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豐臣公主

作者:萬城目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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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會計檢查院Ⅳ

第四章 會計檢查院Ⅳ

松平把電腦推到一旁,端正坐姿。
旭只是點頭回應,沒有出聲,接過檔案夾。大概是從松平的表情察覺到狀況非比尋常,她的眼中浮現出緊張的神色。
旭接過手機問:「怎麼了?」松平沒有回答,從西裝口袋拿出自己的手機,很快撥打鳥居的手機號碼,然後把手機緊靠在耳朵上。但是,不管試多少次,鳥居都沒有接電話。
聽到旭的答案,松平深深嘆口氣,靠在椅背上。摺疊椅發出可怕的傾軋聲,在屋內回響。松平眉頭緊蹙,望著天花板。塗著白漆的天花板,跟昨天在大阪國議事堂看到的天花板一樣,有好幾條長長的龜裂,讓人想起老人的皺紋。
「假設有個國家叫大阪國……」明明是出自自己的嘴巴,聽起來卻很奇怪,松平臉上閃過混雜著困惑與自嘲的神色。但是,很快又恢復原有的精明態度,以深沉的聲音接著說:「所謂大阪國,請想成是一個獨立的國家。這個大阪國跟日本政府達成了某種協議。嚴格來說,是跟剛成立時的明治政府達成協議。當然,他們是把這個協議說成『條約』。」
歷經時代更迭,這名後裔的子孫在大坂市井成長、工作、結婚,又生下孩子,血脈相傳綿延不斷。但是,當事人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周遭的大人認為繼秀吉、秀賴之後,成為第三代繼承人的孩子,就算知道這個事實也沒什麼好處,所以也就沒有告訴他了。
長宗我部被問得有些錯愕,緩緩搖著頭說:
大坂城被攻陷兩個禮拜後,德川家族展開殘酷的戰敗逃亡武士大搜索。秀賴的兒子從大坂城逃出來,躲藏在伏見的商店裡,結果被逮捕。秀賴的偏房所生的孩子國松,也在京都市內遊街示眾後,在六條河原被砍頭了,年僅八歲。國松有個妹妹,逃出大坂城後,在秀賴的正妻,也就是德川家康的孫女千姬的積極奔走下,總算以進入佛門為條件,保住了性命。
筆記上記載,那家建設公司的歷史,要回溯到大正時代。
「鳥居怎麼這麼慢呢?」
「這跟你在會計檢查院的工作一樣。」
松平蹙起眉頭,看著大阪城在逐漸失去光亮的天空下,變得煙雨迷濛,很快就被黑影包圍了。
「不知道。他們之中,也有人說從來沒見過豐臣家的後裔。在大阪國議事堂的資料中,當然找不到任何具體訊息,金錢的流向也沒什麼參考價值,連為什麼需要超過三億的費用這麼重要的事,到最後都沒說,更遑論提到關於後裔的事了。」說到這裡,松平稍作停頓說:「不,有個線索。」他從桌上拿起夾有社團法人OJO資料的透明檔案夾,「據說,這是『王女』的意思。」
在走廊靠牆的長椅上坐下來後,松平撕開了冰淇淋的包裝,一邊從角角的地方咬起,一邊看著西裝褲的大腿處。深灰色布料上擺著剛才找的五百圓硬幣,在天花板日光燈的照射下,閃爍著暗淡的光芒。硬幣表面的圖案是熟悉的「梧桐」,正前方是大大展開的葉子,後面有三根樹枝,綻放著可愛的小花。構圖跟在大阪國議事堂看到的「五七桐紋」一樣,但是硬幣上的圖比較寫實。
他緩緩將左手舉到頭上,輕輕撫摸一圈。
旭還是顯得有些猶豫,松平以眼神催促她,她才點頭說「好吧」,語氣不是很明快。
她轉頭望向窗外。打在窗戶上的雨水形成薄膜,流過窗戶。窗前,大阪城佇立在變得模糊的雨中景致裡。
「由起源來看,可能是以前隨時都會遇到危險,所以把女人排除在外吧?」
「從這裡可以自己走了吧?」旁邊的長宗我部問。
「謝謝。」松平從椅背挺起上半身,輕輕點頭說:「我知道,法律的問題不能單憑個人的意見下評斷,尤其是這樣的內容。對不起,硬要妳下結論。」
「我想知道。」
出了浴室,松平從袋子裡拿出新買的內衣、褲。穿上緊身短褲和T恤的他走向房間裡的小冰箱,從冷凍庫拿出便利商店的袋子,從中抽出一枝冰棒。
松平靠在椅背上,默默地從鼻子吐出氣息,摺疊椅在屁股下發出聲響。
「松平先生,」長宗我部站在門前,轉過身來,「出了這裡,我就不能再跟你說什麼了所以如果還有什麼事想問,就在這裡問。」社會科老師面向松平,語帶緊張地說:「我想很多事你都無法相信,但是,剛才我們在議事堂說的話都是真的。」
松平盯著部下那張不管看多久都覺得不像日本人的臉,半晌才說:「兩點的新幹線,到新大阪是四點半……到這裡差不多五點了吧?」他確認手錶的時間,心想三人到齊恐怕要等到兩小時後了。
江戶時代,住在大坂的町人多達四十幾萬,而武士人口包括親屬在內只有一萬人,住在德川家族直轄地大坂的武士只有幾千人。佔人口百分之九十九,完全掌控經濟命脈的町人,才是城市的真正統治者。以「天下廚房」聞名的商業都市大坂,是名副其實的町人之城。
在旅館的浴室裡,松平把下巴泡在水中,靜靜躺著。
「這……我也不清楚。決定接受檢查的是真田,我想他應該有他的想法。」
「鳥居怎麼會去找警察?」
即便這個國家的存在方式,讓他很難接受。
想必在當日之前,已經有過無數次的重大談判,但是,新政府恐怕沒有選擇的餘地了,狀況一目了然,而且是一面倒。沒有大阪國的財力,眼前的戰爭就會輸。如果大阪國就此宣佈獨立,政府也會瓦解。真要說起來,當新政府被五萬兩吸引而大搖大擺地來到大阪時,就沒有勝算了,感覺就像手無寸鐵地深入對方陣營,找不到路出去。當察覺自己被對方牽著鼻子走時,已經太遲了,新政府能做的,就是答應大阪國所有的要求。
「我要先告訴妳,我接下來要說的事與大阪府廳沒有任何關係。這裡並沒有什麼問題,我只是需要一個靠近大阪城,而且在政府辦公大樓裡的房間。」
旭的話似乎別有含意,松平轉頭看著她。
松平點點頭。
松平聲音低沉地說,旭則從筆記本抬起頭來。不只是臉,從脖子到露出黑色西裝外的手腕內側,所有的肌膚都白皙晶瑩。她表情僵硬,眉間蒙上陰霾,淡茶褐色的眼睛,在長長的睫毛下閃爍著強烈的光芒。
「你的意思是……能不能具體進行實地檢查嗎?」
天守閣下方是一大片蒼鬱的森林,籠罩在烏雲的黑影中,氣勢之磅礴,讓人覺得環繞城郭的那片又長又高的石牆,彷彿不是用來保護城郭,而是用來保護那片森林。大阪城有那麼濃密的森林嗎?松平不禁與幼時記憶相對照,但很快想到,那是三十多年的漫長歲月帶來的自然變化。
長宗我部回答得很謹慎,從他的聲音可以聽得出來,他自己也找不到明確的答案。
大大的大阪市街道圖上,用虛線畫著通行隧道。整張地圖已經泛黃,邊緣嚴重受損。這也難怪,因為地圖右上角印著「大正十五年發行」。
禮拜天,會計檢查院調查官松平為了進行實地檢查,向社團法人OJO傳達了「訪問」的意願。
「結論是,不能說現在沒有紀錄,就否定那個『條約』的存在。」眼看松平眉間的皺紋更深了,旭還是大膽地接著說:「目前,《法令全書》是唯一收錄明治以來的法律原始文獻的書籍,但是,並沒有記載『所有』的法律。有很多法令在明治政府成立過程中佚失,現在已經無從確認。譬如,《法令全書》的第一條法令所記載的,就是象徵明治政府誕生的『慶應三年由德川慶喜撰寫之大政奉還上奏文』。之後雖然有依序設定法令號碼,但只是在明治二十年編纂《法令全書》時,為了方便起見,把當時能收集到的法令編上流水號而已,在性質上,與現在的法令號碼截然不同。也就是說,不管《法令全書》慶應四年那一頁收集了多少法令,都不代表全部『網羅』,只是把當時收集到的法令編上號碼而已。」
靠窗的圓桌上,松平以煙灰缸代替紙鎮,壓著攤開的筆記本。他在圓桌前的椅子坐下來,撕開冰棒的包裝,用臼齒咬下第一口冰後,把桌上的煙灰缸推到一旁。
「反過來說,也有可能乘亂假冒紀錄的存在,所以,不能以現在有沒有紀錄作為判斷的根據,是嗎?」
昭和六年(西元一九三一年),將德川時代燒毀後約兩百六十年的大阪城天守閣,復原成外觀五層、內部八層的鋼筋水泥近代建築。
在大阪國議事堂時,他們說:
應該是這個為日本奠定近代建築基礎的人,設計了大阪國議事堂的大廳吧?松平暗自這麼想。不過,他沒有具體證據。只靠鳥居指出的長濱大樓外觀的相似性就懷疑其間的關係,這種證據稍嫌薄弱。
面對松平的質疑,長宗我部的眼神開始動搖起來。尤其是聽說松平事前沒有掌握任何資料時,驚愕的表情明顯從眼睛蔓延到嘴角。
「鳥居沒跟妳一起來?」
再往右就沒有建築物了,眼前是突如其來的河川景色,遼闊的河川對面是中之島。松平從公事包拿出手機。從河面吹來的風,把他眉間的皺紋吹得更深了,他從手機地圖尋找現在的所在地。
曾幾何時,窗外又下起了綿綿細雨。
隔著窗框,松平與旭站在對稱位置上。從窗戶往外看,雨不知何時停了,但也不像會放晴,應該只是片刻止息。視線往旁邊移動,就看到淡茶褐色眼睛正從比自己高五公分的地方俯瞰著自己,那張臉又比剛才蒼白許多,還帶著濃濃的緊張神色。
「沒關係,有什麼話儘管說。」
「兩百萬人。」
好不容易輪到他了,他鑽進後座,告訴司機目的地。
包括這個玄關大廳在內,整棟府廳都是建於大正十五年,中之島的大阪市中央公會堂是建於大正七年,大阪府立中之島圖書館則是竣工於明治三十七年——這些都是剛才在圖書館查資料時,松平瞄過的資料。
對身為町人的他們來說,只是在上位者的名字改變而已,不管是豐臣家還是德川家,都沒多大差別。說到底,全都是無可救藥的傢伙,看不慣什麼就想用武力解決,害整個城市被捲入戰爭,所有東西付之一炬。真要抱怨起來,根本沒完沒了,不過,大家多少還是比較偏向替大坂地方帶來繁榮的豐臣家族,尤其是決定大坂這個城市性格的太閤秀吉的豪邁氣魄,引發了極大的共鳴。
看著畫面好一會後,松平把手機放回公事包,鑽過阪神高速環狀線高架橋,快步走過葭屋橋,在北濱十字路口向右轉,走過欄杆起點豎立著獅子雕像的雄偉難波橋。
筆記本上用松平特有的字體記錄著他在大阪國議事堂聽到的話,總共寫了二十多頁。後來在大阪府立中之島圖書館查到的資料,時間雖短,也記錄了整整五頁。
「看到地底下的建築後,我很難全盤否定……旭,妳不相信?」
對他而言,所謂結論並不是客觀地判斷真假,而是勇敢面對事情,決定自己該怎麼做。
紙上是用明體字抄寫的「條約」。松平把紙張擺在以纖細字體書寫的「原版」旁邊,仔細對照兩邊的內容。「條約」是從太政官政府承認大阪國這一條開始,松平一一確認過「條約」內容,翻到最後一頁時,大學教授緩緩唸出簽名欄的名字。太政官方面的簽名,每個都是有功於明治維新而名垂青史的大人物。
「這是土佐堀通。」長宗我部在背後說。
開工八年後,在第三代將軍德川家光治世時,全新的大坂城落成,擁有外觀五層、內部六層,白色外牆的大天守閣和_圖_書
可能也起風了,水滴打在玻璃窗上,發出聲響。牆壁上的時鐘顯示快六點了,鳥居卻還沒到。
至於鳥居與旭的出差,局長說:「明天上午有個關於下禮拜實地檢查的會議,所以等會議結束後,我再派他們兩人前往大阪。」也是一口就應允了。
就在門打開的同時,高跟鞋的聲響震盪了松平的耳膜。
大坂城是德川家在關西地方的象徵,守護豐臣家後裔的町人們,卻大大方方借用了這個象徵的「地底下」,這是對統治天下者最大的嘲諷。
拿到的是有號碼牌的置物櫃鑰匙。松平把隨身行李放進非常老舊的置物櫃裡,只帶著紙筆往樓上走。確認過導覽地圖後,他在巨大的半圓形屋頂下,從螺旋般蜿蜒而上的樓梯走向「大阪資料.古籍室」。
松平邊吃著冰淇淋,邊用指尖叩叩敲著五百圓硬幣的表面。不知道為什麼剛好敲成三三七拍的節奏,邊敲邊繼續想著昨天開始思考的事。
接著,給自己訂下清楚且嚴格的規定。
如會計師所說,在資料方面,相關計畫書準備得相當齊全。但是,負責工程的人名、企業名等等,完完全全找不到。於是松平待在大阪國議事堂時,不論大阪國內、外,從對方準備的資料中,認得的人名只有原版「條約」上的簽名。
「老實說,我也是第一次走這個隧道。」石牆終止,又回到水泥牆面時,自稱長宗我部的社會科老師回過頭說。
該年三月,維新政府在京都成立。
霎時,雨聲湧入了房內。
「『王女』是在五點左右被警察抓走的。」
「不,把能做的事先做完。」
「為了找出結論。」
「稍微休息一下吧!」松平似乎想掃去越來越沉重的屋內氣氛,站起來說:「我去一下販賣部。」就快步走向了房門。
「有什麼問題儘管問。」
唯一的例外,是建築物的修繕、保養與檢查的相關資料。因為攸關安全,所以包括當時的建築草圖在內,都留下了許多資料。坐在大學教授旁邊的會計師說,為了議事堂本體建築的耐震工程,所以編列了比往年更多的修繕費預算。
聽到松平的回答,旭明顯露出疑惑的表情。但是,松平顧不得她的感受,繼續說下去。對松平來說,旭的疑惑是很自然的反應,他自己在聽到這件事時,也是對這個「條約」的存在抱持很大的疑問。
跟上次不一樣,房間裡擺著ㄈ字形的鋼管桌。旭與松平隔著轉角而坐,很快在桌上打開筆記本,右手拿起筆做好準備。
「是所有大阪人都守護著那個後裔嗎?還是只有大阪的男人?」
在逐漸迎接夜晚的昏暗天空和雨的包圍下,彷彿正在哭泣的大阪城紅紅燃燒著。
松平應男人的要求,從口袋拿出白色塑膠牌子。男人把牌子放進抽屜裡,說:「請這邊走。」便帶頭走出了房間。經過排列著巨大機器、大大小小管線,看似電壓室的樓層後,松平一行人爬上了冷清的樓梯。走到面向樓梯間平臺的門前,男人停下腳步,把掛在脖子上的ID卡插入門旁的機器裡。
旭回答得乾淨俐落,還平靜地搖著頭。
那麼,大阪與東京議事堂之間有什關係呢?
「所以你才選擇了這裡?」
松平懊惱地低嚷,把手機從耳朵拿開時,目光突然停在旭的臉上。
歷經四小時回到地面上,已經是黃昏時刻。剛下班穿著西裝的男人們,匆匆忙忙地走在眼前的大馬路上。松平站在行人道上,左右張望著。
儘管放眼望去,天空盡是烏雲密佈,下午四點的大阪府廳卻還亮著,不過,因為沒有陽光照射,所以是那種既像黎明又像黃昏的昏暗亮度。但是,在府廳進進出出的人卻絡繹不絕。隔著一條上町筋的遼闊大阪城公園裡,也可以從樹木與樹木之間看到觀光客的身影,好像很熱鬧。
這個數字未免太龐大了,旭的表情瞬間凍結了。
「嗯,應該是……」
並於該年,在東京根據辰野金吾的設計,完成東京中央停車場,亦即現今東京車站大樓的建設。
單純只是基於這樣的理由,他們決定保護孩子。萬一被德川家族發現,不只他們本身有生命危險,還會殃及整個家族。藏匿這個孩子得不到任何好處,他們卻採取了這種無法想像,只能說是有勇無謀的行動。鞭策他們的不是對德川家的恨,也不是對豐臣家的忠誠,只是不滿德川家在大坂之陣的所作所為,這個理由就是所有的「根源」。
「這是內容的抄寫本。」
沒多久,GPS訊號顯示松平是在葭屋橋前方,也就是大阪城西側,中央區北端。如長宗我部所說,這裡是土佐堀通,右手邊的河川是土佐堀川,葭屋橋下是東西流向的土佐堀川往南分流的東橫堀川。
在圖書館,松平也查過國會議事堂的設計師,結果令他相當驚訝。那麼有名的國家中心建築物,負責設計的人竟然至今姓名不詳。
旭直視著松平,以冷靜的口吻釋出豐富知識的一小部分。
他向來習慣把浴缸裝滿水,再讓身體浸入水中直到下巴。因為水要滿到嘴巴下面,他才會有泡澡的感覺。在水中,他動也不動,縮起下巴,直視著牆壁,這樣會自然形成上仰的姿勢,所以眉間難免出現深深的皺紋。恐怕沒有人像他這樣,連泡澡時都眉頭深鎖。
「沒錯。」
至於松平在大阪國議事堂看到的入城票和徽章上的「五七桐紋」,與豐臣家之間有什麼關係就不得而知了。其實從他們的話中,尤其是關於「王女」的部分,已經可以清楚知道答案,松平卻不想就此下結論。
「事情大約發生在四百年前,西元一六一五年,背景是大阪城……」
松平又拿起手機,試著撥打不知道撥了幾次的電話給鳥居,但是手機響沒多久,就轉進了語音信箱。
回去時,松平要求走通往京橋口的隧道,而非空堀口。
部長把松平帶到上禮拜實地檢查時使用的六樓會議室後,問他需不需要資料,松平搖頭說不用,因為部下會帶來。大概是怕回答太多問題會踩到地雷,部長只說「有什麼需要儘管吩咐」,就匆匆離開了。
大阪國議事堂確實存在。但是,沒有任何資料可以證明大阪國的存在。關於豐臣家後裔的事,也只是他們片面的說詞。
「請交還入城票。」
慶應四年一月,在鳥羽、伏見戰亂中,將軍德川慶喜從大坂城逃到江戶。
在三條隧道的交接處,用暗紅色的粗線畫著代表議事堂的輪廓。代表大阪城本丸的天守閣石牆部分的正方形,正好跟議事堂的輪廓重疊。那個暗紅色的粗線框,證實議事堂就存在於天守閣的地底下。
經過中央公會堂,走向背後的大阪府立中之島圖書館,很快就可以看到由巨大圓柱支撐著屋頂、像希臘神殿般華麗的玄關。玄關正面圍繞著欄杆,松平從旁邊的通行口走進圖書館。
大阪府廳的結構是左右對稱,松平所在的房間在偏中央位置。大阪城天守閣像算準了似的,正好聳立在府廳正前方,從松平的位置望過去,感覺有些傾斜。
迎接新時代的來臨,町人們更是雄心勃勃,近代都市大阪歷經明治、大正時代,有了驚人的發展。大正十四年(西元一九二五年),擴張市區範圍後,大阪市超越東京的一百九十九萬人,擁有兩百一十一萬人口,成為日本最大的都市。當時的人們,把這個甚至擁有世界第六大人口數的城市,稱頌為「大大阪」。一年後,壯麗的大阪國議事堂在大阪城地底下完工了。
「旭,妳很持平。」
「聽說會計檢查院的鳥居,通知警察把『王女』監禁起來了。」
「這是真憑實據呀!松平先生。」
不管怎麼能言善辯、學問淵博,說謊的人都是脆弱的。世上最強的人,莫過於坦然行動的人。在空氣混濁的議事堂會議室內,與松平對峙的第三十二代大阪國總理大臣,無庸置疑就是屬於後者。松平第一眼見到他,就覺得他不好應付。
他以淡淡的口吻說完後便從窗邊走開,拉過摺疊椅坐下來,拿起桌上的透明檔案夾,看著資料封面上「社團法人OJO代表 真田幸一」幾個字,低聲說:
「我再問妳一件事。」透過窗戶,松平遙望著在沉滯昏暗的天空下,面無表情矗立著的大阪城天守閣,接著說:「如果那個『條約』真的存在,我們會計檢查院的調查官可以做什麼?」
「我聽局長說,大阪府廳的案子又有問題了……」
松平點點頭,把雙手放在交叉的膝上。
松平不懂旭為什麼這麼問,一時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很快就發現旭不滿的眼神,於是問她:
看著被遞到眼前的資料,旭先是露出疑惑的表情,但很快發出「啊!」的嘶啞叫聲。松平默默對她點點頭,她深深嘆口氣說:「原來是這樣。」聲音聽起來有些不悅。
聽完松平的說明,旭似乎不知道如何回應,只不清不楚地「哦」了一聲。松平依然望著大阪城,大阪城上空的雲層投射出昏暗的灰色光芒,逐漸染上了夜的氣息。
沒人知道這孩子究竟來自怎麼樣的家族,歷經怎麼樣的過程輾轉送到他們手上的。有人說,在六條河原被斬首的是替身,這孩子才是國松本人。也有人說,他是紀錄上不存在的國松之弟。事實上,國松跟父親秀賴一樣,留下了種種傳言。據說,德川家族不知道國松的長相,只能從疑似國松之子才會出現的言行舉止上,或讓他與乳兄弟見面,從他的反應來判斷抓到的孩子是不是秀賴的嫡子。就因為是這麼不可靠的搜尋方法,才會留下多種傳說。
「不,就該這樣。」
「他們說只有男人,我在大阪國議事堂見到的人,也都是男人。不、不對……」
當然,當時並沒有大阪國這個名稱,甚至連「名稱」的概念都沒有,因為當時被禁止說出口。
此時響起摺疊椅的傾軋聲,松平轉過頭,正好撞見旭更加蒼白的臉。他皺起眉頭,看著部下好一會,壓低聲調說:
「沒有。」
車子一發動,他就從身旁的公事包拿出大阪市地圖,在膝上攤開。
德川家族為誇耀威勢,耗資不斐終於完成的大排場,被他們將計就計,反過來利用在地底下長眠的豐臣時代的天守閣石牆,成功地把聚會場所設在本丸的地底下,甚至還以築城及鋪設太閤地下水道作為掩護,建造了通往聚會場所的地下隧道。當然,全都是由德川家族出錢。
一旦被幕府發現,他們通通會喪命,必須在絕對不會被發現的地方,建造聚會場所,只在那裡談這件事。德川家族恐怕連做夢都想不到,自己站立的土地之下有那麼一個場所。町人們的想法,乍看之下十分無理,卻極為冷靜且實際。
——由無數無名氏編織而成的無聲歷史。
松平仰望著走出來的建築物好一會後,沿著建築物開始步行。右手邊的建築,堆砌起來的石頭遠超過松平的身高,石牆上則是整片的磚瓦壁面。建築結構飄散著讓人聯想起長濱大樓的古老氣息,但磚瓦是淡褐色系,六層樓的建築更與長濱大樓大不相同,正面寬度也超過五十公尺,相當寬闊。
但是,不管積壓了多少憤恨,他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畢竟只是一介町人。
問題是,這個成為中樞的聚會場所該設在哪裡?
如果松平是歸屬於內閣的中央機關公務員,或許比較容易做出結論。然而,不知道該說幸還是不幸,儘管身分同樣是公務員,松平卻是會計檢查院的調查官。而且,他又有著堅毅不拔的調查官脾氣,說他的精神幾乎等同於會計檢查院成立的宗旨,絕對不為過。
表情格外嚴肅的鳥居快步走在月臺上,但是因為腳太短,所以速度還是很慢。
不到兩分鐘的電話,松平沒怎麼回應,幾乎沒什麼交談,通話就結束了,他把手機從耳朵拿開,還給旭。
儘管時代變遷以排山倒海之勢而來,新政府還是無法掉以輕心。德川慶喜依然坐鎮在江戶,東北諸藩的動向也混沌不明,還有觀望中的外國勢力。
光線透過厚厚的雲層從窗戶照進來,讓旭的身體看起來有些朦朧。剎那間,松平覺得那個倚窗而立的黑色西裝身影很像一縷煙霧化成人形,裊裊上升。
松平短短回應:「拜託妳了。」便走出房間。他搭上電梯,按下地下一樓的按鍵。電梯的門一開,他便熟門熟路地走向了販賣部。
「會計檢查院的工作與我們之間有一個共通點,那就是沒有直接的強制執行力。我們對你沒有強制執行力,只能看你自己的判斷。」
「跟太閤的大氣度相比,德川根本不夠看。」
「怎麼?都是男人不行嗎?」
「大阪國的存在,是為了守護豐臣家的後裔。」
他拿起胸前口袋裡的原子筆,隨著車子搖晃,在字條上記載的地址周邊連成橢圓形,位置是在隔著長堀通的空崛商店街北側。
「在這種情況下……要對什麼進行檢查呢?」
他們的意志,就像滲出地面的地下水脈,在大坂城裡綿密地滲透著,逐漸擴大支持的力量。傳說中,雖然名為「大坂城」,聽起來很偉大,其實只是五坪大的石室。他們把町人一個個帶來,在地下的小房間裡,誠懇地傳達事實真相。對太閤秀吉的眷戀、對德川家族的反感、守護豐臣家後裔的奇妙使命感,尤其是身為大阪人的豪邁精神,在背後推動著剛知道真相的人們。沒有人拒絕成為同伴,也沒有人向德川家族告密,因為這個城市是他們的,沒有必要巴結外來的德川家族。
昨天對社團法人OJO進行檢查的經過,松平還沒有告訴任何人。昨天打電話給局長時,也只說還要對大阪府廳進行一些調查,所以要延長出差時間。有關上禮拜的實地檢查,似乎還沒有人來抱怨,局長只委婉地叮嚀他不要太嚴厲,就批准了他延長出差的申請。
會計檢查院在國家的三權分立之外。
會議結果是,新政府承認大阪國,而大阪國同意被編入新政府實施的行政制度裡,同時,由新政府代替大阪國執行某部分的制度。具體來說,就是關於大阪國營運資金的處理。當時,大阪國的資金籌措方式極為原始,就是來自錢幣兌換商或米商等富豪的捐款,還有向每個町人集資。現在同意改變做法,以某種形式編入國家的制度裡。
「我到了。」
松平是個行動派的人。
憑據是,在行幸大阪期間的閏四月六日,天皇下詔,發錢給大阪市的孝子、貞節婦女、高齡者,以及七十歲以上的忠義之士,總計約五千五百人。又在同一天,下令在大阪城外近郊建豐國神社。從此,兩百五十年來無安身之地的太閤秀吉,終於有了安眠的地方。
沒有人知道孩子的名字,也不知道歲數,只知道父親的名字。父親是豐臣秀賴,孩子是繼承太閤血脈的最後一名男孩。
是公主嗎?旭這麼喃喃唸著,盯著手上資料的「OJO」三個字。
松平轉過身,很快接過手機,摺疊椅發出了傾軋聲。
翌年三月,遷都東京。
雨勢在不知不覺中增強了。
不用說,其存在理由當然是為了排除所有權力的影響,純粹守護人民的生活、人民的利益。
這樣會不會太過分了?
松平看著電梯門上方的樓層顯示燈,想起在資料中看到的辰野金吾的黑白照片。穿著和服的男人,看起來意志相當堅強、頑固,威風凜凜地瞪著松平。
「會議一結束,我就搭新幹線來了。」
途中,在走廊與兩名女性擦身而過。兩人都沒有看松平一眼,其中一人拿著文件快步走過,另一個人停在走廊前方的自動販賣機前。
松平搖搖頭,把視線轉移到旭的背後。不知何時,紛飛細雨已經斜斜打在玻璃窗上,看來雨是等不及傍晚就開始下了。
「我想確認資料上的記載是否正確。」
在接過電話,聽到真田幸一的聲音時,松平就察覺到與對方之間產生了什麼誤解。但是,他還來不及說什麼,就聽到對方強壓抑著感情起伏的聲音:
大阪市中央區十二軒町X-X-X
與京橋口銜接的褐色磚瓦大樓,松平當然也查過資料。那棟建築物是某建設公司的總公司舊大樓。外観十分老舊,不愧是大正十五年落成的建築,正好是大阪國議事堂完工那一年。
正要合起手機的手,停止了動作。
松平走在隧道裡。
此外,就國家安全觀點來看,偶爾還是需要監督大阪國。已規定的十條「條約」中,有條文明記:當日本表明「訪問」意願時,大阪國必須秉持誠意應對。「訪問」兩個字表現得很委婉,其實就是「視察」的意思。
看看已經暗下來的天空,松平拿出了手機。圖書館對面是大阪市區公所,他仰望著那棟四角形建築物,撥了會計檢查院的電話。
松平看著天花板上的龜裂痕跡,喃喃地說。
「沒錯,所以才把你們找來。」松平從腳下的公事包抽出透明檔案夾,遞到旭的面前。上禮拜五,旭在新大阪車站交給松平的社團法人OJO的資料,就夾在那裡面。
「慶應四年的四月六日。」
在長宗我部的催促下,松平開始往前走。
松平瞪著小學老師好一會,才心平氣和地問:「你見過『王女』嗎?」
就在這時候,有個生命被交到他們手上。
今天早上,松平通知大阪府廳要進行追加檢查。因為有過上禮拜的經驗,所以很快就有了回應,府廳職員答應照松平的要求準備會議室。
他們的心願就是守護有如風中殘燭的小小生命,僅僅只是這樣而已。
「那麼,我們可以否定這個『條約』的存在嗎?」
「請過目。」
聽起來很像在為大阪國辯護,感覺很奇怪,但松平還是這麼安撫旭。
「好吧!」松平點點頭,從公事包拿出筆記本,在桌上攤開貼著標籤的地方。那裡記錄著他取得的種種資訊,已彙整成年表的形式。
「走吧!」
天花板上有等間隔安裝的電燈,光線從前、後方照著松平。鞋底敲打著水泥地的回音,相互追逐繚繞,消失在隧道的盡頭。進入隧道已經十分鐘,應該就快通過中間點了。
他們的身分並不是武士。
「啊!就是大阪國的人民。」
「結論嗎?」
在大阪國議事堂,松平問:「如果後裔是男生,這個社團法人的名字會怎麼取?」大阪國總理大臣用看不出是玩笑還是正經的表情,嚴肅地說:「應該會命名為OJI(王子)」。
「是的。」旭臉色蒼白地點點頭。
「沒有任何聯絡。」松平搖搖頭。
大坂夏之陣過了五年後,也就是元和六年,德川家族摧毀了豐臣的大坂城,著手營建全新的大坂城。現在留存的德川家族所造的大坂城,建得特別高,不只天守閣,連外濠的石牆、本丸的石牆、天守閣的石牆……通通都很高。不用說,目的當然是為了完全蓋過豐臣的大坂城。
「剛才妳打電話給鳥居,他說他還在新幹線上?」
旭手上的筆浮在半空中,目不轉睛地盯著松平,清秀的眉間蒙上淡淡的陰影,低聲問:「怎麼回事?」
「可以進行檢查。」旭在筆記本寫下「憲法V條約」,抬起頭說:「不用說,日本的最高法規是憲法。目前,凡是有關憲法與法條之間的爭議,就國內效力而言,一般還是認為憲法佔有優勢。補助金毫無疑問是國家的支出,追根究柢就是國民的稅金。即使中間有『條約』介入,只要判定有檢查的必要,就應該適用於憲法第九十條。」
在沒有客人的販賣部,松平遞出千圓大鈔買了一個最中冰淇淋,正要把找回來的錢收進錢包時,他的手突然定住不動。店員看到他動也不動地盯著手上的零錢,擔心地問:「找錯了嗎?」他抬起頭,默默地搖搖頭,離開了販賣部。
把豐臣家的子嗣趕盡殺絕後,德川家族又挖開豐臣秀吉的墳墓,破壞殆盡。斷絕血脈、貶損祖先,最後著手消滅豐臣家的大坂城。填埋濠溝、推倒石牆,企圖把豐臣家的記憶從大坂這個地方連根拔除。最後興建新的大坂城,以這種一目了然的形式,讓大家知道新時代的統治者是誰。
「是的,沒錯。」旭立刻回答。
「事情錯綜複雜,我也還沒有掌握狀況。上午,我一直在圖書館查資料,但是時間不夠,就先不管法律相關問題了。」松平看著旭的淡茶褐色眼睛,壓低聲音說:「我要問妳兩、三個法律問題,內容聽起來都很荒謬,但我希望妳直接回答我。等所有問題問完後,我再做詳細說明。」
門又無聲地關上,男人的身影也隨之消失了。
慶應四年四月六日,天皇在大阪城校閱諸藩士兵的操練時,新政府與大阪國正在城內的其他地方召開條約會議,雙邊首腦會面。大阪國的人表明身分、公開行動,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
下午三點,松平到了大阪府廳,與出來迎接的職員一起走進散發出嚴肅氛圍的挑高玄關大廳。看起來莊嚴肅穆的正方形空間,讓人想起國會議事堂的中央大廳。所謂行政機關的權威,在本質上已經跟現在大不相同,松平感受著時代的變遷,穿越玄關大廳,走向樓梯旁的電梯。
「這份文書是在發佈『政體書』,宣告設置太政官為中央政府的一個月前,送到我們手上的,當時已經有太政官這個名詞了。」
他們把地底下的這個地方稱為「大坂城」。
「沒有見過。」
旭偏頭看著松平,右手上的筆端,每隔一會就敲一下什麼都沒寫的筆記本,曾經一度想說什麼,但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
「不行。」
微微張著嘴巴,呆呆看著窗外的旭,露出前所未見的驚嚇表情。松平像被吸引般,隨著她的視線望過去。
於是,依照「條約」規定,松平被帶到了大阪國議事堂。
當人們這麼想時,事情就開始了。
會這麼大方地對待長年支持大阪國的人民以及他們的精神支柱,背後因素很可能是當時的政府中樞幾乎都是薩摩藩與長州藩的人。因為這兩藩都曾經參與關原合戰,他們與德川家族對抗,最後被打得落花流水,所以「敵人的敵人就是自己人」,知道大阪國的事後,他們說不定還暗自|拍手叫好呢!m.hetubook•com•com或者,純粹只是因為大阪國願意提供今後的資金,幫他們解決了惱人的軍事費用問題,所以他們一時興奮所下的決定呢?
在議事堂的會議室,松平看過種種關於大阪國的資料,其中包括連接議事堂與外部的通道。
跟進入時的隧道不一樣,在這裡的左右壁面上都可以看到石頭。較長的地方,甚至超過兩百公尺都是石頭砌起來的。「這應該不是豐臣時代,而是江戶時代建造的太閤地下水道,才有可能這麼長。」在前面帶路的小學老師興致勃勃地看著石頭表面說著。
大阪國總理大臣似乎下定了什麼決心,以僵硬的聲音這麼說,就掛了電話。
大正三年(西元一九一四年),承包大阪電氣軌道工程,興建貫穿生駒山、連接大阪與奈良的大隧道。
「沒有其他問題了吧?」
「你們不怕我把這個地方的存在說出去嗎?」
第二天,五月八日,當時的主公豐臣秀賴與母親淀君,在城內僅存的狹窄倉庫內自盡。太閤秀吉建立起來的豐臣家族光榮歷史,在他辭世後短短十七年,就煙消雲散了——當世人這麼認知時……不,嚴格來說,應該是當德川家族這麼認知時,大阪國就悄悄誕生了。
從訪問長濱大樓開始的漫長一天所發生的事,松平都說完後,就把整個身子靠在椅背上。
松平把雙手擺在桌上,沉著地問旭:
不管血脈的延伸多麼緩慢而且慎重,兩百四十年的時間也夠漫長了。在德川幕府末年的動亂中,薩摩藩、長州藩等新勢力抬頭,把德川家族從大坂城趕到江戶時,另一個「大坂城」的存在,已經成長到遍及全大坂,所有大坂人都成了「共犯」。
離開圖書館後,松平轉乘大阪市營地下鐵,在天滿橋站下車。從天滿橋車站走過政府聯合辦公大樓,前往大阪府廳。這是自從上禮拜五在那裡進行會商以來,事隔五天的再次會面。
挺直背脊的身影向前一步,發出清澈的聲音。修長的手臂從光的薄霧穿出來,把手機放在桌上。
第二天,松平配合開館時間,前往西區北堀江的大阪市立圖書館。在排滿新舊鄉土資料的「大阪專區」樓層待到下午兩點半,專心搜尋資料。
當他瞥過手錶確認時間,低聲叨唸時,旭放在桌上的手機震動起來,發出悶悶鈍鈍的聲響。「八成是那傢伙,該不會迷路了吧!」松平望向窗外,冷冷地這麼說。
一個繼承太閤秀吉血脈的孩子,住在這個城市裡。
他們的目的只為了守護一個孩子的生命——僅僅只為了這樣。
松平在大阪國議事堂看的資料,都沒有記載負責工程的企業名稱,也沒有提到設計師的名字。但是,要在地底下興建那麼巨大的建築物,不可能不藉助於設計師和建築公司。
從斜坡緩緩而下,正面是大阪市中央公會堂。紅磚的壁面上裝飾著橫向的白色帶子,是大阪最有名的辰野式建築,此時正聳立在夕陽的背景中。染遍西方天際的夕陽比平日更熾烈,公會堂的紅磚牆彷彿就快融化在背後暗紅的天空裡,綻放著強烈的紅色光芒。正如鳥居在伊媚兒中提到的辰野「堅固」,中央公會堂以穩重、壯麗且嚴肅的神情俯瞰著松平。
「那麼,那傢伙還在東京?」
把筆尖抵在紙上的旭注視著筆記本的某一點。放在太陽穴上的左手食指,沿著耳朵上方的頭髮,輕柔地滑移到頸部。這時候,從遠處走廊傳來呼喚某人名字的粗獷男性聲音。沒多久就聽到女性回應的聲音,然後匆匆忙忙地從房間前面走了過去。
「所謂『守護』,應該意味著當『王女』發生意外時,他們會採取什麼行動吧?」
「那麼,女性都沒有參與嗎?」
但是,松平親身走過那個地下空間。映入眼簾的是,與國會議事堂的中央大廳分毫不差的超一流建築。那絕非出自沒沒無聞的設計師,顯然是累積了相當經驗的人的傑作。
冷不防聽到這個名詞,松平的濃眉末梢產生了小小的反應。
慶應三年(西元一八六七年)十月,德川慶喜在京都二條城,決定將政權歸還朝廷,上表天皇,從此結束了延續十五代的德川幕府。
「豐臣家的後裔,現在也毫不知情地生活在這個大阪嗎?」
「你剛才說的『條約』……是什麼時候簽訂的?」
一個穿著西裝的中年男人在小房間迎接從隧道出來的兩人。房間大約三坪大,比長濱大樓的一樓窄了許多。但是,放在門旁的白箱子、下面的小桌子和天花板的高度,都跟長濱大樓一樣。
做到這種程度,不太可能只靠町人的力量。難免讓人聯想,說不定與大坂城重建相關的大名也有提供協助,只是找不到任何證據。
松平從筆記本抬起頭,拉過床邊的行李箱,拿出裡面的大阪地圖。翻到「中之島周邊」那一頁,與筆記本的內容對照,用紅色麥克筆在回程時經由隧道出來所看到的建築物上點上記號。
旭拿起手機,咕咕噥噥地回應著。過了一會,先知會對方:「請等一下。」然後叫了一聲:「副局長。」
松平打開房門時,旭正眺望著窗外。
該年十二月,頒佈王政復古大號令
名為「京橋口」,找遍地圖卻看不到建築物周邊有「京橋」這個地名。但是他在圖書館查過,在平成元年東區與南區合併為大阪市中央區之前,從明治時代開始就是使用「京橋」的地址。
進入隧道約二十分鐘後,松平與長宗我部走到了盡頭,那裡跟入口處一樣有道鐵門。
再怎麼同情太閤,他們也不會傻到想復興豐臣家族,更不想與德川家族正面衝突。
剎那間,衣領上有「五七桐紋」徽章閃閃發亮的水手服閃過松平的腦海。不過,水手服下不知為何是個少年,所以應該算男人吧?於是松平又改口:
「不用想太多,先不要管補助金的用途,妳告訴我到底能不能進行檢查?只要給我技術性的結論就行了。」
「檢查每年經由社團法人OJO等各種組織,流入大阪國的高額中央補助金,金額是一年五億。」
「去年十月,地震變得十分頻繁,又擔心建築物老舊的問題,所以必須未雨綢繆。」
「我必須回學校,因為要寫日誌。」長宗我部浮現苦笑,攔下經過的計程車,「那麼,我先告辭了。」他似乎還有話要說,但什麼也沒說就上了計程車,透過車窗深深低頭致意之後,就那樣離開了。
「也就是說,在我們可以看得到的中央紀錄中,沒有這些資訊?」
松平邊啃著冰棒,邊一頁一頁仔細地翻閱筆記本。吃完一根後,他站起來,從冰箱拿出一瓶水,潤過喉嚨後,又拿著下一枝冰棒回到筆記本前。
「到底怎麼了?松平。」
「是真田幸一先生。」
「聽過『大阪國』這個名稱嗎?」
然而,在大阪國議事堂時,負責法律部分的大學教授似乎早就預期到他會有這樣的反應,指著眼前堆著文件的大桌子說:「證據在這裡。」一個陳舊褪色的梧桐箱擺在桌子中央,幾乎被堆積如山的文件淹沒了。大學教授站起來,把高約十公分的扁平梧桐箱拉了過來,打開蓋子,裡面是一本裝訂起來的書,封面已經泛黃,用厚布包著。
沒有任何開場白,松平就以低沉的聲音說了起來。
「以前……大約四十多年前,曾經請專家做鑑定,結果不管是太政官方面的簽名還是筆跡,確實都是當時的人留下來的。」
當時聽到這些話時,松平反射性地望向對面隔桌而坐的小學老師和大學教授。兩人很快察覺他的舉動,馬上主動回說:「我們是私立學校。」
「如果妳不想跟這件事扯上關係,不必在意,儘管說,我不會強迫妳。」
房間頓時充斥著沉重的緊張感。
「沒有。」
大阪親征也因為資金不足,恐怕難以實現。就在這時候,正好有大阪富商捐獻了五萬兩,隨行到大阪的新政府首腦心花怒放,直呼好極了。「大阪國」從大坂夏之陣後,歷經兩百五十年的潛伏期,終於悄悄在新政府首腦前現身了。
旭所提到的這條條文,凡是在會計檢查院工作的人都知道。條文中記載「會計檢查院每年得檢查國家所有收入支出之決算」,這是憲法所訂定的會計檢查院在法律上的根據。
眼睛帶著柔柔笑意的旭.甘絲柏格,輕輕點頭致意。
事實上,這次的大阪行幸之所以成行,原本就是大阪國的巧妙誘導。這件事定案時,新政府的財政已經瀕臨破產。最糟糕的是,連與舊幕府軍作戰的軍事費用都很難籌措,資金的調度可以說是如履薄冰。
「聽說會計檢查院的人要來,我臨時研究了一下。很丟臉,我身為社會科老師,對於會計檢查院卻只聽過名字,其他什麼都不知道……」
「議事堂是用來召開議會的嗎?」
在所有大坂人的守護下,代代的後裔都度過了平穩的一生。周遭的人絕對不會給他們特別待遇,對待他們就像對待一般人,只有終生不告訴他們「大坂城」的存在這一點,與其他人有嚴格區別。
「比我預料中早到呢!」
「就在那裡簽下的。」松平注視著位於森林中心,屋頂是綠色磚瓦鋪成的大阪城天守閣,突然冒出這麼一句話。「一八六八年四月六日,明治天皇行幸大阪,去大阪城視察諸藩士兵的訓練時,與大阪國簽下了『條約』。」
最重要的決定性因素,是戰後德川家族企圖將戰敗者的痕跡徹底抹滅。
遠在慶長時代就已斷絕的當事人相關訊息,這件事全大坂人都知道。當然,住在哪裡、長什麼樣子等詳細內容,並沒有讓所有人曉得。但是,光知道豐臣家的後裔住在自己生活的這個城市裡,就激勵了他們的心。他們把這個重大的祕密藏在心底,並以此為傲。
於是,他們決定實行一項計畫。
然後,悄悄把孩子撫養長大就沒事了。但遺憾的是,他們無法持續保持沉默。這裡是眾多人口聚集的地方,若是忍住不開口,心情就會騷動起來。
不可思議的是,經過這次的交涉,並沒有讓新政府留下不好的印象。明明被大阪國徹徹底底擺了一道,卻好像反而對他們抱持著極大的善意。
「沒聽過。」
這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
「請進。」松平的回應清晰有力。
雨的味道刺|激著鼻腔,他茫然地面向著眼前的光景。
松平闔上「原版」,緩緩抬起頭,眉間刻劃著刀傷般的深深皺紋。
旭慌張地垂下眼睛,搖搖頭說:「千萬別這麼說。」
深紅色的電梯門似乎等著松平到來,開啟得正是時候。松平進去後,出來迎接他的職員很快按下了按鍵,電梯門才打開就又關上了。
在德川幕府治世的兩百四十年間,不斷重複著這樣的情景。
松平的要求馬上被同意了,所以現在正走在連長宗我部都沒走過的隧道裡。
他無意識地從椅子站起來,走向窗邊,握住扶手打開了窗戶。
除了這些規定外,並在最後加註這個協定為祕密條約,還要隱瞞大阪國的存在,簽下了總計十條的「條約」。
「這一切都已取得日本政府的認同。」
繼大學教授之後,坐在最旁邊的長宗我部接著說明。
「我是松平。」他低聲說。
錯就錯在德川家族不該故意找碴,刁難萬廣寺吊鐘上的銘文,以此為開端,無所不用其極引發戰爭的這種手段。和圖書
接電話的是局長,松平要求讓鳥居和旭.甘絲柏格從明天起至大阪出差。
「不知道。對方說鳥居的確在現場,可是,那個時間他應該在新幹線上。」
在成立將近兩百五十年期間,甚至連「大阪國」這個名字都不存在。慶應四年,與明治政府簽下「條約」時才取了這個名稱,不知道當時的人對這個名稱有什麼想法。是覺得太誇張,面有難色地接受呢?還是覺得夠響亮,大力支持呢?因為沒有留下任何文字敘述,現在也無從考究了。
剎那間,旭的表情靜止不動,「五億……」從嘴巴溢出嘶啞的聲音。
「只能在聚會場所談聚會的事。」
「他們是……?」旭矜持地插嘴問。
究竟該不該與大阪國的兩百萬人民為敵呢?
不知不覺中,後裔的存在逐漸變成大坂人的精神象徵,還成為培育鮮明地域性的土壤,譬如討厭官府衙門、愛好人情義理等等。
這次的大阪親征,成了「大阪國」的一大轉機。
「置物櫃在那邊。」
「妳聽過這個『條約』嗎?」
這就要提到辰野金吾了。事實上,辰野金吾就是提議公開招募國會議事堂設計方案的人,也是當時的審查人員。但是,在國會議事堂的建設還沒開工的大正八年,招募方案還在審查時,辰野因為罹患當時大流行的「西班牙感冒」,猝然辭世。繼辰野之後,實際負責構思設計的「大藏省臨時議院建築局」的技|師們,都是辰野金吾的弟子。如果大阪國議事堂的設計是出自辰野金吾之手,而國會議事堂是因為辰野本人的遺志或弟子們的意志,也使用了相同的圖案的話……
松平的話還沒說完,旭就以堅定的語氣這麼說。
旭到達大阪府廳沒多久後,鳥居就從停靠東海道新幹線新大阪站的「希望號」列車走了下來。
既然無法確認大阪國的成立過程與目的之真偽,松平只好跟旭一樣暫不下定論。
松平握緊公事包提手,將視線轉向鐵門。在天花板的燈光下等間隔排列的鉚釘,各個弧形面都閃爍著暗淡的光芒。
從入口處進入,有位女性坐在正前方發牌子,很像澡堂的大掌櫃。
遠遠超出想像的內容,讓松平也啞口無言。不知道對方會如何詮釋他這樣的沉默。「松平先生,我們會展開行動。」
「妳沒事吧?臉色不太好呢!」
松平轉向她,她就遞出了手上的橙色手機。不知道為什麼,她的表情顯得非常緊張。
但是,不管出自誰之手,大阪國議事堂確實存在於地底下。面對這樣的事實,身為會計檢查院調查官的他,非確定自己的立場不可。
松平是從三樓的「後門」進去的,所以沒能做確認。鳥居在伊媚兒裡寫著,長濱大樓的正面玄關也雕刻著「五七桐紋」。在電話留言中,鳥居也興奮地嚷嚷著說,因東協而召開的總理大臣記者會講臺上也有相同的標誌。但是,兩者之間當然沒有任何關係,只是跟以前的朝廷一樣,在漫長的歷史中擁有相同的傳承而已。
他花了大約一小時的時間,在閉館前查完資料,下午八點過後離開了圖書館。
「太政官政府成立後,為了因應社會局勢,政府組織結構變化頻繁。據推測,很多紀錄都在那個混亂的時期佚失了,反過來說……」
在花紙牌中也有「桐與鳳凰」的圖案。自古以來,梧桐被視為鳳凰棲息的神聖樹木,所以桐紋跟菊花一樣,都是天皇的家徽。豐臣秀吉獲朝廷賞賜,就把桐紋當成了家徽。明治政府也指定「五七桐紋」為禮服徽章,這個習慣延續至今,現在也使用在日本的護照和簽證上。
「這樣未免太可憐了。」
理由很簡單,那就是因為沒有人記錄。
「在對話中,他們都用『王女』這種用法。又沒有什麼王國,應該純粹只是稱呼吧!而且,既然叫『王女』,應該是女性,如果年紀還小,就是『公主』。」
真田幸一在大阪國議事堂說,這就是大阪國的歷史。
旭停下翻閱資料的手,冷不防地冒出這句話。
「要不要聯絡鳥居?」旭在他背後說。
「不,它們沒有國會那樣的議會。」
旭動也不動地聽著松平的說明。
早上吃完早餐,走到大馬路上,他們會先望向難波天空,再壓抑很想偷笑的心情,向聳立在遙遠彼方的大坂城道早安。再沒有比這更大快人心的事了。
「怎麼樣?」
輪流?旭驚訝地反問,聲音在房內回響。
「旭,」松平雙手疊放在桌上,舉起右手食指,打斷旭的話:「對不起,先說結論。」
「左邊盡頭就是通往外面的出口。」
「他還沒交兩個月前的實地檢查報告,局長很生氣,要他寫完再來。」
面對調查官嚴厲的視線,社會科老師坦蕩蕩地點著頭。
「妳是想問要如何產生總理大臣吧?我問過了,他們說是輪流擔任的。」
「真不知道該說是草率還是周密,明明是超越法規之上的存在,卻有明文的法律根據。但是,我問了那麼多,老實說,還是完全都沒搞懂。只知道真相就是,全大阪的男人都在守護豐臣家的後裔。」
「一定是因為……副局長說的話太出乎意料之外了。」旭硬擠出笑容,點點頭說:「我沒事。」
「那下面有大阪國的議事堂?」
「這是為了謹慎起見,在這裡不用避諱旁人,可以放心交談。」
「沒錯,都是男人。」
松平照剛才那個男人所說,打開盡頭的門,就看到滿街來來往往的車子。
「他們只說小時候不會知道,但沒有告訴我從幾歲、又是如何知道這件事的。還有,大阪國的成員不一定都住在大阪府內。的確,任何人都有可能因為工作或家庭的因素離開大阪,不是嗎?也就是說,在生活上,他們跟我們沒什麼不一樣。」
長宗我部微微蹙起眉頭,嘴角卻泛起淡淡的笑容。在會議室你來我往之間,松平已經注意到,這個小學老師在困惑時就會出現這樣的表情。
同時,也意味著他們的聚會場所完成了。
只是住在大阪的一般町人,對所謂忠義、恩義、正義等囉唆的道理,沒有特別的感覺,受豐臣恩惠的大名也沒有對他們下密令。
這時候,背後響起敲門聲。
松平循著旭的視線望過去,看到煙雨迷濛的天守閣。
「可不可以開快點?」
松平邊咬著冰淇淋,邊回想上午在圖書館查到的資料。
松平拿起手機,接著把電腦拉過來,確認伊媚兒。
「你沒見過,卻相信『王女』的存在?」
旭望向房間角落的小架子。架上放著老舊的熱水瓶,側面用分岔的麥克筆寫著「大阪府廳」的粗體字。
「由收受補助金的虛設社團法人代表輪流擔任,在明治、大正時期,有人擔任十年、二十年,戰後的任期則都是三年。從明治時代算起,現在的總理大臣是第三十二任。」
慶長二十年(西元一六一五年)五月七日,號稱舉世無雙的大坂城,在大坂冬之陣、夏之陣後,被德川家康率領的十五萬大軍包圍並燒毀了。
終於到了剪票口,卻找不到車票,他只好翻遍西裝的所有口袋,最後在錢包裡的千圓大鈔夾縫之中找到了,接著趕忙前往計程車招呼站。在招呼站等計程車的隊伍排得很長,鳥居排在最後面,不時確認手錶時間,每確認一次就焦躁地測量到最前面的距離。
關於大阪國的文獻,找遍全世界也找不到。
「剛才我聯絡上鳥居了,他搭上了兩點的新幹線。」
「我不喜歡這樣的區分法。」
旭發出嘆息般的聲音說「這樣啊」,在筆記本寫下「慶應四」三個字。
「是的。」長宗我部點點頭。
大學教授把看起來歷史久遠的「原版」拿出來,雙手遞到松平面前。
松平靠著牆,又把視線轉向窗外,看著市公車悠閒地開過被雨淋濕的上町筋,喃喃唸著:「真拿那傢伙沒轍。」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他們竟然決定設在大坂城內。
不過,松平在心底似乎相信真田幸一這個人。
在戰爭結束,終於開始復興的嘈嚷中,他們對德川家族那種不像取得天下者會有的作為感到憤怒。也同情被斬斷血脈,還不能在地下安眠的太閤秀吉的悲慘命運。
比起經歷過關東大地震、東京大空襲的東京,大阪殘存了較多的明治、大正時期建築物。松平甚至對大阪有了新的印象,那就是「近代的老舊建築物殘存的城市」。尤其是北濱周邊,二十世紀前半葉殘留下來的建築物多得驚人。除了大阪市中央公會堂、日本銀行大阪分行以外,由辰野金吾設計的建築物,到現在也還有不少仍在出租使用中。
被松平這麼一說,旭嚥下了後續的話,低下頭說對不起。這時候,綁在後面帶點淺褐色的馬尾巴隨著搖晃了一下。
與太政官政府高官的名字並列,唯一代表大阪國簽名的人,松平當然也詳細調查過,但是,在圖書館的任何文獻中都找不到這個名字。這個與太政官政府簽下「條約」的人,是個沒沒無聞的人。
「昨天我去那裡檢查了。」
想到這裡,松平打住了自己的空想。這麼一來不就像草率臆測的鳥居嗎?他在心底這麼苦笑時,電梯門隨著笨重的搖晃打開了。才走出電梯,就看到上次那個部長滿臉蒼白地迎接他。見到部長一副害怕又發生什麼問題的戰戰兢兢模樣,松平邊向他解釋跟上次的會商無關,邊走向熟悉的走廊。
旭低頭看著筆記本,不停地眨著眼睛。每眨一下,那雙美麗而清澈的淡褐色眼睛就會明滅閃爍。不知道是不是緊張的關係,肌膚更顯出幾分蒼白,再加上黑色西裝的襯托,臉上彷彿散發著淡淡的光芒。
他們決定從成立聚會場所開始。
「為什麼沒一起來?」
長宗我部含混地問,松平點點和圖書頭。天花板上有個黑色的半球形設備,長宗我部對著那東西輕輕揮手。應該是監視攝影機吧!牆的另一邊響起笨重的聲音,門緩緩向旁滑動。
「萬一發生什麼事會怎麼樣呢?」
紀錄顯示,那是以高額獎金公開招募所徵選出來的設計方案。但是,具關鍵性的當選設計方案,竟然跟現在的國會議事堂不一樣。足以證明中間有人介入,但是過程完全不明。
「副局長是相信他們說的話了?」
七月,江戶改稱為「東京」。九月,年號改為明治。
翻到他告訴司機的目的地「空堀商店街」那一頁時,裡面夾著一張便條紙,上面用難看的筆跡寫著:
「沒任何聯絡的話,應該是。」
「我……還不知道。」旭回答。
松平也看了很多關於議事堂本體的建築資料,全都是以文言文記載,可見製作年代有多久遠。要完全看懂很困難,不過,根據紀錄,大阪國議事堂是從大正七年,亦即一九一八年開始建造,耗時九年,建築費用是一百二十萬圓。相當於現在幣值的多少金額,松平一時也換算不來。但是松平想也知道,要在地底下建造這麼大的建築物,需要極龐大的金額。
「四百年來嗎?」
響起短暫的電子音後,男人把手伸向門把。門後面是走廊,男人在樓梯間平臺深深一鞠躬,對先出去的松平和長宗我部說:
終於剩下自己一個人了,松平從公事包拿出筆電。在等電腦開機期間,他望著窗外。午後,天氣突然變得陰霾。早上的新聞說,傍晚會有陣雨。幾乎就在他的正前方,大阪城天守閣靜靜地聳立在遼闊的森林中,背後是一片陰沉沉的灰色天空。
「對不起。」
難波橋一舉跨越土佐堀川與堂島川兩川之間的中之島,比較接近細長的中之島東側終點,所以,被難波橋縱貫的中之島,寬度大約只有五十公尺。松平越過土佐堀川,從難波橋進入如脊椎骨般貫穿中之島的中之島通。
聽到大學教授這麼說,松平翻開了那本書的封面。儘管多處嚴重受損,用漂亮毛筆字寫在堅韌和紙上的文章還是清晰可見。因為是龍飛鳳舞的草書,所以看不懂全文,但可以清楚看出每個段落的開頭都是「第〇條」。翻過每一頁,確定總共十條時,大學教授遞給他一張紙說:
該年五月,箱館的五稜郭開城,結束了一連串的戊辰戰爭
當來自西方的新勢力從頭上喧囂而過時,大阪國乘機綻放了瞬間的光芒,之後又沉入了沉默的歷史大海中。其實,不管是德川時代結束,或人們的髮型與服裝產生戲劇性的改變,都沒有影響到大阪國的泰平日子。只是少了德川家族,迎接早晨時就沒有理由再看著大阪城偷笑了,但取而代之的,是因此養成了隨時面帶笑容的風氣。
松平注視著被框在窗框裡的風景,越看越無法接受有巨大建築物沉睡在那座天守閣下面的事實。儘管從大正十五年,也就是八十年前就已存在,他還是不由自主地想找出足以推翻的資料。
在大阪國議事堂的大廳時,長宗我部說過「東京的議事堂是根據這裡的設計圖建造的」。國會議事堂是在大正九年開工,設計方案的招募是在大正八年。而大阪國議事堂的建設始於大正七年,依順序來看,的確是大阪國議事堂先有了那樣的設計。
締結「條約」五天後,四月十一日,江戶城無流血開城。
「坐下吧!雖然鳥居還沒到,但是時間不多了,我先告訴妳關於大阪國的事。」
還有,爆發大坂冬之陣後,雙方曾經講和,德川家族卻違反約定,埋了大坂城的濠溝。廣怒的大坂城城主召集士兵,德川家族就以此為藉口開啟了戰端。總之,中間種種過程都令人不齒。
「為什麼?」松平看著長宗我部別在衣領上,綻放著暗淡光芒的「五七桐紋」圓徽章,低聲說:「既然這樣,為什麼要接受會計檢查院的檢查?帶我來這個地方,會讓你們的處境變得非常危險。你們也可以在長濱大樓內接受檢查,以單一社團法人來說,你們的資料已經很齊全,而且,我也沒有任何關於這個地方的資料,你們卻特地把我帶來這裡……我不懂你們為什麼要冒這樣的險?」
「那麼……」
當松平察覺時,右手的冰棒已經舔完了,便站起來去冰箱拿第三枝冰棒。結果,從便利商店買回來的五枝冰棒,一個晚上就被松平吃光了。
松平用左手摸著頭,默默看著散佈於筆記上的各個點,再將它們彼此呼應地連接成線,不久便逐漸浮現出立體的模樣。大正十五年,位於通行隧道起點與終點的建築物同時落成。此外,擁有起點大樓的建設公司,後來又負責修建大阪國議事堂上面的建築物……
「沒關係。」
然而,松平實在無法忘記,那個名叫真田幸一的總理大臣,他的眼神給人的感覺分明就是匠人的氣質,完全不像政治家。可能是不擅長說話,不時說得結結巴巴,有時,從他單眼皮的眼睛深處,可以看出自信心的瞬間動搖。然而不可思議的是,從他的言詞中可以感覺到那既非狂熱信仰、也非偽裝,而是純粹擔心大阪國的直率情感。
「有本書叫《法令全書》,」旭非常注意遣詞用字,逐字逐句地說:「收錄了內閣官報局從明治二十年開始發行的日本法律原始文獻,凡是想要查詢成立國會且開始發行官報之前的法令,幾乎都要用到這本《法令全書》。內容是由慶應三年以後公佈的法令構成,收錄許多官報發行前,由太政官政府公佈的太政官公告、太政官告示等……」
「是的,我相信,」長宗我部直視著松平,毅然決然地說:「沒錯,我沒有辦法向你證明她的存在,所以你會覺得從頭到尾都是胡扯瞎掰,但是直到現在,我們始終守護著『王女』、傳承著這樣的記憶,這是無庸置疑的事實。」社會科老師以無比堅定的語氣說著。
長宗我部靦腆地笑笑,但很快又恢復嚴肅的表情。
「沒錯。」松平依然以看不出任何情感的眼神望著大阪城天守閣,點著頭低聲說。
「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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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慶應四年四月六日,也就是年號變成明治的前五個月,太政官政府與我們簽訂的『條約』。」
「關於這一點……」
根據財務報表所記載的細目,有六成是系統部門的相關支出,剩餘的三成是建築修繕費,人事費佔整體的百分之五。人事費全都是用來支付專職維修電腦的技術人員的薪水,其他像是總理大臣等所有人,都沒有從大阪國支領任何費用。但是,佔支出費用大半部的系統部門到底在管理什麼,也沒有任何說明。
身材修長、穿著黑色西裝的調查官,迎向松平轉過身來的視線,踩著優雅的步伐走到房間中央。
「大阪國總共有多少人?」
當西鄉隆盛為了底定大勢,率領新政府軍準備對江戶城發動總攻擊時,盤據京都的新政府首腦,決定讓當時十五歲的明治天皇親征大阪,希望藉此讓天皇遠離因循守舊的朝臣,與外面的世界接觸,增廣見聞。在這為期約五十多天的期間,天皇繞巡大阪各地,視察軍艦,並接見外國使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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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意思?」
「那麼,大阪的所有男性都是成員嗎?連揹著書包的小學男生都知道大阪國的存在嗎?」
松平在大阪國議事堂看到的資料,都有一個明顯的特徵,那就是所有資料都沒有「過程說明」,只記載著「結果」。也就是說,錢的流向整理得非常清楚,不管是來自日本政府、大阪府或其他市、町、村的補助金,都很容易掌握去向,佔補助金額約三成的民間捐款的處理方法也一樣。但是,最重要的,也就是關於為什麼需要這麼龐大金額的敘述,卻到處都找不到。
「要等他嗎?」
不知何時,「五七桐紋」徽章已經從他的衣領上消失了。
在鴉雀無聲的大阪府廳的某個室內,松平平靜地敘述著關於大阪國的事。
由地圖來看,連接大阪國議事堂的通行隧道總共有三條。起點依照地面上的地名,分別取名為空堀口、真田山口和京橋口。松平進入時走的空堀口與真田山口,到議事堂約兩公尺,而京橋口到議事堂約一點四公尺。
這項計畫太過愚蠢,只要稍有差錯,就可能惹禍上身,非常危險。但是,他們覺得必須給嚴重欠缺勝者應有風範的德川家一點教訓。這種不可思議的使命感,促使他們採取了行動。儘管他們只是町人,畢竟也是在「戰國」這個狂亂異常的時代存活下來的人們。
「這件事從頭到尾都很荒謬。」
這個行動,在大阪國的國內恐怕也分為贊成與反對兩派。因為也有不少人把德川家族的離去當成大好機會,認為更可以跟以前一樣匿跡潛行,在神不知鬼不覺之中運作。但是,最後他們還是選擇了投向新政府的懷抱。在德川治世下,只要走漏風聲就會危及生命,所以他們最希望的是,可以藉由支持地盤還未鞏固的新政府,盡快除去這個所有人長久以來儘管辛苦,卻甘之如飴的重大問題。此外,在大阪國的國內,應該也有人清楚了解到封建社會的結束所代表的意義。基於「如何在即將到來的近代國家框架內達成共存」的極高度政治判斷,他們下了一生一世最大的賭注。
只要離開聚會場所一步,就不能談這方面的話題,也不能寫成文字。只有他們的代表人,唯一一個人,可以在外面提起這件事。他們並不打算把這個祕密埋在封閉的圈子裡,設置這個僅有的通風口,就是為了今後繼續增加同伴所設。
「大阪府的男性人口是四百二十萬,如果全都住在大阪,成員大概就有一半吧!不管怎麼樣,都不是小數目。不過,並不是隨便走在路上的男人全都是大阪國的人。譬如,對方如果在公家機關工作的話,他就必須脫離大阪國,並斷絕所有接觸,因為他們有這麼嚴格的規定,所以最起碼,政府公務人員裡不會有大阪國的人。」
言下之意就是叫她不要多問,反應很快的旭表情僵硬地回說知道了。
「打攪了。」
現在,大阪府下大約有五十個社團法人,跟OJO一樣與大阪國有直接關係。這些社團法人平均分佈於各地,也兼具分社的功能。來自日本政府的補助金,就是經由這些社團法人流入大阪國,作為每年的營運資金,其他還有來自府、市、町、村的補助金,每年總額高達五億。這就是「條約」中規定「錢由國家行政組織代收」的架構,先以稅金形式向大阪人徵收,再以補助金制度歸還大阪國。未採取私下把五億圓一次付清的方式,是因為大阪國並不是什麼違法組織。雖然OJO等各社團法人,在交給日本政府的報告中的確也有不真實的記載,但絕對是與日本政府審慎協議後成立的架構。第二次世界大戰後,沒有再搬出「條約」內容,就沿襲了使用補助金架構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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