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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拉蒙伸出手，板著臉孔從坎德人手中接過時空旅行裝置。不顧泰斯狂亂的抗議聲，他接過裝置，開始轉動珠寶，慢慢將耀目的權杖轉變為平凡無奇的項鍊。泰斯一臉淒慘地看著他。

在他腳下，是他自己的屍體。

「閉嘴，泰斯。」卡拉蒙警告道，他的話配合一道刺眼的閃電，讓坎德人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泰斯腳步沉重地移動著，鞋子上的泥巴多得讓他覺得好像穿著矮人的鐵頭靴行走一樣。不過，他的腳遠比不上他的心來得沉重。他一遍又一遍地對自己說，「這裡不是索拉斯，這裡不是索拉斯，這裡不是索拉斯……」直到聽起來像是雷斯林的咒語為止。

「我……我很抱歉，卡拉蒙。」泰斯低聲喃喃道，小手滑進大漢僵硬、毫無知覺的手中。

但是卡拉蒙搖開了坎德人的手，依舊堅毅地往前走。他突然停了下來，瞪著地面。「泰斯，那這又是什麼？」他用充滿了恐懼的聲音質問道。

以前，來到這個轉彎的人們會看到最後歸宿旅店中閃耀的燈光，他們會聞到歐提克香噴噴的辣馬鈴薯；每當那扇門打開，接納來自各地的人們時，他們也會聽到從裡面流瀉而出的笑語和人聲。卡拉蒙和泰斯心有靈犀地都在轉彎前停了下來。

泰斯偷瞄著卡拉蒙的臉，想要看看自己提出的論點有沒有說服力。但即使它產生了效果，從卡拉蒙的臉上也看不出來；那張充滿痛苦的臉上還有著讓泰斯大吃一驚的堅毅表情，這大出泰斯意料之外。

他把小臉埋在自己的臂彎中，不停地前後搖動，難過得嚎啕大哭起來。

兩人來到了道路轉彎處。他們都認得出這個地方，即使無人開口說出隻字片語；卡拉蒙是因為無話可說，泰斯則是因為拒絕承認自己知道這是哪裡。但，兩個人的腳步都同樣沉重。

卡拉蒙瞪著他。

卡拉蒙低下頭。他拍拍石碑，在肆虐的風中撫摸著冰冷、潮溼的表面。幾滴雨滴打在石碑上。「她是孤單地死去的。」他說。他握起拳頭，猛力捶向石碑，銳利的邊緣讓他皮破血流。「是我把她留在這裡的，我應該在這裡的！該死！我應該和她在一起的！」

泰斯瞪著它。那的確是把鐵鎚，至少看起來曾經像是一把鐵鎚。木質的把柄幾乎已經燒掉了四分之三，唯一剩下來的只有一塊焦黑的木頭和被火焰烤得焦黑的金屬鎚頭。

大漢嚴厲的表情軟化下來。「我知道，泰斯。」他疲倦地說，「這裡就是索拉斯。」

他的肩膀開始因為啜泣而抽動著。泰斯看向天上的烏雲，發現它們又開始https://www.hetubook.com.com移動了。泰斯更靠近卡拉蒙，緊緊地握住他的手。

他們依舊沉默不語，但兩人都用絕望的眼神看著四周焦黑的樹枝殘幹、滿布泥灰的地面、破碎的岩石。在他們的耳中，無聲的雷擊比外界的行雷閃電還要震撼。因為兩人都深知道他們現在應該能聽見索拉斯傳來的聲音，即使他們現在還看不見索拉斯；他們應該可以聽見城鎮運作所傳來的聲音——鐵匠打鐵的聲音、市場熙熙攘攘的聲音，沿街叫賣的小販、小孩和商人們，以及旅店傳來的聲音。

「不對，這裡不是！」泰斯大喊著，「這裡……這裡只不過剛好是一個長著白楊樹的地方而已！世界上有很多地方都有白楊樹——」

——大大地鬆了一口氣。

泰斯抬起頭，警慌地跳起來。「卡拉蒙！」他大聲喊著，在泥漿中滑了一跤，摔倒在地。

泰斯用手扭動著自己的馬尾，搖了搖頭。

「卡拉蒙，你看吧！我告訴過你了，對吧？」他努力試圖壓過呼嘯的風聲。「你看，這裡什麼都沒有，啥也沒有！沒有旅店、沒有小鎮，什麼都沒有。」他把小手塞進卡拉蒙的大手中，試著把他往回拉。「我們走吧！我有個點子，我們可以回到費資本在天空中做了個金色拱橋的那個時候去——」

「提卡！」卡拉蒙用壓過呼嘯風聲和隆隆雷聲的沙啞嗓音大喊著。他不顧膝蓋的疼痛，蹣跚地跑到一處寬廣、沒有殘幹的空地上。泰斯依稀想起來，這是通往旅店的道路。坎德人爬了起來，快步跟在卡拉蒙後面。但大漢的腳步快得讓人難以置信，恐懼和希望給了他在遍地泥濘中飛奔的力量。

完全不像坎德人的尖叫聲蓋過風聲傳了過來。卡拉蒙立刻警覺地抬起頭，發現泰斯的馬尾巴消失在一個巨大的陷坑中，很明顯是剛才突然出現在坎德人的腳下。

泰斯走過那個轉角，畏懼地抬起頭來——

泰斯嘆了口氣，慢步離開。他現在當然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他再也沒辦法拒絕承認這件事情。卡拉蒙的屋子座落在靠近小鎮中央的地方，也就是靠近旅店之處。泰斯繼續沿著原來是繁華小鎮中車馬往來的街道走著。即使現在沒了房子，沒了街道、沒了支撐房屋的巨木，泰斯還是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他真希望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他可以看見四處都有從泥中伸出的枝枒，他感覺到一股寒意，因為這裡根本沒有別的東西。除了……

卡拉蒙開始沿著泥濘的小徑走著，緊咬牙關忍受腳上所傳來的hｔtｐs://www.hetubｏok.cｏm.ｃｏｍ疼痛。泰斯低頭看著非常熟悉，現在卻已經大不相同的小徑。他看到另一邊有個轉彎處；他對轉彎處後面有什麼東西可說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雙腳像是生根似地站著，瞪著卡拉蒙寬厚的背。

泰斯把表面上附著的泥灰撥開來，呆立了很長一段時間，然後輕聲地呼喚道，「卡拉蒙。」

但大漢依舊相應不理，泰斯只好自己一個人去觀察。他注意到在街道的最底端，原來是個小公園的地方，豎立著一座石製的方尖碑；他也記得他上次來索拉斯時，這裡也沒有這座石碑。於是他便走向前觀察這個物品。

「你根本不知道！」泰斯憤怒地大喊。「這都有可能！」他突然衝向前，精確一點地說，他試著要跑向前，在泥巴裡拖著腳往前，盡可能不要沾染太多泥巴。他撞進卡拉蒙的懷中，拉著大漢的手。「我們走！我們趕快離開這裡！」他再一次拿出時空旅行裝置。「我——我們可以回到塔西斯！就是有龍把房子弄倒在我身上那時候！那時候好好玩喔，很有趣，還記得吧？」他尖細的聲音在燒焦的樹木之間環繞著。

「鐵鎚，」卡拉蒙用哽咽的聲音說。「我的鐵鎚。」

泰斯吸吸鼻子。「這不過是個大空地。好吧，也許這裡的確有過什麼東西，也許是個很大的房子，不過它現在不在了。那有什麼好擔心的？我——喔，卡拉蒙！」

卡拉蒙繞到前方，沉默地閱讀著上面雕刻的簡陋文字，和尚未完成的記述。

「沒……沒事，」泰斯結巴地說。「只是我的想像而已。卡拉蒙，」他緊張地加上一句，「我們快點走吧！現在就走！我們可以去到任何一個地方！我們可以回到過去，當我們都還在一起，大家都很快樂的時候！我們可以回到當佛林特和史東還活著的時候，回到雷斯林依然穿著紅袍，提卡還——」

「跟過來，泰斯！」他暴躁地說。

在幾分鐘不尋常的沉默之後，卡拉蒙意識到有些事情不對了，開始朝四下打量。他停下腳步，臉上掛著疲憊和痛苦的表情。

坎德人與平常不同的口氣穿透了卡拉蒙沉重的傷悲。他抬起頭，看見那座奇異的石碑和泰斯不尋常的嚴肅神情，隨即吃力地往泰斯的方向走去。

高大、雕工粗陋的石碑在火焰和風暴的肆虐下倖存了下來。它的表面雖然焦黑，但泰斯靠近一看之後，發現上面還存有刻文。他清除掉上面所沾附的灰泥後，發覺自己可以看得懂下面的文字。

「我就快要把它拔出ｗｗw.heｔuｂooｋ.cｏm.ｃoｍ來了，卡拉蒙！」他回答道。「我——」

但是，當他看見泰斯爬出洞穴時，突然停了下來。坎德人的表情是卡拉蒙從未見過的——泰斯的臉色灰敗、嘴唇發白，雙眼圓睜。

在那個原先被石塊環繞的大洞中，在大量的泥濘下，是許多屍體，成堆的屍體，男人、女人、小孩的屍體。由於泥濘的保護，有些人的臉孔竟然還可悲地可以認出來——至少在卡拉蒙模糊的視線中是這樣的。他的思緒飄到不久前他所看過的另一座百人塚，那個克麗珊娜所找到染上瘟疫的小鎮。他記得弟弟憤怒、哀傷的表情。他記得雷斯林召喚來閃電、燒盡一切，將整個小鎮燒成飛灰。

「我可以幫上什麼忙？」泰斯扭絞著手，焦急地問。「我知道了！我幫你找根枴杖！附近一定有很多斷掉的樹枝，我可以幫你找找看。」

卡拉蒙什麼都沒說，只是疲倦地點點頭。

風開始愈變愈大，伴隨著奇怪的聲音在怪異的殘枝斷幹之間迴蕩，就像是有人咬緊牙關吸氣的怪聲。溫暖、黏稠的雨水也停了下來，頭頂上的烏雲翻滾著，蒼白的太陽在灰色的天空中放射著衰弱的光芒。在地平線上，烏雲開始聚集，變得愈來愈黑。七彩閃電在雲朵中穿梭，給它們帶來一種遙遠、致命的美感。

「卡拉蒙，千萬不要靠近！」泰斯低聲道，用一隻沾滿泥漿的小手拚命揮舞著。「求求你，不要過來！」

「為什麼我們不走，卡拉蒙？這個地方好可怕。我們沒帶食物和飲水，而且，就我所見，這裡恐怕也找不到任何食物。另外，如果我們被這些恐怖的閃電打中，可能會被炸到天上去。還有，風暴愈來愈近，而且而且，你也知道這裡不是索拉斯——」

卡拉蒙指了指。

卡拉蒙抬起頭，往另一個方向看去。

「我不知道，泰斯，」卡拉蒙靜靜地說，「可是我準備要找出答案。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難道你不好奇嗎？從什麼時候開始，坎德人會拒絕冒險的機會？」他開始一瘸一瘸地沿著小徑往下走。

「你……你怎麼能確定？」他結巴地說，依舊掙扎著不願意相信。

坎德人全身泥濘，破破爛爛，拖著沉重的心情站到他身邊。「這是什麼？」他用嘴唇顫抖地問，一邊指著大漢手中的東西說。

「我和任何一個坎德人一樣好奇。」泰斯喃喃嘀咕著，低著頭跟在卡拉蒙後面。「可是對沒去過的地方好奇是一回事，對家好奇又是完全另一回事了。正常人根本不該對自己的家感到好奇啊！家是不應該改變的。家應該一直m.hetubook.com.com在那邊乖乖等你回來。家應該是可以讓你說，『哇，這裡看起來跟我離開時一模一樣！』而不是，『哇！這看起來像是有六百萬隻龍飛過這裡，把這裡給炸爛了一樣！』家不是冒險的地方，卡拉蒙！」

泰斯指著前方。

「我……我要四處看看……」他對卡拉蒙低語，後者根本沒有任何反應。

太遲了。卡拉蒙已經來到洞穴的邊緣往下看去。泰斯趴在地上，倒在卡拉蒙身邊，開始劇烈地顫抖和啜泣。「他們都死了，」他抽噎地說，「全都死了。」

坎德人緊張地嚼著馬尾巴，站到卡拉蒙身邊。「什麼是什麼？」他倔強地問。

卡拉蒙咬緊牙關，強迫自己仔細地注視那座墳墓，強迫自己尋找紅色的捲髮……

但是現在傳來的只有一片死寂，以及，遠處的低沉雷聲。

「這是什麼？」他詢問道。

「我很確定，」卡拉蒙語帶苦澀地說，「看這裡。」握柄搖晃了幾下，鎚頭也跟著不穩起來。「這是當我還喝很多酒的時候做的。」他用手揉著眼睛。「這做的不是很好，鎚頭常常會掉下來。反正那時……」他哽咽了。「我也沒用這把鐵鎚做多少工作。」

「神哪……」他畏懼地說。「卡拉蒙，你在這裡！」

「卡拉蒙！」泰斯對終於找到可以調查的東西感到如釋重負，他也急忙想讓卡拉蒙脫離目前哀傷的情緒。「卡拉蒙，我想你應該來看看這個！」

最後，卡拉蒙嘆了口氣。「走吧！」他跛著腳往前走。

泰斯很快就在焦黑的樹幹間失去了他的身影，但依舊可以聽見卡拉蒙呼喚提卡的聲音。一等泰斯明白了卡拉蒙要去的地方，他的腳步便慢了下來。他的頭因為這裡的高熱和惡臭而隱隱作痛，小小的心中因為剛剛所看到的景象而劇烈地撕扯著。坎德人拖著沾滿泥巴的沉重鞋子，帶著滿腔的恐懼，蹣跚地往前走。

泰斯突然意識到，卡拉蒙變了。這不只是因為他放棄了酗酒的習慣，而是他的內心產生了一些改變；他變得更為嚴肅，而且……好吧，看起來更負責任，泰斯猜想，不過，還有其他的改變。泰斯思索著——自豪，他思考了片刻之後才得到答案。那是對自己感到驕傲，驕傲並果決的態度。

突然間，他把到口的話給吞了回去，差點把舌頭給咬掉了。坎德人在卡拉蒙毫無所覺的狀況下抽回手，跪倒在地。他銳利的眼睛捕捉到了在蒼白太陽下閃爍的光芒。他伸出顫抖的手，急忙地撥弄著泥漿。

泰斯最後爆發了。「這些https://m.hetubook.com.com是白楊樹，卡拉蒙！」

「泰斯，我想你接下來還會說有很多地方都有水晶湖，也還有很多地方有卡若理山脈；還有那個你和我都常看佛林特坐著刻木頭的大岩石，還有這條通往——」

泰斯沒辦法回答，只能搖搖頭，指向前方。

「我馬上就來了，泰斯！」卡拉蒙步履蹣跚地走向前。「先撐住——」

泰斯別過頭。卡拉蒙的哀傷是只能夠讓他自己獨享的，不能有旁觀者。泰斯不理會自己沿著鼻尖滴落的淚水，模模糊糊地看著四周。他從來不曾感覺這麼無助、迷失和孤獨。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什麼事情不對勁了？一定可以找到線索，找到答案的。

泰斯的心開始往下沉，這可不是會輕易放棄的卡拉蒙，也不是需要坎德人來讓他不在酒吧裡惹事的卡拉蒙。泰斯悲慘地嘆口氣，在此時他竟覺得有些懷念以前那個卡拉蒙。

他啜泣著鬆了口氣，然後，他狂亂地看著四周，開始往旅店的方向跑去。「提卡！」他大喊著。

「我不認為你有什麼可以做的，卡拉蒙，即使你在這裡——」坎德人認真地說著。

沒錯，卡拉蒙站在另一根白楊樹樁旁的荒廢空地上。他手中拿著某樣東西，用一種終於捨棄了全部希望的眼神看著它。

卡拉蒙的腿因為過度奔跑，此時又疲軟了下來。不同的是，這次他不再試著穩住身形，反而自暴自棄地摔進爛泥中。他緊握著破爛的鐵鎚，坐在曾經是他的家園的空地上，哭泣起來。

「什麼？」卡拉蒙低吼道。

「怎麼了？」卡拉蒙轉過身，用難以捉摸的眼神看著坎德人，這讓坎德人體內那種奇怪感覺開始擴散到體外，他的手上漸漸浮現了一顆顆的雞皮疙瘩。

大漢受傷的膝蓋支撐不住了。他腳步一個踉蹌，如果不是泰斯趕忙扶住他，他可能已經倒了下來。卡拉蒙靠著泰斯的幫助，走到一個十分巨大的白楊樹的殘幹旁坐了下來，他的面前正好就是那一片廣大的空地。他靠著樹幹，臉色蒼白地滴著汗水，不停按摩著自己受傷的膝蓋。

泰斯飛奔離開，銳利的雙眼搜尋著灰色黏稠的地面。他很高興找到別的事情可以做，不用去回答有關那個空地的奇怪問題。他很快就發現要找的東西——一根樹枝伸出泥巴外面。坎德人抓住它，猛力一拉。他的小手從滑溜的樹枝上溜了開來，讓他一個不穩，仰天摔倒在地上。坎德人站起來，懊惱地看著藍色綁腿上的污泥，徒勞無功地想要拍掉上面的灰泥。然後他嘆了口氣，堅定地再度抓住那根樹枝。這次，他覺得樹枝已經有點鬆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