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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男

作者:萬城目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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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霜月(十一月)

第四章 霜月(十一月)

不知不覺中已經打開麻花捲的袋子,啪哩啪哩啃起來了,完全吃不出味道。
「什麼問題,老師?」鹿強忍著笑。
新幹線滑入隧道,耳朵響起「吱」的聲音時,我赫然將臉轉向了窗戶。
喇叭重複廣播著「送行的人請退到黃線後面」,發車的警鈴聲也越來越刺耳,響徹月臺。
再見。
我們兩人都是人類的臉龐。
「跟你生氣也沒用。」我邊說邊打開Pocky。
天空逐漸泛白,原本蒙上黯淡色彩的樹影,開始鮮豔地呼吸起來。
鹿說:「糞便硬梆梆?那是便祕吧?怕油膩的食物?那是胃下垂吧?味覺整個亂了?那是自律神經有問題吧?我勸你趕快去醫院拿藥吃。」
我問我自己,鹿說的話是什麼意思?當我發現,這個歐吉桑聲音的雌鹿所說的話,只意味著一件事時,我既驚愕,又莫名地感到狼狽。
我只要把勾玉拿給她看就行了,問題是勾玉給了鹿,不在我手上。
怎麼會這樣?這隻鹿竟然愛上了人類的女人,還因為那分情感,一千八百年來都遵守著牠的承諾。
原來只是我神經衰弱啊——我豁然開朗地喃喃說著。
「真是意想不到的禮物呢,你已經不生氣了嗎……老師?」
從草叢走到柏油路上時,我回過頭,鹿還保持挺立的姿勢,目不轉睛地看著我。
我說我要走了,向鹿道別。
婆婆說,這件事只有女人做得到,說來簡單,但很難辦得到,而且只有跟鹿具有同樣力量的「使者」,也就是我,才辦得到。她叫我好好考慮再決定要不要那麼做,說完就消失了。
鹿沒有回答,默默地望著天空。
「謝謝你,老師。」鹿簡短致謝。
最後,祝你下一個工作順利。
「我想不只是我,狐狸、老鼠應該也都喜歡卑彌呼。雖然狐狸老是恨恨地說牠只是利用卑彌呼,老鼠總以為卑彌呼少了牠就什麼也做不來,其實牠們全都喜歡上了那個女人。」
鹿說因為發生了太多事,我回說真的太多了。看到我從口袋拿出Pocky,鹿開心地喔了一聲。
早上起來,我先洗了把臉。
「嗯,你也要好好養生,別再吃Pocky了。」
「那、那傢伙是男的吧?名字是不是芭蕉?」
平常從途中正面可以看得到的山巒風景,都被雲遮蔽,完全看不見,不久後,水滴開始斜斜打在窗戶上。到了下一站,上來了很多拿著濕淋淋雨傘的乘客。
啊?我不由得地大叫一聲。
「堀田!」和圖書
什麼事?鹿從我手中叼過Pocky,偏著頭問。
我笑著揮揮手,跟牠說再見。
幾乎在同一時間,穿著制服的堀田也出現在登車口前。
鹿突然畢恭畢敬地說。
「可以跟我們交談的人都聽得見,在卑彌呼那個時代很多。有時不是『使者』或『送貨人』的一般人類,可能是聽得見吧,也會來跟我們說話……不過,我在三、四百年前見到的那個人是最後一個。」
「今天是最後一天,就當是餞別。」
原來是堀田寫給我的信。
鹿驅動下顎大口嚼著,嚼到差不多時才低聲說,牠們各有各的理由。
我正要說什麼時,堀田大叫:「不要說話,老師!」
我感謝鹿解決了我的煩惱,鹿一副不足掛齒的樣子說不客氣。
我同時拿五根給牠,牠豪邁地叼過去,啪哩啪哩地咀嚼起來。「啊,很久吃不到Pocky了。」鹿嘀咕著。我問:「為什麼?可以拜託堀田買啊。」鹿搖搖頭說:「自從我把你的臉的事告訴她,她就沒再來過了。」
在玄關穿鞋時,婆婆嗚咽哭了起來,我笑著說:「別這樣,不是說好不哭的嗎?」婆婆耍賴說:「眼淚自己要流出來我也沒辦法。」她用毛巾按著眼角,又問我幾點的火車,我說是十一點從京都開車的新幹線。
「不是回大明神那裡,是回家。」
「有一次,卑彌呼說我很漂亮。」
「你胸前那個角……可以給我嗎?我很喜歡那個味道。」
我跟鹿商量健康相關的問題:
麻花捲的袋口經過加工,緊緊封住了,很難打開。我望向窗外,做個深呼吸,窗戶在車內燈光的反射下,淡淡映著一個手拿袋子的鹿臉男人。
在黑暗的隧道背景中,窗戶如明鏡般清楚照出了我的臉——
用毛巾擦拭鹿臉後,沒整理頭髮,只是毫無意義地摸著鹿角。聽說鹿角一年後會自行脫落,我邊刷牙邊想,那麼不久後我的角也會脫落。
吃完早餐,我目送要去學校上課的重哥出門。
「你……會寂寞嗎?」
我從脖子上拿下護身符,靠近鼻子聞,不解地說我實在聞不出任何味道,把勾玉放在基石上。
我背向鹿往前走。
「為什麼你到現在還做這種事?不只是你,還有狐狸、老鼠。人類自己都忘了,你們卻堅守承諾。我是人類,所以我當然希望你們繼續鎮壓鯰魚,可是老實說,我還是無法理解。如果我是鹿,就不會這麼做。」
我立刻打電話去福原老師家,婆婆說老師已經出發了,我一心祈禱著可以趕上婆婆說的那班電車(是新幹線吧?)的時間。hetubook.com.com
從那張野生魚臉發出了不成聲的聲音,當我看到輕輕揮動的指尖時,堀田的身影已經隨著流逝的風景消失了。
昨天臨別時,藤原說看我很喜歡吃的樣子,送給了我一整袋。
我在京都站買了便當,還選了些紀念品給母親、祖父。在乘客寥寥無幾的月臺等沒多久,新幹線就緩緩入站了。因為是上午的關係,車內沒什麼人,我坐在靠窗的位子,從袋子拿出昨天藤原給我的道別麻花捲。
鼠婆婆說很高興看到我不再是鹿臉,她一直很擔心我。我說你幫我恢復了原狀,但自己卻還是那張鹿臉。
自動門打開,我衝出列車連廊。

原本我還期待著,說不定這個週末她會來這裡找我,沒想到在教職員室說話那一次,竟成了最後的道別,但是這樣也好,見了面只會讓堀田更難過。
鼠婆婆說你真是個好老師,對你讚譽有加,然後問我想不想救你?我說想,鼠婆婆說:「好,那麼,小妹妹,我就幫妳一次。因為上次我曾經答應妳,有任何事都可以來找我商量,而且像他那麼有骨氣的男人現在也難得一見了。」
啊?我發出狼狽的叫聲。
重哥一臉認真地說:「我不是批評大學的研究所太狹隘,只是覺得你應該在更寬闊的舞臺盡情發揮。跟你相處這麼多天,我知道你是個意志堅強的人,很適合老師這份工作。」我難為情地低下頭說謝謝,重哥伸出右手說:「老師,保重了。」
再見了,老師——
「之前我都不敢問你,開始鹿化後,我的大便變得像鹿一樣,都是撲通撲通一粒粒掉下來、硬梆梆的;還有,變得怕油膩,味覺整個都亂了。如果你知道,請老實告訴我,我是不是會從身體內部逐漸變成鹿呢?」
「妳、妳沒去學校?」
我和她隔著登車口面對面站著。
陷入如此荒謬的狀況,我想任何人都會神經衰弱。實在太可笑了,我來奈良是為了否定我的神經衰弱,回去時卻成了名副其實的神經衰弱。
「你、你該不會……愛上她了?」
重哥上車前問我,回去後會不會再回研究所?我老實告訴他,今年內不會回去,之後還不知道。
我想再繼續爭執下去,也只是浪費電話費,所以敷衍地說:「我都知道了,你把新的平安符貼在原來地方就行啦。」母親說:「對喔,說得有道理。」心情突然變得大好,我深深嘆口氣掛了電話。
我搭上了往和-圖-書京都的近鐵線。
隔了半晌,鹿將下顎往前推,發出裝瘋賣傻的聲音:「呦——」
我心想還好沒說不好吃,一直忍到現在。
照出我已恢復人類樣貌的臉。
我將要對老師做婆婆所說的消除印記的方法,對我來說,做那種事是第一次,但我很高興對象是老師。
十一月一日 堀田伊都
我檢查有沒有遺漏的東西,最後抓起桌上的拍立得照片放進袋子裡。那是昨天郊遊回來時,我在玄關前拜託重哥幫我拍的,一張是站在聖母瑪利亞跟藤原之間,一張是站在婆婆跟重哥之間。不管哪一張,站在中間笑著的我,都是徹徹底底的人類。

「這次真的是最後一個問題了。」
「保重了,老師。」
(全書完)
鼠婆婆很得意地說,她知道消除印記的方法。據她說,那個叫卑彌呼的人,只把這個方法教給了她,還很開心地對我說,不能把這件事告訴鹿和狐狸。不過她好像不知道做印記的方法。
「神的味道。」
今天第一堂課,我拿到老師改好的考卷,分數不及格。在那件事之後的第二天就考試,我根本沒辦法準備,我還以為你會多給我一些分數,沒想到還是不及格,太過分了。
鹿突然仰面朝天,天空已經明亮許多,但仍被重重雲層覆蓋著,看不見太陽。看樣子,不到午後就會下雨了。
我關上房間的窗戶,走下一樓。
母親完全沒問我為什麼突然回來,只說她的腰終於比較好了,所以昨天去鹿島大明神那裡幫我拿了平安符,怪我害她白跑了一趟,聽得我煩不勝煩。
這時候,眼前的門響起空氣聲關閉了,我慌忙站起來。堀田的臉在四角窗的框框外,那雙有點距離的眼睛,佈滿了紅紅的血絲。
我說我差不多該回去了,因為婆婆準備好早餐在等我。我踩扁Pocky的盒子,站起來。
我們隔著窗戶看著彼此,車內開始廣播「開往東京的NOZOMI十號就要發車了」,月臺上也響起發車的警鈴聲。
「我還以為你不會再來了,老師。」
我來奈良是為了變成鹿嗎?——我嘆了口氣,正想繼續開麻花捲袋時,窗外猛然閃過一個人影。
信紙最後貼著一張大頭貼。
我問:「和*圖*書那你呢?」
我摸摸口袋,有種摺疊紙張的堅硬觸感。我拿出那個東西,發現是一張白紙,上面畫著好幾條紅線,看起來很眼熟。我把紙攤開,啊的叫了一聲。難怪我覺得眼熟,那是我打完分數的理科段考答案卷。
老師:
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了,之前不知道為什麼都忘了問。我藉機問他在哪買的?藤原驕傲地挺起胸膛說:「不是買的,是我老婆親手做的。」
鹿忽然把臉轉向我,明明是表情跟平常一樣的鹿臉,看起來卻有幾分落寞。
「什麼問題?」
照片上,我跟她表情怪異地注視著彼此的臉。我覺得不太對勁,仔細端詳那張大頭貼。
「這種事太簡單啦,不過,那是怎麼樣的味道呢?」
「我不知道他叫什麼,總之是個狗嘴裡吐不出象牙的男人。我跟他打招呼,他居然說我的聲音像放屁,所以我就狠狠地踢了他一腳,痛得他一直哭。」
「理由?」
當我察覺堀田的臉靠向我時,她的嘴已經堵住了我的嘴。
我在心中叨唸著:「結果還是沒能見到堀田。」拉上了袋子的拉鍊。
我一直目送到車子看不見了,才回到屋內。
堀田擡頭看著我,肩膀上下喘著氣,大概是一路跑到這裡,臉頰紅通通的,額頭還冒著一粒粒汗珠。
堀田伊都三十七分,好慘的分數,不及格。我想她總不會特地把這東西拿來還我吧?懷疑地把答案卷翻過來一看,紙張最上方用很難看的字寫著「老師:」
「什麼事?」
「那、那麼,不是我越來越像草食動物了?」
「真不敢相信,你第一次跟我說話,是僅僅一個月前的事。」
「啊,對了,再問最後一個問題。」
「譬如,狐狸那傢伙要算過利害得失才會行動。卑彌呼對狐狸說,只要牠接下『鎮壓』的任務,就教牠如何利用『眼睛』的力量附在人類身上。狐狸向來好奇心旺盛,二話不說就答應了卑彌呼。我真的不懂,附在人類身上有什麼好玩的……可是對狐狸來說,鎮壓鯰魚一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鎮壓鯰魚時可以得到『眼睛』的力量。至於老鼠,你也看到了,牠就是那麼好管閒事的老太婆。卑彌呼還活著時,牠就喜歡東管西管,所以卑彌呼死了以後,牠就理所當然接下了『鎮壓』的任務……」
「老師,以後也要做個堂堂正正的人。」
鹿用難以忍受的語調說:「老師,那是你神經衰弱。」
鹿注視著飄流的雲,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
「老實說,我也想拜託老師一件事。」
「一般人類也聽得見嗎?」
到講堂遺址時,雌鹿孤零零地站在那裡。
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和_圖_書座位上。
「怎麼可能像!那是你的妄想,不要說得那麼恐怖。」
婆婆那麼說,還叫我要多鍛鍊腸胃,在婆婆溫馨的道別後,我拉開玄關的拉門。走到十字路口時我回過頭,婆婆還在家門前拚命揮著手。我覺得視線突然暈了開來,也再次揮手向婆婆道別。
走出家門去散步,擡頭一看,天空烏雲密布,聽說午後會下雨。我走向還漆黑一片的轉害門。
「『呦』是什麼意思?你不是偶爾會那麼叫嗎?」
「啊,那只是一般招呼。」
「你要回大明神那裡?」
呦呦鳴啼 尾聲淒切 夜之鹿——芭蕉的詩句在我心底迴蕩。
過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她在我胸前口袋塞了什麼東西。
她在我胸前口袋塞進了什麼東西後,就咚地推了我胸部一把,我踉蹌地往後退,一屁股跌坐在列車連廊上。
我很沮喪,邊在心裡罵你差勁邊走向廁所。在洗臉臺洗手時,明明廁所都沒有人,背後卻傳來說話的聲音。我覺得聲音很熟悉,原來是老鼠。鼠婆婆從擺放掃除用具的地方,只伸出鼻子對我說話。
就在我稍微擡起臀部的同時,堀田也在窗戶的另一邊發現了我,停下腳步。
我在鹿前的基石上坐下來,笑著說,從今天起我不再是老師了。
我走到通道上,比較過兩側的門後,指向距離較近的左側門,窗外的堀田點點頭往前跑,我也在通道上奔馳,跟拿著便當袋的上班族擦撞而過。
既然她提起了平安符,我就問她:「你之前在信上說附上了舊的平安符,可是,信封裡裝的卻不是平安符,你寄那東西給我做什麼?」可是,母親堅持說自己寄的是平安符,等我回家時,會讓我看原來貼平安符的地方,那裡還留著白色的四角形痕跡。
來奈良後我第一次打電話給母親,告訴她行李昨天已經送出去,今天下午應該會到,我也會在傍晚左右回到家。
「堀田……」
「對了,最後請再告訴我一件事。」
然後,堀田冷不防地抓住我夾克的衣襟,把我拉過去。
我腦中一片空白的看完她的信。
我邊跟鹿一起啃著Pocky,邊聊一些無關緊要的話。
這封信是我在往京都的近鐵線上寫的,近鐵很會搖晃,字寫得這麼難看都要怪近鐵。
「我有時也覺得你很漂亮。」
「在這世上,唯有人類這個生物會覺得人類之外的生物美麗,我們一點都不覺得其他生物美麗。我出生以來,第一次被同伴之外的生物說美麗,我很高興。那時我就下定了決心,要永遠遵守我對這個人的諾言,所以我現在才會這樣繼續跟老師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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