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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01:永夜之城

作者:賽門.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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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真正的危險所在

第七章 真正的危險所在

「他在裡面。」我肯定道。「我的天賦不會弄錯的。只不過的確有點——奇怪。」我小心地把頭伸進洞裡。「哈囉?有人聽到嗎?哈囉!」
「當然沒有。我發過誓絕不重蹈覆轍。」喬安娜忿忿地說。「凱茜的父親之所以對我很壞,純粹只是因為他有能力那樣對我。如今我是自己的主人,任何人想要進入我的生命就必須一切都聽我的。沒幾個男人可以忍受這種條件,就算有,由於工作的關係,我也沒辦法維持穩定的感情。不管怎麼樣,凱茜從來不曾想要任何真正需要的東西。我從小就教導她要聰明、敏銳以及獨立,不要依賴任何人。」
我們走在古老的街道上,腳步聲似乎越來越大,不過大部分的聲音其實都被地上的灰塵吸收掉了。地面上到處都是厚厚的一層灰,天知道已經累積了多久。其中又以街道中央所積的灰塵最厚,不過我們卻不敢走到路旁,因為兩旁的建築物隨時都有可能倒塌。只要被我們的衣角輕輕帶到,搞不好就會整面牆垮下,在地上捲起一大片灰霧。我撿起一塊磚頭,但它瞬間在手中化成碎片。要經歷多少歲月才能讓一塊磚頭變得如此脆弱不堪?我不敢多想,因為答案肯定是一個龐大到令人不安的數字。
「那也未必。我可以用天賦找出出路。時間裂縫的物理區域不會太大,只要我能找到邊界並且加以突破——」
「只有更危險。」我據實回答。「她踏著敵人的屍體建立自己的名聲,天不怕地不怕,就連北歐蠻人望之卻步的地方她都敢去。蘇西是個沒有『恐懼』觀念的人,其他她所欠缺的觀念還包括『壓抑』、『寬恕』,以及『自制』。」
「萬一人類不再存在了呢?天知道此刻是多久之後的未來?數百年?數千年?看看四周!這個世界死了!全部都死了!萬物不復存在!就連我們也早就死了!」她突然全身顫抖,然後滿臉怨懟向我瞪來,彷彿一切都是我的錯。「跟你有關的事情總是這麼複雜,是不是?時間裂痕——這種東西在夜城算很普遍嗎?」
喬安娜忍不住發笑。「真是的,約翰,你在這都沒認識正常人嗎?」
「有時候。」
街燈跟霓虹招牌都消失了,我們陷入無盡的黑暗之中。天空灑出一點黯淡的紫光,彷彿是夜色本身都被人打成瘀青一般。什麼都看不清楚。到處都是陰影,很深沉,很黑暗。沒有任何光線,就連一絲營火也看不到。我們孤伶伶地獨立夜色之中,感受不到任何人存在。喬安娜慌忙地翻找背包,最後終於取出了一隻打火機。她的雙手抖得厲害,打了十幾次火才終於點著。這渺小的火苗在這樣的夜裡根本照不了多遠,卻為我們的心靈帶來一股暖意。她舉高打火機跟我一同觀察,試圖藉此火光認出所處環境——儘管我心裡對眼前狀況已經有個底了。
「我不知道——」
「沒有繼父?」我小心地問。「或是任何類似父親形象的人?另一個可以讓她依靠、談心的人?」
「不知道。聲音自四面八方而來,表示對方為數不少,並且包圍了我們。」我對著四周浮動的陰影看去,但是完全看不出所以然來。什麼東西都可能藏在黑暗之中。什麼都有可能。我開始感覺越來越不爽了。「不管對方是什麼,此刻都還跟我們保持距離。說不定他們比我們還要害怕。」
「這衣服挺好的,不是嗎?」收藏家得意地說。「這是艾爾.卡彭本人穿過的西裝喔,我可是趁他不注意時從衣櫥裡拿來的呢。反正他還有二十套一模一樣的西裝,根本不會在意。我甚至還弄了一份卡彭專用裁縫師所開的證明。」他滿臉笑容地看了看四周,絲毫不被昆蟲困擾。「我們可真是在個奇怪的地方巧遇啦,是不是,約翰?」
喬安娜不屑道:「我一直以為在倫敦可以找到所有娛樂。公共電話亭裡有各種性|愛廣告,不但花樣百出,而且價錢公道。什麼樣的性|交易都有,有身體接觸的、沒有身體接觸的,各種性別的人物提供各種性別的服務,其中還包括雙性人。前戲、後戲、主戲——我真不知道還能有什麼花樣?」
「你怎麼會變成這裡最後一個活人的?」我終於問道。「現在是什麼時候?對我而言是多久以後的未來?我離開了五年,才剛剛再度踏入夜城。這樣講好算嗎?可惡,艾迪,倫敦到底毀滅幾個世紀了?」
「你在這裡做什麼,收藏家?」我說。「還有這套俗不可耐的衣服又是從哪偷來的?」
我突然敞開心門,迫使天賦的力量竄入夜色,跨越隱藏的時空,進入神秘的境界。天賦在空氣之中脈動,狂野而又憤怒,以近乎野蠻的力道撞開所有上鎖的房門。附近的路人紛紛驚聲尖叫、抱頭鼠竄。我雙手緊緊握拳,嘴角慢慢浮現勝利的笑容,一種野狼發現獵物時的微笑,出自一個所有事物只有唯一真相的年代。一陣病態般的劇痛衝擊著我的太陽穴,如此壓搾天賦到超出極限的地步簡直是一種自殘的行為。只不過當時我實在太氣憤、太沮喪了,根本一點都不在乎。
「我是怕那些東西消失在歷史的迷霧之中,所以才弄來親自收藏。」收藏家一派坦然地說。「改天我會在夜城開一家博物館,讓所有人都能欣賞我的寶藏——只不過現在忌妒我的競爭者太多,要是公開的話一定很快就會被偷個精光。」
「這——」我想了想。「也不算不普遍。」
「一個時間裂縫能有多大?」
「蘇西真的就像別人眼中那樣危險嗎?」過了一會兒喬安娜說,顯然只是為了開個話題。
「我很想找時間陪她。」喬安娜看著前方說道。「只要有空,我一定陪她。只是我很少有空。我太忙了。我把所有的時間放在工作上,唯有如此,我才能保有商場上的地位。一個女人必須多花十倍的努力才能在商場上立足。我每天都要跟一群吃人不吐骨頭的男人周旋,背叛跟冷箭在他們手中簡直堪稱藝術。我每天做牛做馬,只為了提供凱茜視為理所當然的安全感,只為了讓她買得起所有想要的東西。也不想想這麼舒服的生活是怎麼來的,再怎麼樣她也應該尊重一下我的工作吧?」
「真是個鬼地方。」喬安娜突然說道。
「你把約翰出賣給痛苦使者,」喬安娜說。「我們幹嘛相信你的話?我說我們根本就不該救你,乾脆把你塞回繭裡去就算了。」
「不。核彈的威力尚不足以毀滅夜城。不管是什麼造成此地毀滅——威力肯定比核彈強大無數倍。」
「你說凱茜不是第一次逃家。為什麼她會經常逃家,喬安娜?」
她到底以為是什麼東西在那裡等她?
「時光旅行?」喬安娜當即問道。「你有時光機?」
「好問題。就算我們真能找到力量強大的強者剛好有空,而且願意免費幫忙——整個測下來還是要花好幾天,甚至幾個禮拜的時間。」
昆蟲群中突然傳出一聲尖叫,瞬間充斥整個紫色夜空。它們終於瞭解我的行為將會為它們帶來什麼後果了。越來越多蟲發現出了什麼事,越來越多的蟲加入尖叫的行列,到最後似乎整個城市都在哭喊一般。我的嘴角揚起多年不見的笑容,一種邪惡的微笑。收藏家一看到這個笑容,當場嚇得後退一步。昆蟲自四面八方向我們湧來,火光幾乎無法阻擋它們。除非它們有辦法妥善利用我跟喬安娜的肉體,否則我剛剛等於是將它們所有的後代盡數謀殺。我再度感應遠方邊界的距離,大約十到十五分鐘左右的路程,端看我們能跑多快,只要打火機的火不熄掉就行了。
「什麼?」我心裡一驚,當即抬頭,心想他一定是弄錯了。「我會帶你離開,艾迪。很快就會沒事的。」
「不是——什麼地方,」我說。「是什麼時候。這是未來。從外觀看來,應該是很久之後的未來。城市毀滅,文明消失。倫敦與夜城的故事還沒寫到盡頭,但是書本卻被人強行闔上,而且是狠狠地闔上。我們跌進了一道時間裂縫。那是一個封閉空間,其內的時間在過去與未來之間跳躍,永遠不停地變換。我上次來的時候這裡可沒有時間裂縫呀。時間裂縫通常都有清楚標示,任何擁有兩個腦細胞以上的人都知道要避開它們。因為它們太過無常,沒人知道它們的運作原理,甚至無法瞭解其形成原因。它們總是突然出現,然後帶著任何不小心困在裡面的可憐蟲一同消失。」
我看向喬安娜。「你知道,有那麼一刻,我真的以為你會棄我不顧。」
「那條布萊斯頓街,」喬安娜道。「聽起來即使在夜城裡也是十分危險的地方。你確定凱茜去那裡了?」
我想也不想就把艾迪壓倒在地,一手插入他腹中的傷口,用力扯開,在腸子之中摸索,絲毫不理會不絕於耳的慘叫聲。喬安娜嚇呆了,但是又無法轉頭不看。我整條手臂都進入艾迪體內,這才終於抓到剃刀的珍珠刀柄。當我拔出手臂的時候,艾迪發出令我永生難忘的慘叫聲。剃刀上鮮血淋漓,一點一滴地自我手中流下。艾迪倒在地上,無力地抖動,無聲地呻|吟。我拉hetubook.com.com出刀身,將刀鋒對準艾迪的喉嚨,冀求能從他眼中看見一絲感激的神情。
他瞪著我看,雙眼逐漸恢復焦點。我拿喬安娜的手帕把他臉上的黏液擦乾,發現儘管他眼睛是張開的,但卻幾乎沒有意識。他不認得我,也不認得自己,空空洞洞,彷彿喪失了靈魂。喬安娜跟我一邊大聲地說些安慰的言語,一邊繼續努力破繭,一吋一吋地扯開繭皮,最後終於將艾迪抱了出來。他全身都廢了,完全無法動彈。身上穿的還是那件灰外套,不過更多洞,更多縫,黏液處處、血跡斑斑,比我印象中還要殘破許多。
「那是我的專長。」她說。我必須點頭,因為我很瞭解這種感覺。
「再見了,艾迪。」我輕聲道。「對不起。相信我,我絕不會讓這一切發生。」
她低頭看我,臉上突然一片茫然,所有情緒通通消失。或許她是嚇呆了,也可能只是在衡量情勢。接著她轉過身去,看向眼前那個無形的邊界。她打算把我留在這裡等死,我感覺得出來。我有一點恨她,但又希望她趕快逃走。我一直相信自己總有一天會死在夜城之中,也一直希望自己死時是獨自一人,不要連累任何人。但是到了最後,喬安娜還是轉回身來,臉上的茫然消失,堅定的表情浮現,再一次以雙手抓起我的手臂。
儘管身心俱疲,我依然不敢相信自己竟會虛脫無力,跌倒在地。我重重地撞在光道之上,任由許多閃亮的能量竄入體內,然而這些零星的能量並不足以幫我再度站起。我虛耗過度,怎麼也爬不起來。無數昆蟲擠在光道兩旁,瞪大無情的複眼狠狠地看著我。喬安娜試圖將我扶起,但是我實在太重了。我翻身平躺,抬頭看她。
我有點不甘願地搖頭道:「我感覺得出來,這道時間裂縫跟布萊斯頓街在某種層面上是相通的。我懷疑它並不是意外出現,而是有人為了保護領土,阻止我們前進而製造出來的。現在最好的辦法就是穿越時間裂縫,直奔遠方邊界,在那裡打洞離開,這樣我們應該會直接出現在布萊斯頓街。不會很難的,雖然聽起來不太愉快,不過至少看不出什麼明顯的危機。讓我的天賦帶路,跟好就是了。」
「你來這裡做什麼,收藏家?」我問。「這裡應該沒有剩下什麼讓你感興趣的寶貝才對吧?」
「你實在太不識貨了,約翰。」收藏家傷心地搖頭道。「就算進了寶山也會空手而回。張開眼睛看看吧。這裡到處都是不曾在我們年代中出現過的昆蟲啊。它們是獨特的變種,其他地方找不到的。隨便抓個幾隻回去都會讓一堆專門收集昆蟲的收藏家羨慕到尿出血來,更別提它們在拍賣場裡可以飆到什麼樣的天價了。這年頭時光旅行可是越來越貴了呢。」
我扶著他站起,這回他可以靠著雙腳的力量撐起自己的重量。雖然遭遇淒慘至極,但他始終還是剃刀艾迪,強得跟鬼一樣的剃刀艾迪。喬安娜與我合力助他穿越房間,跨出牆上的大洞,來到外面的巷子裡。然而當我們三個再度回到夜空之下的時候,奇特的聲響也跟著再度出現。艾迪讓這聲音嚇得當場縮成一團,不過也只是縮了一下子而已。如今他的目光如炬、神情堅定,當我們回到大街上時,他已經可以自己行走了。不管曾經令他崩潰的力量是什麼,剃刀艾迪終究還是剃刀艾迪。
「我並不感到驚訝。」收藏家一邊說著一邊開心地環顧四周。「啊,這麼多美麗的昆蟲,真不知道該從何下手。我迫不及待要把它們帶回寶庫,然後一隻一隻釘到展示板上呢。」
「如果連星星都消失了,」喬安娜輕輕道。「你想太陽會還在嗎?」
「你能幫的只有一件事。」收藏家理性地說。「殺了他,幫他解脫。只可惜你辦不到,因為他是獨一無二的剃刀艾迪,一個永生不死之人。好好看著他吧,約翰。等那支打火機的瓦斯燒完就輪到你們了——艾迪就是你跟她的榜樣,就看這些蟲有辦法讓你們活多久囉——」
「我討厭噁心的昆蟲。」我說。
「有東西在呼喚她。」喬安娜說,緊張得把我的手握得隱隱作痛。
「相信我。」我很認真地說。「你真的不會想知道的。換個話題吧。」
「如今你出現了,約翰。」收藏家說。「你跟這位女士。全新的宿主,更多的幼蟲。我猜你們不可能跟艾迪一樣撐那麼久,不過它們一定會好好善用你們的。當然我有辦法幫你們逃走——不過再想想,我從來也不曾喜歡過你呀,約翰。」
「不是那麼簡單的。」我說。「除非神聖法庭強制下令,否則時間裂縫一旦成形就沒有任何力量可以改變。現在回頭我們只能回到堡壘,但是在堡壘跟布萊斯頓街之間依然會有這個時間裂縫存在。想要繞過時間裂縫就得要先請一個強者來測量時間裂縫的影響區域,否則不管我們怎麼走,終究還是會淪落回這裡的。」
「我不會丟下你。」喬安娜說。「我做不到。」
我沿著街道跑去,腳下濺起一陣一陣的灰塵,喬安娜則跟在我旁邊一起跑。我發現自己開始習慣她的陪伴,而且覺得這種感覺還真不錯。我們讓發現活人的興奮沖昏了頭,幾乎忘了那些令人不安的聲音。那個人說不定跟我們一樣是個過客,也說不定是這時空裡的倖存者——或許他可以為我們提供不少答案,也可能只是個需要幫助的可憐人。事情總要一件一件解決。我的天賦有如雷達一般感應出對方的位置,引領我們離開大馬路,進入一條小巷子。我們放慢腳步,深怕稍微劇烈一點的震動就會讓兩旁建築倒塌。不過巷子的牆壁十分結實,在我們走過的時候連晃都沒有晃一下。
喬安娜此時已經恢復冷靜,專心地將打火機舉在身前開路,有如拿著十字架驅趕不死怪物一樣。我發現火焰似乎比之前小了點,不過並沒把這想法說出口。反正要嘛就是有火,不然就是沒火,總之多說無益。昆蟲到處都是,隨時可以追上我們,只是它們依然無法進入火光照耀的範圍。有些蟲跟狗差不多大小,有些則跟豬差不了多少,管它是哪一種蟲,反正我通通討厭。我們藉著火光奔入蟲堆,所有的蟲都不到最後不肯讓路。它們張開血盆大口,看來就跟抓熊用的陷阱沒什麼兩樣。我再度偷瞄打火機一眼,對那火焰的大小很不滿意。打火機的瓦斯絕對撐不到邊界,一旦火熄了,就表示我們也完蛋了。眼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我只好再度召喚天賦,試圖找出一條能量之道。
他這話讓我愣了一下。如果艾迪是這個時間裡的倖存者,我應該冒險帶他回去嗎?夜城能夠同時接受兩個艾迪嗎?我很快就放開這個問題,因為它根本無關緊要。我絕對不會把艾迪丟在這裡的。我不能把他留在黑暗之中自生自滅。要是這麼幹了,我還能算是個人嗎?
「說不定遷徒到月球上去了。就像那首歌的歌詞一樣。」
「不會太大!」喬安娜心裡一急,大聲說道。「這裡一望無際!就算走幾個禮拜都走不出去!」
「我可不這麼認為。」喬安娜道。「邊界還有多遠?」
「你從來不懂得要觀察。」收藏家說。「昆蟲會在宿主體內產卵,非昆蟲的宿主。卵在宿主體內孵化成幼蟲,然後一路吃著宿主的血肉成長,最後破體而出。這對宿主來說當然是不太舒服,不過——昆蟲天生就是這樣冷血無情呀。然而,這個未來裡面唯一還沒滅絕的物種只剩下昆蟲,所以它們唯一能夠賴以繁殖的宿主只有——你身旁的那個可憐人了。八十二年來,永生不死的剃刀艾迪一直為所有昆蟲擔任宿主的角色。進去的時候是卵,出來的時候是蟲,昆蟲一族就是靠著他才能存活下來的。當然對可憐的艾迪來說被生吃活剝實在不是什麼愉快的經驗,不過——反正我從來都不喜歡他。」
喬安娜看著我,我也以信心十足的表情看著她。不過說實在話,我根本搞不清楚狀況,只能把一切交給自己的直覺與膽量。最後她偏過頭去,神情不悅地看著四周。
「你喜歡你的工作嗎?」
「廢話。」我說著一刀對準艾迪喉嚨割下。為了確定艾迪必死無疑,我一路劃開血肉,直到刀鋒觸及脊椎為止。鮮血四濺,噴濕我倆身上的衣服,也洗淨附近地上的塵土。艾迪兩眼眨都不眨一下,靜靜躺在地上,慢慢接受死亡。我將他的身軀擁入懷中,以自己的雙眼代他流下淚水。因為不管我們兩人有多麼不同,他始終把我當作朋友。最後,所有生命跡象通通離他而去,剃刀也在我手中緩緩消逝。我放下他的屍體,然後吃力地站起身來。收藏家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起來!」她大聲道。「可惡,給我站起來,混蛋!我們已經走這麼遠,哪有在這個時候放棄的道理?我絕不會丟下你不管的,你要是不起來,就是連累我陪你一起死。不要鬧了,起來!」
喬安娜與我彼此對看,接著轉望四周的廢墟、殘敗的建築,以及無星無月的夜空——
「你一直是個怪人。」我說,「說重點。」看來四周的昆蟲似乎有開始逼近的趨勢。
「好。在夜城長大是什麼感覺?」喬安娜真誠地看著我。「對一個小孩子而言,這裡應該——很不同吧?」
「這樣啊——」我說,至少我認為和-圖-書自己是這麼說的。「既然你都這麼說了——」
「有時確實如此。」我說。「不過這裡也有迷人之處。就像壞男人總是能讓好女孩臉紅心跳一樣,夜城裡種種不可告人的娛樂就是吸引正常世界人們來此的主因。」
「那我就詛咒你,約翰——為了你將要做的事。」
我們本想拖著他遠離巨繭,但是他的腳完全不聽使喚,所以我們只好先讓他靠牆坐在地上。他的呼吸漸漸沉重,有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似乎很不習慣正常呼吸。我實在難以想像他到底在巨繭裡被關了多久,也不想知道巨繭對他造成了什麼傷害。我心中有太多疑問,不過我都沒問出口。我只是一直安撫著他,試著將他從封閉的心靈中喚回現實。他一直看著我,全然無視喬安娜的存在。
「這裡是什麼地方?」喬安娜終於問了。她握著打火機的手如今不再發抖,但是她的聲音依然抖得厲害。我不怪她。
收藏家一臉無辜地攤了攤手道:「未來不是只有一個,時間並非單線前進。這個未來只是其中一個可能而已。如果這樣說你會好過一點的話,這樣的未來是可以避免的。」
儘管眼中的恐懼並未消失,不過他似乎可以聽懂我的話了。我看到他的嘴巴緩緩張開,於是低下頭去聽他說話。他說的很吃力、很沙啞,彷彿已經許久不曾開口說話。
「時間裂縫。」我說。「我正在前往邊界的路上,但是這些蟲卻跑出來擋路。你是從哪個時間點來的,收藏家?」
「我是在那五年之後回來的。」我說。「人是回來了,但心情還是一樣糟。」
在兩人齊心合力之下,我終於再度站了起來,一跛一跛地在光道上前進。每踏出一步,我都以為會是此生最後一步,但是喬安娜總能幫我擠出力氣跨出下一步。她半扶半背地支持著我走下去,嘴裡說著安慰的言語,偶爾還搭配幾句激勵式的咒罵。在所有昆蟲的怒吼聲中,她就這麼一路拖著我來到邊界,闖進我所打開的時空縫隙,終於回到屬於我們的年代。
「等一下。」喬安娜道。「遠方的邊界?我們為什麼不掉頭沿著來路走,從原來的那個邊界回去?」
我吞了口口水,伸出一隻手觸摸巨繭。觸手處又濕又熱,感覺有點像蠶絲跟蜘蛛絲的混合,光這麼摸一下全身就起了雞皮疙瘩。我在大約人頭高度的地方抓起一團繭皮,然後用蠻力扯下它。噁心的外皮黏在手上,延展性極強,不易扯斷,可花了我好大的力氣才終於打開一條小洞,露出其下的一張人臉。此人臉色鐵青,雙眼緊閉,怎麼看都像是死了。儘管天賦不曾出錯過,但我依然不禁呆了一呆,直到對方的眼皮抽動一下,似乎是掙扎著要睜開雙眼,我才敢肯定他還活著。
「撐下去,艾迪。」我說。「你很快就會回家了,回到過去,回到從前的夜城。我向你保證——我們一定會阻止這一切。我寧願死也不會任由世界在我手中毀滅。」
終我一生都不曾感到如此絕對的孤獨之感。
最後,我們在牆上的一個大洞前停了下來。那個洞的邊緣呈現鋸齒狀,看起來似乎像是——有機組織,彷彿那不是牆上的一個入口,而是生物身上的一道傷口。我以指尖輕觸其上的一塊磚頭,它並沒有在我的觸摸下粉碎。怪了。洞裡面非常黑暗,還有一股霉味發自其內。我請喬安娜把打火機拿近一點,不過那火光只能照出一兩英吋遠的距離。
我沒有轉頭去看艾迪。如果他真是因為我的關係才受到這種折磨的話,我當真是沒臉見他。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昆蟲會把他囚禁在巨繭之中,因為它們不敢讓艾迪找到任何自殺的機會。我快氣炸了——要是我身材夠大的話,一定要把全世界的昆蟲通通踩死才甘心。
在扳開那人臉上最後一堆繭皮之後,他終於張開了雙眼,而我也終於不得不承認自己認得眼前之人。他比我印象中要老上許多,多了許多皺紋,眼中所流露出的恐懼更是超出我的想像。然而不管怎麼樣,他顯然就是我的朋友,剃刀艾迪。
「你熟知這個未來,不然不會任由天賦引領至此。」我說。「你知道這些昆蟲的存在。回答我的問題,收藏家。不要逼我對你動粗。」
洞後的房間看起來像是兩個房間被人胡亂打通成一個大房間。地上散亂著許多黑黑的東西,看起來不像磚塊,不過我並不想動手去摸,於是決定小心繞過它們往裡面走。空氣又乾又悶,臭氣熏天,還隱隱帶有一種腐爛的味道,彷彿有東西死在裡面,而且才剛死沒多久。地板上沒有灰塵,但是牆上到處佈滿灰色的黴菌。我跟隨天賦的指引繼續前進,喬安娜拿著打火機緊緊跟在後面,火光照耀,陰影紛飛,氣氛十足。很快我們就發現天賦所指的地方就在屋裡最遠的角落,而那附近有一個看起來像是巨大蟲繭的東西。那顆巨繭自地板直達天花板,約莫九呎高、三呎寬。我忍不住要去猜這麼大的繭裡面會冒出什麼怪蟲,不過很快就發現自己並不想知道答案。我最討厭噁心的昆蟲了。我繼續尋我要找的人,但是不管天賦的指示多麼明確,我們就是找不到他。
「你說的人在這裡面?」喬安娜問。「你確定嗎?這裡好黑——而且什麼聲音都沒有。」
「附近有人!是個男人——獨自一個,沒有動靜,可能受傷了。跟我來。」
我差點把肚子裡的食物通通噴了出來,實在是受不了這些噁心的昆蟲。
「不會沒事的——已經來不及了。都是你的錯,一切都是你的錯。」
喬安娜諷刺道:「希望你帶來的毒瓶夠大。」
「我們不會那樣做的。」眼看艾迪再度被恐懼擄獲,我立刻安撫他道。「跟我們走,幫我們阻止這一切。這裡離時間裂縫的邊界不遠,我有辦法打開出口,帶我們回家,回到屬於我們的地方。」
「凱茜就在那裡。」我說。
「區區八十二年怎麼可能搞成這個樣子?」我問。
「這太荒謬了,」喬安娜說。「一定有別的方法可以到達布萊斯頓街!」
儘管我使盡全力,不過凱茜的殘影還是在我們面前消失了。天賦回歸,心門關閉,一切寧靜之後,劇烈的頭痛隨之襲來。那一瞬間我所能做的就只有站在人行道中央緊閉雙眼,竭盡所能地抓回所有思緒。等這個案子結束之後,我可得要好好休養休養才行。我張開眼睛,看見喬安娜拿出一條手帕指向我的鼻子。我接過手帕,輕壓鼻孔,過了一會兒終於止住了血。我沒發現她是何時放手的,心裡只想著,第一次回來怎麼會搞成這樣。喬安娜靠著我站著,盡量讓我舒服一點。頭痛很快就消失了,我把染血的手帕還給喬安娜,她優雅地接了回去,然後我們繼續向布萊斯頓街前進。我沒有再提適才的挫敗,她也沒有。
「但是——」
「我要怎樣才能幫你,艾迪?」我絕望地問,但他根本沒聽見。
「沒事了,艾迪。」我說。「是我,約翰.泰勒。你已經不在——那東西裡面了。等你恢復體力,可以走路,我們就帶你回夜城。艾迪?你聽得到嗎,艾迪?」
等我終於發現是什麼麻煩的時候,當然,一切都太遲了。
最後,我們在巨繭之前停下。除了這顆火光之下一片慘白的巨繭之外,再也沒有其他地方可以藏得下人了。
「那是什麼玩意兒?」她大聲問道。「難道這裡還有其他東西活著?」
「回到——過去?」
「這裡的一切對我來說都是家常便飯,喬安娜。你的世界,一個平靜、理性、符合邏輯的正常倫敦,才是讓我不習慣的地方。雖然那裡安全、合理,一切都可以預測——不過有時候無知也是一種幸福,隨時都可能出事未嘗不是一件好事。徵兆跟預言這類東西在夜城裡沒有多大作用,天堂跟地獄都很少介入此地的事務。儘管你的世界非常安全,但它同時也十分黯淡,非常無聊,而且超難討生活。這個案子結束後,我還是會回到你的世界去。不是因為我比較喜歡那裡,而是因為我已經失去在夜城生存的本能。」
幸好即使到了如此荒涼的年代,能量之道依然存在。我鎖定了一條通往邊境的能量之道,以心靈力量將之化作實體,帶入物質境界。一條清晰明亮、閃閃發光的道路在我們眼前現形,在這道全新的光源照耀之下,所有昆蟲彷彿遭火灼傷一般向兩旁跳開。喬安娜跟我手拉著手衝上光道,每一腳踏在路上都濺起一陣閃亮的火花。
「這位是收藏家。」我介紹道。「他能弄到任何你想得到的東西,就算看守再嚴密也不成問題。任何堪稱稀有的物品都在他的收藏之列,因為他對獨一無二的東西情有獨鍾,並且十分享受尋找過程所帶來的快|感。據說他所收藏的寶藏已經多到數不清的地步。他是個收藏家、是個盜賊、是個小人、是個騙徒,而且還極有可能是夜城之中最喪盡天良的人。看上眼的東西,他一定要弄到手,完全不管丟了東西的主人會多傷心。我認識很多收藏家都願意放棄所有珍藏,只為了能到他的秘密藏寶庫一遊。最近好嗎,收藏家?找到那顆鳳凰蛋了沒?」
我以天賦感應。「走路要半小時,跑步的話或許只要十五分鐘。只不過跑步說不定會讓對方以為我們怕了。」
我們跑過收藏家的身旁,發現他一邊慘叫一邊在口袋中猛掏www.hetubook.com.com,好不容易掏出了一個金屬罐。他將其中的液體灑入腳下的蟲洞,地底隨之傳來一陣吼叫。收藏家爬出蟲洞,腳上少了一大塊肉,傷口深可見骨。他詛咒幾聲,眼看附近的洞越開越多,趕緊把罐子裡剩下的液體灑在四周。他分心了,身上發出的黃光變得搖擺不定。他像個失望的小孩子一樣罵了幾句髒話,然後遁入時間之中,當場消失不見。黃光隱去,昆蟲紛紛轉移目標,對著我跟喬安娜火速追來。
「你是說我們被困在這裡了?」
我向前指了指,然後一同出發。
「你說的測量要測多久?」
我隨著她的話抬頭一看,登時感到一陣毛骨悚然,因為我終於知道為什麼世界黑得如此可怕了。天上沒有月亮!月亮不見了!遠古以來一直高掛在夜城天空的浮誇明月已然消失,大部分的星星也都不在天上。巨大的天幕如今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幾點星光,有如忠心的守衛誓死捍衛著殞落的星空。不過說不定這些僅存的星星其實早已消失,只是因為距離地球太遠,所以我們到現在還能看見許久之前留下的光芒——
「而我們會找到她的,不管這回惹上什麼麻煩,我們都會幫她處理善後。這是當務之急,其他的事都可以等,對吧?」
他聳聳肩:「很難說,要等它孵出來才知道。」接著一臉虛假地轉向喬安娜微笑:「請不要相信所有關於我的傳言,親愛的。那只是一般人對我的誤解。」
我皺皺眉頭,的確有這個可能。雖然可能性不大——我發揮天賦,試圖找出聲音的源頭。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我居然真的感應到一個人類,而且就在離我們不遠的地方。
「你認識這個人?」喬安娜語氣不悅地問道。
我把他的話放到一邊,專心施展天賦。如果世界上真的有東西能夠殺死艾迪,我的天賦就一定有辦法找出來。我很快就找到了,因為答案十分明顯,世界上唯一殺得死艾迪的東西就是他自己的剃刀,那把從來沒有人見過的武器。我心知剃刀不在艾迪觸手可及之處,不然他早已殺了自己。不過昆蟲也不可能奪走剃刀,因為艾迪所簽的契約將自己跟那把刀羈絆在一起,除了上帝之外沒有任何力量能將兩者分開。我強化天賦的力量,找出了剃刀的所在。可以藏匿剃刀又不讓艾迪拿到的地方只有一個,那就是艾迪自己的身體裡面,在他的腸子之中。
在夜城有許多所謂的能量之道,這些通道對不同的人而言有不同的名稱。篤信科學的人稱之為牧線,崇尚魔法的人就叫它彩虹橋。普通人看不見這種光明大道,只有像我這種心眼通天的人物才能使它們現形。這種路乃是有形的物質與無形的能量合而為一的存在,據說只要你夠膽子行走其上,就有可能實現心中最深沉的願望。
我也笑了笑。「這裡沒有正常人。正常人會懂得要跟這種地方保持距離。」
氣溫很冷,冷到令人四肢僵硬、皮膚刺痛,似乎地表的所有熱能全然消失。空氣靜止不動,一點風都沒有。走在曾經繁華鼎盛,如今冷清至極的街道之上,我們的腳步聲聽起來格外清晰。我們在發抖,並非因為寒冷,而是因為我們根本不屬於這個令人頭皮發麻的地方。建築物的陰影在遠方的地平線打出它們從前的輪廓,如此蒼涼的景象徹底表達出這個城市的死亡。
「事物不該只局限在表象。你應該已經懂了才對。」我冷靜地說著,盡量讓語調中充滿智慧與肯定,讓她聽不出來我只是在瞎猜。「身在時間裂縫的人可以看見整個世界,然而裂縫實際影響的區域卻十分狹小。只要在邊界打開一道口,我們就能夠重回原來的時間。如果沒出什麼差錯的話,邊界離這裡只有半個小時的路程,慢慢走就行了。」
我們癱倒在濕淋淋的街道上,大口喘氣,享受著象徵城市活力的各種喧囂噪音。閃亮的霓虹、繁忙的交通,還有人潮,到處都是人潮。滿天星斗灑落天際,一輪明月照耀地球。回家的感覺真好。我們並肩躺在人行道上,路人繞道而行,全然無視我滿身的鮮血。夜城是個人人自掃門前雪的好地方。我靜靜地看著月亮,默默在心中說著抱歉。很少人有機會預見自己的行為將為未來造成多大的影響;也不太可能知道一旦自己當真搞砸,世界會變成什麼模樣。我考慮是不是該告訴艾迪我們在那個未來所看見的景象,最後還是決定算了。有些未來還是不要預知比較好,即使對刮鬍刀之神來說也不例外。
我不禁停下腳步,因為這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問題。這些話很可能是堡壘的人為了打發我們而胡亂編造出來的。換做是我在那種情況下也會信口胡認。不過——我只剩下這條線索了。我皺起眉頭,感覺有點洩氣,路過的人們見我如此紛紛繞道而行。我的天賦總是能帶我找出任何東西。我的名聲完全建立於此。對我而言,回到夜城卻無法發揮天賦實在是非常沮喪的一件事。如果凱茜真的在布萊斯頓街的話,我現在就應該可以感受到她的存在。
「真是感人肺腑啊。」收藏家說。「但是你根本沒有考慮清楚,對吧?」我不用看也知道這傢伙十分享受這場好戲。「你看,如果你消滅了昆蟲唯一的宿主,而且找到方法跟這女人一起逃脫這個未來,那就等於是宣告地球上的所有物種通通滅絕。你真的要背負這種罪名,消滅地球上僅存的生命嗎?」
收藏家臉上依然帶著那種讓人看了就難受的笑容:「現在可輪不到你來威脅我呀,約翰。事實上,你根本連自己陷入了什麼危險都不知道呢。沒錯,我在安全距離之外研究過這些昆蟲,知道它們何以對人類這麼感興趣。我甚至知道它們為什麼還不動手解決你們。很抱歉地說,那絕不是什麼令人愉快的原因,不過昆蟲就是這樣了。它們的心智十分簡單,不會害怕,沒有情緒,甚至沒有任何感覺。它們唯一關心的只是生存而已。我一直十分敬佩它們的冷酷無情,以及單純又不妥協的天性。」
「不,沒人誤解你。」我說。「你在歷史上的形象就是個好管閒事又嗜錢如命的盜墓人。考古學家都拿你的名字去嚇小孩。只要能達到目的,你不借傷害任何人。」
「我從未想見如此死氣沉沉的倫敦。」喬安娜小聲道。「倫敦應該充滿活力,應該永垂不朽。從古至今人們花了無數心力建設倫敦、經營倫敦。我一直認為即使到了人類死絕的那天,倫敦依然會屹立不搖。看來我錯了。我們全都錯了。」
我聳肩。「我沒過過正常世界的童年,當你在一個每天都能見識到怪事與奇蹟的地方長大的時候,很自然會對一切見怪不怪。從各方面來看,夜城都是一個魔幻世界,只要沒有特殊狀況,在這裡長大絕對不是一件無聊事。這是個隨時都能惹出新麻煩的地方,對一個好奇心十足的小孩來講,還有什麼不滿足的呢?孩子能夠輕易學習自我約束,因為不乖的孩子真的會被怪物抓去吃掉。你必須早早學會生存技能,不然根本活不到長大成人。你不能信任任何人,就算是朋友或家人也不例外。不過至少你可以肯定自己不能相信任何人,這也算一個優點。」
「你確定不是人類?說不定還有其他人跟我們一樣困在時間裂縫裡?說不定他受傷了,正試圖引起我們的注意?」
下雨了,滴答滴答的雨聲為街道添加了一點清新的幻象。空氣中瀰漫著餐館的味道,來自各個時空的各式佳餚撲鼻而來,可惜並非每道菜發出的都是香味。霓虹燈在雨中模糊不清,隱隱照亮來往人潮飢渴憤怒的面孔,充分表達出夜城所有的特徵。
「告訴我你不是在想我正在想的事。」喬安娜說。
「你是說世界是因為我而變成這樣的?」我緩緩問道。「你要為——我還沒做的事情指責我?你該知道我不會做這種事的。我不可能毀滅世界,起碼這不會是我的本意。你一定要告訴我發生了什麼事,告訴我該怎麼防止這一切。」
或許此刻的怪物就是倫敦本身,因為它失去了生命,於是對所有行走其中的生靈心存怨恨;又或許此刻的怪物只是孤獨的感覺,當世界上只剩下一個男人跟一個女人時所產生的遺棄恐懼。人總是不甘寂寞的。
艾迪把頭一偏,不再看我。他大口吸著外面的新鮮空氣,彷彿很久不曾呼吸到類似的東西。此刻的他幾乎可以正常行走,於是我們加快腳步趕往邊界。只可惜我們還沒來得及走出這條大街,狀況就已經急轉直下。
「差錯?」喬安娜一聽就道。「還能出什麼差錯?這裡只有我們而已。這是遙遠的未來,所有人都死光了。你感覺不出來嗎?倫敦的光芒已經消失殆盡——」
「對。」我說,雖然根本不清楚凱茜惹的是什麼麻煩。
突然之間,剃刀艾迪失聲尖叫,整個身體劇烈扭曲,全身上下抖動不已。我抓著他的肩膀試圖幫他減輕痛楚,但他痙攣得太過厲害,根本抓之不住。他在地上翻滾,咬緊牙關拒絕繼續慘叫,然而雙眼卻不由自主地灑出淚水。我跪在他的身旁,心中大概知道出了什麼事情。當成千上萬的幼蟲自他體內破體而出的時候,我並沒有後退半步。這群幼蟲又黑又黏又軟,但是牙齒卻有如刀片一般銳利。它們爬滿艾迪全身,甚至從雙眼和*圖*書之中冒出,咬得他衣衫濕透、血肉模糊。喬安娜跌倒在地大吐特吐,不過還記得顧好手中的打火機。我憤怒地抓起一把幼蟲在手中捏碎,任憑其內臟順著手臂流下。只可惜它們的數量實在太多,捏死再多也於事無補。
「你當然做得到。要是我們兩個都死在這裡,你女兒怎麼辦?別擔心,我不會讓它們活捉的,我保證。或許——只要我現在死在這裡,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有時候時間就是這麼有趣。好了,快逃吧,算我求你。」
收藏家突然大叫,原來他腳下的地面開了好幾個大洞。地底下的蟲不怕他身上的光芒,此刻終於挖到他的腳底破土而出。收藏家不小心一腳跌入蟲洞,立刻讓巨蟲咬上一口,只痛得他殺豬似地慘叫。我跟喬安娜附近的地面也開了好幾個大洞,不過我們早已離開原地,舉步狂奔。艾迪的屍體就讓我們丟下不管。他不再需要照顧了,過度長壽的影響終於浮現,屍體已經開始腐爛了。
「是在你剛離開夜城的時候。」收藏家說。「你離開得很匆忙,還發誓永遠不再踏足夜城。不過看來你畢竟還是回來了?」
「說起來,」我盡量以輕鬆的語氣道。「我一直認為有一天世界會被昆蟲統治,只是想不到它們竟然變得這麼大隻。」
「說得不錯。」一個極為耳熟,愉快又自信滿滿的聲音傳來。我當即轉身,發現眼前多了一塊沒有昆蟲的空地,聲音的主人就站在其中。此人人稱「收藏家」,跟我認識很久,不過算不上是熟人。印象中收藏家樹敵無數,就是沒有半個朋友。他身穿「怒吼時代」中幫派份子的服裝,從鞋子上的小白斑到背心上的花紋圖案以及帽子上的褶痕,種種細節一應俱全。只可惜他的身材對這套服裝來說起碼過胖三十磅,肚子隆起到連背心的扣子都扣不上。跟往常一樣,他渾身上下散發出一種虛假的氣質,彷彿臉上帶了數不清的假面具一般。他的臉色紅潤異常,兩眼閃閃發光,笑容毫不真誠。這些特質可說是一路走來,始終如一。他身邊綻放著溫暖的黃色光芒,看不出源自何處,不過對於驅趕昆蟲極具功效。
「艾迪——」
「我就知道。」喬安娜說。「在夜城就連時間都不能信任。」
「約翰做了什麼?」喬安娜問道。「他到底做了什麼能把世界弄成這樣?」
「你在說什麼?」喬安娜怒道。「我們才剛到!什麼都沒做!我們是經由時間裂縫來的!」
「即使是你也不要依類?」我小聲問。喬安娜低頭不語。
有些怪物長得跟你我一樣。
我兩手插入繭洞,將那人臉旁的繭皮扒開。巨繭極力反抗,緊緊纏著我的手跟那張臉不放,似乎正在自我修補繭洞一樣。我叫喬安娜一起來幫忙,然後合力將巨繭拉開一條縫,扯出對方的腦袋跟肩膀。
「你幹得十分徹底,約翰。這一切都是出自你的手筆,都是你害的。」艾迪本想以更嚴厲的語氣指責我,可惜他沒有那個力氣。「人類滅絕了——都是因為你。世界已死,變得冰冷、腐敗——僅存的生命只能像是依附在爛水果上面的蛆那樣苟延殘喘。我是唯一——活下來的人類,因為我不會死,因為許多年前在諸神之街訂下的條約使我成為永生之人——白癡!超級大白癡!我已經活太久了——所有曾經關心過的人事物通通在我眼前消逝。每個夢都碎了,取而代之的是永無止盡的夢魘。我好想死——但我就是死不了。」
就在那一瞬間,世界突然轉變。城市的活力消失,四周一片死寂。我們離開了原地,出現在一個非常糟糕的地方。喬安娜跟我突如其來地向前跌出好幾步,站穩之後立刻觀察四周。街上沒有人、沒有車,空蕩蕩的一片寂然。我們週遭的建築物通通成了廢墟,高樓全部倒塌,完全看不到超過兩層樓高的房子。四周一望無際,一眼即可看穿遠方的地平線,觸目所及無處不是荒涼與毀滅。我轉了個圈,發現到處都是同樣的景象。我們來到了一個充滿死亡的世界。倫敦與夜城如今都是過往雲煙。恐怖的事情發生了,一切的一切都已毀滅。
「約翰——泰勒。這麼久了。你——你這個渾蛋,願上帝詛咒你下地獄去。」
她突然看著我道:「會不會是痛苦使者又來了?」
四周的昆蟲開始鼓噪,所有的觸角都出現煩亂的徵兆。我決定直接問重點。「收藏家,艾迪說如今距離我的年代只有八十二年,然而這裡的所有都已經毀滅,你知道究竟出了什麼事嗎?」
「說不定終於有人投下核彈?」
「幾個世紀?」艾迪說。「感覺的確像是過了幾個世紀,不過我一直很有時間概念的。沒有幾個世紀,約翰。從你毀滅夜城、背叛所有人算起,至今不過八十二年而已。」
隨著寂靜而來的不安感在我心中越來越甚,因為在自然界裡不太可能有如此完全的寂靜。只有在墳墓裡才會這麼安靜,只會人死之後才會如此無聲。那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預告著黑暗之中有東西在監視我們,靜靜地等待攻擊機會。或許城市已經死了,然而夜晚本身卻永不滅絕。我突然想起小時候父親哄我上床睡覺的景象。那時候父親還關心我,還沒有染上酒癮。小孩子都知道黑暗之中隱藏的秘密,他們知道怪物的藏身之處,不管那些怪物願不願意現身。此刻身處有史以來最黑暗的夜晚,我越來越相信我們被某種東西監視了。怪物是無處不在的,這是每個生存在夜城裡的人所必需學習的第一件事。
「我一直覺得夜城的月亮比較大是因為它比較近的關係。」我說道。「或許——月亮終於近到掉下來了。老天,這究竟是多久之後的未來?」
怎麼可能連星星都消失了?到底出了什麼事?
「實在是——太噁心了。」喬安娜說。「這裡是真正危險的所在,自然界最原始殘暴的一面。」
喬安娜把打火機舉在身前,不過火光根本也照不出多遠。火苗筆直向上,絲毫沒有搖晃,因為此地的空氣完全沒有對流。我不知道這火還能燒多久,不過在火焰照耀下,四周的紫光似乎更顯黯淡。我感覺越來越冷,彷彿空虛的夜晚正不停地吸取體溫一般。我很想做一枝火把來用,只不過在滿地的廢磚瓦礫之間怎麼也找不到一塊合用的木頭。
地底下湧現無數隻怪物,自四面八方將我們團團圍住。它們由地面的洞口爬出,身體柔軟黝黑,反射出妖異的光芒。我們急忙停下腳步,迅速觀察四周,觸目所及到處都是細腳、硬殼、複眼、尖牙,外加不停抖動的超長觸角。昆蟲,各式各樣的昆蟲。我從來沒見過如此恐怖巨大的昆蟲。它們傾巢而出,不斷地自建築物內湧現,儘管體型巨大,動作依然迅捷,一波又一波地將我們四周的通路圍得水洩不通,簡直像是在馬路上鋪了一層活地毯一樣。體型最小的昆蟲大約六吋長,而最大的更是長達兩、三呎,嘴中鋸齒狀的尖牙絕對足以輕易咬斷人類的肢體。有些蟲為了看我們甚至爬到別的蟲身上去,不過暫時來講它們似乎還在跟我們保持距離。
我很肯定地搖頭道:「剃刀艾迪那麼一鬧,他們不會這麼快又追來的。痛苦使者的老闆會需要時間檢討策略,是我的話就會。因為只要事情牽扯到剃刀艾迪,即使是當權的強者也不敢輕舉妄動。再說,痛苦使者根本沒有能力準確地追蹤我的下落,不然的話我哪能活這麼久?說不定——這些聲音是昆蟲所發。我一直認為世界上有辦法活得比人類還久的就只有昆蟲了。科學家們一致認為昆蟲是唯一能在核爆中生存下來的生物。我猜八成就是昆蟲。可惡!我最討厭噁心的昆蟲了!」
「你不該去追查你媽的下落。」未來艾迪的話在我腦中迴盪。我一直對拋棄自己的母親感到好奇,時常想到那些關於她不是人類的種種傳說。在每個失眠的夜裡,我都忍不住懷疑自己如此執著地幫助他人尋找失物,是否只是因為我找不到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嗯,至少今後要是再失眠的話,我有別的主題可以胡思亂想了。
「這也是個好問題。可能好幾英哩。」
我們週遭的建築全都扭曲變形,外觀與輪廓在長時間的風雨摧殘下早已失去原貌。沒有一扇窗之中還有玻璃,沒有一個門框之中還有鐵門,這些東西通通化身為黑暗的空洞,彷彿是房子上的五宮,又像是深不見底的傷口。眼看曾經盛極一時的城市淪落到這種地步,我的心中不禁湧出一絲悲傷。數百年來的建設與擴張,數不清的人們在此生老病死,到最後就只剩下這幅景象。我慢慢地向前跨步,腳下揚起多年的積塵。喬安娜喉頭發出一下緊張的聲響,緩緩跟著我前進。
「一群蟑螂。」喬安娜語帶厭惡地道。「噁心死了。早知道我有機會的時候就該多踩死幾隻。」她拿打火機對著最近的昆蟲揮舞兩下,那些蟲立刻後退幾步。它們一定是怕火,雖然這小小的火苗根本不具威脅,但是怕火仍是它們的本能反應。或許我們可以利用火光開道,燒出一條生路——我瞄了艾迪一眼,本來只想看看他的身體狀況如何,想不到竟然發現他在低聲啜泣。這些蟲究竟對他做了什麼?他可是令人聞風喪膽的剃刀艾迪,刮鬍刀之神呀!怎麼會淪落到被一群蟲子給嚇成這副德性?我怒了!我突然氣和圖書到說不出話來。離開這個鬼地方之前,我一定要讓這些死蟲子付出慘重的代價。
剃刀艾迪陰沉地微笑道:「你自殺就好了。」
很安靜,非常安靜,除了我們雙腳的發抖聲及不規律的呼吸聲外,再也沒有任何其他聲音。如此絕對的寧靜令人毛骨悚然,心中不安。城市的呼喊蕩然無存,其內的居民也了無蹤跡。倫敦整個啞了,所有聲音都被剝奪了。我在暗紫色的夜光下凝望四方,心知自己來到了一個空虛的所在。沉重的寧靜壓得我喘不過氣來,幾乎渴望能夠藉由吶喊來強調自己的存在。我沒喊,因為如果有東西聽見我的吶喊就糟了。而如果竟然沒有任何東西聽見,那就更糟了。
「快逃吧。」我說。「我只能把你帶到這裡,剩下得靠你自己了。邊界就在前方,我已經開啟一道回家的門。去找你女兒,喬安娜。好好對她,就當是對我的一點懷念。」
我們繼續走著。儘管前面的人們紛紛刻意讓道,但是沒有一個人正眼瞧我一眼。夜城是個極為重視個人隱私的地方,因為每個人都有太多秘密要藏。街上的車輛依然疾駛而過,沒人停車,沒人減速,每個人都急急忙忙地趕往某個地方,去幹某件肯定會讓別人不高興的事。夜城沒有裝設任何交通號志,因為根本不會有人遵守交通規則。這裡也沒有斑馬線,行人想過馬路靠的是勇氣、決心,以及凶狠的表情。聽說行賄也挺有效的就是了。我看著喬安娜,問出一個一直想問的問題。因為此刻我們已經十分接近凱茜,該是知道答案的時候了。
「他在繭裡。」我說。「他還活著,活在繭裡——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了。」
我感到凱茜的存在了。她才離開不久,殘影仍在虛空中顫動,不過卻是是一種若有似無的虛幻存在。有某個人或是某樣東西不讓我看見她。我的笑容擴大了,你不讓我看我就看不到?我繼續加強天賦,有如以心靈力量猛撞著一道有刺的鐵絲網一般。我的鼻孔流出鮮血,雙手逐漸失去感覺。天賦之力已對我的身體造成嚴重傷害,不過對方設下的防護網也在強大的意志之下瓦解,讓我可以清楚地看見凱茜留下的殘影。她就在我眼前的街道上閃爍,影像十分清晰,估計只有數日之久。我抓起喬安娜的手,讓她也能看見我眼前的景象。凱茜匆匆忙忙地向前跑去,我們緊緊跟隨在後。她臉上散發著喜悅的光芒,嘴角洋溢著甜蜜的微笑,傾聽著一個只有她才聽得到的聲音,一個美妙至極、有如天籟的言語,一個打從內心深處發出的呼喚。那聲音好比玩弄魚餌的釣客,引誘著她正對布萊斯頓街直奔而去。凱茜臉上的笑容實在是我所見過最可怕的東西。那是一個渴望的笑容,但我實在想不出世界上有任何東西可以讓人渴望到那種地步。到底聽不見的聲音承諾了她些什麼?
蘇西.休特繼續留著威嚇堡壘的人,我跟喬安娜則向布萊斯頓街出發。布萊斯頓街是真正的危險所在。每個城市至少都有一個地區不受任何規則約束、不受人性羈絆,不受文明牽連,而布萊斯頓街就是這樣的一個地區。這是一個從來沒人付過房租的地方,一個只有強者才有機會生存的地方,一個連身懷鼠疫的老鼠都怕得不敢獨自出沒的地方。這裡偶爾會由幫派掌權,不過沒有幫派能夠維持多久。這裡的人熱愛黑暗,因為只有活在黑暗之中他們才能忽略自己的處境。酒精、毒品與絕望是布萊斯頓街的特產,會淪落至此的人絕不是因為意外。這也是為什麼我很擔心凱茜來此的目的。到底是什麼東西能夠召喚凱茜這種充滿活力的少女來這種地方?
「都沒想過換個工作嗎?」
「不要浪費時間了。」我大聲道。「別盡問一些沒有答案的問題。這裡怎麼樣都無關緊要,我們不會停留多久。我已經發現遠方的邊界。只要到了那裡,我就可以帶你離開,回到我們的世界去。」
「召喚她。」我說。「就像希臘神話中召喚水手的女海妖一樣。那聲音或許是以謊言引誘她,又或許不是,畢竟這裡是夜城。最讓我擔心的是,我對於召喚她的是什麼一無所知。我的天賦一片空白,什麼都感覺不到。這表示對方握有強大的魔法力,能夠控制牢不可破的心靈盾牌。但這麼厲害的角色只要一出現在夜城就應該會被所有人發現才對。這種消息老早就該傳遍整個夜城,一個全新的強者將會影響所有人的生存空間。然而,沒有人發覺它的存在——除了我。我真的想不透,一個蹺家少女對這麼強大的東西而言究竟有什麼用處。」
未來並非既定的,這點我早該知道,因為之前就已經看過不少例子。可是不管既不既定,我就是感到內疚!即使根本不知道自己到底幹了什麼才導致出那樣的未來。
這話沒什麼好反駁的,於是我繼續觀察四周。數千年?這些建築看來的確荒廢許久,但也還沒久到那種地步。「人們都去哪了?因為城市毀滅而離開?如果是這樣的話,他們究竟搬到哪去了?」
「有那麼一刻,」她緩緩說道。「我的確打算自己逃命。我很驚訝,不瞭解那種想法是怎麼來的。」她聳肩。「那感覺——很奇怪,彷彿我體內有個聲音要我不要幫你。別問我,我不知道怎麼解釋。就像一個捉摸不定的記憶突然被喚醒了一樣——唉,管他的,我們都逃出來就好。別躺了,快趕去布萊斯頓街吧。費了這麼大的勁兒,害我都好想看看那是個什麼樣的地方。最好是值得我們這麼大費周章啦。」
「或許人類只是離開這裡,到別的地方去建立新的倫敦。」我說。「只要世上還有人類存在,就一定會有夜城這類地方存在。」
「世上沒有永恆的東西。」我說。「所有事物都會在時間裡走到盡頭,即使是夜城也不例外。千百年後,不管多偉大的建設、多不朽的功績,都將凋零消逝。」
「我不喜歡這裡。」她冷冷地說。「我們不屬於這裡,沒有任何人屬於這裡。只是凱茜實在失蹤太久了,所以——我們要往哪走?」
「才不是那種不入流的東西。」收藏家說。「不過我倒是有一套洛可可風格的機械珍藏——不是啦,我憑借的是本身的天賦。夜城裡有許多人都有天賦。就像約翰專門找東西,艾迪則以沒人看得見的剃刀殺人——我的天賦就是能在時間之中來去自如。靠著這項天賦可讓我弄到不少珍貴的寶物呢。順便回答你下一個問題。不!我時光旅行是不帶乘客的。你們又是怎麼跑到這來的,約翰?」
我們等了一會兒,但是一直沒有回應。四周的牆壁並沒有因為我提高音量而晃動。我注意聽了聽,發現剛才跟著我們的聲音已經消失。我告訴自己這是因為我們已經甩開它們的緣故,不過說真的我也不怎麼相信。我再度探頭進洞,觀察裡面的狀況。我發現自己觀察得越深入,不祥的預感就越甚。眼前的狀況怎麼看都像是個陷阱,而裡面那個(可能)受傷的人就是誘餌。我不知道黑暗之中藏了什麼怪物,不過可以肯定裡面有一個人,即使他沒有答話。如果他受傷的話——我們可能就是他唯一活命的機會。我絕對不能把任何人遺棄在這個上帝遺忘的世界裡,不然就對不起自己的良心了。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感到鼻孔中湧入一股霉味,直達喉嚨深處,然後小心翼翼地穿過牆上的大洞,踏上洞後的地板,走進黑暗的房間。我先是一動也不動地站著,用心傾聽,但是房裡完全沒有一點反應。我向旁站開,讓喬安娜帶著昏黃的火光進來,隱隱照亮漆黑的空間。
她手一鬆,我的手臂當即軟綿綿地摔在光道上,一點感覺都沒有。
正當我以為已經搞清楚狀況的時候,狀況就開始變糟了。我的耳中傳來奇怪的聲響,起初細不可聞,但很快就自四面八方而來,接近到令人害怕的距離。我的想像力並不豐富,只覺得那些聲音有點耳熟,卻又辨認不出,心中忍不住浮現一股強烈的不祥預感,而且這種預感隨著聲音的接近而越顯強烈。我沒有轉頭,全憑雙眼轉動觀察著每一道陰影,但是什麼都看不出。我加快腳步,四周的聲音也跟著加速。他們不疾不徐,保持一定的距離,但絲毫不曾遠離。我的掌心開始發汗,為這些卡噠卡噠的聲音而感到神經緊張。喬安娜也聽到了。她害怕地四處亂看,手中的火光隨之閃動。我深怕火焰會因此熄滅,於是趕緊抓著她的手臂,一同放慢腳步。
「你不該去追查你媽的下落。」艾迪說。「真相讓你崩潰!你根本無法接受事實。」
然而此刻我已無力可跑了。運用天賦耗力極巨,而我今天用了好多次,並且每次幾乎都弄到精疲力竭為止。我開始付出代價了。我的腦袋劇烈抽痛,除了眼前的光道之外看不見任何東西。鼻孔中冒出大量鮮血,流過下巴,滴到地上。我的雙腳彷彿已經不屬於自己。喬安娜拖著我,憑著一股意志力繼續前進。我明知邊界越來越近,但感覺上依然遠在天邊。就像是做著不管如何努力,始終都在原地奔跑的噩夢一般。喬安娜在我耳邊大叫,但是我幾乎聽不見任何聲音。昆蟲就像邪惡的天羅地網,團團將我們圍住,怎麼也看不到出路。
「我早該殺了你的——該在你——毀滅一切之前就殺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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