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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

作者:張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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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喝涼水也是甜的」

二、「喝涼水也是甜的」

我母親的鳥類朋友都歸大老李照料,他幫她捉蟲子,做鳥食,還帶她到郊外遊玩。冬天教她溜冰;冰雪融化時,他們去踏青,看清明掃墓;夏天釣魚、採蘑菇;秋天則去打野兔。
我母親五歲那年,有一天,她正在院子裡和她的小動物們玩,夏瑞堂的一大群孫子們圍了過來。她發現後想跑,但他們開始推撞她、謾罵她,越來越粗暴。漸漸地,他們把她擠到院子角落的一口枯井旁,只聽一聲慘叫,我母親被推了下去,重重跌到底的石礫碎石上。終於有人聽到了她的哭喊,叫來了大老李。他扛著梯子跑來,放入井中,爬了下去。此刻姥姥也聞聲趕來,急得像瘋了似的。不一會兒,大老李抱著我母親爬了上來,她已處於半昏迷狀態,渾身是血口子。姥姥接過我母親,抱到屋內,夏瑞堂忙為她檢查。我母親有塊髖骨摔斷了。她至今走路還有些瘸。
夏瑞堂跪拜五次,然後單獨進入洞房。接著是姥姥拜堂,她仍由兩位伴娘陪同,行五遍屈膝禮,同時舉起右手碰碰鬢角,以示敬禮。當她進入洞房後,夏瑞堂揭開她的大紅蓋頭,兩位伴娘遞給他們每人一個葫蘆形瓶子。待他們互相交換後,伴娘便離去,留下夏瑞堂和姥姥相對而坐,並保持沉默。稍後,夏瑞堂走出洞房接待著來道賀的親朋好友,姥姥繼續單獨待在屋裡,連續幾個鐘頭動也不動地價值在炕上,面對貼著大紅雙喜剪紙的窗戶。這叫作「坐福」,象徵心靜如止水——女人必須具備的品德。等所有的客人離去後,夏家一位男性親戚走進新房,拉她袖套三次。這樣,姥姥才被允許下炕。兩位伴娘重新入房,幫助她卸去沉重的繡花外套,換上簡單輕巧的大紅衣褲,同時還摘掉插滿珠寶的頭飾,把頭髮梳成兩個抓髻。
夏瑞堂一言不發地離開了房間。姥姥說:「小六子是阿瑪的心尖兒,別惹他,別讓阿瑪不高興。」此後一段時間,我母親被關在房裡養傷,而別的孩子完全不理她了。
正月十五元宵節,喜慶的氣氛達到高潮。家家張燈、戶戶結綵。最熱鬧的場面是「火神爺」出巡,火神爺的塑像被抬出來遊行,告誡大家小心火燭。它渾身「火紅」,火紅的頭髮,火紅的眉毛,火紅的鬍鬚,火紅的關篷,坐在一頂八人大轎上。前面開路的是高蹺隊、身份歌隊、鑼鼓隊,跟在轎後的獅子舞、龍燈舞、小旱船,一路上浩浩蕩蕩,熱鬧非凡。所經之處,富貴人家、大商號都擺上供品香案,祈求它保佑不遭火災。
此事發生後,夏瑞堂就常常去於義縣南面二十五哩的省會錦州,想在那裡找份工作。大家庭內的氣氛已緊張之極,現在我母親又險些被置於死地,他決心搬走。這種決定非同小可。在中國,幾代人同住被認為是極為榮耀的,有些街道甚至取名「五世同堂」,以表彰某個大家庭。大家庭的破裂被看作是大悲劇,應盡力防止。不過夏瑞堂仍裝出愉快的樣子,他對姥姥說,以後可以少操點心。我姥姥也大感輕鬆,雖然她不能顯得太高興。事實上,她一直希望丈夫能搬走。她對冷若冰窖的大家庭已受夠了。
一九三六年十二月的一個冰天雪地的日子,夏家人全聚集在大門外為他們送行。這群人的眼睛都是乾的,只有支持這樁婚事的德貴在流淚。我母親也淚流滿面地向大老李道了別。當列車載著他們向錦州出發時,她開始興奮起來,在車廂裡跳上蹦下,不時趴在窗口向外望。這是她自一歲以來首次坐火車。
東北的冬季夜晚是漫長的。當窗外北風怒號、冰封大地的時候,大老李總是盤腿坐在炕上,把我母親放在膝頭,給她講北方深山老林的神話傳說。五顏六色的神奇鳥和滿樹林的奇異花就伴著她進入夢鄉。特別是那些妙不可言的人參,它們是胖胖的小孩,挖出來時,你得在上面繫一根紅繩子拴住,不然,一眨眼工夫它們就會跑得無影無蹤。大老李告訴母親,老虎實際上是很善良的,從不吃人,除非受到威脅。但黑熊很凶殘,千萬得躲著它。如果不幸碰上,要立刻站住不動,直到它低下頭。這是因為熊的前額有一綹卷毛,低頭時,卷毛正好遮住它的視絲,讓他變成「熊瞎子」。這時你就趕緊跑。遇到狼,千萬不要跑,因為你不可能跑得比它快。你得面對它站著,兩眼盯住它,顯得你並不怕它,然後再慢慢退著走開。多年後,大老李的故事居然救了我母親一命。
外曾祖父為了甩掉包袱而不斷勸女兒再嫁為妾,姥姥卻只想過著平的日子,把女兒養大。有時外曾祖父會氣得忍不住對她大吼,「難道要我養你們一輩子?」
一聽到「品行」兩個字,大兒子立即嗤之以鼻,「做小老婆的人有什麼『品行』可言?好人家的女兒哪有去當小老婆的!」接著他開始辱罵我姥姥。夏瑞堂大怒,舉起手杖打了大兒子兩下。夏瑞堂向來待人和氣,自制力很強。他憤怒的反常舉動把跪在地上的子孫們都嚇呆了,重孫開始歇斯底里的大哭起來。大兒子也愣住了,但他很快就硬著頭皮嘶喊起來。他當著眾人的面挨打,自尊心深受傷害,即使父親住了手,他仍謾罵不已。夏瑞堂怒不可遏,舉起手杖又用力打下來,只聽「卡嚓」一聲,手杖竟斷成兩截。m•hetubook•com•com大兒子又羞又痛,沉默了幾秒鐘後,突然拔出一支手槍,對準自己的肚子,大聲喊道:「古來忠臣以死諫君,孝子以死諫父。阿瑪,如果你不答應,兒子只有一死了!」只聽一聲槍聲,大兒子搖晃了幾下,弓身蜷倒在地上,子彈穿進的他的腹腔。
姥姥生平第一回有了很多女鄰居朋友。雖然他們並不富有,但身為醫生的妻子,她受到人們的尊敬。那段蒙受屈辱、蔑視的日子已成過去,如今她是真的自由了。她和朋友們不時在一起玩一種古老的滿族遊戲——打手皮鼓。一手持鼓,一手拍打,邊打、邊唱,節奏旋律很簡單,幾乎可以說隨心所欲。唱詞內容多是講述性生活。已婚的講「感受」,未婚的提問題。由於沒有機會受教育,婦女們就利用這種遊戲來學習生活知識,也通過歌唱談論丈夫,交流經歷,說些閒言碎語。
姥姥此時是個二十五歲美麗的年輕寡婦,有著知書識禮的才女名聲,上門求親的人不少。但因為當過姨太太,只有一些社會地位較低的人肯娶她做正室,外曾祖父對這種人瞧不上眼。姥姥又堅持不再嫁人作妾,她對那種「不是讓別人做犧牲品,就是自己做犧牲品」的姨太太生活已深惡痛絕。
現在家裡充滿不和、壓抑與猜疑。姥姥的父親既怨恨她又討厭她母親。他從未喜歡過他妻子,更何況現在又有了兩個討他歡心的姨太太。外曾祖母在一九三〇年終於生了一個兒子玉林,但處境並沒有好轉。對我姥姥呢,他從沒想過她會回來,這下子可能打亂他一手創造的新天地。她姥姥視為「剋星」,當時的人們認為死了丈夫的女人命不好——「剋夫」。外曾祖父擔心姥姥會帶來晦氣,影響他的官運。
——成為滿族醫生的妻子(一九三三~一九三八)
家裡的情況已和十年前姥姥離開時大不一樣了。除了母親、妹妹玉蘭和弟弟玉林外,多了三口人:兩個姨太太加上其中一個所生的女孩,她和我母親一般大。玉蘭年近十六。還沒定親,在當時算是老姑娘了。
他們開始墮入愛河。夏瑞堂正式向她求婚。他說,他要娶她作正室,要像待自己親生女兒那樣把我母親撫養成人。姥姥欣喜得流下眼淚,接受了他的求婚。外曾祖父也非常贊成這門親事,特別是夏瑞堂主動提出不要嫁妝。
日本人在一九三一年九月開始入侵東北後,少帥張學良被迫放棄他的大本營瀋陽。他帶領二十萬軍隊撤到錦州,在這裡建立了指揮中心。日本人在一九三二年一月經過激烈戰鬥後攻佔有該城。錦州的淪陷是日本佔領整個東北的重要一步,也成為美國與日本之間外交的爭論點。日本人轟炸了錦州,使它成為有史以來最早受空襲的城市之一,入城後,又大肆燒殺擄掠。
夏瑞堂在錦州白手起家時,年已六十六,為了省錢,他租了一間小土屋。小土屋十尺長,八尺寬,位於城外小凌河堤壩下的低窪地,河對岸是大片的高粱地。這裡是錦州的貧民區,絕大多數土屋的房主都無力蓋上一個像樣的屋頂,只能用一塊塊的波紋狀的鐵皮搭在上面,再壓上大石頭以防被頻繁的大風吹走。
我母親很快活。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生活中處處都是溫馨。這裡既沒有她姥爺家裡的緊張氣氛,也不用再害怕夏家大小會欺侮她。她還特別巴望過節。過節總有好東西吃、新衣服穿。盼望過節是中國當時一般人的共同心理,那時沒有星期日的概念,只有政府官員、學校師生和日本人的工廠才在星期日停止工作,一般人就靠逢年過節稍事休息。因此,幾乎每個月都有某種傳統節日。
儘管夏瑞堂從未對姥姥表露過,姥姥也能體察他因長子自殺而飽嘗的痛苦。她默默地盡力替他分擔這份心理的重負,對他百般溫柔,唯恐不能照顧好他。
兩位伴娘引姥姥來到舉行婚禮的大廳。夏瑞堂站在一張八仙桌前,桌上鋪著厚厚的大紅繡花絨緞檯布,上面供奉著「天地君新師」牌位。夏瑞堂頭戴一頂華美的禮帽,形狀像皇冠,上面還插有翎毛,身著一件寬大的錦緞長袍和馬蹄袖馬褂,這是傳統的滿人服裝,起源於當年滿人的遊牧生活,便於騎馬身箭。
姥姥住在夏家大院裡,得適應滿族的生活習慣。她和我母親住在一間屋子裡,夏瑞堂的臥室則在另外一間。每天一大早,姥姥的神經就開始繃緊,她必須趕在一大家子人來請安前梳洗打扮好,還得把頭髮盤上去,做成一種非常複雜的樣式,再戴上一個不輕的頭飾。所有的這些辛苦換來的僅僅是一連串冷透了的早安聲,這幾乎是一天中大家唯一對她說的話。
當一年一度的城隍廟會到來時,姥姥愛帶我母親去城隍廟看泥塑。這些泥塑望畫地獄十殿閻王審判鬼魂的故事,教育人們道德準則。姥姥指著一組「割舌地獄」要我母親看:一個人被捆在柱頭上,舌頭被一個模樣猙獰的小鬼拉得長長的,另一個小鬼正用刀割他的舌頭。姥姥說,這是在懲罰那些生前說謊的人,如果我母親說了謊,死後也要受這種處罰。這就和-圖-書樣,姥姥一路快快樂樂地對我母親挨個解說那些怕人的形象。但在一組塑像前她卻突然閉了嘴,接著我母親快樂離開。若干年之後,我母親才知道,那組塑像描繪的是「鋸人地獄」:一個再嫁的寡婦正被她的兩任丈夫從中間鋸成兩半,因為她是他們倆共同的財產。在那時日,這種恐怖場面嚇壞了不少守寡的婦女,使她們忠貞於已去世的丈夫,不管所謂的忠貞是怎樣的悲慘。有的人甚至在被夫家迫令再嫁時自殺。我母親此時才意識到:姥姥決定再嫁給夏瑞堂是多麼不容易。
姥姥比她母親堅強得多,過去十年的悲慘日子使她變得更為堅韌,連她父親也要畏她三分。從返家之日起,她就以楊家小女主人身份自居,姨太太們的囂張行為開始有些收斂,見面對還會勉強擠出笑臉來,但整個家庭氣氛仍是冷如冰窖。我母親就是在這種環境裡度過她二歲到四歲的童年。姥姥雖對她疼愛備至,但她還是能感受到周圍的緊張氣氛。
兒子死後,夏瑞堂失去了往常的安詳。儘管他的外表照樣平靜,但熟悉他的人都能看出他內心十分悲痛。不過,他並不想屈服於壓力,辦喪事後不久,他就定下婚期,還是舉行一場隆重的婚禮。這時的姥姥面對四面八方的非難,說大兒子的死她該負絕大的責任。她害怕,不知該不該繼續這一樁婚事,但社會大眾的譴責激起她的反抗心理,她相信自己沒有罪。
兒子們央請親朋好友來做說客。大家一致認定這樁婚事太荒唐了,埋怨他老糊塗。有的人還當面質問他,「你已經兒孫滿堂,還娶哪門子親?」他們還遷怒於姥姥,罵她是「前夫屍骨未寒,就想再嫁人了!」「這女人算計得可好了,不當姨太太,一心要做正夫人。明擺著居心不良,將來虐待夏家子孫不說,還會盤算掉夏家家產。」這句話說穿了還不是一個「錢」字。夏家人擔心我姥姥如果以女主人身份當家,就會把整個家產都吞了。
忙到除夕夜,全家人圍著火爐,聊天、守歲、吃餃子。半夜十二點一過,鞭炮齊鳴,這是我母親最興奮的時刻。她隨父母走出房門,按照歷書指明的財神爺降臨的方向磕頭,全城的人也都磕頭。然後,紛紛起身向鄰居、朋友互道「恭喜發財」。
婚禮按滿族風俗進行。一輛楊家租來的華麗馬車將姥姥送到半路,由新郎派來的另外一輛迎親馬車接她走完後半程。在交接地點上,她的五歲弟弟玉林蹲在馬車門下,腰弓成九十度,象徵是他把姊姊背到迎親馬車上的,到達夏家後,玉林又重複上述動作。按滿人風俗,新娘不能自己走進新郎家門,必須被背過去,以顯得不失身份。
雖然夏瑞堂本人就是醫生,但他不主張吃藥,認為健康要靠鍛煉。他堅決反對任何照他看來雖治好身體某一部分但卻損害另一部分的醫療技術,不輕易用猛藥強劑,擔心會有副作用。我母親和姥姥總是背著他偷吃藥。有時她們生病時,他請一位是黃教僧的中醫師診病,這個人相信有些病是「邪氣」所致,理應由某種特殊的宗教手段來驅邪。
於是,我母親最親密的朋友就是一些小動物了。她養了一隻貓頭鷹,一隻呼呼拉(鷹的一種)、一隻會學幾句人話的八哥、一隻貓及一些小白鼠。她還有好些蚱蜢和蟋蟀。養在玻璃瓶中。我母親唯一的人類朋友是夏瑞堂的馬伕「大老李」。這位來自大興安嶺的中年漢子,有著古銅色的粗糙皮膚,極厚的嘴唇,粗硬的頭髮,朝天鼻,看上去不太像個中國人。他從小跟隨父親打獵,捕捉熊、狐狸和鹿子,方法是使用獵槍、埋設夾子和挖陷阱。他們還按人參之類的藥材。有段時間,他們靠賣皮毛、人參等維生,日子過得還不錯。後來,因「鬍子」土匪和官兵的騷擾,他不得不離開大山,逃到義縣謀生。他時常說張作霖跟「鬍子」沒兩樣。後來,當我母親聽說張作霖是「抗日英雄」時,她總記起大老李的話。
三兒媳歸回到家中,感到十份內疚,表示已不想再對姥姥施加壓力。她也發現有人跟她想法一樣——二兒子德貴,他和父親一起行醫,比其他兄弟更親近父親,他認為應該讓父親結婚。三兒子在聽到妻子描述了姥姥的身世和品行後,也有些動搖了。
一九三七年年底,也就是在錦州一年之後,夏醫生和姥姥搬到錦州老南門內通達胡同。新住宅比起小凌河旁的土屋不知好多少倍,牆壁是用石頭砌成的,光臥室就有三間。他們和另外兩家人共用一個大院子,但只有夏家的房子有一道直通院子的門,另外住戶必須從外面繞過街頭,通過院子大門才能進入。院落裡種著柏樹和冬青樹,還種了些丁香和別的能生長在嚴冬、生命力強的花。姥姥愛花的天性又在這裡施展開了,滿園子都是步步高、雞冠花、菊花、大麗花和鳳仙花等。
姥姥喜歡這類聚會,每每在家練習。她坐在炕上,邊打手鼓,邊填新詞,合著節拍哼,時時停下來揣摩韻律,夏瑞堂也幫著填詞湊趣。我母親太小,姥姥從不帶她參加這類遊戲,只能在家裡看排練。她發現繼父和母親常為所填新詞笑得前仰後合,就強扭著母親要她重說一遍,結果如墮雲裡霧中,仍是一點不懂。
在一片慌亂和_圖_書中,夏家馬車趕緊把他送進醫院。也許他並不想自殺,只是想做做樣子,對父親施加壓力,卻沒想到很不幸地,他在第二天去世。
我母親到夏家後,夏瑞堂像對親生兒女那樣待她,讓她稱自己為「阿瑪」。在我母親印象中,繼父只打過她一次:那是她剛到夏家,看見炕上有個帶靠墊的座位,似乎又舒服又暖和,就爬上去坐。突然,她發現夏瑞堂臉一沉,衝過來給了她一巴掌,把她從座位上接下來。後來母親才知道,那是繼父特殊的座位,按滿人的規矩,只有他才能坐在上面。繼父把我母親改姓「夏」,取名「德鴻」。「德」是她在夏家的排行。「夏德鴻」這個名字從此便跟隨我母親至今。
夏瑞堂替姥姥治病時,體察到她的病痛不是在生理上,而是在心理上。他對姥姥的身世早有所聞,對她逃出薛家的勇氣十分敬慕,對她目前的處境也非常同情。夏瑞堂對姥姥好言相慰,這使得姥姥格外感動,她還從來沒有碰上過那麼體貼人、那麼理解她心思的男人。雖然還是有所顧忌,她仍不由自主地開始對他傾訴久煩心中的苦悶和希望。
夏瑞堂把家產分了,所有的田地和莊園都歸大兒子的遺孀,以彌補她喪夫之痛;二兒子分到整個中藥店;三兒子則分到夏家的住宅。大老李和其他僕人也都一一安頓。他只為自己保留了滿清皇帝賞賜給他祖宗的禮品,此外一無所有。他問姥姥介不介意和他過窮日子。姥姥說:「只要有你,有我女兒,喝涼永也是甜的!」
夏家人眼看說不動夏醫生,就派三兒媳婦來勸姥姥。她們見了面,喝了會兒茶,聊了會兒天,才言歸正傳。未說上幾句,姥姥便哽咽起來,拉著這位昔日同窗的手問:「如果你處在我的地位你會怎麼辦?」三兒媳婦無言以對,姥姥更加傷心。「所謂『將心比心』,你總知道做姨太太的滋味吧?你總不想當人家的姨太太吧?」
夏瑞堂當時已六十五歲,前任夫人去世十多年,有三個已成家的兒子和一個出了嫁的女兒,三個兒子與夏瑞堂住在一起,大兒子管理家產,包括田地、莊園;二兒子在父親診所學醫;三兒子是教師。還有八個孫子,其中一個已結婚生子,夏家算是個四代同堂的大家庭。
上門治病對醫生很重要,因為病家會直接把錢付給醫生本人。病人如果滿意,又富有,給醫生的報酬就很高。有些病家還會在逢年過節時,置辦厚禮送醫生。夏瑞堂出診多次後,夏家的境況就明顯好轉了。
全家人——兒子、媳婦、孫子、孫媳婦,甚至重孫,都紛紛挨次哭泣著跪在夏瑞堂跟前,懇求他考慮清楚。他們提出「滿漢不通婚」的滿族舊習。夏瑞堂回答說,這種規矩早已廢除。他的孩子們卻說,真正的滿人還是應該遵守。他們一再要求他考慮年齡的差距——夏瑞堂的歲數比她整整大兩倍,有人更引述了一句諺語:老夫娶少妻,終歸是人家的。已婚的孫子甚至上前抱住他的腳,聲淚俱下地說:「你就不替我們想想,叫我們今後在人前怎麼做人?」
當他們在十二月份到這裡時,褐色的土地已凍得堅硬如石,河水也冰封了。挨到春天,冰雪消融,土屋四周又頓成沼澤。陰溝污水因春暖解凍而散發出陣陣惡臭。到了夏季,此區成了蚊蟲大本營,他們常提心吊膽,怕洪水氾濫,因為河水水位高過堤壩外的土屋屋頂,而堤壩已年久失修。我母親印象最深刻的是剛到時的寒冷,不單是睡覺,任何活動都得在炕上進行。炕幾乎佔了土屋的整個面積,餘下的空間角落只能放個小爐子,三人擠在一張炕上睡覺,沒有電,沒有自來水。廁所在屋外,地上挖出一排排相通的坑,四周圍著泥巴糊的牆。
夏瑞堂問起事情的經過。我母親說:「是小六子把我推下去的!」姥姥一聽急忙打斷她的話,不許她往下說。她同時瞥了丈夫一眼,擔心丈夫會難過,因為小六是他最寵愛的孫子。
這一天,夏瑞堂把兒子們召集到書房,告訴他們自己的打算。兒子們最初的瓜是面面相覷。一陣沉默之後,大兒子怕自己沒聽清楚,再問道:「你不是要納她為妾吧?」
姥姥和母親興致勃勃地跟著出巡隊伍跑。我母親注意到火神爺沿途任何供品也不拿,就一顛一顛地被抬走了。姥姥告訴她,這叫「心到佛知,上供人吃」。那些窮日子裡,我母親熱望過節的最大興致,就是有好東西吃。對那些充滿詩意而不充滿食物的節日她則沒什麼興趣,姥姥在元宵節猜燈謎,在九九重陽節一家去賞菊,她都不耐煩地等在一旁。
我姥姥從未如此苦過,但這卻是她一生中最快活的日子。夏瑞堂愛她,女兒又總在身旁。她也不必遵守那些滿族的繁文縟節,小土屋內充滿了歡笑聲。在漫漫長夜裡,她和夏瑞堂常玩紙牌,遊戲規則是夏瑞堂輸了,姥姥就輕輕打他三下,姥姥輸了,夏瑞堂則要親她三次。
錦州是「滿洲國」九省之一的省會,當時約有十七萬居民。它距大海有十哩,靠近長城,四周也像義縣那樣被城牆環繞著。不過城裡的工商業早已十分發達,東面有個規模很大的紡織廠,西北面有兩個煉油廠。錦州是重要的鐵路樞紐,甚至還有機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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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姥嫁入夏家是一九三五年的事。那年我母親四歲。姥姥二十六歲。夏家院大宅深,臨街的房子用作診所,還出售各種中草藥和按夏家祖傳秘方配製的成藥。三位徒弟在一間作坊內負責加工、製作。大宅向街正門的頂端,是彩繪成金黃色的屋簷,寫有「夏宅」的長方形燙金大匾立在中央。藥房後面是天並,周圍有許多正對著天井的房間,供僕役和廚師住。往裡去,大院分成了若干較小並互相分分隔開的庭院,夏家大小成員分住在過裡。大院裡種著柏樹、臘梅,還有個別緻的鳥園。每天早上,夏瑞堂總愛到這裡來,邊聆聽小鳥的嘰嘰喳喳,邊做氣功、打太極拳。
兒子們除了驚慌、擔憂,還加上憤怒。在一般漢人家庭中,晚輩要服從長輩,各種輩份有其合宜的禮數,而滿人禮法更為森嚴。晚輩必須每天早晚向長輩請安。男的屈腿下跪,叫「打千兒」,女的行屈膝禮。逢年過節,人們還得行大禮——磕頭。如今一個當過別人姨太太的年輕女人,將要成為他們的繼母,像夏瑞堂一樣受他們的問候和跪拜,這簡直是令人難以忍受。
姥姥有了「繼母」身份,夏家人不敢明目張膽欺侮她,怕被人說是忤逆,於是他們把氣出在我母親身上,嘲笑她是「拖油瓶」,夏家的孩子們常把她打得鼻青臉腫。但她很倔強,既不哭,也不叫,只是纏著她母親,帶她「回家」,回到她姥姥家或薛之珩為她母親買下的住宅去,她記得在那裡僕人們待她就像個小公主。但很快她就明白了,不能跟母親說要「回家」,因為每當此時,母親總是滿臉淚水。姥姥瞭解所發生的一切,但她從不對夏瑞堂提起,怕在他和他的孩子們之間惹出事端。
薛大太太信中要姥姥的雙親領她回去。儘管話說得很婉轉,但姥姥心裡很清楚,這是攆她走。姥姥重回娘家,外曾祖父極不情願。他現在正是福星高照、時來運轉。除了當上義縣警察局副局長外,還變得相當富有,買了一些土地,吸上鴉片,外加兩位姨太太。他一走馬上任,警察局長就把自己的小妾——一位蒙古姑娘送給他。這種情況在當時官場上屢見不鮮,目的是借此來拉攏屬下,以培植自己的勢力。不久,外曾祖父又打算再娶一房,姨太太愈多愈顯得有身份。他發現無須勞神遠求,因為送來的姨太太有個姐姐。
夏瑞堂是個富人,有兩千多畝地散佈在義縣一帶,甚至遠到長城以南。他在城裡有大宅是用灰磚砌成的,以石灰勾縫,四壁貼有牆紙,所有的屋樑和接口都被粉刷過的天花板覆蓋住,這些在當時是大戶人家的排場。他還擁有一家帶藥鋪的中醫診所,生意十分興隆。醫生有自己的藥店,是事業成功的標誌。
剛到錦州時,夏瑞堂在一家叫「寶春堂」的中藥店當坐堂醫師,按鐘點支薪。由於他醫術高明,名氣漸漸傳開。不久,他就第一次被請到病人家出診。當天晚上,他回家時,手裡拎著一個紙包,向妻子、女兒眨了眨眼,要她們猜猜裡面裝的是什麼。我母親發現紙包直冒熱氣直覺是好吃的東西。她衝上前去,迫不及待地扯開紙包。「夾肉燒餅!」她歡呼起來,接著就狼吞虎嚥了起來。偶一抬頭,看到夏瑞堂正滿懷憐愛地注視著她。五十多年後,我母親仍能清晰記起夏瑞堂的目光。至今她還說,從此再也沒有吃過比那天的夾肉燒餅更美味的東西了。
夏瑞堂的祖輩曾做過滿清皇室的御醫,受過皇封,到他是第十代傳人,以醫術高超而蜚聲義縣。他還是個好心人,對付不起醫藥費的人,他就白看病不收錢。他身材高大,有一百八十幾公分,但動作依然敏捷。他慣穿一身傳統的長袍馬褂,目光和善,留有一撮山羊鬍和八字鬍。他的表情、談吐舉止,都散發出一種安詳的力量。
姨太太們更是大感威脅。目前,整個楊家已成了她們的天下。外曾祖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按地位應在姨太太之上。但她是個溫順、懦弱的女子,因而常受姨太太們的欺凌。姨太太一看見她就冷眼以對。兒子玉林的出世更招來她們的憎恨,因為這將奪走她們未來的安全保障:外曾祖父一旦去世,所有財產將自動由兒子繼承。她們恨玉林,以至外曾祖父稍微表現出一點愛子的舉動,比如摸摸玉林的頭,都會惹得她們大發脾氣。
新居正對面是一座裝飾得耀眼的火神設,前來拜神的人們馬馬匹繫在夏家土屋的門口,天暖時,夕陽西下,夏瑞堂愛帶著我母親去河堤上散步,看錦州八大景觀之一的「紅螺晚照」。他常吟一些古詩給我母親聽。姥姥不能陪他們散步,那時不流行夫妻出雙入對,而且,散步對她那雙小腳來說,絕非樂事。
第二天一早,夏瑞堂起床走到門邊,吃了一驚,門前黑壓壓的一大片,全家老少十五個人,除德貴外,都跪在地上。他一出門,大兒子就高聲喊,「磕頭!」大家應聲磕下頭。夏瑞堂氣得渾身發抖,他要孩子們都站起來,但大兒子說:「不,阿瑪(滿族稱父親的說法),我們不能站起來,除非你取消婚事。」
姥姥和夏瑞堂沒有孩子。夏瑞堂信奉一種理論,認為人過六十五歲後,就不應讓精|液外洩了,這對男人的健康極為重要。和-圖-書他從來不生病,每天洗冷水澡,甚至溫度降至攝氏零度以下,也不退縮。他不近煙酒,這也是他參加的一個名叫「在理會」的宗教團體的教義。
這深深刺傷了夏瑞堂,他明白娶一位姨太太為正室,會使孩子們在社會上抬不起頭來。但他仍然認定必須把姥姥的幸福擺在首位,姥姥如果嫁給他作妾,就只能成為這個大家庭的奴隸,單憑他的愛是保護不了她的。夏瑞堂懇求他的家人能遂其所願,但家人及當時的社會都認為這「不負責」的行為不能縱容。
夏瑞堂提起手杖跺跺地,沉重地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們心裡在想什麼。我在世的日子已不長了,如果你們擔心的是繼母將會狠心對待你們,我可以告訴你們,她是個好人,我可以保證她的品行……」
夏瑞堂的名聲也開始遠播。一天,他被請到省長府上。原來省長太太突然休克。夏瑞堂藥到病除,使夫人恢復知覺。這在當時簡直就是起死回生。省長激動之餘,馬上定製一個大匾,親手寫上四個大字:「濟世救人」,派人抬著匾,敲鑼打鼓穿城遊行送到夏瑞堂所在藥店。接著,省長又請夏幫另一個忙。他有一位夫人和十二位姨太太,卻沒有一個為他生孩子的。夏醫生給省長、省長太太以及姨太太們均開了藥方。不久,竟有好幾位懷了孕。事實上,問題出在省長身上。但為了顧全他的面子,結果大家都吃藥。此事使省長更加感激不盡,他送給夏醫生一個更大的匾,上面仍是他的手書:「送子觀音」。從此,夏瑞堂名聲日隆,甚至遠到四百哩之外的哈爾濱,都有人上門求醫。他被譽為「滿洲國」四大名醫之一。
夏瑞堂平靜地說,他一貫反對納妾。
最令母親朝恩暮想的是春節。農曆正月初一前七天,就開始過小年,家家忙著祭灶王爺。「灶王爺」是一幅貼在灶上的畫像,隨時錄人功過,一年一次升天向玉皇大帝稟告。每年臘月二十三日是灶王爺升天之日,人們把這幅畫燒掉,表示他升天去見玉皇大帝。燒掉前先擺上供品,一家人向他磕頭,求他「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我母親此時的任務是把蜜糖塗在畫像的嘴唇上,以免他升天後講壞話。與灶王爺畫像一塊燒掉的,還有姥姥用高粱稈扎得活靈活現的小人小馬,這是供灶王爺差遣和代步用的。到了除夕夜,才又貼張新像,於是,這位神仙又回來了。
姥姥總是笑臉迎人。逢年過節,全家大小向她磕頭行大禮時,她都趕快站起來,留空她的座位,象徵讓夏瑞堂已故的前妻接受兒孫們的敬意。儘管晚輩們勉強做出尊敬她的樣子,但姥姥知道他們懷恨在心。昔日的同學——三兒媳婦現在也迴避她。吃飯時,會有一位兒媳婦站在姥姥身後伺候,她們總是擺出一張冷若冰霜的臉孔,結果是再好的飯菜姥姥也難以下嚥,更說不上仔細品嚐了。
他們處於飢餓的邊緣。在義縣時,夏瑞堂擁有的土地足以使全家老少豐衣足食。即使在日本人強令「出荷」後,他們也不愁沒飯吃。現在沒了地,收入菲薄,只能是日本人搜刮後剩下什麼吃什麼。當地生產的糧食有很多被強行運往日本,剩下的大米和小麥,又被日本龐大的駐軍拿走,當地居民只能得到一些玉米、高粱,但是這些東西也很少見,主食變成了橡子面,聞起來、吃起來都令人噁心。米、麥只有黑市裡有,姥姥就賣薛之珩給她的首飾去買。到吃飯時,她不是說吃過了,就是說不餓,讓著丈夫和女兒,等他們吃完後再吃剩下的。後來夏瑞堂發現她賣首飾,就急忙制止她說:「我已上了年紀,不會長命百歲,你們以後還得靠這些首飾過活。」
小年一過,就忙著準備過年的食物,把豬、羊、牛肉切成不同形態,磨黃米面和糯米面,準備豆沙包、元宵、饅頭和蒸糕。所有食物全放入地窖凍起來,以備大年使用。這時,氣溫在零下二十攝氏度以上,等於天然冰箱。
但大兒子和他的妻子仍然堅決反對。大媳婦發現別的兄弟開始動搖,就哭喊著對丈夫說,「他們當然不用擔心,他們各有各的本事,楊家女人搶不走。你有什麼呢?你不過是爹的管家——那女人嫁來,這個家就會由她來當,財產不都落到她和她女兒手裡了。我和我們的孩子到時候該怎麼辦呢?我們什麼都沒有,乾脆死了算了,可能這就是你父親想要的!我死了好讓你們大家稱心如意!」她尖著嗓門說著,還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她的丈夫強壓著怒火,從牙縫裡擠出話來:「等明天再說吧!」
但是姥姥真的是無處可去,那時的婦女不能出外找工作。在父親的威逼、姨太太們的指桑罵槐下,姥姥終於不支病倒了。楊家請來滿族醫生夏瑞堂來為她診病。姥姥對他並不陌生,他的三兒媳婦正是她昔日的同窗。她逃出薛公館後,曾把女兒藏在他家。
正月初一,朝東的窗紙一發白,我母親就急忙跳下床,穿上新衣服、新褲子、新襪子、新鞋子,由姥姥帶著去訪親會友。她向所有的長輩磕頭,他們給她紅包,裡面裝著壓歲錢,這是她一年的零花。接下去的十五天中,成人們互相拜訪,互祝發財。發財,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夢,當時大家都很窮。即使是夏瑞堂這樣的人家也中有在過節時才能敞開肚子吃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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