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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城04:魔女回歸

作者:賽門.葛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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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事情總會越來越明朗的

第五章 事情總會越來越明朗的

「到時候,我們再讓他死無葬身之地。」皮囊之王說。
痛苦使者靜靜地圍在我身旁,阻擋我所有的退路。它們完全無視酒館中其他人的存在,只是針對我一人而來。一個接著一個,它們舉起修長的雙手,對我展現手指上所插的恐怖針頭,以及針頭頂端緩緩滲出的暗綠色液體。單純將我殺死已經不能滿足它們了。如今它們決定將我帶回巢穴慢慢折磨,不然無法消除它們心頭之恨。
「他一直都深信亞瑟王會回來拯救我們。」潔西卡說。
幸虧,我們過不了多久就發現了它們的弱點,將它們掃倒在地,然後在它們爬起之前扁成肉醬。露西跟貝蒂一人捉住一隻痛苦使者的手臂,使勁向外一扯,有如扳斷許願骨般地將對方扯成兩半。至於她們有沒有真的許願,我就不得而知了。艾力克斯一棒將一隻擊倒在地,我立刻舉起一張桌子用力砸下,然後我們好像踢球一樣地將它的屍體踢來踢去,一邊踢著一邊狂笑。所有人都很享受這種感覺,因為今晚我們已經悶太久了。我踐踏著腳下的屍塊,心中感受到一股莫名的喜悅。因為我從來不曾擊敗過它們。從來沒有過。
「不能用朱利安.阿德文特來做。」潔西卡道。
他們全都是我認識的人。
還記得為了瞭解這種從小就不停追殺我的怪物,我特地跑去找購物中心的許願井,用至今都還在後悔的代價換得了「痛苦使者」這個答案。許多年後,為我解釋「痛苦使者」這字字義的人,就是朱利安。原來這個名字是從維多利亞年代的一個古字演化而來,原義是「騷擾」、「奪取」,以及「追逐」——莫非在這個未來裡,當初幫這個怪物命名的人就是朱利安?
我很想破口大罵,但終究還是忍了下來。我不想惹他生氣,所以只能盡快聽他把話說完。
我告訴大家剛剛看到的景象與聽到的言語,不過沒有全盤托出。有些事他們不需要知道;有些事——我不放心讓他們知道。他們聽完後的反應跟我一樣震驚,而且全都以一種全新的眼光向我看來,就連瘋子也一樣。他們眼中的這個男人將會毀滅夜城?我不怪他們用這種眼光看我。按照剛剛的景象所示,我的敵人反而才是好人。為了防止這一場毀滅世界的大災難,他們逼不得已只好出此下策。
我深感同情,但是沒有說出口。艾力克斯從來不懂得如何接受他人的友誼及支持,因為這類東西跟他自艾自憐的形象很不搭調。最後他終於靠著自己的力量站了起來,不過全身上下籠罩在一股陰沉的黑暗之中,簡直已經成了不折不扣的苦難化身。他將驚嚇與憤怒的情緒放到一邊,換以一種憤世嫉俗的神情。他總是喜歡藉著憤世嫉俗來肯定自己。眼看他張開嘴巴準備破口大罵,我立刻指了指地上的兩名保鏢。露西跟貝蒂脫離橡樹的束縛,此刻正慢慢地清醒過來。我叫艾力克斯去照顧她們,藉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照做了,雖然一副頗不情願的樣子。畢竟好的員工並不好找。
他從吧檯底下拿出一疊過期雜誌,很快地翻了一翻,然後從裡面找出一本夜城獨家的下流猥褻八卦文摘:《非自然探索家》(所有《夜城時報》不屑刊登的故事都可以在這本雜誌裡找到)。我趁他翻找內文的時候瞄了一下封面頭條:「瑪丹娜跟剃刀艾迪上床!照片!我們有照片!」底下還有一行「瑪丹娜與夜鶯同台演出!門票!我們有門票!」最底下還有一句用很小的字體印刷:「世界末日又快要來臨了」。
(簡短一提:女巫妮暮偷了梅林的心臟,接著又把心輸給了別人。梅林因此而失去了大部分的力量。夜城裡所有人都聽過這個故事,不過完全沒有人想要尋找那顆心臟,更別說將心臟交還給它的主人——沒有人會蠢到那種地步,梅林如今的力量就已經很危險了。)
我一輩子都在逃避它們的追殺,不過至今我仍不明白它們為什麼要殺我。
梅林一手輕輕地撫摸著柳條巨臉,似乎在緬懷什麼古老的記憶,接著轉身向我看來。他身材高高瘦瘦,全身一|絲|不|掛,皮膚有如屍體般的慘白,自喉嚨之下全身都紋滿了塞爾特與德魯伊的符文刺青。在這象徵力量的強大外表之下,他的血肉都已腐爛,內臟全然變形;即使是梅林強大的意志力,也沒有辦法對抗時間的蹂躪。他長髮灰白,滿是污垢,雜亂無章地散落在肩膀上,額頭上戴的槲寄生皇冠抹滿了有毒的莓子,隱隱散發出詭異的紅綠色彩。他臉上瘦骨嶙峋,長相醜陋,充滿個性,眼洞之中冒著兩道翻飛的火焰,沒有眼球(傳說他的眼睛遺傳自父親)。在他的胸口有一道永遠都不會癒合的古老傷口,殘缺的斷骨與破敗的血肉在傷口內一覽無遺——他的心臟早在很久以前就被人自體內硬生生扯了出來。
「你逼艾力克斯打電話給我,然後再附他的身。」
「全部?」影像伯爵道。「從來沒發生過這種事。一定有實力強大的朋友在幫助他。」
「好問題。我已經有上千年不曾見過它了。很顯然,森林之神的力量在這一千年裡大幅衰弱。城市的建立、文明的入侵、林地的隕落,凡此種種都在腐蝕他的能力。我想,如今的他應該只剩下一個空殼,不再是我印象中那名強者了。不過不管變得多虛弱,他依然保有許多古老的知識,許多不曾跟我分享的秘密。或許你可以勸服他將秘密說給你聽。運用你寶貴的天賦,孩子,只要你有膽量,就去找出獵人赫恩吧。」
我慢慢地走上前去,地面上的晨霧在我的腳步間流竄。觸目所及,到處都有翻倒過來的桌椅,有如黑暗的孤島一般插在深灰色的迷霧之中。不管事發當時有多少酒客在場,他們必定都以極快的速度逃離現場。我知道為什麼了,因為最明顯的線索此時就豎立在酒館中央,支配著整間酒館中的變化。我停在一段距離之外,小心翼翼地觀察對方。
「要去哪找他?」我問。
「夜城真正的起源跟你母親的身份息息相關。」梅林若無其事地道。「這是大家公認的事實。奇怪的是,沒人知道這個事實是從哪裡傳開的。別問我你母親是誰,也別叫我猜。世界上只有非常少數的幾個生命是我無法看清的,而你母親正是其中之一。在你出生前幾年,曾經有那麼一個時刻,整個夜城突然顫抖,所有人都抬頭看天,因為大家清楚地意識到一個意料之外的實體降臨世間。一個十分古老、十分恐怖的存在,於物質界中重生,而世間一切事物的平衡都在那一刻裡徹底改變。然而這恐怖的感覺稍縱即逝,因為,那個來歷不明的實體在重生的同時就將自己隱藏了起來,從此再也沒有任何人探知它的下落。幾乎沒有任何力量能夠辦到這種事,而這只是接下來一連串凶兆的開端——你母親絕對足以和掌握支配力量的強者相提並論,甚至比他們更加強大。」
「我們都知道想突破梅林的防禦魔法是很危險的。」潔西卡說。
安妮.阿貝托爾身穿一襲酒紅色的晚禮服,露出肩胛骨之間所紋的神秘符咒。看到她的身影並不讓我感到驚訝,因為安妮一直都是個殺不死的角色,雖然想殺她的人多如牛毛。她身高六呎二吋,渾身上下都是肌肉,即使在如今這個死寂的世界裡依然保有壯碩的體魄,只不過——她的氣勢已經大不如前。她被「大戰」消磨了意志,早已不再是從前的她。她的身旁擺了一碗鮮血,用以補充火盆旁五芒星上的魔力。只見她拿刀在自己手腕上劃了一下,在已經半乾的碗中滴滿自己的鮮血。
「那你——父親呢?」我問。
我揚眉問道:「你請客?」
我眼前充滿了生命與死亡的氣息,有如一座佈滿毒籐的遊樂場,好比一個插滿斷指的生日禮物。在我洞察一切的目光之下,霓虹照耀的街道急速閃過,所有正常人看不見的生命通通無所遁形。夜城裡的空間具有許多不同的層次,而並非所有層次都在人類的理解範圍https://m•hetubook•com•com之內。我迅速瀏覽,篩檢我的目標,最後終於找到一個衣衫破爛的人影,躲在一個早已被雨浸濕的紙箱裡,從破洞中伸出一隻枯手,無聲地尋求憐憫,可惜路過的人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這時紙箱之中探出一顆披著毛毯的大頭,毛毯之下露出兩根形狀不規則的大角,往我的方向緩緩轉來。即使已經墜入凡塵,赫恩似乎還是有辦法察覺自己遭到別人監視。
「如果他真打算回來,動作最好快點。」影像伯爵道。所有人臉上都露出自嘲式的微笑。
悔林笑道:「潘德拉剛的後代?不,小子,艾力克斯.墨萊西的體內沒有任何皇家血統。他是我的,他體內留著我的血,是從我和背叛我的女巫妮暮所傳承下來的血脈。他是屬於我的。」
我靜靜地聽著他們說話。他們的聲音很輕,似乎從很遙遠的地方傳入我的耳中。
「我無法阻止他!酒館內的時空倒轉!處處可見過去的景象!感覺好像快死了——」
「不。」潔西卡立刻說道。「他已經快要蛻變了。我們必須把他帶回這裡拷問。我們得要瞭解他幹出——那種事情的理由。用藥物與絕望感逼迫他,他最後一定會招的。到時候,我們或許就能想出辦法阻止這一切。」

「艾力克斯!出了什麼事?你聽起來很難過,沒事吧?」
艾力克斯不爽地說:「下不為例。」
「可以進入重點嗎?」我說。「我想快點拿回艾力克斯的肉體。」
「我不知道!」
「皮囊之王」如今已經變成一個普通人,所有駭人的魅力通通消失,身上掛著許多強大的法器,有些隱藏在毛皮外套之中。他手裡拿著一顆水晶球,不過這件可憐的法器已經殘破不堪、佈滿裂痕。每當有輕微的聲響,他就會嚇得東張西望、渾身發抖。
「誰知道?」瘋子說。「我有沒有亂來誰會知道?」
「還有什麼要說的嗎?」我問。「在你離開之前。」
坐在她身旁身穿爛西裝的男人叫做賴瑞.亞布黎安,乃是大名鼎鼎的死亡神探。賴瑞小聲地說他希望自己能夠跟他哥哥湯米一樣完全死透,這樣就不用眼睜睜地看著夜城走到如今這個地步。潔西卡伸手繞過他的肩膀,無奈地擁抱著他。
「來吧。」我說。
「在哪裡乞討?」我並不非常驚訝。夜城裡有很多流浪漢都有過一段風光的曾經。在這裡,因果的力量是很殘酷的,命運之輪也不會為了任何生命而停止轉動。
我們四個跟剩下的痛苦使者幹了起來,齊心合力地將它們海扁了一頓。這場架打得一點也不輕鬆。儘管被梅林的法術制約,痛苦使者的身體依然具有不自然的延展性,可以一邊吸收大部分的攻擊,一邊毫不留情地對我們揮出詭異的針頭。我一舉打在一隻痛苦使者臉上,拳頭整個沉入它的腦袋裡,費了好大的勁兒才拔|出|來。艾力克斯看準一隻的腦袋當頭就是一棒,想不到球棒不但擊穿了對方腦袋,而且還一路沉到胸口,這才止住了一擊的勢道。
「這間酒館很老了,比我還要老。甚至有人說陌生人酒館跟夜城本身一樣古老。以前每當我想要暫時逃離坎莫洛特裡面那種良善氣息的時候,我就會來這裡走走。如果我告訴你有多少有名的人物曾經在這裡買醉,你一定非常驚訝。不管是英雄還是魔頭,是官宦權貴還是市井小民,大家都會光顧這裡。這裡——是少數幾個曾經給我家的感覺的地方。也就是因為這樣,我才決定將自己的屍體埋葬於此。」他看了看四周,眼中的火焰翻飛,露出恐怖的笑容,喃喃地道:「啊,回憶呀——」
「我還是認為我們應該直接殺了約翰。」安妮.阿貝托爾一邊滴血一邊說道。「想要活捉他實在太危險了。」
「亡者是不做夢的。」梅林道。「這對我而言可是一項恩典。」
「他特意讓我知道的。」艾力克斯說。「他想要我知道。」
我突然想起壞潘妮殺人的手段,立刻搖搖腦袋將這個畫面甩開。
所有痛苦使者同時轉過身來面對這意料之外的威脅。其中有一隻往罪人衝去,不過卻突然停下腳步,彷彿撞上了一道看不見的牆壁一樣。罪人面帶憂傷地看著它,緩緩伸出一手放上它的額頭。在他的觸摸之下,痛苦使者全身皮膚登時皺起,有如一片腐葉般地凋零落地。瘋子雙眼大張,對著一隻痛苦使者狠狠一瞪,當場瞪到對方身體溶化,變成在地上冒泡的一灘原生質。
就在此時,眼前的景象突然消失,天賦再度將我推回酒館之中。我已經找到了赫恩的位置,但是還沒機會看仔細就被我的敵人發現了。每當我使用天賦的時候,整個人就會發出耀眼的光芒,而我的敵人就會追蹤這道光線找出我的行蹤。如今十二名痛苦使者憑空出現,當場將我團團包圍。它們是我敵人的走狗,是多年來一直不停追殺我的怪物,我一輩子都無法甩開的惡夢。
「上面說他常換地方。」艾力克斯說完把雜誌往吧檯上一丟,對我若有深意地看了一眼。我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我們該怎麼辦?」艾力克斯問。
「是誰派他們來的?你的敵人究竟是誰?」
「你——我認識你。離吧檯遠一點,不要把葡萄酒都變成別的東西,或是把啤酒變甜,或是讓我的吧檯點心進化。再想想,離所有東西都遠一點。站在原地不要動,連呼吸都不准。我說真的,約翰,每次你帶朋友來就讓整間酒館的格調更下一層樓。」
一張巨大的鐵王座在梅林身後凝聚成形,乃是他強大的意志將腦中的記憶實體化的結果。這張王座十分原始,完美展現了權力與慾望,絲毫沒有稍加修飾,烏黑的金屬上刻畫了許多栩栩如生的符文跟詛咒,似乎趁我不注意就會偷偷改變內容一般。我只認得其中一些符文,而那些符文所代表的意義,讓我慶幸自己不認得其他的內容。梅林頭也不回地向後坐倒,有如一條火龍躺在人骨堆裡一樣,陰沉沉地端坐於王座之上。他蒼白的皮膚在黑暗金屬襯托之下格外顯眼。他露出一嘴古老的黃牙對我微笑,彷彿我是他深為寵愛的兒子一般。我沒有響應他的微笑。
「當然,因為我必須找你來此。有些事情必須讓你知道,有些話我一定要說。你接下了一件麻煩的案子,就連我也無法預測後果。」
「等等。」我說。「你的後代?我以為艾力克斯是烏瑟.潘德拉剛和亞瑟王的後代?」
「我也是,我也是!」瘋子說。
一經啟動,卡片立刻飛出我的手掌,速度快到令我掌心一陣發燙。卡片飄浮在我眼前,綻放出超自然的光芒,隨著一陣釋放出來的魔力緩緩脈動。艾力克斯不是個喜歡低調的人,他加持的魔法一定要有全套的特殊效果才夠炫。接著卡片迅速擴張成一扇門的大小。我一把推開魔法門,大步走了進去,瞬間來到陌生人酒館。魔法門在我進入之後立刻關上,當場幻化為原先的會員卡,回到我手中。
「召喚梅林!我們需要梅林現身!」
「你已經死了。」我說。「下地獄去吧。」
我認為又到了轉換話題的時候了,畢竟聽一個死了幾百年的老鬼緬懷過去,絕對沒有好結果的。「你對夜城的起源知道多少?」
「你可以試試看。不過你應該知道就算強迫我找出心臟,我還是會在把心臟交出來之前將之銷毀。」
「傳送儀式失敗了。」潔西卡說。「我們的使者全數遭到殲滅。」
「根據我的推測,你母親最有可能是史上最偉大的女巫摩根拉菲,亞瑟王年代唯一足以與我匹敵的力量。她是個非常有趣的生命,不但法力強大,而且美艷無比,只是我從來不曾真的能夠接觸她的內心。一直以來我都懷疑她不像外表顯露的那麼簡單,而且我也不曾相信過她告訴亞瑟的那個狗屁故事,什麼她是他同父異母妹妹的鬼話。她這麼說只是為了要接近他而已,亞瑟最大的弱點就對家人的情誼。這就是身為孤兒所必須付出的代價。她利用亞瑟生下了一個兒子,莫德烈,然後再利用這個兒子毀滅坎莫洛特。我不禁懷疑,你母親是不是為了要毀滅夜城所以才生下你。喔,沒錯,我知道你在時間裂縫之中的遭遇。我看過你經歷過的未來,所有https://www.hetubook•com•com人、所有事物通通毀在你的手中。這些年來,有不少強者都曾預見過那個未來。」
我沒有聽到他們接下來的對話,因為我太震驚了。朱利安.阿德文特,傳說中的維多利亞冒險家,居然也是我的敵人?也許他有時不能認同我的作為,但我們始終都保持著良好的朋友關係,時常站在同一陣線對抗邪惡——他怎麼可能也想置我於死地?他絕對不可能贊成背叛與謀殺這類手段的——除非——他的良心已經被現實壓倒,除非真的沒有其他的辦法了。如果朱利安死後會被處理成痛苦使者,那我曾經面對過的痛苦使者裡,說不定也有不少是我的朋友。
「找我來有什麼事,梅林?我能為你做什麼?」
「我們已經有一具屍體了。」皮囊之王道。
我迅速觀察四周處境,隨時準備應付任何狀況,不過眼前卻出現一幅意想不到的景象。酒館之中空空蕩蕩,而且跟我印象中完全不一樣。地面上浮了一層淡淡的晨霧,有如裹屍布一般詭異,在空氣中緩慢飄蕩。氣溫非常寒冷,呼出的空氣在我面前凝成水霧。我腳下幾乎踏不到實地,彷彿地板存在於十分遙遠的異度空間裡面。酒館外有一陣狂風飛舞,刮在牆上發出刺耳的尖嘯聲響,隱隱包含了一股絕非人類所發出的說話聲。我曾經聽過這種風聲,這是時間裂縫出現的前兆,能夠將涵蓋的空間短暫地帶入過去或未來。在時間之風的吹拂下,即使是最強大的強者也不能掉以輕心。這種風出現通常就表示大事不妙,因為當時間都變得無常,天知道在時間之後等待的會是什麼樣的危機。
這個未來是我造成的,至少,一個垂死的老朋友是這麼告訴我的。
女惡魔嫣然一笑,美麗的外表在一剎那間蕩然無存。她嘴裡長出尖牙,雙眼化作血紅,手中冒出利爪,以無與倫比的速度向前衝去,登時來到兩名痛苦使者身邊。在它們有時間轉身之前,美麗毒藥已經扯下了它們的腦袋,拔掉了它們的手臂,摔倒它們的身軀,在地上踩成一片爛泥。地上沒有任何血跡,不過散落滿地的屍塊還是像具有生命一般地不停抽搐。美麗毒藥身形一晃,已經向其他痛苦使者撲上。在女惡魔的憤怒之前,它們充滿彈性的肉體根本一點機會也沒有。
「他現在只是一具屍體了。」安妮道。「這是他的意願,相信你也瞭解他。你該知道這種時候到外面去挖屍體有多危險。沒有屍體,我們無法製作人形軀殼。」
「或許是他變強了。」賴瑞.亞布黎安說道。「離他蛻變的時候已經非常接近了。我們要再試一次嗎?」
我立刻感到一股想要拔腿就逃的衝動。當梅林開始「預測後果」的時候,就連其他和他同等強大的生命也會突然想起在別的地方有事要辦。只可惜我不能丟下艾力克斯不管,而且我也很好奇梅林想告訴我什麼。再說,不管我逃得多快,梅林還是會有辦法將我拖回來的。
「我的卡片不是讓這麼多人搭便車用的。看來我得要加持新的過濾系統,在裡面放點解剖刀跟鋼鋸之類的東西,然後不放麻醉劑。」他看了看我的夥伴,露出跟往常一樣不屑的表情。看他這種反應,我感覺鬆了口氣。這種毫不掩飾的壞脾氣表示艾力克斯已經恢復正常,過不了多久就會開始胡亂罵人,然後故意找錯零錢。他明目張膽地瞪著瘋子。
它們擁有人類的外型,卻沒有人類的心靈。身穿黑色西裝,頭戴垂邊軟帽,藉著低垂的帽沿遮蓋面孔,好讓它們可以肆無忌憚地行走於人類的世界裡。由於此時已經非常接近獵物,所以它們也不再費心掩飾身份。它們沒有臉,腦袋的正面只是一片空白的皮膚,從下巴到額頭之間完全沒有任何五官特徵。它們沒有雙眼,但是卻看得見;沒有雙耳,但是卻聽得見。它們沒有嘴巴跟鼻子,不過它們不需要呼吸,也沒必要說話。它們既強壯又敏捷,並且永遠不會感到疲累。它們曾經跟在我身後追趕好幾英哩,奔跑數個小時,一路上所有不小心擋路的倒霉鬼通通被它們撕成碎片。
「快過來吧。」我說。
「那麼為什麼——」罪人冷靜而帶有理性地說。「為什麼你不用天賦找出他們的身份?」
在盡情發洩的同時,我心裡也慢慢明白了一件事情。我的敵人一定知道陌生人酒館是在梅林的守護之下,所以即使我是這裡的常客,他們還是不曾把痛苦使者派到這裡來找我。如今既然走到了這一步,顯然表示他們已經狗急跳牆了。至於是什麼原因,似乎也並不難猜。發洩完了之後,我們全都背靠吧檯而立,大口地喘著氣,心滿意足地看著滿地抽動的殘破屍塊,對著彼此散發出會心的一笑。我感到欣喜若狂,因為我終於擊敗了自己內心最古老的夢魘。突然之間,所有的屍塊停止抖動,然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回歸到創造出它們的地方。我們全都大聲歡呼,就連罪人也不例外。「這些傢伙是從哪來的?」他問。
「你認為知道夜城的起源就能從酒館中解脫出來?」我緩緩地道。「讓你能夠完全死去,永遠停止存在?」
「我們最近太常見面了。」我說。「有人會說閒話的。」
「我以為摩根拉菲已經死在你手裡了?」我意圖轉變話題。
「這位是罪人。」我立刻跟艾力克斯轉移話題。「這位是他的女朋友,美麗毒藥。」
我呆呆地看著他,一時說不話來。這個想法從來不曾出現在我腦海裡。也可能我想過,但是直覺地壓抑在心裡,因為我太害怕了。但是如今我親眼看到痛苦使者敗在我的手下,安安穩穩地站在陌生人酒館的保護之中,身旁都是力量強大的朋友——我緩緩點了點頭,再度開啟我的心眼。
一眼望去,世界似乎已經毀滅好幾個世紀了,不過我卻知道沒有那麼久。當我上次透過時間裂縫來到這個未來的時候,未來的剃刀艾迪曾經告訴過我這裡離我毀滅夜城不過八十二年的光景。所有文明以及人類一族完全滅絕,只因為我堅持踏上尋找母親的旅程。在幫助未來的艾迪解脫之前,我曾對他發誓絕對不會讓這個未來發生。
再一次,轉移話題的時刻又到了。我使用會員卡聯絡待在圖書館的夥伴們。卡片化作魔法門,在酒館跟研究區之間打開了一條通道。罪人的腦袋從門裡探了出來,臉上滿是好奇的神色。
「還是跟以前一樣傲慢,約翰.泰勒。」梅林以一種超過一百五十多年沒有人使用過的口音說道。
我搖頭。「既然追殺我一輩子的敵人都是來自這個未來,那這個未來多半比其他未來還要可能發生。」
「你對什麼都過敏。」貝蒂說。「心理作用啦。」
原來我的敵人就是這個未來裡僅存的幾名強者,夜城最後的防線。他們聚集在一起,瘋狂地想要毀滅過去的我,阻止我幹下——足以毀滅世界的惡行。我的天賦只能讓我瞭解這麼多。我的敵人是一群想要拯救夜城跟整個世界的人,而唯一拯救世界的方法就是回到過去將我擊斃。
「真是有趣的把戲。」他輕聲說道。「我以為沒有魔法可以突破圖書館的防禦呢。」
「我盡力了。」梅林冷冷地說。「但是我始終無法肯定——她總是說她會回來的。不過話說回來,亞瑟也說過同樣的話,我一直都不放棄等她。」
「辦不到。」艾力克斯說。「對不起,約翰。他要來就來,不是我能決定的。既然他現在還沒現身,多半是不會來了。」
影像突然幻滅,我在一瞬之間回到了陌生人酒館。我站在酒館的正中央,全身劇烈地抖動,冷汗一滴一滴地滑過臉頰。罪人伸手扶住我的身體,艾力克斯則遞給我另一杯白蘭地。我滿懷感激地接過酒杯,將杯中的烈酒一飲而盡,邊喝還邊聽到顫抖的牙齒敲擊在玻璃杯上的聲音。我太震驚了。太多的真相一下子湧入腦中,一時之間根本無法消受。
夜城裡沒有安全的電話訊號。除了隨時有莫名其妙的人在監聽,甚至三不五時加入對談之外,還有許多不請自來的廣告、其他異界的入侵,甚至有某些對科技有點研究的變態惡魔會嘗試附身在電話上面。說真的,我連手機是如何在夜城中運作的都不清楚,因為夜城絕對不在https://m•hetubook.com.com一般基地台和通訊衛星的涵蓋範圍之內;不過這也表示我的敵人無法用全球定位系統來找我。我一直假設手機系統是藉由強大的魔法力量運作,但是究竟是誰在提供這項服務,又為了什麼原因,會不會突然跳出來開始收費等等細節,我一概不知。如果我是喜歡擔心來擔心去的那種人的話,只怕光想到這些事就會煩死了吧。
「我不知道。」我答。「我從來都不知道。」
梅林緩緩點頭。「沒錯,我知道你會這麼幹。」
「也好。」罪人道。「瘋子已經在宗教研究區閒晃了好一會兒,三不五時就聽他來一句『不對,通通寫錯了』。已經有不少書消失不見,還有很多遭到改寫。我想圖書館的人應該已經很火大了才對。」
我一點也不驚訝。我心想。
艾力克斯一邊翻頁一邊唸唸有詞:「旅遊專欄,想看要付錢——DNA證實皇室家族是由蜥蜴進化而來的——是呀,這我們早就知道了——啊,找到了。原來是在『過氣神祇』專欄裡。顯然獵人赫恩已經變成一名流浪漢,如今靠著乞討維生。」
電話斷了,話筒中只剩下無用的雜音,於是我將電話收了起來。
梅林.撒旦斯邦,從古至今法力最強大的巫師,憑借他無與倫比的意志,依然存在於世間,乃是夜城中最古老、最邪惡也是最危險的強者之一。
露西跟貝蒂.柯爾特倫基本上並沒有受傷,只不過氣到快瘋了。似乎是梅林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控制了艾力克斯,強迫他打電話給我,然後再完全附身,二話不說就把酒館轉變成原始風貌,登時嚇跑了所有顧客。當露西跟貝蒂出聲抗議的時候,梅林一手一個就將她們甩倒在地。我想她們之所以這麼生氣,多半是無法接受自己竟然這麼輕易就敗在梅林手下吧。她們是肌肉發達的健美女郎,隨時都在對付各式各樣找麻煩的人;在陌生人酒館這種地方,所謂「找麻煩的人」包含的範圍可是非常廣泛的。艾力克斯和我安撫了她們一會兒,招呼她們去清理地上亂七八糟的桌椅,然後走回吧檯前。
話一說完,柳條巨臉前方的地板上浮現一道五芒星,綻放出墳場特有的陰森閃電光芒。在越來越凝重的氣氛之中,古老的法師梅林,坎莫洛特的創建者,撒旦的獨子,梅林.撒旦斯邦,緩緩地自五芒星中浮現,在我面前昂然而立,臉上浮現冷酷高傲的笑容。梅林已經死去好幾個世紀了,他的屍體自從羅格瑞斯滅亡之後就一直埋葬在酒館的地窖之中。然而在夜城,真正的強者並不會因為死亡而消失。梅林的確死了,不過他的靈魂依然存在,從來不曾離開。
「瘋子不會亂來的。」我保證道。「是不是,瘋子?」
「你最好不要知道。」我說。「聽好了,各位。我剛跟梅林結束一段簡短卻又惱人的對談。據他所說,我們必須去找一名古老的神祇,獵人赫恩。有人知道要去哪找他嗎?他已經好一陣子沒出現過了,但是除非必要,我不想一開始就運用天賦找人。」
「你新接的案子,約翰.泰勒。有人要你調查夜城的起源,而僱用你的人肯定是掌握支配力量的強者,甚至是更強大的實體。你接下這件案子不久我就知道了,因為我在夜城各地設下了心靈警報,主要就是為了得知這類事情。你是在倫狄尼姆俱樂部裡觸發我的警報的。很久以前,我曾經是那裡的會員。」
我隨時都在過濾來電——因為曾經有個已經死去的前女友打電話來——不過在看到螢幕上顯示了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號碼,我就鬆了一口氣。艾力克斯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吧陌生人酒館的老闆兼酒保,也是少數幾個無論什麼時候都歡迎打電話給我的人之一。我們算是朋友,這也是我把號碼給他的原因。而既然他從來不曾撥打過這個號碼,我認為最好還是接聽這通電話。剛開始,電話那頭什麼聲音都沒有,接著傳來一陣有如遠方風吹的低語聲。我叫了兩聲艾力克斯的名字,他才終於以一種緊張兮兮、壓力十足的聲音開口說話。
「我懷念他。」皮囊之王顫抖地道。「他帶給我們希望,自始至終都勇猛頑強地抵抗著。在他們終於擊倒梅林,當著他的面吃掉他的心臟時,我心中的一部分都跟著他一同死去。想不到在最後那一刻,他才是我們之中最高尚的一員。」
「這只是一種可能。」罪人說。「時間的分歧比大樹上的樹枝還要多。」
趁著艾力克斯忙著拿出上好的白蘭地的時候,我把剛剛梅林說的話通通說給他聽。他一邊聽一邊碎碎念,不過卻沒有露出驚訝的神情。要讓艾力克斯驚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我說完之後,側著腦袋看著他。
「這道法術奠基在梅林的法力之下。」我說。「沒多少地方可以跟他對抗。」
美麗毒藥從他身旁擠了進來。「喔,看呀,親愛的席尼,是一間酒吧呢!我們進去吧。我好想喝酒唷。」
「約翰,你一定要來陌生人酒館一趟。現在就來,事情很緊急。」
「影像伯爵」伸出滿佈皺紋的雙手在炭火盆旁取暖。天使戰爭過後,他又把自己被天使剝掉的皮膚給縫回身上,不過這些縫線跟原先皮膚上的神經科技、硅化節點以及魔法電路很不搭調,形成一種十分詭異的圖樣。「影像伯爵」的頭上頂著一道光環,看不出是什麼奇怪的能量所造成的。他不著衣物,瘦弱的身體只用幾條皮帶緊緊纏繞,或許是靠著這些皮帶才能保持人形。
我很討厭案子查到一半被其他事情打擾,不過艾力克斯似乎真的惹上大麻煩,而且整間陌生人酒館都遭到威脅。我不能坐視不管,因為我很喜歡那間酒館。當然,這整件事很可能是個陷阱,而艾力克斯就是引我入甕的誘餌。所有本能都在警告我不要去,而想要在夜城生存就必須學會信賴自己的本能。或許渥克已經將壞潘妮傳送到陌生人酒館等我了,這很符合他的作風。既然不清楚目前形勢,那我就只好利用驚奇的元素來製造優勢。不管選擇什麼交通方式,要穿越夜城抵達陌生人酒館需要一段不短的時間,而這段時間足夠讓我的敵人設下任何陷阱與驚奇;但是靠著一件小道具的幫助,我可以在轉眼之間抵達陌生人酒館。只要能攻其不備,說不定就有勝算。
整間酒館空無一人,平常爆滿的酒客如今完全不見蹤跡。照理說酒館只有在艾力克斯休息的時候才會關門,但要是艾力克斯在休息的話,會員卡應該不會將我傳送過來才對。此刻我獨自站在一個差點就認不出來的房間中,原先位於酒館內側的紅木吧檯完全消失,連帶吧檯後方的各式酒瓶和所有雜七雜八的東西通通不見。吧檯的位置如今讓一張柳條編成的巨大人臉所取代。這張臉流露出驚恐萬分的神情,張大的嘴巴可以將人整個吞噬。我突然顫抖一下,不過跟寒冷的氣溫無關。電話裡艾力克斯提到什麼時空倒轉——難道我眼前所見的就是世界上最古老的酒館的原始風貌?
「上啊。」艾力克斯說道。「我不容許任何人騷擾我的顧客,不然有損商譽。貝蒂,露西,上工啦!」
我一離開倫狄尼姆俱樂部這個勢利鬼的集散地,手機立刻就響了起來——來電鈴聲是「陰陽魔界」的電視主題曲,還有比這個更適合的嗎?——我自外套口袋中取出手機,滿臉懷疑地看著螢幕。很少會有人打電話給我,一來是因為沒多少人知道我的電話號碼,二來是因為知道號碼的人都知道除非狀況緊急,否則不要亂打手機。
這一次跟之前不同,我的天賦讓我看到了一個遙遠的景象。我似乎超脫了現實,成為一道單純的存在,沒有面孔、沒有身體,獨自飄浮在一個陌生的世界裡。我飄過一望無際的黑暗荒涼,見到震撼人心的殘敗廢墟。不久之後,我認出了這個地方。這是一個可能發生的未來,一個我曾藉由時間裂縫而不小心踏入的空虛境界。我的天賦將我帶到了末日之後的世界。在這個未來裡,夜城以及所有文明都已經不復存在。
「好了,梅林。」我說。「現身吧。」

他站起身來,身後的王座立刻消失。他滿懷惆悵地看了看眼前的酒館原貌,然後緩緩地沉入五芒星裡,回到地窖裡的墳墓中。五芒星的藍和*圖*書光一條接著一條隱去,當最後一條魔法的光芒消失的同時,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肉體浮現,身體蜷曲地躺在地板上。我看了看四周,發現酒館已經恢復原狀,晨霧、橡樹跟柳條大臉通通消失不見。時間之風停止吹拂,記憶中的原始風貌蕩然無存。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感覺像放下胸口一塊大石一樣。每次跟有能力隨手將我消滅的強者談話,都會給我一種喘不過氣的感覺,不幸的是,我的工作常常需要面對這種情況。我扶著艾力克斯從地上坐起,讓他背靠在已經恢復原狀的紅木吧檯側邊。他渾身顫抖,淚流滿面,也不知道是出於憤怒還是驚嚇。
梅林緩緩點頭。「亞瑟——非常特別。當時我還沉迷在創造國王的遊戲裡,利用烏瑟.潘德拉剛一手打造出亞瑟王的傳說。但是亞瑟超乎我的想像,超越所有人的期待,成為一個非常特別的人。他是世界上最完美的人,也是我唯一忠心追隨過的王。我為他鋪設了美麗的夢想,而他用雙手將夢想帶入現實。一個奠基在理性與憐憫之下的國度,將所有古老的瘋狂一掃而空。神聖的國度,羅格瑞斯,在黑暗的時代裡綻放出耀眼的光芒。」
「我想我們應該來杯白蘭地提神。」艾力克斯說著走到吧檯後方的老位子。
我看了看酒館中的景象,問道:「幹嘛重新裝潢?」
「我們繼續。」我說。「我已經接受委託了。而我從來不讓顧客失望。真相才是重點。至於真相會傷害到什麼人,那都是以後的事了。」
「當然。」罪人說。「你不想吸引你那些身份不明的敵人注意。看吧,我的消息也很靈通。這幾年,你在夜城已經變成跟我差不多等級的傳奇人物了。我知道不少關於獵人赫恩的事情。圖書館裡有很多跟他有關的記載,不過大部分的傳說都有矛盾之處。不管怎樣,所有記載似乎都認為他已經墜入凡塵,不再保有古老神祇的力量了。他如今很可能身處影子瀑布。」
我沉入內心,以一種無以言喻的方式收斂我的心神,開啟我的天賦。只要我用心去看,就能夠找出任何東西以及任何人。內心深處的第三隻眼一經喚醒,整個夜城之中的景象立刻盡入眼底。
「好吧。」我盡可能地冷靜說道。「我們聊聊吧。你這次是為何而來?做噩夢了嗎?」
他沉默了一會兒,又道:「我喚你來此,約翰.泰勒,是為了將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告訴你,好讓你對未來可能面對的局面有個心理準備。或許,這純粹是因為我不清楚夜城起源的關係。我無法接受世界上居然還有我知識範圍以外的事情。我想要知道夜城的起源。」
「我不知道。沒人知道。」
「我們必須製造更多痛苦使者,」安妮說。「我們必須準備隨時開啟另一道傳送儀式,絕不能錯失任何機會。」
它們在這裡比較虛弱。我心想。這間酒館的防禦措施非常強大。梅林的魔法削弱了它們的力量。第一次,我感到自己有能力擊敗它們——
我臉上燃起一股全新的自信。除了剃刀艾迪出手的那次之外,我從來沒見過痛苦使者這麼快就倒下的。在這裡,它們不是無敵的。它們是可以被消滅的,連我都辦得到。這時還有六隻痛苦使者沒死,不過個個手足無措。我向前跨出一步,它們立刻全部向我轉來。
「當然不介意,席尼。我願為你做任何事。」
「這不是一件普通的案子。」梅林說。「從你接下案子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經觸發了一連串無法停止的效應,於時空之中掀起漣漪,警告所有等待這一刻已久的強者。在夜城中與正常世界裡,很多古老的力量都開始甦醒,有些想要幫助你,有些則意圖阻止你。此事牽連廣泛,遠比你想像中還要嚴重。曾經的我會毫不猶豫地將你擊斃,以免此事繼續擴大。良善與邪惡的勢力將會有無數死傷,恐怖的力量將會橫行大地,一切都不會再跟以前一樣了。然而,或許真相大白的時刻當真來臨;或許古老的教條已經過時,該是我們迎向全新世界的時刻了。」
「別理梅林。」罪人開心地道。「我們不需要他。你還有我們呢,約翰。所以,這些就是傳說中的痛苦使者?看起來很唬人,不過我見過更可怕的怪物。美麗毒藥,如果你不介意——」
梅林換了個坐姿,臉上再度浮現冷酷專注的神情:「在我年輕的時候,曾跟許多強者求教。他們告訴我夜城是由一個來歷不明的強大實體創造出來的,目的是為了在大地之上保有一片不受天堂與地獄管轄的自由樂土,一個真正無拘無束的地方。這就是為什麼我能在死後這麼多年依然存在世間——當然我的血統也是原因之一。我可以肯定的部分就只有這麼多了,想查出更多內幕,你必須詢問比我還要古老的強者。我有一位老師仍然留在夜城,不過如今的他已經不比當年了。獵人赫恩,野地裡的自由精神,狂野狩獵的領導人,未開化的野性之靈,在英格蘭還很原始的年代裡,支配偉大的綠色之夢的森林之神。」
他們究竟在對抗誰?我心想。這場大戰的另一方究竟是什麼人物?居然連梅林.撒旦斯邦都不是對手?夜城之中,究竟隱藏了什麼樣的危機?
觸目所及,到處都是毀滅的痕跡。偉大的建築全部坍塌,除了一些斷垣殘壁之外,就只剩下滿地的殘磚爛瓦。街上停滿了毀壞的交通工具,完全沒有任何動靜。夜城死了。天空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暗紫色彩,彷彿被它所見到景象給打得滿是瘀青一般。遠方的地平線豎立著建築物的荒涼輪廓,而天空的盡頭也不見月亮的蹤跡,就連星星都只剩下稀稀落落的十來顆,孤獨黯淡地掛在夜色中。
我曾向未來的剃刀艾迪保證就算死也不會讓這種事情發生,但會不會打從我接下這個案子的那一刻起,一切就已經開始運轉了呢?如果夜城的起源真的與我母親的身份息息相關,那麼繼續追查下去是否就會推倒毀滅世界的第一張骨牌?
「所以你待在這裡並不只是要等待心臟的回歸?」我問。
「那是什麼地方?」瘋子問,此刻他似乎處於少有的清醒狀態。
「你決定吧。」罪人說。「就看你想不想繼續追查這件案子。你不是一定要查下去。你隨時可以放手。不過如果你決定繼續,我跟美麗毒藥都會陪你走下去的。因為我對將會發生的事情感到十分好奇。」
他露出邪惡的笑容:「你知道——我可以強迫你運用天賦幫我找出心臟。」
「時間裂縫裡的景象只是可能的未來。」艾力克斯說道。「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沒錯。」影像伯爵道。「為了他的原罪,為了這麼多條人命,也為了他所繼承的血脈。」
「夜城的強者?來自外世界的力量?或許是其他空間的——」
「我們不跟彼此交談。我一直在找樂子,忙著開疆闢土、扶植帝王,然後再將我創造出來的王國消滅,直到我遇上了亞瑟,一切才終於改變。他令我羞愧,讓我看清自己眼光的渺小。我愛他。他是我的父親,是我的兒子,是無盡黑暗之中屹立不搖的陽光。我一直知道地獄是真實存在的,但他讓我瞭解天堂也不只是一個神話。我把性命交給了他,我願意為他而死——然而,我也一直都知道想要救他就必須違背他本身的意念。最後他犧牲生命捍衛夢想,因為唯有如此,夢想才真正值得。他跟莫德烈在戰場上相遇,戰死在彼此的懷抱裡,直到死前都不知道父子二人究竟為了什麼要走到這一步。我當時去殺摩根拉菲,沒有陪在他的身邊。在那之後,在亞瑟跟坎莫洛特滅亡之後,我就再也不在乎任何事了。後來當不忠的妮暮偷走我的心臟時,我甚至有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她也算是個了不起的人物了,真的。」
「我們不能把他變成痛苦使者!」潔西卡立刻叫道。「他是我們的人。」
他抄起加持過魔法的棒球棒就從吧檯後方衝了出來。露西跟貝蒂甩甩拳頭,和圖書也向痛苦使者迎了上去。我笑了,有朋友的感覺真好。我將目光移到一名痛苦使者身上,發現它似乎有點遲疑。
我終於瞭解艾力克斯在電話裡講的話了。酒館裡所有的改變都是出自梅林那個年代的景象,而梅林只有透過艾力克斯.墨萊西的肉體才能在現實世界中現身。因為艾力克斯被一道跟陌生人酒館一樣古老的家族詛咒給羈絆在酒館之中,一生一世都注定是梅林賴以現身的媒介。這些日子以來,梅林已經很少現身了。不過每當他現身,絕對會為世人帶來不好的消息。
梅林大笑,不過笑聲中沒什麼歡愉的氣息。「不,孩子,除了我之外,沒有任何人強迫我留在此地。我靜靜地等待我的心臟以及所有的力量再度回到我的體內,到時候,我一定會把這幾百年來的帳好好地算一算!」
「他隨時都打算貢獻自己。」賴瑞說。「他喜歡當英雄,而這就是他最後的機會。如果你不願意動他的屍體,我們來就可以了。」
他們圍在一盆炭火之前取暖,以抖動的雙手跟不安的言語凝聚所有殘存的力量,默默地對抗著自屋外傳來的恐怖聲響。接著他們停止動作,靜靜聆聽。我可以聽到他們耳中的聲音。某個非常巨大的東西在暗紫色的夜空中移動,緩緩地向著他們走來。從對方移動時所發出的聲音聽來,我很慶幸自己看不到它的長相。屋內的生還者一動也不敢動,每張營養不良的臉上都浮現恐懼的神色。他們怕得不敢發出絲毫聲響,唯恐惹來對方的注意。最後,那隻恐怖的怪物終於遠離——看來他們設下的防護罩還可以再撐一陣子。
罪人揚起眉毛道:「你的社交圈很高級呀,約翰。」
「他根本不重要。他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為了讓我附身。很久很久以前,我將他的家族與血脈羈絆在這間酒館之中,目的就是為了要保留一個後代在身邊,以便我在需要的時候可以透過他的肉體現身於世。」
「你從沒告訴過我,梅林,」他痛苦地說道。「數百年來,你從來沒有告訴過任何我們家族的人,原來我體內流的不是潘德拉剛家族的血液;原來我竟然不是偉大神聖的王家後裔,我只是梅林的後代。我這一生都沒機會脫離這間酒館——」
看著這些曾經不可一世的強者,變成這種可憐兮兮的樣子,我心裡其實很不好過。潔西卡.莎羅,如今已經恢復人形,不再是當年那個恐怖的「不信之徒」,不過還是一樣瘦弱。她身穿一件破爛的皮夾克以及一條皮褲,手中抱著一隻古老殘破的泰迪熊。這隻熊是我為了喚回她心中的人性而幫她找回來的,但是此刻她卻利用泰迪熊跟我之間的遙遠連結來偵測過去的我的正確位置。
景象突然迅速移動,似乎天賦終於找到了要找的東西一樣。我往廢墟俯衝而下,沿著兩旁建築殘骸高速遊走,對準某個特定的地點前進。最後,我來到了一間獨棟房屋之前。這棟屋子和其他建築一樣殘破,沒有絲毫特別之處,但我心知這裡就是我要找的地方,敵人的藏身之處。所有窗戶裡都沒有透出任何光線,不過我可以感到屋子裡面蘊含著生命以及光輝,緊密地隱藏在黑暗的世界之外。當我往屋子飄去的時候,心裡浮現了一個事實。眼前的景象是我上次造訪這個未來的之前幾年,而這個年代裡人類還沒有死絕,不過也死得差不多了。我穿越了屋子的外牆,飄入一間防護嚴密的內廳,廳中點著幾根散發微光的蠟燭。藉著這微弱的光芒,我終於見到了我的敵人。
罪人跟美麗毒藥穿越傳送門進入酒館,接著我們半哄半騙地將瘋子也帶了進來。瘋子的表情不太高興,看來似乎有點危險。我關上傳送門,收起會員卡。然後就聽到艾力克斯在吧檯後方大力地吸了一口氣。
那是一棵巨大的橡樹,樹幹粗壯,盤根糾結,看來像是從天地初開就存在於此,但是我偏偏從來不曾見過它。錯雜的樹根緊密地纏入地板,深入地窖之中;濃密的樹枝向上擴散,不少都突出到天花板之外。整棵樹上沒有任何樹葉,不過酒館的兩名保鏢,露西與貝蒂.柯爾特倫,則被數不清的長春籐與槲寄生給緊緊纏在樹幹之上,昏迷不醒,臉上滿是瘀青與血跡。她們兩個都是非常強壯的女人,擁有戰士般堅忍不拔的意志,絕對不會不戰而敗。我伸手觸碰樹上的藤蔓,試圖放她們下來,不過旁邊立刻甩出更多藤蔓向我張牙舞爪。我縮回手,藤蔓馬上安靜下來。我在心中暗罵一聲,已經瞭解這裡出了什麼事,也知道是誰在搞鬼了。
我心跳加速,手心顫抖,呼吸急促,冷汗直流。我打不過它們。它們不但強壯異常,而且身體非常柔軟,彈性十足。我無法傷害它們,無法撕裂它們,無法阻止它們,甚至連拖延時間都辦不到。我心裡非常明白,因為我已經試過無數次了。不論我出手多重,它們始終越戰越勇。多年以來,我應付它們唯一的方法就是逃跑。我轉頭看向艾力克斯。
艾力克斯眉頭皺得跟包子一樣。「喔,天呀,原來是夜城最淒美的愛情故事,地獄來的小情侶,世界上最墮落的笨蛋跟貨真價實的女惡魔。為什麼這女的看起來這麼像我前妻?」
我伸手到另一個外套口袋裡,摸出了一張特殊的俱樂部會員卡。這張卡片十分稀有,據我所知,艾力克斯一共只做了五張。我拿會員卡在臉頰上拍了拍,考慮著眼前的形勢:說不定,他們算準了我會使用這張卡——也可能算準了我會算準他們算準我會用而偏偏又不去用——這樣想下去沒完沒了了,專心在眼前的問題上。會員卡其實只是一張色彩鮮艷的厚紙板,一面以歌德體印有酒館店名的水印,店名底下還有「你在這裡」血紅大字。我只需要以大拇指按在血紅的大字上面,就可以立刻釋放蘊藏在卡片裡面的魔法力量,將我傳送到酒館內部。如此不但可以瞬間抵達,而且還能越過守在酒館門口的守衛(對方應該不曾聽說過這張卡片,幾乎沒什麼人知道這張卡片的存在)。說到底,不管對方有什麼陷阱,既然艾力克斯需要幫忙,我就不能坐視不管。於是我不再猶豫,大拇指在卡片上一按,啟動了會員卡的魔力。
「我想我對槲寄生過敏了。」露西說著用力搔起自己的手臂。
「你怎麼知道自己是梅林的後代?通常他附身的時候,你應該不會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才對。」
「不。」安妮.阿貝托爾說。「太快了。我們現在還太虛弱,等恢復元氣再說。還有時間。」
不管毀滅夜城的力量究竟為何,此時一切都還沒結束,只不過人類這一方顯然已經快要完全滅絕了。我飄到敵人身旁,靜靜地聽著他們談論充斥夜城的那些異界怪物。根據他們的談話,夜城的廢墟之中本來隱藏了不少反抗勢力,不過這些日子以來一個接著一個都遭到怪物剷除,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聽說任何其他人的消息。如今聚在這個小房間裡的人,很可能就是人類最後的希望,若是他們也失敗了,那麼夜城中唯一的活物將會只剩下昆蟲;而這些昆蟲已經被「大戰」中所釋放出來的能量影響,開始產生突變。
「那裡是超自然生命的墳場。」艾力克斯說道。他很喜歡有機會炫耀自己的知識。「當傳奇人物遭到世人遺忘的時候,他們就到影子瀑布去等死。那裡的環境從各方面來看都很落後,不過也很寧靜,對某些人而言很適合等死,不過我個人並不認同。為什麼瘋子的背景音樂變成桃莉.巴頓的歌了?我知道,不要問。話說回來,我不認為赫恩已經離開夜城了。我記得最近才讀到一些關於他的消息——」
他停了一停,下巴靠在手背上,回憶著過去的時光。「我本來可以成就更偉大的事業。身為撒旦與凡人女子所生的唯一子嗣,我的宿命就是成為毀滅基督教的王,但是我拒絕了這項榮耀。我非常睿智,很小的時候就有自己的想法。我不要聽從他人為我鋪好的命運,我要走出自己的路。為了確保我的自由,我將撫養我長大的女巫全數殺光,然後陸續又除掉了許多打算利用我對抗基督教的敗類。我母親早就死了。她死於難產,是個連名字都沒有留下來的女巫。顯然當時我等不及十月懷胎,於是撕爛了她的身體,自己爬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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