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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都不用覺得不好意思，因為我會跟你收錢。」

他似乎有些慌張地關上了公寓薄薄的門。

「澤村克也。」

「我現在就下去，你等一下。」

那純粹是好幾個偶然交疊的結果，但現在回想起來，那一切也可視為必然。是精巧的命運裝置，讓我遇見了他以及「公主」的。

男子邊說邊把魚肉香腸連同兩包泡麵一起遞給我。

「不要怪我多管閒事耶……你還是小學生吧？怎麼這麼晚了還跑出來？」

但是我沒有回答。因為——我的注意力全都被廚房後的房間吸引住了。

我報上姓名之後，他也告訴我他叫曾根。我沒聽過這個姓氏，更無法想像字該怎麼寫。

曾根先生說完，便往注視著她的我肩膀輕輕一推，把我送到玄關外。

「你很有禮貌。你叫什麼名字？」男子收下我付的一百圓之後問我。

「我家就在附近，到我家來吧！」

看來廚房與那個房間之間，平常是以薄薄的綠色門簾隔起來的。門簾用的不是滑輪滑動的窗簾軌，而是一條包了塑膠膜的粗鐵絲，再把門簾掛在上面而已。那天，門簾被拉到左邊，剛好可以看見房間內部。

好一會兒我才想起，車站前的商店街有一家水果行。

「不用了，那樣不好意思。」

「喂喂，那邊那個小弟弟。」

「這裡啦，這裡。」

也許所有孩童皆如此，但對當時的我來說，饑餓是難以忍受的。要我空著肚子回頭睡覺是不可能的。我吃了背包中剩下的牛奶糖，想藉此轉移注意力，但饑餓感卻不減反增ｈttｐs://ｗww•ｈeｔuｂook.com.ｃoｍ。

當時的我就已經明白，在年長的人面前，禮貌是很重要的。只要講究禮貌，他們幾乎都不會為難我，甚至還會因此而給我意想不到的好處。當時我儘管年幼，仍憑經驗學習到這個處世之道。

以前既沒有深夜還大放光芒的招牌，也沒有一整晚都亮著燈的公寓大樓，有的只有頭頂上的月亮，讓被壓縮的影子緊緊跟在腳邊。

打開門上的鎖之後，男子叫我進去，這個我就無法乖乖照做了。看我搖頭，男子拍拍我的肩膀笑了。

「好，妳餓了吧？」

照理說，半夜裡跟著陌生人走這種事，根本不必考慮就該直接拒絕。但是當時的我對男子並沒有什麼戒心，我沒來由地覺得他可以相信。我之所以會有這種感覺，也許是基於所謂弱者與生俱來的直覺，而這可能正是命運的安排。

正如男子所說，他家就在公園附近。那是在小巷裡拐了幾個彎之後的一家小公寓，和我家那種進了大門之後才分成幾戶的結構不同，這裡的每一戶都是獨立的。男子的家在一樓的邊邊。

我從來沒有在接近十一點時出門過，也知道這麼做實在不太好，但是空氣是填不飽肚子的。猶豫片刻之後，我將父親留下的兩個百圓硬幣放進口袋裡，就這麼走出公寓。

公寓四周是老舊的住宅區。幾幢木造房屋沿著寬約五公尺的路並排而立。雖然有些人家還亮著燈，路上卻很暗。這是因為當時大多數人家到了晚上就會關上擋雨窗。

到那裡和圖書去應該可以買到梨子或蘋果吧——我這麼想。

「我嚇到你了喔？」

這時候，隔壁房間突然傳來奇異的聲響。那就好像初春時貓叫春的聲音，或是餓肚子的嬰兒哭聲。

邊說邊向我走近的男人，不顧季節已是秋天，還穿著牛仔褲和薄Ｔ恤。可能是長髮及肩的關係，加深了他臉上的陰影，在那一小塊漆黑之中，圓形的銀邊眼鏡閃閃發光。

我立刻就遇上問題——我餓了。

一個瘦長的影子就從一旁的溜滑梯上站起來。他雖然的確是人沒錯，但因為頭頂上的月光形成濃重的陰影，使我反而看不清他的模樣。

一開男子的家門就會看到一坪半左右的小廚房，緊接著後面是三坪左右的房間。我站在玄關的脫鞋處，但就我視線所及，裡面很乾淨。應該是說，幾乎沒有東西。

我正在快步穿越公園的時候——

看到她的微笑時，我覺得喉頭有種被勒緊的感覺，這是為什麼呢？她躺著的模樣，使我產生一股強烈的吸引力般的感覺。

「如果你肯吃泡麵，我家有，可以分給你。」

「不好意思。」我彎腰低頭行禮。

男子一面說，一面從豎立在冰箱旁的方形箱子裡抽出袋裝泡麵。

我立刻回答。那時我相信接受別人的施捨是一件很丟臉的事。食堂阿姨算是多送我吃的，所以沒關係。

半夜裡的公園，總有種毛毛的感覺。平常絲毫不以為意的杜鵑樹叢、環繞公園種植的懸鈴木背後，似乎暗藏著什麼奇妙的東西，讓我有些害怕。

「沒有啦，她一直都躺在床上htｔｐs://ｗwｗ.ｈｅtｕboｏk•coｍ.coｍ，因為她身體不太好。」

說著，男子在我身邊站定。現在回想起來，他和長髮的約翰．藍儂像極了。

「的確，還是不要隨便進陌生人家裡比較好。」

當時的我完全不明白他說公主是什麼意思，甚至認為他都這麼大了，還在說什麼公主不公主的？

第一次看到她時心中那股不可思議的感覺，至今仍無法忘懷。

那天因為學校遠足，我們去爬郊外的小山。我身體絕不算孱弱，但平常很少做劇烈運動，因此有些吃緊的行程讓我疲累不已。當天雖然有我期待的電視節目，但我一回到家立刻便攤在榻榻米上，就這麼睡著了。

無論是當時還是現在，我都很少對別人提起自己的身世處境，但當時我毫不遲疑。這是一個孩子為了不讓半夜出門演變成麻煩（像是和學校聯絡等等），以孩子的方式思考的結果。

「放心，我不是壞人，沒什麼好怕的。」

我醒來時，已經將近晚上十一點了。當我在黑暗中起身時，那一瞬間我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這種說法聽起來似乎很誇張，但片刻之間，我覺得自己似乎被地球的自轉運動甩開了。

從公寓到車站前，若走大馬路，就算是小孩子也只要十分鐘就到了。

廚房裡就是一臺小小的冰箱，上面鋪著報紙，擺了幾件餐具。其他的小東西大概都收進廚房一角的櫃子裡了。

我找遍了公寓的小廚房，但什麼都沒有。父親早上（雖說早上，其實是近午）在附近的咖啡店，晚上則在工作地點吃飯，所以一般人或許難和*圖*書以置信，但我家連米都沒有。而且就像我剛才說的，那是沒有便利商店的時代。我所住的地方，沒有一家賣吃的超過十點還開著。

她的臉色像牛奶一般，大大的眼睛閃耀著。白的部分像白瓷，黑色瞳孔的部分就像擱在白瓷裡的琥珀。鼻梁美麗筆挺，五官不太像日本人。

路上鴉雀無聲。

長髮的男子笑著說。

「這是送你的。」

但是我選擇了小巷，稍微繞了一點路。因為我知道若遇到一般大人還好，萬一被巡邏中的警察撞見，我會有麻煩。警察多半騎腳踏車，所以只要我走小巷，遇到他們的可能性相當低。

一個男人的聲音在意想不到的近處響起。當然，我嚇得幾乎快跳起來（不，實際上我把身體縮起來了）。我連忙環視四周，卻不見聲音的主人。

遇見那個神祕男子，是在我小學四年級的秋天。

那影子在溜滑梯的滑道上一撙，好似跳臺滑雪般巧妙地維持平衡，直接便以那個姿勢滑下來。他雙手拿著東西，光靠雙腿便俐落地減速煞車。

我老實回答了男子的問題。

我抬頭一看，原來是房間裡的女子——照曾根先生的說法，就是「公主」——正張大嘴巴，發出索求東西的聲音。

我站在玄關低頭行禮，她一直朝我這邊看，靜靜地微笑著。

那個房間有個小小的床，一個年輕女子躺在上面。花色華麗的棉被拉到頸項，把脖子以下的部分全部遮住了。她仰頭看著天花板，察覺我了，便轉過臉來。她轉過頭來的方式，活像脖子沒有力氣的樣子，連抬都沒抬。

我立刻提高hetubook.com.com警戒，因為我不知道自己應該怎麼做。

不久，我來到小小的兒童公園。這是我白天常來玩的地點之一。

不記得是為了什麼事了，以前有一次和父親出門，回家時已超過十一點。那時候車站前還營業的就只有酒家、居酒屋那些喝酒的店，但我看到有一家水果行不知為何開在那些店之間。店頭掛著好幾顆電燈泡，在刺眼的燈光中，放在架上的哈密瓜、鳳梨像寶石般閃閃發光。

「我買了一整箱，你拿兩包去吃吧……」

我想了一會兒，最後點頭答應了。因為就在我們對話期間，我肚子一直叫個不停。

即使在光線充足的地方看，還是看不出他的年紀。聲音聽起來很年輕，但他臉色蒼白，皮膚粗糙乾濯，散發出一種與健康生活無緣的味道。

男子朝房間看了一眼後回答。

聲音的主人以親切的口吻說。很遺憾，那時候的我還不懂得會這麼形容自己的人，反而更不能相信。

他一面將手裡拿著的東西收進肩膀上的包包裡，一面向我走近。這當中，我一直佇立在那裡。其實想逃是逃得掉的，但他的聲音是如此溫和，讓我不由得放鬆了警戒。他的聲音就像兒童節目裡的人，實在是既和善又親切。

聽完我的話之後，男子以親切的口吻這麼說。

「對不起，吵到你太太了。」

「而且她不是我太太。這麼說聽起來可能有點怪……不過她是『公主』。」

「那就這樣了，克也小弟……回家小心啊。」

「車站前的水果行啊……那裡的東西很貴哦！那家店是專門賣給附近的酒吧和喝醉的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