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鄔霞的眼淚在眼眶中打滾。她很快地轉過身，不想讓他看見自己在落淚。

「我才不在乎。」

「這麼多包包……妳看起來好像坎德人一樣。」保護者試圖擠出一個玩笑。

「明天，孩子，」保護者說。他已經在倆人所分享的小屋中忙碌了一段時間，把鄔霞的物品都收集起來，將它們放在床上，準備打包。「我們已經替妳準備好了一艘船，妳是個不錯的水手，那艘船也經過魔法的祝福。不管風浪多大，它都不會翻覆。如果風停了下來，那艘船也不會就此停住，而會順著我們思念的力量讓妳繼續往前航行。它將會讓妳安全抵達人類的都市帕蘭薩斯，也就是在我們正南方的地方。這個航程最多不會超過十二個小時。」

「是給我的嗎？裡面是不是……」剎那間，她的臉因為充滿希望而亮了起來。「……是不是告訴我關於父親的故事？他離開我的理由？你答應我有一天會對我解釋的，保保。」

他靠近她，在她額上烙下一吻。

艾達人不習慣於表達自己的情感，除非這情感強烈得無以復加。因此，艾達人也不習慣於人類強烈的情緒變動。他們無法忍受任何人處在情緒激烈起伏之下。他們認為這是尷尬的，是丟人的。鄔霞從很小的時候，就知道她的哭鬧和眼淚可以替她賺取任何東西。她的啜泣聲音漸漸變大，一邊嗆咳著，一邊感到高興。她才不要被送走，至少不是現在。

鄔霞現在已經用憤怒和悲傷武裝自己。她的再會顯得生疏而見外，彷彿是在向碰巧經過的陌生遠親告別。

他並沒有抬頭，只是撥弄著那具破爛的娃娃。然後，他靜悄悄地將娃娃遞了給她。

鄔霞漫不經心地接受了這些禮物，看也不看就將它們塞進一個皮袋中。當對方意圖解釋這禮物的用途時，鄔霞粗魯地將對方推開。她覺得自己受到了傷害，受到很大的傷害，而她想要報復每一個人。保護者並不怪她。

「我受到懲罰了！都是因為我說出心裡想的事情！因為我不害怕那些人！決策者討厭我！你們都討厭我！因為我又醜又笨……還因為我是人類！好嘛！」鄔霞用手背擦掉眼淚，順順頭髮，顫抖著深吸一口氣。「反正我也不準備要回來。誰會想要這麼做呢？誰想要回到這個一個月都沒人講話的地方？絕對不會是我！我今天晚上就走！現在就走！我才不打包呢！我不想要你們的任何東西！永遠都不要了！」

「這……這個法術，」鄔霞清清喉嚨。「會讓你們安全嗎？不受邪惡迫害嗎？」

鄔霞試著露出笑容。「保保，多謝你對我說實話。我……我很抱歉對其他人那麼壞。你替我轉告他們，告訴他們我會很想念他們，每天都會想念你，還有他們……」淚水又開始打轉。她擦掉淚和-圖-書水，強忍住抽噎的衝動。

她輕抹一下眼睛，回頭面對這個撫養她長大的人。「你在幹嘛啊，保保？」那是她替他取的孩子氣的綽號。「你怎麼會以為我去帕蘭薩斯城還要帶娃娃啊？就把它放在這裡吧。我不在的時候，你們兩個可以作伴，彼此聊聊天，等我回來。」

但他說不出口。這些警告永遠沒有傳遞給鄔霞。這一刻，他沒有辦法對正在風頭火勢上的鄔霞潑冷水。她很快就會學到的。希望諸神會看顧她；據說諸神會看顧亂跑的小孩、迷路的動物及坎德人。

「妳怎麼會有這種念頭呢？傻孩子，」保護者十分吃驚。「妳的父親很愛妳。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我已經告訴過妳了。」

「啊，原來你們要送我到帕蘭薩斯城去，是吧？好極了。你知道我一直很想離開這裡，而且都已經計劃好要到哪裡去了。本來我是準備要去卡拉曼，但是……」她聳聳肩。「帕蘭薩斯也可以啦，反正都一樣。」

「我會轉告他們的，鄔霞，快走吧。牛頭人的諺語說：太陽和潮水是不會等人的。」

這是個無害的謊言。事實上，鄔霞被送走的原因，是怕她破壞這個魔法。這名人類，是艾達人計劃用來控制灰寶石的計劃中的瑕疵。保護者知道這是決策者送走鄔霞的真正原因。

「離開？」鄔霞不知所措地看著被稱為保護者的男人。「離開這座小島？什麼時候？」

保護者離開了。他竟然對她的哭鬧置之不理。

我會離開！她賭氣地想，但要等我自己準備好才行！

「不，孩子。這不是地圖，而是一封信。」

鄔霞吃了一驚，摸索著手帕來擦乾眼淚。當她可以看清楚的時候，眼前的景象讓她難以置信。

「帕蘭薩斯……」鄔霞重複道，其實她根本不太瞭解自己到底在說些什麼。

「艾達人知道我昨天晚上到哪裡去了！」她滿心罪惡感地想。「他們知道我在沙灘上，他們知道我在想些什麼！」

保護者是唯一陪伴她上船的人。她不願意和他講話，讓他開始覺得是不是自己看錯了她，她其實也是那種漠不關心的冷漠人類。當倆人走到森林的中間，只剩倆人獨處的時候，鄔霞突然轉了過來。

決策者發表了一次感人的演說，鄔霞冷漠地聽著．告別的時間也跟著到了。潮水正好，風向正確。艾達人喃喃祈禱，祝福著。鄔霞背對所有的人，穿過森林，手中緊抓著禮物，朝向海灘走去。

鄔霞嘆了口氣。「是的，保保。」她說。所有關於她雙親的對話都會這樣結束。他總是拒絕告訴她真相。好吧，這不重要，她相信自己會找到真相的。

鄔霞知道，這一次，眼淚也不管用。

「坎德人！」鄔霞強迫自己露出笑容。「保保，你告訴過我有關坎德人的和*圖*書故事。你覺得我會不會有機會遇到他們？」

他比她更清楚這個世界，畢竟他是少數曾經踏遍世界的艾達人之一。也正因為如此，他更加明白鄔霞的無知所可能面對的危險。他幾乎要開口警告她，話已經到了嘴邊。他已經告訴她有關騎士及坎德人的故事，現在他必須要告訴她殘酷的龍人、邪惡的地精、全心全靈都被腐化的人類、以魔吉安或是奇魔須之名犯下各種罄竹難書罪名的牧師、帶著吸收生命戒指的黑袍法師、盜賊、小偷、強盜和綁匪。

但是，他根本從未想過要讓這個狂野的小鳥自由飛翔。現在，別離的時刻已近，克制情感的艾達人只能用他們知道的唯一方法表達情感：他們送她禮物。

「以免萬一有什麼事情出了問題！喔，保保！」她抱著他，終於感覺到分別的時刻已經到來。「我好害怕！」

鄔霞和保護者小心翼翼地將兩個背包放到船上。其中一個小背包裝著她的貼身物品，可以直接背在背上，另外一個較大的包包則裝著艾達人的禮物。鄔霞穿著艾達人習慣的外出服，適合在這種酷熱的天氣中旅行：綠色絲綢製作的飄逸長褲，長度正好到腳踝；另外搭配一件絲質襯衫，以一條金腰帶綁在腰間；另外還有一件黑色天鵝絨背心，上面以手工繡著許多美麗的花紋。她的頭上還包著綠色絲巾。

她其實根本沒有考慮過要去什麼卡拉曼，這座城市的名字不過是剛巧跳進她的腦海，但她還是假裝已經計劃了好幾年。事實上，她感到非常害怕，無比的、難以想像的害怕。

鄔霞抽噎著。保護者擦著她的鼻子和臉，從她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保護者就常常這樣做。

直到潮水升起，將鄔霞留下的所有痕跡都沖刷掉之後，保護者才轉過身離開。

「這封信不是給妳的。但是，當妳看不到我們的島嶼時，妳可以把它打開來看。收信的人可能會有一些問題，只有妳能夠解答。」

在那艘船做好出航的準備之後，保護者讓鄔霞在船尾坐好，把她的行李在她身邊放好。等做完這件事情，他掏出一個由黑色緞帶所綁住的卷軸，並將它交給了鄔霞。

「我不在乎！我不在乎！」她一遍又一遍地覆頌著這句話。

第二天，日正當中的時候，艾達人第二次聚集在一起，向這名人類『孩子』告別。兩天以來第二次聚集，這對艾達人來說並不尋常。

「你說他在母親去世之後才離開我的，但你從來沒有解釋為什麼。是因為他不愛我，對不對？因為是我害死母親的。他恨我……」

「妳母親的祝福——還有妳父親的，都會隨時伴著妳。」

鄔霞坐在從小長大的屋子裡，孤單地思考著。她曾經試著計算保護者說她出生那天以來的日子，但她在十三歲那hetubook.com.com年就停了下來。在那之前，這一切彷彿都只是遊戲，但從那天開始，不知道為什麼，這個遊戲變得讓她很難過。沒有人願意告訴她有關她雙親，或是他們離開的原因。他們不喜歡談論這類的事情。每次她提到這個話題的時候，都讓他們覺得難過。

「這是什麼？」她好奇地打量著。「是地圖嗎？」

他們走到了船邊，那是牛頭人設計和製造的一艘雙桅帆船，是艾達人幾年前為了追尋灰寶石而弄來的交通工具。完成任務之後，他們不再需要這個東西，因此讓保護者教導鄔霞如何操縱這艘船。雖然他有百般的不願意，但他也知道這一天必定會到來。

她開始嚎啕大哭，一邊觀察這淚水的效果。保護者無助地看著她，就如同以前她每次哭泣時一樣。他會屈服的，每次他都會屈服的。他願意作任何事情安撫她，讓她心安，給她任何東西。他一向都是這樣的。

她已經開始難過地打嗝，也決定該暫停一下，讓保保能夠道歉，答應以後不要再讓她難過。然而，此時她卻聽見一個讓人驚訝的聲音。

「是的，孩子。決策者是這樣說的，我們也沒有理由懷疑他的智慧。」

保護者目送著小船離開。即使那白色小點早已消失在地平線之後，保護者還是站在那邊。

他慢慢地開始認為，或許這是個錯誤。他們粗魯地將鄔霞推進一個根本不在乎她的世界。不管她是高興還是悲傷、是死還是活，那個世界都漠不關心。他現在才想起來，鄔霞應該要知道、明白，並習慣於這種漠不關心才對。

保護者拍著卷軸，急著想要改變話題。

保護者沉默了片刻，內心陷入掙扎。他搖搖頭，擺脫一切的疑惑，回答道。「帕蘭薩斯城有個厲害的法師，他的名字叫做達拉馬。當妳讀完這封信之後，把信交給他。我們應該要讓他知道我們的計劃，以免萬一……」他不再多言，但鄔霞很快就明白了。

「我知道，孩子，我知道。」保護者笨拙地拍著她的背，他的眼睛也開始迷濛。他記得在鄔霞小時候，他也曾經像是這樣的抱著她，哄著她，努力給她母親再也無法給她的愛。

「你說得對，我本來就準備要走了，」她希望聲音中的顫抖會被當成是興奮的激動。「我都快要打包好了。」

鄔霞迷惑地看著那封信。「到底是誰呢，保保？」

鄔霞愣住了。她的哽咽變成眼中的淚水。她抓起娃娃，一把將它去到房間對面去。

沒有人可以將她的身世告訴她……他們只能讓她知道自己不屬於什麼人。她不是艾達人。因此，她在自尊受損的狀況下，決定不再計算日子。當這些日子對她來說不再重要的時候，一切就開始模糊了。這中間過了四年還是五年？六年？十年？

關門的聲音。

「和*圖*書保保！求求你！」她抱著他，露出從孩提時代以來就未曾顯露過的激動情緒。「別趕我走！不要讓我走！我會乖乖的！我不會惹麻煩！我愛你！我好愛你們！」

保護者嘆了口氣。最後，人類血統還是攫住了這孩子。她的眼中閃爍著興奮的光芒，朱唇微啟。她不由自主地被內在的渴望所驅動，如同所有人類一樣，她準備一頭闖進未知的未來。

他爬出船，將船隻推離沙灘，讓它滑向海濤之中。

保護者點點頭。「在安塞隆大陸的所有城市中，我相信妳會覺得該處最適合妳。那裡有很多類型的文明及種族同時存在，帕蘭薩斯人也以對異文化的容忍著稱。很怪異的是，這多半是歸功於該地的大法師之塔與達拉馬的努力。雖然他是名黑袍法師，但他十分尊重……」

「要遇上他們簡單，要擺脫他們可就難了。」保護者露出微笑回憶著。「妳會遇到這些漫不經心，手指也不聽使喚的坎德人。還有嚴肅愛抱怨的矮人、聰敏而手腳靈巧的侏儒、大膽英俊的騎士、聲音悅耳的精靈……妳都會遇到的。」

保護者扶著鄔霞走到船上。「我們的魔法將會將這艘船引導到帕蘭薩斯。孩子，妳只需要讓落日餘暉固定照在自己的左頰上就行了。不必擔心暴風雨，這艘船是不會翻覆的。如果風停了下來，我們的魔法將會成為妳的海風，協助妳的船繼續前行。讓波浪的搖晃讓妳入眠。當妳在早晨醒來的時候，將會看見帕蘭薩斯城的尖塔在太陽中閃耀著。」

但艾達人的確在乎。保護者希望自己能夠告訴她，但這對他來說太困難了。艾達人慢慢地喜歡上這個無憂無慮、愛唱歌、愛笑的小女孩，她時常會打斷他們專注的研究，強迫他們打開緊鎖的心房。保護者知道，如果他們寵壞了她，那也不是故意的，只是因為看見她快樂，就讓大家都快樂。因此，他們願意盡一切努力來讓她快樂。

當他說話的時候，保護者注意到鄔霞的目光從他身上移了開來。她看著海的對岸，臉上的表情改變了，不再像先前一樣呆呆傻傻的。現在，他可以看見她臉上的渴望，那是股急迫著想要看見、聽見、接觸新生活的渴望。地平線的另一端，白色的雲朵愈積愈高。鄔霞眼中看見的不是雲朵，而是一座座的城市，在陽光底下反射著光芒。他有種感覺，如果海洋是由冰塊所構成的，她一定會當場就奔跑到對岸去。

這是保護者聽到她並不是很小聲的自言自語所說的話。「我很高興我要離開了！你們根本不想要我，這裡根本沒有人想要我。我才不在乎你們，你們根本也不在乎我！」

鄔霞什麼也聽不見了。她知道保護者是什麼樣的人，她知道他是別無選擇才會不停地說話掩飾。他是個沉默、溫和、體貼的人。這和*圖*書些話是過去一個月之內，他對她說過最長的一段話，而他說這些話也只是為了讓她感到好過一些而已。她明白這一切，因為，當他拿起一個她孩提時的娃娃時，他突然停止說話，將它摟在胸前，彷彿抱著她一樣。

「孩子，我本來不應該告訴妳的，但我不能讓妳走的時候還以為我們已經不愛妳了，或是妳有什麼地方讓我們失望。鄔霞，妳不會的。我們很愛妳，妳要相信這件事。事實上……我們準備要施行魔法，為了不讓那些邪惡的騎士回來而施行強大的魔法。我無法解釋，但是，鄔霞，因為妳不是艾達人，這個魔法可能會傷害到妳。這對妳可能很危險，我們送妳走是為了擔心妳的安全。」

當鄔霞的啜泣平復下來之後，他把她推開，直視著她的雙眼。

她的夢中出現了那些騎士的影像：他們年輕的面孔、沾滿汗水的頭髮、強壯、溫柔的雙手。在她的夢中，他們跟她相遇、跟她談話，用龍首船載走了她。他們發誓珍愛她，為了她放棄了戰爭和刀劍。她知道這很愚蠢，怎麼可能會有人愛上像我這種醜人呢？但她還是可以夢想自己是美麗的，不是嗎？回想起這些夢境，鄔霞羞紅了臉。她覺得十分羞愧，對那些在她心中甦醒的慾望感到羞愧。

但那潮水連同魔法，將小船快速地帶了開來，而沙灘上拍擊的浪濤聲，則緊隨在後將她的話語聲給淹沒了。

這又是另一個謊言。保護者今天所說的謊，比他過去一輩子所說的都要多。他很驚訝自己鎮定的表現。

「孩子，你不會回來了。」保保靜靜地說。

他們走向沙灘。鄔霞非常地沉默，她看起來愣愣的，反應十分遲鈍。

「保護者！」鄔霞伸出手，彷彿想要抓住他。

保護者的臉漲成深紅色，動作也跟著有些退縮。「這……嗯……並沒有，孩子。妳都已經知道背後的故事了，我還能夠再多說些什麼呢？」

他們倆人一起升起帆來。在這段過程中，保護者不停地和自己爭辯，試著做出決定來。最後，他好不容易終於做出了決定。

「是的，我們都知道是妳該離開的時候了，」保護者有些笨拙地說。「我們先前已經討論過這件事情。」的確，鄔霞過去三年來，常常提到要離開的事情。她經常計劃整趟旅程，決定她要帶什麼東西，甚至決定一個日期。一個模稜兩可的日期：『初夏』，或者是『天上有三個月亮的那天』。時光流逝，鄔霞還是留在島上。不是因為海相太過劇烈，就是天氣太冷，或是船隻不穩固，再不然就是徵兆不好。守護者總是溫柔地同意她所說的話，就像是同意她的其他一切那樣，直到鄔霞下一次又開始計劃新旅程為止。

這不重要，一切都不重要了。

『孩子，妳這輩子都會這樣的，這就是身為人類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