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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白色房間聽月歌

作者:朱川湊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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鐵柱 4

鐵柱

4

「這是我父親、母親和妹妹。」
微醺的雅彥從守靈回禮的袋子裡拿出裝在小袋中的鹽,胡亂灑在自己肩頭,然後才打開玄關的門進屋。
雅彥對此十分反感。幸福的人怎麼可能自己到鐵柱上去上吊?
老實說,雅彥實在難以置信。晶子一向不善社交,自從過度換氣症發作以來情況更糟,而如今她卻有意主動融入人群。
「我也聽公司的人提起過這東西。所謂和歌紙,究竟是什麼?」
鎮民會會長眼前似乎也浮現如此光景,只見他嘴角帶著一絲溫柔的微笑。說完後,他突然轉向雅彥說:
「她家裡留有和歌紙,你應該也看見了。就是放在棺木上面的那張紙。」
「好!」
雅彥想起被布丁狀紙鎮壓住的那張紙,看來那就是桃井提到的「和歌紙」。
然而當事人智惠似乎一點也不放在心上,只是指著坐在遺族席的家人,向雅彥介紹:
雅彥不知該如何回答,但也覺得鎮民會會長的話似乎不無道理。
上完香後,原本坐在遺族席上的智惠特別走過來對雅彥說。眾人還在上香,讓位子空著不太好吧?雅彥有點替她擔心,但看來根本沒人在意。
沒什麼理由好反對的。房間的確太多了。
「Oh my god !」雅彥故作滑稽地聳聳肩。
雅彥草草結束問候,並被帶到宴席的座位上。他看見房間一角的晶子正忙著搬玻璃杯。
「唉,武藤先生,冷靜一點。」鎮民會會長露出笑容,同時把手伸向盤裡的魷魚絲。「我剛剛聽三橋小姐說,昨天是老奶奶的生日,傍晚全家人還齊聚一堂為她慶祝。最大的孫子就是在你那邊工作的那個小姐,她雖然不太會織毛線,但還是織了一頂帽子和一件背心送給奶奶當生日禮物。聽說讀高中的妹妹也做了個大蛋糕,蛋糕上插滿蠟燭,活像隻刺蝟,眾人大笑著一起把蠟燭給吹熄了。」
葬儀社的入口擺了一張桌子,幾名中年男女坐在那裡充當接待人員。然而他們卻個個神情開朗,態度極不莊重。雖說前來弔唁的客人多半都是熟人,但他們也不該見到誰就滿臉笑容地打招呼,有時還閒聊幾句,甚至放聲大笑。
雅彥不解地歪著頭。高中上古典文學課時都在睡覺,實在不懂這首和歌的意思。
智惠的父親向雅彥連連低頭致意,宛如鳥兒喝水似的。雅彥看著他,心裡十分納悶。
「那鐵柱老早就有了,問老人家,他們也說從小就有了……不過和圖書,你總有一天會了解,那根鐵柱是這個小鎮絕對不可或缺的重要東西。」
這小鎮竟公然設立了一根專供上吊用的鐵柱,肯定不正派。但即使如此,只要能像這樣每天笑著過日子,那就算了吧。
「終結已心滿意足的人生。咱們鎮上對這種人過世並不覺得悲傷,因為悲傷反而是對死者不敬。」
「隔壁太太把我介紹給大家認識。大家都很和善,所以我就告訴大家,說我在翻譯。」
兩人認識這麼多年來,晶子從不曾在自己面前換衣服,雅彥很欣賞她的含蓄。亮子則總是大方地當著自己面前穿衣或著裝,而雅彥也覺得如此不拘小節很可愛。男人真是不可救藥呀。
「謝謝,女兒經常蒙您關照。」
雅彥朝聲音來源看去,發現坐在裡面桌子的鎮民會會長正朝自己招著手。他果然頗孚眾望,身邊圍了許多人。
「換句話說,那和尚是自殺的囉?」
「什麼嘛,原來事情都已經講定了,你這不是強迫我事後追認嗎?」
雅彥正想如此安慰自己,會長臨別時的話又不斷浮現。
雅彥突覺一陣暈眩。自己原本每天早晨都在那根鐵柱前做二十個引體上升的動作。
「搬到這裡,看來完全正確,這小鎮實在太棒了!」晶子到隔壁房間換下喪服,同時隔著紙門這麼說。
晶子夾雜在一群穿著圍裙的婦人中間,不停地忙碌著。那充滿生氣的表情,雅彥已經好久沒見了。被稱呼「小晶」,她似乎也很習慣。雅彥和晶子目光相接時,趕緊舉起手來,晶子也用力朝他點點頭。
晶子沒接觸過小孩,雖然和雅彥大哥的孩子說過話,但雅彥發現她的態度總是十分疏遠,實在不習慣和孩子相處。
當然,雅彥也不敢斷言全世界絕無刻意在喪禮上表現開朗的文化。說不定這小鎮就是這種文化。雅彥真的這麼認為。
這可真稀奇。
聽說亡故的祖母是父親的親生母親。母親死了,理應最感痛苦的兒子都這副德性了,其他人態度不莊重或許也情有可原吧。
「沒錯。只要是本鎮居民,任何人都可以使用。繩索及墊腳的板凳都放在倉庫中。」鎮民會會長說,那口吻再平常不過,就像在說明公務似的。
那根鐵柱的事還是別告訴她吧,雅彥心想。從不大驚小怪的自己都覺得震驚了,那一定會讓心思細膩的晶子嚇壞吧,說不定會吵著不肯住在這種地方。
雅彥明明沒喝多少酒,卻m•hetubook•com.com開始頭昏目眩,同時隱約感到一股噁心而令人不快的東西逐漸湧上喉嚨。
「沒問題的啦。其實已經有三名確定的學生,後天就要開始了。」
「因為我想小彥一定不會反對的嘛。」
「這個嘛,我也不清楚。不過,我想他一定已經對自己的人生感到十分滿足。我想他的一生當然免不了有許多波折,但這首和歌卻無絲毫悲傷或難過的情緒,反而充滿對死亡的親愛之情。這只有滿足走過人生之路的人,才寫得出來。你不覺得整首作品充滿灑脫之感嗎?」
(這樣好嗎,這麼開朗?)
「難道,那根鐵柱是專為這目的而設立的?」
說到「自殺」兩個字時,雅彥還鬼鬼祟祟地四下張望,因為依情勢看來,這件事可能尚未公開。
這既不是自己酒醉聽錯了,也不是會長酒後胡言亂語。
把喪服掛起來,換上家居服,打開電視。電視上正播放平常在東京經常收看的綜藝節目。放映時間和東京一樣,但這節目在東京是星期二播出,而今天是星期五。剛搬到這裡時覺得有點不適應,但現在似乎也習慣了。或許也能像這樣,漸漸習慣這小鎮的詭異習俗吧。
輪到自己上香了。雅彥站到祭壇前,只見棺木上蓋著一塊錦緞,還放了一把護身短刀。自己祖母過世時也擺了這些東西,只不過在這裡,旁邊又多了一張攤開的紙。這吸引了雅彥的注意力。一個布丁狀的紙鎮壓在紙上,以防紙張飛走。
「死在春天的花下吧,正當那皎潔的滿月之際——你知道這首和歌的意思嗎?」
「可能的話,希望自己能死在櫻花樹下,最好是二月正滿月的時候……大概就是這意思。據說這是西行法師的辭世之作,而且他真的在這首和歌所描繪的情境下死去。」
雅彥眼前浮現那歡樂的一幕。
「武藤先生,武藤先生。」
發現老奶奶屍體時,鎮民會會長曾使用「今天」的字眼,這表示上吊的自殺案件在本鎮已見怪不怪。
「餐桌上擺滿奶奶喜歡的東西,大家一起唱歌……想當然耳沒開電視,大家只是靜靜聽奶奶訴說她年輕時的故事,甚至還想起已過世的爺爺。然後全家人輪流說出對奶奶的祝福,而奶奶自始至終都微笑著聆聽。」
「嗯,聽過這名字。」
「你是說,他們要你開一家英文補習班?」
「說不定老奶奶不是自殺的。」
「小晶,那邊忙完後,能不能請你來準www•hetubook.com.com備生魚片?」
「讓副所長專程跑一趟,真不好意思。」
雅彥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根鐵柱的模樣。唐突矗立在廣場一角的鐵柱。毫無裝飾且已浮現鐵鏽的鐵柱。既不是街燈,也不是玩具。
鎖民會會長說完後,津津有味地把玻璃杯中的啤酒一飲而盡。雅彥為他重新斟滿啤酒,同時問道:
「既然你有這意思,試試也不錯。不過你真的可以嗎?」
是這樣嗎?雅彥有點懷疑。但經他這麼一說,似乎也有這種感覺。
「可不可以請問一下……」以鎮民會會長為主角的宴席熱鬧展開了。雅彥趁大家開始各自和附近的人交談時,如此問道:「小鎮上的守靈之夜都這麼熱鬧嗎?」
這根本是兩碼事。有人跳樓自殺的大樓,和專為上吊自殺所準備的鐵柱,這兩者的意義是迥然不同的。但雅彥竟不知該如何表達這意思。他並不認為自己才喝這麼點酒就醉了,但卻彷彿遭人強灌劣酒似的,有酩酊大醉之感。
父親似乎是個好脾氣的矮小男人,福態的母親看起來比較強勢,穿著高中制服的妹妹留著短髮,看來簡直像個調皮搗蛋的男孩子。
雅彥卻覺得事情一定沒那麼簡單。自殺者家人的悲痛絕非言語所能形容,這自己曾在多本書上讀到。何況只要稍微運用想像力,也能輕易看出他們心中的悲傷。
「不不不,奶奶很幸福。她對自己的人生已經感到很滿足了。」鎮民會會長說得斬釘截鐵。
雅彥小心翼翼地說,深怕被周圍的人聽見。會長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表情又聽到他的推論,臉上竟浮現笑容,彷彿在恥笑雅彥。
兩人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而沉默了數秒鐘。就在這時,隔壁的除穢宴房間又傳來誇張的大笑聲。雅彥氣得幾乎想大罵。他們究竟在想什麼呀!
翻譯是種特殊技能,不是任何人都做得來的。雖說這工作拜電腦軟體之賜而變得輕鬆許多,但仍須借重自己的語學能力。為數不多,但的確有些人因嫉妒譯者而老是挖苦他們(雅彥的大嫂也有如此傾向),所以晶子一向避免向旁人提起自己從事兼職翻譯的事。沒想到這回她居然主動提起,可見當時的氣氛一定十分融洽。
「等一下!」雅彥忍不住打斷鎮民會會長的話。
「『死在春天的花下』,什麼意思呀?」
然而即使大家排隊在祭壇前準備上香時,情況仍未改善。和*圖*書禮數雖然簡單,但隔壁準備除穢宴(喪禮後招待弔唁賓客的宴席,有去穢氣之意)的地方卻不斷傳出本地口音的閒聊聲及笑聲。
智惠今天沒戴眼鏡,身上穿著黑色洋裝,長髮梳成漂亮的髮髻,化著淡淡的自然妝,感覺十分高雅。
鎮民超乎想像的熱烈歡迎,讓雅彥無法招架。這般奇妙的守靈之夜,自己還是第一次碰到,雅彥心想,同時困惑地望著立即被注滿啤酒的玻璃杯。
「不,那是奶奶自己想做的。」智惠毫不猶豫地回答。
「自殺值得慶祝嗎?」
(母親的守靈之夜,還喝得這麼醉啊!)
「值得慶祝……嗎?」
「和歌紙就是和歌紙呀。」鎮民會會長愣愣地說。「武藤先生知道西行法師這個人吧?」
「這你可能很少聽說,不過,」鎮民會會長有點自豪似地說:「本區有個習俗:留下這首和歌而辭世者的喪禮,通常都會大肆慶祝,甚至遠比婚禮還隆重。因為他對自己的人生感到滿足,而選擇在幸福之顛峰結束人生。這不是很值得慶祝嗎?」
首先讓人感到錯愕的是接待人員。
「原來如此。不過這全視想法而定。舉辦喪禮的目的確實是為了悼念亡者,不過,三橋小姐的奶奶真的很幸福。」
過了好一會兒,晶子才回來。她神采奕奕的模樣實在不像剛守靈回來,她甚至連除穢的鹽都忘了灑。
「沒想到大家就拜託我指導附近的小孩英文,問我要不要乾脆開一家補習班。」
「不,也不敢說奇怪,不過我以往參加的守靈之夜都比較悲傷。」
晶子看了忍不住笑出聲來,雅彥受到感染也跟著笑了起來。
「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嗎?」
智惠祖母的守靈之夜在半山腰的一間小寺院舉行。雅彥有點不知所措。以前只參加過三次守靈,而這回似乎和以往參加的都不同。
「不必放在心上。東京有些大樓還不是經常有人跳樓自殺?把這想成一樣就好了。」
眾人一致稱讚雅彥,並招呼他坐到會長旁邊的位子上。
「外來的人可能不容易了解。」
「這簡單呀!是最大的那個姊姊幫她綁的。那孩子真乖呀。」
他突然脫口說出自己某日下班回家途中產生的想法。
「為什麼要設置這樣的東西呢?」
「發生什麼開心的事嗎?」
紙張是極普通的便箋,上面寫著幾行字。雅彥隔著香檯凝神看去,但字跡很淺,實在看不清楚。
這小hetubook.com.com鎮實在詭異……雅彥帶著如此感想回家。
有一次和晶子在鎮上散步時,曾在地藏庵見過這人寫的和歌。寫著和歌的紙貼在牆上,紙上的字跡完全看不懂,不過當時智惠的奶奶碰巧路過,告訴自己和晶子說,那是西行法師的作品。
「幸福?她可是自殺的呀!」
「今天早上就是武藤先生第一個發現奶奶遺體的。他太太也在廚房幫忙。」
那根鐵柱的頂端那麼高,老奶奶根本無法自行將繩子綁在上面,一定還有旁人協助。
「各位認識嗎?這位是今年春天才搬來的武藤先生。」
她父親特地自遺族席起身,走過來向雅彥招呼。他滿臉通紅且渾身散發一股酒臭味,腳步已顯得蹣跚,講話也有點大舌頭。
「多半都是這樣。有什麼奇怪嗎?」
「武藤先生,請多指教。」
「武藤先生,難道你不覺得,讓一切都在這天結束很棒嗎?就在對人生深感滿足的那一天。」
雅彥十分困惑。在這裡他幾乎完全感覺不到有人過世的悲傷,雖名為守靈,但卻像極單純的宴會。
鎮民會會長雖未明說,但認為每個地方都有引人步向死亡的場所,所以這根本不足為奇。有人跳樓的大廈、曾發生悲慘交通事故的十字路口、產生過殺人事件的大樓……死亡是司空見慣之事,充斥在各個角落,那根鐵柱只不過是其中之一罷了。
雅彥聽完鐵柱的真正用途後,只覺腦筋一片混亂,忍不住對鎮民會會長說:
雅彥笑著,心想,只要晶子幸福就好。
「這個嘛,當然也可以想成他已預知自己的死期不遠,因而做了這首和歌。不過,若想成他希望一如那首和歌般死去,而自己決定死期,這樣豈不更合理?」
雅彥見狀略感不快。守靈及喪禮的場合是嚴禁露出笑容的。一定是因為彼此太熟悉,才會沒了分寸吧。
「奶奶做的事真叫人不捨呀。」
「不是真的補習班啦,那太誇張了。我不收補習費,頂多收十個孩子,一星期大概就給他們上兩次英文課,就只是這樣。反正我們家房間很多,你說好不好?」
鎮民會會長聽了雅彥的敘述後,滿意地點點頭。
晶子還沒回來。自己要離開除穢宴時,她還開心地忙著。好久不見她這麼開朗的表情。
會長的話使得周圍眾人一齊轉向雅彥,他們個個笑容滿面,感覺和一般守靈夜的除穢宴氣氛格格不入。
「這邊坐吧。來,先乾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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