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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食

作者:朱川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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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靈之夜 3

精靈之夜

3

我賣力招呼。這一定是最後一次見到正弘,以後,我再也見不到他了——不知為什麼,我有這種直覺。
「行男,告訴你,我真的很生氣。」順吉斜靠在藥局前的投幣式電動大象身上,說道:「鄰居們都說正弘變成了鬼……真是胡說八道。我都快氣炸了!」
我心一急,趴在窗口向外尋找。只見海一樣的屋頂上,正弘開心地在跳著舞,口裡並不時「咻——咻——」吹著愉快的口哨。他從這頭的屋頂跳到那頭的屋頂,動作看起來很緩慢,彷彿電視上的慢動作。
我問了正弘許多事,但他始終一臉哀傷地猛搖頭,什麼也沒回答。是無法說話?還是不可以說話?總之,我聽不到他那熟悉的聲音。
直行一直說著他家發生的怪事。
「托卡比很怕火,掛上紅色辣椒,他會以為是燃燒的火舌而不敢過來。」
我一邊默默點頭,心裡一邊想著,要不要將昨天那張海水浴場的畫拿給順吉看?
看到他快樂的樣子,我幡然醒悟。
不過,自那天之後,巷弄裡的確不再有光怪陸離的事發生。有人相信是紅辣椒奏效,但我認為那是因為正弘已經得償宿願了。
「不過,正弘,玩完以後一定要回家一趟,好嗎?你母親和哥哥他們一定也很想你。」
「沒有人啊!」
房間裡,除了兩人的鼾聲,就是發條立鐘的滴答聲而已。我爬出被窩想看時間,但兩眼惺忪,看不清楚數字。
二樓的房間裡,沒有什麼特別的改變,就和睡前看到的景象一樣。若硬要舉出來的話,就是忘了拉上窗簾。月光透射進來,讓整個房間異常明亮。
「你想玩什麼都可以,今天全部借給你,玩到天亮都沒關係。」
接下來,奇怪的事日日層出不窮。
脫口而出的尖叫聲,不是驚嚇,也不是恐懼,而是歡心能夠跟他再相見。
我看到托卡比,是三天後的事。
「你這麼一提,讓我想到正弘最討厭聽到那首『帕爾那斯』的廣告歌。」
現在,對住在巷弄裡的人家來說,不論大人、小孩,都害怕遭到報復。那是因為大家心知肚明過去曾經歧視、排擠過正弘他們一家人。當然,我也脫不了關係。
在我邊吃飯邊看電視時,突然從二樓傳來東西撞擊的聲音。咚咚……好像有什麼東西規則地敲在木板上。
「大概是隔壁鄰居的聲音。」
其實,要說印象最深刻的事,莫過於正弘的死。但九歲大的我也明白,拿這做為作業未免太不合宜。
對正弘的家人來說,這是何其殘酷的景象啊!彷彿大家都厭惡正弘,希望趕快把他趕出去似的。而且,如果正弘真的變成了托卡比,若看到大家都拒絕他,他不知會多麼傷心難過啊!
我在心裡呼喚著。當然,四周https://m.hetubook.com•com除了一片靜寂,並沒有回答。突然,我看到窗櫺上的紅辣椒,隨手一抓,便往外扔。
他一定是想玩個過癮吧!就像被連日大雨困住的小孩,一旦看到陽光就迫不及待地衝出去一樣。
就連我家也有怪事發生。那是暑假的最後一天。
我話剛說完,看到正弘臉上一亮。我趕忙打開櫥櫃,拿出遙控戰車。
對於我的猜測,直行一口否定。或許他認為,若是換成正弘那就有可能吧!
我打了個冷顫。這風裡透著一股甜甜的味道,它從我的頭頂上竄過,流入房裡。
我回頭一望,看到房間正中央站著穿著運動背心的正弘,和生前一模一樣,臉上浮現著熟稔的笑容。
「我也不是很清楚,朝鮮話是鬼的意思吧!指喜歡惡作劇、整人的小鬼。」
屋子裡的牆壁那麼薄,這不是沒有可能。不過,父親的腳才剛綵上階梯,聲音就頓時消失,豈不讓人更加懷疑?
我環視房間,檢查有沒有不對勁的地方,最後,視線落在我畫的圖畫紙上。那瞬間,我整個人倒抽了一口氣。
只是,他的身體彷彿霜降似地透著微微的光亮,猶如閃耀光芒的珍珠。
第二天,我和直行到附近商店街的文具店買新學期要用的文具。一路上,我們談的都是有關正弘的鬼故事。
「前幾天我才剛換過電池,夠我們玩個痛快。對了,我還有怪獸的書,你想看什麼儘管看。人偶玩具也好多喔。還有,那個模型玩具也很有意思,你要不要玩?鹹蛋超人也很棒喔。」
「我好想你!」
直行說他不太會唱「帕爾那斯」。於是,兩人走在商店街的行道上,由我一句一句地教他唱。說也奇怪,嘴裡哼著略帶幾分寂寞的旋律,心裡也同時泛起陣陣酸楚。「帕爾那斯」就是這樣的曲子。
聲音愈來愈清楚,而且特續了一段時間,怎麼聽都像是人的腳步聲。而且,從聲音的間隔來判斷,那是小孩子的走路聲。
順吉和他媽媽一起上我們家,是幾天後的某個傍晚。他的手上拿著一個大紙袋,表情很難看。
正弘在我房裡玩了很久。
他在我的圖畫上惡作劇,將自己畫入畫中,也是希望能和我們一起到海邊遊玩吧!至於背著書包出現,樣壞了北原太太,也只是他想嚐嚐上學的滋味罷了。
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一步步爬上樓梯。就像平日一樣,體重把梯板壓得嘎吱作響。聽到這聲音,我更確定自己是醒著的。
隔天早上,我在眾多玩具的圍繞中醒來時,父母親正以不安的眼神看著我。
「托卡比是什麼?」
對直行的疑問,我立刻心裡有數,但我故意說反話。
我幾次敵不過睡意侵襲,意識陷入昏睡狀態。不知是在第幾次驚醒過來時,才發現正弘已不在和*圖*書房裡。
我母親看著手中的紅辣椒,半天說不出話。最後,她無力地跌坐在玄關上,低聲飲泣。身為人母的心情她勢必能夠體會,但她也只能小聲地說:「太可憐了!」
「不曉得那傢伙最討厭或最害怕什麼?」
我邊說邊將櫥櫃裡所有的玩具都傾倒出來,在月光下一一展示。
不過,我對直行的話卻不以為然。若說是他妹妹的朋友偷了人偶,那是說的過去的。畢竟,小女孩一時起了盜心,卻因害怕而在玄關的地方將東西給掉落了。
不用說,當然是指遙控戰車的事。我一想到當時正弘的表情,胸口就一陣刺痛。
例如,半夜裡從公共廣場傳來小孩子跳躍的足聲:或是沒人的廚房傳來流水聲。夏天都快結束了,巷弄裡卻接二連三傳出令人毛骨悚然的怪聞。
父親的拳頭敲在我的頭上,痛得我整個人都清醒了。
「咦,這不是行男嗎?」
那天夜裡,已經睡著的我突然睜開雙眼。倒不是因為我想上廁所,或做了什麼奇怪的夢,而是像不小心碰觸到身體的某個開關,很自然就醒了過來。
早上七點左右,正在準備全家人早餐的北原太太,從廚房的窗口看到背著書包上學的小孩子。現在不是放暑假嗎?少年的步伐與其說在走路,不如說是滑行。於是,北原太太衝出家門,想看個仔細。結果,外頭半個人影也沒有。
可不是?聽到直行的話,我也心有同感。
細細長長的,乍看之下像是翻飛的波浪。可是,再仔細一瞧,他根本是一個人的影像。
那之後,正弘究竟有沒有回家,我不知道,我也沒有刻意去找順吉求證。
「誰……在走路嗎?」
母親說完,筷子一丟,用兩手遮住耳朵。
順吉一邊說著,一邊將粗壯的手臂交叉於胸前。這時候,我實在不知道該回他什麼話才好。
「說真的,下次不曉得還會發生什麼事?我好害怕啊!」直行皺著兩道稀疏的眉毛說著。
或許,他的身體有不能被活著的人碰觸的理由吧!
我靜靜地打開窗戶,眺望窗外。
順吉說著,眼睛斜睨了直行一眼,彷彿剛才我和直行所說的話全被他聽到了。被瞪視的直行一言不發,默默低下頭去。
正弘臉上略帶羞澀的笑容,並不時吃著眼睛看著我,但我一點也不覺得害怕。
「是嗎?既然這樣,那我們就來唱這首歌。他聽到說不定就會離我們遠的。」
「昨晚我突然想玩。沒人打擾,玩得真過癮呢!」
父母親相視而笑地走下樓梯。我用開玩笑的口吻回應,並開始動手收拾玩具。
事實上,大部份的功課我都做完了,只有傷腦筋的圖畫還沒畫。題目是「暑假裡印象最深刻的一件事」,畫什麼都可以。
和圖書
如今回想起來,那就像一場夢。成人後,我告訴自己那是不可能的事,並且以常識去否定過去這段記憶。可是,每回想到那個托卡比——正弘的笑容,我心中明白,那真的不是夢:而且,我也不希望它只是一場夢而已。
我們三人互看著對方。不用說,這時二樓當然沒有人。
我從黃昏時開始畫,直到晚餐時間,才畫完六成左右。聽到母親叫喚,我隨手扔下畫筆,下樓吃飯。
正弘用力一點頭。
「在朝鮮,小孩子死了會變成托卡比嗎?」
「傻瓜!」
難道他是代替弟弟被歌聲吸引了過來嗎?我們在藥局前遇到剛放學的順吉。
父親從母親手中拿過紅辣椒,嘆了一口氣。
其實,正弘心裡並未怨恨任何人。他是太高興自己終於能夠恢復身體的自由,才會一直在外面嬉戲逗留,連自己的家都忘了回。
「你想想,如果正弘真的變成了鬼,他應該先回家的,不是嗎?可是,我們家什麼事也沒發生。就算能聽到腳步聲也好,我爸媽一定會很高興的。」
「那絕對是鬼搞的。」
「你在說什麼!現在不過才晚上七點。」
從二樓傳來父親的喊話。我和母親也戰戰兢兢地爬上樓。
「還不趕快收拾乾淨,準備上學啊!」
就在那時候,一陣刺骨的寒風吹來。
有關這件事,我也聽說了。
「聽到鄰居們的閒言閒語,哈魯莫尼說,正弘變成托卡比,每天為此傷心哭泣,說什麼當初不該把他燒死……」
母親的臉上明顯露出恐懼的表情。我故意伸個大懶腰,若無其事地說道:
「哈魯莫尼」是朝鮮話,祖母的意思。
外頭,天色已經大白。我看著窗外,想起昨晚正弘開心的模樣。
做母親的說這話時,眼眠裡噙滿淚水。站在她身後的順吉,則緊咬著下唇,一臉痛苦的樣子,並忙不迭以手臂擦拭不小心掉下來的淚水。
(啊,原來如此。)
父親終於決定上樓看個究竟。他像個小偷似的躡手躡腳爬上樓梯。也許是體重的關係,樓梯被踩得咿呀響,二樓的聲音便頓時消失。
「他一定恨死我們了。」
最後,我看到正弘對我揮揮手,屋頂上的身影越跳越遠。說他是托卡比,我倒覺得他更像是穿著運動背心的小飛俠彼得潘呢!
我沒聽過這名詞,於是又問了一遍順吉。
一如往日,雜陳的屋頂緊緊相連。大阪的下町地區到處都是這樣。由於家家戶戶並肩相鄰,屋頂自然也緊緊相挨,可以用鱗次櫛比來形容。
逐漸遠去的身影,終於沒入周圍的夜色中,只剩下連綿不絕如海面一般的屋頂,和黃澄澄的月亮。
(正弘……你在附近嗎?)
「是……嗎?可是,我hetubook.com.com們以前曾經欺負過他呀!」
認真說起來,遙控戰車的馬達聲很吵人,但父母親和鄰居都沒有被吵醒,的確是很不可思議。大概有什麼神奇的力量在驅使吧!
「沒什麼好怕的。如果正弘真的變成了鬼,他也不會傷害我們!」
我說著,正要伸出手時,他嚇得連忙後退了好幾步。然後他對我搖晃著頭,露出一臉寂寞的表情。
順吉上的不是附近的小學,而是韓僑學校,坐電車約有三個車站遠,不過他都走路上下學。正弘也是唸同一所小學。如果他可以健康地通學,大概早上七點就必須出門了,正好和北原太太看到背著書包的少年是同一時間。
這時,我忽然在意起二樓的房間,好像有什麼事促使我非上去不可。
看到它的第一眼,我立刻聯想到裹著白色床單的正弘。
「為什麼你都不說話呢?」
「你怎麼會在這裡睡覺?」
連我自己都覺得昨天的事好像是一場夢。查看電池,果然沒有電了。應該是真的吧!
隔天,巷弄裡家家戶戶的門口都垂掛著紅色辣椒。有的是兩三個一組,再把它們串成一串,像是立春時用來裝飾家裡的鯽魚頭串。也有像繩子編的門簾,掛著整把整串紅通通的辣椒。我們家只弄了兩粒櫻桃般的紅辣椒頭,用圖釘釘在玄關大門旁。母親不太願意這麼做,倒是父親依著指示,在每個窗口都掛上紅辣椒。後門、二樓房間的窗戶、廁所的小氣窗,幾乎所有的出入口,都點上模擬的火舌。巷弄裡的人家,除了最裡間之外,大家都是同樣的光景。
「啊,好可怕!」
說完,做母親的和順吉深深一鞠躬,走出我家大門。不一會兒,又聽到隔壁玄關的敲門聲。
於是,我決定畫七月時到海水浴場遊玩的事。構圖再平凡不過——畫面從中一分為二,右邊是沙灘,左邊是大海;再畫幾個人物穿插期間,代表我和父母親,以及一起到海邊遊玩的親戚朋友。
然而我——直到如今,只要碰上月光亮晃晃的夜晚,我總會感覺到,在某處地方的某座屋頂上,正弘正愉快地跳著舞。
順吉身為哥哥,心裡一定很希望夭折的弟弟能安心地到天國去。這份心情我能懂,因為我也是這麼期望的。
「太太,非常對不起。」
「對了,要不要玩遙控戰車?」
不過,窗戶流洩進來的月光亮晃晃的,於是我放棄開燈的念頭,只是藉著月光仔細端詳正弘。
一切都應該已經過去了。
「笨蛋,當然不是。只是,哈魯莫尼不希望正弘被燒。在哈魯莫尼的村莊,人死後,屍體是埋在土裡的。如果把他燒成骨灰,那就像死了兩次。所以哈魯莫尼難過極了。可是,就算正弘已經被燒成了骨灰,還是有人說出那樣可惡的話。」順吉和_圖_書一副受夠了的表情說著。「把我們家正弘說成那樣,誰受得了啊?行男,你說是不是?」
當然,事實正好相反,說不定正弘聽到這首歌會很開心地跑來找我們。雖然生前那般排擠他,至少,死後能讓他開心也好——我心裡是這麼想。
事情發生在兩天前,直行的妹妹和朋友在家中的二樓玩人偶娃娃。朋友回家後,人偶娃娃莫名其妙少了一尊。她覺得奇怪,在屋裡到處尋找,最後發現它居然掉在一樓玄關的地上。
正弘看到我在看他,開心地往半空中來個後空翻,身上運動背心的腹部,被風吹得鼓鼓的。我真切感覺到正弘就在那裡。
日後,我翻查過許多書,發音上大致寫著「鬥卡比」或「鬥可比」。不過,當時順吉告訴我的的確確是托卡比。在日本成長的他,對母語的發音會有些困難也說不定。
因此,當他不得不挨家挨戶分送紅辣椒時,內心是多麼痛苦,這我也完全能夠體會。
我的左右兩邊睡著父母親。本來,我都是一個人睡在二樓的房間。但自從上次海水浴場的圖畫事件之後,每到晚上,我都會下樓和父母親一起睡。
「我們家祖母說,正弘已經變成托卡比。很抱歉,請將這些紅辣椒掛在你們家的每個窗戶下。這樣一來,就不會再有怪事發生了。」
已是成人的我,是否再也見不到那樣的景象了呢?
他們母子好像就這樣挨家挨戶地分送紅辣椒吧!
順吉無視直行的存在,光顧著和我說話:
「跟時間無關。前幾天,北原先生和他太太不是說,一大早就看到背著書包上學的小孩子嗎?」
「自從我們家孩子去世之後,聽說這巷弄裡就怪事連連。雖然也幫他舉行過喪禮……大概還是有所不足吧!」
「正弘——」
順吉的母親站在我家的玄關,深深低下頭。這是喪禮之後我頭一次見到她。她的臉色憔悴得嚇人,就連是孩子的我,都被她消瘦的臉龐與身形給驚嚇住。
「不要辜負人家的一番心意,就把它掛起來吧!」
「不,我認識那女孩,她不是會偷東西的小孩。」
做母親的一邊以奇怪的腔調說著,一邊伸手從順吉捧著的紙袋裡,抓出一把紅辣椒遞到我母親手中。
當時,我們一家三口都在一樓的房間裡邊看電視邊吃晚飯。我因為暑假作業還沒做完,心裡有點不踏實。
一晃眼,三十多年的時間過去,當初的死巷,聽說如今已經變成超高層大廈:曾經風靡一時的帕爾那斯早已停止營業,至於那寂寞的曲調,應該還迴盪在某些關西人的腦海裡吧!
「那是什麼聲音?」
過了一會兒,我拉拉電燈的線想開燈,奇怪的是,居然沒有電。
海裡的人——就在我畫的自己後面,有個不是我畫上去的白色、模糊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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