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讀城記

作者:易中天
讀城記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三章 上海灘 六 上海的男人和女人

第三章 上海灘

六 上海的男人和女人

這樣實在的話,誰讀了不會為之動容?
1997年1月7日,台灣作家龍應台在《文匯報》發表了《啊,上海男人》一文。文中寫道:「上海男人竟然如此可愛:他可以買菜燒飯拖地而不覺得自己低下,他可以洗女人的衣服而不覺得自己卑賤,他可以輕聲細語地和女人說話而不覺得自己少了男子氣概,他可以讓女人逞強而不覺得自己懦弱,他可以欣賞妻子成功而不覺得自己就是失敗。上海男人不需要像黑猩猩一樣砰砰捶打自己的胸膛、展露自己的毛髮來證明自己男性的價值。啊,這才是真正海闊天空的男人!我們20世紀追求解放的新女性所夢寐以求的,不就是這種從英雄的迷思中解放出來的、既溫柔又坦蕩的男人嗎?原來他們在上海。」
於是我也想替上海男人說幾句話。
也許,問題就出在:怕老婆這事(也包括相關的其他事),上海人自己說得,別人就說不得,尤其龍應台說不得。因為上海男人「終究是男人,是中國的男人。儘管是不可多得的『稀有』,或『溫柔坦蕩』到『像個彎豆芽』」(胡妍《龍應台和「捧不起的上海男人」》)。哪個男人願意被說成是「不像男人」呢?沒有。如果被女人這樣說了,就更不行。何況龍應台又是個嫁了老外的台灣女人,同時又是一個著作等身的名女人,養尊處優,風花雪月,要啥有啥的,自然「站著說話腰不疼」,有甚麼資格對被生活重擔壓彎了腰的上海男人說三道四?結果,上海的男人和女人「在眾目睽睽之下,無端地成了一盤烤得透紅的龍蝦」,而那位亂颳旋風的龍女士,卻「早已坐在瑞士美麗的家中,欣賞並記錄著她兒子安安的如珠妙語,我們這裏關於上海男人的喋喋不休,渾不關那個家中的痛癢」(李泓冰《龍應台與周國平》)。想想誰不生氣?
但,如果你以為上海女性都是弱不禁風嬌生慣養的「嬌小姐」,那就大錯特錯了。上海女人不但嬌美,而且能幹。——中國女人都能幹,但在能幹的同時還能保有女人味,卻很難。在我的印象裏,城市女性中能做到這一點的,當首推上海和成都的女人。不過成都女人嘴巴太厲害,得理不讓人,也不夠嗲,則其女人味較上海女人又略遜一籌。
上海男人的「不像男人」,更主要的,還是因為他們的生活方式和生活追求太像女人。在這方面,他們的趣味和品味甚至都和女人一樣。他們的做家務,已不僅僅是分擔勞苦或共建家庭,而是以此為「事業」,沉湎癡迷,樂此不疲。不少上海男人不但精於烹調料理,能燒一手漂亮的小菜(這在外地男人看來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而且對服裝裁剪也十分在行(這就不可理解和接受了)。他們像女人一樣愛逛商店(男人不愛逛商店是世界性的),熟悉商品的行情,精通講價的技巧,善於識別面料的真偽,說起各種服裝的流行款式來如數家珍,有的還會織毛衣。這就實在太像女人了。哪有一個「大男人家」整天惦記著針頭線腦,念念不忘毛衣的針法和紐扣的搭配呢?上海男人就會。
有著上述「特徵」的當然只是上海男人中的一部份。他們在上海男人中佔多大比例,也許是一個永遠無法得知的事情。而且,「女裏女氣」的男人外地也有,就連北方也不例外。所以,說「上海男人最不像男人」,是不公平的。這裏面有誤解,也有偏見。比方說,把所謂「怕老婆」以及主動承擔家務,買菜、做飯、幫老婆洗內褲等也算在「不像男人」的證據,就是傳統觀念所使然。其他如「像個彎豆芽」或「喝醪糟都上臉」等等,也不足憑。我在《中國的男人和女人》一書中說過,並非只有身材高大、肌肉發達、力大無窮才像男人。「男人的力量首先在於人格,人格的力量又在於一團正氣。」這樣和圖書的男人上海有沒有呢?我想是有的。
說「上海男人最不像男人」,理由似乎很多。首先,外形就「不像」。北方人一提起上海男人,第一印象往往就是「小白臉」和「娘娘腔」,即細皮嫩肉、奶聲奶氣(其實事實並非如此或並不完全如此)。較之「北方大漢」或「西部牛仔」,上海人確乎比較白|嫩,上海話也確乎比較綿軟,給人陰柔有餘陽剛不足的感覺。但如果以此便斷言「上海男人最不像男人」,便未免膚淺可笑。難道真的要像打手一樣渾身肌肉、像土匪一樣滿臉鬍子才像男人?不至於吧!
看來,我們還應該說,上海女人是最好的女人,至少在她們家裏是這樣。
上海男人有這麼多「不像男人」之處,怕老婆早已不是甚麼嚴重問題了。
然而,問題並不在於龍應台有多少失誤而其他人有多少道理,而在於這件事為甚麼會在上海引起那麼大的反響。要知道,上海人可是被「罵慣了」的,比如說「上海人自私」、「上海人小氣」等等。這些飛短流長閒言碎語全國各地滿世界都是,上海人早已充耳不聞滿不在乎。正如一位身居上海的北方女人所言:「報章雜誌及天南地北的雜談閒聊,時有對上海人、特別是對上海男人的評論,往往帶貶意的居多;但上海人一般不大把這當回事,很少有人起而辯解、駁斥。」(楊長榮《為上海男人說句話》)比如電視連續劇《渴望》有影射上海男人自私委瑣之嫌,《孽債》則被誤認為是說上海男人亂撒風流種子,「敢生不敢養」,不負責任。兩劇雖在上海引起不滿,卻也未見「有甚麼上海人跳將出來理論一番」。這一回卻是破了一個例。那麼,為甚麼上海人在蒙受了那麼多「不白之冤」時都無動於衷,惟獨這一回龍女士只不過用調侃的語言讚美了上海男人,就讓上海人大為光火、惱羞成怒呢?莫非這次觸及到的是一個特別敏感的問題,而上海人又特別忌諱別人說他們怕老婆?
要說上海男人,還得先說上海女人。
更何況,上海女人是應該為上海男人的「不像男人」負責的。一方面,上海男人那種溫柔光潔、香噴噴甜膩膩的形象,是上海女人設計和塑造的。正如楊東平所說,她們總是喜歡按照「小家碧玉」的審美理想,仿照裁剪書上提供的模式,把自己的丈夫和兒子打扮成「漂亮的大男孩」(《城市季風》)。另方面,她們對家庭生活的過分看重,不斷與同事、女友攀比,務必事事不落後於人,也無形中給男人造成了負擔和壓力。前面說過,雅致是上海的空氣,上海人在家庭生活中也會追求雅致,這原本無可厚非。問題在於,對於大多數薪資不高住得又擠的工薪族來說,要過雅致的生活,就必須付出沉重的代價。這就是:夫妻雙方都必須把時間精力聰明才智投入到家庭建設中去,殫精竭慮,費盡心機,精打細算以求節省,想方設法以求精美。一個人,尤其是一個男人,如果在這方面花費太多的心思,就難免變得小氣瑣碎起來。女人小氣瑣碎一點是可以理解和原諒的(儘管並非所有女人都小氣瑣碎),男人小氣瑣碎就會被人看不起。這時,連同他的外形和語調,便都會被看作是「女人氣」的表現。
更何況,在男人買菜、燒飯、洗衣、拖地板時,女人也並沒有閒著。上海女人是閒不下來的。事實上讓男人累死累活女人卻袖手旁觀的,在上海並不多。更多的還是「夫妻雙雙把家建,你挑水來我澆園」(唯一弄不清的是上海人哪來那麼多家務要做)。上海女人在家裏差不多都是「身先士卒」的將軍。不管上海的男人如何被說成是「馬大嫂」,真正家務做得多的,多半還是女人。她們在控制了「治權」的同時也提供著最好的服務,讓丈夫穿得體體面面,把孩子養得和-圖-書白白|嫩嫩。難怪有人笑言:要知道甚麼叫「領導就是服務」,最好到上海人家裏去看。
的確,男女關係確實是一個敏感問題,怕老婆也不怎麼體面。不過,怕老婆雖不體面,卻也不算太丟人。中國自古就有怕老婆的事,就連皇帝和宰相也有怕老婆的(請參看拙著《中國的男人和女人》),也沒聽說有多丟人。至少,怕老婆總不比自私、小氣丟人。何況上海人也並不諱言自己怕老婆。1991年,上海電視台播出名為《海派丈夫變奏曲》的系列小品,列舉圍裙型、夾板型、麻煩型、保駕型、私房錢型等十種類型,並唱道:「男子漢哪裏有,大丈夫滿街走。小王拿牛奶呀,老趙買醬油。妻子一聲吼,丈夫抖三抖。工資獎金全上交,殘羹剩飯歸己有,重活髒活一人幹,任打任罵不還手。」其調侃性實不讓龍女士,上海人看了聽了卻哈哈大笑,也沒聽說有人要向電視台「討個說法」。
說起來,上海的事情就是有點怪。比方說,大家都公認上海這個城市好,對上海人評價卻不高。上海人當中,上海男人歷來形象不佳,上海女人卻頗受好評(除特別反感她們的愛窺人隱私和愛說人閒話外)。平心而論,全國各地都有漂亮女人和優秀女人,上海女人並不是其中最漂亮和最優秀的。但,一個女人到了三四十、五六十歲,或者在惡劣條件下從事繁重的體力勞動,卻仍能有「女人味」的,則似乎非上海女人莫屬。可以說,上海女人是中國「最有女人味的女人」。
上海男人還會像女人一樣絮絮叨叨、婆婆媽媽,熱衷於生活中上不了檯面的雞毛蒜皮,鄰里間說不清是非的磕磕碰碰。當然絕非所有上海男人都這樣,正如絕非所有上海男人都會打毛衣。而且,外地同樣也有這樣的男人。但在人們心目中,這樣的男人似乎以上海為最多、為最典型,甚至會認為上海男人「就是這樣的」。於是,在外地如果碰到這樣的男人,人們就會說:「他怎麼像個上海人?」
上海女人之所以特別有女人味,除南方女性原本比較嬌美,城市生活遠較農村優越外,更重要的,還是她們特別看重自己的性別特徵,有一種可以稱之為「女性養成教育」的傳統。她們從小就懂得女人應該是怎麼樣的,以及應該怎樣做女人。結果,即便她們本來不是最漂亮最出色的,也變成最漂亮最出色的了。這也正是上海這個城市特有的魔力。陳丹燕說:「上海是那樣一種地方,要是有一點點錢的話,它可以做出很有錢的樣子出來,它天生地懂得使自己氣派。」(《上海的風花雪月》)我們也可以說:上海女人是這樣一種人,要是有一點點漂亮一點點嬌嗲的話,她可以做出很漂亮很嬌嗲的樣子來,她們天生地懂得使自己有女人味。
這篇龍女士自認為、我也認為是讚美上海男人的文章一發表,在上海立即就引起了軒然大|波。據云:「上海男人」紛紛打電話到報社大罵作者「侮蔑」上海男人,上海男人其實仍是真正的「大丈夫」云云。一些上海男人(也包括女人)也紛紛撰稿作文,起而應戰,歷數龍文的種種不是,力陳上海男人的種種委屈。還有上海男人遠隔重洋寄來信件,對龍應台表示最強烈的抗議,並株連到《文匯報》,揚言要在海外發起抵制《文匯報》的運動云云。委屈的龍應台驚詫莫名:「我的文章引起辯論是常事,引起完全離譜的誤解倒是第一次。」其實,龍女士在上海遭到「群起而攻之」,多少有點「咎由自取」。因為她在讚美上海男人時,實在不該用了一種調侃的語調,諸如甚麼上海男人是「一個世界稀有的品種」啦,甚麼上海男人「不以幫女人洗內褲為恥」啦,甚麼「在20世紀末的中國https://www.hetubook.com.com上海,你說奇怪不奇怪,流言的主角竟是男人,被虐待的男人」啦等等,更不要說還有那麼多離奇的故事,比如上海男人因為怕老婆而不敢坐馬桶、只能蹲在馬桶上辦事,或每晚都被老婆強迫做|愛等等。這話擱到誰頭上,誰都會惱火。
也許,從總體上講,上海人還不是理想的、完整的、嚴格意義上的現代城市人(部份優秀分子除外)。他們確實較早地獲得了某些現代觀念,卻又同時留著一條傳統的辮子和尾巴。於是,當辮子被人揪住、尾巴被人踩住時,就會叫起來。至少,他們在面對傳統觀念的挑戰時多少顯得有點底氣不足。底氣不足的原因,除無法割斷歷史割斷傳統外,還因為自己也知道自己「毛病多多」,包括某些確實「不像男人」之處。這些毛病有的是上海扭曲畸形的歷史所造就,有的則是上海人自己檢點反省不足所使然。更何況,某些傳統美德如豪爽、謙讓等等也許已「不合時宜」,但畢竟曾經有過自己的合理性。因此,當堅信傳統美德合理性的人身體力行地堅持著這些道德規範,並因而覺得自己有資格批判上海人時,他們是理直氣壯、中氣十足的,而代表著「現代」的「城市部落人」,則會自慚形穢、語無倫次,甚至惱羞成怒。
實際上,上海人的內心深處充滿了矛盾,他們的日常行為也不乏悖論。比方說,上海灘原本是開放的。正是無拘無束的開放,造就了雄極一時的大上海。然而上海人的心靈卻很難對外開放。上海人謹言慎行,不多言,不妄交,絕無某些北方人「見面就熟,無話不說」的「豪爽」,奉行「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的信條較之傳統社會中人為尤甚。這恰是當年「十里洋場」上爾虞我詐、一不小心就會上當受騙的教訓所致。結果,「不設防的上海文明終於滋生了處處設防的上海人」(余秋雨《寄情於上海文明的未來》)。正因為處處設防,所以尤愛窺私,因為要防備別人背後做手腳。大家都設防,大家又都窺私,每個人都既要窺人又要防人窺,結果自然是防範心更重,窺私心也更切,人人鬼鬼祟祟,個個皮笑肉不笑。這就難免讓外地人尤其是豪爽的北方人看著犯噁心。但上海人自己,卻又有說不出的苦衷。應該說,上海人是揹著沉重的心理負擔從傳統走向現代的。唯其如此,他們才會成為最招人物議的一族。
但,問題並不在於上海男人像不像男人,有多少人像多少不像,不像的又不像到甚麼程度,而在於為甚麼一說「上海男人不像男人」,就會有那麼多人認同,上海人自己則會特別敏感特別惱火?這個事實可是繞不過去的。比方說,龍應台那篇文章如果改名為《啊,北京男人》在北京的報上發表,會怎麼樣呢?肯定只會引起哄堂大笑,以為那不過是一個愚人節的玩笑。
上海女人的女人味,一言以蔽之曰:嗲。
其實,上海人也不該惱怒的。外地人是有些喜歡嘲笑上海男人,但他們卻並不嘲笑上海女人。不但不嘲笑,反倒還會在心裏給上海女人打高分。至少,絕不會有人說「上海女人最不像女人」。既然上海女人是最有女人味的,那麼,根據「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的原理,她們的男人也不該不像男人。
很難想像,與這些最好、最有女人味的女人廝守相伴的,竟是「最不像男人的男人」。
但,即便如此吧,似乎也犯不著那麼光火。要知道,龍應台畢竟沒有惡意呀!她也沒有挖苦或者嘲諷上海男人,只不過有點「困惑」又有點「調侃」罷了。
上海女人都是「專家」,——專門顧家。除個別人外,屬於市民階層的上海女人,一般知識面都不廣,對外面的世界知之不多,也沒有太多的https://m.hetubook.com.com興趣,但只要涉及家庭建設和家庭生活,則無所不知無所不精。在這方面,她們的學問往往超過她們的丈夫(她們的丈夫則超過外地男人),她們的精明也往往超過她們的丈夫(她們的丈夫則比外地男人精明)。因此,她們就理所當然地應該享有家庭的主導權和領導權,而她們的丈夫則同樣理所當然地應該去買菜、燒飯、洗衣、拖地板。當然,丈夫比妻子更精明能幹的也有。不過,在這樣的家庭中,做丈夫的往往不會反過來讓妻子當小工,而是「從奴隸到將軍」一人承擔。於是他們的妻子便可以繼續去當「嗲妹妹」,而那些能力明顯強於丈夫的則可能會由「嗲妹妹」變成「母老虎」。但一般地說,即便是「母老虎」,也是上海式的。她們能夠牢牢地掌握家政大權並使丈夫俯首帖耳,靠的不是河東獅吼,而是懷柔政策,即不是高壓,而是嗲功。因此,當男人發現「妻管嚴」原來是一種「甜蜜的痛苦」時,他們就會心甘情願地把這種「病」繼續得下去。
還應該承認,與龍應台商榷(也包括那些不一定是商榷、只不過是發發議論)的文章,也都有他們各自的道理。有些話說得十分在理,比如說男人下廚的根本原因,在於女子普遍就業且男女同工同酬,而且還同是「低酬」,故既需同工於社會,又需同工於廚下,「否則,一頓晚飯吃到甚麼時候去?」(馮世則《說「橫掃」》)有些話說得頗為俏皮,比如說古人是「女為悅己者容」,如今則是「男為悅己者廚」(M.P《瑞典來信》)。有些話有點道理也有點俏皮:「不是每個上海男人都有跪搓板的經歷,深夜被趕出家門的男人也許正無憂無慮地走向情人的單身公寓,而家裏河東獅吼的女人正百感交集自歎命苦,卻死惦著灰溜溜走出家門的男人。」(張亞哲《亂談「上海男人」》)有些話可能是事實也可能不是,比如「上海不少把『怕老婆』掛在嘴上,或裝作『怕老婆』的男子,實際上是並不怕老婆的,這只是他們在夫妻關係中的一種善意的『謀略』。」(陸壽鈞《也說「上海男人」》)或者「上海男人是比較務實的,不為傳統觀念而硬撐,不為討好女人而強扭」,「以一顆平常心處世居家過日子,所以多數上海男人活得心安理得,一點也沒覺察到自己已變成世界稀有品種,奇貨可居。」(沈善增《捧不起的「上海男人」》)還有的則已不僅僅是替上海男人說話了,比如說大陸女人之難:「在搖晃擁擠的公共汽車上她得抱得動孩子;在丈夫不在的時候,她得扛得動煤氣罐。她溫柔不得,粗糙一點才做得了大陸女人。」大陸男人也難:「本來分房子該排到他了,可又不知給誰的後門擠了下去。他也有氣啊!女人可以因此而罵他是窩囊廢,他卻不可以去罵單位領導是混賬東西王八蛋。」「他又如何男子漢得起來!守大門的老頭同志,公共汽車上的售票員小姐,托兒所的小阿姨們,樓上樓下左鄰右舍,上級下級同事領導,他都小心翼翼得罪不起」,「一個關係處理不好他都會倒楣。夫妻關係上他不以退為進,再跟自家人過不去還有甚麼意思?你讓他鼓著胸肌揍女人出氣以顯示男子氣概嗎?」「事實上每日騎著單車、拎著帶魚回家的上海男人也根本沒有時間和精力去錘煉胸大肌。無法像衣食不愁的西方男人一樣拚命運動賣弄肌肉以顯示雄性魅力。上海男人知道壓在他們身上以及他們妻子身上的生活擔子有多重。」因此「心太軟」的上海男人不可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心愛的女人累死累活而袖手旁觀(唐英《上海男人,累啊》)。
我曾多次說過,在某種意義上,「怕老婆」其實是「封建殘餘」。只有在傳統社會才有「怕老婆」,也只有在傳統社會「怕老婆」才可笑。因為傳統社會的規矩是https://www.hetubook.com.com「男尊女卑」。本該威風八面的「大老爺們」居然怕起老婆來了,當然可笑。現代社會崇尚的卻是人格獨立、意志自由和男女平等,女人不該怕男人,男人也不該怕女人。「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恐怕是「誰也不怕誰」。上海人也一樣。上海家庭中的男人和女人,大多數恐怕還是「誰也不怕誰」的。女人也許會偏向娘家一些,但至少不會虧待丈夫;男人可能會孝敬丈母娘多一點,卻無妨看作是對妻子持家辛苦的一種變相酬勞,不好都算作是「怕老婆」的。至於分擔家務,則早已不限於上海。只不過北方男人的做家務,多限於換煤氣之類的「力氣活」或裝電器之類的「技術活」,不至於給老婆洗內褲。然而這並不等於說他們就有理由看不起上海男人。做家務嘛,還有甚麼活幹不得不成?再說,人家願意,你管得著嗎?
「嗲」這個詞,是完全屬於南方的。北方人無論男女,往往不知「嗲」為何物。我在《中國的男人和女人》一書中對「嗲」有一個界說,認為它就是某些女孩子身上特有的、能夠讓男人心疼憐愛的「味道」。一個女孩子之所以能有這種味道,則多因身材嬌小、體態嫵媚、性格溫柔、談吐文雅、舉止得體、衣著入時,靜則亭亭玉立,動則娉娉嫋嫋,言則柔聲輕訴,食則細嚼慢嚥,從而讓男士們柔腸寸斷,疼愛異常,大起呵護之心。其中,除先天氣質外,後天修養也很重要,而以此征服男性之功夫,則是上海人之所謂「嗲功」。
事實上上海女人的「軍功章」裏,確實既有「她的一半」,又有「他的一半」。正是由於上海男人的疼愛呵護,使她們有著遠比北方女人更好的生存環境和生活環境,她們才能夠在為人|妻為人母后仍舊保持著讓人嘖嘖稱讚羨慕不已的「女人味」。上海男人是為他們的女人作出了犧牲的。要犧牲就犧牲到底吧!不要再為自己「像不像男人」而煩惱。更何況,某些被認為是「不像男人」之處,可能恰恰是一種進步。正如吳正所說,北荒南鄉之地某些「令上海男人瞠目之後外加搖頭」的「男子漢派頭」和「大老爺們作風」,「正是該類地區在能見的將來還不能那麼快地摘去貧困之帽的標幟之一」(《理解上海男人》)。進步是不需要辯解的。「大言不辯」。上海男人如果堅信自己是現代新男性,就用不著那麼迫不及待地出來為自己辯白。
其實,事情壞就壞在那「調侃」二字上。你想吧,如果真心認為「最解放的男性就是最溫柔的男性」,而上海男人恰恰就是,那麼,你調侃甚麼呢?還不是內心深處多少有些不以為然?這就讓人惱怒,而惱怒的深層原因則是被戳到了痛處。事實上,上海男人的形象問題一直是上海人的一塊「心病」。不知從甚麼時候起,全國各地都有了一種「共識」,即:「上海男人最不像男人。」上海男人自己也知道這一點,並為此深感苦惱。上海男人也不是沒做過努力,比如也有人留髮蓄鬚,作「硬派小生」或「西部牛仔」狀,但給人的感覺卻是「不像」。因為「你無法設想一個濃鬚長髮的壯漢操一口綿軟的吳語與小販討價還價」(楊東平《城市季風》)。正因為上海男人心知肚明又無可奈何,因此特別怕別人說。現在龍女士卻把一般人認為「不像男人」的種種表現添油加醋地統統端了出來,還嚷嚷得滿世界都知道,這不是存心和上海人過不去嗎?這口氣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對這種事情的不能容忍,可是全世界都「人同此心」的,不獨上海人如此。不過,上海人到底是上海人。在對龍女士的「回敬」中,儘管有些話也許沒說到點子上,但那態度,仍不失優雅體面,費厄潑賴。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