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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城記

作者:易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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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成都府 二 龍門陣

第六章 成都府

二 龍門陣

俗話說,樹老根多,人老話多。老人之所以話多,除老來有閒和害怕孤獨外,也因為老人閱歷廣,見識多,有一肚子話要說、可說。同樣,一個城市如果也很古老,話也會多起來。
於是,簡簡單單一件事,到了成都人的嘴裏,就會變得有聲有色,有滋有味。即便罵人的話,也是一套套的。比如某人智商較低,或做事欠考慮,成都人不說他傻,而說他「瓜」。其實,這「瓜」不是冬瓜西瓜南瓜葫蘆瓜,而是「傻瓜」。因為要「展言子」,便略去「傻」而稱「瓜」。由此及彼,則又有「瓜娃子」、「瓜兮兮」乃至「瓜眉瓜眼」等等。說一個人「瓜眉瓜眼」,顯然就比說他「呆頭呆腦」或「笨手笨腳」要有意思多了,也有味道多了。
的確,成都人是很會損人的。這一點很像北京人。不過,兩地風味不同。成都人損起人來,要「麻辣」一些,比如把執勤隊叫做「二公安」,把某些喜歡趕時髦的人稱作「業餘華僑」就是。當華僑沒有甚麼不好,但「業餘華僑」則有假冒偽劣之嫌。成都人天性中有率真爽直的一面(儘管他們也要面子愛虛榮講排場),因此特別討厭裝模作樣。一個人,如果在成都人面前裝模作樣,而這個成都人對他恰恰又是知根知底的,就會毫不客氣地說:「喲,雞腳神戴眼鏡,裝啥子洋盤嘛!」雞腳神不知是甚麼神,但其所司不過雞腳,想來也級別不高。如果居然也來擺譜,當然也就可笑。所以,跟在後面的往往還有一句:「不曉得紅苕屎屙乾淨了沒得。」
話多的人多半愛上茶館。更何況,成都人的說話,不是說,也不是侃,而是擺。
於是,我們便大體上知道成都人為甚麼愛說會說了:好玩嘛!
這就是功夫了。功夫是要有人欣賞的,嘴上功夫也不例外。武林中人要別人欣賞自己的武功,就擺擂台,開比武大會;成都人要別人欣賞自己的嘴功,就擺龍門陣,而茶館則是他們顯示嘴功的最佳場合,所以成都的茶館便久盛不衰。顯然,擺擂台也好,擺龍門陣也好,都是一種展示,一種顯擺,也是對自己活法的一種欣賞。
一個簡單的解釋,自然是成和*圖*書都人愛說也會說。「重慶崽兒砣子硬(重慶人敢打架),成都妹娃嘴巴狡(成都人會吵架)」,成都人的嘴巴功夫是全國有名的。
又比方說,弄虛作假,在成都人那裏,就叫做「水」。其起源,我想大約與酒有關。因為賣酒要做手腳,無非就是摻水。所以,日常生活中,便多用「水貨」這個詞來指偽劣產品。推而廣之,則一個人說話不算數,或做事不到位,成都人便說他「水得很」。由此及彼,則又有「水客」、「水功」、「水垮垮」、「水漩兒」等說法。再比方說,一件事情沒有辦成,就叫「黃」或「黃了」,其他地方的說法也是這樣。但成都人則進而發展為「黃腔」、「黃棒」、「黃渾子」、「黃蘇蘇」,甚至還有「黃師傅」和「黃手黃腳」等等。
那麼,成都人又為甚麼如此熱衷於龍門陣呢?
過完了報癮,就該過嘴巴癮,擺龍門陣了。上哪裏去擺最過癮?當然是茶館。因為在報欄前擺,時間有限;在家裏面擺,聽眾有限;在單位上擺,影響工作倒在其次,不能盡興才是問題。還是茶館裏好。茶館是成都市民的「政協」,每個人都可以參政議政、發表高見的。高見發表完了,手邊的一張報紙正好用來蒙臉,呼呼大睡。反正議論時事的目的是過嘴巴癮,剩下的事情也就管不了那麼多。可以說,北京人愛談新聞時事是為了表現自己的政治才能,成都人愛談新聞時事則是為了擺龍門陣。
龍門陣的內容五花八門無奇不有:「既有遠古八荒滿含秘聞逸事古香古色的老龍門陣,也有近在眼前出自身邊頂現代頂鮮活的新龍門陣;有鄉土情濃地方色重如同葉子煙吧噠出來的土龍門陣,也有光怪陸離神奇萬般充滿咖啡味的洋龍門陣;有正經八百意味深沉莊重嚴肅的素龍門陣,也有嬉皮笑臉怪話連篇帶點黃色的葷龍門陣」(林文詢《成都人》)。不消說得,新聞時事自然也是龍門陣的重要內容之一。新聞時事從哪裏知曉?一是電視,二是報紙。新聞時事既然為成都人所關心,則成都的報業也就當然興旺發達。有人說,成都有三多:小吃店多時裝店和-圖-書多報攤子多。這是一點也不奇怪的。成都人好吃,則小吃店多;成都人愛美,則時裝店多。至於報攤子多,則因為成都人喜歡擺龍門陣,很需要報紙來提供談資。
的確,成都人好像天生就會說話,天生就會「涮壇子」(開玩笑)、「沖殼子」(吹牛皮)、「展言子」。其中,「展言子」最具特色。所謂「展言子」,就是說話時講幾句諺語歇後語,而且藏頭藏尾,讓你去猜去想,在心領神會中獲得樂趣。比如事情有點玄,就說是「癩蛤蟆吃豇豆」,意謂「懸吊吊的」;而你如果說話離譜,他則會評論說:「你咋個吃苞穀麵打呵欠」,意謂「盡開黃腔」。諸如此類的說法,可真是「和尚敲木魚」,——多多多。
過甚麼癮?當然是過嘴巴癮。事實上,成都人說話,除了有事要說外,更多是說著玩,頗有些「為藝術而藝術」的派頭。後面我們還要講到,成都人是非常愛玩的。在成都,熟人見面,除問「吃了沒有」外,多半也會問「到哪兒去耍」。但成都人的「玩」或「耍」,又有一個重要特點,那就是必須同時伴以「吃」和「說」。不管是郊遊遠足,還是遊園逛街,都必須有好吃的,也必須一路說將過去。到了地方或走在半路,還要泡泡茶館。如果走了一路,居然無話,那就只能算是「趕路」,不能叫做「耍」了。如果居然又沒吃沒喝,那就無異於「苦差」,更不能算是「玩」。所以,無論甚麼豪華新鮮的場合,如果沒有茶喝,沒有好東西吃,不能盡興聊天,成都人就不屑一顧。反之,只要能大擺其龍門陣,那麼,不拘到甚麼地方,也都可以算是「耍」。事實上,說起「到哪兒去耍」,在成都人那裏,也就多半是到哪兒去喝茶聊天的意思。總之,說話,是成都人玩耍的重要內容,甚至直接地就是玩耍。正如林文詢所說,成都人的說話,「更多地是說著玩,把話語在舌頭上顛來顛去地品味,欣賞,展示。猶如綠茵場上的好手,把一顆皮球在腳尖頭頂顛來顛去顛出萬千花樣來一般」(《成都人》)。
龍門陣就是成都市民的「賦」。據說,它得名於唐朝薛https://www.hetubook•com•com仁貴東征時所擺的陣勢。明清以來,四川各地的民間藝人多愛擺談薛某人的這一故事,而且擺得和薛仁貴的陣勢一樣曲折離奇、變幻莫測。久而久之,「龍門陣」便成了一個專有名詞,專門用來指那些變幻多端、複雜曲折、波瀾壯闊、趣味無窮的擺談。
那麼,成都人又是怎樣一種活法呢?
在成都,嘴巴功夫最好的,不外乎兩種人,一是小商販,二是女娃娃。成都小商有句行話,叫「賺錢不賺錢,攤子要扯圓」。攤子怎樣才能「扯圓」?當然是靠嘴巴吆喝:「耗兒藥,耗兒藥,耗兒一吃就跑不脫」;「買得著,划得著,不買你要吃後悔藥」。你說是買還是不買呢?女娃子也好生了得。你不留神踩了她的腳,她會說:「咦,怪事,你是三隻腳嗎咋個?牛都過得倒你過不倒?」她要是踩了你的腳,也有說法:「擠啥子擠啥子,進火葬場還要排隊轉輪子的麼,瓜不兮兮的,出得倒門出不倒門?」你說是和她吵還是不和她吵呢?
總之,成都人說話,就像他們喝酒吃菜,講究勁足味重,兇起來兇過麻辣燙,甜起來甜過三合泥。講起怪話來,更是天下無敵手,相當多的人,都能達到「國嘴」級水平。比如「文革」中流傳甚廣,諷刺當時沒有甚麼電影可看的「段子」:「中國電影,新聞簡報;越南電影,飛機大炮;朝鮮電影,哭哭笑笑;羅馬尼亞,摟摟抱抱;阿爾巴尼亞,莫名其妙;日本電影,內部賣票」,據說「著作權」便屬於成都人。還有那個諷刺公款吃喝的「段子」:「過去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現在我們說,革命不是請客,就是吃飯」,據說「著作權」也屬於成都人。不信你用成都話說一遍,保管別有風味。
看來,成都人對待話語,就像廣東人對待中央政策,講究「用好用活用夠用足」。成都人說話,是十分「到位」甚至不怕「過頭」的。比方說,紅,要說「緋紅」;綠,要說「翠綠」;白,要說「雪白」;黑,要說「黢黑」;香,要說「噴香」;臭,要說「滂臭」。總之,是要把文章做足,才覺得過癮。
既然是玩耍,就要好玩,https://m.hetubook.com.com不能像白開水,得有味道,有名堂;而玩得多了,自然能玩出花樣,玩出水平。成都人說話特別有味道:形象生動,節奏鮮明,尤其注重描述事物的狀態。比如一個東西很薄,就說是「薄飛飛」的;很粗,就說是「粗沙沙」的;很脆,就說是「脆生生」的;很嫩,就說是「嫩水水」的。又比如一個人很鬼,就說是「鬼戳戳」的;很呆,就說是「木癡癡」的;很兇,就說是「兇叉叉」的;很軟,就說是「軟塌塌」的。至於傻,則有「憨癡癡」、「瓜兮兮」和「寶篩篩」三種說法。總之,文章都會做得很足。
顯然,龍門陣不同於一般聊天、侃山、吹牛的地方,就在於它和「賦」一樣,必須極盡鋪陳、排比、誇張、聯想之能事。但作為市民的「賦」,則還要鬧熱、麻辣、繪聲繪色、有滋有味,而且還得沒完沒了。即便普普通通的一件小事,也要添油加醋,擺得七彎八拐。這樣的「作品」,當然不好隨便在諸如出租車之類的地方向乘客們「發表」。至少是,短短那麼一點時間,是擺不完的;而擺不完,則不如不擺。總之,擺龍門陣,非得上茶館不可。
成都人確實是很愛看報的。成都街頭報攤多、報欄多,成都的報社也多。大大小小各種日報週報、晚報晨報、機關報行業報,林林總總據說有數十家之多。成都人看報,又不拘本地外地,全國各地的老牌名報,在成都也都擁有自己的讀者和市場。成都的報欄(包括各報社門前的報欄)也沒有「地方主義」思想,一視同仁地將外地報紙和本地報紙一字兒展開,讓成都人大過其報癮。所以,每天一早,報欄前就總是圍滿了成都人。
事實上,成都茶館的魅力,便正在於那裏有龍門陣。龍門陣之所以必須到茶館裏去擺,則因為只有在茶館裏,頂尖高手們才有用武之地,聽講的人也才能真正一飽耳福。茶館日夜開放,茶客多半有閒,時間不成問題,此為「得天時」;茶館環境寬鬆,氛圍隨意,設備舒適,可站可坐可躺,時時茶水伺候,擺者不累,聽者不乏,此為「得地利」;茶客多為龍和-圖-書門陣之「發燒友」,目標一致,興趣相同,擺者有心,聽者有意,一呼百應,氣氛熱烈,此為「得人和」。天時、地利、人和三者兼得,龍門陣自然百戰百勝,越擺越火。
成都人當然並非只會損人。他們也會誇人、捧人、鼓勵人,會替別人辯護,或者聲張正義打抱不平。比如「吃酒不吃菜,各人自己愛」,或「大欺小,來不倒(要不得)」甚麼的。反正不管說甚麼,成都人都是一套套的。而且,這些套套還能不斷創新,比如「你有『飛毛腿』,我有『愛國者』,小心打你個薩達姆鑽地洞」之類。
注重狀態就必然注重表情,而最富於表情的眉眼也就當然是大做文章之處。所以,成都人說話,一說就說到眉眼上去了。比如:賊眉賊眼(賊頭賊腦)、鬼眉鬼眼(鬼鬼祟祟)、瓜眉瓜眼(傻裏呱嘰)、假眉假眼(虛情假意)、爛眉爛眼(愁眉苦臉)、懶眉懶眼(懶洋洋地)、詫眉詫眼(怯生生地)、直眉直眼(發愣)等等;而吝嗇、愛喳呼和沒味道,則分別叫做「嗇眉嗇眼」、「顫眉顫眼」和「白眉白眼」。看著這些詞,我們不難想見成都人說話時的眉飛色舞。
成都人確實愛說話玩兒。對於成都人來說,最愜意的事情,除了上茶館擺龍門陣,就是酒足飯飽之後,在自家當街門口,露天壩裏,拖幾把竹椅,擺一張茶几,邀三五友人,一人一支煙,一杯茶,前三皇後五帝,東日本西美國,漫無邊際地胡扯閒聊,直到興盡茶白,才各奔東西。至於談話的內容,從來就沒有一定之規。想說甚麼就說甚麼,碰到甚麼就是甚麼,就像成都菜一樣,隨便甚麼都能下鍋,隨便甚麼都能下嘴。因為說話的目的不是要研究甚麼問題解決甚麼問題,而是要玩。因此,只要說得開心,說得有趣,就行。
擺,也就是「鋪開來說」的意思。「擺」這個字,原本就有鋪排陳列之意。比如擺攤、擺席、擺譜、擺闊、擺架子、擺擂台,都非鋪陳排比不可。蜀人司馬相如和揚雄,便是鋪陳排比的老手。他們的作品,叫做「賦」。賦這種文體,後來不行時了,但它的精神,卻為成都人所繼承,並在「龍門陣」這種民間形式中得到了發揚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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