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出閱讀

靈魂之戰1:落日之巨龍

作者:瑪格麗特.魏絲 崔西.西克曼
靈魂之戰1:落日之巨龍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手機閱讀請點擊或掃描二維碼
0%
01 死亡之歌

01 死亡之歌

黑暗再度降臨,狂風逐漸平息,雨勢緩和下來,冰雹也不再落下了。雷聲如鳴鼓般奏響,聽起來似乎有意要與陰影中怪客的腳步合拍。隨著每一道閃電,他愈走愈近。此時風暴已經轉過山的另一頭,跑到別的什麼地方逞威去了。加爾達從地上爬起來。
「妳在這裡幹什麼,女孩?」牛頭人嚴厲地問。「妳在風暴中迷路了嗎?」
「用你持劍的手臂向我發誓,你會給予我任何東西。」米娜說。
他一邊仔細思考著這件事,一邊想把劍收回鞘中。但劍柄又濕又滑,他幾乎要握不住。他的手開始發抖,劍差點掉到地上。好不容易抓住劍柄後,他抬起頭,眼裡立刻冒出懾人的凶光。不管是出於同情還是嘲弄,如果她這時膽敢對他微笑……
恩斯特.馬吉特不比其他人更喜歡這裡,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決定要留下來。他其實是個懦夫,他很清楚這點,所以他這輩子都在做各種事來證明他不是膽小鬼。當然,他也從沒做過什麼驚天動地的事。只要有可能,馬吉特會盡可能避開一切危險,這也可以解釋為何他寧願率領巡邏隊,而不是與其他奈拉卡騎士一起攻打索蘭尼亞騎士控制的聖克仙城。他就喜歡做些瑣碎、無傷大雅的小事來證明他無所畏懼。這種姿態除了做給部下看之外,同時也有自欺欺人的成份。這些事當然不會有太大的風險,譬如在這個被詛咒的山谷中過夜。
這道閃電不再是一枝長矛,而是一片漫天大火,在天空、大地和山峰上點燃了眩目的紫白色光暈。在強光映射下,他們可以看到一個人影正在靠近,他的步伐在狂風驟雨中顯得十分平穩,彷彿對暴風毫不在意,對電閃雷鳴也無所畏懼。
「我們今晚就出發去聖克仙。」米娜說。她把目光轉向南方,再也沒回頭瞧一眼。
在下一陣閃電中,他看見巨石底下有一團不成人形的血肉。
死亡之歌與笑聲混雜在一起,聽起來酷似某種不成調的陰暗旋律,與其他所有聲調都格格不入。這聲音是如此駭人,連馬吉特也被震懾住了。他咳嗽起來,嚥下剩餘的笑聲。其他人見他停止大笑也稍稍鬆了口氣。
在她沙啞而甜美的嗓音裡,他又聽見那首歌迴蕩在岩石之中。牛頭人感到渾身發麻,一陣戰慄滑過全身,脊背也泛起絲絲寒意。他想轉身走開,結果卻發現自己抬起了左手。
「我們立刻開拔。」他說。「但首先我們要處理一下那個東西。」他朝恩斯特.馬吉特餘燼未絕的屍體伸出一根手指。
加爾達轉向米娜,發現那雙琥珀色的大眼睛正凝視著他。
馬吉特瞇起眼睛,抬起頭,在他頭頂上是一片灰暗中略帶昏黃的天空,沒有哪個騎士曾見過這種詭異的顏色。
加爾達竭力將身體貼住地面,費了好大的勁才克制住用手在地上挖出個洞並鑽進去的慾望。緊接著,在一陣電閃雷鳴中,他驚訝地發現自己的指揮官正試圖站起身來。
他轉身就走。這場談話結束了。他看到士兵們已經把鎧甲從馬吉特的屍身上剝了下來,現在正忙著用帳篷捲起還在冒煙的殘骸。
「這將是我的旗幟。」米娜說著摸了摸骷髏。
「大人!」加爾達喊道。「這不是山!這是暴雨雲!」
「用帳篷包住屍體,」米娜說。「收集那些石頭給他堆個墓碑。他不是第一個死在奈拉卡山谷的人。」說完,她又冷冷地加了一句。「也不會是最後一個。」
「哈!看看這個!」馬吉特得意地高呼。「我有一個重大的發現!還好我們在這裡待了些時間。」他指指手中的地圖,然後又指向西方。「看那座山脈,地圖上沒標示出來,所以它肯定是座新形成的山。我一定要將這個消息提請守護者注意。也許這條山脈會以我的名字來命名。」
溫熱的肌膚,柔軟的毛皮。這是有血有肉的手臂。這是真的。
他凶狠地盯著她,厲聲說道:「我可能笨手笨腳,但我能用劍把妳的禿腦袋從脖子上砍下來!」
他的右臂。
加爾達望進她的眼睛,瞬間幾乎感覺無法呼吸。他這輩子看過各式各樣的人類,卻從未見過有人或者任何生靈長著這樣的眼睛。
他轉過身,驚訝地瞪著她,不懂她怎麼會知道自己的名字。
馬吉特把手搭在馬鞍上,盯著他的士兵們。馬吉特個子很高,異常乾瘦,但緊勒在骨骼上的肌肉如同根根鋼纜,所以,他實際上要比外表強壯許多。他的一對水藍色眼睛總是暗淡無光,看不出有多少智慧,更別提什麼機謀了。他以殘酷無情著稱,此外,他執拗的紀律觀也遠近聞名——不少人會直接說這是沒大腦的表現。只有一個目標能讓他全心全意地為之不懈奮鬥,那就是他自己,恩斯特.馬吉特。
米娜沒有催逼他們,她既不懇求,也不爭辯,看上去她認為他們理所當然會同意。她走到躺臥在巨石邊的小隊長屍體旁,那具屍體有部份已經被帳篷包裹起來。米娜撿起馬吉特的胸甲,打量了一番,然後把自己的手臂套進去,將胸甲穿在濕答答的衣服外面。那副鎧甲對她來說實在太大,又重得要命。加爾達預期她會在重壓下直不起腰來。
搭建帳篷的工作以失敗告終。因為無論榔頭怎麼搥打,鐵釘都無法鑽進堅硬的地面。揮動榔頭的聲音迴蕩在群山之間,在山谷中震蕩了許多次,最後聽起來就像一座座大山在搥打這些闖入者。
矮人們稱這座山谷為「加瑪什諾奇」——也就是「死亡之歌」。沒有任何活物肯走到這裡來。走進山谷的人要不是出於絕望,就是有什麼急切的需求,或是在長官們的命令下不得不硬著頭皮闖進來。
閃電的光芒消失,黑暗又統治了四周,這個人影也隨之消失得無影無蹤。加爾達不耐煩地等著下一道閃電出現,好看清這個膽敢挑戰風暴的狂人。又一道閃電重新照亮大地、群山和天空。那人還在,而且繼續向他們走來。就在這時,加爾達感覺死亡之歌彷彿已經變成一首快樂的頌歌。
「不,我在風暴中找到了追尋的道路。」米娜炯炯有神的琥珀色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著對方。「我找到了你們。我被召喚,我已回應。你們是塔克西絲騎士,不是嗎?」
「我們怎麼處理他?」一個哀傷的聲音問。「這塊地太硬了,我們沒辦法埋葬這個混蛋。沒有乾柴,我們也無法點燃火堆。」
「我沒有右手!」加爾達的怒吼中夾雜著痛苦,咆哮聲在他的喉嚨裡迴蕩不停。士兵們聽見他壓抑的吼聲,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個個警覺地轉過身。
米娜隨hetubook.com.com著他的目光冷冷地看了那具屍體一眼,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立刻又重新盯著加爾達。牛頭人可以發誓,他看到馬吉特的屍體也被鎖在她的眼睛裡。
於是巡邏隊繼續向目的地前進,希望能在陽光消失前抵達那裡——假如那種陰森的、感覺不到任何暖和的光線能被稱為陽光的話。一名新兵的臉頰上流下兩行淚。老兵們弓著腰,聳起雙肩,似乎要把這聲音給堵在耳朵外面。但就算他們用麻布把耳朵緊緊塞住,或者撕裂自己的耳鼓,也無法阻擋洶湧而來的可怕歌聲。
女孩順從地向前邁了一步。
「告訴這個小蠢貨,回家找媽媽去。」一名騎士不耐煩地說。「我們現在要做什麼呢,副指揮官?」
「誰是您的神?」加爾達驚奇地問。
人們在狂風的吹打中掙扎著想要站穩腳跟。「指揮官!我們應該離開這裡!」加爾達大吼。「現在就走!趕在暴風雨到來之前!」
「怎麼回事,牛頭人?」馬吉特質問他。「難道你虛弱得連一根帳篷支柱都撐不起來了?」
「等下一道閃電!」騎士高呼。「那裡!就是那裡!」
「唯一真神!」他們嘹亮的聲音加入已經不再可怕的歌聲中,匯聚成鼓舞人心的進行曲。「米娜和唯一真神!」
加爾達搖搖頭。他早就注意到那女孩正用那雙奇怪的眼睛注視著他。
「小隊長,你帶領我們來到這裡,」加爾達說。「我們已經看到山谷的這一側空無一人,並沒有索蘭尼亞騎士埋伏準備偷襲我們。我們可以安全到達目的地,不必害怕有任何生物會從這個方向威脅我們。我們現在離開這裡吧!愈快愈好。我們回去就這樣向上頭報告。」
「切下來,」加爾達說。「盡可能弄乾淨。我可沒那麼喜歡他,不想帶著他的肉塊到處奔波。」
「你要抗命嗎,牛頭人?」馬吉特怒氣沖沖地責問。「你最好考慮清楚。也許骷髏守護者在罩著你,但我懷疑,當我向評議會宣稱你是個懦夫和背誓者時,他是否還救得了你。」馬吉特從馬上探出半個腦袋,低聲嘲弄道:「還有啊,加爾達,從我聽說的消息來看,你的主子大概不會再樂意護著你了。一個獨臂牛頭人,被同類憐憫、鄙視,只能去當當探子。我們都知道,他們讓你來幹這件事是因為他們總得給你點事做;不過我的確聽到有人建議,不如把你送到牧場上,去和乳牛們待在一塊。」
加爾達持劍上前。劍柄又滑又濕,他可別握不住它。這小子不會知道加爾達是個稻草人戰士,一個被淘汰的武者,他只會看見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個威風凜凜的牛頭人。正因如此,當加爾達看見年輕人並沒有顫抖,甚至有點無動於衷時,難免感到吃驚。
「她的主意不錯,」他說。「取下帳篷,用它當裹屍布。快點動手,愈早完事我們就愈早離開。脫下他的鎧甲,」他補充道。「我們得把它帶回司令部去,證明他已經死了。」
米娜傾聽著,咀嚼這番話的意思。她看起來挺滿意,因為她嚴肅地點了點頭。「我明白了。我來是為了加入奈拉卡騎士團。」
馬吉特焦黑的肌肉中透著緋紅,好似一塊烤得太熟的燻肉。他身上還冒著縷縷青煙。風很快便把煙氣和烤焦的肌肉碎片吹得無影無蹤。他的臉皮也被燒光,張開的大嘴裡露出一口黃牙和猙獰的笑容。
「你是指揮官嗎?」她問道。
「把你的手給我,加爾達。」米娜柔聲說。
山谷中只剩神殿殘留的黑色巨石,看起來既醜陋又刺眼。就連馬吉特小隊長第一眼見到這副陰森景象時,也不禁納悶自己下令大家進入這片山谷的決定是否明智。他們可以繞遠路避開這裡,但這樣一來就要多耽擱兩天時間。由於他已經在那間他最愛去的妓院裡,與某個新來的妓|女鬼混了好幾晚,時間對他來說本來就不夠用。他需要把耽誤的時間追回來,因此他選擇了這條穿越山谷南端的捷徑。
米娜張開她的手,觸摸牛頭人幽靈般的手掌。
「你不覺得單手格鬥很困難嗎?」她問。
戰馬很不情願進入山谷南端,騎士們不得不重新下馬遮住牠們的眼睛,牽引牠們前進。就像在燃燒的屋子裡一樣,無論人畜都急於離開,馬繞來繞去總想往回走,騎士們也抱有相同的想法。
很久以前,屠龍勇士修瑪曾將塔克西絲逐出這個世界;後來祂企圖藉助這座神殿捲土重來,卻被愛情和自我犧牲擋住去路。然而,祂仍擁有巨大的力量。祂將戰爭強加在世界上,幾乎把這個世界徹底摧毀。且祂那些自私邪惡的將軍們也像一群惡狗般自相撕咬。英雄們應運而生,他們審視自己的內心,找到擊退祂、打倒祂的力量。奈拉卡的神殿被摧毀,在祂垮台前的狂怒中四分五裂。
她笑了。「你叫什麼名字?」
他的手臂。他又有右臂了……
現在他再也笑不出來了。
他們已經朝這座荒涼的山谷前進了幾個小時,那淒婉恐怖的歌聲一直在他們的耳邊迴蕩。沒人能聽清楚歌中到底唱了什麼,至少人耳無法做到這點,但歌聲在描述死亡和比死亡更淒慘的東西。這首歌訴說著深陷羅網、苦澀的憤怒和無盡的折磨。這是一首輓歌,飽含著對和平與歡樂無法企及的嚮往。
這些人都已經三十幾歲,有些還是歷經血戰和戎馬生涯的老兵。加爾達向這位奇怪的女娃娃效忠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她讓他變得完整如初。但他們……
「你持劍用的手臂接好了。」她說。
加爾達握緊僅剩的拳頭,任憑尖利的指甲刺入皮肉中。他很清楚馬吉特在向他挑釁,想引誘他來打上一架。這裡沒幾個證人,馬吉特可以殺掉殘廢的牛頭人,然後回家宣稱這是場光明正大的決鬥。加爾達對人世並無眷戀,自從失去一條手臂後,他這個令人生畏的戰士就淪落到以打雜為生。但要是死在恩斯特.馬吉特的手上,他實在無法瞑目。加爾達可不會讓小隊長的詭計得逞。
「對,對,」恩斯特.馬吉特說。現在他臉也白了,手也抖了。他舔舔嘴唇,吐出一口泥沙。「你說的完全正確,我們應該馬上離開。別管帳篷了!牽我的馬來!」
「趴下!」他高呼道,隨即撲倒在地上。「貼緊地面!離那些石頭遠一點!」
加爾達想起所有那些他曾經為之賣命的長官們,諸如恩斯特.馬吉特之流在別人提到奈拉卡願景時只會翻著白眼。願景是假的,沒人會相信,大多數高階軍官們都知道這點。又譬如百合總管,加爾達的監護者,他在和-圖-書誦讀血誓時公開地伸懶腰;他只是為了開個玩笑,才把牛頭人招募進騎士團。又譬如黑夜之主塔貢,每個人都知道他從騎士的共同基金裡假公濟私。加爾達抬起頭,望著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您是我的指揮官,米娜。」他說。「我向您效忠,只向您一個人效忠。」
士兵們還企圖把戰馬拴在巨石上,但畜牲們嚇壞了,不停撕咬掙扎,最後騎士們只好在兩塊巨石間拉起一根繩子,把馬繫在上面。馬匹們全都擠成一團,煩躁不安。牠們翻著眼睛,極力要離黑岩遠一點。
大多數人打了個寒顫,立即將目光轉向他處。加爾達則謹慎得多,他根本沒去看這些黑石,當這些拔地而起的黑色石英一出現在視線裡時,他就立刻低下了頭。他這麼做是出於敬畏,但如果被恩斯特.馬吉特知道,必定會嗤之以鼻地說這是迷信。就當作是迷信吧!眾神們肯定不在這個山谷中,祂們早在三十多年前就被逐出克萊恩了。但加爾達確信,祂們的幽靈仍舊在此地徘徊。
在那個可怕的日子裡,神殿的圍牆爆裂、飛散,碎片像傾盆大雨般從天而降。巨大的黑石將奈拉卡城砸成齏粉。淨化之火摧毀了詛咒之城中大大小小的建築,吞噬了市場、奴隸販子的圍欄和無數的軍事據點,厚厚的灰燼掩埋了城中迷宮般蜿蜒曲折的街道。
巡邏隊馳入了被稱為奈拉卡的山谷。
大夥開始動手執行這個可怕的任務。眾人只想盡快做完,早點離開這地方。
加爾達顫巍巍地雙膝跪地。「女士,」他用夾雜著敬仰和詫異的聲音說。「我不知道您做了什麼,或者如何做到這些,但我這輩子也無法償還您的恩情。您要什麼,我就給您什麼。」
剛聽到哀怨的歌聲時,騎士們紛紛勒住韁繩,緊張地拔劍四顧。「那是什麼?」、「誰在那裡?」喊聲不絕於耳。
加爾達詫異得說不出話,只是盯著眼前的一切。
眾人面面相覷,然後又瞪著屍體。以前鬼魂附身之說只會惹來他們哄堂大笑,但現在不同了。
「讓我當你的指揮官。」她的聲音就像大地般堅硬,像眼前的巨石一樣黑暗。「我不為貪欲而戰,不為獲利而戰,也不為權力而戰。我只為一個目標而戰,就是榮耀。不為我,而是為了我的神。」
長長的陰影悄無聲息地降臨在奈拉卡山谷上,與尚有一絲火黃餘暉的天空相比,山谷顯得黑暗得多。周圍空氣酷熱無比,甚至要比他們剛進來時更熱,但絲絲陰風不時從西方吹過,帶來陣陣刺骨寒意。騎士們沒有攜帶可生火的乾柴。他們咀嚼著冰冷的乾糧,盡力想嚥下它們。然而,每一口食物都夾雜著沙礫,不管他們吃什麼,總有一股揮之不去的塵土味,最後他們只得將絕大多數食物丟掉。騎士們坐在堅硬的地面上,不停回顧身後,緊張地注視著陰影中的任何動靜。沒有人敢把劍留在鞘中,也沒有人想到設立崗哨,因為他們根本沒有絲毫睡意。
當然了,他心想,某個他的部下一定說出過他的名字。但他怎麼也想不起來有誰提起過。
「我們曾經是。」加爾達冷冷地說。「長久以來,我們恭候塔克西絲的回歸,而現在指揮官們終於肯承認我們大多數人很早以前就知道的事實——祂不會回來。因此我們已經改稱為奈拉卡騎士團。」
「很高興看到你還笑得出來,小隊長。」加爾達喃喃道。「我已經提醒過你了。」
米娜又摸了一下他的手。她的觸摸讓他感覺疼痛,感覺血液在燃燒,卻也感覺到一股快|感。這份痛苦是多麼令人心曠神怡。他很久沒有在這條不存在的手臂上感覺到疼痛,太久了。
現在,大團烏雲正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滾滾而來,它的中心漆黑一片,像多頭怪獸般翻攪不休。它越過高山,咬住它們的峰頂,再爬過去將它們整個吞噬。寒風越發凜冽,不遺餘力地把沙粒送到眾人的眼睛和嘴巴裡。指揮帳篷在陣陣狂風中拼命抖動,幾乎要把繫住它的繩子給扯斷。
「您是我的指揮官,米娜。」其中一個說。他盯著她的目光就像是飢渴難耐的人盯著麵包和清水。「我把生命交給您。」
加爾達把身子貼得離地面更近,嘴裡詛咒他的肋骨礙手礙腳。
「抓住牠們!」馬吉特狂叫。但他的部下們在陣陣的狂風前連站直身子都要費很大的力氣,有一兩個人跌跌撞撞地追了幾步,然而很明顯地,這種嘗試根本是徒勞。
馬吉特勃然大怒,立即策馬沿原路折返。他發現巡邏隊裡一半的人已經下馬,另一半忐忑不安地坐在馬背上,而所有的馬匹都在瑟瑟發抖。
一個丫頭。一個瘦小的女孩。如果是的話……她肯定不到十七歲。然而儘管她有個很普通的人類女性名字,儘管能從她頸部光滑的曲線和優雅的步態上嗅出她的性別,加爾達還是滿腹疑雲。她身上有些與女人格格不入的東西。
「不要給我,」她說。「給唯一真神。」
「加爾達,肯定是。」米娜繼續說。
在記憶所不能觸及的過去,黑暗之后塔克西絲在山谷南端放置了一塊從伊斯塔教皇粉身碎骨的神殿裡搶救出來的奠基石。日久年深,這塊石頭慢慢地壯大,聚集起四方邪惡,直到最後長成一座巨大陰森廟宇,在它華麗的廳堂中充滿難以名狀的黑暗氣息。
沒有人能聽見她的話,沒有人能聽見她說了什麼或向誰訴說。死亡之歌迴蕩在岩石群中。星星不見了,月亮也無影無蹤,黑暗吞沒了他們。她祈禱著,她的輕聲細語為他們帶來慰藉。
加爾達抬頭朝騎士指的方向瞟了一眼,那兒正是奈拉卡山谷的中心。
他自豪而畢恭畢敬地接過頭盔,如同那是一件自己尋覓終生的寶貝。
「馬!」一名騎士大喊。「馬回來了。」
然而,他並沒有親自動手嘗試將帳篷支柱在石地上釘牢。他環視周圍地貌,發現附近有四塊黑色的巨型石英岩組成了一個不大規則的正方形。
但他話一出口就知道這絕不可能。這人在走動而不是奔跑,在靠近而不是逃開。
傾盆大雨從天而降,就像億萬張弓弩同時向這些人開火。冰雹像釘頭錘般,劈頭蓋臉地砸在他們身上。加爾達的皮毛還算厚實,所以冰雹對他來說就像蚊蟲叮咬一樣。但別人就沒這麼走運了,四周到處響起痛苦和恐懼的尖叫。閃電在他們中間到處投擲吐著火舌的標槍。驚雷撼動大地,震耳欲聾。
她望著他笨手笨腳的動作,不發一語,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
「現在天色已晚,」他意味深長地宣佈。「我不想和*圖*書在山上過夜。我們就在這裡紮營,明天一早再出發。」
加爾達遵照命令去做。他把繩子纏繞在石頭基部,同時叨唸了一句牛頭人的禱文,目的是祈求亡者不安分的靈魂能夠安息。
米娜站起身來,發現所有騎士們都跪在她面前。在黑暗中,他們什麼也看不見,看不見彼此,也看不見自己。他們只能看見她。
加爾達累了,他累極了。士兵們個個面容憔悴,全都精疲力竭。然而他知道他們的感受。
他策馬向前,沿著蜿蜒曲折的道路飛馳。那段路穿過被稱為「末日之王」的山脈。他的部下排成一列跟在後面,因為狹窄的山路無法容納兩匹馬齊頭並進。
加爾達轉頭一看,他們搭在兩塊巨石間的帳篷還完好無損,只是當中有些積水。
星星出現在西方,像槍尖般閃動寒光。苟延殘喘的風暴尾巴像是掀開了遮住天空的布幕,僅有的月亮在雷聲轟鳴中傲然掛在天際。現在來人離他們已經不到二十步遠,藉著月光,加爾達可以把他看得一清二楚。
「他能。」老兵們陰鬱地回答。「他也真的會做到。」
米娜微笑起來。這是個詭異的笑容,蒼白而冷漠。「這名字不能說出口。我的神是唯一真神。駕馭風暴的真神,統治夜晚的真神。我的神是復原你身上血肉的唯一真神。向我效忠,加爾達。追隨我走向勝利。」
「大人,看那裡!」一名騎士爬過地面,出現在他身邊。「大人!」騎士對著加爾達的耳朵聲嘶力竭地喊叫,拚命想讓自己的聲音透過傾盆大雨、持續不斷的驚雷、冰雹,和令這一切都相形見絀的死亡之歌,讓牛頭人聽見。「我看到那裡有東西在動!」
起初只有一名女子的聲音在吟唱死亡之歌,現在歌聲中則加入無數男人、女人和小孩們的嗓音。充滿絕望和悲愴的大合唱在群山間迴蕩,不絕於耳。
其他人也隨聲附和。
「你將是我的副指揮官,加爾達。」米娜琥珀色的雙眼和灼灼的目光轉向其他騎士。「你們其他人願意追隨我嗎?」
「大人,快趴下!」加爾達大吼一聲,伸出手去抓他。
加爾達用眼角餘光掃視一下巨石旁的焦屍。「我現在是了。」他說。
其他騎士被眼前這一幕所震懾,彷彿都失去了知覺,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他們的臉在月光下一片慘白。他們瞪著加爾達,瞪著他的右臂,瞪著米娜。
加爾達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被砍斷手臂的右肩,從斷口處伸出一條鬼魅般的手臂影像,那影像在風中微微顫抖,似乎構成他手臂的只是一縷輕煙。然而他可以清楚看見它,可以看到巨石光滑的黑色表面反射出它的影子。他可以感覺到這條幽靈手臂,就像自從右手離開肩膀後,他仍然一直都能感覺到它的存在。現在他望著自己的手臂,他的右臂抬了起來;他望著自己的手,他的右手伸出顫抖的手指。
「你叫什麼名字?」加爾達嚴厲地問道。
再不是一條幽靈般的手臂,再不是縷縷輕煙幻化而成的手臂,再不是夢中出現而醒來卻絕望地發現消失無蹤的手臂。加爾達閉上眼睛,閉得緊緊的,然後再睜開眼。
騎士們難以置信地盯著指揮官,個個目瞪口呆。風已經停止呼嘯,他們心中也不再有歌聲迴蕩,山谷裡一片寂靜。起初這寂靜讓他們鬆了口氣,但時間一長,他們的神經又開始緊繃起來。這份寂靜懸在他們頭上,壓在他們身上,覆蓋在他們周身。沒有人說話,大家都在等指揮官告訴他們,這只不過是一個玩笑。
「聖克仙!」加爾達目瞪口呆。「可是,丫頭——我是說,小隊長,索蘭尼亞騎士控制著聖克仙城!這座城正被圍攻。我們的目的地是庫爾,我奉命——」
馬吉特氣得臉都白了。「你們這些人要是蠢到連個帳篷都豎不起來,那就睡在野地裡好了!」
米娜跪在恩斯特.馬吉特的屍體旁,用手握住死人燒焦的手掌,低下頭開始祈禱。
暴雨雲在空中急速奔馳而過,輕易便將僅剩的一絲陽光擊敗。黑暗完全籠罩他們,這是個充斥著飛沙走石的夜晚。
馬吉特刻意伸了個懶腰,裝出一副輕鬆的模樣,然後又彎下腰,做了幾下體操。滿臉愁雲的騎士們悶悶不樂地開始執行命令,他們解開馬鞍上的包裹,搭建窄小的雙人帳篷。其他人則取出了清水和食物。
「你自己試試吧,大人。」加爾達說。
加爾達要自己的手指張開,然後再握緊。它們順從地做了。他顫抖著伸出左手,撫摸著右臂。
「我以前聽過這種風聲,大人。」一名騎士用粗嘎的聲音說。「聽上去像人在歌唱。它警告我們離遠一點。我們最好尊重它的意願。」
霎時間,一道閃電劈開漆黑的天幕,如標槍般刺中馬匹身旁的地面,驚雷的轟鳴聲震得好幾個人撲倒在地上。馬兒們尖叫著人立起來,狠命向外踢踏蹄子。那些還站著的人試圖安撫牠們,但馬匹根本不理這些。牠們掙脫身上的繩索,驚慌失措地狂奔跑遠了。
「讓我當你的指揮官。」米娜說。
這些人加入塔克西絲騎士團全都出於自願,他們被戰爭帶來的戰利品和奴隸所誘惑,他們熱衷於燒殺擄掠,他們憎恨精靈、矮人、坎德人,以及一切與自己不同的種族。這些人長久以來已經變得鐵石心腸,但現在,當騎士們凝視著閃耀黑光的石英表面時,卻被注視著自己的面孔所震懾。在那些面孔中,他們能看到自己的嘴巴正在哼唱那首可怕的歌曲。
「離開這裡,」另一個人說。「哪怕要走上一整個晚上。」
颶風的呼嘯中又隱約透出方才那首可怕的歌曲,悲泣哀嘆,絕望地呼嚎,尖嘯著訴說無盡的苦痛。
但他們面前空無一人。沒有其他生靈。騎士們轉向他們的指揮官,發現他正站在馬鐙上,打量著道路兩旁高聳入雲的峭壁。「沒什麼東西,」他最後說。「岩石中的風聲而已。繼續前進!」
「是我們的人嗎?」加爾達腦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是有人發了瘋,正在效法馬兒逃之夭夭。
「隨他去。」一個騎士說。
加爾達用右手抽出佩劍,手指握在劍柄上的感覺是多麼舒暢。突然間,湧上眼眶的熱淚讓他什麼也看不見。
「他能那麼做嗎?」一名新進騎士低聲問道,這是他首次執行任務。
加爾達對她怒目而視。「趁還來得及快點離開這地方,丫頭!我們沒心情玩弱智遊戲。我的指揮官死了,我要對這些人負責。我們沒有馬,也沒東西吃。」
「不,加爾達,」米娜說。「你的右手。把你的右手給我。」
「站住和*圖*書!讓我們看清楚!」加爾達厲聲吼道。「就站在那兒,不許進入營地!」
有些人在加爾達失去手臂時就和他在一起了,他們親眼目睹殘肢斷臂中血花四濺的一幕。他們之中,還有四個人在醫者幫他截肢時死命地按住他。他們曾聽見他懇求死亡的來臨,他們拒絕了,而他出於榮譽也不能自行了斷。這些人看見煥然一新的手臂,看見加爾達又能持劍。他們也看見這女孩走過剛才那場不屬於大自然的奪命風暴,毫髮無傷。
當士兵們忙碌的時候,恩斯特.馬吉特從鞍袋裡取出一張地圖。再次提醒部下們記住自己的職責後,他攤開地圖,裝出一副專心致志和滿不在乎的架勢。這套把戲騙不了誰,因為他什麼活也沒幹,卻已經大汗淋漓。
她舉起頭盔,但沒有戴在頭上,反而將它遞給加爾達。「替我保管它,副指揮官。」她說。
馬吉特小隊長翻身下馬。「我們就在這裡紮營。把我的指揮帳篷安置在最高的石頭旁邊。加爾達,由你來負責,我想你應付這種簡單的差事應該不成問題吧?」
騎士們重新上馬,用馬刺驅策胯|下坐騎向前。他們被迫繞過牛頭人加爾達身邊,因為他站在路中間一動也不動。
女孩並沒有在聽他說話。她似乎在傾聽另一個聲音,一個他聽不到的聲音。她的目光聚焦在什麼東西上,平靜的面容沒有顯露出任何表情。
「胡扯!」恩斯特.馬吉特猛地從馬鞍上轉過身,狠狠瞪了他的副手兼探子一眼。「疑神疑鬼,誇大其詞!不過你們牛頭人一向熱衷於追捧過時的理念和思維,現在該是你們換一副腦袋的時候了。我說,諸神已經不在了,而且祂們走得正好,現在統治這個世界的是我們人類。」
「我叫米娜。」
「我發誓!」加爾達嚴肅地說。
「把我的帳篷繫在那四塊大石頭上,」他下令。「至少今晚我能睡個太平覺。」
年輕人順從地停了下來,舉起雙手,掌心外翻,表示手上沒有東西。
在這片哀鳴聲中,幾匹馬開始逡巡不前。說實話,牠們的主人也沒有多少催促之意。馬吉特的坐騎突然也受了驚,腳步慌亂,猛地向後退去。他狠命踢蹬馬刺,留下一道深深的血印。那匹馬低下頭,豎起耳朵,極不情願地繼續往前走。馬吉特小隊長騎了大約半里,突然覺察到周圍沒有其他馬蹄聲。他掃視四周,才發現自己是孤身一人,身後沒有任何部屬跟上來。
她穿上其餘曾屬於馬吉特的裝備,把護腕套上手臂,將護腿固定在小腿上。每件護甲在接觸到她時都閃耀紅光,似乎它們剛從鐵匠爐裡被打造出來。等它們冷卻之後,又全都緊貼在她身上,彷彿是為她量身訂做的。
「你們必須立即上馬,緊跟在我身後,」馬吉特小隊長冷冷地說。「要不然我會向中隊長檢舉你們,一個也不會放過。我要指控你們臨陣脫逃、背棄願景,以及企圖叛變。你們也清楚,違犯上面任何一條都是死罪。」
聽到這句話,加爾達的下巴差點掉下來。他張開嘴,又閉上。他囁嚅著說。「我……我會把您推薦給我的上級……」
胸甲是黑色的,上面有一幅骷髏的圖像。它顯然被閃電擊中,然而電擊造成的損傷卻異常奇特。一道鋼鐵構成的閃電從中穿過,裝飾胸甲的骷髏被一劈為二。
「誰不歡迎我們?」馬吉特冷笑一聲。「這些石頭?」他手掌一揚,在一塊黑色晶岩重重擊下。「真是一頭滿腦袋漿糊的迷信蠢牛!」馬吉特的語氣變得僵硬起來。「你們這些人,快下馬紮營!這是命令。」
「怎麼做?」一名騎士露出噁心的表情問。「他的皮肉黏在鋼鐵上,就像一塊在烤叉上燒焦了的牛排。」
其他騎士聚攏到他身邊,全都盯著濕漉漉的年輕人看;他渾身是水,閃閃發光,如同初生嬰孩。人們皺起眉頭,先是變得不自在,繼而起了戒心。也難怪他們會如此,因為每個人都在問著和加爾達同樣的問題:看在那個自己一命嗚呼,只留下子民們受苦受難的大神份上,這小子在這個被詛咒的夜晚,跑到這個被詛咒的山谷來做什麼?
在其他日子或其他地方,騎士們也許會對此嗤之以鼻,或者發表一些不太文雅的評價,但他們現在可沒有油腔滑調的心情。加爾達也一樣,這場風暴太可怕了,他以前從沒見過這番陣勢,要知道,他已經活了四十個年頭。小隊長已經喪命,他們還有一段長路要走,除非有什麼奇蹟能幫他們找回馬匹。他們沒有食物——馬逃走時把補給品也一起帶走了。除了擠出濕毛毯上的雨水外,他們也沒辦法找到任何清水。
馬吉特望著岩石中自己的倒影,感覺到內心的膽怯,於是強迫自己盯著它,直到把它壓倒。
率領群馬的是一匹他們從沒見過的駿馬。牠紅得像酒,像血,將其他馬匹遠遠地拋在身後。這匹馬直奔米娜身前,用鼻子磨蹭她,把頭靠在她肩上。
加爾達左手拔出長劍——在這樣詭異的夜晚,他可不願冒任何風險——笨拙地握住劍柄。這個武器對他來說幾乎派不上用場。與其他獨臂人不同,他從沒學會用反手格鬥。他在負傷前曾是個熟練的劍手,如今卻變得笨手笨腳,搞不好還沒擊中敵人就會先把自己砍倒。有過多少次恩斯特.馬吉特曾看到加爾達練劍時出糗?有哪一次他沒放聲大笑呢?
雨下得更大了,震耳欲聾的雨聲彷彿不是來自這個世界。他納悶這場狂怒的暴風雨究竟要肆虐多久,它看上去似乎已經下了一輩子了。他是不是出生在這場暴雨中?或許他也要老死在這場暴雨中?突然,一隻手抓住他的胳膊,搖散了他的思緒。
渾身濕透的騎士們擦去眼裡的雨水和泥沙,懊喪地望著被泥水浸濕的毛毯。風又冷又急,他們全都發著抖,只有加爾達靠全身厚實的皮毛得以禦寒。他搖晃腦袋,甩掉角上的水珠,等待來人走進視線。
他繼續說明一些招募準則,包括訓練事項,隨後又開始大談經年累月的奉獻和自我犧牲之類的東西,但同時他腦子裡卻在想,恩斯特.馬吉特是如何用錢買來騎士資格的?突然,加爾達意識到對方的注意力早就不在自己身上了。
「我可不會像個小『妞』一樣被自己的影子嚇倒!」他說話的同時,故意瞟了加爾達一眼。馬吉特最近才想出這個和「牛」字發音相似的鄙稱,他認為這東西相當有趣且極富創意,因此不會放過任何一個展示它的機會。「像個小妞一樣。懂我的意思嗎,牛頭人?」隨之而來的是一陣放肆的大笑。
hetubook.com•com吉特咕噥了一句什麼詛咒,一腳踢開加爾達的手。為躲避狂風,小隊長低下頭猛地衝向一塊巨石。他蹲在石頭後方,用它巨大的體積來替自己遮蔽鋪天蓋地的狂風暴雨。然後坐在地上,背靠著石頭,攤開雙腿,對其他人大加嘲笑。
這雙眼睛大得有點不自然,眼窩深陷,琥珀色的眼珠裡有著黑色的瞳孔,虹膜上盤繞著一圈陰影,稀少的頭髮讓眼睛顯得更大。米娜似乎正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她的雙眼把加爾達給吸了進去,鎖在裡面,就像金色的琥珀將小蟲屍骸包裹在其中一樣。
手臂還在。
星星在巨石中閃爍不停,月光在米娜鎧甲表面鋸齒狀的閃電上跳動。雷聲又開始轟鳴,但這次並不是來自天空。
五十年的歲月悄然流逝,如今城市舊址上已不見原來的風貌,只有神殿的殘骸仍舊點綴在奈拉卡山谷南端的地面上。灰燼早已被風吹得無影無蹤,而山谷的這個部份寸草不生,所有的生命跡象早已被流沙掩埋。
這時,其他人也放下工具,站在原地盯著指揮官,他們陰沉的臉上掛滿了無言的抗議。
「大人,我年輕時曾在海上待過十年,」加爾達說。「我一眼就能看出風暴來臨的前兆。但連我也從沒見過像這樣的景象!」
他的聲音聽起來高亢得有點不自然,簡直像是在尖叫。一陣寒風呼嘯著掠過山谷,被捲起的沙塵如鬼魅般在荒地上跳舞,隨即又突然消失無蹤。
閃電讓加爾達睜不開眼,雷聲轟鳴令他的雙耳麻木。他先被雷電震得飛起來,然後重重摔在地上。閃電就打在他身邊,他可以清楚聽到空氣中的嘶嘶聲,聞到黃磷和硫磺的刺鼻味。然而,他還能聞到別的——燒焦的人肉味。他揉揉眼睛,想看清楚前方白茫茫的一片中到底有什麼。當視力恢復後,他把頭轉向指揮官的位置。
米娜微微一笑,似乎能聽見他心裡的嘀咕。「我是女人。」她聳聳肩。「儘管這點並不重要。」
「你想在接下來的日子裡一直被他的鬼魂糾纏嗎?」加爾達質問道。
「畜生們要比牠們馱的東西更有大腦。」站在地上的牛頭人評論道。很少有馬匹願意讓牛頭人騎在背上;就算有,能夠不被牛頭人龐大身軀壓垮的也寥寥無幾。從頭頂上的角算起,加爾達的身高足有七尺,他只需邁開大步,就能輕鬆地跟在策馬疾馳的小隊長身邊。
「你已經是頭傻牛,就別再當頭蠢驢了。」馬吉特說。他撿起一塊黑色石子,正企圖用它在地圖上其他世界奇景間寫下「馬吉特山」的大名。
然而當他看到鐵甲放出紅光、改變形狀、緊貼在她身上時,不由得瞠目結舌。它就像愛人般擁抱著她纖細的身軀。
加爾達仔細打量眼前的年輕人,細長的脖子如百合花的嫩莖般支撐起他的頭顱,一頭紅髮下的臉蛋如大理石般光潔。牛頭人仔細審視面前的修長身軀,手臂上的肌肉很發達,裹在羊毛襪裡的雙腿也是如此;被雨水徹底淋濕的襯衫顯得過於寬大,鬆散地掛在單薄的雙肩上。加爾達看不清裡面的任何東西,到現在為止,他仍舊弄不清來人是男是女。
「因為我們受到了召喚。」米娜回答。
「妳最好回到家人身邊,女孩。」他粗聲粗氣地說。「我們要兼程趕路,沒時間照顧妳。而且,妳是女人,這些人不怎麼尊重女士的節操。妳還是回家去吧!」
「把手給我,加爾達。」米娜對他說。
一個人類,從他纖細優雅的體態和臉上光滑的肌膚來看,他的年紀還很輕。暗色的頭髮被修剪成緊貼著腦門的平頭,只留下一綹紅髮。如此稀少的頭髮更凸顯他臉部的線條,高顴骨、尖下巴、似月牙般彎曲的嘴唇,都分外引人注目。這年輕人身著和普通步兵一樣的裝束,腳蹬皮靴。他腰間沒有佩劍,也沒有攜帶任何加爾達能看見的武器。
「我派狐火把馬匹找回來了,我們會需要牠們的。」米娜說著,輕輕撫摸血紅色毛皮上的黑色鬃毛。「我們今晚向南前進,兼程趕路。三天內我們一定要趕到聖克仙。」
「靠近點。」加爾達厲聲下令。
加爾達抬頭仰望天空,天幕一片清朗,月光足以照亮他們腳下的道路。雷聲還在轟鳴,但已經不在附近。閃電在很遠的地方,把西方的地平線映成紫色。
加爾達什麼也看不見,甚至連他的獨臂也從眼前消失,然而下一瞬間,他周圍的物體卻都被另一道眩目的閃電照得通明。
也許是因為爆炸的巨大威力,原本構成神殿外牆的黑色岩石呈現出一種結晶體的模樣。這些從沙中突出的石頭並不峻峭,表面上也沒有坑坑洞洞的痕跡,它們光滑平整,稜角分明。想像一下四個人高的黑色水晶石英岩矗立在灰濛濛的沙地中是何種風景。人們能看見自己在這些光滑如鏡的黑岩表面留下各種扭曲變形、光怪陸離的倒影,然而它們又全都清晰得可以讓每個人認出自己的影像。
「我已經到家了。」米娜說著環顧了一下山谷。黑色巨石反射出冰冷的星光,看上去就像星星在它們中間閃耀著暗淡的寒光。「我已經找到自己的家。我要成為一名戰士,這是我的宿命。」
加爾達收劍回鞘。「至於要加入騎士團,最好到你們當地的指揮部去登記。」
他要說的話悄悄從唇間散掉了。
加爾達抬頭望向山脈,慢慢站起身,凝視西方的天空。乍看之下,這一大堆鐵灰色和深藍色的東西倒真的很像剛從地底冒出來的山峰,可是加爾達再仔細一瞧,就發現激動萬分的小隊長顯然沒注意到另外一些東西——這座山正不斷升高變大,而且速度快得不得了。
牛頭人走過恩斯特.馬吉特身邊,後者的兩片薄唇上露出了輕蔑的冷笑。
「你犯了個錯誤,大人。」加爾達輕聲道,盡量不要打擾身邊的沉寂。「我們在這裡不受歡迎。」
加爾達扔下手中的鎚子,他僅剩的一隻手拿著這東西顯得行動很不靈活。
因為,死亡之歌迴蕩在人們的心靈中。
「我沒有武器。」年輕人深沉的嗓音聽起來與朝氣蓬勃的外表很不相稱。這嗓音裡有某種磁性,甜蜜的、音樂般的韻律,讓加爾達莫名想起那歌聲中的某個音調。現在歌聲再次響起,而且變成耳語般的低吟,似乎在表示敬畏。那個年輕人發出的不是男人的聲音。
加爾達不由得惱火起來,卻不知該說些什麼。他根本不想跟這個鬼靈精怪的小丫頭結伴同行,但她顯得很有主見,能牢牢掌控自己和周遭的一切,加爾達實在想不出拿什麼詞句來反駁她。
「可是,為什麼呢,小隊長?」加爾達問。
  • 字號
    A+
    A-
  • 間距
     
     
     
  • 模式
    白天
    夜間
    護眼
  • 背景
     
     
     
     
     
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