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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公主

作者:萬城目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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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會計檢查院Ⅲ

第三章 會計檢查院Ⅲ

「唉,我有點擔心副局長呢!」一拉開拉環,就溢出了白色泡沫,鳥居「哦哦哦」叫著,噘起嘴吸乾泡沫。「到底怎麼了,副局長怎麼會突然說要去掃墓呢?旭,妳怎麼想?」
最後,他選擇待在廣島,繼續工作。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過於遙遠,他再也裝不出父子的樣子。曾經被父親評價為毫無意義的工作,已經成為值得他奉獻信念的目標。所以,他堅持完成實地檢查,結果父親就在他出差的最後一天去世了。
穿過多聞櫓的門後,松平沿著水已乾涸、底部長滿綠色植物的空濠前進。穿著運動服努力慢跑的少女們,排成一列從他旁邊經過,應該是附近高中的學生。每個學生都汗水淋漓,瀏海貼在額頭上,筋疲力竭地拖著沉重的身體。與空濠相隔一條道路的地方,有棟看似道場的建築物,從門戶大敞的入口處,傳來孩子們勤練劍道的揮劍吶喊聲,令人感到神清氣爽。
聽到旭這麼說,鳥居的臉頓時亮了起來。
某天晚上,松平看到在大阪夜空下,染成了深紅色的大阪。
「沒、沒錯,這麼做也可以。」
「沒有。」鳥居呆呆地搖搖頭說:「我翻閱過無數圖鑑,都沒看到長濱大樓。不過,當時的建築有很多設計者不詳,所以那棟建築無庸置疑也是辰野金吾的設計。不只外觀,連氣氛……不,應該說連『靈魂』都一樣。」
「咦,妳也是?」
「長濱大樓看起來比東京車站老舊幾十倍,那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東京車站曾在戰後重建。而長濱大樓應該是建於明治時代,一直維持原狀到現在。裡面的感覺跟我就讀的小學太像了,不論是樓梯或扶手的陳舊感都一模一樣。雖然學校現在已經被拆除不在了,但是以前校長常驕傲地說,我就讀的那所小學是明治時代建造的。那時候正是阿辰活躍的時候。」
在車內,松平環抱雙臂,直盯著膝上的公事包。鳥居以為他在反省剛才會商時自己的行為舉止,所以從副駕駛座轉過頭說:
「就是長濱大樓嘛!妳還記得那個紅磚配白帶子的外觀嗎?我告訴妳,那幾條白色橫線都是用花崗岩鋪起來的。昨天我有些疑問,就去圖書館查資料。上禮拜五,我跟妳分開後,看著東京車站的建築,突然靈光乍現。」
鳥居硬是轉變了話題。
聽到鳥居這麼說,松平沒有回應,開始用左手撫摸著頭。這時候,暗紅色光芒從窗戶灑進來,照在松平清瘦的左臉上。松平抬起頭,眺望著窗外流水潺潺的淀川。西側面海的大阪,有東京無可比擬的漂亮夕陽。松平瞇起眼睛,越過隔壁的旭.甘絲柏格,看著紅光反射在淀川水面上,喧囂熱鬧的燦爛景象。
這是新幹線發車後,她第一次開口。
「保護OJO這個組織嗎?」
「我說了你也不知道,你來會計檢查院時,他們已經全都辭職了。」
下午兩點半,松平遵守約定時間,在長濱大樓前下了計程車。
「時間差不多了。」鳥居說。
「那你什麼時候回東京?」
「真是一群厚顏無恥的人。」
隧道的寬度大約只能讓兩個大人並肩而行。松平走在帶路的男人後方約兩公尺處,鞋子踩在水泥地上發出聲響。他還以為隧道兩側都抹了水泥,沒想到還是有石牆裸|露的地方。堆砌起來的石頭凹凸不平,在天花板的照明下浮現,形成陰森的可怕黑影。
松平從NHK、大阪府警局依序拉回視線,回到暗灰色的大阪府廳,怎麼看都感覺略遜一籌。然而,儘管外觀的霸氣稍嫌不足,玄關大廳的雕樑畫棟,卻使大阪府廳成為大阪屈指可數的有名建築,因此是無法憑外觀來評斷其價值的。
鳥居開始在旭面前神采奕奕地上起課來。
松平的父母都是大阪人,因此父親的喪禮在大阪舉行。在退休年齡讓出次官寶座、離開霞關的父親,收到新、舊總理大臣等許多來自永田町的花圈。上香的人也絡繹不絕,但是,顯然都是為工作而來。母親聽著誦經聲,默默哭泣著。松平看著正前方的父親遺像,第一次知道這個人原來也會笑。
幾乎就在同一時刻——
此時,從上頭傳來低沉、粗獷的聲音。松平驚慌地抬起頭,看到一個高大的男人正俯視著他。
「才不是呢!」旭低聲否認,摺起報紙放在桌上說:「是OJO的檢查。」
不知不覺中,腳下鋪上了深紅色的地毯。鞋子踩在纖維上的柔軟聲音,慢幾拍後才傳到耳邊,松平邊聽著那聲音,邊確認手錶的時間。指針顯示現在是下午三點十分。
最後還不忘替自己保個膽小險。
松平做了一個深呼吸,仰望著眼前的巨大空間。
「他什麼時候要去檢查?今天嗎?」
「啊,聯絡上了?」
松平的母親與父親三度分居,最後終於離婚了。離婚時,跟以前分居時一樣,松平又跟著母親離開了家,之後就改冠母姓,直到現在。所以在會計檢查院內,只有一小部分幹部知道松平的父親是誰。
鳥居充滿自信地點著頭,讓人很難相信他根本沒有具體的根據。
這時候,松平人在完全收不到手機訊號的地底下,在大阪國議事堂的其中一個房間裡,與大阪國總理大臣隔桌而坐,開始三十五年來的第一次檢查。
鳥居漫無目標地環視建築物上層,遍尋不著任何線索。然而,又好像有種模模糊糊的感觸飄浮在唾手可得的地方,感覺很不舒服。
鳥居滿腹委屈地看著天花板,突然大叫一聲:「咦?」坐回原來的姿勢。
「當時負責檢查的人,全都辭職了。」
當然,還是有小地方不同。譬如,四個角落上方的畫就不一樣。國會議事堂畫的是春、夏、秋、冬的自然風景,這裡卻是很像古屏風上的畫。由於光線不足看不清楚,看上去像是雲的部分,因為鮮明的黃色顯得特別顯眼。此外,地面上的四個角落也少了臺座。當然,也沒有著名的伊藤博文、大隈重信和板垣退助的銅像。此外,沒有通往正式議場的中央樓梯入口,也沒有設在中央玄關處的玻璃門。
不知道呢!旭這麼嘟囔著,在便當裡尋找下一道要吃的菜。
他和母親、外婆三人,住在由幾棟同樣是箱形外觀的建築物構成的社區。三十五年前跟現在不一樣,大阪城四周幾乎沒有高樓大廈。矗立在石牆上的天守閣是八層樓建築,地面上的高度為五十公尺,沒有其他建築凌駕其上。大阪城每天都悠閒地俯瞰著大阪的街道,松平總是從房間的陽臺上眺望著她的身影。
「難道真是為了OJO的案子?沒錯,要結束那個案子,才算是照預定完成了所有的檢查,他內心一定很不甘願吧!因為他是那種『超級』完美主義者。啊!早知道就把OJO的資料交給副局長了。旭,那份資料還在妳那裡吧?現在想起來也太遲了。」
「喂,副局長呢?」鳥居問坐在相隔兩個位子的旭。
結果,在長達兩小時的會商中,OJO都沒有跟他們聯絡。會商結束後,旭向松平報告,松平只淡淡地說:「這樣啊!」著手準備離開。但是,鳥居不會忘記,前幾天在旅館休息室做報告時,上司聽完事情的來龍去脈後,臉色有多麼難看。現在,旭又提起這件事,鳥居心驚膽戰地等著看松平會有什麼反應,不時偷窺著後座的情況。松平依然默不作聲,用手掌撫摸著頭髮。車子正經過夕陽灑落的新淀川大橋,車內充斥著莫名的沉默,鳥居渾身上下都不自在。
手上拿著冰棒的松平皺起眉頭,回想他在新幹線車內原本要對鳥居說的話。
禮拜六,松平去掃墓。
為了安撫像連珠砲般發問的鳥居,旭以沉穩的聲音回答他:
但是,國會議事堂的景象卻如實地呈現在他眼前。
——長濱BUILDING 。
「所以,辰野金吾是日本近代建築史上光輝燦爛的巨人。」
發出高八度假音的鳥居,目不轉睛地盯著旭。旭淡茶褐色眼睛之中蕩漾著些許挑釁的光芒,回看著鳥居。
「昨天晚上,大阪城是不是有很大的活動?」
平常交通流量很大的馬路上,連一輛車都沒有。不,正確來說,是沒有車子開得進來。左右都是洶湧的人潮,淹沒了車道,在黑暗中攢動著。從中央大通往西走,就會到達現在的JR森之宮站,也就是大阪城公園的森之宮入口。人潮全都走向了西方的大阪城。
鳥居不但豐腴的臉頰泛紅,還再三強調這件事不重要。
因為晚上的中央大通人山人海,擠得水洩不通。
男人www.hetubook.com.com站在位於地面中央的幾何圖案上,聲音沉著地問。
「明天,他說檢查完就回東京。」
「慢、慢著,前一次的檢查……到底是什麼時候?」
「我說過,我討厭那樣坐。」鳥居一口駁回了後輩的意見,再補上一句:「而且買車票的人是我,墊錢的也是我。」拉起了啤酒的拉環。
面對狹窄巷道、彷彿被隔絕於時間之外的破舊建築,鮮明對比的紅白牆面,如煙霧般在腦海裡裊裊上升。
激動得滿臉通紅的鳥居又接著說:「不過,這也不能說明什麼。啊!對了,檢查進行得怎麼樣了……哈哈哈!」又錄下一長串留言才結束通話。一旁,日本內閣總理大臣正站在貼著金色「五七桐紋」的講臺後,板著一張臉宣讀給東協的致詞。
高度到總理大臣胸部的木製講臺中央,貼著一塊藍色底的橢圓形板子,鳥居瞪大眼睛看著那塊板子的正中央。印著「日本國」的金色文字上方,有很熟悉的標誌。
松平成為調查官六年後,父親病倒了。之前就聽說他心臟不好,但是知道他住院之後,松平也不曾去探望過他。某天,松平去廣島進行實地檢查,接到母親的緊急通知,說父親已經病危,希望可以跟松平見面說句話。松平心想,一定是母親想硬拉他去見父親,就冷冷地說:「他才不會說這種話。」母親激動地說:「他一天說好幾次想見你。」
「不,剛好相反,松平先生,」男人的嘴角浮現平靜的笑容,搖搖頭說:「是這裡先建造的,東京才是根據這裡的設計圖建造的。」
儘管如此,聳立在松平眼前的建築物,還是飄散著國會議事堂中央大廳那無法言喻的富麗堂皇和莊嚴氣氛,讓人不由自主地壓低聲音說話。那絕非贗品所能模仿,而是真品才有的磅礴氣勢。
她偏著頭說。
「啊!」
不可思議的是,從松平眼前經過的全是男人,而且都是大人,沒有看到半個女人或小孩。沒有大聲喧嚷,但也不是鴉雀無聲,男人們在異樣的紛擾中,緩緩地向前移動。大阪城像在悲嘆般,紅通通地浮現在層層重疊的黑色身影前方。松平站在人車分道石上,茫然地目送著他們。
松平慢慢將左手舉到頭上,在腦裡默默地攤開大阪市街道圖。
「你真清楚呢!」
旭看著眼前桌上的便當和啤酒好一會,低聲問他:
「守護?」
「喂,妳要是查到什麼,也要傳給我哦!」
「搞錯?妳是說,對方完全不知道他們帶給我們多大的困擾?」
「這件事我聽過很多次了。」
一個是頂多四十歲出頭、體格有點過瘦的男人。短而整齊的頭髮、不太有肉的臉,跟松平有點像。
脖子越來越酸,鳥居只好把視線拉回水平線。車站一樓的牆上,有扇幾乎可以嵌入整臺自動販賣機的高大窗戶。看到圍繞在大窗戶四周的磚牆上,有幾條白色細線由右至左橫越,鳥居腦裡響起什麼東西撞擊般的聲響。
「對了,旭,妳那邊怎麼樣?禮拜六那天,妳不是來辦公室查OJO嗎?知道上次負責調查的人是誰嗎?」
鳥居停頓一下,很享受似地咕嘟咕嘟喝下了啤酒。旭默默看著這樣的前輩,什麼話也沒說,拆下墓之內便當蓋子的橡皮筋。
「檢查前,我想先請教一件事。」松平直視著對方,以低沉的聲音說:「你到底是什麼人?」
「OJO就是——『王女』14。」
有關那晚的記憶,就到此為止了。
不論是巨大正方形地面中央的幾何圖案鑲嵌畫、柱體半埋入壁面的高聳四角柱、由這些柱子交接形成的半圓形大拱頂、拱頂彎曲部分的精緻雕刻、半圓形內側的玻璃彩繪,還是繞巡二樓的迴廊,都是松平在國會看到的模樣。恐怕連建築材料都一樣吧?從表面滲出來的光澤、堅固的質感等,也都令人感到很熟悉。
「說真的,偶爾去圖書館的感覺不錯呢!在安靜的場所,沉浸在知性的時光裡,讓我遺忘了禮拜六的失敗,又有了繼續努力的幹勁。」
「那也沒辦法。」
到剪票口前,走在最前面的鳥居正要去JR售票口時,松平突然從他豐腴的背後叫住他。
「買你們兩個的票就好了,不用買我的。」
「我來查查看吧!」
「既然這麼在意,何不在下一站京都下車,折回去呢?」
「守護什麼?」
進入這棟建築物的正面玄關,有個名為「中央大廳」的大型玄關大廳,位於聞名遐邇的中央塔正下方,也是連接眾議院與參議院的通道,松平不知道走過這個大廳多少次了。
不到幾秒鐘,松平卓越的記憶力就使大阪市街道圖重現腦海,並從中找到了目前的所在地。
真的發生在遙遠的三十五年前。
「遠道而來,半苦您了。」
旭走向地下鐵搭乘處,鳥居則頂著還昏昏欲睡的腦袋,走出了東京車站。
松平以悠閒的步伐,繞行展望臺最上層一圈。風很強,天很藍,可以清楚地看到遠處的生駒山與金剛山。往北望去,眼前是緊攀著綠色瓦頂,齜牙咧嘴、身體弓起的金色鴟尾,看起來雄壯威武。更前方是流水瀲瀲的內濠。再更前方,可以看到幾條粗大的河川匯合交流,形成雄偉的水都景象。京阪電車的綠色車廂,在迆邐的白雲下悠閒地行進著。形狀扁平、顏色暗淡的船隻,拖著淡淡的水痕,在大河的河面上緩緩前進。
那天,整天都沒有聯絡上害鳥居和旭白跑一趟的社團法人OJO。隔天,他們從上午就開始準備會商事宜,並安排好若聯絡上OJO,鳥居和旭就立刻前往檢查。然而,一直到會商開始的下午兩點,都沒有聯絡上。松平在大阪府廳的地下販賣部添著冰棒時,旭向他報告了這件事。可能認為自己是聯絡人應該負起責任,所以旭一直低著頭。松平拍拍她的肩膀說:
下午兩點四十分,有個老人穿著畫有糯米糰圖案、下面寫著「不倒翁」店名的圍裙,替他們打開了牆壁門後方那條看不見盡頭的直直隧道。老人交給正要進入隧道的松平一個白色塑膠牌子,指著上面「〇〇一」的號碼說:「這是入城票,出來時請還給我。」
松平的腦中浮現老人在長濱大樓一樓說的話。老人交給他的「入城票」上,印著跟少年的徽章同樣的標誌。
14在日文中,「王女」有妃子或公主的意思,日語的發音就是OJO。
「妳知道嗎?他是公務員考試的榜首呢!」
列車開動沒多久後,鳥居就向推著手推車的女銷售員買了兩個幕之內便當和兩罐啤酒。
「對了,這次不靈驗呢!」
鳥居皺著眉頭嘀咕,轉過身去。
把鋁罐扔進垃圾桶後,走過電視機前時,鳥居的視線突然定住了。
旭從攤開的英文報紙抬起頭說:
松平沉默地點點頭。
「就是富士山魔咒呀!在去程的新幹線上,不是看得清清楚楚嗎?我還以會發現什麼大案子呢!結果期待落空。」
「為什麼這裡會有跟那裡一樣的建築物?」
「我、我也來查查資料,查到什麼就通知副局長。」
「可是昨天有人在吧?通常休假的話,會休禮拜天吧?我把寫了我手機號碼的字條夾在門縫裡,他們為什麼不跟我聯絡呢?」
從品川車站發車時,鳥居才醒過來。
「帶著吧!不用也沒關係。」
松平伸手去摸石牆的粗糙表面,帶路的男人注意到他的舉動,轉過頭,以沉穩的聲音對他說:
那之後經過三十五年了,現在松平正從正下方仰望著大阪城。天守閣的雄姿與年幼時的記憶沒什麼差別,就跟松平喜歡吃冰的嗜好一樣,沒有任何改變。然而,不管松平多優秀,人類的記憶還是會一點一點地走樣。關於那晚的記憶,他已經無法分辨是自己四歲時做夢的記憶,還是發生過的事實。當然,以常理判斷,松平的記憶只可能是「夢」。因為沒有火災,大阪城不可能被燒得通紅;沒有慶典活動,中央大通也不可能被人潮淹沒。更具決定性的理由是:沒有任何人目睹這樣的事實。
「松平先生,您知道這棟建築物吧?」
旭用濕巾擦著手說:「不知道,為什麼呢?」顯得不是很關心。
旭沒有回答上司的問話,從行李箱拿出厚厚的透明檔案夾,抽出裡面一疊文件,遞給松平。
他在地下鐵天滿橋站下車,沿著外濠從大阪府廳前的道路走到大手門。進門前,他左右張望了一下。因為沒看到警衛,他覺得很奇怪。但是,很快他就想到只有東京才有警衛。
「咦,為什麼?」
「副局長果然還是放不下。那麼,他今天也在大阪悠閒地和-圖-書度假囉?真好。」
阿辰啊?旭喃喃低吟,面有難色地思索著什麼。
鳥居顯得有些掃興,回看著旭說:
進入本丸後,松平付了六百圓爬上天守閣。
邊走向兩人,松平邊疑惑地想著:這兩人到底是什麼樣的組合?
「重點是東京車站。我抬頭看車站的紅磚建築時,突然想起長濱大樓。除了紅磚之外,規模、老舊程度都不一樣,建築物的整體感覺卻很相似。在大阪看著長濱大樓時,我就有種奇妙的感覺,一定是因為東京車站的影像儲存在我大腦裡的某個角落。所以,我一直記掛著這件事,昨天上午正好有時間,我就去附近的圖書館查東京車站的資料,結果查到某個建築家的名字。妳知道嗎?設計東京車站的人名叫辰野金吾,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明明沒什麼資料可以提供,卻燃起了他的競爭心理,刻意虛張聲勢起來。
到新大阪車站,三名調查官下了車,拖著輪子作響的行李箱,排成一列走向剪票口。
松平詢問的聲音帶著些許不耐煩。
他還來不及想清楚,就已經從口袋拿出手機,匆匆忙忙地撥了現在應該正在OJO檢查的松平的手機號碼。
堅硬的回音在四周繚繞,耳朵比眼睛更快意識到空間的大小。接著,來自視覺的資訊一湧而上,松平如雕像般呆立原地。
「反正你禮拜六、日都沒事吧?」
「結果就屬我第一天發現的舞弊最嚴重。不過,旭,以新人來說,妳的表現也夠優秀了。」
拋妻棄子、想做的事一定做到、絕不向人低頭、極度追求權勢、充滿野心、冷酷無情的男人——這就是松平對父親的印象,所以他總覺得母親轉告他的話,聽起來很奇怪。母親在電話裡說,父親強烈希望見到他,但越是聽到母親這麼說,他的心就越緊繃。
國會議事堂坐落於東京都千代田區永田町一丁目。
「這裡是大阪城公園地底下。」
「每個地方都一樣。」鳥居邊吃肉丸邊喝啤酒,「這個月,我幾乎都在各地出差,下禮拜終於可以進辦公室了。啊!一定有堆積如山的文書工作等著我。」他憂鬱地皺起了眉頭。
在天守閣下方廣場旁的商店買了冰棒後,他就坐在濠溝旁的長椅上,仰望著天守閣。
「真是的,今天簡直是榜首大拍賣……啊!這麼說,聽起來好像是洗衣粉之類的特價日。」
另一個應該是國中生,穿著領口繫著水藍色領巾的水手服,底下還套著暗紅色的運動褲。而且越靠近,松平就越覺得奇怪。遠看時就覺得哪裡不對勁,原來是水手服下,竟然是少年的身體。
走在以長濱大樓的一樓為起點、看不到終點的隧道裡,松平突然有這樣的想法。為了父親,他延長在大阪停留的時間,結果接到旭的通知,之後就走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了。
那時候母親怎麼回答,他已經不太記得了。只記得被母親笑說:「你大概做了什麼夢吧?」讓他很不高興。
「那就奇怪了,我來這裡都第十年了。」
「我正要循序向你說明。不過,總而言之,就是類似『守護』的角色。」
通常,會計檢查院在禮拜一到禮拜五出差期間所做的實地檢查,會在最後一天進行會商做總結。除了告知對方檢查結果外,若有質疑事項,還能協議今後該如何應對。
松平站在兩人面前。
鳥居再確認一次,難以釋懷地走向售票口。松平轉向前方,正好面對淡茶褐色的眼睛放射出來的強烈視線。
「喲!」
「咦,什麼意思?」
旭坦蕩蕩地回應,還點了點頭,然後用筷子夾起光澤亮麗的香菇,豪邁地往嘴裡放。
結果,走了三十分鐘才穿越隧道,以直線距離來算約兩公里。
「查什麼?」
帶路的男人說,眼前的視野也瞬間變得開闊了。紅色地毯終止,松平的鞋子開始敲響地面。
「不,組織本身沒有任何意義。」
「上面本來就很會差遣人。」
旭點頭說:「是啊!」把筑前煮裡的蓮藕放進嘴裡。鳥居默默看著後輩端正的側臉,過了好一會才嘀嘀咕咕地說:
「真的不用買你的?」
「放心吧!即使有人來抱怨,也絕不是副局長的錯。」
「咦,你已經有票了?」鳥居訝異地回頭問他。
松平重新握緊公事包的提把,極力掩飾情緒,走向兩人站立的地方。鞋子敲打在大理石上造成的聲音,響徹寂靜的大廳。
脫下西裝外套的鳥居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邊環視辦公室,就撞見局長兇惡的眼神,他趕緊坐下來,打開公事包。正要拿出文件時,他露出「咦」的表情轉過頭。只要是必須回辦公室工作的日子,向來會比任何人早到的松平,竟然不見人影。
「就算是,又跟檢查有什麼關係呢?再說,圖書館有長濱大樓的相關文獻紀錄嗎?」
「是上面的命令,二月接到的派令。」
「三月就外派來我們單位了?怎麼這麼突然?」
「我馬上打電話給松平,他正好在旅館準備退房,剛開始還對我說:『我要思考一下。』」
「我是老師,但這也是我的任務,也就是帶路人。」看到松平的表情,男人回給他一個平靜的笑容。「現在請不要問太多,稍後自然有人向你說明。」不等松平回答,男人就把頭轉回了前方。
「這樣進來檢查院很奇怪嗎?」
「沒錯,所以你進來時,已經一個人都不在了。」
因為是三十五年前,所以是松平四歲時的事。
「可是這太奇怪了吧?旭,妳不是前一天才打電話去,告訴他們檢查時間嗎?怎麼可能把明天跟下個禮拜的時間搞錯呢?我看他們是在說謊吧?」
松平踏入隧道後,這是第一次開口說話,聲音隨著回音消失在隧道深處。
松平點點頭,把冰棒棍扔進垃圾桶,挺直背脊,走向電梯。
松平低聲說著,搖了搖頭。
自稱是真田幸一的大阪國總理大臣,默默地指向擺在松平面前的文件堆中的其中一疊。骨瘦如柴的手指,指的是厚厚一疊寫著「社團法人OJO決算報告」標題的「OJO」三個字。
旭點頭說是呀,優雅地交換修長雙腿的位置。
「呃,我是鳥居。我在看電視時,正好看到總理在召開記者會,看見了長濱大樓玄關處雕刻的標誌,就是一樓寫著『長濱BUILDING』的牌子上的圖案……我看到真的很驚訝,就打電話給你了。」
鳥居揉揉眼睛,伸個大懶腰,突然開始給旭種種建議。在這次的大阪出差中,這應該算是他第一次有了比較像前輩的言行。他才剛這麼想,就聽到列車長的廣播在車內悠然響起:「終點站東京、東京就快到了。」
牆上的大型液晶電視正在播放總理大臣拜訪東協(ASEAN)的記者會。總理大臣掛著耳機,手搭在講臺上,回答記者的問題。喝光啤酒後,鳥居伸個懶腰,站了起來。
然而,他聽到的卻是「您所撥的電話目前無法接通」,電話被無情地轉入了語音信箱。
「對方說他們沒有固定的專職人員,禮拜四、禮拜五都正好沒人在。」
他先是停下腳步,盯著畫面,然後,猛然貼近總理大臣的臉。
「當然會。」
平常不太談私事的松平,突然很想說出自己的經驗,就是因為鳥居的話帶給他不可思議的親切感。但是就在他正要開口時,鳥居看到了窗外的富士山,開始大呼小叫,讓他錯過了開口的時機。
在此,我們要稍微往前回溯。
「啊!」
兩名調查官在剪票口前分道揚鑣。
「妳想副局長為什麼會進會計檢查院?」
男人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把手放在松平的頭上。手的力氣意外地強大,松平不由得往後退,就那樣頭也不回地跑回自己的房間,鑽進棉被後,還很怕剛才那個男人會追來按玄關的門鈴,心有餘悸,久久無法平復。
「老實說,關於這件事,」終於可以言歸正傳了,旭在椅子上重新端正坐姿,「我照你的話去做,在資料室調查上次檢查的結果,但是什麼也沒查到。」
燈火通明的丸大廈和新丸大廈,並排在拖著行李箱的鳥居前方,這時候他才意識到自己走錯了出口。他要去的不是這個丸之內北口,而是八重洲北口。再說得更白一點,他是要去位於八重洲北口的大丸百貨。為什麼要去大丸?因為他要去買明天相親用的禮盒。所謂相親,主角當然是鳥居本人。今年以來,他一直在相親,一個月一次,結果都不太好。當然,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尤其不想讓同事知道。在前往新大阪的車內,鳥居一直很在意松平的反應,就是擔心禮拜六、日也要繼續檢查,那麼事情就麻煩了。
先搭電梯到五樓,再從那裡爬樓梯到最上層。幾個應該是來參加畢業旅行的韓國學生,正在最上層嬉戲笑鬧。松平打開玻璃門,走到外面。年輕人都各自擺出歡樂的姿勢,以大阪街道為背景拍照留念。松平還是眉頭緊蹙,從他們身旁走過。並不是嫌他們吵,只是被強風吹得繃起了臉。
「去掃墓。」
儘管如此,那個景象——也就是大阪城紅通通地浮現在黑夜中的模樣hetubook.com.com——還是深深烙印在他的腦海裡,直到現在。大阪城並沒有被火焰吞噬,臉色卻變得通紅,像塗滿鮮血般的顏色,聳立在夜空中。
父親跟他一樣,當了一輩子的公務員,從爾虞我詐的官僚世界激烈競爭中脫穎而出,最後在霞關晉升到事務次官的職位。
到達目的樓層時,他已經完全是「鬼之松平」的模式。松平踩著沉著的步伐,前往員工等待的房間,鳥居抱著文件資料在他後面追。想到即將展開的可怕場面,鳥居就緊張得滿臉僵硬。
「這一個禮拜辛苦妳了,這些我請客,幫我把前面的桌子放下來吧?」
松平邊默默吃著冰棒,邊玩味著從剛才就在心中紛擾、騷動的某種情感——就像即使他人在東京,每當大阪城的照片或影像出其不意地映入眼簾時,他也一定會想起的某種糾結情感。
松平的眉間蒙上陰霾。
半晌後,鳥居不由得叫出聲來。
「喂!小孩子快回家。」
三天前,松平去替父親掃墓。自從三週年忌後,這是他九年以來,再次回到箕面市這個父親沉睡的墓園。
在東京,要進入對外開放的舊江戶城本丸時,參觀者要先在入口處向警衛拿入場券,出來時再交還給警衛。由於與本丸隔著護城河相對的前西之丸現在是皇居,所以必須嚴格檢查有沒有人滯留城內。大阪城當然沒有這種必要。不見警衛,只有一個老人坐在摺疊椅上,悠閒地畫著城門的素描。
「沒有,我要在大阪再待一會。」松平低聲說。
松平眉間的陰霾更深了。
「那麼,那個辰野式建築跟這次會計檢查院的實地檢查有什麼關係?」
鳥居與旭並肩坐在列車行進方向左側的兩人座位。今天車內比較沒人,兩人前後的座位都是空的。
「從電話中,我可以感覺到,搞清楚狀況後,他們非常慌張……跟我說了好幾次對不起。」
那之後,為了實地檢查,松平來過大阪很多次,但都沒有去父親的墓地祭拜過。父親死後,松平還是無法拉近與父親之間的距離。這次會想來給父親掃墓,連松平自己都覺得不可思議。
「他們說原先的準備是以禮拜四為目標,所以現在趕工整理資料,也要到禮拜二才能完成。」
他說:從十九世紀末到二十世紀初,辰野金吾參與了現今東京車站前身的中央停車場等,多數代表明治政府權威的建築設計。其中有不少建築現在還在使用中,譬如:東京日本橋的日本銀行總行、大阪中之島的日本銀行大阪分行、中央公會堂、奈良旅館、京都文化博物館別館、南海電車濱寺公園站等等。現存建築物多在關西,其他像是初代兩國國技館那樣已經不存在的建築,或是他有參與設計的建築,更是不計其數。目前,為了重現東京車站在大正三年創建時的模樣,正投入五百億圓巨資進行復原工程。
「沒查到?妳是說找不到檔案?」
「好像全都推給了副局長一個人,有點過意不去……不過,怎麼會演變成要去檢查呢?」
「不,我很快就找到檔案了。我看過內容,也確認了負責檢查的調查官,但是,就到此為止了。」
旭自顧自說著,很快把透明檔案夾放回行李箱。松平困擾地笑笑,看著手上的文件,呼地嘆口氣,打開了左手的公事包。
「從這裡要走很遠呢!」
松平看著異於常人的部下傳來的伊媚兒,心想這傢伙真是有趣。伊媚兒還附加了出自辰野金吾之手的建築物名單,他很可能參與設計的某棟知名建築物也名列其中。
對於後輩這個具建設性的提議,鳥居大大表示同意。
松平回過神,發現仰望著大阪城的自己正舔著已經沒有冰的木棒。他從長椅站起來,走向垃圾桶,正要丟掉木棒時,停了下來。他盯著木棒,上面印著「再來一枝」。
「這裡有我親戚的墓,我好幾年沒去掃了,想過去看看。」
走在不知道通往何處的漫長隧道裡,不知為何,松平想起了父親。
怎麼樣都無法釋懷的松平,向附近的朋友問了昨天晚上的事,還假裝不經意地問了同社區的大人們。但是,沒有人看到夜晚被染得火紅的大阪城。關於塞滿整條中央大通的人潮,大家的答案也一樣。
不過,他還是花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決定這麼做。會商結束後,在前往新大阪的車內,松平還猶豫著要不要去掃墓。他終於下定決心,是站在新大阪車站剪票口前面的時候。
鳥居和旭搭乘「希望號」十四號列車離開了大阪。
松平不由得張大眼睛看,發現少年的領子有金色的光芒閃爍著,那是徽章的光芒。他想起收在口袋裡的白色塑膠牌子。
「應該是我第一次通知時沒有說清楚。對不起,給大家添麻煩了。」旭平靜地向鳥居低頭致歉。
「喂!旭。」
可能是因為聽不到話裡的重點,旭一直皺著眉頭聽鳥居說話,但是,中間突然殺出尖銳的質疑。
松平在大阪生活,是在雙親分居的那段期間,也就是三歲到五歲那兩年半的時間。所以,松平對那晚的記憶,幾乎是片片段段,模糊不清。
鳥居不禁嘴巴大張,叫了出來。
鳥居愣了一下說:「我不懂,什麼意思?」他轉動椅子,讓自己面向旭。
——結果,說不定是父親引導自己來到了這裡。
正前方,熟悉的東京車站的紅磚建築,正背對夜空俯瞰著鳥居。他邊抬頭觀看,邊走進車站內,此時卻突然停下了腳步。
或許有人會覺得這個上司的言行舉止太過粗暴,但是鳥居知道,他這麼做是為了達成今後的牽制效果,表演成分居多。
旭望著樣子上的煎蛋回應他,然後用門牙咬下了三分之一的蛋。
大學畢業後,決定進入會計檢查院時,松平在父母離異兩年後,第一次去見了父親。當時,父親是事務次官,高居官僚世界的頂點。松平以第一名通過國家考試的事,早已傳入父親耳裡。當松平向他報告已經決定進入會計檢查院時,他的臉都歪了,沒好氣地說:
「我留下來不是為了工作,是真的要去掃墓,回東京後,我會處理這個案子。」
「現在道歉有什麼用?我們都回到東京了。」
儘管如此,松平還是拋不開這個記憶。鳥居自嘲地說,他曾在富士山山麓看到的十字架應該是夢,但是,每當新幹線經過他在夢中目睹的現場時,他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尋找十字架。那句話就像鏡子,映照出松平的心理。在大阪府廳度過的夜晚,松平每次從窗戶望出去,都會下意識地尋找大阪城,期待再看到聳立在黑暗中的紅色天守閣。但是,他看到的當然只是在燈光照耀下的平凡大阪城。
松平的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男人的臉。
旭邊用門牙啪哩啪哩咬著相中的醃製櫻花,邊聽著鳥居說話。
禮拜五,在大阪府廳進行會商時,松平簡直就像魔鬼,疾言厲色,不時地敲著桌子,在很多員工面前報告檢查結果。在安靜得像墓地般的會議室裡,松平的聲音像銳利的鑽子鑽著所有幹部的耳朵,時間長達兩小時。他一改檢查期間嚴肅卻沉著文靜的形象,毫不留情地追究責任,所有人都臉色發白,屏氣凝神地聽他說話。連早已領教過他真正威力的部長都面如死灰,僵硬地坐在最前排。
旭這麼說,鳥居皺起了眉頭。
聽到男人這麼說,松平又仔細觀察天花板。即便比真的建築矮,也有二十五公尺高吧!
「會計檢查院的人果然也會去那裡。我沒有去過那邊的建築物,所以不知道有多像。如果我去那邊任教,應該也會帶學生去那裡上社會科的戶外教學。不過,從照片來看,幾乎是同樣的設計,只是這邊的天花板大約矮十公尺。」
「你為什麼坐我旁邊?」
剎那間,腦海裡浮現兩天前,鳥居傳給他的伊媚兒內容。
「我也是榜首進了會計檢查院,我一點都不覺得怎麼樣啊!」
以等間隔延伸的天花板照明的盡頭處,開始有了些微的變化。看起來像影子的小黑點,逐漸向外擴大。
「啊,妳要坐靠走道的位子嗎?可是妳不坐窗邊的話,會暈車吧?」
禮拜一,在從東京發車的新幹線車內聽到鳥居說的話時,松平不由得在心中「咦?」了一聲。因為鳥居說,小時候在富士山山麓看到了十字架,那種如幻似真的情境,性質與松平所擁有的記憶非常相似。
「是的。」
失敗?旭訝異地問。鳥居說:「沒、沒什麼。」突然把臉沉了下來。
受到城下町時代的影響,大阪中心區域的大小道路是向東、西、南、北延伸,形成縱橫交錯的棋盤狀。松平假設經過長濱大樓前的狹窄車道都是南北方向,再從設置鐵門的牆壁角度,算出從那裡垂直延伸出去的隧道將通往什麼方位。https://m•hetubook•com.com
「最後還是決定去了?」
在陽臺上目擊到不尋常光景的松平,不由得衝到社區外。大阪城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四歲小孩被城堡的異樣光景嚇得驚慌失措。但是當他跑到社區旁的中央大通後,就沒辦法再接近大阪城一步了。
「是啊!」
旭與鳥居面面相覷。既然是要掃墓,他們也沒有理由反對。只是覺得既然這樣,為什麼還把行李拖到新大阪?而且以時機來說,也太突然了。從剛才車內的氣氛來看,很可能是跟OJO這個案子有關,但鳥居不太想再提起那件事,只好問他:
「他說他向局長提出了延長出差的申請。對了,在電話裡,他也提到了你的伊媚兒。」
這裡跟隧道迥然不同,挑高的天花板上只有稀稀疏疏的照明,彼此之間又相隔很遠,所以走廊顯得有些昏暗。
「他剛才來過電話,說要延長出差時間,現在還在大阪。」
「OJO到底是什麼?究竟是什麼的簡稱?」
出差的疲乏睏倦似乎一舉湧了上來,吃完便當沒多久,鳥居就墜入了深眠的世界。旁邊的旭打開電腦,默默地開始工作。
「副局長真的很喜歡工作,好像生來就是當調查官的料。」
「那東西我常買,所以很快就買好了……不過,這件事與妳無關吧?」
當時,松平的家在大阪的森之宮。
初夏的陽光太過耀眼,鳥居離開窗邊,坐在長椅上。「後天就是五月的最後一天了,時間過得好快啊!」他跟坐在對面的同事聊著無關緊要的話,邊看著電視。
「對不起,都怪我沒聯絡好。」
松平從櫻門走進了本丸。觀光客們都抬頭看著大城門,不停地拍照。剛才從他身旁經過的人說的都是外國話,有韓文、中文、英文,洋溢著國際色彩。走過城門時,他用手指滑過向左右敞開的大門表面。仔細一看,發現大門表面是由寬約二十公分的鐵板所排列,再用鉚釘一根著一根固定住。「哦——!」松平發出驚嘆聲,看著不斷往上延伸的一大片鐵板。
「昨天早上,我想再打最後一通電話給OJO,沒想到接通了。」
「關於OJO呀!因為禮拜六、日我有事要去檢查院。如果查到什麼,我就發伊媚兒到松平的電腦吧?他應該會在旅館裡收信。」
松平原本就是個沉默寡言的小孩,所以幾天後就不再提這件事了。而實際上,也沒有任何線索可以證明松平所說的話。大阪城再也不曾在半夜被染得通紅,呈現在陽臺前方的模樣一如往常,中央大通也是熱鬧依舊、車水馬龍。松平不得不把疑問藏在心底,但是,他是個頭腦清晰的孩子,所以清楚記得這件事,就算年紀逐漸增長也不曾忘記過。
鳥居的聲音突然變得愉悅起來,咕嘟咕嘟喝乾了剩下的啤酒。旭慢慢地咀嚼煎蛋後,默不作聲地喝下了啤酒。
假設隧道入口處所在的長濱大樓一樓,就是松平從計程車下來的地方,那麼由此估算,這裡應該是地下二樓。沿途幾乎沒有坡度,可見隧道是直接貫穿上町臺地的地下。
以「我覺得有點問題,就去圖書館查了一下」為起頭的伊媚兒,洋洋灑灑地寫滿了關於辰野金吾這個建築家的解說。鳥居認為長濱大樓是出自辰野金吾之手,而OJO卻刻意隱瞞那是辰野的作品。他還衍生出不可思議的推論,認為OJO這麼做是因為不想公開長濱大樓。不用說,最後的結論當然是「OJO很可疑」。
松平用無法辨別表情的聲音接著說。
「妳不知道辰野金吾嗎?沒辦法,我告訴妳吧!」
「咦,是嗎?副局長說什麼?」
「妳憑什麼這麼說?我隨時都很忙呢!妳太失禮了。」
關於這棟建築物,松平也很熟,因為前兩個禮拜才因為工作而拜訪過。
大阪國總理大臣的眼神似乎帶點緊張,直視著松平。
結束會商後,三名調查官就各自拖著行李箱離開了大阪府廳。對方說要送他們到新大阪車站,松平一口拒絕說「不用」,很快上了車。在從頭到尾臉色都很難看的員工們目送下,公務CELSIOR沿著禮拜一開來的路,又開回了新大阪車站。
「不靈驗?」
「不,不是。」
「什麼嘛!太過分了。」
「對了,鳥居,你那時候為什麼要出剪票口?你不是可以直接搭JR回家嗎?」
百思不解的鳥居往後退三步,抬頭仔細觀察充滿質感、歷經漫長歲月的首都大門。三層樓建築的車站看起來古色古香,分不清是外國風還是日本風,保有奇妙的均衡感,在夜空中誇示著它的雄偉英姿。鳥居覺得,紅磚建築真的很佔優勢,因為只要把磚塊排列整齊,就會自然醞釀出高雅的復古氣息。
接觸到外面的空氣,頭腦總算清醒了。
「簡稱?」聽到松平那麼說,大阪國總理大臣顯得有點驚訝。「不,這不是簡稱,這就是我們要守護的人的名字。」
「對了,既然妳明天要去檢查院,不妨去找找資料室的檔案,可以知道上次是由誰負責檢查。會計檢查院至少每三年都會實地檢查一次,不會有任何一個地方超過五年沒有檢查的。問上次去OJO檢查的人,那裡是怎麼樣的地方,也是一種辦法。如果不是很高層的人,禮拜六打電話去應該也沒關係吧?只要搬出副局長的名字,沒人敢說什麼。」
從走進隧道後,這是松平第一次提出疑問。
然而,掩飾不了他的心神不寧。
走近一看,才知道那是一扇黑色的門。兩人在門前停下來。眼前的巨大鐵門,是由好幾片長方形鐵板排列起來,再以鉚釘固定住。那種頗有質感的設計,在隧道入口處也有看到,就跟松平在大阪城看到的門一樣。
「對方說搞錯了一個禮拜。」
「我不是說了嗎?那棟長濱大樓是辰野金吾蓋的啊!」
「我去買票。」
「所以……你把這件事mail給松平了?」旭試探地問。
他說:辰野金吾的建築特徵,主要是根據英國「自由古典風格」(Free Classic),在紅磚牆面上,將白色石材以帶狀環繞好幾圈的立面結構。辰野金吾的拿手設計,就是將這種鮮明亮麗的外觀與半圓形屋頂組合,人稱「辰野式建築」。因為作品具有厚重、堅固的特質,所以常有人戲稱他為辰野「堅固」
下午兩點三十五分,出現在大樓入口處的男人帶松平進入一樓。關於長濱大樓的結構,松平已經看過鳥居的報告。「不是在四樓嗎?」松平問。男人回說:「這棟大樓是一體的。」
「不過,妳是外派進來的,跟副局長不太一樣。副局長是每次有人問他進檢查院的理由,他就說『因為我想檢查』,我覺得其實並不是這樣。啊!我的直覺常常都很準哦!對了,旭進我們機構是為了什麼呢?是妳自己提出申請的嗎?」
一陣沉默後,男人平靜但嚴肅的聲音在室內響起。
「這兩側剛好是太閤下水道,也就是豐臣時代的下水道設施遺址。一般說到太閤下水道,都是指江戶時代的建設,其實這裡才是創始鼻祖。江戶時期的大阪,以世界屈指可數的地下水道設施普及率為傲。品質也非常好,有長達二十公里的地下水道,現在中央區和西區還在使用中。」
鳥居把手上的東西放到隔壁位子上。
第二天,松平沒有把這件事告訴母親。因為他是在母親外出工作時,丟下正在睡覺的外婆,一個人跑出去的。要是被母親知道了,一定會挨罵。
「全都辭職了?譬如誰……?妳說說看名字。」
從望向西側的角落,可以俯瞰大阪府廳。往下看,蒼鬱的樹林已經延伸到本丸的濠溝邊,越過空濠後是西之丸庭園的一大片草地。再往前的建築物,就是前幾天松平大發雷霆的大阪府廳,好幾條寫著標語的長布條從屋頂垂掛下來。隔著停車場,左手邊是大阪府警局的雄偉建築,大小起碼是府廳的一倍大,屋頂上設有巨大的直升機起降場,四角形窗戶等間隔排列在白色牆面上,看起來就像堅固的要塞。再隔壁的NHK大阪電視臺,高度又是大阪府警局大樓的一倍。
「三十五年前。」
「咦,是嗎?怎麼回事?是掃墓不順利嗎?」
從接近正下方處仰望大阪城時,會感受到一股煊赫的氣勢。眼前成為地基的石牆確實很雄偉,但松平還是hetubook.com.com不禁感嘆,竟然支撐得住如泰山壓頂般聳立的天守閣。給人如此重量感的城廓建築,正俯瞰著松平坐的長椅。
喝完半罐,旭又低下了頭。
像被這個聲音誘導似地,松平的視線落在桌上堆積如山的文件上。當他盯著「OJO」三個字,下意識地低聲唸著時,有聲音附和他說:
「當然奇怪啦!我不是貶低我們單位,可是,一般人會選擇更主流的中央機關吧?」
「讓您久等了。」語帶緊張的男人聲音在大廳響起。
中央聯合辦公大樓第七號館挺立在霞關的財務省背後,地面三十三層,高一百五十六公尺,會計檢查院的辦公室就在這裡面。週末結束後的禮拜一,鳥居在極接近上班時間才到,接著慌慌張張地衝進了第六局的大廳。
「是的。」
邊說邊一口吞下炸Kiss魚的鳥居,又接著說:
站在深紅色電梯門前,松平抬頭看著樓層顯示燈,開始一隻一隻地折響手指關節。就在他雙手扠腰、扭動身體,折響全身關節時,老舊的電梯門打開了。在電梯裡,松平繼續折響下顎關節、拉扯耳垂。每動一下,都會響起輕微的啪嘰聲。
現在,他正站在國會議事堂的中央大廳內。
這樣的回答讓松平訝異地蹙起了眉頭。
好個如幻似真的情境。
從天守閣的展望臺望向東南方時,松平觀察過森之宮一帶。陌生的高樓大廈櫛比鱗次,俯瞰著大阪城公園。他試著尋找三十五年前與母親、外婆住過的社區,但是,不知道是被哪棟大樓擋住了,還是原址重建了,一直到最後都沒找到。
鳥居稍微壓低了聲音。
最後,松平眺望東南方後,離開了展望臺。鋼筋水泥建造的大阪城天守閣,還兼具了資料館的功能。但是,松平對展示品根本沒有興趣,快步走下樓梯,離開了天守閣。
「嗯,總覺得其中隱藏著什麼。我們住的旅館附近,也有很多辰野金吾設計的建築,所以我就把名單傳給他了。副局長禮拜天也在大阪吧?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想傳給他。妳也知道,我的直覺常常都很準。」
「為什麼選擇那種毫無意義的工作?」
與他正面對峙的男人領子上,也有光芒閃爍的圓形徽章。比少年那個徽章大一圈,但是中央一樣是以黑底金線畫成的「五七桐紋」。
旭挑釁的言語使鳥居的臉逐漸泛紅,她本人卻沒事似地說:「我要喝囉!」用長長的手指拉開拉環,開始咕嘟咕嘟喝了起來。很遺憾,鳥居充滿敵意的眼神,完全沒有進入她朝向天花板看的高視野中。
「這麼晚了,小孩子不可以出來。」
「我們是不是不該搭上新幹線,丟下副局長一個人呢?可是副局長說他要去掃墓啊!」
穿過大有資格稱為「大門」的入口後,松平跟繼續帶路的男人一起走上走廊。
「會計檢查院在出差時,不是應該靠窗坐成一排嗎?」
旭轉回視線,雙手齊放膝上,低下了頭。對「OJO」這幾個字產生反應的鳥居擔心地望向松平,還以攻擊性的眼神瞪了旭一眼,好像在對她說「不要多嘴」。
「禮拜天。」松平簡短回答,轉向售票口,以眼神示意他快去買票。
松平停下嘴巴的動作,視線緊貼在封面的文字上好一會後,才緩緩抬起頭。
「去大丸?才剛出差回來就跑去買東西?那個時間店也快打烊了吧?」
「什麼事?」
而松平人在大阪。
「他說你傳給他很奇怪的伊媚兒,要我轉告你,有空他會去看看。」
「啊!妳不知道怎麼跟他們聯絡?對不起,員工名冊就放在那個櫃子裡。」
「妳說得簡單,我也有我的事要辦啊!真要我留下來,我也會很困擾,所以在車站時才沒有逼問副局長到底是什麼事。」
目前所在位置的相關答案帶給松平的衝擊,很快就被新的衝擊取代了。松平的視線像被引導般,從繪有幾何圖案鑲嵌畫的大理石地面、巨大柱子並列的壁面到挑高的天花板,逐漸往上升。
一瞬間,鳥居停止手上的動作,滿臉驚訝地問。
可能是搞不清楚鳥居想說什麼,旭幾乎沒有回應。
剛才他走過的大廳入口,站著一個穿著灰色西裝的男人和一個穿著水手服的少女。不知不覺中,帶路的男人已經走到兩人背後。
要不要直接丟了?他猶豫了一下,緩緩轉過身,眉間依然深鎖,腳步卻好像輕盈了許多,拿著木棒走向商店。
「咦?那妳跟對方交談了?」
松平斜看一眼似乎比江戶城高的外濠石牆,就走進了大手門。正前方有顆大石頭,幾乎佔據了整面石牆,取名為「大手門見附石」。松平雙手插在褲袋裡,仰望著這顆巨石,蹙起了眉頭。不是不高興看到這麼大的石頭,只是單純有皺眉的習慣。
「對方好像搞不清楚狀況。」
「大阪城是不是發生了火災?」
「有沒有買大阪特產?」松平平靜地問。
同樣望著窗外的旭輕聲問他。
看到父親面對兒子的失望表情與不時交錯出現的憎惡眼神,松平不得不承認,自己會選擇會計檢查院,有部分原因就是因為想看到父親這樣的反應。
這時候,松平覺得旁邊有人。
那種情感像是夢境,也像是確切的記憶。乍看之下,彷彿有著石頭般清楚的輪廓,但伸手碰觸,又像沙子般脆弱,如幽靈般從指尖瓦解流瀉。
「對方有道歉嗎?禮拜四的事,他們怎麼說?為什麼不在?為什麼那之後完全沒有消息?」
他暫時把選購相親禮盒的事擱在一旁,仰望丸之內北口的威嚴建築物。映入眼簾的色調、抬頭仰望時的脖子角度、肌肉擠向頸椎的緊繃感、車站建築物窗框散發的氣氛,這一切都還記憶猶新,而且好像是最近才剛體驗過的感覺。然而,他上次像這樣走出東京車站外,是前一次相親的時候,也就是一個月前的事了。不過,那次他沒有走錯出口,直接就去了大丸百貨,根本沒回頭看車站的紅磚建築。
男人的話一說完,鐵門就伴隨著沉甸甸的震動,緩緩地向旁邊滑開了。
正要把煎蛋送進嘴裡的旭,訝異地把視線轉向前輩。
因為他覺得,彷彿不久前才經歷過跟現在很相似的狀態。
「沒錯。」
「因為我平常在小學教社會科。」
所以,松平只問母親:
從位於箕面市的墓地踏上歸途時,他順道去了大阪城。不為什麼,只是每天從大阪府眺望著它,不禁想就近看看,就算一次也好。
「請在這裡等一下。」
「不需要員工名冊,因為就算查應該也查不到。」
「你總不會在想OJO的事吧?」
騎著腳踏車的老人牽著吐著舌頭的柴犬,悠閒地穿過松平與大阪城之間。
兩人又默默走在只聽到響亮鞋聲的隧道裡。
鳥居的詢問掩不住震驚,旭平靜地回答他:
自己的記憶變得如此不可靠,讓松平有些訝異,卻又有種解脫的感覺。因為俯瞰環繞在四周的寬廣街道,已經讓他徹底明白那果然是「夢」。每天都有成千上萬的視線,像他這樣盯著大阪城,如果要把自己的夢視為現實,首先就得證明這麼多的大阪市民的視線都不存在。面對一望無際的大阪平原的熱鬧景象,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
鳥居往桌子邊緣一推,椅子便向後退,輪子發出聲響,一直倒退到旭的身旁。
「這個標誌叫五七桐紋,是豐臣家的家徽。」
那時冷到極點的短暫交談,就是松平與父親相處的最後時光。
松平看著交到他手上的文件封面,苦笑起來。那是前天旭和鳥居看過好幾回的社團法人OJO的相關資料。
「因……因為我要去大丸買樣東西。」
鳥居正在位於東京霞關地上二十九層樓的會計檢查院休息室,悠閒地眺望窗外,邊欣賞眼前的首相官邸與國會議事堂,邊小口地啜飲著罐裝啤酒,慵懶地打了個大呵欠。
掃墓?鳥居不由得發出假音反問。
「是嗎?」
「哎呀!沒關係啦……有聯絡上就好。」由於旭致歉的表情非常誠懇,鳥居反而覺得不好意思。「那麼關於檢查的事,對方怎麼說?」
「咦?」
鳥居開始拆幕之內便當的橡皮筋,旭狠狠瞪他一眼,委婉地抗議說:
他說:安政元年(西元一八五四年)出生於佐賀縣的辰野金吾,是現今東京大學工學院前身「工部大學」的第一屆學生。向應聘而來的外籍講師康德習得西洋建築的基礎知識。明治十二年以第一名畢業,公費留學英國。回國後,致力於讓西洋建築紮根於日本,更投入教育,培養出無數的後繼者,成為代表明治、大正時期的建築界偉人,名留青史。
「我覺得自己一點都不奇怪呀!」
聽鳥居說得口沫橫飛,旭始終流露出思索的眼神,半晌才提出質疑。
「哦,是嗎?」笑得合不攏嘴的鳥居在座位上搖晃起上半身。旭問他傳了什麼,他反問:「啊,想知道嗎?」旭搖頭說不怎麼想,他就輕輕乾咳幾聲,逕自說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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