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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城記

作者:易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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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上海灘 四 「城市部落人」

第三章 上海灘

四 「城市部落人」

「城市部落人」當然與傳統中國人頗多抵忤。
上海人的這種尷尬,幾乎隨處可見。
更何況,上海這個「城市部落」還有點「來歷不明」。所以,上海人最怕的,還是問他的「祖籍」,因為沒有多少人經得起這一問。說祖籍上海吧,等於承認自己是「鄉下人」;說出真正的籍貫吧,同樣可能也是「鄉下人」,而且一不小心弄不好還是「江北人」。這大概是上海人特別愛講上海話的又一深層心理原因:只有講上海話,才能抹去或掩蓋「祖籍鄉下」造成的陰影,在外地人和其他上海人面前不至於尷尬。
人的秘密,從來就是文化人類學的最高秘密。
顯然,所謂「上海文化的社區性」,或「上海社區的文化特徵」,也就是「城市部落」的文化特徵。它既是現代城市的,又具有某些原始部落的特性。比方說,部落族民特別看重和自己部落文化的認同,有相當統一的文化習慣和行為方式,並很注意通過各種方式(圖騰族徽、服飾文身、語言手勢等)把自己和其他人區別開來。上海人也一樣。精明就是他們的圖騰,上海話則是他們的身分標誌,而上海人和外地人之間的界限也劃得很清。當然,上海人不是原始人。他們這個「部落」,比原始部落是先進多了。比方說,原始族民與部落之間的關係是人身依附關係,而上海人與「上海城市部落」之間的關係則是文化認同關係。而且,這種認同是發自內心的,不帶任何強制性。同時,上海人與上海人之間,也不存在人身依附關係,而是相對獨立、鬆散的「自由人」。因此,上海是一個「現代部落」,上海人則是「城市部落人」。
「城市部落」是完全不同於傳統社會中國人的一個「族群」。在古代中國,隨著原始社會的解體和中央集權的封建大帝國的建立,原先屬於各個氏族、部落和部落聯盟的「原始族民」逐漸一體化,成為至尊天子屬下的「王朝臣民」。在這個漫長的歷史時期,中國雖然有城鄉兩大社區,但在本質上,它們卻並沒有多大區別。城市和鄉村基本上是同質的,市民和農民也基本上是同格的。因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如此,則城市鄉村皆為「天子治下」,市民農民都是「王朝草民」。鄉下的秀才可以進城做「京官」,城裏的老爺也樂意回鄉當「鄉紳」。中國古代的城市,似乎從來也不曾成為既吸引窮人又吸引富人的磁石。而且,除皇族外,從官宦、文人到小販,幾乎誰也不曾把城市當成自己的永久居留地。他們只要有幾個錢,就會想方設法在鄉下買幾畝地,隨時隨地準備回到鄉下去。當然,如果有足夠的資金,他們也會在城裏購置些房產,以供享樂和避難。但仍要在城裏修園林建別墅,讓自己覺得好像還生活在鄉下一樣。總之,他們總是游離於城鄉之間,把城市當作寄居之地,而在內心深處傾向於和眷戀著鄉https://m.hetubook•com.com村。事實上,中國古代的城市,往往不過只是鄉村社區的派生物和共同體。顯然,這樣的城市,並非真正的城市;這樣的市民,也非真正的市民。所以,我寧肯稱之為「城」和「城裏人」。
相異倒也罷了,問題在於,正如上海人不大看得起「外地人」和「鄉下人」,北京人也不怎麼把上海人放在眼裏。不論是文壇上的京海之爭,還是生活中的私下議論,北京人「聲討」起上海人來,總是那麼理直氣壯咄咄逼人。北京的電視連續劇《渴望》中那個不怎麼討人喜歡的男主角被起名「滬生」,顯然並非「無意」和「碰巧」,多少是有點暗示意味的。因此它理所當然地引起了上海輿論的不滿,卻滿足了北京人的集體認同,甚至滿足了其他外地人的集體認同。外地人「幸災樂禍」地看著北京人奚落上海人,北京人則「義無反顧」地代表所有外地人宣洩著對上海人的不滿。儘管上海人在嘲笑和看不起外地人時,是小心翼翼地將北京人「計劃單列」的,然而北京人卻不領情,非要替所有外地人出氣不可。
上海卻從來就不是甚麼「政治中心」。它也沒有甚麼巍峨的城牆,而只有平坦開闊的灘塗。當然,它的城市規劃、建設和管理也迥異於北京等城市。它的經濟生活靠市場規律來運作,它的社會生活靠法制原則來治理,政治權威在這裏遠非是最重要的,而個人的聰明才智(或曰精明)反倒可能更有用武之地。上海人迥異於國內其他城市人的種種處世哲學和價值觀念,比如余秋雨、楊東平等學者都曾指出的不關心政治、缺乏政治熱情、不大看得起領導、沒有集體觀念、自由散漫、精明、會盤算、講實惠、守規矩、重理性、世俗、西化、商業氣息重、好訴訟而惡打鬥,以及「建築在個體自由基礎上的寬容並存」等等,無不根源於此。無論我們怎樣評價這些處世哲學和價值觀念,其與傳統中國格格不入,則毋庸置疑。一句話,上海是一個完全不同於中國傳統城市的新型城市,上海人也是頗異於傳統中國人的「都市新人類」。在古老的中國大地上,他們是一個新興的「部落」,一個不屬於森林、山野、鄉土、畜群,而只屬於城市的「部落」,——城市部落。
「城市部落人」正是上海人不同於中國其他城市(比如廣州)人的緊要之處。廣州也是中國異質程度很高的一個城市,廣州人也和外地人大不相同。但是,廣州與北京等地的差異,只有部份是城市性質不同所決定(北京是「城」,廣州是「市」,詳後),還有相當程度是地域文化不同所使然。所以廣州人與內地人雖然區別很大,和其他廣東人卻差別不多。內地人一般把他們統稱為「廣東人」,並不分門別類地叫做廣州人、汕頭人、湛江人。儘管他們之https://www.hetubook.com.com間確有差異,但廣東人與內地人的差異也確實大於他們之間的差異。甚至可以說,即便沒有廣州,廣東文化也依然存在。但沒有上海,也就不會有上海文化和上海人。上海人完全是上海這個城市造就的,因此只有他們才是地地道道的「城市部落人」。
比方說,當上海人把「外地人」統統看作「鄉下人」時,他們是不敢把北京人也歸進去的。北京怎麼好算「鄉下」呢?當然是城市。然而北京和上海的差異,相去又豈能以道里計!自30年代「京海之爭」起,討論北京、上海城市文化差異的文章著作(包括本書在內)即便不是汗牛充棟,至少也積案盈尺。我們無妨隨便從中拈出幾種說法,便不難看出「京海之別」究竟有多大。比如,北京是城,上海是灘;北京是都,上海是市;北京是官場,上海是商場;北京是傳統,上海是現代;北京是智慧,上海是聰明;北京是唯美,上海是管用;北京是文學,上海是數學;北京是哲學,上海是科學;北京是神聖的,上海是世俗的;北京是感性的,上海是理性的;北京是大氣的,上海是雅致的;北京是古典的,上海是摩登的;北京是翰林院,上海是跑馬場;北京是田園詩,上海是廣告牌;北京是超凡脫俗深奧難懂的,上海是貼近現實一目瞭然的;北京是深秋的太陽,美麗而遲暮,上海是初夏的雨,既悶熱惱人又清新可人;等等,等等。北京迥異於上海,已是不爭的事實。
道理也很簡單:傳統中國是一個「鄉土中國」。農業生產是鄉土中國的主要經濟生活方式,中華文明主要是一種農業文明。農業文明形成的一系列價值觀念、道德規範、審美意識和生活方式,在傳統中國人心中,早已紮下根來,已經成為傳統中國人的「文化無意識」了。而「城市部落人」卻有著另外一整套全然不同的內心規範、行為方式和生活秩序,二者之間的格格不入,也就可想而知。外地人對上海人的種種「看不慣」,便多半因於此。
上海從來就不像中國那些古城一樣,是甚麼鄉村社區的派生物和共同體,而是它的對立面(上海人特別看不起「鄉下人」,就是上海這種城市性質的心理體現)。作為鄉村社區的派生物和共同體,「城」只能是中央政府統治廣大農村的中心區域和派出單位。北京城是全國的政治中心,國內其他一些大城市,如南京、西安、杭州、成都、武漢、鄭州,都或者曾經是全國的政治中心,或者現在仍是區域性的政治中心。中國古代的城市,基本上都是這樣的「中心」。在十九世紀初,中國3000以上人口的1400個城市中,至少有80%是縣衙所在;而萬人以上的城市,則半數是府治和省治。在那裏,巍峨的城牆和高大的城樓,象徵著帝國的權威與尊嚴,也象徵著古老中國的封閉與保守。
因為上海人是「城市部和圖書落人」。
上海誕生為一個新興城市卻完全是被動的。它的開放是被迫的,它的現代化也是被強加的。而且,上海的現代化進程越快,現代化程度越高,也就往往意味著其被強迫和強加的程度越高。儘管上海人從這種被強加的現代化中得到了好處和實惠,但也因此招來了鄙視和罵名,被看作「洋奴」、「西崽」、「假洋鬼子」,為較少被強迫現代化的內地人看不慣、看不起。因為所謂「上海文明」,所謂上海人的新生活方式,原本就和中國人過慣了的生活處處相悖,何況還是被鬼子們強加的?自然是反感之外又加屈辱,並因屈辱而更加反感。因此,當上海人因其現代化而看不起外地人,在外地人面前不免有點「趾高氣揚」時,外地人心裏便常常會響起這樣一個聲音:上海人,別忘了你們城市公園門口豎著的那塊牌子——「華人與狗不得入內」。
事實上,上海這個「城市部落」,本身就是一個悲劇性二律背反中誕生的歷史悖論。它一方面是民族的恥辱,另方面又是民族的新生;一方面光焰奪目,另方面滿目瘡痍。也許正是由於這一點,它的城市人格也是殘缺不全的,而且似乎也是一個悖論:一個銜接中國古今、吞吐世界風雲的大都市,居然有著那麼多的小市民。這些小市民的「小」,和大上海的「大」,實在不成比例。他們是那樣的「小氣」(或曰「小家子氣」),小氣得簡直沒有名堂。比方說,他們的看不起外地人,用大講上海話的方式來展示他們的自傲和滿足他們的虛榮,就是「小氣」的表現。中國人都是愛面子的,愛面子的人都難免有些虛榮,而大城市中人也多少會有些自傲。但是,別的地方人,即便是虛榮,也表現得大方、得體;即便很自傲,也做得大氣、含蓄。似乎只有上海的小市民,才把虛榮表現得那麼淺薄、露骨,一眼就能看透;把自傲表現得那麼瑣碎、脆弱,簡直不堪一擊。最後的結果,往往是弄不清到底誰該看不起誰。於是,外地人就會納悶:不同凡響的海派文化和先進優越的上海文明,難道就是這些人創造的嗎?
但是,當年的上海和今天的深圳卻有著根本的、本質性的區別,那就是:深圳的改革開放是主動的,是國民在政府的領導下對自己民族國家前途命運的一種自覺選擇。所以,深圳的每一進步,都易為國人所讚賞;深圳的每一成就,都易為國人所承認;深圳的每一變化,也都易為國人所認同甚至仿效。這樣,深圳雖然也是一個全新的城市,深圳人也是全新的一族,卻不會變成孤立的「城市部落人」。
「城市部落人」這個提法,可能會幫助我們揭開上海人文化特徵的秘密。
上海這個「城市部落」的形成,有著極為特殊的歷史原因。
事實上北京是中國幾乎所有古老城市的總代表。這些城市當然並非北京的翻版或縮影,它們也都有自己的個性。但有一點卻是可以肯定的,即hetubook.com.com它們和北京一樣,都和農業文明保持著天然的、千絲萬縷的聯繫,也都沒有或少有上海那一套可以稱之為「現代城市文明」的東西。所以,如果北京是城市,那麼其他城市也不能算是鄉下;如果其他城市都是鄉下,那麼北京最多也只能算是「鄉長」。「鄉長」當然不能眼巴巴地看著「鄉民」受欺負。至於北京人把外地人稱為「地方上」的,則是「鄉長」們正常的態度。
顯然,在大半個世紀以前,北京代表著眾多的城市,也代表著古老的傳統。這個傳統也曾經是上海人還沒有成為上海人時的傳統,是上海人不敢也不可以公開叫板公然冒犯的,同時也是上海人遲早要背離的。於是,變成了「城市部落人」的上海人便用他們對北京的特殊態度來表示他們對傳統的尊重,同時又用對其他外地人的歧視態度來表示他們對傳統的背叛。上海人對同是「外地人」的北京人和其他人竟會有不同的態度,原因也許就在這裏;北京人一般並不怎麼歧視外地人,惟獨特別看不起上海人,原因也大概就在這裏。
於是,我就只好把他們稱之為「城市部落人」。
當然是這些人創造的。只不過,他們在創造這些文明時,充滿了痛苦和矛盾。作為身在其中者,他們比外地人更能體會新文明的優越,也更能體會被強加的苦楚,這就使他們一方面因「城市化」和「現代化」而沾沾自喜,另方面又有點理不直氣不壯,十分尷尬。
上海和上海人卻完全兩樣。
上海人確實應該記住這些國恥,否則,便會連吉普賽人也不如。
於是上海人就有點尷尬了。把北京看作「鄉下」吧,自己也覺得說不過去;認同那些「土得掉渣」的外地人吧,他們的內心規範、行為方式、生活秩序和「上海文明」(在上海人看來亦即「城市文明」)又相去甚遠;把北京和其他城市區分開來對待吧,可偏偏北京又認這些「小兄弟」。當然要認的,因為它們原本就是同一類城市。
上海城市文化性格的定型,大約是在本世紀前半葉。那時的上海,和今天的深圳頗有些相似之處。比方說,它們都是當時最年輕的城市,是現代化程度最高或最具現代性的城市;它們都由大量的移民構成,都引進外資搞市場經濟,與世界的聯繫最密切,最能自覺按照國際慣例辦事;它們也都是急遽上升的城市明星,都為世界和國人所矚目等等。有資料證明,從1930年到1936年(這也是舊上海的「黃金時代」),上海華界人口中比例最高的一直是21歲到40歲之間的青壯年,其比例高達38%左右;次為41歲到60歲、13歲到20歲兩個年齡段,分別為近20%和15%左右,而公共租界和法租界中青壯年人口比例還要更高。這也毫不奇怪。因為年輕人總是最不安分和最敢冒險,最少牽掛而最敢離鄉背井,最少成見而敢離經叛道https://www.hetubook.com.com,對本鄉本土的索然無味和外部世界的精采新鮮最為敏感,最急於到具有誘惑力和刺|激性的地方去釋放能量和一顯身手。當然,他們也最容易接受新鮮事物和新思想、新觀念、新生活方式,比如那些「和國際慣例接軌」的東西。因此,正如今天闖深圳的絕大多數是年輕人,當年闖上海的也多半是年輕人。年輕人朝氣蓬勃,極富創造性。當他們來到一個迥異於家鄉的地方,又接受了異質文化的薰陶時,就理所當然地會創造出一種新的文化來。
余秋雨曾談到上海人的「尷尬」:他們最看不起外地人,然而只要一查老底,卻又個個差不多都是「外地人」。因此他們是一群「來歷不明的尷尬人」。其實,這正是「城市部落人」的特徵。所謂「城市部落人」,就是只屬於城市這個「部落」,而不必講究其他的甚麼「來歷」(比如「祖籍」)。這裏必須強調指出,所謂「屬於」,不是「戶籍」意義上的,而是「文化」意義上的。比方說,有的人,儘管在上海住了很久,卻仍與上海文化格格不入,就不算上海人。相反,一個人,哪怕只是剛剛遷入上海,只要他與上海文化心心相印,那就是上海人。這就好比一個本族人,如果沒有履行過「成年禮」的手續,就不算部落正式成員;而一個外族人,只要經過了部落的「成年禮」,就是這個部落的一員一樣。也就是說,一個人,不論祖籍哪裏,來自何方,只要進入上海,接受了上海文化的「洗禮」,在內心規範、行為方式和生活秩序諸方面都與上海文化相認同,那麼,他就是上海人,就是上海這個「部落」的「城市部落人」。
許多學者都指出,上海人一直是中國一個非常特殊的群落。他們在中國,就像猶太人、吉普賽人在西方世界一樣扎眼醒目。無論走到哪裏,上海人往往都會一眼就被認出。他們身上那種「上海味」,幾乎是洗也洗不掉的。而且,正如猶太人、吉普賽人儘管失去了自己的家園卻仍能保持自己的文化特徵一樣,上海人在離開了上海以後,也仍是上海人。我們甚至可以斷言,如果哪一天,大上海真的「沉沒」了,上海人也不會因此而消失。
然而,城市文明畢竟要優於農業文明。上海人往往「看不起」外地人,原因就在這裏。也就是說,上海人足以自傲於國人的,不是權勢,也不是金錢,而是他們那一整套全然不同於農村文明的內心規範、行為方式和生活秩序,即可以稱之為「上海文明」亦即「城市文明」的東西。在他們看來,這些東西是明顯地優越於外地人那種農業文明生活方式的。事實上,在上海人那裏,「外地人」往往即等於「鄉下人」,而上海人的社區性強於身分感,原因也在這裏。他們很在乎是不是上海人,說到底,其實是更看重「城市人」或「城市部落人」的身分。因為只有這,才是能使他們自我感覺良好的「本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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