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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城記

作者:易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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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上海灘 五 在傳統與現代之間

第三章 上海灘

五 在傳統與現代之間

看來,上海人的「自私」也可能導致兩種不同的結果:當群體利益和個人利益不發生直接關係時,他們可能真是自私的。比方說,不管閒事,遇事繞著走,以免引火燒身等等。但當群體受損會直接導致個人利益受損時,他們也會挺身而出。比如需要較長時間排隊而秩序有可能紊亂時,就會有上海人主動出來維持秩序。因為自己來得早,只要大家好好排隊,該得的總能得到;秩序一亂,則倒霉的沒準首先就是自己。
所以,上海人與上海人之間,一般賬都算得很清。我不佔你的便宜,你也別想佔我的便宜。於是,就會出現這樣「可笑」的事:幾戶人家共用一個樓道,每家都安一盞路燈,開關各人自己掌握,用多用少,咎由自取。這在外地人看來就是「自私」或「小氣」,在上海人看來則是「大家清爽」,可以免去許多不必要的糾紛。生活原本已經不易,再為這些小事徒起糾紛,既傷和氣又費精神,是不合算的。當然,上海人當中,也有喜歡佔別人便宜的人。但因為各自界限分明,大家又都很精,要佔也不容易。
同樣,上海人在於己無損的前提下,也會助人為樂。比方說,在公共汽車上為其他乘客和售票員傳遞錢票,上海人叫「擺渡」。在自動投幣的制度形成之前,「擺渡」是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售票的一種重要方式。在這種情況下,拒絕「擺渡」也是屬於「拎不清」一類的。因為「擺渡」對你並沒有甚麼壞處,不過舉手之勞,如果也拒絕,就太不像話。再說,誰都有需要別人「擺渡」的時候,大家都不肯「擺渡」,大家都沒有車坐,其中也包括你。
對於傳統社會主張的木訥,同樣也要進行分析。
這樣一來,傳統社會的某些東西就在上海留存了下來。但必須指出,它們是經過了上海文明的「包裝」和「洗禮」的。洗禮成功的也許很精采,包裝失敗則可能很尷尬。如果既有傳統的一面,又有現代的一面,而且是其中不好或不那麼好的一面,就會糟糕透頂。上海小市民的毛病便多半如此。比方說,傳統社會注重群體生活,人與人之間互相關心,人情味很濃,但也不知道尊重他人隱私;現代社會尊重個人權利,反對干預他人私生活,但也容易造成人與人之間的漠不關心。上海小市民便恰好集兩方面缺陷於一身:既自私自利,小氣吝嗇,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該管的公共事務能躲就躲能賴就賴;卻又愛窺人隱私,說人閒話,搖唇鼓舌,撥弄是非,你說討厭不討厭呢?這種人見人憎的「小市民氣」,只怕是連上海人自己也感到可鄙吧!
總之,上海人是一群在傳統和現代之間游移著的「城市部落人」。他們的根在中國傳統文化,枝葉卻又沐浴著歐風美雨。這就使他們身上既有優勢互補的精粹,又難免不倫不類的尷尬。於是,當別人議論他們時,一旦事涉敏感之處,就會演出戲劇性的衝突來。www•hetubook•com.com
上海人壞嗎?不壞。即便某些人有點壞,也多半壞得有分寸,正如他們雖然精,卻多半精在明處一樣。精在明處,正是上海式精明的特點,也可以看作是對「精明」二字的又一種解讀。既然是精在明處,就不能說「很壞」了。至於上海人看不起外地人,也不能算作是「上海人壞」的依據。上海人是看不起外地人,可外地人也看不慣上海人。上海人只不過是在上海「欺負」外地人,外地人可是在全國各地「誹謗」上海人,誰更「壞」來著?
外地人與上海人的矛盾,說到底,其實就是傳統與現代的衝突。外地人看不起或看不慣上海人之處,歸結起來,主要無非三條:小氣、精明、自私。上海人有這些毛病嗎?有的。一般地說,上海人都比較「摳門」,不大方。要他們犧牲自己的利益幫助別人,有時比登天還難。比方說,在舊上海,吸煙的人向人借火,不能說「借」,得說「討」。如果說「借」,得到的回答便很可能是:「借火!幾時還?」(徐國楨《上海生活》)這就讓人覺得小氣。即便現在,上海人也不「爽」。不少上海小市民,還是摳摳搜搜的,斤斤計較,甚麼賬都算得很精。誰要想佔上海人的便宜,也不比登天容易多少。楊東平講過一個在北京流傳甚廣的「經典笑話」:一個上海兒童花一分錢買了一根針,而針的價格是兩分錢三根,因此這個兒童拿了針以後還不肯走,對售貨員說:「你還得找我兩張草紙。」這個笑話的真實性當然無從考究,但誰聽了都覺得「像」。
拎不拎得清,是檢驗一個上海人是否「合格」的標準之一。這個標準有時比精明不精明還重要。一個人如果「拎不清」,那麼,哪怕他一口標準的上海話,或者顯得很精明,上海人也會從骨子裏看不起他。因為「拎得清」才是真精明,「拎不清」則是假精明。比如「吊車」就是。所謂「吊車」,就是當公共汽車上乘客已滿,上不了人時硬擠上去,致使車門關不上,車也開不走。這時,平時「自私」、不愛管閒事的上海人就會和售票員一起勸告或聲討那個吊車的人。原因很簡單:這個人已經損害了大家的權利,而他自己又得不到任何實際的好處,是典型的「拎不清」。對於這種「拎不清」的人,是沒有甚麼客氣好講的。
其實,「城市部落人」的尷尬不僅僅在於「來路不明」,更在於他們被夾在傳統與現代之間,裏外不是人。因為他們身上的現代性很難為傳統社會中人所理解,而傳統社會賦予他們的劣根性又不可能完全被鏟除。結果,不管在誰眼裏,上海人都很「壞」。
實際上,外地人尤其是北方人的豪爽,除部份出於天性外,也有一部份是出於人情世故的考慮。在外地人那裏,當有人開口言借或有求於你時,即便自己心裏不願意或其實辦不到,但為面子人https://m.hetubook.com.com情故,也得作豪爽狀,否則你今後就別想做人。不過,由於豪爽已成為北方人的「文化無意識」,大家也不會覺得自己是「做狀」。然而即便是真豪爽,也要有條件。中央電視台《實話實說》節目曾討論過這個問題。主持人崔永元問一位東北嘉賓:節目做完後,我們幾個一起去吃飯,誰買單?那個東北人說,當然我買單。主持人又問,如果在座的所有觀眾也一起去吃,您還買單嗎?大家一聽都笑了起來。可見豪爽也不是無條件的。既然有條件,不如先把條件講清楚。否則,咱們豪爽起來雖然比上海人可愛,卻未必比上海人的「小氣」真實。
傳統社會中的中國人確實不太「自私」。因為中國傳統社會原本是「公私不分」的(請參看拙著《閒話中國人》),也就無「私」可「自」。傳統中國是「鄉土中國」,是一個以小農經濟為基礎、家庭組織為本位的社會。家固然是「家」,國同樣也是「家」。一家人,分甚麼公私分甚麼你我呢?然而市場經濟卻要求產權明晰,否則就無法進行商品交換,因此,一個按照市場規律來運作、依靠在它面前人人平等的法律來管理的社會,必然極其看重個人權利。這個個人權利,既要靠法律來保護,也要靠自己來保護。上海人的「自私」,很大程度上就是出於對個人權利的自我保護,包括「關儂啥事體」的口頭禪,也包括購物時的錙銖必較和挑三揀四。應該說,在這些場合被外地人視為小氣、精明、自私的行為,其實表現了一種維護消費者合法權益的法律自覺。儘管上海人做得有些「可笑」(比如一分錢買一根針還要找兩張草紙),然而權利再小也是權利。你可以放棄這個權利(因為這個權利是你自己的),但你沒有權利笑話別人的堅持和維護。難道因為權利太小就不該維護,放棄自己的權益就是大方、豪爽和大公無私?
有三種木訥。一種是天生愚鈍,一種是憨厚謙和,還有一種是裝傻賣呆。天生愚鈍並不可取,當然也無可救藥,可取的是憨厚謙和。中國傳統社會是欣賞憨厚謙和的。一個憨厚謙和的人,在任何地方任何單位都會討人喜歡受到歡迎,得到諸如忠厚、老實、容易相處等好評。上海人卻很難給人這種印象。他們大多一臉的精明相,腦子轉得飛快,眼珠還沒轉完就完成了若干個運算程式,得出了「合算不合算」的結論。他們說起話來也飛快,像打機關槍連珠炮似的,裏裏外外都透著一股子精明。何況他們的話又那麼多,正所謂「上海鴨子呱呱叫」。這些都讓主張憨厚謙和,主張少說話多做事、「敏於行而訥於言」的人反感,心裏覺得不快。
當然,上海人也爭名奪利。但,請問哪個地方的人又全都淡泊名利?更何況,除野心極大者(這樣的人全世界都有)外,上海人一般只爭奪自己那一份,或他們認為是自己應得和*圖*書的那一份。比如擠公共汽車,或在地鐵一開門時就飛快地進去搶座位。這時,他們確實不會顧忌別人。因為在他們看來,每個人應得的那一份,應該由每個人自己去爭取,而不是由別人來謙讓。如果爭取不到,就只能怪你是「戇大」。你應得的那一份你自己都奪不來,別人又能怎麼樣?說不定,那一份原本就不是你應得的,否則怎麼奪不來?
上海人也是從傳統社會過來的,他們不會不懂這個道理。但是上海人卻不能不精明。因為上海不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世外桃源」,而是一個充滿競爭的現代社會。在這樣一個社會裏,未經算計的生活是沒有價值的,不會算計的人也是無法生存的。因此對於上海人來說,精明就不但是一種價值,一種素質,更是一種生存能力。生存能力是不能批評的,所以我們也不能批評上海人的精明。更何況上海人還精在明處,這總比精在暗處好。第一,他沒有做假,他是公開的對手。即便他會有損於你,也是公開宣戰,而非背後偷襲。第二,你和他是完全對等的。他有權精明,你也有權精明。如果你和他一樣精明,他就無損於你。如果你比他還要精明,他還會甘拜下風。也就是說,精明面前人人平等。這其實是一種有規則的遊戲和競技,比傳統社會的「無法之法」或「大智若愚」好對付多了。事實上,從某種意義上講,上海人其實是非常單純可愛的。他們崇拜精明,也只崇拜精明,因為精明是他們「部落」的圖騰,所以他們看不起「反應慢」、「拎不清」的外地人。但如果你的反應比他們還快,算計比他們還精,他們就會睜大眼睛以欣賞的目光看著你,不再把你當「外地人」。在這一點上,上海人其實比外地人更豁達。他們更看重文化的認同,而非地緣的認同。這也正是一個現代社區人的特點。
事實上,上海人雖然精明,卻並不主張佔便宜。上海人固然看不起太笨的人,把他們稱為戇大、洋盤、阿木林、十三點、豬頭三、冤大頭,卻也鄙夷精明過頭損人利己,對諸如掉包、掉槍花、耍滑頭、摜浪頭、開大興、搗漿糊、老門檻、不上路等等不以為然。上海社會的正面值是「精在明處」,是「利己不損人」,是「自私得合理」。這個「理」就是:你的權利是你的,我的權利是我的。你不願意損害你的權利,我也不願意損害我的權利,因此大家都別損害別人的權利。如果你能不損害別人的權利而獲得自己的利益,那就是你有本事,我也不能來干涉。但如果你損害了別人的權利,別人就會不答應,最後你自己也會倒霉。懂得這個道理的,就叫「拎得清」。否則,就叫「拎不清」。
然而,並非所有的上海人都像外地人想像的那樣小氣、精明、自私。也許是「人以hetubook.com.com群分」的緣故,我的上海朋友就不這樣。他們有的豪爽,有的憨厚,有的還挺愛打抱不平。況且,就算上海人都小氣、精明、自私吧,又招誰惹誰啦?事實上,上海人雖然小氣,卻不貪婪;雖然精明,卻不陰險;雖然自私,卻不損人。那麼,為甚麼外地人一提起上海人的小氣、精明、自私,就渾身氣都不打一處來?不為別的,就因為它們和傳統價值觀念衝突太大。傳統社會以豪爽為尚,自然鄙視小氣;以木訥為美,自然討厭精明;以謙讓為德,自然憎惡自私。更可氣的是,上海人不但有這些「毛病」,而且還要把這些「毛病」公開地、赤|裸裸地表現出來,不以為恥,反以為榮,一點面子也不講。就拿「借火」一事來說,從理論上講,火當然是不能「借」的,因為「還」不了。但正如「光」不可「借」卻仍要說「借光」一樣,把「討火」說成「借火」,無非是有點人情味。一般地說,除借高利貸外,可以開口言借的,不是親戚、朋友,便是熟人、鄰居。如果說「討」,則不但自己變成了乞丐,雙方之間也顯得生分。然而上海人不管這一套,偏要認他那個商業社會的「死理兒」:借就是借,討就是討,有借有還,再借不難。既然根本「還」不了,就乾脆說討,別說甚麼借不借的。如果是借,請問甚麼時候還?有沒有利息?這就一點人情味也沒有了,而傳統社會是極其講究人情味的,結果自然是外地人特別討厭上海人。從道理上講,上海人並沒有甚麼錯,但在感情上,卻讓人接收不了。
可見,傳統社會中人,也並非都木訥,都不精明。那些表面木訥內心世故的人,其實比滿臉精明樣的上海人更可怕。然而憨厚既然被肯定並討人喜歡,則精明也就必然會遭到批判並引起厭惡,何況上海人還「精在明處」?精在明處又有甚麼不對呢?精在明處,就等於公開不把傳統的道德觀念和審美標準放在眼裏,這就會引起公憤,而公憤因為是「公」,也就不論對錯,都先有了三分道理。不信你看歷史上那些滿臉聰明相的人,幾個有好下場?
可是,北京人話也很多呀!怎麼北京人就不讓人反感呢?的確,北京人的話是很多,而且比上海人更多。上海人一般只是在和上海人用上海話交談時話才多,要他們用普通話和外地人交談,有時反倒有點木訥,說不了多少話。北京人可不管談話對象是誰,一律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所以,在這方面,北京人也口碑不佳:誇誇其談,言不及義,愛耍貧嘴。但也僅此而已。因為北京人的「貧」,給人的感覺是「油」;上海人的「快」,給人的感覺卻是「精」。精明寫在臉上,露在話裏,是不會讓人賞心悅目的。油嘴滑舌雖然有些討厭,卻不可怕。如果說的是閒話,則還有些喜劇性,就像聽相聲。再說,「大智若愚,大奸若忠」,耍貧嘴的人,一般都城府不深,沒甚麼心眼,反倒有些缺心少肺的傻勁,讓和_圖_書人覺得其實是另一種憨厚。
顯然,上海人的「拎不拎得清」,是建立在個人權利和利益的認識之上的。上海人比任何地方人都更清楚地認識到,個人權利和利益不是孤立的東西,它只能存在於與他人、與群體的種種關係之中。要維護個人的權利和爭取自己的利益,就要理清這些關係,然後作出相應的判斷和決策。比方說,這件事該不該管,這個眼前的利益是不是應該先放棄等等。理得清這些關係的,就叫「拎得清」。否則,就叫「拎不清」。
仍以前舉「吊車」一事為例。「吊車」者的心理在上海是:「你想走,我也想走。你們要想走,就得讓我上去。」在北京則是:「我就要上來,你能把我怎麼樣?要走大家走,不走都不走!」結果當然是果真誰也走不了。北京的司機和售票員的心理是:「走不了?我還不想走呢!等警察吧!警察來了,有你好看的!」乘客的心理則是:「我是走不了,你小子也別想走!反正大家都走不了。想讓我給你讓個地方上來?沒門兒!」不難看出,北京人在考慮問題時,是以群體為本位,並作最壞打算的:「了不起大家都不走!」上海人在考慮問題時,卻以個人為本位,並力爭最好的前途:「不管這個『閒事』,我就走不了。大家都來管,大家都能走,包括我。」結果,「不自私」的北京人在放棄群體利益的同時也放棄了個人利益,而「自私」的上海人在維護個人利益的前提下也維護了群體的共同利益。
那麼,上海人的「自私」呢?也是現代社區人的特點麼?是的。
但,正如豪爽要有條件,憨厚謙和也要有條件。這個條件,就是與世無爭。大家都不爭,也就容易憨厚謙和起來。這在自給自足的小農經濟條件下,是有可能做到的。不過也得是在所謂「太平盛世」,在那些「民風淳樸」的地方。一旦超出這個條件,則所謂憨厚謙和,也就往往與裝傻賣呆無異。裝傻賣呆也有兩種。一種是自我保護,免得名高招忌樹大招風,出頭的椽子先爛。另一種則是以退為進,表面上裝得傻呼呼的,其實心裏的算盤打得比誰都精。一旦大家都解除了戒備,他就會趁人不防悄然下手,為自己攫取利益,甚至不惜損害他人。所以老百姓說:「悶頭雞子啄白米,啄的顆顆都是好米」,或「咬人的狗不叫,會叫的狗不咬」,也就是深知表面上的憨厚謙和,常常靠不住。
上海人的這種「合理」有時也會變成「歪理」。楊東平談到過程乃珊講的一個故事:眾人排隊買法式麵包,一人不排隊入內購買。一排隊者不服,找經理反映「走後門」問題。經理拍著他的肩膀說:「我認識他,所以他可以不排隊;如果我認識你,你也可以不排隊,可惜我不認識你。」這顯然是「歪理」,但大家卻可以接收。因為這種「不公平」後面也有「公平」:只要認識經理,大家都可以不排隊。既然如此,與其譴責「走後門」,不如多認識幾個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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