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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

作者:張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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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寸金蓮」

一、「三寸金蓮」

姥姥心裡充滿了恐慌。她在薛家一點地位也沒有,一旦薛之珩去世,她和女兒的命運就完全掌握在大太太手中。只要大太太願意,可以把她送給富人作妾,或賣進妓院為娼——這類事在當時相當普遍。姥姥也將永遠無法與女兒團聚。
我的外曾祖父楊汝山生於一八九四年,當時滿族皇帝統治整個中國。滿族發祥於東北,當他們大舉入關,攻城陷地,於一六四四年征服全中國時,屬於漢族的楊家先輩為了謀生而闖關到了東北。外曾祖父是楊家的獨子,擔負著楊家傳宗接代、延續香火的重任,所以他在楊家的地位非同小可。他被送進當地最好的學堂受教育,期望著有朝一日通過考試踏入宦途。當官歷來是中國男人熱衷追求的目標。當官就有權,有權就有錢,沒權沒錢的人是無安全感的。中國向來就沒有一個良好的法律制度,正義沒有保障,殘酷被制度化,官吏們掌握著對百姓生殺予奪的大權,仕途因而成了那些出生非顯貴家庭的孩子脫離困苦環境的唯一出路。
姥姥租了一輛馬車,沿著崎嶇不平、黃土飛揚的道路行駛了約二十哩路。薛公館在盧龍縣一個叫燕河營的小鎮外。這時有清朝時期曾是個規模龐大的軍營,皇帝和大臣們經常到此巡視,那條黃泥路也因而稱為「御道」。路邊是成排筆直的白楊,翠綠色的葉子在陽光下泛出耀眼的光芒。白楊後面是成片的桃樹林。但姥姥無心欣賞兩旁的景致,沿途顛簸已使她精疲力盡。此外,她還擔心到時等待她的會是什麼命運。
六年過去了。剛開始時,姥姥還會收到幾封信,後來便是音信全無。姥姥的青春活力無處發洩,性生活也無法滿足。由於那雙小腳,她甚至不能蹁開大步來舒解心中的煩悶,只能繞著庭院蹣跚地一圈圈地走。她盼信,盼得心碎。她一遍又一遍地重溫與薛之珩在一起的短暫時光,甚至她的委曲求全和一味順從似乎也變得很甜蜜。她知道她不過是他的眾多姨太太之一,不敢奢望與他廝守終生。但她仍想念他,想得刻骨銘心,因為薛之珩是她擺脫眼前牢獄似生活的唯一機會。
於是姥姥隻身上路到了昌黎車站,等送她的人打道回府後,她便從聚集在車站四周覓活幹的人群裡挑出兩位精壯的馬伕。等到入夜後,姥姥坐在馬上,由一位馬伕牽著綴繩在前引路,三人一路疾行返回盧龍,直奪薛公館花園旁門。姥姥發出預先講好的信號,雖然等待的時間只有幾分鐘,她卻感覺彷彿過了好幾個鐘頭。終於門開了,玉蘭抱著我母親出現在月光下。門是有鑰匙的二姨太打開的,她事後用利斧劈破了門,使它看上去像是毀門逃走一般。
薛總監許諾她可以留在義縣,住進他特意為她購買的華宅裡。這樣她就可以不必離開雙親,遠嫁他鄉。更重要的是她不必住在薛公館,整天看著大太太和其他姨太太的臉色過活,陷於永無休止的勾心鬥角中。薛之珩還同意把納妾儀式辦得和明媒正娶一樣隆重,使姥姥與全家臉面有光。另有一點她覺得非常重要的是,現在父親遂心如意,因此會對母親好一點。
迎親那天,舉著彩旗、抬著大匾、提著大紅燈籠的隊伍,簇擁著花團錦簇的花轎,浩浩蕩蕩來到楊家門前。旗上、匾上、燈籠上描繪著鳳凰吉祥的圖案。儀式按傳統習慣從黃昏開始,大紅燈籠在暮色中閃耀著喜慶的光芒,吹鼓手們吹奏起歡快的樂曲,鞭炮聲更是震天價響。姥姥鳳冠霞披,一面大紅絲巾蓋住頭,乘著八人大轎前往新居。花轎內悶熱難耐,她小心翼翼地掩起頭巾,微微掀開轎簾,心情馬上由緊張變為高興:觀看迎親隊伍的人群擁擠在街道兩邊,這和她所知道的納妾儀式大不相同——一頂簡陋的兩人小轎,簡簡單單地鋪上一層靛藍色平布,冷冷清清,沒有排場,沒有熱鬧,更沒這般風光。迎親隊伍遊遍整個義縣,進出四座城門,最後來到新居——一座時髦舒適的住宅。薛之珩身著戎裝迎在新宅前,身邊站滿了當地的顯貴。姥姥心滿意足了,因為就她記憶所愛,義縣還未曾有過如此隆重的婚禮。
姥姥第一眼看到恭公館時,就被它的威嚴氣派所震懾。把守正門的保鏢筆立在橫臥的石獅旁。正門兩側各有四個繫馬的石猴、石像。「猴」、「像」與「侯」、「相」諧音,討個「封侯拜相」的吉利。馬車通過外門,一堵高大的白牆迎面而立,繞過白牆便是內門。此牆稱作「影壁」,既可擋住來客的視線,讓人摸不清公館內部的陳設,又可防止刺客來襲。
直到這天晚上,她才被帶去見丈夫,這次准她帶上女兒。薛之珩躺在一個暖炕上,兩個不知是姨太太還是婢女的人跪在兩邊為他捶腿、按摩腹部,他雙眼緊閉,臉色死灰。姥姥俯身輕輕喚他。他微微張開雙眼,勉強擠出笑容,姥姥把女兒抱到他眼前說,「寶琴來了。」薛之珩費了很大的才抖索地伸出手來撫摸嬰兒的頭說,「寶琴像你,長得好俊!」說罷又合上了眼。
姥姥明白現在只有一條路——盡快逃走。她慢慢控制住自己,開始觀察公館內的環境。薛公館由許多院落組成,四周的圍牆極高。花園的設計是出於安全而非美觀考慮:院內有幾棵柏樹、一些白樺和李樹,但沒有一棵靠近院牆,連大一點的灌木叢也沒有,使刺客盜賊無可乘之機。花園的兩道旁門都加了鎖,大前門一天二十四小時有保鏢守衛。
姥姥纏足恰適逢纏足之風即將根絕之時,姥姥的妹妹在一九一七年出生,便逃過此劫。但在姥姥的成長時期,像義縣這樣的小城中,小腳仍被多數人認為是美滿婚姻的必要條件。不過在外曾祖父雄心勃勃的嫁女計劃中,僅有小腳還是不夠的。她把女兒送進當地一所建於一九〇五年的女子學校。還讓她學象棋、麻將和圍棋,學畫畫、刺繡。姥姥最喜愛的圖案是鴛鴦,常把它們繡在自己的繡鞋上。外曾祖父為使她的才藝更加完備,還禮聘老師教她彈古琴。
我姥姥和圖書算是個美人胚子。瓜子臉,細膩而富有光澤的皮膚,濃密黑亮的頭髮梳成獨辮垂到腰上。大部分時間,女人只能文靜,姥姥也就顯得文靜。但矜持的外表下,她充滿活力。她的削肩柳腰是當時美的標準。然而,姥姥最寶貴的財富是那對纏過的小腳——三寸金蓮。
外曾祖父的父親決心不讓兒子步其後塵,當一個氈匠。他撙節開支,督促全家人拚命勞動掙錢為供兒子讀書。婦女們不分晝夜地幹活兒,為裁縫鋪老闆縫衣、做鈕扣。由於長年累月吃力地重複同一個動作,她們的手指關節都變得紅腫僵直。為了省錢,她們把油燈捻到最小,暗淡的燈光嚴重損傷了她們的視力。
十四年的寵溺有加,外曾祖父直到結婚時還奶氣十足。洞房花燭夜,他竟無心進洞房,鬧著要睡在母親房中,他是睡著後才被抱回新娘炕上的。但是,儘管外曾祖父連穿衣都要人幫忙,卻懂得怎樣「種孩子」。一年之後,姥姥出世了。那是一九〇九年五月初五。姥姥的命似乎比她母親好,因為她有個正式的名字:玉芳。
婚後三天,薛之珩沒出房門一步,姥姥深覺快樂,自認為很愛他,薛之珩也以一種魯莽的方式愛著她。他完全不和姥姥談論公事,按照傳統看法,女人是「頭髮長,見識短」。男人即使在家,也應表現得威嚴莊重。姥姥也盡量少說話,早上為他捶捶腿,入夜則為他撫琴。一星期後,薛之珩突然說他要走了,但隻字不提要到哪裡。姥姥懂得最好什麼也別問。她的責任就是等他回來。結果一等就是六個年頭。
不久,姥姥發現自己懷孕了。一九三一年春,陰曆三月十七,她生下了一個女孩——我的母親。她馬上寫信告訴丈夫。薛之珩很快回了信,給我母親取名為「寶琴」。他要她們母女在身體好一點後盡快到盧龍。
清王朝滅亡後十年間,沒有一屆政府曾建立起足以控制大部分中國的權威,不久有實力的軍閥便為爭奪北京中央政府的控制權而混戰。薛之珩所屬軍閥吳佩孚派系(直系),在二〇年代初一度控制著中央政府。一九二二年,薛之珩出任京師警察總監,並兼任中央政府公共工程部的首腦之一。他管轄長城內外二十多個地區,統率萬餘名步、騎警。
黎元洪的專車在快到天津時,被一隊武裝警察攔住,要黎元洪交出大印。起初,黎元洪拒絕說出藏印的地方,但幾小時後,他讓步了。薛之珩在凌晨三點全副武裝來到醫院收繳大印。當他走到那位姨太太的床邊時,她甚至不屑於正眼瞧他,傲慢地說,「堂堂總統大印,怎麼可以交給一個警察!」但當她接觸到薛之珩使人不寒而慄的目光,就乖乖地把大印放到他手上。
六年後的一天,她的丈夫終於出現了。會面完全不像她最初朝思暮想的情景:她熱烈地向他獻上自己的身心。如今,她只是履行妻子的義務而已。同時,她又惴惴不安,擔心僕人會向薛之珩亂告狀,幸好什麼事也沒發生。此時的薛之珩已年過半百,似乎不像過去那麼威嚴得令人生畏。他根本未提及這幾年都在哪裡,為何去也匆匆,來也突然。她也無心問,她不想被斥為好追根究底,「不守婦道」。
從那以後,姥姥一直生活在恐懼中。她幾乎不能外出,她也不是四合院內小天地的真正主人,她得花很多的時間來討好僕人,以免他們在丈夫回來後,造謠生事,這種事不是不可能發生的。她不時地送禮給僕人,並邀人打麻將,因為贏家總會慷慨地給僕人吃紅。
現在,楊汝山已經使薛總監欣賞到他女兒的美麗和聰慧。最後一招就是展現女兒的才藝了。在一個天清氣朗的夜晚,他請薛之珩到家吃晚飯。酒足飯飽之後,男人們坐在小花園的涼亭中賞月,姥姥被請出閨房彈琴助興。此時,皓月當空,暖風輕拂,空氣中瀰漫著淡淡的丁香花味。琴聲悠悠傳來,薛之珩入了迷。後來,他告訴我姥姥,那天晚上的琴聲征服了他。當我母親出世時,他為她取名「寶琴」。
事實上,這段時間薛之珩都住得不遠。他時而在天津租界,時而在盧龍公館,過著平靜安閒的隱退生活。他的風光已成為過去,軍閥割據勢力瓦解,蔣介石領導的國民黨統一了中國,把首都從北京遷到南京。一九二八年,日本人暗殺了東北軍閥張作霖。隨後張學良少帥歸順國民黨,東北正式與中國其他部分合併。但國民黨並沒有在東北建立有效的統治。
薛之珩相貌英俊、儀表威嚴,見過的人都對他印象深刻。好幾位算命瞎子摸過他的臉都預言其日後會飛黃騰達。他寫有一手好字,一九〇八年,一位名叫王懷慶的將軍在懷龍大寺廟進香時,注意到寺廟橫匾上他寫的字,當即提出要見這位書法家,接著便延攬他為幕僚。
當姥姥叩完頭站起來時,小腳一時難以支撐,身體微微一晃,失去平衡,她忙伸手扶住婢女。這時外曾祖父與薛之珩走了過來,姥姥紅了臉,低下頭,轉身就要離開。父親攔住了她,把她介紹給薛之珩。她忙道個萬福,頭一直低著。
一個多月後,她們兩人成了好友,姥姥向二姨太表露了出逃的願望。經過一番商議,姥姥去見大太太,提出要回義縣取一些衣服,大太太准了。但當姥姥問她是否可以帶女兒回去向外公、外婆告別時,她拒絕了。薛家的血脈不能離開這座公館。
軍閥間的勾結反覆無常。一九二三年五月,薛之珩所屬直系軍閥開始密謀推翻他們一年前扶持起來的大總統黎元洪。與他們結盟的是馮玉樣——就是那位用救火水龍頭給部隊施行洗禮的基督將軍。薛之珩調動他的一萬人馬包圍了北京城內主要政府建築,要求政府支付拖欠的軍餉,實際目的則是要黎大總統出醜,迫使他交出權力。黎元洪拒絕退位。薛之珩下令切斷總統府的水電供應。幾天後,總統府內的環境變得令人無法忍受,六月十三日晚,黎元洪放棄了臭氣熏天的居所,逃往天津。
薛之和_圖_書珩一八七六年出生於盧龍縣。盧龍位於長城以南、北京東邊一百哩處,是遼闊的華北大草原的入山口。他父親是個教書先生,他在家中排行老大。
姥姥沒敢多摟一摟女兒,就和妹妹分別騎上馬,我母親由一位馬伕背著,一行人迅速消失在黑夜中。拂曉時分,趕到了昌黎車站。在薛公館的人發現她們逃走時,她們已登上了北去的列車。回到義縣,一下火車站姥姥就摔倒在地,半天無法動彈。
姥姥在被納娶的前幾天才從母親口中得知此事。她黯然飲泣,默默無語,恨父親讓她淪為姨太太,但又無權說一個「不」字。違背父母之命就等於不孝,而且就算她拒絕,也不會被當一回事,只會被看作是她捨不得離開父母。唯一有效的拒絕方式是自殺。實際上,她什麼也不能說,就是說「好」,也會被看作是輕佻、不守婦道,或暗示她急於離開父母。
盧龍離義縣有二百多哩。姥姥從來沒出過遠門,這趟旅行無疑是件大事。她是小腳,還要帶行李、抱小孩。最後她決定帶著十四歲的妹妹玉蘭同行。
姥姥從不缺錢花。薛之珩錢莊的管帳先生不僅按月送生活費來,還幫她付掉在麻將桌上輸的錢。搓麻將是當時中國所有姨太太生活的一部分。抽鴉片也同樣普遍,姨太太常用此來麻醉自己,鴉片使她們安分守己,更加依賴丈夫。許多姨太太為了排解孤單空虛而吸毒上癮。薛之珩也鼓勵姥姥吸,但姥姥沒有理睬他。
薛之珩很快受到重用,被擢升為軍需官,掌管軍中錢財糧食供應。他一方面為軍務到處奔波,一方面也開始在盧龍和東北各地營造自己的糧棧,並在短時間內發了大財。當他替王將軍出兵內蒙古成功地平息了一場叛亂後,官運更為亨通。他在盧龍設計、建造了一座八十一間房屋的大公館,取「九(久)九八十一」的吉利。
姥姥有了孩子,欣喜若狂,覺得生活有了意義。她把全部的愛和精力都傾注在我母親身上,這一年是在幸福中度過的。薛之珩雖不斷來信要她們母女去盧龍,但每次姥姥總是找一些理由拖延行期。一九三二年夏的一天,一紙電報傳來薛之珩病危的消息,令她立刻帶女兒去見他。這回她無法拒絕了。
為保持自己的尊貴身份,薛之珩不便對地位低得多的楊汝山說些什麼,但外曾祖父看得出他有點著迷了。兩天後,楊汝山冒著傾家蕩產的危險,包下戲院,僱來小城最好的戲班子,請薛之珩看戲。這是一座傳統的露天戲院,戲台既無帷幕,又無佈景。整個表演過程中,男人們圍坐在台下的桌子旁,邊吃、邊喝、邊大聲聊天。婦女們則坐在旁邊上方的包廂中,婢女們侍立於身後。外曾祖父特意把姥姥的座位安排在恰當的地方,使薛之珩一眼就可以看到她。
中國女人纏腳的習俗大約有上千年歷史,始於宮中的妃子。據愛好鑒賞女人的人說,纏腳婦女的蹣跚步態是「弱柳迎風」,他們還會因為玩賞穿著繡鞋的小腳而倍感刺|激。即使在女孩子成人時,纏腳布也不能拿掉。只有到了夜間上床時,才可以用軟底鞋代替。男人很少見到裸|露的小腳。解開裹腳布的小腳通常被壞死的皮肉覆蓋,而且散發臭氣。姥姥一年所受的痛苦,我有一些印象:每當我們逛街回來,她進門的第一件事就是把腳泡在熱水盆裡。隨著一陣細微而輕鬆的歎息聲,她臉部因痛苦而扭曲的肌肉頓時鬆弛下來。然後,她用小刀切去腳底的死肉,用剪刀剪去不斷生長並刺入肉中的指甲。
一九二四年九月,直奉戰爭爆發。薛之珩被擢升為北京衛戍部隊副司令。但幾個星期後,局勢發生戲劇性變化:薛的老盟友馮玉祥倒戈。十一月三日,總統曹錕被迫宣佈辭職。同一天,北京衛戍部隊解散,兩天後,京師警察部隊也遭逢同樣的命運,薛之珩匆匆逃離京師,隱退在天津法國租界他的一所住宅內。
姥姥連連呼喚他,但他雙眼未再睜開。可以看出,他已是病入膏肓,活不了多久了。姥姥緊緊摟住女兒。大太太就在身後,不耐煩地扯扯姥姥袖子,催促她離開。她剛踏出門,大太太就喚人抱走了我母親,並告誡姥姥,不得經常到此打擾薛之珩,只能待在自己房中,聽候召喚。
這也是一次冒險。東北此時再度陷於戰火之中,一九三一年九月,日本人在逐漸擴張勢力之後,發動了對東北的全面侵略。一九三二年一月六日,日本人佔領了義縣。兩個月之後,「滿洲國」成立,所佔的領土幾乎囊括了整個東北三省,面積大約是法國和德國領土的總和。日本人宣稱「滿洲國」是獨立的,但實際上它不過是東京的傀儡政府,溥儀被推到台前,起先他被稱作「執政」,到了一九三四年,改稱為皇帝。當然,所有的這些國家大事對姥姥並無多大意義,她幾乎不與外面的世界接觸。普通老百姓從來無法也無權選擇統治者,只好抱著聽天由命的態度。對許多滿人來說,曾是滿清皇帝的溥儀是當然的領袖,儘管國民革命已歷經二十多年,中國還未有統一的政府來取代帝王統治。在東北,人們還沒有「中國公民」的概念。
姥姥知道,她不過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姨太太,薛家不可能派出人來追她回去。要緊的是我母親,薛家的血脈。於是她發了一封電報回盧龍,說女兒已在火車上染病身亡。她心煩意亂地等待回音,時而覺得薛家會相信她所編造的說詞,時而又感到這種說詞太容易被人識破,薛家會派人到義縣捉拿她們母女。最後她安慰自己:在一家之長快要去世的當兒,薛家要忙的事太多,沒法分心管她們母女。再說,恭家的人很可能會認為沒有我母親去分遺產更好。
姥姥出世時,統治中國二百六十年的滿清帝國已搖搖欲墜。一八九四~一八九五年,日本進攻東北,大敗清軍,滿清政治開始喪失在東北的領土。一九〇〇年,八國聯軍在鎮壓義和團事變之後,一部分軍隊進駐東北,一部分則沿長城一線佈和_圖_書防。一九〇四~一九〇五年,日俄戰爭在東北平原決勝負,結果日本戰勝,從此成為東北最重要的外國勢力。一九一一年,五歲的皇帝溥儀被推翻,中華民國成立,深孚眾望的孫逸仙博士當了臨時大總統。
薛之珩與兩位姨太太合葬在一個墳墓裡,按風俗,他的妻妾死後也將歸葬於此。出殯時,最重要的是打招魂幡,本應由死者的兒子執行,但薛之珩無子,大太太決定過繼他十歲的倒兒完成這一重任。這個男孩的另一頂職責,是在釘死棺木蓋時,跪在棺木旁高喊,「躲釘躲釘!」據說如無人喊叫的話,死者就會被釘棺材的釘子傷害。墳地早已由薛之珩本人選定,優美、肅靜,背靠群山,面臨溪水,風水很好,叫做「背後有靠,面前有照」。
在隨後四個月內,薛之珩動用他的警察部隊以確保有直系軍閥所要的總統候選人曹錕能在中國最早的一次選舉中當選。薛之珩與馮玉祥派軍敬把守國會會堂,放出風聲:凡投票得體者均可獲得一筆不薄的謝儀。結果不少國會議員聞風從各省專程趕來,八百零四名國會議員中有五百五十五名雲集北京。經過檯面下激烈的討價還價,終於在選舉前四天敲定了大多數議員能接受的數目:每人五千大洋。一九二三年十月五日,曹錕以四百八十票當選。論功行賞,薛之珩被晉陞為平威將軍。此次賄選便在中國歷史上成了選舉被|操縱的臭名昭著一例。至今仍有人引以論證民主選舉在中國行不通。
外曾祖父知道如果直截了當提出要把女兒許給薛之珩,不僅會貶低女兒的身價,還要冒被拒的危險。他要先讓薛之珩有機會親自看看自己所提供的是何等寶物。問題是,當時良家婦女是不准介紹給陌生男人的,外曾祖父不得不挖空心思讓雙方「碰巧」見面。
薛之珩的來訪對於外曾祖父不啻天賜良機,他設法為自己弄到接待薛之珩的差事,告訴妻子定把女兒嫁給薛之珩。他當然不是在徵求妻子的意見,只是通知她而已。這不僅是當時民俗使然,而且外曾祖父壓根兒就看不起自己的妻子。外曾祖母流淚了。但什麼也不敢說。外曾祖父還特別警告不得對女兒洩漏半個字。
對姥姥來說,正常生活意味要設法在她的大宅院內消磨時光。這是一座典型的北方四合院,南面是一堵高七尺的牆,一道拱門與外院相接。鑄有銅環的外院雙扇正門,平時總是緊鎖著。這類建築是為了適應北方惡劣的氣候。這裡的夏天氣溫高過三十五攝氏度,冬天則驟降至零下三十攝氏度。來自北方的西伯利亞寒流和咆哮的蒙古風經常掃蕩整個平原。大風捲起漫天黃土,鋪頭蓋臉,迫使人們出外時不得不在頭上蒙紗巾來保護臉部。建築面北是牆,用以擋住風沙。主要房間的所有窗戶都朝南開,以接受更多的陽光。院落的正面是客廳和臥室,兩側的廂房是廚房、倉庫和僕人的睡房。主要房間都用花磚鋪地,木框窗戶上糊著白紙,光滑的黑灰色瓦覆蓋著房頂。
我的外曾祖母患有癲癇病,總覺得自己配不上丈夫,對丈夫的態度幾近於卑恭屈膝。而外曾祖父卻視妻子如草芥,從不關心她的健康。多年來,他一直怪她沒替他生個兒子。外曾祖母生了姥姥後。曾小產多次,一九一七年好不容易生下第二個孩子,卻又是個女的。外曾祖父著迷似地想納妾,只苦於沒錢,這次嫁女使他如願以償。薛之珩為顯出自己的身份地位,給楊家聘禮自是出手闊綽,得利最多的當然是外曾祖父。
有時她可以出去看戲,還可以回娘家,但不得過夜。儘管父母是她唯一能傾吐苦衷的對象,但她發現見他們就是受審。父親由於和薛之珩攀了親而被提拔為警察局副局長,有了土地、財產,還討了一房姨太太。每當姥姥開口訴說內心的苦悶時,他就叫她不要胡思亂想,一個良家婦女應該克制自己的情感,一心以丈夫為重,想丈夫、念丈夫當然好,但不能埋怨丈夫,更不能開口訴苦。他用「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話來教訓她。
在她們穿過內門後,一位婢女不聲不響地出現在姥姥身旁,強把她手中的孩子抱過去。另一位婢女則引她進入大太太的起居室。一進到這裡,姥姥就得按禮跪下,邊叩頭邊說,「給太太叩頭、請安。」姥姥的妹妹不准入內,只能與婢女一樣待在起居室外。規矩就是這樣,姨太太的家人不算親戚。當姥姥叩完頭後,大太太發話讓她起來,並稱她為「芳姑娘」,這個稱呼馬上定了姥姥在家中的地位:「姑娘」比「姨太太」地位還低,只比僕人高一點。
一九二四年初夏,薛之珩視察義縣。義縣不大,但是戰略地位卻十分重要。北洋政府勢力範圍就到這一帶為止,再往北是人稱張大帥的奉系大軍閥張作霖的地盤。薛之珩此行也兼有私人目的:義縣的主要糧棧和最大的商店都是他的,包括一家當鋪——兼銀行,它發行自己的銷票,在城裡和附近地區流通。
她逐漸對薛家有了進一步瞭解。她發現二姨太不僅對她很同情,還命令僕人好好伺候她,使她的日子好過多了。在這樣的大家族中,僕人的態度視服侍對象的地位而定。他們對受寵者搖尾乞憐,對失勢者則落井下石。二姨太也有一個女兒,比我母親大一點。這是兩位婦女同命相連的一條紐帶,也是她們博得薛之珩歡心的原因之一。薛之珩只有這兩個女兒。
琴聲未落,薛之珩便向外曾祖父提親,他要娶姥姥做姨太太。薛之珩不提娶姥姥為妻是外曾祖父意料中的事,薛之珩應該早在年少時奉父母之命娶了妻子。而且,楊家哪高攀得上薛家。女兒能被薛總監納為妾,已屬萬幸了。像他這種有身份地位的人娶個三妻四妾是不足為奇的。
沒有大太太的准許,姥姥不能踏出她住的小院一步。每天只准她和別的妾一道參見病得不省人事的薛之珩。當她按順序到薛之珩的炕前請安時,口裡總是要喃喃地說,「給老爺請安。」
雖然離開了薛家,姥姥仍不敢帶女兒回她的住宅,怕驚動僕人去告密和*圖*書。於是她請一位老同學幫忙,把女兒藏起來,這位朋友和公公一起住,她的公公是一位姓夏的滿族醫生,出了名的習慈仗義,他同情姥姥的遭遇。
在那個時代,姑娘出嫁時,從花轎中出來的第一件事,就是由婆婆撩起長裙下襬,查看腳的大小。如果不夠小,婆婆會勃然大怒,甩手而去,丟下孤立無援的新娘,面對來自夫家親戚朋友鄙視和指責的目光而無地自容。腳大往往是因為母親心軟而過早拿掉孩子的纏腳布。當孩子長大受到夫家的輕蔑並為社會所不容時,她會怪罪母親。
這一次,姥姥的打扮要比進香時華麗得多。她身著鮮亮的繡花衣,頭上插珠戴寶。她與朋友們興奮地交談著、笑著。洋溢著青春活力,薛之珩的目光很少往戲台上看。戲劇表演完後是猜燈謎,男、女分開在兩個房間,每間懸掛著幾十個精緻的煤箱,上面寫有用詩句編成的字謎,猜中最多的是贏家,男人一邊的贏家自然是薛之珩。女人這邊則是我姥姥。
外曾祖父要姥姥在某天到寺院進香。出於對佛的虔誠心,姥姥行前熏香沐浴,然後面對家中的小神龕默拜數小時,以期在寺院拜佛時能使保持心境平靜。她坐上租來的馬車,在一位婢女陪伴下上了路。她身著鴨蛋清色罩衫,金縷線滾邊,顯出線條的素淨,蝴蝶形盤扣鑲嵌在罩衫的右面。紫紅色的百褶裙上繡有繽紛的小花。濃黑的長髮梳成一條辮子垂至腰際,頭上插有一朵絲質墨綠色特丹花。她一點兒妝也沒化,只濃濃地薰了香,據說這是恰到好處的進香打扮。
姥姥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都待在家裡,除了看小說和劇本,就是種花,院內的花台上佈滿的鳳仙花、紫茉莉和雞冠花。在這個「金絲鳥籠」裡,她唯一的伴侶是一支貓。
義縣位於長城以北一百哩處,距北京兩百五十哩。它與中國多數城市相似,建得像座堡壘。自唐朝以來,它就被三十呎高、十二呎寬的城牆團團圍住,城牆上修建了雉堞,和按一定距離分佈的十六座箭樓。箭樓卓然有序地點綴其間。寬闊的城牆頂部可以縱馬馳騁。東、西、南、北四門扼守入城要道,城門之外築有甕城。深邃的護城河環繞著,為小城平添了幾分幽遠的氣息。
姥姥一旦覺得薛家已打算放過她了,便抱著女兒回到自己的家裡,過著靜悄悄的生活。她甚至不再害怕僕人,因為她知道丈夫不會再來了。盧龍方面一直到一九三三年秋才來了一封電報告知薛之珩病逝的消息,要她馬上回盧龍參加葬禮。
姥姥兩歲時開始纏腳,她的母親先將除拇指外的所有腳趾向內彎曲貼在腳底,接著用一條二十呎長、兩吋寬的白布一層層緊緊裹住,然後逼著姥姥走路。姥姥疼痛鑽心,哭著、叫著、不肯動。但不走就打,不走就不給飯吃。開始時,姥姥只能扶著炕沿慢慢挪動。幾個月之後,漸漸有些適應了,她母親就用一塊幾十斤重的扇面大磨石,壓在她腳背上,以折斷腳趾的骨骼。姥姥這次不再是哭喊,而是嚎叫,垂死般的,苦苦哀求母親住手,母親只好用一塊布塞住她的嘴。
大太太要姥姥坐下。在傳統中國家庭中,座位反映出一個人的身份地位。大太太坐在房間的北端,與她的身份相符。和她並排隔著茶桌的一張椅子,是薛之珩的座位。東、西兩側分別排了一排椅子,分屬不同等級。姥姥後退走到最靠近門口的一張椅子坐下,以表示身份低下和謙恭。大太太要她往前挪一點,以示寬厚仁慈。
和一次一樣,薛之珩只住了幾天。離開前一天的晚上,他忽然要姥姥和他一起回盧龍住,姥姥的心猛地一沉,思想與大太太和眾姨太太同在一個屋簷下生活,不啻判她無期徒刑。她一邊為丈夫捶腿,一邊懇求丈夫讓她留在父母身邊,這是當初他在結婚時慨然允諾的。她委婉地提醒丈夫,母親的健康欠佳,又剛生了第三個孩子,一個盼望已久的男孩,她理應盡孝道。「無論什麼時候老爺光臨義縣,我都會陪伴你、伺候你。」姥姥輕聲細語對丈夫說。第二天,姥姥幫他打點好行裝,薛之珩獨自離開義縣,臨行前,就像剛來時一樣,他把大把的珠寶金銀首飾放在姥姥手上,他相信這是贏得女人心的辦法。對於像姥姥這樣的女人來說,首飾是生活的唯一保障。
纏腳持續了好幾年,以防止壓碎的骨頭重新長回去,多少年來,姥姥就在這種難以言喻的劇痛中掙扎生活。每當她乞求母親鬆開纏腳布時母親只是流淚歎息,一遍一遍地說:「閨女,不是媽狠心,是為你好啊!如果你有一雙大腳,將來可怎麼辦啊!」
婢女引姥姥退出房時,姥姥埋著頭,強忍住淚水,回到自己的房間才放聲大哭。當她被喚去見薛之珩的二姨太時,眼圈仍是紅腫的。二姨太長得十分俊俏,是薛之珩的寵妾,負責管理公館的大小事務。出乎姥姥意外的是,二姨太很同情她。但姥姥不敢完全信任她,在這個陌生的環境中,還是處處小心為是。
姥姥走進大殿,跪在佛像前,先叩頭數次,接著雙手合十低頭默拜。此時,外曾祖父和薛之珩正好走進來,立身於大殿耳堂暗處,看了個仔細。外曾父計劃得很好,不光時間巧,姥姥跪著時,還把那一雙隱藏在裙內的三寸金蓮露了出來。
同一時期,姥姥也受到再度爆發的戰火威脅,因為兩派軍閥都爭著控制義縣這樣的交通樞紐。薛之珩離開後不久,城外發生激烈的戰鬥,搶掠四起。一家義大利軍火公司對那些資金短缺的軍閥打廣告說,沒錢買軍火的話,可用「有掠奪價值」的村莊作為擔保物。到處有人強|奸婦女,姥姥和其他婦女一樣,用鍋灰塗臉使自己看上去既髒又醜。所幸義縣城裡沒有打起來,戰火向南延伸,生活恢復正常。
外曾祖父十四歲結婚,妻子比他大六歲。當地人說:「女大三,抱金磚」。「大妻子」的重大責任就帶大「小丈夫」。外曾祖母的命運是那個時代中國女人命運的一個縮影。她是一位吳姓皮匠的女兒,由於家庭既非書香門第,又無人在朝做官,更因為她https://www•hetubook.com•com是個女孩,所以沒有正式的名字。因排行第二,大家就索性管她叫「二丫頭」。「二丫頭」還在襁褓中時,父親就去世了,由伯父撫養。她六歲時的一天,伯父請一位朋友來家裡吃飯,在飯桌上指腹為婚,將「二丫頭」許配給這位朋友妻子腹中的胎兒——只要將來出世是男孩,就這樣,外曾祖父尚未出世便與外曾祖母訂了婚,二人直到結婚才見面。
不過姥姥並沒有親眼看到這些。她沒有理會恭家的電報,沒有去參加葬禮。結果薛家當鋪總管不再送生活費來。過了一個星期,姥姥的父母收到薛大太太信,她轉達了薛之珩的臨終遺言:放姥姥離開薛家。這在當時算是非常開明的決定,我姥姥簡直不敢相信她會有如此好運。就這樣,在二十四歲那年,她自由了。
我姥姥十五歲時,就嫁給一個軍閥作妾。這年是一九二四年,在大小軍閥的割治下,整個中國戰亂頻仍。婚事是姥姥的父親精心策劃、刻意安排的。當時,那位軍閥身居北京北洋政府警察總監要職,地位顯赫,權傾一時。而姥姥的父親不過是東北的一座偏遠小城——義縣警察局的職員。
——嫁給軍閥為妾(一九〇九~一九三三年)
外曾祖母看見姥姥如此傷心,便勸她說,嫁給薛之珩,是她最好的歸宿。「你知道薛總監的權勢有多大嗎?」母親眼中流露出敬畏的表情。「你父親告訴我,在北京人人都說,薛總監只要跺跺腳,北京城就得搖三搖!」當然,姥姥也不是沒有被薛之珩的堂堂威儀所吸引,義縣還沒有一個男人能比得上這位軍閥的風采。父親又加油添醋地轉達了不少薛之珩對她讚美的話,姥姥覺得有點飄飄然了。這一年她才十五歲,不能完全想像為人妾的痛苦滋味,還心存幻想,希望贏得薛總監的愛,過著幸福的日子。
新政府卻很快就分崩離析,國家被軍閥割據。政權更迭導致的權力真空和道德淪喪。許多人用金銀珠寶設法賄賂權貴,以期爬上高位。我的外曾祖父沒能積攢足夠的錢,到了三十歲時,仍窩在家鄉義縣當個警察局裡的職員。不過他心裡卻另有打算,因為他擁有一個非常有價值的財產——她的女兒。
薛之珩是九月在天津去世的。他的遺體盛殮在生漆漆成的棺材中,覆蓋上大紅繡花綢緞。另有兩付桉木陪葬:一付裝飾鋪陳與薛之珩棺木相似,裝著一個姨太太的屍體。她是吞鴉片殉夫的,這在當時是極為貞節的表現。直系軍閥吳佩孚為此題了一個塊匾掛到薛公館門上:貞節烈婦董氏嫂。另一付裝著另一位姨太太的屍體。她是在兩年前死於傷寒,此次屍體重被挖出來。與薛之珩合葬。她的棺木簡陋,無漆,也無綢緞裝飾,因為她是死於可怕的疾病,被認為不吉利。每付棺木內均注滿水銀,填充木炭防腐,屍體口含珍珠,以防朽鎮邪。
一九三二年的一個炎熱夏日,姥姥和她的妹妹抱著我母親從義縣乘火車經山海關進入華北。火車沿著濱海平原疾馳。數小時之後,停在昌黎站,綠瓦覆頂的建築看上去像西伯利亞的火車站。
小城中最引人注目的是鐘樓。這座古樸典雅的黑褐色石頭建築始建於六世紀,是當年佛教傳入該地的產物。每到夜晚,報時的鐘聲清晰悅耳。一旦出現火災水患,鐘樓也作報警之用。義縣是個繁華鼎盛的商業小城,四周的平地地帶盛產棉花、玉米、高粱、大豆、芝麻以及梨、蘋果和葡萄。再往西去的草原和丘陵,放牧著綿羊與牛群。
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她終於死心了,意識到自己不過是薛之珩的玩物,只有在興之所致時,才會再揀起來玩玩。苦悶和絕望常常攪得她坐臥不寧,逼得她透不過氣來。當這種感覺突然翻騰上來時,她會一下子摔到地上,失去知覺,此後的一生中,她經常出現這種休克狀況。
在中國,代表權力的不僅是官員本人,還要有官印。一份公文有效與否,要看是否蓋有相應的印鑒,否則即使有總統簽字也不行。黎元洪深知其道,把大印藏在一位姨太太處,這位姨太太則躲在北京一家法國教會醫院內養病。
義縣有一座九百年歷史的佛寺,由磚木蓋成,有一百呎高,坐落在一平方哩大小的一排排古雅的柏樹林中。大佛殿內迎面是一尊三十呎高的金身彩塑佛像,牆上繪有線條細膩的壁畫,描繪釋迦牟尼的故事。帶客人參觀此地是很自然的事,寺廟也是良家婦女可以單身前往的一個去處。
按當地的標準,這所住宅稱得上豪華——比姥姥娘家強得多。但姥姥住在這裡,卻極其落寞孤單。她有僕人作伴:一個廚子,一個守門人,兩個婢女。只是他們的任務不僅是伺候她,還監視她。守門人奉命不准她單身走出大門。薛之珩臨行前曾以他的另一個姨太太為例,警告姥姥。那位姨太太在薛之珩外出時,與薛之珩的一名男僕偷情。薛之珩發現後,把她捆綁在床上,用浸透生酒的布塞住她的鼻和嘴,使她慢慢窒息而死。「我當然不能便宜了她,讓她死得那麼痛快!」薛之珩對姥姥說,「一個女人最卑劣的就是對丈夫不忠。」每當有偷情的事發生,像薛之珩這樣的人仇恨女人遠勝於男方。「我對付那個男人就是一槍把他給斃了。」薛之珩漫不經心地說。姥姥不知道他說的是不是真的,不過十五歲的她著實被這個故事給嚇壞了。
待姥姥坐定,大太太說,從現在起,姥姥的女兒就算大太太本人的親生女兒了,應稱大太太為「媽媽」,改叫姥姥為「姨娘」姥姥要把女兒看作薛公館的小女主人,舉止也要與身份相符。
姥姥終於出落成小城的一朵名花。當地人說她在同輩女孩子中是「鶴立雞群」。一九二四年,姥姥十五歲,按當地風俗,已是吹吹打打送女出嫁的時候,然而她仍待字閨中。外曾祖父開始寢食難安了,擔心女兒年華老去,失去他平步青雲的唯一機會。就在這一年初大顯身手,北洋政府警察總監薛之珩到義縣視察,給了楊汝山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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