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靈旗

作者:喬良
靈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青果老爹理不清這滄桑人事中的善惡忠邪,是非曲直,前因後果。他有時相信這一切都是命,有時又懷疑。一些人把那麼多腦殼造出來,就是為了有一天讓另一些人去砍?他也是這另一些人中的一個。他不知道自己究竟干了好事還是壞事。為九翠保住了九畝半水田,卻叫她在日後吃盡苦頭。讓黑廷貴前半輩子倒霉,後半輩子卻在水牯嶺名符其實地當家做主。要不是他把事情做過了頭,本不會戴上紙帽子死掉的。頂多靠邊站站,幾年後又東山再起,比先前還抖。這真叫他想不明白。一個人改變不了自己的命,好像倒能改變人家的命。他覺得那漢子就改變了好些個人的命。不過,再認真一想,人家或許本來也就是這樣的命呢。那不等於說,還是誰也改變不了誰的命麼?
當然,村裡人的心腸也不是個個都黑了。二拐子還在說。有個鐵匠叫李福亮。天亮時爬起來解手,聽鄰居講他家的灰房裡有人,就跑去看。看到用尿澆過的草木灰上,躺著七個半死不活的紅軍。他覺得做人應該修陰功,就回到鐵匠爐上燒好一鍋飯送給紅軍吃。吃完,又把他們一個一個背到後山的洞裡,每天送飯不說,還熬草藥和獸骨湯給他們喝。可惜,等他們全會下地走路時,被人告了密。民團來了,把鐵匠和他老婆還有一個半歲孩子,與那七個紅軍一道,統統處死在山洞裡。是用鳥槍裝上雙彈頭鉛彈打死的。這種彈頭才凶,一槍就要奪人命。
那漢子還在拚命地跑,托著九翠越來越沉的身子拚命跑。跑近界首時,雨小了,風也弱了,還不到四更。有雞開始打鳴。是一隻母雞。近來它突然不肯再下蛋。臉上滾起血暈,非要學踩在它背上的那些大冠子們的樣,伸長脖子打鳴。只是它老打不在點上,總報錯更。況且叫聲嘶啞,不洪亮。可它堅持要打,已經連打了十多天。它的主人認定今天是最後一回。只要再聽到它嗓眼裡冒出雄性聲音來,就把它宰掉。過後賣給哪家去吃肉。他們自己當然不會去啃這晦氣東西。儘管它滿肥。足有五六斤。就在它最後的叫聲裡,那漢子敲開了麻子么姑的門。
青果老爹還活著。他看著九翠生,看著九翠死,又看著她落葬。她能見到她娘而不見她的爹麼?她會不會在半路碰到那個無頭鬼?老爹悵然。這世道的變化好像就是人生人死。沒別的名堂。該死的都死了,不該死的也死了。你弄不清該哪樣的人活著。連九翠的小孫子也先她一步,埋進了邊境上不知哪一片紅土。家裡剛摘掉戴了三十年的地主帽子,他就興沖沖穿上軍裝,去爬邊境上一座長滿竹子的大山。結果他踩響了地雷。到死他都是個夾帶兵,一種需要特別關顧的不受信任的士兵。他死得很突然,而且根本不壯烈。他是爬山爬到一半時想歇口氣,往路邊的一根毛竹竿上一靠就碰響了地雷。他的死給這個三十年無光的人家掙到一塊黃底紅字的鐵牌:烈屬光榮。民政局的人來那晚上,他家裡破天荒點起一支四十瓦的燈泡。過去從來不敢超過十五瓦。九翠被這閃電似的榮光擊倒了,一病不起,喊著她孫兒的名字向西走去。
他的冤家還有那沒完沒了無休無止年復一年日復一日的審查。因為他是紅軍的逃兵。還因為他是民團的團丁。鬧鬼的事已是一樁歷史舊案。又被二拐子們添油加醋地發酵成了神話。不可信。也沒人去查。就是真查起來,恐www•hetubook•com.com怕結論也只會是:事出有因,查無實據。二拐子倒走運。沒當過紅軍,也就沒當過逃兵。唯一受到懷疑的是他掩埋過一個被殺的紅軍。這事在後來又給他帶來很大一堆榮耀。那漢子沒這份榮耀。他的事總是糾纏不清。無論是跟紅軍,還是跟民團,還是跟九翠,都糾纏在一起,說不清。越說不清就越審查。越審查就越說不清。好多人就是被這冤家殺死的。這樣殺法不見血。湘江水也不會被染紅。那漢子沒被殺死。他以為自己命硬。
他猛地聞到一股腥氣。味兒沖得像狗血。這才想起好些天沒洗澡了。從九翠死後就沒洗過。今天他該去洗一次。跳進塘裡去洗。還要用漂石在身上搓。搓出血道來。渾身都是血道。再用手捧起水來淋。從頭淋到腳,從腳淋到頭。然後用鼻子在身上嗅,上上下下地嗅。
還有羅傳漢父子兩個也是大好人。二拐子的故事怕是永輩子也講不完。打起火來時,他父子正在後山上砍竹子。看見紅軍隊伍上抬擔架的把傷兵在路邊一丟就跑了,他兩個就跑過去救。那傷兵更小,才十五歲。一見他兩個就哭了,討水喝。羅傳漢當時才十二歲。他爹喊,漢崽,去拿些茶來。漢崽就去拿。父子兩個把紅軍抬到家門對面的土地堂,在裡面鋪上稻草、杉皮。防潮。他們不敢把他抬進家裡。他受的是槍傷。受槍傷的都是打靶鬼,不吉利。他們又想救他,又不想沾上晦氣。傳漢他爹把土陶碗翻過來,將三七和上農家酒在碗底裡磨碎。用野雞翎挑上藥為紅軍洗傷,又把茶葉嚼碎堵在傷口上。一天三四次,父子兩個輪流去給他洗傷換藥。他的傷好得很快。沒多久,他給羅家父子留下三樣東西:槍,枴杖,挎包。又拜傳漢他爹為繼爺。就是拜乾爹。一連叩了十多個響頭,才起來大步流星地去趕隊伍。現在那三樣東西只有槍還在。傳漢六一年因私藏槍支進山偷獵,被抓去關了半年。過後查清確實是紅軍留下的槍才放他出來。槍卻沒還他,不知讓哪家博物館收去展覽給人看。
那漢子剛跑過嘉慶時修的小石橋,橋就被雨水漲塌了。他又跑上廖百鈞常常牽馬步行的村路,路面已成了一條河床。風在頭上吼。雨在身上抽。桉樹枝子叭叭炸響著斷到地上。他抹了把雨水看路,卻打出一個長長的寒戰。他看見路兩旁有無數黑影在和他並肩跑動。他跑多快,它們就跑多快,一步都不落。他認出那黑影裡有廖百鈞,有爛脖子,有毛義清,有黑景常。沒鼻子的,沒耳朵的,沒舌頭的,沒卵子的,只剩半邊腦殼的,身上纏著青蛇的,渾身的肉一片片向外翻起又提著腦袋的,全都在追攆他。所有的影子都和這雨夜一起發出怪聲怪氣在追攆他。他的腿沉起來,接著又軟下去。可他還是不停腳地跑。到後來,他發現那在身子下奔跑的已不再是自己的腿。自己的腿跑不了這麼快。它們馱著他也馱著她飛快地跑,但他對它們竟毫無知覺。他就這樣一口氣跑了五十年。那些黑影也追了他五十年。不管他跑得多快,他都躲不開。他發現躲不開的那就是命。不是冤家不碰頭。不是冤家,為什麼一些人他今生來世也碰不到,另一些人卻春風秋雨天晴天陰過去現時早晚晨昏都躲不開?
後來他把九翠母子兩個背了回去。後來他為她挑水,砍柴,燒飯。後來,那孩子有了模樣。他一看,卻是活脫和-圖-書脫一個廖百鈞。他差些背過氣去。這狗崽咋個生得這一副嘴臉?他說著就要去掐死他。要不是九翠忽地撲上來把孩子搶回去,他肯定一下就會把那根細筋筋的脖子卡斷。你滾!這是我的肉,不許你碰他一指頭!九翠像條母狗衝著他狂吠。他頭一回發現自己很膽小。你講過,他囁嚅道,你講過他不會長得像那死鬼。九翠一臉淒艾。我講過。可他硬要生成這樣,你叫我咋個辦法?
起先還要臉面,不肯討吃。到後來連狗食都搶著吃。再後來有把子力氣了,就到遠不如他家有錢的人家去打短工,扛長工。他有錢留不住,總是身無分文。他恨所有比他有錢的人。恨狠了,就拿這些人家的雞鴨鵝狗出氣。不是狗上吊,就是雞淹死。十五年後鬧土改,他的成分定得最叫人羨慕:雇農。穿制服的人誇獎他,說他有覺悟。還沒解放,就敢於用種種巧妙的方法跟有錢人鬥。於是在鬥爭會上他鬥得更狠。特別是對那些靠他家發了財的遠親近鄰,他一個都不手軟。全鬥得他們一個二個在地上爬不起來。他入了黨。當了貧協主席。又當互助組長。又當合作社長。又當梯子嶺大隊支書。又當水牯嶺公社書記。當家做主了他也對那些在四九年以前過過好日子的人恨得咬牙切齒。對九翠也不例外。
是九翠。他喊。她不應。他跪下去,把手伸到她身子底下。他以為不費力氣就能把她托起來,抱進屋裡。結果不可能。九翠非常沉。他把牙根都咬鬆了,才勉強使她離開泥濘的地面。他覺得自己托起了整個水牯嶺。他感到托住她臀部的手正在那片豐腴的山崗下抖嗦。他能清楚地感到她身上的某個部位在劇烈地蠕動。那一陣陣蠕動像浪濤一樣拍擊他的手掌,手臂,一直拍到他的心岸上,激濺起排空的水柱和回聲。血流像山洪爆發般在腦頂的河汊裡狂奔突瀉。他覺著氣短,總喘不上來。不得不停下,半蹲著,讓九翠整個橫亙在自己粗大的膝蓋上。
(全書完)
他和九翠是冤家麼?九翠說是。九翠躲不開他。九翠日子過不下去,想把瓦房水田賣掉後遠走他鄉,硬是被他攔住。人沒了房沒了地還能活麼?他問九翠。九翠不講話,光哭。他扛長工那樣在她水田里吆牛,插秧,收割,一次工錢都不領。九畝半水田一分沒少,到頭來卻叫九翠吃盡苦頭。土改時為九翠掙到一頂小地主帽子。剝削者。吸血蟲。三十年低眉下眼地過日子。
起初那婆子不肯接,說天還黑,說身體不舒服,說她從不在自己家裡接生。他知道她是看他拿不出錢,他便拿出把刀來,甩在燭火搖晃的桌案上。九翠昏了過去。那婆子哆哆嗦嗦地把手在九翠身上亂摸。手也不洗!那漢子罵道,鬼婆子,你先前接生都這麼不乾不淨麼?那婆子只好舀來一銅盆清水,洗淨手,又往九翠身子裡伸。你咋個不罵?你要真痛你就罵。罵那個在你身上圖痛快找安逸的東西!她這話說給那漢子聽。九翠閉起眼說,他早死了。說著,露水似的汗珠子就從枯葉似的臉上往下滾。死了?死了更該罵。一死就哪樣都撒手不管了?男人都是黑心肝!你罵,你罵呀,罵那個死鬼!她以為九翠說丈夫死了就是一種罵。她鼓勵九翠罵。一邊鼓勵一邊用眼瞟那帶刀來的漢子。她猜他就是那個死了的丈夫。九翠依舊不罵,依舊叫。那hetubook•com•com婆子挺失望,回身對那漢子吼:哪個讓你在那裡戳死木頭?這兒都是娘兒們的事,你站到外邊騎樓下躲雨去!
想不明白也就不再去想。這些年人老了,心也漸漸蒼涼。不願總擠在人堆裡勾懷往事,便獨自一個跑到水牯嶺上,承包下一片篾竹林,幹起編製篾器的活計來。輕易不下一趟山。
九翠沒過過什麼好日子。但她成分不好。不但剝削而且勾引一個老貧農。罪大惡極。他給九翠的脖子上掛了兩隻破草鞋。給那漢子的脖子上墜了一塊十多斤重的鐵牌,上寫:地主婆的姦夫淫棍。然後拖去游鄉。從洪毛箐游到梯子嶺,再從梯子嶺游到龍母洞。遭夠了冷嘲熱罵拳打腳踢鼻涕口水。最後死在冷嘲熱罵拳打腳踢鼻涕口水下的卻是黑廷貴自己。他是戴一頂紙糊的高帽死去的。時間是一九六八年深秋。比他爹整整多活了三十四年。享年四十七歲。
他和黑廷貴也是冤家。黑廷貴是黑景常的小兒子。都說他一出娘胎就帶著牙,是真是假,搞不清。只記得他從小打架就喜歡咬人,牙利得出奇,一咬就破,一破就出血,一出血就落疤。但他並不屬狗。他爹一死,他家就碎了。他娘由驚而瘋,哭哭笑笑地跑到黃泉路上去追他爹。還剩他姐兩個。姐姐又被一個白面皮桂軍連長拐了走。那年他十三歲。光憑兩顆牙齒哪能守住一大家?虎牙也不行。眼睜睜看著千貫家財百畝肥田被堂叔堂伯表兄表弟姑嬸姨娘左鄰右舍們明爭暗搶了去,最後連他自己也讓一個長著兔子嘴的舅爺用雞毛撣子掃出了家門。
她沒辦法。你又有啥辦法?他問自己。他唯一的辦法就是討厭,不喜歡。他從來不去抱那孩子。從小到大。到那孩子過了五十歲生日,他們兩個也從沒朝對方笑過。他倒是喜歡九翠的孫子。也就是五爪的兒子。他長得不像他爹,更不像他爺爺。他像九翠。像九翠多好。這當真是萸菜麼?牛吃了當真會死麼?他也這樣問那漢子。他叫那漢子阿爺。
這就是那聲音。現在那聲音和聲音之間的間隔變短了。嚎叫和呻喚越來越密地混雜在一起。這聲音是由長風豪雨從幾萬幾十萬幾百萬年前帶過來的。一個女人不可能有這麼足的底氣。這聲音與水牯嶺奔躥而下的山洪匯成一股,被無數根亮晶晶的雨柱捶擊著直瀉谷地。谷地因積水的反光而不再一片黝黑。他遠遠看見孤立於谷地之上的三間破瓦房。接著,他看到一團雪白的東西在迷濛中滾動。他飛了過去,降落在那一團白色的旁邊。是一個女人仰躺在泥濘裡打滾。
二拐子也死了。老皂角下那拖著咕咕哨音的故事也就講完了。其實,他還沒死時這故事就聽不到了,他得了喉癌。嗓子疼得說不成話,連水都嚥不下。只能還發出點嘶嘶的哨音。後來那哨音也消失了,只有嘴還在動。還想講點什麼給人聽。
我給你們講過界首鎮上那個爛脖子。他作惡太多,終究不得好死。那棵老皂角正淋在雨裡。二拐子的哨音聽來像山風呼嘯。有幾天清鄉隊裡不見了爛脖子,就派人四下去找。找到他常去嫖的一個相好家,見那女人赤條條的,連褻衣都不|穿。縮在牆角,兩眼睜得像電燈泡,嘴張得能一口吞下一隻木瓜。早嚇死了。再一看,爛脖子躺在床上,全身也是一絲布條都沒得。腿蜷起,臂也蜷起,好像要去天上抓東西。肚皮上盤了一條桌腿粗細的鬼咬子。鬼咬子一般都筷子粗,哪個見過這和*圖*書般粗壯的鬼咬子?不是蛇精才怪。嚇得找他的人捂起屁股就跑。聽說這東西見眼就鑽。再沒得人敢到這間房子去。幾天後,屍臭就飄滿了一條街。家家都寧肯把門窗關死,也不肯去替這惡棍收屍。後來還是每晚上有野狗跑起來,才把這臭味掃掃乾淨。
他知道那股味永遠也洗不掉。
青果老爹眼看著那漢子越走越近。已經能聽到他沉甸甸的喘息和一步一頓的足音。老爹閉起眼,有幾分倨傲地迎著那漢子。他能感覺到那漢子已走到了跟前,連那不大有熱度的鼻息都噴到了他的臉上。他睜開眼,卻誰也沒看到。眼前空落落的。身後只有那棵華蓋擎天的千年樟,依然滿樹葉片輝煌。那漢子呢?那個剛才還身矯體健轉眼又風吹蘆花的漢子呢?
那小子硬是會死。村上人都這麼說。一個地主崽子,轟隆一下翻了個身,就成了烈士。撫恤金有了,政府照顧也有了。要在早幾年,他想這樣死怕都死不成。是啦,青果老爹想,就是太細嫩了點兒。和五十年前在新圩,在光華鋪,在腳山鋪死的那些小伙子一般細嫩。可他比他們強。他起碼有一張烈士證。清明時會有人給墳上培土,會有人送花圈,燒紙。過年過節還會有人到家裡慰問,貼幾張年畫在牆上。他們呢?好多人的骨頭到今天還撒在皇帝嶺、美女梳頭嶺上曬太陽。沒人問也沒人收。想都沒幾個人想。讓風刮,讓雨澆,讓雷劈電砍,讓牧童們用鞭桿挑起兩眼望穿成一對黑洞的骷髏頭,在馬尾松林裡你追我跑,裝神弄鬼。
一九八六年八月二日初稿
羅傳漢的老爹高壽,活到九十歲,親眼看著那茫茫大水淹沒過無數頭頂,逢人就說,人修好陰功才能長壽。有一天那水終於沒到了他的門下。他並不慌。要兒媳給他燒一鍋八寶粥吃。他吃得一口不剩。連鍋底都刮了幾遍。吃完粥就走進裡屋,摸起曾孫子的腦殼說了些誰也聽不懂的話,接著頭往後一仰,死了。
伸手扯開衣扣,冰涼的雨水迅速淹沒了胸膛。他覺著好受些了,就又把九翠托起來跑。他先是向破瓦房跑。九翠越來越瘆人的吼叫提醒了他:那狗崽要出世了。她要做那狗崽的母親了。但她一個人做不到。她需要有個人來幫她。他幫不了。除了這麼托著她跑,他什麼也幫不了。她需要接生婆。他想起界首鎮上有好幾個這樣的婆子。他本人就是不知經她們哪個的手接到這個世界上來的。他托起她朝界首鎮跑。
那漢子站在騎樓下。他聽見麻子么姑在惡聲惡氣地擺佈九翠。不肯罵你就莫像叫春貓兒那樣吼!你就憋氣,憋呀!沒生過孩子咋個?用勁,再用勁!像屙屎那樣用勁!你連咋個屙屎也忘掉了麼?呸!他真想衝進去抹了那婆子。他把頭抵在騎樓柱子上。閉起眼睛。憑著那婆子的大聲呵斥和九翠的尖聲喊叫,來判斷事情的進程。那狗崽會是什麼樣?這是他想知道的。九翠講,聽人說懷孩子時,當娘的想哪個想得最多,孩子生下來就像哪個。他問,你想哪個想得多?不告訴你,生下來你看。九翠說這話臉上很羞,像十五歲時的樣子。他就撲上去解她的腰帶。她不肯。咬了他的手。一切又平靜了,又和從前一樣,直到今天。
眼下他們全躺在水牯嶺下的紅土裡了。無論是紅軍還是白軍,是善人還是惡棍,全躺在這裡。靜靜地躺著。一躺就是幾十年。還將成百年和-圖-書、上千年地躺下去。化成灰,變成粉也不會消失。還會重新滲進土裡,流進根莖,穿過枝蔓,重新回到哪個女人山樣隆起的肚腹中。九翠是最後一個躺下去的。她的墳挨著她娘。她娘的墳挨著她爹。她爹的墳挨著排灌站的泵房。泵房門上吊著一把打不開的銹鎖。從分田到戶後這鎖就沒開過。怕開了後近水樓台,先肥了靠近泵房的人。於是乾脆誰也別開,讓那把鐵將軍銹下去,永遠也下不了馬。

歲月像水。一片一片,一股一股,從水牯嶺,也從別的什麼地方流過去,漫開去,把無數讓母親吃盡苦頭的人淹沒了,重新送回到那個永無天光的混沌所在。
天亮起來時而也停了。隨後來了霧。從很近的地方傳來殺雞的聲音。長一聲,短一聲,高一聲,低一聲,慘極了。刀子好像很鈍,半天殺不死。然後太陽從霧縵中漸漸洇出血來。這時他才真聞到一股腥氣。九翠說過的那種血腥氣。這腥氣是從門縫裡溢出來的。是從九翠的身子裡淌出來的。他忽然感到自己的手很燙。像烙鐵。他忽然有了一種衝動,想親眼看看別的人還有他自己都是怎樣來到這世界上的。他還想看看九翠的身子。這個他抱了一晚上也沒真正看過一眼的身子。他敲了敲門,得到的是麻子么姑的一聲臭罵。於是惡向膽邊生。他猛地推門闖了進去,嚇得那婆子把銅盆撞翻在地上。她彎腰去心疼她的寶貝銅盆時,他看清了九翠和她叉得很開的雙腿。在那兩條戰慄不止的山脈匯攏處,生命之門正膨然脹開。一坨血乎乎黑糊糊的東西無力又頑強要從那裡擠出來,向這個充滿清新空氣也充滿污泥穢水的世界衝鋒。像顆黑太陽,一步步走出愁雲慘霧。它的四周有無數紅霞湧濺。這就是生命。這時那顆真正的太陽也在從霧後儀表堂堂地往出走。一邊走,一邊俯視著九翠冷汗浸透的頭髮和順著冷汗流盡了血色的臉孔。那婆子早等得不耐煩,不顧九翠突如其來的一陣猛嚎,下死力把那剛剛露頭的小東西揪了出來。從此那小腦殼上有了終生不去的印記:五個深深的指坑。天庭上一個,腦勺上四個。長大後也沒人叫他的名字,都叫他五爪。那漢子從麻子么姑手裡搶過嬰兒就看。是男孩。小雞子紅撲撲的。他急於知道這孩子像哪個,結果很失望。孩子還太小。眼都睜不開。額頭上全是皺子,像小老頭。還像耗子。除此之外,誰都不像。
她的肚皮像水牯嶺一樣凸起。兩條腿像湘漓分派似的叉得很開。一雙痙攣不止的手在水牯嶺上撫摸,揉搓,拍打,撕扯。她側身而臥。她仰面朝天。她弓起背來讓肚皮浸在泥水裡。她渾身抽縮著團成一隻受了驚嚇的刺蝟。但都沒用。任何一種姿勢也改變不了她口中發出的尖厲長叫。這長叫從第一聲起就響徹所有人的歲月。
那根吊著孝布的篾竹扁擔被洪毛箐的一片青磚灰瓦遮斷後,那漢子便又向水牯嶺,向嶺頭的千年樟,向青果老爹走來了。九翠墳上的靈旗在他身後上下飛飄,帶著響。他的背已經有些駝。頭髮也快掉盡了,只剩些殘發像風裡蘆花在塘邊擺動。他手裡也捧著一隻水煙筒。也是一枚四〇火箭彈改做的。和老爹手裡的這支一模一樣。老爹這支是作為烈士遺物送回來的。上面刻著字:敬贈青果阿爺。那漢子呢?他那支上面可也刻著字?
一九八六年八月十四日二稿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