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靈旗

作者:喬良
靈旗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還有那些拄著槍管,撐著竹棍,一步一拐,喝多了重陽酒似的紅軍傷兵。他們被穿粉黃色軍服的桂軍士兵趕著走。像趕羊。像放鴨子。他們目光黯然地走進了一部紀錄影片。影片在南京城那座灰色的總統府裡上演。有個腦殼禿禿的人看得頻頻頷首。片名叫做《七千俘虜》。
頭一個遭報應的,是那個用鍬頭劈紅軍腦殼的人。叫毛義清。他倒也是個窮漢。就是窮怕了,窮瘋了,鬼迷心竅,沒了人味。那天他在田頭上走,還哼著戲文呢,當頭一個霍閃,從天上落下一把明光光的鋼鍬,嚓一下,不偏不歪,正掉在他腦殼上,把他半邊臉砍在地上,腦漿子飛到田邊的桉樹葉上,跟那個紅軍的死法沒有兩樣。二一個遭報應的是那個用鳥槍打死紅軍的,也沒得好結果。他老婆明明看見他坐在堂屋裡擦槍,尿憋了,就去蹲茅廁。褲子還沒提起來,就聽見嗵地一聲槍響。那女人提起褲子就往堂屋跑。一看,當家的下巴頦頂在槍口上,一顆雙彈頭灌進了咽喉。血像從唧筒裡射出來一樣,濺得哪兒都是。人嘛,早斷了氣。
後來又成了不畏白色恐怖,掩埋紅軍遺體的英雄。有些地方還請他去做報告。他不會做,只管講他那些講了不知多少遍的紅軍勾魂鬼的故事,照樣話尾拖著哨音,聽得人毛骨悚然。於是又有人說他宣揚迷信,誣蔑紅軍,從此也就不再有哪個地方請他去講。他依舊回到老皂角下來找他的聽眾。
死法最難受的是廖百鈞。紅軍來時,他嚇得鄉長不當了,民團大隊長也不幹了,跑到全州縣城去躲風。紅軍走後,他又神氣活現地跑回來。騎在馬上,吆三喝四。民團裡的人都笑他膽小,他氣得臉青紫。帶起幾個團丁和他兄弟,跑到盤胖坳上去守。一見到紅軍的散兵和傷員就攔住。沒傷的留下。有傷的拖到沖壕裡去幹掉。一連守了幾天,果真給他攔到十多個。有五六個紅軍傷兵身體虛得連站都站不穩,別的人見了下不去手,他反過來罵別人是怕死鬼。罵完,一手揪起一個,拖到沖裡就用刀宰了。
當真找來一個,白白淨淨,文文靜靜的,聽說是衛生兵,難怪。黑財佬笑嘻嘻地把那個紅軍迎進堂屋。屋裡早擺好一桌席。沒說話,先敬酒。三杯酒落肚,辣得那紅軍流眼淚,黑財佬才說要招他做女婿,叫女兒出來相見。當下,不管那紅軍再三搖頭擺手,兩個長工按住他,就在先已擺好的香案前拜了天地。拜完天地,並不進洞房,繼續勸酒。那紅軍大概好多天沒有飯吃,也不客氣。讓喝就喝,讓吃就吃。不大工夫就喝得爛醉,縮到八仙桌底下去吐。黑財佬一看時機到了,丟個眼色過去,幾個長工就上前架起紅軍,拖到後院去,挖個方坑,把他活埋掉了。那紅軍直到死,酒都沒醒過來。而黑財佬他們直到把土埋過紅軍的頭頂,也沒發現這是個身穿男裝的女紅軍。這是和她同行的一個紅軍傷兵後來講的。黑財佬高興得要死。他想他既幫女兒剋死了頭一個丈夫,又保全了她的黃花身,一舉兩得。
還有味不?有。你聞都不聞就說有?不用聞。一見你就想起血。哪個的血?那死鬼的。他的血關我屁事?他的血濺了你一身一臉。胡扯!哪個講的?https://m.hetubook•com.com還用哪個講?我都親眼見了。你咋個會見?下雨,打閃,我就醒了。聽見有人喚,九翠,九翠,我就起來。聲音在後院,我就去後院。沒看見人,我覺得怪。以為是那死鬼喚我,就想去敲那間廂房的門。又打了一個閃,就全看見了。你好狠。真下得去手。他才狠!他殺那些瞎眼瘸腿的紅軍才真下得去手。我知道。他罪孽深,該殺。殺了他,我不怨,也不恨。可為哪樣偏要你去殺?為哪樣又偏要我撞見?不撞見,我厚著這張寡婦臉皮也再嫁你做老婆!
來回拖了幾趟,他累得渾身褂子都汗溻透了,還不肯罷手。眼紅紅的,想一口氣把剩下的全宰掉。還是他兄弟提醒他,身體好的可以押到縣上去討賞,他才坐到坡頭去抽洋煙。那幾天他一人就得六七條槍,全歸他自家了。當時他小老婆正懷著身子,拽住他的手,求他別再去幹這種傷天害命的事,免得遭報,生下個怪胎來。他不聽,一巴掌打過去,差點打得那女人小產。
莫去造孽喲,青果老爹想喊住那漢子。他馬上發現自己多餘。那漢子從地上抓起一把紅土,揚在臉上,揚進眼睛裡,然後把槍一扔,倒在地上打滾。然後二拐子攙起他,兩人一道往嶺下走。你也知道愧了?你想起這些人都是你的弟兄了?青果老爹想對那漢子說。兩個月前,你還和他們一樣。現在你撇下他們,躲在嶺上看他們被人抓,被人殺。你以為往眼睛裡揚把土就沒事了?可以不去殺他們也可以不去看他們被人殺了?你還有耳朵。你還能聽見他們哭,他們喊,他們慘叫。你一輩子都能聽見。往眼裡揚土也沒用。
頂慘的要數那個割卵子的。不但自己的卵子被割了去,還搭上了半邊屁股。有人聽見他在自家屋裡跟勾魂鬼廝打,打得好凶。沒人敢去看。後來好久聽不到動靜了,才戰戰兢兢摸過去叫門。門從裡面反鎖著。沒人應。把門砸開,哪裡還有勾魂鬼?早鑽地縫走脫了。只剩那個沒了卵子的傢伙。身子還是溫的。
龍母洞有四個民團團丁,打完仗,抓住個紅軍大官兒。聽說是個師長。那人蠻勇得很,腸肚子都打得流出來,硬不肯投降,又咬又踢,非要跳崖去死。後來昏死過去了,才被弄到擔架上。那四條惡棍抬起他就往縣城跑,想趁他還有氣,抬到縣上去討重賞。沒料想紅軍師長半路上又醒轉過來,知道逃不脫了,就把已經塞回肚裡的腸子一嘟嚕一嘟嚕往外揪。
槍聲稀了下來。團丁們亂紛紛地從水牯嶺後邊的巖縫石洞裡探出頭。輪到他們下手了。一群餓昏的狗,東聞聞西嗅嗅,從青果老爹的身前身後、眼皮底下往過走。旋網一樣撒開。搜山。一塊石頭一個樹洞一叢刺蓬地搜。老爹認得他們當中好多人。他清楚他們的根底。界首鎮上吃喝嫖抽賭的好手,差不多全在這裡頭。都是些個地頭蛇。人熟路熟地形熟,連天上飛的鳥也能一打眼就辨出是不是當地的。他們打仗是稻草人,見點風就抖。打完仗才凶,有威風就抖。湘江戰役的槍聲停了,他們的湘江戰役才開始。
你還沒想好?想好了,我不嫁你。為哪樣?我有身子。那個狗崽!你不能生他。要m•hetubook.com.com生你生我的!他不是狗崽。他是在我肚裡坐的胎。每天他隔著肚皮跟我講話。他用小腳板踢我,蹬我。我要生他下來。你不能生!他就是狗崽!生下來我也把他溺死、掐死!你好狠好毒。你叫我害怕。一見就怕。你怕我哪樣?怕你身上的氣味。我身上哪樣氣味?汗臭還是腳臭?九翠你才做了幾天富家婆,就聞不慣你爹你娘你兄弟身上也有的味了?不是那種味。不是那種是哪種?是血味。腥狠了的血味。瘋話,我身上哪來的血?你別近攏來,你一近攏我就會聞到。腥得叫人打抖。
那漢子並不敲門,吱呀一推,閃身進了屋。手從身後把門閂死,用背抵住。九翠並不回頭。她知道來人是誰。她只朝被木窗格切成好多塊的天上望。天上有好多星。她已經成了寡婦。男人活著時,她是他的四分之一老婆。男人死了,她又是他的四分之一寡婦。但她沒分到他的四分之一家財和田產。另外三房老婆太惡,比她們的死鬼男人還要惡。她只分到三間瓦稜上長草的瓦房和九畝半瘦水田。房子也不在廖家宅院裡,離村口還有半里路遠。水田更遠,在水牯鄉的邊邊角角上。現在這房子已經扒掉了。就是不扒,也早該和村子連成片了。
現在的洪毛箐比五十年前整大了一倍。洪毛箐這個村名也早變得名不符實,外姓人比洪姓毛姓的加起來還多出好多。那漢子從身後抱住九翠就親。親她的頭髮。親她的脖子。九翠像石頭,動也不動。他又從她衣襬下面伸進手去,往上,摸她的奶。她動了一下,把他的手拽出來。
甚至第三次渡過赤水河後,他們還把得過萬國博覽會金獎的茅台酒拿來搓洗走腫了的腳板。雨下得最大那一陣,千里外一座新起的小洋樓裡,那顆看《七千俘虜》時還光芒四射的禿腦殼,這時卻在一個叫端納的澳大利亞男人和另一個叫美齡的中國女人眼裡,發出茫然的微光。聽說紅軍天不亮就會打進城來,而他們連坐飛機逃走都來不及。後來才知道是虛驚一場。這個有一座小洋樓的城市叫貴陽。這天夜裡水牯嶺有雨。還不到雨季。篾竹瘋搖,松枝狂舞。細枝碎丫亂紛紛棄落在泥裡。谷地一片漆黑。只有天聲,沒有人聲。九翠那三間破瓦房兀立在村外。屋後的巴蕉葉卡嚓嚓一根根折斷。每斷一根,就扑打一次麻紙濡濕的窗櫺。
這當真是萸菜?牛吃了當真會死?你當真不騙人?
九翠不再說話。眼神幽幽的,望窗外。前些天天一黑,西南方向就會出現一顆金星。真正的黃金色。和它比,其他星星全是銀子。但不幾天,那星星暗了,小了,也遠了。不久那方向又出現了一顆,就離變暗了的那顆不遠。這些日子總是有流星掉下來。那漢子耷拉著頭走了出去。順著條彎彎的田埂往回走。一走五十年。他沒有婚娶,她也沒有再嫁。兩個人啞聲廝守。臉對臉,一句話沒有。背朝背,才盯著對方影子看。人這東西你說不清。青果老爹嘆息。你下輩子也說不清。你可以說她一女不事二夫,守節到死。你也可以說她和另一個男人明來暗往,不清不白。其實全錯。什麼事一到人嘴裡就假。就和真的不一樣。青果老爹嘆息。
黑家閨女長m•hetubook.com•com到一十八歲,要出嫁了,她爹又去鎮上找來周瞎子問卦。一問卦不打緊,又問出個白虎星來。說他女子生得白額吊睛,有剋夫相。只有等到把頭一個丈夫剋死了,她這輩子才會太太平平,日後還有大福臨門。這黑財佬雖怕他女兒當寡婦,更怕她嫁不出去。再說日後必有大福,哪樣福?瞎子沒說。反正是好事。要是嫁都嫁不出去,還有個屁的福享?兩口子為這事愁得連鴉片癮都沒了。這時候來了紅軍。一仗下來,留下好多傷兵。黑財佬一看來了神,連燒了好幾個煙泡。他把長工頭叫到跟前,要他到外邊去找個紅糧崽來。要白淨些的,俊眉俊眼的。問他找紅糧崽為哪樣?他說莫問,去找就是了。長工頭就去找。
好大一片紅土。青果老爹望見寡婦九翠黑漆油亮的棺木慢慢沉進紅土,又慢慢和紅土融成一片。她的後人們正在往棺蓋上埋土。眼看著一座墳丘凸了起來。青果老爹覺著今天風很涼。他突然發現那支送葬的行列裡少了誰。那漢子呢?那個這些天裡一直在眼前晃來晃去的漢子呢?老爹找不見他。
從紅軍樹往坡下走一百多步,就是九翠的新墳。她沒和丈夫合墓。廖百鈞的四個老婆在五十年裡先後死去,九翠最後。沒一個女人肯和那無頭鬼合葬。九翠更不肯。她讓把自己葬得離娘近一些,離爹遠一些。她說她到陰間去也不要見爹。她怕他在那裡再賣她一回。那我的苦日子就永遠熬不出頭了。她臨死前說。
還有三十四師。中央縱隊渡過湘江,走進越城嶺後,他們還在百里之外打阻擊。等他們接到撤退命令,趕到湘江邊時,已是黃昏。七十里江岸上站滿粉黃色、褐黃色、屎黃色軍服的敵兵。十三個師的敵兵面對著他們。他們無路可走。他們左衝右突。越衝自己人越少。越突敵人越多。他們對著電台嘶喊。得到的答覆是繼續突圍。他們又對著電台嘶喊。得到的答覆是沿原路殺回去打游擊。他們絕望了。但他們不肯低頭。連腸子都被打出來的師長被民團俘去後也不肯低頭。他知道抬擔架的人要把他送到縣城去邀功領賞。賞格五百響洋。他覺得自己的頭比這值錢,便活生生把自己弄死在擔架上。三十四師的士兵活到一九四九年的不超過一個班。
那漢子猛睜開眼睛。他聽到了。青果老爹鬆口氣。他聽到就會起來。整個村子都被這場豪雨嚇得縮在爛棉絮下打抖。不知又有哪樣報應落在誰頭上。只有他才能聽出雨陣喧囂中那一聲慘叫。他起身時用力過猛,竹床發出幾聲被踩折骨骼的呻|吟後,嘎巴一下斷成兩截。他朝著聽到叫聲的那個方向跑。雨不是從頭頂瀉下來,而是從對面橫著向他掃來。白花花的水流在他腳下像群蟒奪路而逃。他一次次被它們擠歪撞倒,又一次次把它們踩得血汁四濺。他停了一下,再次聽到了那個聲音。這一次不那麼淒厲,像是一聲戰慄中的嘆息。他確信自己知道那聲音來自哪裡。還在他記不了多少事兒時,他就熟悉了這聲音。
這就是湘江戰役。這還不是全部。
青果老爹見那漢子跳進塘裡,拚命地用一塊漂石搓自己的身子。一遍遍地搓。搓得渾身起血道。又用手捧起水往身上淋。從頭淋到腳。再從腳淋和_圖_書到頭。搓完了,淋完了,就低下頭去,抽動著鼻子在身上嗅。上上下下狠命地嗅。五十年他都這樣。每天往塘裡跳。用漂石搓。用水淋。用鼻子嗅。冬天也不變。
現在還做不做?現在你還叫我做個鬼呀,我一閉起眼睛就看見你提著把牛耳尖刀,比魚氣還腥的血順著刃子往下滴答,你說,我還能給你做老婆麼?你不知道那一個霍閃裡,照見你的樣子多怕人。我知道。怕是到死也忘不掉了。我想了幾多個晚上,想得心都抽了,還是不能嫁給你。他是壞種,也是我的頭一個男人。我不能和身上有他的血腥氣的另一個男人睡在一張床上。殺了我我也不能。那我真殺了你!殺吧,連我們母子兩個一道殺。
二拐子的聲音又咕咕地送了過來。梯子嶺有家財佬姓黑。叫黑景常。這傢伙人長得黑,心黑手也黑。春上你租他一分地,秋後他能脫你兩層皮。村裡人都講他爹娘起錯了名字。該叫他黑心腸才對。他生有一子一女。女兒倒一點不黑,蠻白淨,蠻秀氣,是黑家的掌上明珠。兒子不受寵。因他一落生就從娘胎裡帶下兩顆歪歪扭扭的門牙,鎮上的周瞎子說他是克爹娘的命,所以還在娘懷裡吃奶就常挨打。
驚蟄這天居然沒有響雷。只有狂風怒而。連天的雨腳被水牯嶺上刮下的長風吹成斜掛的雨帳,白茫茫地籠住整個谷地,也籠住了洪毛箐。銀色的箭鏃把山野射得渾身淌血。紅泥漿怒沫翻捲,東一股西一股地朝湘江狂奔。江水又開始變紅。和四個月前一般顏色。本來它早變清了。清得好像從不曾紅過。江兩岸也已經再沒有紅軍可殺。那支僅有不到一半倖存者的隊伍走出遵義時又開始顯得信心十足也勁頭十足。
揪了半天,見自己還有命,就又用牙齒咬,生把自己腸子咬斷了才死去。那幾個團丁眼看白花花就要到手的響洋又飛了,氣得抽風。拳打腳踢槍托砸,硬是沒把紅軍師長的牙齒和腸子分開。只好眼睜睜看著他死。人死了,他們才醒過神來,討不到重賞討輕賞。拔出刺刀,割耳朵的,割鼻子的,割舌頭的。最後一個沒得割了,想剜眼睛。看見紅軍師長虎眼圓睜,他不敢下手,就掉轉頭去,把卵子割了下來。因為沒抓到活的,就是大官也沒用。幾十塊賞洋四下分,一個人沒分得幾塊。喪氣的很。幾天以後,他四個人全遭了報應。一個挨一個地死。先是割耳朵那個。他的屍首上找不見耳朵。後來是割鼻子那個,他的鼻子也不見了。再後來是割舌頭那個,他的屍首最齊整,最好看,舌頭在嘴裡,被割掉了也看不見。村裡人都說這傢伙機靈,活著時候就數他鬼點子多,死了,他給自己找得死法也是最體面的。
二更時,一聲淒長的嘶喊壓低了天聲。是人叫。女人的叫。一頭忍痛舔傷的母獸在望天長嗥。
看著自家兄弟一個二個被人打死,砍死,你能安心涎著臉皮活下來?青果老爹嘆口氣。五十年啦,他聽不見。他倆快走到嶺腳時,見一條沖壕裡躺著個紅軍傷兵,想救,一群團丁撲上來,拎起傷兵的脖領子搜了遍身。沒找到什麼,便用槍管抵在他太陽穴上,噗地一響,很悶。那傷兵頭上噴出一束嫣紅。像朵爆開的夾竹桃。青果老爹俯身看了看,發現那死去的傷兵生了m.hetubook.com.com一張好看的臉。眉心偏左處,有顆硃砂痣。現在那傷兵腦殼開花的地方真長出一棵夾竹桃,並且正在爆開一樹新花苞。香氣不濃。是二拐子種的。他半夜上山把那紅軍埋了,又在上面插了一枝夾竹桃。他想不起當時為哪樣要這麼做。大概只想做個記號。這棵樹眼下被人叫做紅軍樹。成了一方小小的聖地。二拐子為這事被當成殺害紅軍傷員的兇手關過,審查過。
千囑咐萬囑咐,不許長工們把這事透出去。可這種事瞞得住人,還能瞞住鬼?三天過後黑財佬就找不到了。他家人一起出去找,加上長工,滿村子喊。村前喊到村後,村東喊到村西。最後好容易才在他家的老墳地裡找見了他的腦殼。長工頭上去一提,提不動,下面連著身子呢。原來他早被活埋在這兒了,只留個腦殼在外面。臉憋得又灰又紫,腫得像個篾籮。有他過去兩個腦殼那麼大,把本來準備超度他的師公都嚇跑了。這事怪不怪?
都說這世上好人比壞人多。哪個信?那年月壞人簡直好像要比好人多得多。其實也不是好人少,只是好人都膽小。壞人倒是一個個賊大膽。殺起人來手不抖,眼不眨。紅軍太冤了。哪個都來殺他們,哪個都敢殺他們。殺得連閻王老子都看不下去了,就派牛頭馬面大鬼小鬼出來平冤還魂。洪毛箐就從那年深秋鬧起了鬼。這邊一鬧,遠遠近近的村子都開始鬧。龍母洞、梯子嶺那邊也鬧。鬧得人心惶惶。見廟就磕頭,見佛就燒香,連上地堂的香火也旺了起來。
廖家的人都躺下了,獨獨廖百鈞一個沒睡。那天他說心裡憋悶,就沒上他老婆們的床。過去他是轉圈和四個老婆睡覺,一晚上一個。今晚上沒有。今晚上真反常。事後有人講他那是人沒死,魂已被鬼勾住了。一個人跑到後院一間廂房裡去讀《西廂記》。還有一個老家人也沒睡。他走到後院來想問問大少爺用不用茶。沒等走近,廂房的燈滅了,窗子上好像照出兩個人影。他以為大少爺在這裡偷偷安頓了一個新相好,不敢沖人家好事,悄悄退了出來。他後來說當時聽到了兩個人的聲音。一個說,開開恩,給我留個全身子。另一個說,把頭伸出來,就給你留全的。他以為那是男女調情時的趣話。覺得開心,笑一笑,走回自己房間。二天早起,廖府上哭天嚎地,說殺了人。
莫看這龜孫凶,其實也是充大膽,到晚上連覺都睡不安生,非叫民團在他家門前院後多加了幾道崗。這崗是防人的,哪能防住鬼?夜黑了風吹得緊,雨下得急,霍閃一個接一個,雷聲一陣連一陣,勾魂鬼就來了。廖府的門關得嚴嚴實實,連蚊子都飛不進。鬼呢,一閃就進去。
原來廖百鈞死了。是被快刀一下下剮死的。渾身上下一片片肉皮往外翻,像片來油炸的草魚。屍首並不全,沒有腦殼。腦殼好幾天後才從惡水塘裡浮上來,棺材卻已經落了土。裡面只有一頂黑呢禮帽捂在脖子上。有人講那鬼本來和廖百鈞講好了的,只要他肯把脖子伸長些,就留他個全屍。廖百鈞起先答應得好好的,臨到刀要落下時,又變了卦,把脖子縮了回去。惹得勾魂鬼大怒,揮起刀來,一股風,把那顆狗頭吹落在地上。又一股風,就把它捲進了水塘。隨後不留一星痕跡,遁地而去。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