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鴻:三代中國女人的故事

作者:張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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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衣錦還鄉」

八、「衣錦還鄉」

隨後幾個星期算是我父母真正的蜜月期。第一次他們住在一起,不被批評為「愛情至上」,周圍的氣氛是輕鬆的,共產黨為迅速的勝利而歡欣鼓舞,父親的同事不再要求夫婦只能在星期六晚上一起過夜了。
我母親第三次徵糧時,開始嘔吐、頭暈——她又懷孕了。她筋疲力盡地回到宜賓城,想好好休息休息,可是她的工作隊卻又要出發。當時沒有明文規定說孕婦該不該去徵糧,我母親也很矛盾,一方面她完全明白徵糧的重要性,而且當時整個氣氛是犧牲、奉獻,為自己考慮是一種恥辱;另一方面,徵糧必須隨時準備與土匪戰鬥,要能夠跑得快,而她連走路也頭暈。她對五個月前的流產記憶猶新,很害怕在野外又流產,到時既無醫生又無交通工具,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這年夏天,是多年來最熱的一次,天氣非常潮濕、悶熱,溫度高達三十七攝氏度以上。我母親每天洗澡,米女士對此大加指責。北方的農民,由於缺水很少洗澡。在游擊隊裡,虱子被稱為:「革命蟲」,男、女游擊隊員相互比賽誰的「革命蟲」多,愛乾淨是屬於資產階級。當陰冷的秋天到來時,我父親的警衛又多了一條意見,說我母親表現得「像國民黨官太太」,因為她用了我父親洗臉剩下的熱水。那時,為了節省柴火,只有一定級別的幹部才有權用熱水。我父親夠級別,但我母親夠不上。我父親家裡的婦女都曾多次告誡我母親,臨產前不要用冷水洗澡,以免留下後遺症。在警衛批評後,我父親就再不允許我母親用他的熱水了。我母親心裡直冒火,為什麼丈夫不站在她這一邊反對這無休無止、莫名其妙的糾纏小事?
母親拜見我祖母是件大事。按傳統,已婚婦女的頂頭上司是她婆婆。她必須完全服從,忍受婆婆的挑剔和專橫。待到「多年的媳婦熬成婆」,她就以同樣的方式對待自己的兒媳婦。「解放媳婦」是共產黨的重要政策之一。許多傳言說共產黨媳婦桀驁不馴,會騎到婆婆頭上作威作福,大家提心吊膽地等著看我母親會怎樣行事。
父親和另一位共產黨幹部登岸發表演說。工人們聽到他用宜賓方言講話時,都高興得笑了。另外引人注目的是,他戴著一頂紅軍時代的八角軍帽,看上去與眾不同。隨後他們過江入城,此時父親已離家十年了。他非常愛他的家庭,想念他母親。他曾從延安寫信給最喜歡的小妹,敘述他的新生活,希望她有一天來延安加入他們的行列。由於國民黨加強封鎖,斷了音訊,這些年來,父親的大家庭甚至不知道他還活著,他們想他想得流淚,跑在菩薩面前祈求保佑他平安無事。有一天,他們突然收到我父母在南京的合影照片——這是多年來第一次得到他的消息。他還附了封短信說,很快就會回宜賓了。他告訴家人他先前已改了姓名,叫「王愚」,意思是誠實無私得被人們認為像個傻瓜。現在,他改回姓張,由於對「愚」字難捨,因而定名為張守愚。
開始時,他們住在貧苦農民家裡。後來得知,土匪一旦發現誰幫助過徵糧隊,就會殺掉他的全家。在發生好幾次這樣的殘殺事件後,徵糧隊為了不牽連無辜的農民,就在露天、荒棄的寺廟、祠堂或小學校裡過夜。
俊英娘娘為我姐姐請了個奶媽。「供給制」規定政府為幹部家庭的每個嬰兒付奶媽費用。奶媽被當作國家公職人員對待,提供免費的身體檢查。她們不是僕人,甚至不洗尿布。當時請奶媽對政府還不是沉重負擔,因為那些獲准結婚的都是相當高級的幹部,孩子很少。
父親現在住在一處優雅的大院內,是新政府辦公和居住的地方,我母親也隨他住了進來。這裡的花園長滿了她從未見過的亞熱帶奇花異草:楠木、木瓜樹和芭蕉叢。地面上覆蓋著翠茸茸的青苔,水池裡金魚在嬉戲,甚至能透過碧清的池水看到一隻臥底的烏龜。父親臥房有一張雙人沙發床,母親從未睡過如此柔軟的床,東北都是硬邦邦的磚炕。宜賓沒有嚴寒,一床薄被子就能過冬了。這裡也沒有東北的北風和滿天黃沙,再不需要紗巾遮臉了,水井沒有蓋子,一根竹竿總插在井裡,繫著一個汲水泊桶。人們把磨得發亮的青石板斜支著,在上面用棕刷刷洗衣服。這洗衣方式在東北也是不可想像的,因為衣服不是馬上凍成冰塊,就是蓋滿灰土。母親生平第一次每天都能吃得到米飯和新鮮蔬菜。
最後,黨小組的兩人攤了牌:反對她轉成正式黨員。我母親陷入極度絕望之中。她把自己獻給革命,無法接受革命不要她了。使她特別憤怒的是:她儘是被一些瑣碎的、文不對題的理由排斥在黨外。這兩個人的思想方式似乎與她想像中的共產黨理想有十萬八千里之遙,也就是說她被落後分子排斥在先進組織之外。然而,革命卻告訴她,是她錯了。在她內心深處還有別一點隱約的恐懼:如果真被拒絕轉為正式黨員就將在別人的歧視下過一輩子。
我父親的不妥協深深傷害了我母親,照她看來,她欠鎮長一命。我父親不饒他,等於把她的命不當一回事。再說,他還救了別的工作隊員呢!不久,我母親的工作隊又被派去徵糧。她這時有強烈的妊娠反應,不斷嘔吐,整天累得半死。自從那次猛跑躲入草垛後,她時時感到腹部作痛。另外那位孕婦的丈夫決心不讓他妻子再去了。他說:「所有懷孕的人都不要去,孕婦不能去冒險!」
我父親全家對我母親都非常好。我祖母開始時看上去有點拘謹,其實為人隨和,很少說人不好,更從不挑剔。俊英娘娘的圓臉上有些麻子,但她的眼神是如此柔和,任何一個見到她的人都說她心地善良,和她在一起https://www.hetubook.com.com,會感到十分安全和放鬆。我母親不禁把我祖母、娘娘們與自己的母親相比,她們不像自己母親那麼精力四溢,但她們的和善和安寧使我母親猶如回到自己的家。俊英娘娘能燒美味的四川菜,北方單調的食物無法與之相比。我母親雖是東北人,但她喜歡麻、辣、燙的四川風味。這些菜的名稱尤其使她著迷:「麻婆豆腐」、「怪味雞」、「香酥鴨」、「童子金雞報曉」……我母親常去張家大院和大家庭一道吃飯,窗外就是果園,結滿了桃、李、杏。早春時節,果園是一片粉紅色、白色的花海。
姥姥到宜賓時已是五月中旬,一路走了兩個多月,母親正整天噁心嘔吐,情緒低落,再見到她母親當然喜出望外。父親可不怎麼高興,他好不容易擺脫了岳母而第一次和妻子單獨相處,現在岳母卻又遠從千里之外自天而降。他很清楚,母女關係的親密不是他這個作丈夫所能比的。
宜賓的土改大致是和平的。部分原因是比較凶狠的地主都參加了武裝暴動,在戰鬥中被打死或後來被抓去處決了。但有的村子也發生了暴力事件,一次,一個共產黨土改隊員強|奸了一個地主家庭的幾個女人,然後割去她們的乳|房,說是「坐地麻圈」,我父親下令將此人槍斃。
我姥姥的小腳自嫁給夏醫生後就放了,因為滿人的習俗是不裹腳。放開裹腳布的過程幾乎和裹腳一樣痛苦,折斷的骨頭再也不能長全,腳也不能恢復自然的形狀,依然蜷縮成一團。我姥姥為了使她的腳看上去和天足差不多,就在鞋裡塞了許多棉花。
我母親得心甘情願地接受這一切。對她來說,當不當共產黨員比生命還重要,如果黨拒絕了她,她的生命就失去意義了,就像一名狂熱的教徒被革出教會。共產黨從來不隱瞞「思想改造」是個痛苦過程。這樣的過程革命者都得經歷。我父親在參加革命時已經歷過,現在還在繼續不斷接受批評。我父親根據自己的經歷告訴我母親,她的痛苦是正常的。
登門那天,龐大的張氏家族聚集在祖母的住宅。母親一走進前院門,就聽見人們在低聲噓噓:「她來了!她來了!」大人要孩子們靜下來,孩子們卻蹦來蹦去,想瞧一眼這位來自遠方的共產黨媳婦。
共產黨派出了武裝徵糧隊,以機關幹部為主,由武裝士兵護送下鄉徵收糧食。當時幾乎全體幹部都出動了,整個宜賓縣政府僅有兩名婦女留守。一位既當收發、秘書,又整天坐電話機旁負責詢問、統計各隊徵糧情況,另一位剛生了孩子。
這條木船由十二個人劃梁。他們高聲唱著川江號子,內容隨心所欲。有經過的山水村莊的傳說,竹林精靈的神話,也有自己的觸景生情。我姥姥最覺好笑的是他們對一個女乘客擠眉弄眼地唱情歌,所唱的是四川方言,姥姥完全聽不懂,但卻能透過乘客們發出的陣陣高興又窘迫的笑聲,明白歌詞的俏皮。姥姥聽說過一些四川人的「弔膀子」,像川菜那樣其味無窮。她覺得挺開心,當然,她並不知道我母親已有好幾次從鬼門關裡被拉回來,母親也從沒在信上提過流產的事。
當父親完全投入工作時,母親於十一月八日生下了他們的第一個孩子——一個女孩。父親當時不在城裡,但他已替姐姐取名為肖(呢稱小)鴻,意思是要她像我母親(德鴻)。姐姐出生七天後,俊英娘娘僱了一個滑桿把母親從醫院抬到張家大院。我父親得知後批評我母親:一個共產黨員不該坐滑桿讓別人抬。我母親解釋說,這是有傳統根據的,產婦不該下床走路。我父親反問她:「農村婦女生產後,怎麼就能下地幹活了呢?」
最後,她仍決定去,同行的還有一位孕婦。一天下午,他們在一家地主院子裡準備吃午餐。房主在共產黨來時已逃走,所有家當能帶的已帶走,不能帶走的也被偷盜一空。齊房高的土牆多已倒塌,院內長滿了草。木門沒有鎖,在山風吹拂下嗄嗄作響。大家正在廚房裡忙著,一個中年男子出現了。他一副農民打扮,穿著草鞋,寬鬆的褲子外圍著一條土布圍裙,圍裙一角撩起掖在腰帶下,頭上裹著一條骯髒的白布頭巾。他是來通風報信的,有一股有名的「大刀隊」正向這裡包抄過來,這些人特別急於捉住工作隊裡的我母親和另外那位孕婦,人人都知道這兩人是本縣共產黨高官的老婆。來人其實不是普通農民。在國民黨統治時期,他是該地區的鎮長,管轄好幾個村子,大刀隊要他合作,他就加入了,並成為其中一個頭目。但眼看大勢已去,他想給自己留條後路,希望找到立功的機會,所以來通風報信。
母親生了孩子,有三十天產假。她在張家大院裡和慈祥的婆婆、溫和體貼的俊英娘娘一起度過一段愉快時光,心情漸漸恢復平靜。滿月後,她有了新工作:到宜賓市共青團任職,這是宜賓地區重新華區的結果,宜賓是個專區,有七千五百平方里面積,人口超過二百萬,分九縣一市(宜賓市)。我父親被任命為專區四人領導委員會委員,兼專區宣傳部部長。
後來,這支大刀隊被擊潰了,一些人被俘,包括那個通風報信的鎮長。他既是那支大刀隊的首領,又是「地頭蛇」,這些罪名足以把他處死。但他報信給這支徵糧工作隊,救了兩位孕婦和其他隊員,又立了功。那時判死刑必須由三人小組批准。三人小組是由我父親、那位孕婦的丈夫和地區公安局長組成。投票結果是二比一,那位孕婦的丈夫希望赦免他,我父親和公安局長則要判他死刑。我母親懇求三人小組留他一命,但我父親毫不動搖。他對我母親說,此人正是知道工作隊和圖書裡有能留他活命的重要幹部的妻子,才來通風報信。他不同於一般的人,死在他手上的人太多了!那位孕婦的丈夫跟我父親吵了起來,我父親手拍著桌子大聲說:「正因這件事涉及到我們的妻子,我們才不能寬大處理。如果我們讓個人感情影響判決,新中國和舊中國又有何區別呢?」就選樣,鎮長就處決了。
姥姥來後,把一些珠寶賣給國家銀行,得到錢就到市場上去買肉類、蔬菜,為我母親補身體,傳統認為孕婦要有足夠的營養。不料很快召來了一大堆批評意見,米女士的意見最多。她說我母親是「資產階級特殊化」,浪費了寶貴的燃料,當時柴火供應極匱乏,得像徵糧一樣到農村去收購,我母親被說成是「嬌小姐,離不開娘,不像個黨員,不像國家幹部。」我父親在黨組織會議上做出檢討,並要我姥姥停止在家做飯。我母親動了氣,「你難道不能容忍我只特殊這一次嗎?我又不是自己貪嘴,我是為了孩子,我懷的這個孩子是我的,也是你的!」最後我父親讓了步:姥姥可以一星期燒兩次飯,但不能超過。我父親補充說:「這樣做已是不對了。」
我母親很快被分配在宜賓縣宣傳部當幹事。她待在辦公室的時間很少,主要是下鄉徵糧。共產黨面臨的首要問題是讓人們有飯吃——這已開始成為難題了。
父親按共產黨的說法作了解釋,婦女們還是疑慮重重。他一時又急又委屈,就說:「我日夜盼著今天的團聚,和你們分享我們的勝利,共產黨當然會公平辦事,老百姓不會再受苦了。你們要高興才是,可是你們就是不放心,盡往壞處想……」說著說著,他突然哭了起來。女人們也都哭了。父親的淚是委屈的淚,家裡人則是對未來不知所措。
她對中國的其他地方一無所知,想像中的四川不僅山高水遠,而且人煙稀少,缺乏日常生活用品。她第一個直覺是為我母親帶上大量的食物,但拿來拿去又發覺拿不了。國家仍處在動亂當中,一路上戰況時會發生,她不光得自己拿行李,還得要步行很長的路程,這些對她的小腳是太難了。最後,她只帶了一個小包裹。
過了宜昌後,她換上一條較小的輪船過長江三峽。到了五月,接近宜賓時,又乘上了一條蓋有棕櫚樹葉的棚船。兩岸青山翠竹,倒影在清澈見底的江水中,風裡帶著柚子花香,姥姥開始見識到了「天府之國」。
這是一九五〇年七月,我母親一年的共產黨員預備期滿了。她所屬的黨小組開始討論她的轉正問題。黨小組有三個人:我母親、我父親的警衛員和我母親的上司米女士。宜賓當時黨員很少,米與警衛是正式黨員,都不同意我母親轉正。對這兩個來說,我母親的表現樣樣都是「資產階級」。他們說她不情願參加工作隊下鄉徵糧,我母親說她去了。可是他們說:「但你心裡是不情願的呀?」硬要她交代「怕死不敢去」的思想,他們指責她享受特殊飲食,讓她母親專門在家為她燒飯,又愛生病,「從來沒見過這麼嬌氣的孕婦!」米女士還批評她讓我姥姥給嬰兒做衣服,說:「哪聽說剛生的孩子就穿新衣服?!哪家工人、農民的孩子不是幾歲了還光著屁股到處跑?!完全是資產階級的浪費作風!為什麼你就不能像我們在戰爭年代那樣拿兩件舊衣服給孩子裹一裹就算了?!」就連我母親對我姥姥離開感到傷心也變成了「嬌小姐,離不開娘」、「家庭觀念重」的嚴重錯誤。
十年前,我父親離開宜賓時,是個飢腸轆轆被人欺負的學徒。十年後的今天,他以本城、本地區最高的行政長官身份回來了。而且年紀還不到三十歲。這可謂是「衣錦還鄉。」他的大家庭覺得很是榮耀。
再早,一夥土匪抓住一個大學畢業生徵糧隊員。土匪首領下令把他劈成兩半。後來,在土改時期,這個土匪頭子被抓住,被害者的朋友是共產黨土改隊隊長,把他活活打死。然後挖出心臟吃了,以示報仇。我父親下令撤了這人的隊長職務,開除黨籍,但沒有槍斃他,理由是他不是對無辜者施暴,而是對一個凶殘的殺人犯。
我姥姥的到來還觸犯了更重要的規定。在「供給制」下,共產黨政府努力控制供給人員數量。按規定,只有一定級別的幹部才有權接父母同住。父親級別夠了,但他為了給政府減輕負擔,讓自己的母親繼續由俊英娘娘贍養。母親呢,卻不夠級別。我母親說她母親不需要政府供養。她自己有珠寶可維持生活,同時,張家婦女也邀請我姥姥搬去同住。米女士的答覆不容商量:按規定探親者只能住一個月,期滿後我姥姥必須回東北。我父親也同意了。
接連幾個星期又是翻山越嶺和與土匪作戰,幾乎每天都傳來徵糧隊員遭土匪折磨、殺害的消息。土匪特別會殘害女人,一天,父親一個侄女的屍體被拋到宜賓城門外,她被強|奸後殺害,下身用刀戳得血肉模糊。在一次戰鬥中,一名年輕女子被大刀隊捉住,這股大刀隊又被共產黨的武裝部隊包圍。於是他們把她捆了起來,要她大聲向她的同志們喊話,開個缺口讓大刀隊逃走。但她卻大聲喊:「向前衝,不要管我!」她每喊一聲。大刀隊的人就用刀割下她身上一塊肉,她就這樣被凌遲至死。發生好幾次如此事件後,共產黨決定:女人一律不准參加武裝徵糧隊。
他們聽說過許多關於共產黨的奇談怪論,因而渴望看看十年後的他變成什麼樣了。重逢之時,父親喜不自禁,無拘無束,孩子似地快活大笑。他沒有變!他母親最初的擔憂消失了,沉浸在幸福中。中國人不習慣用擁抱親吻來表達感情,只有盈眶的淚花表示出他們內心的欣喜。父親的小妹妹一邊活潑地撫弄著自己的長辮,一邊興奮地和闊別多年的哥hetubook.com.com哥交談。每當她想強調她的話時,就歪著頭把辮子甩到肩後,父親看到四川女孩特有的頑皮姿態時,不由得會心而笑。十年北方的嚴峻生活,使他幾乎忘卻這些撒嬌的舉止。
到了春天,我母親被提拔宜賓市共青團團委書記。這是個重要職務,而她當時還不滿二十歲。我母親恢復了往日的活躍和平靜心態,就是在這種氣氛裡,她懷了我,這是一九五一年六月。
所有這些想法在我母親腦海裡翻來覆去,整個世界彷彿都在和她作對,她絕望地看待人生,大部分時間一人獨處,黯然淚下。她既不能也不敢公開抱怨,這會被看作是對革命失去信心。她不能責備黨,又找不出黨錯在哪裡。於是她遷怒我父親:讓她懷了孕,又在她萬難時不幫助她,連句安慰話也聽不到。多少次她徘徊碼頭,凝視江水,想到自殺,借此懲罰我父親,想像他在發現自己自殺後會有多悲傷。
我母親的新領導叫張西挺。她和丈夫都是一九五〇年進駐西藏的共產黨軍隊軍官。四川是入藏的必經之地,漢人普遍不願進西藏工作,覺得那是片蠻荒之地。他夫婦倆找了個借口,退伍來宜賓工作。她的丈夫姓劉,自取名為「結挺」。表示他極愛妻子,這對夫婦後來以「二挺」聞名。
戰鬥緊貼城牆展開。衝在前面的是大刀隊,說是喝了「聖水」,能刀槍不入。國民黨士兵端著槍跑在後面。共產黨部隊的指揮官命令士後瞄準後面的國民黨兵,放過前面的大刀隊農民,希望把這些農民嚇跑。
祖母一件又一件地告訴父親他去延安後大家庭發生的種種事情。講來講去,最後講到她的大女兒。祖母曾在重慶依靠大女兒生活了很長一段時間,大女兒的丈夫已去世,留下了一些土地出租。當時對共產黨的土地改革傳聞甚多,家裡擔心她被劃成地主,分掉土地,失去生活來源。婦女們更是憂心忡忡:怎麼辦呢?她將來靠什麼為生?共產黨怎麼能這樣辦事?
黨小組的意見必須經黨支部同意並報上級批准。支部委員由三個思想十分開通的知識分子組成。他們認為黨小組對待我母親不公正,但根據共產黨制度,他們很難推翻黨小組的意見,所以他們遲遲不決地拖時間。這很容易辦到,因為三人都在鄉下徵糧,很難聚到一塊開會。
我母親為她的小小成就感到自豪。她和我父親曾花了些時間商量此事。共產覺廢除「磕頭」,認為它是封建餘毒,有辱尊嚴。但我母親堅持要磕這麼一次頭,讓婆婆高興。我父親同意了,他既愛母親,又想順著妻子,特別是她剛流了產。此外,這次磕頭也不同尋常,它向老百姓證明共產黨是通情達理的。不過我父親自己可沒磕頭,儘管大家都指望他也行此大禮。
祖母住在城邊一所大而雅致的老宅院裡,這是她丈夫遺留給她的。房屋分上下兩層,木製結構。油漆粉刷得很漂亮,有院牆與小路隔開。房前是花園,屋後有梅林。每逢開花時節,空氣裡飄逸著濃濃的香味,密匝的翠竹滿佈庭院,使老屋顯得幽美而神秘。院內整整齊齊,屋裡窗明几淨。傢俱由紫檁木製成,暗紅發亮,古色古香。我母親一到宜賓就愛上了這座張氏老宅。
兩個月前,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十一日,宜賓被共產黨佔領。父親六天後到達,他被任命為宜賓縣委書記。全縣人口超過一百萬,十萬人住在政府所在地宜賓市。父親和一百多名在南京參加革命的學生同船到達。輪船首先停留在宜賓城外江對岸的電站旁。共產黨在這裡有一個地下據點,相當活躍。幾百名工人聚集在碼頭上歡迎我父親一行人,揮舞著紙做的五星紅旗,高喊歡迎口號。因為地下黨沒見過正式的國旗,結果五顆星的位置被畫錯了。
當我父母一起走進客廳時,我祖母坐在上方的一張雕花紫檀木八仙椅上。客廳內兩側對稱地排列著同樣的椅子,每兩張椅子之間有個方桌,上面擺著花瓶或其他裝飾品。這種傳統的、規矩的擺設,增加了拘謹的氣氛。母親從兩溜椅子中間走上前,看到她婆婆非常安詳的面孔、高高的顴骨,很像父親,小眼睛、尖下巴、微微下垂的薄嘴唇。她很瘦小,眼睛半閉,好像在沉思。我母親走到她面前跪下來,行三磕頭大禮。本來這是很平常的傳統禮節,但沒有人知道這位年輕的共產黨人會不會照規矩做。此時,整個大家庭如釋重負。我父親的兄弟姊妹們忙著向高興的祖母道賀,「真是好媳婦!漂亮,賢慧、又尊敬老人,你真是好福氣!」
到達華中重鎮武漢時,差不多完成了三分之二的路程。由於沿長江而上的水路不安全,她不得不在武漢等了一個月,直到局勢稍為穩定才又上路。即使這樣,她乘的船也多次遭到岸上火力的襲擊。甲板兩側用沙袋築成的四尺高的工事,整條船看上去像一座漂浮的碉堡。遭襲擊時,船就全速前進,盡快離開槍擊區,警衛則從掩體後還擊。我姥姥和其他女人小孩都躲在底艙,一動不動,直到射擊聲停止。
儘管我母親懷孕七個月了,她仍和其他女人一道為城牆上的士兵送水送飯,救護傷員。此刻,她在日本人學校受過的救護訓練派上了用場,她又很勇敢。激烈的戰鬥持續了好幾天,攻城者最後退走了。不久,宜賓地區的暴亂被平定。
母親拚命想說服父親,可是他說制度就是制度,他沒有權力也不能夠改變它。舊中國糟就糟在有權的人凌駕於法規之上,而共產黨革命最重要的一點就是讓當官的跟老百姓一樣服從規定。他還說:「腐敗從小事開始,缺口一開,慢慢地,我們的革命就完了。」母親傷心地懇求道,她害怕再一次流產,能不能讓她母親待到孩子出世以後再走?但我父親仍不同意,我母親找不到任何理由說服他了,她憤憤地和_圖_書想:「他對我沒有感情,完全不考慮我和孩子的死活,他不愛我。」
開會是共產黨管理人民的手段。眾多的會議留給人們很少自由的時間。會議上追究瑣事、干預私生活,被認為是天經地義,理由是每個人都得洗滌靈魂的一切細微角落。我母親的黨小組開會批評她,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一個月又一個月,要她做沒完沒了的「思想檢查」。
我姐姐的奶媽年近二十歲,她自己的孩子在產後死亡,奶水很多。她丈夫在宜賓城內教書,她本來住在鄉下照顧公婆。丈夫家是地主,土改被分了土地,需自食其力,她又種不好地,就搬到裡和丈夫同住。通過朋友介紹,她結識了俊英娘娘,現在與她丈夫一起住進張家大院。
宜賓原是一個富庶地區,當地有句俗話:「種一(年)吃三(年)。」但幾十年的軍閥混戰使老百姓苦不堪言,後來抗戰八年打日本,老百姓要繳納重稅。蔣介石把他的戰時首都遷到四川後,更來了一大批貪官污吏和投機商人。一九四九年,國民黨把四川當作在大陸的最後據點,在共產黨到來前,又課徵了一大筆稅。再加上貪心的地主,這個富庶地區變得驚人的貧窮。百分之八十的農民有上頓沒下頓,遇上災年,得靠吃野菜和紅薯葉為生,平均壽命只有四十歲。貧困是使我父親早年被共產主義吸引的源因,現在,共產黨又據此提出土改。
緊接著,土地改革展開了。共產黨在那年夏天通過了一條新的土地改革法案,這是他們改造中國的關鍵步驟,叫作「土地還家」。他們重新分配所有的耕地、家畜和記主產,使每個農民擁有數量大致相同的土地,也允許地主保留和其他農民相等的田地。我父親是宜賓地區土改主要領導人之一,我母親因快生產了而未參加。
我母親懷著沉重的心情,流著淚,送我姥姥到碼頭。姥姥登上一條小船,又開始了她的漫長而危險的歸程。我母親站在江邊向霧氣濛濛中漸漸遠去的小船揮手,不知道還能不能再見到母親了。
西南地區是國民黨在大陸的最後堡壘,蔣介石於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從四川前往台灣時,二十五萬國民黨軍隊陷在這裡。在四川,共產黨是先佔領城市,而不是「農村包圍城市」,裝備尚佳的國民黨軍隊仍佔據著川南的大部分農村。絕大部分糧食掌握在親國民黨的地主手裡。共產黨的部隊要吃飯,幹部要吃飯,城鎮居民要吃飯,起義被俘的國民黨軍隊也要吃飯。他們迫切需要糧食。
我母親心裡是說不出的鬱悶。她轉為正式黨員問題遲遲未決,姥姥來了又走。她沒法跟我父親吵,又沒法對黨發火,就把氣發到嬰兒身上。出院後的第四天,我姐整夜啼夜不止。我母親心焦透了,打了她。住在隔壁房間的俊英娘娘跑了過來說:「你太累了,把孩子交給我吧!」從此以後,娘娘就照看我姐姐了。幾星期後,我母親回去工作,姐姐仍由俊英娘娘撫養。
與此同時,在錦州的姥姥掛念著我母親的安危,一收到女兒到達宜賓的信,就決定到四川去看她。一九五〇年三月,她獨自出發,跨過大半個中國,就算是她的「長征」吧!
我母親有好幾次下鄉徵糧。她的徵糧隊有十三人:七位幹部、六名士兵。她得自己背背包、糧袋,再加上一把塗過桐油的帆布傘,徵糧隊徒步多日,沿著羊腸小道翻山越嶺。每到一個村子,他們就去敲那些最破爛不堪的門,找那些最貧苦的農民,向他們一遍遍宣傳共產黨將分給他們土地,為他們帶來幸福的生活,然後詢問哪家地主存有糧食。大多數農民向來對城裡的官員存有戒心,許多人只模模糊糊地聽說過共產黨,而且儘是些壞話。我母親迅速把她的北方口音改成了當地方言,很快和農民交上朋友。人們都信服她的話,也肯告訴她誰家有餘糧。工作隊打聽到後,就登門拜訪,要地主到指定地點把糧食賣給新政府。一些地主很害怕,工作隊沒費多少口舌,他們就交出了糧食。但另一些卻向武裝土匪報告工作隊的行蹤。我母親和她的同志經常遭到襲擊,每個夜晚都處於警戒狀態,還得不時轉移宿營地。
開始時,共產黨派人去買糧,只是許多大地主擁有私人武裝力量,再加上國民黨殘留部隊的支持,拒不賣糧。我母親到達宜賓後的幾天,一部分原起義的國民黨部隊又拖槍叛變,川南發生了大規模暴亂,宜賓處在飢餓的威脅中。
我父親家族的女人都是佛教徒。其中我父親的三姐張俊英沒有結過婚,特別虔誠。她帶著我母親對菩薩磕頭,對春節期間供出的祖先神龕磕頭,甚至對後花園的臘梅和竹林磕頭。俊英娘娘相信枝枝花、棵棵樹都有神靈。她要我母親對竹子磕頭十多次,祈求它們不要開花,中國人認為竹子開花是大災大難的徵兆。我母親覺得這一切都很好玩,喚醒了她童年的記憶,給了她一個放縱頑皮的機會。每當我父親有異議時,她就說這是改善共產黨的形象。國民黨說共產黨要掃除一切舊習,而她讓老百姓看到的不是這麼回事。
母親此時對父親有一肚子的怨氣。隨著土匪威脅日增,軍事化的生活方式又恢復了。他們都一天到晚在外奔走,很少在一起過夜。父親總是在鄉下,收集農民的意見,調查農村情況,解決各種問題,特別是保障糧食供應。就是在宜賓,他也常通宵在辦公室工作。我父母越來越少碰面,無從溝通,姥姥的到來又添了新的波折。
管生活細節是「思想改造」的內容,共產黨不僅要大家守紀律,而且所有的思想,無論大小都要統一。每個參加了革命的人每周都有至少一次生活會來檢查思想。一邊批判自己的https://m•hetubook•com•com「錯誤思想」,一邊接受別人的批評。有些自以為是或心胸狹窄的人,把會議變成發洩私怨的場所。農民出身的人振振有詞地在會上批評出身有錢的人。共產黨革命是以農民為基礎,因而受過教育者往往因自己出身富有而內疚,認為受批評和自我批評是理所當然的。
出發前,林肖俠——那位要我姥姥參加我父母婚禮的領導,給她開了一張路條,說明她是「革命者」的母親,這樣沿途的共產黨就會提供食宿和交通工具。她沿著和我父母大致相同的路錢從東北到西南行程幾千里,有時乘悶罐火車,有時乘無篷卡車,沒有交通工具時就步行。有次她跟一些別的共產黨妻兒們一起搭無蓬卡車行進。半路,孩子們要撒尿,卡車就在路邊停了下來,忽然四周響起槍聲,子彈打到卡車箱板上,頓時,孩子哭聲混和著槍聲亂成一片。我姥姥貼著車箱趴著,子彈在她頭上呼嘯而過、護送的共產黨士兵用機關搶還擊,打退了偷襲者,這是些國民黨的散兵游勇,他們也採取「游擊戰術」,一哄而起,打了就跑。我姥姥沒受傷,但有幾個小孩和一些戰士被打死了。
一路上,母親心裡一直在猜:宜賓會是什麼樣?它的山像三峽兩岸的山那樣高聳險峻嗎?宜賓有電燈、戲院嗎?當她隨我父親一步步進入城內時,她驚喜地發現來到了一個十分美麗的地方。
姥姥被安置在我父母居住的縣委大院裡的一間屋子暫住。那時,共產黨政府的工作人員都是「供給制」,沒有工資,由政府供給他們住房、食物、衣服和日用品,外加少量零花錢,就像軍隊一樣。大家在食堂吃飯,飯菜很差,有一條不成文的規定是不准在家開伙,即使自己有錢也不行。
但他遭到母親上司米女士的堅決反對。米女士是一個農民出身的女游擊隊員。她說她在打游擊時生過幾個孩子,整天跑路也沒有小產。她還說,很多農家女都是在地上分娩,用鐮刀割斷臍帶,很快就又下田工作了。我母親知道米女士的一個孩子在戰場上出世,部隊走時不得不扔下,怕孩子的哭聲給整個隊伍帶來危險。失去孩子後,她似乎想讓其他人也都遭受同樣的悲劇。她堅持要我母親再次出發。那時參加革命的人結婚條件是「二八七團一」,因此任何懷孕的共產黨婦女都是高級幹部的妻子。如果她們不願去冒險徵糧,共產黨怎能說服別人去呢?我父親同意米女士的決定,說我母親該去。
姥姥不得不走。她冒著生命危險,跨過大半個中國,走了兩個多月,只在我母親身邊待了一個多月。她怕我母親流產,也不相信宜賓的醫院和醫生。臨行前,她去看俊英娘娘,鄭重地跪在地上給她磕了個頭,說把女兒托付給她了。俊英娘娘也很悲傷,希望姥姥能待到孩子出世再走。她竭力勸說我父親,但他不為所動。
——歸故里,遭逢土匪(一九四九~一九五一年)
土改花了一年時間才完成。大部分地主蒙受的損失是失去了大部分土地和房產。那些「開明地主」——沒有參加武裝暴動或私下幫助過共產黨的人——則受到禮遇。我父母的一些朋友就是來自當地的地主家庭,我父親曾應邀到他們的深宅大院作客。當然,這些宅院不久就被農民均分了,只有一小部分屬於他們。
有好長一段時間,我母親都覺得我姐姐是個「包袱」。別的孩子咿呀學語的第一句話是「媽媽」,可是她不准小鴻喊她「媽」。當我姐姐會走路時,一發現母親來看她,就會馬上躲起來。直到今天,我母親仍帶著內疚和悔恨記起她當年是如何對待我姐姐的。
這次重新劃區也使我母親的上司換了一位新人,她是宜賓宣傳部部長,管共青團。在共產黨中國,儘管有規章制度,但所屬的直接領導的秉性比起西方來遠為重要,直接上司的態度就代表黨,所以好領導會使一個人的生活發生根本變化。
宜賓坐落在山坡上,俯視著清、濁兩江匯流處。一層層隨坡逐漸登高的房舍閃爍著燈光。在母親眼裡,這些房屋由泥磚和竹子組成的牆,還有薄薄的、月牙似的屋瓦是很別緻,比起東北那些需要抵擋風雷隆冬的石牆和厚重瓦塊,顯得輕巧花俏。透過薄霧,她能看到遠處群山上的一間間小竹屋,點綴在暗綠色草坪上,周圍環繞著樟樹、水杉、茶樹和竹叢。她長出了一口氣,總算來到一個如詩般的地方,而且我父親還讓他的警衛扛上她的行李哩!這座小城不像她所經過的許多城市村莊那樣飽受戰爭破壞,駐防的七千國民黨衛戍部隊不戰而降。
母親本意也是要去。她雖擔心流產,擔心孩子,但她準備去赴死。她只是希望我父親能反對她去,或替她說話,把她和孩子的安危放在首位,但她再次失望了,她丈夫放在首位的是革命事業。
這一段時間宜賓城形勢危急。一部分共產黨駐軍被調往外地,一部分參加武裝徵糧隊分散在四鄉,城內兵力空虛。反共武裝部隊因逃往台灣、印度半島、緬甸的路被切斷而感到絕望,只得背水一戰,包圍了宜賓城,結果戰鬥激烈,險些失守。我父親一聽到這個消息就立即從鄉下帶部隊趕回來。
工作隊跳起來就跑,我母親和另外那位孕婦跑不快,鎮長就帶她倆爬過塌牆,藏在一個草垛裡。老炊事員忙著在灶房裡包做好的飯,並把水澆到鐵鍋上,使鍋冷下來好帶來走。他覺得飯菜太寶貴,鐵鍋在當時也很難買到,都不能丟下。兩名戰士待在廚房幫助收,催他趕快跑。當三人用布袋盛著飯菜,扛上鐵鍋從後門跑出去時,大刀隊已從前進了院子,追上他們用亂刀砍死。由於大刀隊槍枝彈藥少,看見工作隊員在前面跑也無法射擊,他們也沒發現在草垛裡藏身的我母親和另一位孕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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