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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就這樣輕輕微笑著，睜著眼看我一天比一天墮落下去……就連我接到客人的時候，他也在房間的角落用這張臉看著我。」

女人瞇起了眼，像在眺望遠方一樣，看著山中的頭上。

果真，那熟悉的白色手臂上出現了無數個小顆粒。原來京子是這麼厭惡自己。

背上打起一股冷顫。

半透明的小男孩還是一樣用他天真的笑臉看著山中。仔細一看，他的脖子上有一道繩子的勒痕。

地獄——他一直以為不可能有這種地方，但是，誰又敢斷言呢？科學上認為並不存在的幽靈，現在就出現在自己面前。

「剛剛的太太們，不知道順利到達目的地沒有？」

女人占了角落的座位，讓山中坐下，自己去買飲料。這時候，山中大可就此離開，但不知為什麼，他並不想這麼做。為什麼這女人會知道自己的祕密呢？他很想知道理由。

京子有點憤慨地吐出這句話。

面前擺著想喝的柳橙汁，小男孩卻只是沉默地坐著。偶爾他會望向這邊，出現和剛剛一樣的笑臉。

女人正想從包包裡拿出菸來，卻注意到桌上貼的禁菸標誌，又把菸放了回去。

山中不自覺屏住了呼吸。

走出房間時，看見京子躺在床上的那張臉實在令人難過，於是他抬起京子的身體，讓她朝向另一側。人死了之後，身體真的會變得很冰冷，妻子的身體讓他親身體會到這個事實。

「那時候，我有一個正在交往的男人，但是我實在不敢告訴他自己有孩子，因為我一開始就瞞著他，我離過一次婚。」

女人和剛剛在咖啡廳一樣，拿著放了咖啡的托盤在山中面前坐下。

山中再次偏過頭，看看自己的背後。確認京子的左手還在之後，他馬上收回視線。

「讓心……像枯葉一樣？」

「你在說什麼我完全聽不懂……」

「那，就先這樣吧……大叔，我會替你祈禱今後一切順利的。」

「我……到底該怎麼辦才好呢？」

山中的話讓女人陷入短暫的沉默，但她終於露出平靜的笑臉回答。

「大叔，www•ｈetｕｂｏok•ｃoｍ.cｏm你的腰附近會痛吧？」

「那當然，活在這個世界上的，大家都是同一種人類嘛！」

看著他天真無邪的笑臉，和一般的孩子並沒有兩樣。只不過，他的身體是半透明的。

「大叔一定有很多話想說吧！你會有你的理由，可能法官會因此少判你幾年，不過，那是社會定你的罪。實際上，只要殺了人，不管你有什麼理由，都是不會被原諒的。」

時間剛過四點，冬天的陽光卻已經不復熱力，將路上行走人們的身影拉得老長。冬天的日子裡，整天就好像早晨一樣，一直持續到黃昏。

「我的孩子，七年前，被我親手殺了。」

凌晨時，他勒死了京子。

山中正這麼想……

山中就這樣向派出所走去。

可以看到剛剛的男孩正趴在她腰部附近，就像隻無尾熊寶寶一樣，雙手雙腳圍成環狀，緊貼著女人。透過他半透明的身體，外套的格子圖案還隱約可見。

咖啡座的玻璃窗外，可以看到被十一月寒風吹散的褐色枯葉。那些葉子一定正發出乾澀的沙沙聲響。

這一定是這女人胡說的——他一邊想，一邊維持身體不動，靜靜地向後轉頭，就像石英錶的秒針般，一點一點地轉動。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在幾分鐘之前，山中一點都沒察覺妻子心裡有這種情感。他以為京子就像平常一樣，溫暖地迎接疲累上班的自己。

他將遺體移到床上，就這麼一起睡著。早上九點多，他拿著存款簿走出家門，簡單地留下一張紙，交代自己殺了妻子，門也不鎖就走了。這樣一來，公司的人、或者是接到公司聯絡的親戚過來探視時，就可以發現京子。

啊，原來是這樣啊——山中終於想通了，那個女人找自己說話的真正理由。

她的語氣就像在說著別人的故事。

「你剛剛問我，是不是因為你看起來很寂寞，我才跟你說話。其實，你對了一半。你猜得沒錯，另外，還因為我知道，你和我是同一種人類。」

「我有喜歡的人了。和-圖-書」

「你為什麼知道這些呢？」

男孩穿著超人的Ｔ恤，有著一頭蓬鬆的頭髮。沒有錯，就是剛剛看到的男孩。他的身體整個透明，還可以清楚看到他身體後面的椅背。

女人說著，不肯接受多於約定金額的錢。

用領帶繞在沉睡的京子的脖子上，從後面使勁勒緊。雖然喝醉了，但他心裡也清楚，該追究的責任一樣難逃。

京子這麼問，讓山中不知該如何回答。

京子一定一直站在自己背後，緊貼著自己。她的大腿剛好貼在自己的頭後方，從頭上俯瞰著自己。

「看到了嗎？看到我這些雞皮疙瘩了嗎？」

從前自己曾經把戒指戴在這無名指上，所以他想忘也忘不掉。沒有錯，那是京子的左手。

他一邊說，一邊把手放在京子的肩膀上，沒想到京子竟然發出一聲慘叫。接著，她捲起線衫外套的袖子，把自己的白色手臂伸到山中眼前。

走出上野動物園，眼前是一片寬廣的廣場。在染成褐色、黃色的森林包圍之下，氣氛顯得相當寧靜。

「就好像大叔背後長出一個人一樣。一定是因為你背後有這個人，所以才看得見這孩子。」

「我們什麼也不能做，如果想一死了之，是最糟的選擇。我們必須要接受這種懲罰，因為……我們殺了人啊！」

像枯葉一樣地活著，女人那句話不經意在耳朵深處響起。這就是像自己這種殺人犯，唯一的生存之道。

「後來我馬上就被抓，送到監獄裡去……這孩子，從此就一直跟我在一起。他總是跟在我身邊，一刻也不分開。一開始我也沒發現，不過不知道為什麼，就漸漸看得見他了。」

女人泛起一股空虛的笑，這麼問著。

山中覺得自己的心跳越來越加速，但還是裝作不明白。

彷彿在空氣中暈染出色彩一樣，那個位置上慢慢出現了一個半透明男孩的身影，就像是電影銀幕照到光線，變得模糊的風景一樣。

這麼想的同時，他的腰痛突然又加劇了，就www.hetubook.com.com好像被人用力推壓的感覺。

那感覺就像是瓢蟲之類的小蟲跑進自己動脈裡奔跑一樣，他忍不住用力地拍了脖子幾下，甚至發出響亮的聲音。

他的頭轉到肩膀前時，眼角餘光看到了一點白色的東西。

「雖然對不起你，但我是不會道歉的。」

「你是不是以為，我再也不會真心去喜歡上一個人？」

等等，你也聽聽我的話啊，不要什麼事都自己一個人決定——山中拚命地這麼說。再說，現在下結論還太早了吧！我們再談一談。

山中轉身背向派出所，快步追趕那女人。他很快就發現了有半透明的男孩攀在腰上的女人。

女人找上他說話的理由——再簡單不過了。

女人用悲悽的眼光看著那少年。

接著，他原本打算搭乘北上的火車，所以來到上野。哪裡都好，只要是沒有人認識自己的地方就好。

「謝謝……大叔，你果然是個好人。」

「我覺得有點冷，要不要到那邊的休息處裡，喝杯熱的？」

「我就是很受不了你這種遲鈍。」

女人突然鬆開了手，輕輕推了推山中的背。

「大叔，你不去派出所嗎？」

女人睜大她小小的眼睛，凝視著山中的臉，她的視線還不時飄到他的頭上方。她現在一定也看得到京子吧。

她這麼一說，好像有這麼回事。現在回想起來，京子好像的確曾經嘗試要跟自己溝通，但是自己真的完完全全不加理會。他當時覺得，都已經是夫婦了，又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

山中這時完全了解了。

「是這孩子告訴我的……他說：到我說可以了為止，媽媽都要向我道歉，如果不這麼做就死掉，就會下地獄，受到很可怕的折磨。」

丟下這句話，京子就單方面結束了這場對話。那天晚上，她一個人睡在客廳的沙發，而不是平常的床上。

山中灌上好幾杯威士忌，憎恨著妻子過於突然的決定。一想到她和自己不認識的男人有肌膚之親（她雖然沒有明說，但一定是這樣），他就無法按捺住自己的怒火。

「有一個頭髮短https://m.hetubook.com.com短、長得很漂亮的女人，她的腳尖攀在大叔你的腰骨附近，一直站在你後面。從剛剛在咖啡廳開始，就一直站著……她，應該是你太太吧？」

「死人的靈魂，會跟在腰或者肩膀上，真的一點也沒錯。這是為什麼呢……是不是因為，想把我們帶到哪裡去啊？」

之後的事，他實在不太願意回想。

女人一邊說，一邊用掌心輕撫著放有柳橙汁那個座位的椅子。當然，那個位置上並沒有人。

「不管現在再怎麼談，我已經……不覺得我們可以重新再來了。」

但是京子好像已經對現在的生活失去了熱情。

昨晚回家後，京子沒有預警地突然對山中說。

「你放心，你的財產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自由，這就夠了。」

想到這裡，不知為什麼，脖子附近有股奇妙的搔癢感。

山中要京子先靜上來好好說，但是京子卻做出了決定性的宣言。

「沒問題的，文化會館就在附近而已。」

那女人一邊說，一邊看著男孩，眼光中也看得出一點憐愛。

（這個女人，是不是腦袋有問題啊？）

那女人一定覺得自己是個好人。能夠替自己終結漫長的刑罰，看來相當善良的人——能在枯葉上點火，幫助它們化為灰燼的人。

「等一等！」

「怎麼買了四杯呢？」

「那個等一等再說。在那之前，你要不要再陪我一下？」

女人還是一樣環抱著山中的手臂走著，一邊這麼說。

他從後面抓住女人的肩膀，女人驚訝地回頭。

「還是喝咖啡嗎？」

托盤上排著三杯咖啡，還有一杯柳橙汁。女人只是微微一笑，在自己和山中面前各放一杯咖啡，另一杯咖啡放在山中旁邊的座位前。柳橙汁，則放在自己旁邊的座位上。

「依照約定，一萬五千就好。重新開始需要用錢，你還是帶在身上吧！」

「那時候的我，腦袋一定有毛病，我一心覺得，只要有這孩子在，自己就永遠無法得到幸福。我為什麼就沒想到，殺了他我只會更加不幸呢……」

「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https://m.hetubook.com.com殺了人這件事。」

他有一股衝動，想要大聲吼叫、想在地面摩擦背後，翻滾個幾圈。但是，就算這樣，京子也一定不會離開的。

「沒錯。我們不可以打從心底笑、或是開心，也不能哭泣、難過，只能帶著對被殺的人的悔意，度過每一天。這樣，不是很像枯葉一樣嗎？」

女人伸手一指，告訴山中廣場一角有間派出所。順著她的指尖望去，可以看到一座宛如配合著周圍光景一般，設計得像現代裝置藝術一樣的派出所。

女人對發呆的山中說，半強迫地拉著他的手臂進了咖啡座裡。

途中他只回過一次頭，看看那女人。女人已經背向自己，正走在通往大街的徐緩坡道上。

「我已經不想再待在你身邊了。你如果想跟我要遮羞費也無所謂，反正到時候我們就法院見吧！」

事情來得太突然，他腦中登時一片空白。

「聽不懂？但是你也看到這孩子了吧！」

自己和那女人，到底要受這種懲罰到什麼時候呢？不能夠自己選擇死亡，求得痛快，但是只要活著，除了不斷懺悔以外，什麼也不能做。既然這樣，不如讓誰來了結自己算了——

「京子！你不要太過分了！」

「大叔……你一定不知道吧？人如果殺了人，被你殺的人就會這樣一輩子跟著你。只是有的人會發現，有的人不會發現而已，其實他們一直都跟在旁邊的，你想逃也逃不掉。」

到底是不是呢？老實說，他連想都沒想過。他只知道，自己一直以為昨天很自然地會變成今天，而今天也理所當然會變成明天。

「我以前也很想跟你溝通啊，可是你從來就不肯認真聽我說話。」

山中回答的同時拿出了皮夾，想要把裡面所有的紙幣都交給女人。

他忍不住向那女人求助，女人則將自己的手輕輕疊放在山中的手上。

女人的嘴角雖然在笑，但細小的眼睛卻一點都沒有笑意。

那是女人的左手。

「久等啦！」

「像我們這種殺人兇手啊，就得讓心像枯葉一樣，不斷不斷地道歉下去，直到你殺的人原諒你為止。就這樣，一直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