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讀城記

作者:易中天
讀城記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第七章 武漢三鎮 三 生命的勁歌

第七章 武漢三鎮

三 生命的勁歌

生活在惡劣環境中的武漢人不但有頑強的生命力,也有自己獨特的人生觀。這種人生觀用武漢作家池莉的話說,就是:「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這是池莉一篇小說的標題)。這無妨說也是一種達觀,但這種達觀和北京人不同。北京人的達觀主要來自社會歷史,武漢人的達觀則主要來自自然地理。北京人是看慣了王朝更迭、官宦升遷、幫派起落,從而把功名富貴看得淡了;武漢人則是受夠了天災人禍、嚴寒酷暑、戰亂兵燹,從而把生存活法看得開了。所以北京人的達觀有一種儒雅恬淡的風度,而武漢人的達觀卻往往表現為一種略帶野性的生命活力。武漢的小夥子不像北方漢子那樣人高馬大、魁偉粗壯,卻也相當地「野」:敢打架,敢罵娘,各種衝動都很強烈。他們酷愛一種能夠顯示生命活力的、緊繃在身上的紅布三角游泳褲。他們也往往會在炎熱的夏夜赤膊短褲,成群結隊地在街上走,大聲吼唱各種歌謠,從「一個伢的爹,拉包車」直到種種流行歌曲,以宣洩他們過剩的生命活力。
這也不奇怪。武漢人是「要味」的人,武漢話也就必然是「有味的話」。
比「岔把子」更討厭的是「夾生苕」。所謂「夾生苕」,也就是又「夾生」又「愚蠢」的人。武漢人把傻叫做「苕」。苕,也就是紅薯、地瓜。紅薯烤熟蒸熟了,就是「糊」(武漢人讀如「戶」)的,也就是「糊塗」。所以,武漢人說一個人稀裏糊塗,就會說:「他『糊』得很」,或「這伢麼樣是個『糊』的?」又因為熟紅薯不但「糊」,而且「溏」,因此又把糊塗蟲叫做「糊溏」。「岔把子」雖然「岔」,卻不「糊」;「夾生苕」則不但「夾生」,而且「苕」。「苕」則「蠢」,「夾生」則「岔」,簡直不可理喻。如果和他理論,非把你的底子掉光不可。
從某種意義上講,惡劣的生存環境和生存條件已經把武漢人逼到牆角了:躲沒處躲,藏沒處藏,就是想裝孫子也裝不了,再不達觀一點,怎麼活?所以,凡事都最好搞唰喇點,凡事也都最好能要點味。生活已經不易,再不搞唰喇點,不是自己煩自己嗎?生活已經缺油少鹽,再不要點味,還能過下去嗎?
所以,武漢人特別看不起膽小怕事(北京人叫「松貨」)、逆來順受(北京人叫「軟蛋」)和優柔寡斷(北京人叫「面瓜」)。所有這些「德行」,武漢人統稱之為「癱腔」。不過,「癱腔」與「松貨」、「軟蛋」、「面瓜」有一點不同,就是可以拆開來講。比如:「別個(別人)還冒(沒)吼,他就先癱了腔。」這樣的人當然沒人看得起。正如方方所說:「一個人遇事連『腔』都『癱』了的話,也就沒甚麼好說的了」(《有趣的武漢話》)。因此,不但不能「癱腔」,而且還得梗著脖子死硬到底:「不服周(服輸)!就是不服周!老子死都不得服周!」
在如此惡劣條件下挺熬過來的武漢人,便有著其他地方人尋常沒有的「大氣」和「勇氣」。你想想,武漢人甚麼苦都吃過,甚麼罪都受過,甚麼洋相都見過(包括在大街上睡覺),差一點就死了,還怕甚麼?當然連「醜」也不怕。因為他們赤膊短褲地睡在街上時,實在是只剩下最後一塊遮羞布了,那麼,又還有甚麼好遮掩的呢?
「掉底子」之於武漢人,是一件極為嚴重的事情。所謂「掉底子」,也就是「穿梆」、「露餡」。這當然是一件丟臉的事,所以「掉底子」即等於「丟面子」。不過,說「掉底子」可比說「丟面子」生動,也比說「丟面子」嚴重。因為「面子」是要安裝在「底子」www.hetubook.com.com上的。如果連「底子」都掉了,那還有「面子」嗎?我在《閒話中國人》一書中說過,面子即面具,而面具是用來演戲的。既然是「演戲」,就得把「面子」裝嚴實了,不能「露餡」。一旦露了馬腳,那就不是「丟面子」,而是「掉底子」了。所以,一個人,在粉墨登場表演人生時,如果把「戲」演「砸」了,武漢人就會哄堂大笑:「好掉底子呀!」
我常常懷疑,武漢人的心理深層,是不是有一種「悲劇情結」。因為他們特別喜歡看悲劇。楚劇《哭祖廟》是他們鍾愛的劇目,而他們喜歡聽的湖北大鼓,我怎麼聽怎麼像哭腔。認真說來,楚劇不是武漢的「市劇」,武漢的「市劇」應該是漢劇。然而武漢人似乎更愛聽楚劇。除嫌漢劇有點正兒八經(漢劇近於京劇)外,大約就是楚劇哭腔較多之故。
上海人就不會這樣。上海的公共汽車也擠。但上海人擠車靠「智」,佔據有利地形,保持良好體勢,則擁擠之中亦可得一方樂土。武漢人擠車則靠「勇」,有力便是草頭王,老人、婦女和兒童的權益往往難以得到保障,而雙邊磨擦也就時有發生(這種現象因近年來武漢大力發展公交事業而已逐漸成為歷史)。細想起來,大概就因為上海主要是「市場」,而武漢長期是「戰場」。「上戰場,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戰場上了!」林彪的這句話,道出了「九頭鳥」的野性與蠻勁。敢鬥者自然也敢哭。「老子死都不怕,還怕哭麼!」難怪武漢人愛看悲劇和愛聽哭腔了。
這就多少有些「藝術性」了。實際上,武漢人的「玩味兒」是很講究可觀賞性的。比方說,大操大辦婚禮就是。婚禮的大操大辦,同樣也是咱們的「國癖」,不過武漢人卻別出心裁。他們的辦法,是雇請「麻木的士」遊街。所謂「麻木的士」,其實也就是三輪車。因為駕車者多為喝酒七斤八斤不醉的「酒麻木」,故美其名曰「麻木的士」。舉行婚禮時,就由這些「麻木的士」滿載從冰箱彩電到澡盆馬桶之類的嫁妝,跨長江,過漢水,浩浩蕩蕩遊遍武漢三鎮,成為武漢市一大「民俗景觀」。之所以要用「麻木的士」而不用汽車,是因為「麻木的士」有三大優點:第一,載物較少,用車較多,可以顯得浩浩蕩蕩;第二,車身較低,便於觀看,可以盡情擺闊;第三,車速較慢,便於遊覽,既可延長遊街時間,又便於路上閒人一飽眼福。總之是極盡表演之能事。在武漢人看來,只有這樣,「味兒」才玩得過癮,玩得足。
所以,味,又有「意思」的意思。要味,也叫「要意思」;就味,也叫「就意思」。如此,則「有味」就是「有意思」,「冒得味」就是「沒意思」了。人活在世界上,如果一點「意思」都沒有,那還能活下去嗎?當然不能。因此不能不要「味」。顯然,武漢人之所謂「味」,說到底,就是讓人覺得活著有意思的那個「意思」。
甚麼是味?「味」這個字,在武漢話裏有極為豐富的涵義。除前面說的面子、排場、風光、體面等等外,還有「規矩」的意思。比如「不懂味」,有時也指「不懂規矩」。不過,當一個武漢人指責別人「不懂味」時,他說的可不是一般的規矩,而是特指「捧場」的規矩,即在一個人「要味」時讓他覺得「有味」的規矩。懂這個規矩並能這樣做的,就叫「就味」;不懂這個規矩和不能這樣做的,則叫「不就味」。就味不就味,也是衡量一個武漢人會不會做人的重要標準。因不懂而「不就味」,尚可原諒(但也不招人喜歡);如果「懂味」而「不就味」,那就是「差火」了。這時,「https://m.hetubook.com.com要味」者就會視對方為故意冒犯或有意挑釁,因而反目翻臉,甚至大打出手,因為那個「婊子養的」實在「太不夠意思」。
吃軟不吃硬,寧死不服周,這大概就是「九頭鳥性格」了。這種性格的內核,與其說是「匹夫之勇」,毋寧說是「生命的頑強」。因為所謂「九頭鳥」,也就是生命力特別頑強的意思。你想,一鳥而九頭,砍掉八個,也還死不了,等你砍第九個時,沒準那八個又活了過來。事實上武漢也是「大難不死」。日本鬼子飛機炸過,特大洪水淹過,「十年動亂」差點把它整得癱瘓,但大武漢還是大武漢。的確,「不冷不熱,五穀不結」。過分的舒適溫馨可能使人脆弱綿軟,惡劣的生存條件也許反倒能生成頑強的生命力。
於是,武漢人便把生活變成了藝術。或者說,把他們九死一生的艱難人生和不太順心的煩惱人生,變成了有板有眼、有腔有調、值得「鉚起唱」的生命勁歌。
由是之故,心直口快的武漢人並不喜歡「岔把子」。所謂「岔把子」,就是說話不知輕重不看場合的人。遇到這樣的人,武漢人就會說:「他是個『岔把子』。」或「這個人『岔』得很。」一個人如果被認為是「岔得很」,他在武漢人中間同樣是吃不開的。因為「岔把子」最不「懂味」,常常在別人「要味」的時候掃別人的興:或者是半路「岔」了進來,害得「要味」的程序不能順利進行;或者是把老底也端了出來,害得別人大掉其底子。但因為「岔把子」都是有口無心的,你心裏有氣還發作不得,所以很有些討人嫌。
武漢人確實很愛說話,也很會說話。一件稀鬆平常的事,到了武漢人嘴裏,往往就會變得有聲有色。比如一件東西或一個地方被弄髒了,武漢人不說「太髒」,也不說「髒死了」,而說:「喲,麼樣搞的唦,搞得灰流了!」灰而至於「流」,可見有多髒。誇獎一個人漂亮,也可以這樣說:「喲,好清爽呀,清爽流了!」清爽,也就是漂亮、派頭、美。一個人的漂亮都「流溢」出來了,可見漂亮之至。又比如「抖狠」,是耀武揚威的意思,卻比說「耀武揚威」生動得多。你想,一個人把「狠」都「抖」出來,是個甚麼樣子?有點像全身的毛都乍了起來的好鬥公雞|吧?再說,一個人的「狠」(厲害)要「抖」出來後別人才知道,則其「狠」也有限。所以「抖狠」這個詞是略帶貶義的,情感色彩很濃,形象也很生動。其餘如把孩子長個叫做「抽條」,把東張西望叫做「打野」,把趁機下台叫做「轉彎」,把死不認錯還要倒打一耙叫做「翻翹」,都十分形象、生動,富有動感。
事實上,武漢人不達觀也不行。
武漢人這種文化性格的形成,有著歷史、地理、文化甚至氣候諸方面的原因。
事實上武漢人也確實活得不容易。武漢的自然環境極其惡劣,武漢的生活條件也相當糟糕。冬天,北方有暖氣,南方有艷陽;夏天,北方有涼風,南方有海風。武漢夾在中間,不南不北,不上不下,甚麼好處都沒有。別的地方,再冷再熱,好歹還有個躲處。武漢倒好:夏天屋裏比外面還熱,冬天屋裏比外面還冷。冬天滴水成冰,夏天所有的傢具都發燙,三台電風扇對著吹,吹出來的風都是熱的。那麼,就不活了麼?當然要活下去!冬天在被窩裏放個熱水袋,夏天搬張竹床到街上睡。於是,一到盛夏之夜,武漢的街頭巷尾,便擺滿了竹床,男赤膊女短褲,睡滿一街,成為武漢一大景觀。
m.hetubook.com.com武漢人敢罵,也敢哭。
武漢人是很能把沒意思的事變得有意思的。比如武漢的夏夜是很難熬的,因為一到下午六點,老天爺就會準時停風。曝曬了一天的街道餘熱經久不散,沒有一絲穿堂風的室內更是酷熱難當。要熬過這樣一個長夜,是一件很沒有意思的事情。然而武漢人卻能把它變得有意思。太陽一下山,他們就開始往地上潑水,然後搬出自家的竹床,擺出清爽的小菜和綠豆稀飯,一家人吃得「歡喜流了的」。吃完飯,收拾了碗筷,洗個澡,街坊鄰居都到露天地裏來乘涼。打牌的打牌,下棋的下棋,看電視的看電視,更多的人則是「咵天」。咵,音「kuá」,讀平聲,是個象聲字,即「幾里呱拉」的意思。武漢人說話節奏快,頻率高,因此不能叫「聊天」,只能叫「咵天」。武漢人咵呀咵呀,咵得星星都「笑瞇了眼」,一個難熬的長夜也就意趣盎然了。
的確,武漢話和北京話一樣,都具有藝術性和戲劇性。如果說有甚麼不同,那就是:聽北京話像聽相聲,怎麼聽怎麼可樂;聽武漢話則像聽戲,有板有眼,鏗鏘有力。事實上武漢人的人生觀中也確實有一種「戲劇性情結」。在他們看來,人生就是一場戲,就是一場自編自演又可供觀賞的戲。演戲就是「玩味」,看戲就是「要味」,會看戲就是「懂味」,不會看戲就是「不懂味」,而不會演戲則是「冒得味」。因此,他們主張人生在世,應該活得有板有眼。有沒有板眼是很重要的。在武漢人那裏,一個人有本事、有能耐、有辦法,就叫「有板眼」;而不知搞甚麼名堂就叫「搞麼板眼」。所謂「搞麼板眼」,也就是「演甚麼戲」的意思。顯然,武漢人之所謂「板眼」,也就是戲曲中的節拍,就像「癱腔」的「腔」是戲曲中的唱腔,「醒黃」的「黃」是戲曲中的皮黃(聲腔)一樣。醒,有「假」的意思。比如「醒倒迷(媒)」就不是真迷(真喜歡對方),只不過「醒倒迷」罷了。「醒黃」也一樣。一個人,一本正經地上台了,大家都以為有甚麼好段子聽。聽了半天,卻發現原來不是皮黃,而是「醒黃」。所以,武漢人便把「胡日鬼」、「瞎胡鬧」之類稱作「鬧醒黃」。
武漢人確實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因為武漢是「鎮」。
武漢人的「玩味兒」,還有許多難以盡說的內容。甚至他們的罵人,沒準也是「玩味兒」或「要味兒」,正如舊北京天橋「八大怪」之一的「大兵黃」,坐在酒缸沿上「開罵」和「聽罵」也是「一樂子」一樣。事實上,罵人也不易。一要敢罵,二要會罵。如果有本事罵得淋漓盡致,聲情並茂,誰說不是「味兒」,不是「派兒」?
事實上,武漢人的討厭「啫」,也多半因於此。在武漢人看來,一個人要想「玩味兒」或「要味兒」,就不能「啫」;而一個人(尤其是男人),如果居然「啫不過」,就肯定「不懂味」。甚麼是「玩味兒」?「玩味兒」就是「派」,就是「唰喇」,怎麼能「啫」?啫、尖、癱腔(貪生怕死),都是「掉底子」(丟臉)的事。所以,為了面子,或者說,為了「玩味兒」,武漢人就往往不惜打腫了臉來充胖子,甚至不惜吵架打架。比方說,一個人在另一個人面前「抖狠」(逞兇、找碴、耀武揚威或盛氣凌人,也是「要味兒」的方式之一),這個人就會跳將起來說:「麼事呀!要味要到老子頭上來了!」後面的事情,也就可想而知。
武漢的氣候條件極差。上帝給了它最壞的地形,——北面是水,南面是山。夏天南風吹不進來,冬天北風卻順著漢水往裏灌。結果夏天往往持續高溫,冬天卻又冷到零下。武漢人就在這大冷和*圖*書大熱、奇冷奇熱、忽冷忽熱中過日子,其生活之艱難可想而知,其心情之惡劣可想而知,其脾氣之壞當然也可想而知。
因此,務實的長沙人不像武漢人那樣講究「玩味兒」。「玩味兒」是個說不清的概念,但肯定包括擺譜、露臉、愛面子、講排場等內容在內。說到底,這也是咱們中國人的「國癖」。但凡中國人,都多多少少有些愛面子、講排場的。但似乎只有武漢人,才把它們稱之曰「味」而視之為「玩」。武漢人喜歡說「玩」這個字。比如談戀愛,北方人叫「搞對象」,武漢人則叫「玩朋友」。這話叫外地人聽了肯定不自在,武漢人卻很坦然,誰也不會認為是「玩弄異性」。
「鬧醒黃」也好,「有板眼」也好,都是演戲。戲演砸了,就叫「癱了腔」;演假了,叫「鬧醒黃」;不按角色行當台詞劇本演,信口開河,胡說八道,則叫「開黃腔」。「鬧醒黃」是「詐倒裹」,「開黃腔」是「碼倒搞」,都是「不懂味」(不懂規矩)。這是不會有人捧場的。不但沒人捧場,沒準自己還會「掉底子」。
鎮,重兵駐守且兵家必爭之天險也。武漢之所以叫「鎮」,就因為它地處北上南下、西進東征的咽喉要道。由於這個原因,武漢歷來就是兵家必爭之地,戰爭的陰雲總是籠罩在武漢人的頭頂上。所以武漢人「戰備意識」特別強。他們好像總有一種好戰心理,又同時有一種戒備心理。在與他人(尤其是生人和外地人)交往時,總是擔心對方佔了上風而自己吃了虧。公共汽車上磕磕絆絆,買東西出了點小問題,雙方往往都立即會拉開架式,準備吵架,而且往往是理虧的一方以攻為守先發制人,擺出一副好鬥姿勢。結果呢?往往還是自己吃虧,或兩敗俱傷。不信你到公共汽車上去看,擠撞了別人或踩了別人的腳,武漢人很少有主動道歉的。不但不道歉,還要反過來攻擊別人:「你麼樣不站好唦!」或:「怕擠就莫來搭公共汽車!」這種蠻不講理的態度當然很難為對方所接受,而對方如果也是「九頭鳥」,則一場好戲當然也就開鑼。武漢街頭上吵架的事特別多,商店裏服務態度特別壞,原因大約就在這裏。外地人視武漢人為「九頭鳥」,認為他們「厲害」、「惹不起」,原因多半也就在這裏。
所以,武漢人最坦誠、最直爽、最不矯情、最討厭「鬼做」。「鬼做」這個詞是十分有趣的。它表達的似乎是這樣一種人生觀:是「人」,就不必「做」,只有「鬼」才「做」。既然不必「做」,那就有甚麼說甚麼,想甚麼幹甚麼,而不必顧忌別人怎麼想、怎麼看。即便有人不以為然,他們也不會在乎,而只會大罵一句:「闖(撞)到鬼了!要啫,到你自己屋裏啫去!」
所以,武漢人有句口頭禪,叫「煩死人了」。當一個武漢人要訴說一件不太開心的事,或要表示自己的不滿時,往往會用這句口頭禪來開頭。比如等人等不來,就會說:「煩死人了的,等半天了,這個鬼人還不來!」要表示討厭某人,也會說:「這個人蠻煩人。」不過這些話也可以反用。比如一個妻子也可以這樣誇獎她的丈夫:「他這個鬼人,曉得有幾(多麼)煩人啊!」或:「你說他嘀哆不嘀哆,非要我把那件呢子衣服買回來穿,煩死人了!」這裏說的「煩」,其實就是樂了。嘴巴上說「煩死人了」,只怕心裏倒是「不厭其煩」呢!
不過,雖然是「玩」,武漢人卻玩得認真。因為誰也不會覺得那「味兒」是可要可不要的東西。所以,當一個武漢人在「玩味兒」的時候,你最好去捧場。即便不能捧場,至少也不要拆台。否則,武漢人就會視hetubook.com.com你為「不懂味」。而一個「不懂味」的人,在武漢人眼裏,就是「夾生半調子」,甚至「差火」到極點,不和你翻臉,就算對得起你了。
武漢人是很看重這個「意思」的。雖然說「熱也好,冷也好,活著就好」,但如果活得有意思,豈不更好?於是,武漢人就往往會把沒意思的事變得有意思。我就曾在醫院裏遇到過一個典型的武漢人。這個武漢小夥子大概初為人父,看甚麼事都新鮮。看到護士給嬰兒洗澡、打包,也覺得好玩,興高采烈地對我說:「好過癮呀!洗毛毛(嬰兒)像洗蘿蔔,包毛毛像疊『撇撇』。」「撇撇」是每個武漢小男孩都玩過的一種自製玩具,由每個人自己用香煙盒疊成,技巧純熟者可以疊得很快。把包嬰兒說成是疊撇撇,既有贊其「技巧純熟」的意思,也有言其「不當回事」的意思。婦產科的護士一天不知要包洗多少嬰兒,自然見慣不怪,不怎麼當回事,但讓這個小夥子這麼一說,一件本來沒甚麼意思的事情,也就頗有點意思了。
「岔把子」和「夾生苕」的共同特點,是「不夠意思」。甚至也不是「不夠意思」,而是根本就「沒意思」。然而武漢人是不能「沒有意思」的。他們不會像北京人那樣「找樂子」,也不會像上海人那樣給自己來點「小樂惠」。他們的活法,是向生活「要意思」,把單調枯燥的生活變得有滋有味,把艱難困苦的人生變得其樂無窮。
武漢人的這種「悲劇情結」是從哪裏來的呢?也許是直接繼承了屈騷「長太息以掩涕兮」的傳統吧!然而同為楚人的湖南人,卻不好哭。有一次,我們為一位朋友送行,幾個武漢人喝得酩酊大醉,然後抱頭痛哭,而幾個湖南人卻很安靜和坦然。湖南人同樣極重友情,卻不大形於顏色。他們似乎更多地是繼承了楚文化中的玄思傳統、達觀態度和理性精神,把人生際遇、悲歡離合都看得很「開」。要之,湖南人(以長沙人為代表)更達觀也更務實,湖北人(以武漢人為代表)則更重情也更爽朗。所以,武漢人辦喪事,往往哭得昏天黑地,而長沙人卻會請了管弦樂隊來奏輕音樂,好像開「舞會」。「舞會」開完,回家去,該幹甚麼,還幹甚麼。
看來,武漢人是和煩惱結下不解之緣了:好也煩,壞也煩,樂也煩,煩也煩,反正是煩。說起來也是不能不煩。多年前,武漢市人大代表因《新週刊》說武漢是「最市民化的城市」而引發了一場討論。江岸區人大代表王丹萍說:「天熱太陽大,外面髒亂差,怎麼會有好心情?人說女人一白遮百醜,武漢女人難有這福分,動不動就灰頭灰臉,跟進城的農民似的。」的確,氣候的惡劣,條件的艱苦,生存的困難,都很難讓人心情舒暢。難怪武漢街頭有那麼多人吵架了,煩嘛!
同樣,最坦誠、最直爽、最不矯情、最討厭「鬼做」的武漢人,也有著不同於北京人的「大氣」。如果說北京人的「大氣」主要表現為霸氣與和氣,那麼,武漢人的「大氣」便主要表現為勇氣與火氣。北京人的「大氣」中更多理性內容,武漢人的「大氣」則更多情感色彩。他們易暴易怒,也易和易解;能憎能愛,也敢憎敢愛。他們的情感世界是風雲變幻大氣磅礴的:大喜大悲、大哭大笑,甚至大喊大叫。而且,愛也好,恨也好,哭也好,笑也好,都很唰喇,都很到位:哭起來鉚起哭,笑起來鉚起笑,吵起來鉚起吵,罵起來鉚起罵,真能「愛你愛到骨頭裏」,恨你也「恨到骨頭裏」,一點也不「差火」。這實在因於他們生存的大起大落,九死一生。武漢人生命中「墊底的酒」太多,生活中「難行的路」也太多,他們還有甚麼樣的酒不能對付,還有甚麼樣的溝溝坎坎過不去呢?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