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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02:天使戰爭

作者:賽門.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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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使、神經兄弟,以及齷齪傑克星光

第五章 天使、神經兄弟,以及齷齪傑克星光

「我真服了你了。」蘇西小聲道。
「蘇西——」
檯面下,凱茜跟我一直監視著所有強者的動態。凱茜每天都會更新數據,並且隨時注意新舊信息之間的關連。不過上個月我們差點搞丟了辛苦收集來的所有數據,只因為我們的電腦主機被一群蘇美族的惡靈附身,而我們必須找來一個高科技德魯伊工程師來幫電腦驅魔。在這件聞所未聞的事件結束之後,我們的辦公室還是被槲寄生的味道盤據了好幾個禮拜之久。
「因為你永遠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聽電話。」我說。「夜城裡是沒有所謂安全線路這種東西的。你認識大奢基這個人?」
說出我內心的恐懼,面對這個生了我卻又拋棄我的未知怪物之後,我突然之間感到一股無比的憤怒。在這份憤怒的驅使之下,我輕易地擊退了我的恐懼,完全否定那股恐懼。我重新建立起所有的心靈防禦,四周那死寂的世界開始變得模糊、變得灰暗、變得毫不真實。我簡簡單單地將神經男孩趕出我的腦袋,一眨眼之間就再度回到火辣酒館的現實之中。
「出發。」於是我們再度肩並著肩,一同離去。
「這是我今天聽過最好的消息。你在哪,艾迪?」
母親——我輕聲道。
「喔,天呀,我實在非常抱歉,蘇西。我真的很抱歉。」
「別叫我蘇絲。」她的語氣冷得像冰。「我哥哥以前就是這樣叫我的。」
「夜城裡的天使——真是超酷的!嘿,你能幫我弄一根天使之翼上的羽毛嗎?我新買了一頂帽子跟那種羽毛非常相襯喔——」
而我跟有權有勢的人向來都處不好。
「我們曾在一名神經兄弟身上找到你的名片。」我說。「他們本來在幫收藏家工作。」
「因為是我幫他找到的。」艾迪說,聲音一如往常,低沉得有如來自地獄。「正確來說,是他僱用我從別人的手中奪走墮落聖盃。由於手下弄丟了真名之槍,收藏家心裡一急,只好跑來找我幫忙。平常我一定不會管他的,但是這次他手裡有我想要的東西,於是我們達成了一項協議。本來墮落聖盃是在『十字軍團』手裡。這群瘋狂的基督教福音傳教士打算利用墮落聖盃的力量針對夜城發起一場聖戰,進而毀滅所有跟魔法有關的人事物。對他們而言,任何不純潔的人都是異端,必須消滅。既然我顯然是屬於他們要消滅的這一類人,所以我當然要先發制人。」
「上。我想連他那副裝模作樣的姿態一併毀了。」
一個異常強勢的存在突然溢滿整座酒館,四周的牆壁幾乎被擠到裂開,所有人都被壓得喘不過氣。神經兄弟的力量有如暴風中的四根小蠟燭一樣,在一轉眼間當即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們呆呆地站在原地瞪著天使。起初,他看起來像是一個穿著灰西裝的灰色身影,外表非常普通,完全沒有特色。你無法直接看清他,只能透過眼角瞄見他的身影。接著他變得越來越清晰,越來越真實,終於佔據你所有視線,讓你再也不能看見其他的東西。天使抬起頭來,看向神經兄弟,然後突然全身噴出火焰,變成一根人型火柱。火焰炙熱,光芒大放,任何人都無法以肉眼逼視。一雙巨大的火焰翅膀自火柱身後展開,在四周揚起一片四射的火舌,散發出一股臭氧的臭味以及羽毛燃燒的味道。神經兄弟的身體通通不受控制,有如著魔一般直視著火光中心。
天使轉化成一道人形火柱,雙翼狂野地向外擴張,散發出恐怖炙熱的榮光。血肉跟金屬燒焦的惡臭開始傳來,星光肩膀上的布娃娃也在瞬間變成一團火球。火焰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吞噬了娃娃,而她卻依然透過狂放的火焰崇敬地看著天使。星光發出憤怒及痛楚的叫聲,將洋娃娃一把甩開。洋娃娃在舞台的地板上翻滾,身上的火勢越燒越旺。她試圖爬向星光,但是火焰實在太過猛烈,而她只不過是一團布料跟填充物而已。她燒光了。她消失了。很快地她就只剩下地板上的一團焦痕以及空氣中緩緩飄散的黑煙,煙中帶有紫羅蘭的香氣。
我們沒花多久時間就來到布魯爾街上的火辣酒館,而且早在半條街之外就已經聽到酒館傳出的喧囂。尖叫、怒吼以及打破東西的聲音,這些都是神經兄弟出動時的正常現象。旁邊有不少圍觀的群眾,不過他們都待在很遠的距離外觀看,因為神經兄弟的力量常常會不受控制地四處亂竄。蘇西跟我小心翼翼地穿越群眾,來到酒館大門旁。我們看了看酒館內的景象,發現沒有人注意到我們。所有泡酒館的人都有他們自己的問題要解決。
「我是想要收集情報,分析信息,然後發展出可用的理論。不過你的做法應該也很有效就是了。」

「不,蘇西。對付這種小角色不需要用到真名之槍。」
天使將目光自星光的屍體上移開,在看到蘇西手中的真名之槍時,立刻疾振雙翼,沖天而起,瞬間撞穿劇院的屋頂,遁入安全的夜空之中。
才一走回街上,我的手機就響了。這一會兒打來的是綽號「刮鬍刀之神」的剃刀艾迪。這個綽號是他自封的,不過因為他傾向於殺害任何不認同這個綽號的人,所以現在也沒什麼人敢說什麼了。他是夜城之中最詭異也最危險的人物之一,而且絕非浪得虛名。我想我們算是朋友,不過有時候在夜城裡,朋友跟敵人是很難分的。這一次他打來是有消息要提供給我。
「再也沒人知道她的身份了,當然,除了傑克以外,不過他是絕對不會說的。他就是這樣的一個爛人。來吧,我們到舞台上去摧毀他美好的一天吧。」
這個時候,蘇西已經將真名之槍自盒中取出,穩穩地握在手中,槍口對準天使。不過我可以從她扭曲的神情中看出這把槍帶給她跟我之前相同的恐懼與不適。真名之槍無法突破她堅強的自制力去控制她的心智,但是不管她握槍的手如何穩健,她身體的其他部分都抖得有如暴風中的帆船一般。她只要稍微移動手指就能夠扣下扳機,但是她卻再也擠不出任何意志力去達成這個簡單的目的。
「當我們被神經兄弟誘出心中恐懼的時候,」我慢慢說道。「我看到了你腦中的景象,我當時跟你在一起,在那座醫院裡。我看到了——那個嬰兒。」
也就在那一刻裡,一名天使突然從天而降。
「就是說要找點戰利品。」我說。
我自外套內袋裡取出那口盒子,觸手處傳來一陣極不舒適的暖意。我打開盒蓋,拿出真名之槍。接著一陣麻痺襲體而來,裝槍的盒子自我手中滑落。我感到全身僵硬,皮膚緊繃,所有肌肉都在隱隱抽動。那感覺就像是跟一個死了很久的人握手,卻發現對方的手掌依然保有活動的慾望一般。這把槍的觸感又濕又熱,力量強大卻又極盡病態之能事。真名之槍已經甦醒了。它在我的手中呼吸,在我的心中糾纏。它完全醒來了,迫切地想要被人使用,不管目標為何都無所謂。它渴望將一切原始之名反向發音,將物質界的一切通通抹煞。它存在於世的目的原本只是要殺害天使,但隨著時間的累積,它的胃口也越養越大。只可惜它不能隨著自己的意念出手,必須有人扣下它的扳機才行。它痛恨這一點。它痛恨拿著它的我。它痛恨一切擁有生命的東西。真名之槍將它骯髒的念頭全部灌輸到我腦海裡,執意要控制我的心智,讓我成為它的奴隸。它的意念及感官從各方面來看都不是人類所有,感覺像是死亡、腐敗及毀滅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一樣。它知道我的原始之名,它渴望宣之於口。

我不知道該說什麼,所以我只好道:「我在這裡,蘇西。」
「我猜也是。」我說。「你怎麼會知道是在收藏家手裡?」
我們並肩走過劇院中央的走道,路過的死人們全都醉心於舞台上的表演,沉浸在古老的情緒之中,根本連看都懶得看我們一眼。空氣中瀰漫著魔法的力量,但絕不是有人刻意施展巫術。魔力來自舞台上的小丑跟女僕,丑角跟洋娃娃,他們不斷舞著,不需休息、沒有停頓,隨著一段多愁善感的旋律轉入另外一段——他們彷彿一點都不會累,不會喘。說不定他們真的不會累。畢竟他正在台上吸取能量,而她——她只不過是一個布娃娃,雙眼及笑容不過是畫上去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罷了。他們兩個都已經超越了人類身體的限制。他們默默地為觀眾獻上愛與溫柔等情緒,但這些對他們本身都不具有任何意義。
蘇西跟我緩緩穿越酒館大門,靜靜地觀察著神經兄弟施展獨門手段收取保護費。事實上,說他們是消費者恐怖主義或許比較恰當。很久很久以前,神經兄弟曾經是一個很成功的青少年樂團,可惜靠著臉蛋走紅的青春偶像團體總是紅不了多久的。成年之後,他們發現演藝圈沒有搞頭,於是來到夜城,試圖轉換個跑道再出發。收藏家遇到了他們,提供一種通靈的能力跟他們交換音樂天分。他把他們的音樂天分收藏在一個瓶子裡,一個很小的瓶子。從那之後,神經兄弟主要就靠著幫人打架、收帳賺錢。而當生意不好的時候,他們也會自己跑出去收點保護費。如果店家不願意付錢的話,他們就會讓對方生意難做。講具體一點,他們會跑到對方店門口,向任何當時路過的顧客展示他們恐怖的能力,令人們看見各式各樣可怕的幻覺。如今,他們正自開懷大笑,將各種恐懼與焦慮加諸在火辣酒館的客戶跟員工身上。
「必定有所關聯。」蘇西說。「我可以肯定星光過去曾經提供收藏家幾樣收藏品。」
我點頭。過了一會兒,我們一起走出冥河劇院。儘管我們並肩而行,但距離似乎無比遙遠。
「你幫不了我。」她說,不過卻沒有看向我。
她站起身來,隔著盒子撿起真名之槍,然後放回自己的夾克口袋裡。她站在舞台邊緣,直視劇院中的黑暗,看來似乎已完全恢復正常。我來到她身旁跟她並肩站著。
齷齪傑克星光跟他的舞伴的歌舞是表演給一群死人看的。如今我的雙眼適應了黑暗,已經可以看出舞台下的座位上坐滿了殭屍、吸血鬼、木乃伊、狼人,以及各式各樣的鬼魂。夜城裡的各種不死怪物以及半死半活的東西全都為了傑克星光的表演而聚集在此。要是換成在別的地方,這些觀眾早就打得天昏地暗了。然而在這裡,沒有任何不死怪物破壞停戰協議。它們不敢。因為這裡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可以讓它們找回一絲絲人性的所在。只有在這裡,它們才能重溫活著的感覺。
我得把這些瑣事從頭到尾跟蘇西解說一遍,因為她從來不曾研究過這座劇院。聽我說完之後,她顯然對這一切都感到十分不屑。
他輕笑,笑聲中帶著莫名的邪惡。「什麼都沒說。他們被我教訓了一頓,最後哭著回家找主人。我得讓收藏家知道我不是好惹的。那些傢伙所能控制的恐懼根本不是我的情緒的對手。別忘了,我可是操縱情緒的大師呀。就這樣了,我對於墮落聖盃跟收藏家的所知僅止於此,沒有其他消息可以透露。這種東西只不過是夜城的過客,不需要太過在意。現在,請問你們有哪一個是屬於娛樂界的人士?都不是的話可不可以行行好,快點滾離我的舞台?我可是在從事藝術創作呀。為什麼每次有需要的時候,保鏢總是不知道死到哪裡去了呢?」
觀眾?
「別吵,蘇西。繼續說下去,傑克。」
他走到洋娃娃面前,夾起手指一彈,娃娃當即身體一軟,倒在他的肩膀上,似乎其體內除了稻草跟填充物之外什麼都沒有。或許,真的什麼都沒有,因為當星光扛著她向舞台側翼走去時,她給人的感覺就像完全沒有重量一樣。我想不出什麼理由阻止他離開。我並不真的需要他幫忙,而且一個沒有意願幫忙的夥伴只會拖累我們而已。然而就在此時,齷齪傑克星光突然停下腳步,接著以非常緩慢的動作轉過身去看向舞台後方。我們一直到這個時候才發現舞台上還有另外一個人存在,於是也跟著慢慢地轉過頭去,就連布娃娃也抬起了她的綢緞臉。一個沉默的身影有如活生生的陰影一般站在我們身後——一個身穿灰衣的灰色男人。
「我們走。」蘇西說。「我現在有一種很想找人聊天的心情,不過可能是比較暴力的聊天方式。」
當凱茜不待在辦公室裡的時候,她的責任就是要留意夜城中所有強者的消息。包括他們去過什麼地方,搞過什麼人之類的。信息就是本錢,預防勝於一切。凱茜花了很多時間去混夜店,接觸許多消息來源。她喜歡聊天、喝酒,而且願意跟任何有體溫及呼吸的東西跳舞。只要你有意願跟所有沒死的傢伙聊天、喝酒、跳舞,那你就有辦法打探出很多消息。凱茜擁有青少年特有的那種無窮精力,並且將酒精歸類為食物的一種,加上她外表甜美、迷人,所有只要是人都喜歡跟她說話。人們會告訴她很多事情,包括許多不為人知的秘密,而這些秘密最後全部都進了凱茜的電腦裡。
「我知道。」她說。「有時候,有你在身邊就夠了。」
「說實話,我也很佩服我自己。」我說。「不過可別告訴他們。傑克星光!好久不見了,是不是,傑克?你還在夜城做世界巡迴演出嗎?」
「我又回到十字軍團的基地,想來看看有沒有什麼有趣的東西。」
「只要我不去惹它們,它們也不會來惹我。」艾迪說完就掛上電話。
酒館中的人們都在狂叫、哭泣,他們在翻覆的桌椅間跌跌撞撞,除了心中的恐怖景象之外什麼都看不到。不管是員工還是客戶,所有人的雙手不是抱著自己的頭就是在身邊亂揮,試圖抓住所有可能的生存契機。有些人躺在地上,無助哭泣,全身顫抖,有如癲癇症患者一般。神經兄弟就站在這一切瘋狂混亂的中心,神情傲慢地睨視週遭,一邊互相打鬧嬉笑,一邊毫不留情地將人們丟入地獄。
「沒有。永遠都不會有。」
「我真不知道你有多麼孤獨,蘇絲。」
天使消失了。它看到了真名之槍,而那就夠了。
當然,我依然保有我的消息來源。老朋友,老敵人,隨著時間過去,從前的敵人常常會成為今日的朋友,反之亦然。這些人之中不乏許多夜城中的大玩家,甚至還有幾個真實身份不為人知的當世強者。而基於害怕的緣故,夜城裡大部分的門都會為我而開,大部分的人都會對我透露消息。這些消息最後也都進入了凱茜的電腦裡。
戲院大門深鎖,蘇西一腳把門踢開,然後我倆一同慢慢晃入大廳。大廳裡灰塵滿佈,外加一層厚厚的蜘蛛網。四周的陰影深不可測,靜止的空氣腐敗酸臭。塵埃在門外照入的光線裡沉浮,彷彿對這道自外界入侵的光芒十分不滿。曾經浮華的地毯在我們的踐踏下碎裂。整個地方散發出濃厚的懷舊之情,訴說出早已逝去的往日榮光。進入這裡就好像進入一道過去的陰影一樣。牆上掛了許多破爛污穢的古早海報,有馬羅的「李爾王」、偉伯斯特的「勝利復仇者」以及埃布森的「戀愛季節」等等。看起來似乎已經三十年不曾有任何人踏入這個地方了。
我獨自一人站在倫敦的廢墟之中,心知這裡是未來的夜城。我曾經藉由一道時間裂縫來過這個地方,見過這種景象。這是一個可能的未來,一個充滿死亡與毀滅的未來,而我就是導致這個未來毀滅的原因。在昏暗的紫色天空下,我隱約看出自己身處在一片建築物的廢墟及無止盡的瓦礫堆中。天上沒有月亮,星星也只剩下幾顆,空氣凝止,氣溫嚴寒。在黑暗的陰影之下,一樣恐怖的東西正在監視著我。我可以感覺到它的存在,巨大噁心、強而有力,緩緩地向我靠近。它是來抓我的,從它滿身的血腥氣息我就可以聞得出來。我想要逃,但是根本無處可逃,甚至連躲的地方都沒有。它已經很接近了,接近到我可以感覺出它的呼吸。它是來抓我的,將我自我所關心一切中奪走,讓我成為它的一部分。它從我出生開始就一直支配著我,我的一生都在它的陰影之下過活。它非常接近。它無比強大。它化身為一條巨大的形體,威脅著要將我自己的一切完全抹煞。
「那她原先究竟是什麼人?」蘇西盯著舞台上說道。
「我親自交到他手上的。十分醜陋的東西。不過我現在越想越覺得墮落聖盃不該落在收藏家那種人手裡。我不能動他,因為我曾經如此承諾,不過我可沒說不會叫你去動他。來找我,我把收藏家的藏身處告訴你。到www.hetubook.com.com時候你就可以搶走墮落聖盃,再找個安全的地方藏起來。聽起來不錯吧?」
在夜城,沒有任何建築會被荒廢太久,因為再爛的地方也會有人找出從中獲利的方法。然而冥河戲院不一樣。約莫三十年前,有人試圖在一場「蘇格蘭悲劇」的演出中開啟地獄之門。由於這類行為通常會引起意想不到的麻煩,所以舞台上的三個女巫當場就把召喚者擊殺。女巫們沒有能力關閉開啟一半的地獄之門,於是當權者只好介入收拾殘局,從外面找來了一個來自奧古斯都年代的問題解決者。儘管此人最後終於把地獄之門縫得跟青蛙的屁|眼一樣緊,但是這個意外所造成的影響依然無法完全消除。
「那根本不是槍,蘇西。」
整個夜城上空眾滿了天使,簡直把所有星光通通遮蔽。剛開始的時候,人們只是聚集在街道上指著天空圍觀、笑鬧,並且以各種不同的手段從這個驚人的景象之中獲取利益。但是沒過多久,天使開始從天而降,有如狩獵的猛禽一般,化身為有翼的復仇之神,打著上帝與魔鬼的旗號,到處搜尋情報,降下懲罰。他們將人們抓到天上,然後又丟回地面,全然無視人們的淒聲慘叫。有些人掉下來的時候只剩下鮮血跟屍塊;還有些人甚至已經沒有任何人類的特徵。所謂的天使不過是一群為了特定目的與意圖而存在的實體,本身不具有任何慈悲胸懷。很快地,所有還有常識的人通通自街道上消失,瞬間躲得無影無蹤。蘇西跟我沿著無人的小巷行走,沿路不斷聽到兩旁傳來關門、上鎖甚至把門釘死的聲響。
它們狂笑、歡呼、悲歎、痛哭,並在適當的時候同聲鼓掌,彷彿都在呼應著舞台上的表演,不過它們的反應似乎跟演出者表達的東西一點關係都沒有。
「他是俄國黑手黨的成員,有辦法幫人弄到任何東西,特別是槍炮及護具之類的物品。我想這就是十字軍團找上他的原因。你會喜歡他的,蘇西,只要艾迪還沒把他剁成肉醬。」
我蹲在她身旁,試圖讓她的目光停留在我臉上。我渴望能夠幫她,將她自崩潰邊緣拉回來,然而此時此刻,似乎只要說錯一個字都會導致她的心智碎成無數碎片,永遠無法復原。我從來不曾見過她如此脆弱的一面,如此的——不設防。
蘇西露出開心的表情。「你是說要踢門而入,大聲詢問尖銳的問題,恐嚇他人的性命與財產,外帶一點毫無意義的暴力行為?」
它叫她「媽咪」——
我自外套口袋中拿出手機,撥了電話給我的秘書。事實上,她不但是我的秘書,還兼總機小姐、資淺合夥人以及一切瑣事的雜工。我是在之前的一個案子裡認識凱茜.貝瑞特的,那一次我從一間試圖將她吞噬的房子中解救了她的性命。我收養了她,給她一份工作,然後就再也無法逃離她的掌握。說真的,她打理辦公室的手段比我高明多了。我向來沒有什麼組織能力,這個缺點應該跟遺傳有關。她為我工作不過短短幾個月而已,卻已經成為我不可或缺的得力助手。不過這話可千萬不能讓她聽到,不然我不但得要忍受她頤指氣使,還得幫她加薪。
「實在太過分了,連我都看不下去。」蘇西冷冷地說。「把真名之槍給我,泰勒。」
「那把槍,泰勒。把槍給我,可惡。我要真名之槍!」
蘇西跟我不到五分鐘就被發現了。一名天使自夜空中滑翔而下,有如流星一般迅捷,猛烈無比,勢不可當,翅膀大張,筆直對我撲來。我以最嚴厲的眼神瞪它,不過對方毫不理會。蘇西自夾克口袋中取出真名之槍的盒子,該天使立刻改變方向,滑過我們的頭頂,像一顆巨大的彗星一般朝我倆身後的街尾揚長而去。蘇西跟我停下腳步看著彼此,她掂了掂手中的盒子。
我們穿越夜城的街道,發現整座城市都遭受到攻擊。如今整個夜城裡到處都有天使的蹤跡,它們在夜空中飛翔,三不五時落地抓人,四處散佈恐懼與毀滅的信息。尖叫與哭喊隨處可聞,火頭與爆炸處處可見。四面八方都有黑煙自燃燒的建築物中冒出,住家、辦公室、避難所無一倖免,人們無處可躲,只能逃到街上。觸目所及都是鹽柱雕像,每個街燈上都插滿了屍體,水溝中堆滿了焦屍。我們甚至路過一個被活生生地翻出內臟卻還依然痛苦地活著的可憐人,幸好蘇西順手一槍就幫他解脫了。夜城的審判日到了,而且場面很不好看。槍炮與猛烈的爆炸聲不絕於耳,每隔不久還會有蠢人對天使施展超強魔法,但是除了讓地面震動之外,根本沒有半點效果。沒有人可以對抗它們,甚至連阻擋片刻都辦不到。身穿灰衣的灰色身影,它們出現在門口,出現在巷口,出現在火焰的廢墟之中,全部都毫髮無傷。它們無所不在,人們只能哭哭啼啼地逃離它們的身邊,有如試圖躲過屠夫刀口的牲畜一般。
她的聲音已經恢復理性,但是眼神卻充滿異常的興奮。「不。」我說。「要用也是我先。」
「除了整潔之外,你有什麼好怕的?只要我們做好心靈防禦,他們根本動不了我們。」
「收藏家僱用你?」我說。「我以為錢對你而言再也沒有用處了呢。」
「去找他聊聊吧。」我說。「看看他知道些什麼。」
她聳聳肩:「剛剛那個天使。你想它是從天堂還是地獄來的?」
「還是場場爆滿。」星光輕鬆地道。「還有人說劇場已死呢——」他的聲音輕柔清晰,沒有任何口音與瑕疵。從說話的腔調聽來,他可能來自任何地方,任何時間。他詭異的笑容十分狂野,妖異的雙眸不需眨眼。「你知道,一般鬧場的人都只會待在座位上鬧而已。你想怎樣,泰勒?你打擾了一場精采的表演呀。」
我收起了行動電話,然後轉向蘇西。她就跟往常一樣沉著冷靜,處之泰然。我將電話的內容說給她聽,她聽完後皺了皺眉頭。
我必須抱怨的是,電腦公司的客服專線根本一點用都沒有。
某些人們害怕的東西其實還滿可笑的,但是當我看到有人為了要趕走爬滿身體的小蟲而用指甲在自己手臂上刮出一條條血痕之後,我就有點笑不出來了。另外一個人由於太害怕眼前的景象了,乾脆動手挖出自己的雙眼,丟在地上,伸腳將眼球踩爛。地板上躺滿了人,有的在抽筋,有的中風,有的心臟病發。神經兄弟們眼睜睜地看著一切,不停地狂笑著。
「傳說她本來是人類,是傑克星光的愛人。他需要一名舞伴,但是他又不願意跟舞伴分享自觀眾身上吸來的精力。於是他將自己的愛人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一個活生生的布娃娃,永遠配合他的舞步及意念,而且絕對沒有絲毫抱怨。當然,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只要她運氣夠好的話,如今應該已經瘋了才對。現在你知道為什麼人們會稱他為齷齪傑克星光了。」
她哼了一聲。「我倒寧願有這種令它們心生恐懼的優勢。」
齷齪傑克星光想了一想。「冰冷、醜陋、極度誘人。不過即使在當時我也沒有笨到去摸它,因為我能看穿所有邪惡之物。」
「沒有什麼嬰兒。」她的聲音十分疲憊。「生下來的才算嬰兒。你看到的是被我墮掉的胎兒。我會等到這麼遲才決定墮胎是因為我羞於啟口。我不敢告訴父母自己從十三歲起就被親哥哥侵犯,而且還懷了他的孩子。他沒有強|暴我,那不算真的強|暴。有時候他會買禮物給我,有的時候他又威脅要殺我。他利用我。當我終於說出真相的時候,我父母卻把一切歸咎於我。他們說一定是我主動誘惑他的。」
我憑著全部的自制力加上神經兄弟在我心中留下的一股怒氣,終於一根一根地張開我的手指,放脫真名之槍,任它掉落在地。儘管已脫離我的掌握,但它的怒吼聲依然在我心中盤旋不去。我展開所有心靈防禦,終於將它擠出心房。接著我向身後的牆上一靠,全身虛脫地無力顫抖。
我有點訝異。「有點常識好不好,傑克。絕不踏上尋找馬耳他之鷹的旅程。這是私家偵探的第一守則呀。」
hetubook•com.com聽說你在找墮落聖盃。」他劈頭就說。「我知道在哪裡。在收藏家手裡。」
然而就在我們辯論的同時,其中一個神經兄弟已經發現了我們。他張口大叫,接著四個神經兄弟同時轉向我們,並將力量發揮到極限。他們突破了我的心防,恐懼有如破碎的玻璃一樣自四面八方插入我的腦袋。什麼集中精神跟意志力對我根本一點幫助都沒有。
「才不要。」我立刻道。「那個等遇上天使才能用。真名之槍太危險了,絕不能拿來對付其他人。有耐心點,蘇西。我知道你很想試試新玩意兒,但是它可沒有附上使用手冊,天知道有沒有什麼缺點還是副作用。」
我跪倒在污穢的地板上,全身因為適才的經歷而不住顫抖。蘇西跪在我的身邊,兩眼無神地大張,淚水如決堤一般地滑落。我一手搭上她的肩膀,看見了她眼前的景象。
星光甩開洋娃娃之後就再也沒看她一眼。他對著舞台邊緣狂奔而去,可惜就在他跳離舞台之前,全身的衣服已經開始著火。一開始是從船員帽中爆出一道淡藍色的火焰,登時燒光了他的頭髮。緊接著他全身的小丑裝同時發出火光,火勢一發不可收拾。他試圖用手將火焰拍熄,不過沒過多久雙手也開始燃燒。數秒之後,他整個身體就燒得有如一座火爐一樣。他叫了一聲,口中噴出一道黃色火焰,然後就再也叫不出來。他摔在舞台上,雙腳亂踢,全身抽搐,他身上的火焰越噴越高。火焰一直燒、一直燒,直燒到齷齪傑克星光的身體消失,只剩下幾根焦黑的骨頭以及幾滴緩緩自舞台邊緣滴落的油脂為止。
我掛斷。有些擺明不會有好結果的談話就不需要繼續了。
冥河戲院是一間年代久遠的荒廢戲院,遠離所有大街,地位十分偏僻。由於夜城的日常生活就已經非常戲劇化,所以大部分的人都沒有去戲院看戲的需求。不過世界上就是有人擁有強烈的表演慾望,他們總得要有個地方可以發洩才行。蘇西跟我在一段安全距離外停下,小心地觀察這棟巨大老舊的建築物。它看起來很不起眼。大門兩旁的牆上貼滿了一層一層破破爛爛的海報,搖滾樂團演唱會、政治集會以及宗教布道會什麼活動都有。戲院大門曾經風光一時,不過如今只剩下滿滿灰塵與污垢。
「事實上,不確定,不過我是這麼聽說的。總之,我們不能站這裡袖手旁觀。」
「別提那個。」蘇西冷冷地說。「如果你還算是我的朋友,就永遠都不要再提那件事。」
沒過多久,我停止了顫抖,恢復了正常,感到身心俱疲,好像一個禮拜不曾睡覺一樣。我伸手擦乾臉上的淚水,哽咽了幾聲,然後對蘇西報以感激的微笑。那笑容似乎很有說服力,蘇西也很配合地向我點點頭,然後就沒有再多說什麼。蘇西在面對真情流露的狀況時總是表現得很不自然。
吸血鬼們個個輕鬆自在,穿著燕尾服跟大披風,優雅地自保溫瓶中吸著鮮血,完全把劇院當自己家裡一樣。比較起來,包滿繃帶的木乃伊們就顯得邋遢多了。當它們拍手的時候,手裡還會拍出一堆灰塵。狼人全都聚在一起,縮成一團,隨著曲調高聲嚎叫。它們帶頭的老大穿著一件背後印有「族長」字樣的人皮夾克,藉以突顯自己的身份不凡。食屍鬼大部分都安安靜靜地呆在一旁,一邊看戲一邊吃著外帶的手指頭零嘴。殭屍們基本上都正襟危坐,小心拍手,以免身上的器官屍塊掉到地上,一不注意就讓食屍鬼給吃了。鬼魂的形體不定,有的看起來很實在,有的卻朦朧到拍手的時候會不小心拍穿自己的雙手,還有一些必須要全神貫注才能不坐穿屁股下的椅子摔在地上。不管是已死的、不死的、一部分還是人類的或是幾乎已經不算人類的怪物,這裡所有的觀眾似乎都非常享受今晚的表演。
「這戲院的名字真怪。」蘇西終於開口,在一片寂靜的空間中揚起陣陣回音。「所謂冥河到底是什麼東西?」
她的眼神中恢復了一點生氣,嘴角也擠出了一絲笑容。「我願意把自己的生命交到你的手裡,約翰。我只是不能讓你碰我。我想我哥哥終究還是贏了。即使我把他殺了,他還是有辦法糾纏我一輩子。」
「那麼,」過了一會兒,蘇西說道。「你什麼時候才要運用天賦找出神經兄弟的下落?」
「他幹嘛不直接在電話裡說出收藏家的下落?」
小丑跟女僕舞動的步伐遍及整個舞台,聚光燈隨時跟在他們身上,突顯出他們絢麗的動感。我抬頭環顧,看不出這兩道聚光燈究竟發自何處,然而它們就是存在。音樂也是一樣,不知道是從哪裡冒出來的,此時突然曲風一轉,變成一首二零年代的「親愛的爵士寶貝,是我」,而小丑跟女僕也隨著音樂變換舞步,當場跳起查爾斯頓舞來。他們的雙腳踏在舞台上,不過卻沒有發出絲毫腳步聲。音樂中蘊含了一種詭異的扭曲迴響,彷彿是來自很遠的地方,並在傳送的過程中遺失了某些音色一般。然而不管齷齪傑克星光跟他的舞伴表演得如何賣力,他們始終帶給人一種陰沉、單調的感覺。他們的表演沒有任何訴求,沒有任何魅力,也沒有任何情緒。然而全場爆滿的觀眾卻為此表演如癡如狂、熱情奔放。
「你是說——從來沒有任何人碰過你?」我說。「你沒辦法信任任何人——」
「但是你卻不能碰我。」她的聲音刺耳到不似出自人口。「沒人可以碰我。我不能忍受任何人的觸摸,任何人!再也不能。我不能碰觸過去的傷痕,任何人都不能。」
「談談你的名片吧,傑克。」我說,故意不去糾正他話中的假設。「你跟收藏家有什麼關係?」
神經兄弟一共有四個人,全部都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有著完美的粉紅膚色、無瑕的潔白牙齒,以及絕佳的獨特髮型。唯一分辨他們的方法似乎只有頭髮的顏色。他們身穿閃閃發光的連身服,胸口的部分剪開,露出一大堆胸毛。只要不去看臉的話,他們的外表其實還滿迷人。他們依然保有美少年的面孔,但是臉上卻多了許多因為殘暴不堪與縱慾過度而留下的噁心線條,就跟所有墮落的偶像一樣。
「我知道。二十分鐘後趕到。你應該知道此刻夜城裡到處是天使,天堂跟地獄的都有,只要被它們懷疑跟聖盃有關的人都沒什麼好下場。」
此刻演奏的音樂是一首六零年代的經典名曲,搜尋者的「狂歡過後」。齷齪傑克星光愉快地跟著曲調唱和,腳步精準、風采非凡地在佈滿灰塵的舞台上跳出迷人的舞步。他身穿黑白格紋的小丑衣,臉上畫成一個狂笑的骷髏頭,有著大大的黑眼圈跟潔白的利齒,頭上戴了一頂船員帽。他身材高瘦,舞步沉穩,搭配憂傷的旋律,看來雖然稱不上是優雅,但也自成一格。
我們繼續向目的地前進,在一群忙著逃命的人群之中不慌不忙地走著,穿越混亂與鮮血交織而成的洪流。蘇西將槍盒放回口袋,然後下意識地在夾克上不停擦手,似乎她的手掌污穢到了極點一樣。
「是沒有。」剃刀艾迪說。「我的條件是要知道十字軍團的下落。我已經找他們好一段時間了。他們一直在吸收逃家的青少年,給他們洗腦,派出去當間諜,並且吸引更多孩子入伙。這些孩子將來都會成為聖戰之中的炮灰。」
天使舉起發光的手掌一比,當場將一座鹽柱雕像弄成碎片。蘇西在我手上捶了一拳。
「你要我偷偷跑到天使身後拔下一根羽毛,好讓你去發表一份流行宣言?喔,是呀,這還真是有可能的事呢。不行,凱茜,幫我個忙,離天使遠一點。先把注意力放在神經兄弟身上。為什麼要特別提起那個金頭髮的?」
「那次墮胎剛好就在我十五歲生日之後。那一年,我沒有生日蛋糕,也沒有點燃任何蠟燭。他們強迫我看著墮掉的胎兒,要我永遠記取這個教訓,好像我會把它忘掉一樣。我偷了一把槍,擊斃了我哥哥,在他的屍體上尿尿,然後逃到夜城裡,從此不再踏足正常世界。我發誓永遠都要堅強,絕對不再屈服於任何勢力之下。如今我已經是令人聞風喪膽的霰彈蘇西,是擁有雙腳的死神。然而不管我多酷,我始終無法忍受與任何人身體接觸,就算是朋友也不行,就算是情人也不行。這樣的我很安全,和-圖-書誰都無法傷害我,就連我自己也辦不到。」
「盒子放我這裡。」她說。「我比你習慣帶槍。」
「我在這裡——是我,約翰。」
酒館如今成為一座恐慌中心。人們因為心中各種毫無由來的恐懼而被嚇得尖叫怒吼、痛哭失聲。他們害怕蜘蛛來襲、害怕高空落下、害怕牆壁擠壓、害怕被囚禁於密閉空間。其實只要他們能靜下心來想一想,立刻就會知道這一切都不是真的。然而他們的腦中已然被歇斯底里的情緒佔領,根本容不下一絲理性,有的只是恐懼、害怕,並且完全看不到出路。在神經兄弟強大的力量影響之下,有些人甚至開始害怕起一些芝麻蒜皮的小事。他們害怕自己的生殖器會突然萎縮,甚至消失不見;害怕身邊的人突然開始說起法國腔調;害怕別人叫自己看他們的度假照片;害怕突然找不到自己的夾克。
他毫不在乎地聳聳肩。「沒什麼關係。收藏家派了神經兄弟來煩我,因為他聽說我曾經差點弄到墮落聖盃。那是好多年前在法國的事了,當時我在雷恩城堡進行挖掘,原本是為了找尋馬耳他之鷹——」
即使是只開一半的地獄之門也會給鄰近地區帶來許多麻煩。
前一秒鐘他們還都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軀,卻在轉眼之間化成四座比死亡還要慘白的雕像,依舊穿著一身連身裝的愚蠢雕像。一種恐懼無比的表情凝結在他們四張白皙的臉蛋之上。他們嘴巴大張,發出永無止盡的無聲尖叫。酒館的員工跟顧客此刻都已自虛幻的恐懼中解放出來,但是眼前所要面對的卻是更加實質的威脅。他們害怕地大叫著,想要尋找最近的出口奪門而出。他們為了逃命而互相推擠拉扯,而我則帶著蘇西靠牆而立,冷眼旁觀這一切。我非常渴望加入他們一塊逃跑,因為面對天使實在是一件令人打從心裡害怕出來的事情。那種感覺就像是所有有權有勢的人通通為了抓你而出動了一樣。
「並不直接相關。」
她突然坐倒在地,彷彿雙腳的力氣已經用盡。她的雙手不知所措地在膝前搓揉,身體不自覺地前後搖擺,就像是個嚇壞了的小孩子一樣。她沒有哭,她驚恐的程度已經超越了哭泣。她雙眼大張,目光中流露出狂野、絕望以及有如野獸一般的兇猛神情。她發出了一種極為低沉的哽咽聲,有如受傷的野獸所發的聲音。我在她身旁坐下,一手搭上她的肩膀試圖安慰她。她放聲尖叫,迅速推開我的手,爬離我身邊,就像是個害怕挨打的孩子一般。我小心翼翼地向她靠近,不過依然保持著一定的距離。
「原來星光回來了。」我說。「我不知道他還跟神經兄弟有一腿。」
我也聳聳肩:「有差別嗎,蘇西?剛剛被神經兄弟的恐懼幻覺困住的時候,我看到你眼中的景象——」
「那你有什麼好建議?」蘇西很有耐心地說。「霰彈槍不能從這麼遠的距離射擊,不然會射中中間的閒雜人等。但是我們又不能繼續接近他們,不然會被神經兄弟的力量影響。」
如今酒館之中一片寧靜。員工跟顧客全部跑光,天使逃離現場,神經兄弟成了鹽柱。整座酒館就只剩下我跟蘇西兩個人。我全身顫抖,手指在牆上格格作響,內心深處有一股強烈的被侵犯的感覺,臉上交錯著無數淚痕。渥克說得對,有些解藥確實比疾病本身還要可怕。我眼看真名之槍靜靜地躺在它的盒子旁邊,但說什麼就是鼓不起勇氣伸手去撿。最後蘇西幫我撿了。她反過盒子蓋上真名之槍,然後滑過地板將之撈起,絲毫不跟槍身有任何身體接觸。她把盒子放入自己的夾克口袋裡,接著默默地站在一邊等我恢復冷靜。這已經是她最安慰人的表現方式了。
齷齪傑克星光專門為了已死之人以及那些失去人性的怪物們而表演。他幫觀眾們記下情緒,然後藉由唱歌跳舞等方式將情緒抒發出來,最後讓這些觀眾感受到這些情緒。他讓它們再度擁有活著的感覺,雖然短暫,卻很值得。他的觀眾們為了這短暫的幻覺付出大筆金錢——而就在它們滿意地徜徉在二手情緒之中的同時,星光卻偷偷地自它們身上吸取超自然的不死活力,有如一隻寄生蟲般貪婪地啃食著非人的精力。他已經藉由這個方法存活數百年了,而他還打算再多活個數百年。很久很久以前,他跟某個可怕的東西簽下了一紙很爛的合約,所以他絕對不能死,永遠都不能死,不然死後就要倒大楣了。
似乎這樣天使就進不去了一樣。

底下還有另外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免費生魚片;魚請自備。」企業化經營真是一種美好的產物。
「如果是這樣的話,」蘇西說。「那這音樂是哪裡來的?」
「知道那麼多幹嘛?槍嘛,瞄準然後發射就對了。」
「喔,萬能的主人呀,請給我一點時間,看看能從電腦中挖出什麼數據。我好像昨天才跟他們打過照面。你要去修理他們嗎?真是愉快的一天呀。」凱茜聽起來十分高興,不過她隨時都處於十分聒噪的狀態。我認為她這麼聒噪完全是為了要惹我生氣。「有了,老闆,我找到他們了。他們似乎又去布魯爾街收保護費了。事實上,電腦持續接收到水晶球傳來的更新訊息,他們目前正在布魯爾街的『火辣酒館』鬧事。動作快一點的話應該還來得及在他們離開之前趕到。如果有看到那個金頭髮的神經兄弟,記得幫我多甩一巴掌。」
她有點懷疑地看著我。「你確定?」
「我以為第一守則是要確認客戶支票的真偽?」
蘇西無法動彈,槍口依然對準天使適才站立之處。她臉色蒼白,冷汗直流,雙眼圓睜,目光無神。她全身顫抖,跟真名之槍爭奪著自我心智及靈魂的控制權。最後她鬆開手掌,放脫真名之槍,贏得這場戰役。或許是因為她是霰彈蘇西,只有她玩槍,絕對沒有槍玩她的份。雖然她贏了,但是我永遠不會知道她付出了什麼代價。我永遠都不會問,因為接下來她告訴了我一件遠比這個還要糟糕的秘密。
當蘇西跟我躍上舞台的時候,一切都停止了。音樂消失了,星光跟洋娃娃也在那一瞬間停止跳動。當蘇西跟我朝他們走去的時候,他們兩個就默默地站在各自的聚光燈下。齷齪傑克星光擺出一個優雅的姿勢,輕鬆、冷靜,透過臉上畫的骷髏頭對我們揚起一個詭異的微笑。洋娃娃靜止在一個舞動的姿勢之中,頭轉向一側,四肢停在奇怪的角度下,以極不自然的扭曲向外延展。觀眾一開始還沒意識到發生什麼事了,不過沒過多久就開始狂叫、咒罵,並且很快變成一群瘋狂的暴民。蘇西試圖以眼神懾服他們,但是沒什麼用處。我轉過身來,盡我所能地對台下一瞪,所有人當場安靜下來。
「所以墮落聖盃如今肯定是在收藏家手裡?」我問。
「看來——找出收藏家的機會就這麼沒啦。」蘇西說,語氣跟表情都非常平靜。
接著當場變成了四根鹽柱。

「你認識的人都是最棒的,泰勒。走吧,我想趕快搞定這個案子。」
「不認識。」
「看來天使都聽說真名之槍的事了。」
曾經這些事情都是由我來做的,但是隨著年歲增長,我已經沒有精力去過那種夜夜笙歌到黎明的日子了,特別是當身處在一個黎明永遠不會來的環境下時更是如此。夜城是個永恆黑夜,沒有白晝的地方。幸運的是,凱茜對於酒精、咖啡因以及腎上腺素似乎具有無止盡的需求,而且跟夜城中所有夜店的門房和保鏢都有很好的關係。你絕對無法想像人們會在門房跟保鏢面前透露多少秘密,因為在他們的眼中,這些僕人就跟完全不存在一樣。
他乾笑兩聲。「戒不掉的老習慣。你知道克奈大道上的大奢基倉庫?」
齷齪傑克星光緩緩搖了搖頭。「我還以為情況已經不能再糟了呢——居然連天使都來插一腳!好!我受夠了。我要離開這個鬼地方啦。」他轉而面對觀眾。「女士先生們,由於天界勢力的介入,今晚的演出被迫到此告一個段落。晚安,願上帝祝福你們,希望它的祝福對你們是種好事。請遵守秩序排隊離場。抱歉,恕不退費。」
「我跟我的同伴挖開了隱藏墓穴,結果卻發現裡面放的竟然是墮落聖盃。你可以想像當時我們臉上的表情有多驚訝。不過驚訝完了之後,一切就變和_圖_書得很不愉快了。每當看到朋友為了錢反目成仇總是令我心碎——總之,在一切塵埃落定,血跡也都乾了之後,我就只能火速離開,空手而回。不管怎麼樣,我總是少數親眼見過墮落聖盃之後還能活下來的人之一。」
它一直等到我們的目光全部集中在它身上才開始行動。它全身有如太陽一般地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凡人的眼睛根本無法逼視。蘇西和我一起向後退開,揚起雙手遮在面前,而星光則是轉身拔腿就跑。唯一能夠直視天使的只有布娃娃,它漆黑的雙眼中似乎流露出崇敬無比的神情。觀眾驚慌失措,放聲尖叫,「天使」這個詞在群眾口中有如詛咒般地蔓延開來。鬼魂當場消失,就跟肥皂泡泡一樣啵地一下就不見了。吸血鬼化身蝙蝠飛離現場。剩下那些依然被物質軀體所拖累的不死怪物則拚命擠入走道,竭盡所能地對著門外大廳衝去。
這是一間廉價酒吧,有著醜陋的壁紙、過亮的燈光以及塑膠桌巾。採用塑膠桌巾是為了要把桌面擦乾淨,因為塑膠是一種不管弄得多髒都可以擦乾淨的材質。火辣酒館的招牌菜就是吃了會噴火的各種辣椒醬,具有多種口味,只要一口就可以將你吃進肚子裡的東西全部融化,接著等到辣味上了腦袋,你滿頭頭髮都會當場燃燒起來。堪稱是地獄來的辣椒醬。酒館裡有三間廁所,隨時有人使用,而且上完後的排泄物還必須放到冰箱裡才能避免燃燒。這些辣椒醬的威力比原子彈還要過癮,至於相對於原子彈爆炸後所產生的輻射落塵,我就不願意多說了。只有真正喜歡吃辣的發燒友才能享用這些極品。門後的牆上貼了一塊牌子,驕傲地宣告了今日的特餐:瓦沙比辣椒醬。瓦沙比是來自日本的一種異常恐怖的芥末醬,個人認為這玩意兒應該被日內瓦公約明令禁止才對,因為它的危險程度比起汽油膠化劑症還要高上好幾倍。
「天使已經進佔夜城。」我說。「它們在找所有跟墮落聖盃有關聯的人,而它們的手段絕不溫和。它們不需要溫和,因為它們是天使。儘管你擁有一群令人印象深刻的觀眾,但是他們全部加起來只怕也不是一名天使的對手。況且我很懷疑他們有沒有幫你的意願,畢竟死人的心太難捉摸了。總而言之,只要你答應幫我們找出墮落聖盃或是收藏家,我跟蘇西就會負責保護你的安全。」
「冥河是條流過地獄的河。」我說。「由自殺者的眼淚匯積而成。有時候我真不瞭解自己怎麼會知道這些事。我想這座劇院以冥河為名可能是因為這裡較常上演悲劇的關係。或許我們來錯地方了,蘇西。看看四周,這裡已經很多年沒人來過了。」
蘇西躺在一家醫院裡的病床上,手腳都被束帶緊緊綁住,喉嚨因為過度尖叫而受傷。她使勁掙扎,但卻完全無法掙脫綁住四肢的皮帶。她所能做的就只有無助地躺在床上,任由恐懼滋長,自病房的地板上對自己蔓延而來。對方非常弱小,但卻憑著一股堅決的毅力勇往直前。它身體柔軟、外表血紅,似乎剛成人形不久。它努力地爬向蘇西,在地上留下一條長長的血痕。它爬到她的床邊,痛苦地抬起頭來,看著她。
「他上個禮拜在『丹西愚人』裡跟我搭訕,」凱茜說。「自以為靠著曾經跟幾個兄弟搞過一個樂團就可以打動我了。哪有這麼容易的事,簡直活在九零年代——總之,他聽不懂我說『不要,滾回家去死一死吧!』的意思,於是我只好在他的眼睛上戳了幾下。你都不知道他當時尖叫的聲音有多高,而且還邊叫邊哭。我看都把人家給弄哭了,罪惡感深重,只好陪他跳了一支舞。可是他的舞技實在糟透了,就算有舞蹈老師牽著跳也好不到哪裡去。接著他又把我拉近跳起慢舞,還把舌頭伸到我的耳朵裡。我沒辦法,只有以鞋跟踏穿他的腳掌,然後閃人。真是個討厭鬼。」她講到這裡停了一停。
「我注意到你用了過去式,看來那些小渾蛋已經全部死翹翹了?天呀,泰勒,打從你回來之後,行事作風就變得更為辣手啦。」
我知道它是誰。我知道它的名字。然而知道這些卻只是讓我更加害怕。在追了我一輩子之後,她終於找上門來了。或許,說出她的名,對我也算是一種解脫。
我側耳傾聽,的確有一陣細微的音樂自前方隱隱傳來。蘇西拔出霰彈槍跟我一同穿越大廳來到表演廳的入口。這裡的音樂顯得更為大聲。我們將門打開,走進表演廳。廳內異常黑暗,我們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適應其中的黑暗之後,終於看出站在舞台上的聚光燈中心唱歌跳舞的正是齷齪傑克星光以及他的舞伴,一個真人大小的活布娃娃。
他的舞伴是個栩栩如生的布娃娃,一身女僕打扮,正在傑克星光的帶領下跳著輕快的兩步舞。她幾乎跟星光一樣高,由於沒有關節的限制,手腳異常柔軟,能跳出十分驚人的舞姿。她的衣衫有著七彩繽紛的補綴,臉部是由白色的綢緞縫成,塗上華麗的五官,散發出一種哀傷的美艷感。她的一舉一動都極盡性感撩人之能事,足以挑起任何觀眾心中的欲|火。
我使盡所有心力,終於將我的心靈防禦籠罩到蘇西身上,把她帶回現實世界之中。她立刻逃離我身邊,獨自跪在地上,緊緊抱著自己,似乎她的身體將會支離破碎一般。她彷彿戴了一張融合了憤怒與恐懼的面具,淚水不斷地自她臉上流下。我簡直無法想像她也會有如此脆弱、如此受傷的一面。我一直以為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傷害霰彈蘇西。我伸手想要扶她,卻見她滿臉怒容瞪著神經兄弟,手掌向後一翻就要到從後掏槍。神經兄弟目瞪口呆地看著我們,不敢相信我們竟能破解他們的力量。我發動了天賦中的黑暗面。在那一瞬間,任何事都有可能發生。
「那個洋娃娃又是怎麼回事?」她問。
「喔,喔!我突然想起來了!有幾段要給你的訊息——是了。『地獄』的經理打來,說你跟蘇西都被列為不受歡迎的人物,永遠不准再踏入他們店裡一步。還有他們打算告你,針對精神傷害以及受創後壓力失調訴求賠償。另外,大妮娜打來,要我告訴你不必擔心。原來那玩意兒不是螃蟹,只是一隻龍蝦。」
「也未必。」我道。「別忘了私家偵探的第一守則:只要有問題,就去別人的口袋裡找答案。」
蘇西皺眉:「我以為第一守則是——」
「有越來越多天使出沒的報告。」凱茜道。「到處都是翅膀跟血跡,還有很多哭泣流血的雕像。如果不是富裡歐兄弟又推出了新的強效毒品,那就是夜城遭受侵略了。這件事跟你有關嗎,約翰?」
「你根本隨時都處於那種心情之下。」我說。
「我不能使用天賦。」我很快地回道。「我之前才一開啟天賦,天使就把我的靈魂從肉體中抽離,帶去一個奇異的空間中審問。我能活著回來完全是靠運氣,所以我絕對不敢再來一次。這個案子得靠傳統的辦案手法來解決才行。」
「這樣就沒有攻其不備的優勢了。」我說。
「別這麼吹毛求疵。」
「這只是一把槍。」她說,並沒有抬頭看我。「沒有我駕馭不了的槍。下一次我一定會開槍的。」
一切只不過是一場表演而已。
我們翻了好一會兒,最後終於找到一張精美名片,上面印有齷齪傑克星光在冥河戲院的一場表演,演出時間剛好就是當天,或者說,當晚。
「凱茜!我是約翰。你老闆,約翰。我要知道神經兄弟目前的所在位置,能幫我查到嗎?」
「沒事了,蘇西。」我說。「我在這裡。都結束了。讓我幫你。」
有時候身為別人的朋友就是要懂得拿捏閉嘴的時機。於是我不再多說,對著剩下的三座鹽柱雕像走去,蘇西在我身後跟著。我們踩在滿地破碎的鹽塊之上,細細地檢視這三個永遠被困在恐懼的容顏之下的神經兄弟。有時候我覺得諷刺就是整個宇宙運行的根本。
「墮落聖盃長什麼樣子?」蘇西問。

「你當然能。」我道。「你本來就是邪惡的一份子。那麼,你對神經兄弟說了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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