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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城記

作者:易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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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廣州市 二 天高皇帝遠

第四章 廣州市

二 天高皇帝遠

廣州的這種民風,歷來頗受攻擊。但這些攻擊,顯然帶有文化上的偏見。要言之,他們是站在「城」和「鎮」的立場來攻擊「市」。「市」確乎是不同於「城」和「鎮」的;不論「城」也好,「鎮」也好,它們都主要是消費性的城市,其財政開支主要依賴農業稅收,部份依賴商業稅收,生產者少,消費者多。即以清光緒三十四年(公元1908年)為例,是年北京70萬人中,不事生產的八旗子弟和士紳官員就有28萬人,佔總人口的40%。這些人不必躬耕於壟畝,叫賣於街市,自然可以高談闊論於茶座,淺吟低唱於青樓,大講「義利之辨」或「逍遙之道」了。然而「市」卻是生產性的。甚麼叫「市」?「市,買賣之所也。」既然是買賣,就必須不斷地買進賣出,才叫「生意」。不做生意,錢放在家裏,自己不會生兒子,老闆也不會有飯吃。因此,一個「市」,只要它一天不從事商業生產和商業活動,便立即會喪失生命,失去存在的意義。生意生意,有「生」才有「意」。這就必須「生產」。生產,才有飯吃。所以,「城」與「市」的文化性格往往不同,而城裏的人和市上的人也多有差異。要之,城多靜而市多動,城多雅而市多俗,城裏的人多會說而市上的人多會做,城裏的人多務虛而市上的人多務實。究其所以,大約也就是後者必須自己謀生而前者大可不必之故。
但,這絲毫也不意味著廣州或廣東無思想。恰恰相反,在風雲變幻天翻地覆的中國近代史上,廣東有著「思想搖籃」的美稱。黃遵憲、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在這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發出了震驚全國的聲音,其影響極為深遠。孫中山、毛澤東、鄧小平,這三個對本世紀中國的命運前途和思想文化產生了巨大影響的人物,一個出在廣東,一個出在湖南,一個出在四川,而不是出在北京、上海,是耐人尋味的。事實上,廣東不但出思想家,而且廣東的思想家,不是革命者也是革新者,沒有一個是保守派。這其實也正是廣東文化或曰嶺南文化的特點,即「https://m.hetubook•com.com生猛鮮活」。生猛鮮活是和枯朽陳腐完全相反的。生就是有生命力,猛就是有爆發力,鮮就是有新鮮感,活就是運動性。生則猛,鮮則活。相反,枯則朽,陳則腐。這也正是一個古老帝國的古老文化可能會要遇到的問題。看來,嶺南文化能夠具有生猛鮮活的風格,或許就因為它「天高皇帝遠」!
廣州距離中央政權既然有這樣遠的路程,那麼,中央政府即便想要多管廣州,在事實上也心有餘而力不足,當然在大多數情況下,也就只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樣,習慣了中央政府這種態度的廣州人,當然也早就學會了「看一隻眼不看另一隻眼」,在政策允許的前提下,自行其事,先斬後奏,甚至斬而不奏。
這種文化心理習慣在改革開放時期就表現為這樣一個「廣東經驗」:對於中央的政策,一定要用夠、用足、用好、用活。具體說來,就是只要沒有明確規定不許做的,都可以做,或理解為可以做。所以曾經有人說,改革開放以來,由於提倡改革,允許實驗,允許失敗,中央對於許多地方許多省分,其實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廣東人看著的是那隻「閉著的眼」,福建人看著的是那隻「睜著的眼」,上海人琢磨下一回「哪隻眼睜哪隻眼閉」,北京人則在議論「應該睜哪隻眼閉哪隻眼」。結果廣東上去了,福建滯後了,上海在徘徊,北京則在不停地說話。看來,廣東成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並非沒有文化上的原因。
但這對於廣州人卻很正常。廣州人的「文化政策」,歷來就是「立足本土,兼收並容,合理改造,為我所用」。比方說,他們也用漢字,卻堅持讀粵音。當年,如果不是雍正皇帝下了一道嚴厲的命令,他們是連「國語」都學不會的。儘管如此,他們還是發明了一大堆只有他們自己才認識的「漢字」。廣州人對待中原文化的態度尚且如此,遑論其他?
在商言商。廣州既然是「市」,則廣州之民風,也就自然會重財趨利。明清時有民謠云:「呼郎早趁大岡墟,妾理蠶繅已滿車。記取洋船曾到幾,近來絲價竟何如。」https://www.hetubook.com.com可見亦農亦商、亦工亦商已成風尚,市場、價格、交易等等也已成為人們的日常話題。至於經商貿易,當然也是廣州人競趨的職業。
無論中央政府是在長安、洛陽、開封、南京或者北京,廣州都是一個邊遠的、偏僻的、鞭長莫及和不太重要的邑鎮。如果按照周代「五服」的規格,它顯然只能屬於最遠的那一「服」——「荒服」(天荒地老之服)。長江湘水之阻,衡山南嶺之隔,足以讓達官顯貴、文人墨客視為畏途。李白有「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的感歎,然而從長安到成都,實在比到廣州近得多了。所以古人從未有過「粵道難」的說法,因為他們幾乎沒有到過廣州,也不大想到廣州。事實上,「蠻煙瘴雨」的嶺南,歷來就是流放罪犯的地方;而只要想想十八世紀清廷官方規定的標準行程,從北京到廣州驛站,竟要56天(加急為27天),則對於所謂「天高皇帝遠」,便會有一個感性的認識。想想看吧,將近一兩個月的「時間差」,多少事情做不下來?
中國傳統社會的內地城市,基本上是出於兩種目的而建立的,這就是「政治」和「軍事」。主要出於政治目的而建立的叫「城」,主要出於軍事目的而建立的則叫「鎮」。鎮。有重壓、安定、抑制、鎮服和武力據守等義。所以,重要或險要的地方叫鎮,在這些地方設立郡邑或派重兵把守也叫鎮。鎮以軍事而兼政治,城以政治而兼軍事,故北京是「城」,武漢是「鎮」。城講「文治」,鎮重「武備」,它們都不會把商業和商品生產放在首位。
其實說怪也不怪。廣州既然是一個遠離中原的地方,既然反正也沒有甚麼人來管他們和幫他們,他們當然就會按照自己選擇的生活方式來生活,而不在乎北方人說三道四。事實上,即便有「北佬」評頭論足,廣州人也既聽不到又聽不懂。即便聽到了聽懂了,也「沒甚麼所謂」。廣州人不喜歡爭論而喜歡實幹,而且喜歡按照自己的個性去幹。在廣州人看來,北京人爭得面紅耳赤的許多問題,都是「沒甚麼所謂」的。或者借用一個哲學的說法,都是「假問題」。因和*圖*書為這些問題不要說爭不出甚麼名堂,即便爭得出,也沒甚麼實際效益。既然如此,爭論它幹甚麼?顯然,廣州人廣東人的文化性格和改革開放的基本精神是一致的:改革開放的原則是「不爭論」,而廣州人也好廣東人也好,都不喜歡爭論。
不過那時的中國,的的確確是「世界第一」的泱泱大國。中國的文化,遠比世界上許多國家和民族的文化優越,尤其對於那時來華的「白蠻、赤蠻、大石、骨唐、崑崙」等國,就更是如此。總之,廣州人對外來文化的吸收,是以中國文化的優越感為「底氣」的。這也是廣州與上海的不同之處。廣州是在已有本土文化的前提下吸收外來文化,而上海則是在「一張白紙」的情況下開放和吸收。而且,到本世紀初,廣州與「外面世界」的聯繫已大不如上海:廣州進出口的噸位數只有上海的1/4,租界大小則只有上海的1/147。所以,上海的「西化」雖在廣州之後,卻比廣州「徹底」和「地道」。上海除人力車夫一類「苦力」說「洋涇浜英語」外,一般來說只要肯學,英語說得都很好。廣州人卻喜歡把外來語言「本土化」,發明出諸如「打的」、「打波」之類「中外合資」的詞語,或諸如「佳士得」、「迷你」、「鐳射」之類中文色彩極濃的譯名。廣州給人的怪異感,有相當一部份是由這些話語的「不倫不類」引起的。
廣州離「皇帝」很遠,離「外面的世界」卻很近。
其實,這也是「天高皇帝遠」所使然。
廣州,從來就是一個「天高皇帝遠」的地方。
廣州與內地城市之最大區別,也許還在於其經濟生活方式。
於是,我們便大體上知道廣州人為甚麼不喜歡爭論,為甚麼自主意識特別強,以及廣州為甚麼會有生猛鮮活的風格,而且總是和內地不一樣了。就因為廣州是「市」,是中國最老也最大的一個市場。上海也有「市」的性質。但上海主要是外國人做生意而中國人當職員,廣州卻是廣州人自己當小老闆。所以,當中國諱言「市場經濟」時,以職員為主體的上海人很快就適應了計劃經濟,廣州人hetubook.com.com血液中的商品經濟因子卻依然存在。結果,廣州和廣東人走在了改革開放的前列,上海人卻費了老半天才反應過來。廣州,畢竟是「老牌的市」啊!
廣州卻是另一種類型的城市。儘管廣州建城很早,且有「羊城」、「穗城」、「花城」等等別名,但廣州的城市性質,卻主要不是「城」,也主要不是「鎮」,而是「市」。由於「天高皇帝遠」,也由於歷代王朝對廣州實行特殊的經濟政策,廣州在中國城市發展史上,走的是與內地城市完全不同的另一條道路。它不像「城」或「鎮」那樣看重政治和軍事,卻頗為重視商業和商業性的農業、手工業。早在漢初,它就已是我國南方重要的港口城市;到唐代,已發展為全國最大的外貿港口;至宋時,則已成為世界著名港口之一。明清兩代,廣州作為中國重要的通商口岸和外向型農業、手工業基地,商品經濟和海洋經濟都得到了長足的發展,人口增多,市場繁榮,與海外交往頻繁。據統計,乾隆十四年至道光十八年這90年間,外輪抵港多達5130艘。鴉片戰爭時,廣州的進出口噸位數達28萬噸(同期上海只有9萬噸)。海洋經濟帶來的商業氣息,給廣州和整個嶺南地區注入了不可低估的經濟活力,造成了一種新的氣象。與之相對應,整個珠江三角洲「棄田築塘,廢稻種桑」,成為商品性農業生產基地;而廣州則成為商品性手工業的中心,並以工藝精美而著稱於世,有所謂「蘇州樣,廣州匠」之美名。
實際上,即便廣州普通民眾的生活,也相當隨意和注重個性。廣州菜餚、點心、粥麵品種之多,堪稱中國之冠。除嶺南物產豐富、粵人注重飲食外,要求「吃出個性來」,也是原因之一。廣州人的穿著,更是五花八門。或講面料,或講款式,或講名牌,或講新潮,但更多的還是自己覺得怎麼好看就怎麼穿,或怎麼舒服就怎麼穿,比如穿西裝不打領帶,穿皮鞋不|穿襪子等(此為廣州與深圳之不同處)。相反,穿得過於一本正經,在廣州反倒會有怪異之感。一位廣州朋友告訴我,有一天,他們單位一個同事西裝革履地走進來,大家便開玩笑說:「你甚麼時候改賣保險和圖書了?」原來,在廣州,只有推銷員才會穿得一本正經,其他人都穿得隨隨便便。反正,在廣州,衣食住行均不妨個性化。不過有一點則似乎是共同的,那就是總和內地不一樣。內地人穿中山裝軍便服時,他們穿港式襯衫花衣服;內地人西裝領帶衣冠楚楚時,他們把西裝當茄克穿。內地人早上吃稀飯饅頭時,他們早上喝茶;內地人以「正宗粵菜生猛海鮮」為時尚時,他們卻對川菜湘菜東北菜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這就使得外地人一進廣州,就覺得這地方吃也好,穿也好,都怪怪的。
所謂「天高皇帝遠」,顯然包括兩方面的內容:一是中央政府不大管得了,二是中央政府不大靠得上。管不了,就可以自行其事;靠不上,就必須自力更生。所以,廣州人的自強精神和自主意識也就特別強。在漫長的歷史進程中,廣州和嶺南人民正是靠著自己的篳路藍縷、艱苦創業,才在極其困難的條件下,為自己闖開了一條生路,並創造了自己獨特的文化。這種獨創精神幾乎已成為他們的「文化無意識」。任何人只要稍加注意,就不難發現,廣州的文化,從飲食服飾、建築民居,到音樂美術、戲劇文學,都有自己的特色而與內地大相異趣。自唐以降,優秀的嶺南詩人,多能一空依傍,自立門戶;而近代崛起的「嶺南畫派」,更是銳意革新,獨樹一幟。嶺南畫派在繼承國畫傳統技法的基礎上,兼容西方攝影、透視等方法,終於形成自己獨特的風格;而廣東音樂則在運用民族樂器的基礎上大膽採用外來樂器,於是便以其寬廣豐富的音域和優美嘹亮的音韻深得人們喜愛,享譽海內外。
廣州臨南海之濱,扼珠江之口,對於吸收外來文化有著天然的優勢。禪宗祖師菩提達摩,就是於南梁武帝大通元年在廣州登陸,來到東土的。實際上,華南地區的出海口在晉時即已由徐聞、合浦一帶移至廣州。到了唐代,廣州便已以中國南海大港而著稱於世,成為「海上絲綢之路」的起點之一。這時,廣州已設立「蕃坊」,城中外僑雜居,其所謂「蕃邦習俗」,對廣州文化的形成,不能說沒有影響。可以說,從那時起,廣州人對於「蕃鬼」,便有些「見慣不怪」,習以為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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