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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槍傳奇1:時空之卷

作者:瑪格麗特.魏絲 崔西.西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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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傳嘆口氣。「光站在黑暗中發呆也不能阻止什麼事。」他喃喃自語道。無論如何,他還是覺得全身彷彿都被鬼魅所包圍,渾身上下不舒服。眼前的門底下透出白淨的亮光,照進走廊。他最後回頭望了那些堆積如山的書籍一眼,那些書籍正安詳地躺在那兒,如同安詳地沉睡在墓穴中的屍體一樣。接著,他打開了那扇門,進入帕蘭薩斯城中阿斯特紐斯的書房。
「帶她到我的房間來。」阿斯特紐斯既沒抬頭,也沒停筆。
「除非是我邀請的貴賓。」雷斯林低聲說。他把沾血的手絹整齊摺疊好,放回袍中的暗袋裡。然後,他伸出手抓住克麗珊娜。
現在,她靜靜地等待著,用盡所有的意志力克制自己的期待。即使是面對這個傳說中克萊恩最邪惡、力量最強大的男人,她也並不害怕。如果她的教養允許的話,她甚至會對他露出輕蔑的笑容。有什麼樣的邪惡能夠承受她信仰之劍的力量?什麼樣的邪惡能夠穿透她閃耀的盔甲?
阿斯特紐斯發出不屑的聲音,鬆開她的手,彷彿已對眼前這位女子徹底失去興趣。他轉過身,走到窗前俯瞰著帕蘭薩斯眾多閃耀、迷人的建築物,這其中只有一個例外。有座建築即使在正午時分也不會被陽光照射到。
現在,身為一名帕拉丁的牧師,她穿著白色的連身長裙,雖然看來樸實,但卻是用上好的布料製成。除了環繞她細腰的金質腰帶外,衣服上沒有任何的裝飾,唯一的飾物是屬於帕拉丁的白金龍護身符。她戴著純白的兜帽,讓她如同大理石般質樸的外表更為平靜、冷淡。
克麗珊娜感覺血管在她的額頭上不住地跳動。法師在說話時,繞過了椅子,更靠近眼前這個年輕女子。他現在和克麗珊娜靠得如此之近,以至於後者可以清楚地感覺到他黑袍下所散發出來的奇異、不自然的熱度。她可以聞到他身上散發出來那甜膩卻不讓人討厭的氣味。她突然意識到,這是他身上所攜帶的藥材所發出的辛辣氣味。這個念頭讓她感覺一陣暈眩噁心。她手中緊緊握住帕拉丁的護身符,感覺那光滑的邊緣陷進了她的肌肉中,讓她再度找到勇氣遠離這個男人。
雷斯林笑了。
當她跨越這個小房間朝他走來時,阿斯特紐斯對如此秀氣的外表下,竟然藏著豪邁的步伐感到有些驚訝。這和她細緻的外表並不相稱。她握手的力道也十分堅定,與帕蘭薩斯中那些只習於無力地伸出指尖的仕女們相比,並不尋常。
克麗珊娜對他的提議感到驚訝,睜大了雙眼。她試著要躲開他,但竟然不小心讓窗戶擋住了自己的退路。「我不能……去那座塔。」他不停靠近的身軀讓她開始結巴,呼吸不順。她試著要繞過他,但他微微挪動手中的法杖,堵住她的去路。她試圖冷靜地繼續說下去。「那裡的法術會阻擋一切——」
「主人,塔林納斯家族的克麗珊娜求見。她說事先和您約好……」貝傳的聲音愈來愈低,他可是鼓起所有的勇氣才敢說這麼多話。
她出生在帕蘭薩斯城的塔林納斯家族,這個家族幾乎擁有和城市本身一樣漫長的歷史。克麗珊娜享盡了一切階級和財富所能帶來的豪奢享受。她聰明又擁有堅強的意志,長大很容易變成自主意識強烈又固執的女人。不過,她慈愛且睿智的雙親循循善誘地將她的堅強意志培養成對自己的自信。這輩子克麗珊娜只做過一件讓父母失望的事情,且將他們傷得很深。她拒絕了一樁和年輕貴族的婚事,決定從事神職工作,服侍那些久被遺忘的諸神。
「也許我對他的健康有著妳所不知道的關切。」雷斯林帶著輕蔑的笑容回答。
「半精靈坦尼斯靠著雷斯林.馬哲理的幫助才獲得勝利。」阿斯特紐斯鎮定地說。「莫非妳選擇只相信傳說的某個部份?」
她或許真的是大理石塑造的,阿斯特紐斯心想,只不過大理石還會被太陽所溫暖,她卻不會。
「當然。」克麗珊娜又恢復了冷靜,所有情緒都被她小心地塞回應該在的地方。她轉過身再度面對他。「感謝你前來——」
「我得走了,」雷斯林的喉中發出呼吸的奇異聲響,「剛剛這陣發作讓我十分虛弱。我必須休息。」
「才沒有!」克麗珊娜大喊,隨即咬住自己的嘴唇,對眼前這個男人竟然煽動自己露出情緒感到憤怒。她閉上嘴,深吸一口氣。「帕拉丁的旨意是不容你質疑和嘲笑的。」她冰冷地說,但是她無法阻止自己的聲音變得柔和。「伊力斯坦的健康狀況也不干你的事。」
阿斯特紐斯在通往他房間的走廊上停了下來,眼神停留在房裡的那個女人身上。
雷斯林的嘴唇又往上揚了一點,但是他繼續說話,彷彿從未聽到她講的話。「是伊力斯坦嗎?」雷斯林的聲音降為嘶嘶的低語。「祂會派伊力斯坦來摧毀我?」法師聳聳肩。「不會的,當然不會。所有的消息都證實,這個偉大、神聖、敬拜帕拉丁的牧師非常地疲倦、虛弱、行將就木……」
貝傳的嘴張到一半就停住了,好一陣子說不出話來。文字依舊不停地從鵝毛筆流瀉而出。
「帕拉丁的神眷之女。」雷斯林柔聲說,聲音中帶著敬重,甚至有些敬畏。
當長槍之戰尾聲時,她首次聆聽來到帕蘭薩斯的伊力斯坦的教誨。他的新信仰——或者m•hetubook.com•com應該叫作古老的信仰——像野火般傳遍了克萊恩,因為這個新的宗教將邪惡巨龍和龍騎將的敗北,都歸之為古老諸神的恩典。
克麗珊娜非常確定自己已經準備好領導教會,但是這樣夠嗎?正如同她告訴阿斯特紐斯的一樣,這個年輕的傳道人一直覺得自己註定要為這個世界做出貢獻。在戰爭結束之後的現在,每天領導教會的日常生活,看來似乎太過平凡無聊。她每天都祈禱帕拉丁能夠給她艱難的任務,為了服侍所敬愛的神,她發誓願意犧牲一切,即使犧牲自己的生命也在所不惜。
「我不明白。」她喃喃自語。她還清楚記得黑袍柔軟的觸感,手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她的手下意識地在背後緊握著。
「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知識都在這些書裡面,」他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然而從來沒有任何事或任何理由,讓我覺得打擾這些書的作者是理所當然的。」
「你做了什麼?」她結巴地質問。「你不能夠對我施法!我的神會保護——」

克麗珊娜步履踉蹌,幾乎要摔倒。她覺得虛弱、暈眩。她的手摸著剛剛被他的雙唇所接觸、現在正有如燒灼般疼痛的部位。
終於,阿斯特紐斯抬起頭來,臉上滿是不耐煩的神色。當他擱下那枝彷彿從不停止的筆時,房間裡充滿了令人難以忍受的寂靜。貝傳臉色大變。眼前這個歷史學者有張不受時間影響、不受年紀影響的臉孔,但是看過他的人很少記得他的長相,他們只記得那雙幽暗、專注,並不停地移動,彷彿正目睹一切的眼睛。這雙眼睛也能夠傳達出極端的不耐煩,提醒貝傳寶貴的時間依舊在流逝。正當這兩人說話時,分分秒秒的歷史就這樣流逝,沒有被記錄下來。
雷斯林正準備離開,但是克麗珊娜攔下他。「我……我不該懷疑你,雷斯林.馬哲理。」她柔聲說,「我再一次感謝你的賞光。」
阿斯特紐斯不屑地打斷她的話。
貝傳鼓起僅存的勇氣,在一扇門外停了下來。穿著在他身上的歷史學者所專屬的袍子也平復下來,變得整齊而無皺摺。但是他的一顆心卻拒絕向袍子學習,反而在體內不住地亂跳。貝傳摸摸自己的頭頂——這是一個年輕時所留下來的習慣,他在緊張時就會不自覺地這麼做。只不過那時他還沒選擇這個要剃頂上頭髮的職業。

極少人曾經聽過這個法師的笑聲,而那些聽過的人從來不會忘記,總會在最黑暗的夢境中回想起來。那是種尖銳、單薄如同刀鋒般的笑聲。那聲音捨棄一切的良善,嘲笑一切的真理和正義,刺穿了克麗珊娜的靈魂。
阿斯特紐斯挑起一側的眉毛,讓它幾乎陷進泛灰的頭髮中。
「妳很勇敢,呵,無懼的神眷之女。」他說,「在我邪惡的碰觸之下,妳竟然沒有發抖。」
「進來,老朋友。」阿斯特紐斯用深沉、毫無起伏的語調說。
「當然。」雷斯林虛弱地嘆氣,在他的語調和表情中都帶著哀傷,那是一個時常被誤解、被懷疑的哀傷。「我只不過是給妳一個記號,讓妳可以進入修肯樹林。但是,通過樹林並不容易——」他一貫諷刺的語調又回來了。「不過,相信妳的信仰會保護妳的!」
「嗯,貝傳?」阿斯特紐斯並沒有停筆。
「您好,阿斯特紐斯。」塔林納斯家族的克麗珊娜起身招呼。
克麗珊娜微微揚起下巴,目不轉睛地盯著那座恐怖的高塔,毫無血色的嘴唇抿成一直線,雙手交疊在背後。
克麗珊娜單獨一人待在溫暖、寂靜的房間裡,隨即在椅子前跪了下來。「感謝祢,帕拉丁!」她低聲說。「我接受祢的挑戰。我不會讓祢失望的!我不會失敗的!」
克麗珊娜吃了一驚,胸口一陣劇烈的疼痛讓她說不出話來,有一段時間她甚至無法呼吸。尖銳、劇烈的疼痛刺進她的指甲,一陣寒意傳遍全身。她不由自主地縮回椅子裡,指甲深深陷進麻木的肌肉中。
雷斯林轉過身。
雷斯林掙脫她,把她推到一邊去。他的咳嗽逐漸緩和下來。在恢復正常呼吸後,他嘲弄地盯視她。
「我會到的。」克麗珊娜堅定地回答,為了貝傳臉上所顯露的害怕而感到竊喜。她點頭向他道別,手悄悄地放在精工雕製的椅背上。
「永生不死者,我再度向您致意。」他柔聲對阿斯特紐斯說。
「帕拉丁在夢中告訴我——」她傲慢地說。
「我也非常同意。」黑袍法師的嘴唇微微抽動了一下,似乎代表著微笑。「我來到這裡是為了回應您的邀請。您對我有什麼要求?」
戰爭……改變,這就是戰爭所帶來的後果。就如同他身上的袍子一樣,他周遭的世界似乎終於平靜下來,但是他又能感覺到改變正在靠近,就像兩年前一樣。他真希望自己有能力阻止……
雷斯林笑了,那是溫暖、幽暗且神秘的笑容——只讓他們兩人分享的笑容。克麗珊娜突然開始對他產生興趣。雷斯林將她拉近,然後放開她的手,並且將法杖靠著椅子放好。接著他用瘦弱的雙手捧住她的頭。在他的碰觸之下,克麗珊娜顫抖起來,但是她卻無法動彈、無法言語,什麼事情都不能做,只能不明所以、難以控制、恐懼地看著眼前的景象。
貝傳正對著阿斯特紐斯。然而,即使是倒過來看,主人的字跡依舊讓他能夠清晰地辨認。
阿斯特紐斯繼續書寫。
克麗珊娜的雙眉舒展開來,冷靜的微笑再度出現。「善有善報,」她幽幽地回答,「惡有惡報。正如同長槍之戰中對抗和-圖-書塔克西絲和祂的惡龍一樣,正義必將再度獲勝。藉著帕拉丁的幫助,我將擊敗這個邪惡,正如同公認的英雄半精靈坦尼斯擊敗黑暗之后一樣。」
「你嘲笑的是你自己的末日。」她輕聲地說道。
「您看,阿斯特紐斯。」她柔聲地說。「他來了。」
「我認為我們不需要浪費時間客套。」克麗珊娜直截了當地說,她的表情又再度恢復了鎮定。「我們讓阿斯特紐斯放下了手邊的研究,他會希望我們盡快達到我們的目的。」
雷斯林抓著胸口,不停地咳嗽,掙扎地呼吸著。他的步履不穩,如果不是因為手中的法杖,他早就倒在地上。克麗珊娜一時之間忘卻自己的嫌惡和噁心,本能地伸出手放在他的肩膀上,喃喃地唸誦醫療的禱文。在她掌心下的黑袍柔軟又溫暖,她可以清楚感覺到雷斯林的肌肉在不斷地抽搐著,體會到他正承受著極大的痛苦與煎熬。她的心中充滿了同情。
「妳口中所稱呼的這名邪惡男子,他所服侍的是和帕拉丁一樣強大的神祇——黑暗之后塔克西絲!也許我不該說服侍,」阿斯特紐斯露出了奇異的笑容。「這樣的形容對他來說不適合……」
「法師,雷斯林.馬哲理求見。」貝傳提到最後那個名字時,聲音有些沙啞,也許他是回想起上次提及這個訪客時的情景——雷斯林正倒在大圖書館門前的階梯上,不停地嘔血。阿斯特紐斯對於貝傳的自制力皺起雙眉,後者以穿著袍子所能達到的最快速度逃離現場。
貝傳走了進來,眼光投向阿斯特紐斯,後者像是尊石像般坐在靠近爐火、堅硬且不舒服的椅子上。
太陽終於躲到遙遠的山脈之後,天空被夕陽的餘暉染成寶石般的紫色。僕人們悄悄地走進來,點燃阿斯特紐斯房中的爐火。火焰只是靜靜地燃著,彷彿像是在歷史學者長久的訓練之後,學會了保持大圖書館的寧靜。克麗珊娜又坐回那張不舒服的木椅,雙手再度交疊在膝上。她的外表依舊保持著一貫的冷靜,但是內心卻興奮得小鹿亂撞,只有閃爍在她雙眼中的亮光揭露了這個秘密。
法師離開了房間,貝傳緊跟在後,順手關上了房間的門。
當這個身影走進房裡時,克麗珊娜感覺到失望的寒意籠罩著她。她希望帕拉丁給她的是一些困難的任務!和他作戰能夠征服什麼可怕的邪惡?現在她可以清楚地看見他,她眼前是一名虛弱、削瘦的男子,身形有些痀僂,倚著木杖,彷彿沒有它就走不動一樣。她知道他的年紀,他現在大概是二十八歲,但是他走路的步伐緩慢、小心,甚至有些遲鈍,就像是九十歲的老人。
征服這個虛弱男子對我的信仰算是什麼考驗?克麗珊娜難過地要求帕拉丁回答。我不需要和他搏鬥,他正被自己體內的邪惡所吞噬!
他又往她靠近一步。克麗珊娜冷靜地往後退了一步,碰上了原先的椅子。她緊抓著堅硬的把手,繞過椅子,轉過身來面對他。
今天,在就寢時刻前二十八,塔林納斯家族的克麗珊娜前來約見雷斯林.馬哲理。
「妳不明白嗎?」雷斯林反問,那雙金色的眼睛彷彿直達她的靈魂深處。「妳為了妳的神力付出了什麼代價?」
法師把兜帽拉上,遮住自己的眼睛,平靜地向呆望著他的克麗珊娜點頭為禮。然後用緩慢、虛弱的步履走向門口。他伸出削瘦的手拉下響鈴。大門立刻打開,貝傳飛快走進,克麗珊娜猜他一直站在門外。她抿緊雙唇,傲慢、憤怒地瞪了他一眼,貝傳雖然不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卻只能臉色蒼白地用袖子抹去頭頂的汗珠。
一個孤單的身影逕自朝著遠方的光源走去。他的腳步聲低得幾不可聞,彷彿全被四周的黑暗給吞沒了。貝傳看著那些似乎由無窮無盡的卷軸和書籍所構成的《阿斯特紐斯編年史》,也就是克萊恩全史,難得地容忍自己的想像力奔馳起來。
陰影被溫暖的火光照亮了。火光照在那柔軟的黑色天鵝絨袍上,映射出細碎的閃光來。此時火光正好照到天鵝絨兜帽上鑲嵌著的銀色神秘符號。陰影變成了一個身體,天鵝絨袍將這人的身體徹底遮住。有那麼短暫的片刻,這身體和人體之間的相似只有那隻抓著木杖、如同骷髏般削瘦的手。木杖上有一顆水晶球,嵌在一個雕刻出來的龍爪中。
阿斯特紐斯記錄歷史,從天地初開就開始這項工作,看著世界從他的眼前流逝,並且將一切寫在書冊中。他無法預知未來,那是神的領域。但他可以感知一切變化的徵兆,同樣的徵兆也困擾著貝傳。他站在那裡,耳中傳來水鐘裡水滴滴落的聲音。即使他用手接住那些水滴,時間依舊會繼續地流逝。
突然間,也許是意識到她話中的威脅,雷斯林的笑聲終止了。他金色的雙眼瞇了起來,仔細地打量著她。最後他又笑了,那是對自己所露出的奇異的微笑。一直看著兩人你來我往的阿斯特紐斯站了起來。這名歷史學者的身體擋住了火光,他的陰影落在兩人身上。雷斯林吃了一驚,臉色微微一變,他半轉過身,用威脅的目光看著阿斯特紐斯。
雷斯林轉過身。「我也不該這麼愛逞口舌之快。」他說。「再會了,神眷之女。如果妳確實不害怕真相,那麼後天晚上,當努林塔瑞剛出現在夜空中時,請到寒舍來。」
「小心,老朋友,」法師警告道,「莫非你打算干擾歷史洪流的方向?」
「帕拉丁的神眷之女,」雷斯林再度開口,柔和的聲音像天鵝絨般包圍了克麗珊娜。「您還好嗎?」hetubook.com.com但現在她能夠聽見那聲音中帶著苦澀的諷刺意味。這是她意料之中的,也是她準備好面對的。她生氣地對自己承認——他之前尊敬的語調讓她受寵若驚,但是此刻她的弱點已經消失;她從椅子上站起身,雙眼平視對方,一隻手則無意識地抓住白金龍護身符。冰冷的金屬觸感帶給她勇氣。
「兩年前,他進入了大法師之塔,」阿斯特紐斯冷靜、毫無感情地對著和他一起站在窗邊的克麗珊娜說。「他在最深沉的黑夜中走進那座塔,夜空中唯一的月亮是那個不會發出光亮的天體。他穿過了那座受到詛咒的修肯樹林,那是一片沒有任何凡人敢擅自靠近的橡樹林,即使是那些自命膽大包天的坎德人也不例外。他一路走到大門前,上面依舊掛著那具屍體;那是大法師之塔的守門人,那是一位自高塔一躍而下,並將自己刺穿在門上,以自己的血和生命對這座塔施下詛咒的邪惡法師。但是當他抵達時,守門人在他面前行禮,大門為他敞開,在他進入後又重新關上。在過去的兩年中,這兩扇門並沒有再度打開。而他也從未離開過,如果有任何人曾經進入,也無人目睹。妳竟然期待他出現在……這裡?」
我到底在煩惱些什麼?他自怨自艾地想。當然不只是去見館長這件事,他已經很久沒有這種感覺了,自從……自從……他打了個寒顫。沒錯,自從上次戰爭時,那個年輕法師差點死在門口之後。
阿斯特紐斯的臉色突然變得鐵青,表情若有所思,眼神透露出不安。「妳似乎對自己非常有自信,牧師。妳怎麼能夠確定?」
克麗珊娜不自覺地屏住呼吸。一開始她什麼都沒看到,只見走廊上的一個陰影,彷彿黑夜選擇以這樣的形象出現。
一開始聽到伊力斯坦講述之時,克麗珊娜感到非常懷疑。這個年輕女子——她當時約二十五、六歲——從小就是聽著神明降下大災變的恐怖故事長大的;祂們丟下燃燒的大山,把陸地劈開,將神聖的都市伊斯塔丟入血海中。在那之後,人們認為諸神背棄了他們,拒絕再和他們有任何往來。克麗珊娜打算禮貌性地聆聽伊力斯坦的教誨,但是也準備了許多的質疑想要難倒他。
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人開口。最後,克麗珊娜覺得帕拉丁的力量流遍全身,轉過身面對雷斯林。「我忘了是你和你的同伴一起找到聖白金碟的,所以你當然曾經讀過它。我很想和你繼續討論裡面的記載,不過,有句話我必須先說在前頭,雷斯林.馬哲理,以後我們如果再有機會打交道,」她冷靜地說,「我必須要求你對伊力斯坦抱著最起碼的敬意。他——」
「我從不插手,」阿斯特紐斯回答,「相信你很清楚。我是個觀察者、記錄者,不論是面對任何事情,我都保持中立。我知道你的計劃,我也知道這世界上每個活人的計劃。因此,雷斯林.馬哲理,聽我一言,記住我的警告。你眼前這個女子受到諸神的寵愛。你也知道她是什麼樣的身分。」
「掌握了過去和現世的強者。」克麗珊娜聳聳肩。「就如同預言所說的,他來了。」
她擁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秀髮,漆黑有如夜晚平靜無波的深海。她將中分的頭髮都梳到後腦,用平凡、毫無裝飾的木質梳子將它固定起來。這一絲不苟的髮型非但沒有絲毫妨礙她蒼白且細緻的面容,反而更加強調她肌膚的白皙。她的皮膚白得毫無一絲血色,灰色的眼睛和她的臉龐相比,看起來似乎太大了些。連她的嘴唇看起來也都沒有任何顏色。
「是的。」克麗珊娜緩慢地回答,懷疑地看著對手,等待他進一步的嘲弄。但是他金屬般的臉孔是認真的,他突然間換上了一副學者的面具——聰明、睿智。「上面的確這樣記載著。」她冷笑著說。「我很高興你曾經讀過聖白金碟裡面的記載,雖然很明顯地你沒有從裡面學到什麼。你還記得裡面也寫著——」
看到伊力斯坦的第一眼,她就有了很好的印象。伊力斯坦當時正處在力量的巔峰,即使在他中年的外表下,他看起來依舊英俊、強壯;就像古老的傳說中,曾經和偉大的騎士修瑪同赴戰場的牧師。克麗珊娜在那天傍晚發現了自己對他的尊敬,最後她跪在他面前,感動地流下興奮的眼淚,她的靈魂終於找到可以停泊的港灣。
阿斯特紐斯打開門,圖書館的寂靜流進房間裡,將克麗珊娜包圍在令她精神一振的涼意中。她感覺到自己再度恢復了自制力,因此放鬆下來。她的手鬆開護身符,優雅地、行禮如儀地向阿斯特紐斯鞠躬道別,雷斯林也是一樣。接著門在歷史學者的背後關了起來,兩人第一次獨處在同一個房間中。
克麗珊娜冷靜的表情沒有受到任何干擾。她依舊掛著笑容,目光注視著街道。
「受到諸神的寵愛?我們不全都是嗎?神眷之女?」雷斯林再度面對克麗珊娜問www.hetubook.com.com道。他的聲音如同黑天鵝絨袍般柔軟。「這不是寫在米莎凱白金碟裡嗎?這不是那個神聖不可侵犯的伊力斯坦的教導嗎?」
「看著這些書的同時,就好像被吸進時間的洪流中一樣。」他望著這些靜默不動、沉寂的書架,嘆了一口氣。有那麼短短的片刻,他真希望自己會被吸到別的地方,可以躲開眼前的困難任務。
阿斯特紐斯的臉色變得更為鐵青,也更為嚴肅。
克麗珊娜感覺對方正在嘲笑她。她平常只習慣接受他人無比的敬意,這點更增加了她的怒火。她用冰冷的灰色大眼瞪視對方。「我是來警告你的,雷斯林.馬哲理。帕拉丁知道你的邪惡詭計。小心,否則祂會摧毀你——」
雖然主人在房間裡,但他並沒有開口,甚至連頭都沒抬。
他所帶來的訊息是諸神並沒有放棄人們,而這是人們捨棄了神明,用驕傲的態度去要求修瑪謙卑祈求,才能得來的成果。第二天,克麗珊娜離開了家,離開了雙親、僕人、財富和她的未婚夫,住進了那矮小、冰冷的房子裡。伊力斯坦計劃以這棟房子為基地,在帕蘭薩斯興建一座雄偉的神殿。
「我實在很感激您肯為了這次會面犧牲寶貴的時間,充當中立的第三者。」克麗珊娜冷淡地說。「我瞭解讓您犧牲研究的時間是多麼無禮的要求。」
她眼前所看到的是一雙處在黑色深淵中的金色眼眸。這雙眼睛像是一對鏡子,平板、反光,拒絕透露其他的任何資訊。瞳孔——克麗珊娜恐懼地看著那雙幽暗的瞳孔。金色的雙眼中嵌著兩個沙漏狀的瞳孔!那張臉——被淹沒在身心的折磨中,自從七年前在大法師之塔中接受試煉後,他就未曾逃離這悲慘的命運。法師的皮膚變成金黃色,臉孔像是張金屬的面具,無法看透,毫無知覺,就如同他手杖上那隻金色的龍爪。
塔林納斯家族的克麗珊娜耐心地等待著。她並沒有亂動、嘆氣,或是瞪著牆角的水鐘。她也沒有看書——阿斯特紐斯很確定貝傳會遞給她一本書,讓她消磨時間。她也沒有在房間裡踱步,也沒有打量那些放在書櫃中陰暗角落的幾個裝飾品。她直挺挺地坐在那張不舒服的木椅上,清澈、明亮的雙眼定定地看著夕陽落在山脈上的餘暉,彷彿她是第一次,抑或是最後一次目睹克萊恩的日落。
阿斯特紐斯有些驚訝地看著她。
「我已經和你們耗掉了不少時間。」這位歷史學者跨過前廳的大理石地板。「當你們準備好離開時,響鈴通知貝傳。再會,神眷之女。再會……老朋友。」
雷斯林緊緊抓著她,低下頭用沾血的雙唇掃過她的額頭。當他這樣做的時候,口中喃喃唸著奇異的語句。然後他放開了她。
「主人,原諒我!」貝傳必恭必敬地鞠躬,匆匆忙忙地倒退出了書房,靜靜地關上門。一走出房間,他立刻拿手帕擦拭滿是汗水的光頭,急忙朝著帕蘭薩斯大圖書館的大理石走道快步走去。
克麗珊娜措不及防,驚訝地看著他。這很明顯地並不是她所預期的狀況。
然後她得到了答案。
「怎麼摧毀?」雷斯林突然反問,他的奇異雙眼放射出詭異光芒。「祂要怎麼摧毀我?」他一句接著一句地問。「閃電?大洪水和大火?也許再來一座燃燒的大山?」
「帕拉丁指示過我。」克麗珊娜回答,眼神依舊盯著那座塔。「在夢中,白金龍出現在我面前,告訴我,曾經一度被封印的邪惡力量,如今又再度以雷斯林.馬哲理的身分出現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面臨絕大的危機,而我被召喚來阻止這場危機。」當克麗珊娜開口時,她大理石般的面孔變得柔和,灰眸也變得清澈明亮。「這就是我不斷祈求,對我信心的試煉!」她斜睨著阿斯特紐斯。「容我向您述說,我從孩提時就知道自己注定要完成一些偉大的功業,對這個世界和人們做出貢獻。這就是我的機會。」
「為什麼?」克麗珊娜露出真正困惑的表情,看著眼前這張不受歲月影響的臉。然後她突然微笑起來,彷彿明白了什麼。這個微笑就像照在雪地上的月光一般,並沒有為她的臉孔帶來任何生氣。
兩年後的現在,克麗珊娜已經是帕拉丁的傳道人,是少數被選中、能夠帶領教會在這段草創時期蓬勃發展的菁英。教會能夠擁有這些年輕的新血是十分幸運的,伊力斯坦過去幾乎用盡了一切生命來發展這個教會。現在,似乎他所崇敬的神明就快要將他召回到祂們身邊。當那一刻來臨之時,許多人相信克麗珊娜會理所當然地繼承他的遺志。
在微弱的火光下,勉強可以看見克麗珊娜的雙頰如同法師的雙唇般沾染了淡淡血色。她警覺於對方的刺探,別過頭,依舊看著窗外。夜色已經降臨了帕蘭薩斯,銀月索林那瑞已經是黑暗星空中銀色的光源,和它一起出沒的紅月則尚未升起。黑月——她心中暗想,在哪裡?他真的能夠看見嗎?
貝傳用謹慎、經過精確計算的步伐踏在豐厚的小羊毛地毯上,來到巨大且一塵不染的書桌前。有很長一段時間他沉默不語,只是呆望著眼前的歷史學者用堅毅而穩定的手,拿著鵝毛筆在文件上不停地寫著。
這一天,在日落時刻前二十八,貝傳進入我的書房。和_圖_書
她如此專注地看著夕照,以至於阿斯特紐斯走進房間時並沒有引起她的注意。他很感興趣地打量著她;這對這位歷史學者來說並非少見——對他來說,他的職責正是用銳利、深不可測的眼光觀察克萊恩上的一切生物。不尋常的是,有那麼短短的片刻,這位歷史學者的臉上出現了同情和深沉的哀傷。

「但是我們之間的事情還沒處理完,」雷斯林柔聲說,「我很希望能有個機會讓妳知道,妳所信奉的神,祂的恐懼是毫無根據的。我有個建議。在大法師之塔裡和我碰面,妳會看到我所有的藏書,瞭解我正在進行的研究。當妳看完之後,妳就會放下心中的大石。正如同白金碟中所說的,我們只對未知感到恐懼。」他又朝她走近一步。
她依舊無法動彈。他的視線攫住她,她驚慌地胡思亂想,甚至以為她被施了法術。他彷彿感覺到她的恐懼,特別走過房間,來到她面前,以既是施恩也是關懷的態度看著她。她抬起頭,只能看見火光在他金色的雙眼中跳躍著。
「主人,」貝傳一邊小聲地開口,一邊為了自己的大膽而顫抖著。「我……我們不知道該怎麼辦。她畢竟是帕拉丁的神眷之女,我……我們覺得沒辦法拒絕她進來。我們該——」
「妳知道他的故事?」
克麗珊娜察覺到眼前這個男人的質疑,嘴角微微揚起。不過,在她雙眉間蹙起的一道細紋是她怒氣的唯一破綻,同時,她的語氣反而更為冷靜。
這位歷史學者的房間位在大圖書館的西廂;如同其他的館員一樣,這個房間裡面四壁的架上都放滿了各種各樣的書籍和卷軸,讓中間那小小的起居空間飄著一絲絲的霉味,聞起來就像是一座已經封閉了幾世紀的陵寢一樣。房裡陳列的家具很少,就算有也都是非常樸實的。一張坐起來不甚舒服,看上去雕工精細且質地堅硬的木製椅子。靠著窗邊的是一張矮几,上面沒有任何裝飾,黑色光滑的表面上只反射著即將西沉的陽光。房裡的每樣東西都是這麼井然有序。在如此偏北之處,日落後的晚春仍舊冰冷,因此晚上還是必須生火取暖。但是,甚至就連放置在最北邊火爐旁的柴火,都整齊排列得讓人難以置信,讓人不禁聯想起火葬堆。

整間房間散發出單純、井井有條和冷漠的感覺。但是與房裡那位雙手交疊在膝上、靜靜等待著的美麗女子相比,這冷漠與井井有條看起來不過是為了與她相應和而存在的。
她驚訝地閉上嘴,警覺地看著法師削瘦的身體似乎在她面前徹底崩潰。
「很好。」克麗珊娜用厭惡的眼神看著他,這讓她灰色的眼眸轉成冰冷的藍色。「我已經盡力阻止你了,我也給了你警告,你的命運現在已經交在神的手中。」
「你好,雷斯林.馬哲理。」阿斯特紐斯動也不動地說。他的聲音中帶著一些嘲諷,彷彿和這個年輕法師彼此間分享著什麼共同的笑話。阿斯特紐斯比個手勢。「請容我介紹,這位是塔林納斯家族的克麗珊娜。」
「雷斯林.馬哲理!」貝傳吃了一驚,震驚和恐懼終於讓他的嘴巴能夠動彈。「莫非我們要讓他——」
「這些真的是帕拉丁告訴妳的嗎?」他突然質問。
「不要在我身上浪費妳的祈禱,神眷之女。」他苦澀地說,從袍子裡拿出一塊手絹擦拭嘴角。克麗珊娜可以清楚看到上面沾滿了鮮血。「我的病是無藥可醫的。這就是我的犧牲,我為了我的法力所付出的代價。」
那片黑暗停在門口。
「帕拉丁與我同在。」克麗珊娜厭惡地回答。
阿斯特紐斯嘆口氣,轉過頭來面對這位他曾聞其名,卻從未得見的女子。
「阿斯特紐斯,我很遺憾我提起這件事,請原諒我。這是我和吾主之間的溝通,如此神聖的事情是不能公開討論的。我提起這件事只不過是要證明這名邪惡的男子一定會前來。他無法抗拒,帕拉丁會帶他來的。」
雷斯林面對阿斯特紐斯,背對著克麗珊娜,褪下黑色的兜帽。
阿斯特紐斯的目光正是定在那棟建築上。這座黑色的高塔聳立在美麗、光耀城市的正中心,黑色的主塔扭曲變形,而在夕陽下閃耀著血紅色澤的副塔,最近才被魔法的力量所修復,它看起來像是一隻腐爛的骷髏手,從地底墓穴中掙扎著爬出來。
「當然。」牧師冷冷地回答,瞥了他一眼,隨即又轉回頭繼續注視那已經被夜色慢慢包圍的高塔。「知己知彼,百戰百勝。我非常瞭解雷斯林.馬哲理。我非常瞭解他。我確定他今天一定會赴約。」
「只要這不是浪費時間,我就不介意。」阿斯特紐斯握著她的手,仔細打量著她。「但是我必須承認,我並不喜歡這樣。」
「妳好,帕拉丁的神眷之女。」阿斯特紐斯走進來,將身後的門關上。
幾年前,當她還是少女時,僕人們會幫她將烏黑亮麗的秀髮梳理成最流行的款式,然後在上面插上金或銀製的髮飾,並用珠寶的光輝來點綴這深沉的黑色。她們會用搗碎的梅子做為染料來染紅她的雙頰,再讓她穿上最華麗的粉紅或水藍的禮服。她那極其閃耀的美貌曾經讓人不敢正面逼視,當然,追求者也曾經不可計數。
「您不相信他會來,對吧?」克麗珊娜不經意地說著。
克麗珊娜感覺自己像是披掛著愛人獻上的鮮花、趕赴決鬥的騎士,她知道自己擁有這樣的真愛,根本不可能在即將來臨的決戰中落敗。她堅定地看著大門,等待這場決鬥的第一擊。當門終於打開時,她原本一直冷靜交疊在膝上的雙手,興奮得彼此互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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