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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之戰1:落日之巨龍

作者:瑪格麗特.魏絲 崔西.西克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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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西瓦諾謝

02 西瓦諾謝

風暴過後,他們從自己的花園裡帶來草木,重新種植在曾經一度輝煌壯麗的阿斯塔林花園。自從屏障存在後,花園裡的草木就一直病懨懨的,現在它們全爛在泥濘的土地裡,看起來無論多少陽光都不能讓土壤乾燥一點。
這就是她從丈夫那裡得到的最後消息。這些年來,阿爾瀚娜一直透過腳程快而不知疲倦的精靈信使與丈夫保持聯繫,她知道他日復一日徒勞地試圖打敗碧雷。然後有一天,她派往丈夫那裡的信使沒有回來。她又派去另一個,也同樣毫無音訊。現在已經過去了好幾個星期,波修士仍舊沒有任何消息。最後阿爾瀚娜實在不能繼續浪費本來就日漸稀少的人力,也就不再派去更多的信使。
一片奇異的亮光把夜空染成紫白色,這是閃電的顏色。但它並沒有在發出強烈的閃光之後消失,而是變得愈來愈明亮。
他想像自己與騎士首領交談,請求他們援助,催促他盡快行動。西瓦彷彿看見自己走在整支救援軍隊前方,看見母親的臉上寫滿驕傲和自豪……
藍龍「凱蘭卓斯」(牠放棄了原來的名字「藍天」,改用這個更威嚴的稱號,意思是「安塞隆風暴」)是為數不多的、從「龍爭」中脫穎而出的克萊恩本地龍之一。牠現在是索蘭尼亞和所有周邊地區的統治者,斯克西和光明城堡都歸牠管轄。牠允許它們繼續存在的理由——據牠自己說——只是為了從觀看微不足道的人類妄圖對抗黑暗日益增長的徒勞舉動中取樂。實際上牠允許城堡安然無恙的原因是一隻叫「明鏡」的銀龍在守護它。明鏡和藍天是多年的死對頭,如今牠們對殺戮那麼多兄弟姐妹的新來巨龍有共同的仇恨,因此也就不那麼相互為敵了,雖然也談不上是朋友。
「不,你確實如此做了,薩馬。」阿爾瀚娜說。「這是你心裡的話,而且你也沒說錯。我們就派王子去執行這個任務,他將會把我們需要援助的口信帶給鋼之騎士團。」
「說得好,西瓦諾謝王子。」薩馬說。「然而精靈們有句俗話,『一把寶劍在武技不精的人手中,要比在敵人手中時更危險。』沒有人能臨陣磨槍,年輕人。不過,如果你的這個愛好是認真的,我很願意將來能找時間親自指導你。與此同時,這裡有些你能做的事,一個你能承擔的任務。」
「你的建議?」
「食人魔?」她問道。
樹木燃燒起來,房舍被颶風吹得支離破碎。東塔拉斯河河水暴漲,住在兩岸的人只好匆忙逃向地勢較高的地方。積水滲入阿斯塔林花園,很多人相信是這裡生長的魔法樹讓屏障正常工作,令它安然無恙的。當風暴結束時,人們發現魔法樹旁的土壤滴水不沾,但花園裡的其他草木卻全被大水淹沒或被沖走了。那些把園內的奇花異木當成自己小孩般愛護的精靈園丁和植木家族的成員對此心痛如絞,不忍目睹眼前的淒慘景象。
西瓦走得很快,除了偶爾幾隻晚上出來覓食的夜行動物外,他並沒有遇見別的東西。不久,戰鬥的聲音也消失在他身後。這時他才意識到森林裡只有他一個人,被籠罩在風雨交加的夜幕中。剛才的激|情開始消退,恐懼和疑慮悄悄爬上他的心頭。他會不會太晚到達?如果那些以隨心所欲、狡詐多變而聞名的人類,突然拒絕幫助該怎麼辦?如果進攻者已經打垮他的人民呢?抑或他遺棄他們,任憑他們死去?這地方看起來一點也不熟悉。他轉錯了彎,他迷路了……
在帕蘭薩斯,大圖書館的屋頂上出現了無數裂縫,雨水洶湧而入。貝傳和其他館員們發瘋似的跑來跑去,忙著堵住裂縫、擦乾地板,以及把珍本書籍移到安全之處。在塔西斯,猛烈的暴雨中,消失在大災變的海洋在眾人震驚詫異的目光中再次出現。幾天後,海水退去,留下大群死魚和令人作嘔的氣味。
一名精靈巡哨從樹叢中竄出來。沒時間躡手躡腳地走路了。也沒必要。
雖然光明城堡的建築物遭到強風和豪雨的反覆衝擊,但它還是抵禦住暴風雨的可怕威力。暴風雨似乎要做最後一次展現威風的努力,它把人頭大的冰雹劈頭蓋臉地砸在城堡的水晶牆上,冰雹所及之處,牆體出現無數裂縫,雨水就從這些縫隙中滲進來,像眼淚般掛在牆壁上。
「我有權力,兒子。」阿爾瀚娜說。她抓住他的手腕,指甲刺入他的皮肉。「你是王位繼承人,唯一的繼承人。你是我僅有的……」阿爾瀚娜停下來,對剛才脫口而出的話感到後悔。「我很抱歉,我不是那個意思。一個女王沒有任何屬於自己的東西,她擁有的一切都屬於人民。你是你的人民僅剩的一切。現在,去整理你的行李,」她下了命令,聲音如繃緊的鋼絲。「騎士們將帶你到樹林深處——」
在其他比較太平的日子裡,精靈們不會去打擾逝者的長眠,但眼前他們正被夙敵食人魔緊追不捨,急著要找到一處適合防禦的地方。即使如此,阿爾瀚娜在進入墳丘前還是做了祈禱,請求亡靈們諒解。
從精靈弓箭手身旁的樹林裡傳來一聲悠長的嚎叫,彷彿成千上萬頭狼齊聲長嘯。西瓦目瞪口呆,心想這一定是樹木本身突然活了過來。
西瓦現在可以看見母親了。她已經離開墳丘。她身披銀甲,腰間掛著一柄寶劍。
「他只是個孩——」阿爾瀚娜插嘴。
她的話給了西瓦行動的力量。他有命令在身,必須去執行。他轉身衝進森林,心裡交織著對母親的擔心,和對自己剛才浪費時間的悔恨。
最後,這場奇異的可怕風暴終於離開大陸,如同一支打了勝仗的軍隊得意洋洋地離開戰場,只留下遍地的毀滅和災難。次日清晨,安塞隆的人民就要無言地面對眼前的慘景,安慰生者、埋葬死者,以及在心裡猜測這可怕的夜晚到底預示著什麼。
「不,大人。」巡哨喘過剛才那口氣。「柵欄被閃電擊中。不只是一處,而是好多處。」
西瓦最後望了望母親,給她一個沒有得到回應的微笑,然後轉身離開墳丘,鑽進森林深處。他還沒走多遠,就聽見薩馬的聲音在一片震耳欲聾的號角聲中響起來。
弓箭手們在烈火的咆哮聲中根本聽不見他的聲音,等他們的軍官注意到山腳下的樹林裡突然人影幢幢時已經太遲了。一排食人魔衝到空地上,朝保護弓箭手們的灌木牆撲去。火焰早已削弱障礙,食人魔的龐大身軀衝向大堆冒著煙的樹枝和樹幹,硬是靠蠻力撞出一條路來。火星掉在牠們糾結的亂髮上,又濺落在牠們的鬍子上,但食人魔在嗜血的狂怒中根本不顧這點燒傷,只是一個勁地向前猛撲。
當西瓦那斯提精靈們在國土上成功築起魔法屏障的消息剛傳到阿爾瀚娜和波修士耳裡時,他們都把它當成一帖可能拯救自己人民的靈丹妙藥。阿爾瀚娜率領自己的軍隊趕往南方,留下波修士繼續為奎靈那斯提而戰。
風暴給斯克西島帶來特別嚴重的打擊。「舒適之家」旅店的每一扇窗戶都被狂風颳跑。拋錨在港內的船隻在峭壁和防波堤上撞得粉碎。突然高漲的潮水捲走海岸附近的大片房屋。無數人死去,其他人則無家可歸。難民成群結隊地湧到光明城堡,懇求密儀教徒們給予幫助。
血液在西瓦的血管中湧動。他在灌木叢中跌跌撞撞地往前跑,不時撥開濃密的枝葉,踩過腳下的幼苗,斷裂的樹枝在他腳下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強勁的冷風吹打在他的右頰上。他感覺不到頭上的傾盆大雨,他的心正在歡迎為他照亮前路的眩目閃電。
他仍舊保持著足夠的清醒頭腦,時刻注意有無敵人的跡象,不時還要聞聞四周的空氣。骯髒又喜歡吃肉的食人魔身上會散發惡臭的氣味,因此牠們通常還沒現身就會先被嗅出來。西瓦還要注意周遭的動靜,儘管他自己弄出來的聲音以精靈的標準來說算是相當大聲,但與橫衝直撞的食人魔發出的響聲相比,他簡直就像跑過森林的麋鹿般安靜。
植木家族的精靈們透過不懈的努力,用魔法在墳丘周圍築起一道荊棘柵欄。這些https://m.hetubook•com.com灌木都有尖利的倒刺,足以刺穿食人魔的厚皮。在柵欄內,士兵們盡其所能地尋找躲避暴風雨的掩體。帳篷幾乎立即被狂風吹倒,精靈們只好躲在大石頭後面或是爬進溝裡,儘量離大樹遠一點,因為它們是狂暴閃電最好的目標。
「只有一個信使回到營地,」薩馬繼續說道。「其他人不是死了就是在拚死戰鬥。您自己說過,陛下,我們要傳信給鋼之騎士團,警告他們這次的攻擊。我建議派西瓦向騎士通報我們的危險處境,要求緊急援助。我們剛從那個要塞回來,他認得路。大路離營地不遠,很容易找到並順著它走下去。」
「發動攻擊!」薩馬大吼。
阿爾瀚娜一言不發,但從她的表情看來,她不情願地默許他繼續說下去。
「我看不出有什麼辦法能阻擋牠們,陛下。」薩馬板著臉說。
「她也失去了她的力量。」那些在門外的人說。他們認為自己懂了,於是也離開了。
弓箭手們陷入混亂,不知他們的目標何在,還好軍官們成功地指揮他們瞄準了正確的方向。火球砸在另一段柵欄上,火勢隨即蔓延開來。起初西瓦以為這團大火是用魔法聚集起來的,他也納悶,再好的箭手又怎麼能與法術對抗,但很快他就看到火球實際上是一捆捆被食人魔們點燃後扔到山腳下的乾草垛,他可以望見牠們笨重的身影在火光中晃動。食人魔們都手持長棍,推動燃燒的乾草垛。
巡哨露出無助的表情。「大人,他們已經精疲力竭了。搭起柵欄就已經耗掉他們所有的力氣。」
「妳不能保護他一輩子,阿爾瀚娜,」薩馬溫和地回應道。「更不能讓他丟下命中注定要扮演的角色。西瓦諾謝王子是對的,他對他的人民有責任,我們要讓他履行他的職責。並且,」他故意加重了語氣。「也可以讓他離危險遠一些。」
更多的食人魔倒下了,數量驚人。薩馬心想,這回牠們應該要撤退了吧!然而他卻驚訝地看到,食人魔們毫不在意地繼續向前。
風暴也席捲了另一個精靈國度奎靈那斯提——經年累月的仇恨和不信任,使它和千里之外的兄弟國度老死不相往來——旋風將巨樹連根拔起,然後像流行的精靈遊戲「昆塔拉斯」中使用的小樹枝般拋來拋去。風暴把神話般的太陽詠者高塔震得根基動搖,美麗的雕花玻璃如雨點般傾灑在地上。在黑暗騎士位於新港的要塞裡,泛起的洪水淹沒了底層房間,逼得這些在敵人大軍壓境時都不會擅離職守的人,也不得不向它屈服。
阿爾瀚娜嚇了一跳,猛地轉過身來。「薩馬!你嚇壞我了!」
薩馬彎腰一鞠躬。「也許依西瓦那斯提的標準是這樣,我的女王,但不是奎靈那斯提。根據奎靈那斯提的法律,他已經算是青年人了。如果他在奎靈那斯提,他已經必須參加軍事訓練。西瓦諾謝可能還年輕,阿爾瀚娜,」薩馬丟掉了對她的正式稱呼,就像他們獨處時他偶爾會做的那樣。「妳可曾想過他過的是怎樣的一種生活!戰歌是他的催眠曲,盾牌是他的搖籃……他從不知道家是什麼滋味。從他出生以來,他的雙親很少會在同一時刻待在同一間屋子裡。當戰鼓擂響時,妳親親他,然後就騎馬向前,也許就此一去不返。他知道妳也許不會再回到他身邊,阿爾瀚娜。我能看見——在他的眼睛裡!」
精靈再也說不下去,因為他快喘不過氣來。他指了指北方。
「出了什麼事?」西瓦喊道。
阿爾瀚娜相當寵愛兒子,尤其當他父親看似已經遭遇不測之後。西瓦對母親的感覺更為複雜,雖然他自己也說不清楚那是什麼感覺。如果有人問起這個問題,他會說自己愛她,把她當偶像。這是真的,不過這種愛只是漂浮在動蕩水面上的一層油而已。有時西瓦會對父母有種莫名的氣憤,那股火氣發作的頻率和強烈程度讓他自己也感到害怕。他們奪走了他的童年,奪走了他的舒適生活,奪走了他在自己人民中的合法地位。
現在精靈弓箭手們遭到從前方和側翼過來的夾擊,拚命彎弓搭箭,試圖在食人魔們靠近前再放一排箭。燃燒的乾草垛不斷被拋到他們頭上。精靈們不知道該先對付哪個敵人,有些人在一片混亂中手足無措。薩馬大聲吼叫著下達命令,軍官們竭盡全力想把手下的人重新控制住。精靈們放了第二排箭,有些直奔燃燒的乾草垛,另一些則飛向從側面衝來的食人魔。
只有她的兒子,只有西瓦才有融化堅冰的力量。只有他才能深入她的內心,碰觸到那個身為母親而非女王的女人活生生的氣息。但是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了。母親不在了。這位冷冰冰地站在他面前的嚴厲女人是他的女王。敬畏和卑微感一下爬上他的心頭,他猛然醒悟到自己剛才的行為有多愚蠢,於是跪倒在她面前。
西瓦拔劍出鞘,劃了圈劍花。他手一抖,劍差點在薩馬手臂上劃出一道大口子。
「閃電點燃它們。雨水對它們毫無效果。實際上雨水看起來更像是給它們添加燃料,彷彿天上灑下來的是油。」
西瓦諾謝轉過身面對母親。身為西瓦那斯提不走運的羅拉克國王之女,阿爾瀚娜.星光忍辱負重地償付父親的惡行,救贖自己的人民。她致力於把他們與他們的兄弟姐妹奎靈那斯提精靈聯合起來,她積極要與人類和矮人建立聯盟。正因為如此,她被廢黜並放逐,反對她的人認為精靈們只有高高在上、與世隔絕才能確保自己和本族文化的生存。
「我很抱歉,媽媽,」他說。「我會服從您。我會離開——」
「這不是胡鬧,媽媽。」西瓦辯解道。「不,不要不理我!這次妳不能再躲在沉默的高牆後面,這次妳一定要聽聽我說的話!」
這場奇怪的、不自然的風暴席捲了整個安塞隆大陸。閃電行走在大地上,像巨大的戰士投擲帶著火焰的長矛,發出驚天動地的聲響。那些撐過兩次大災變的老橡樹一一化為烈火,片刻間只剩下冒著黑煙的殘骸。旋風在雷電戰士身後狂嘯,把人們的家園撕成碎片,肆無忌憚地將木板、石塊和泥灰拋上天空。烏雲密佈,激流從天而降,暴漲的河水漫過兩岸,把剛剛從黑暗中露出頭、掙扎著要沐浴初夏陽光的青苗一掃而空。
「薩馬,預備隊呢?」阿爾瀚娜喊道。
「這不會給他帶來太大的危險。食人魔們還沒有包圍我們,他在營地外要比在這裡更安全。」薩馬微笑起來。「依我的想法,我的女王,您應該和他一起回到要塞去。」
「把火力轉移到你們左邊!」薩馬對著山下大喊。
「說這種話太不得體了,西瓦王子。」薩馬帶著怒意嚴厲地警告他。「你應當——」
『屏障的魔法力量要對此負責!』阿爾瀚娜在給丈夫的信中寫道。『屏障不是在保護大地,而是在殘害它!』
西瓦堅定地向前跑去,以林地中土生土長的精靈才具有的優雅身姿穿過森林。他欣喜地看見一道溪谷出現在他左方——他記得之前去要塞的途中見過這條溪谷——對迷路的擔憂一下子煙消雲散。他小心地遠離在林地中劃出一條深長裂痕、佈滿岩石的山谷邊緣。
西瓦把眼睛睜開一道縫。跟媽媽一樣,他的眼睛是紫色的,只是顏色沒那麼深。它們看上去更像是酒,而不是血。這雙酒色的眼睛裡滿是狂喜的光芒。他咧開嘴笑了起來。
實際上,他只看見腳下的路被堵住。他惱火地停下腳步,打量著這個橫在泥濘小路上的障礙物。
「是的!」他咆哮道。
他已經知道答案,儘管他一直不願承認。在過去兩年中,精靈法師們發現他們施展法術的能力在不斷衰退。損失是日積月累的。起初幾乎無人覺察到這點,人們把施法能力下降歸咎於過度勞累或者患病,但法師們最後不得不承認他們的魔法力量在漸漸消逝,就像沙粒從握緊的拳頭中流失一樣,僅能抓住其中一些,卻無法抓住全部。在這件事上精靈們並不孤單,因為有消息宣稱,人類當中也出www.hetubook.com.com現同樣的問題,但這類消息並沒有給精靈帶來多大的慰藉。
薩馬乾淨俐落的軍事專業建議,讓西瓦稍稍鬆了口氣。
慢慢地,阿爾瀚娜轉過身來。她用灼人的目光盯著他,圓瞪的雙眼在蒼白的臉上顯得那麼大。
薩馬一點也不喜歡西瓦諾謝,把他當成一個被寵壞的孩子。薩馬把生命看成戰鬥,每天都得拚,都得要贏。嬉皮笑臉、油腔滑調,或者插科打諢,這些行為對一個和平時期的精靈王子來說是完全可以接受——像其他童話裡的王子一樣,他整天無事可做,只好吟詩彈琴、把酒賞花,藉以打發時間。但這個年輕人無憂無慮的習性與眼前的世界實在格格不入,因為在這裡,精靈們天天要為生存而奮鬥。西瓦諾謝的父親失蹤了,說不定已經死了。他母親費盡心力與命運相搏,她疲憊不堪的靈魂和肉體上每天都會加上新的傷痕。薩馬把西瓦的歡笑和無憂無慮的心情看成是對他們倆無禮的表現,以及對他自己的侮辱。
在這方面,西瓦諾謝不像他的父母。他一點也沒有父親冷酷、倔強和不屈不撓的個性。有些人也許會在背後議論說他不是波修士的親生兒子,但兩人的相貌又如此神似,血緣關係不容懷疑。西瓦諾謝,或者母親口中的「西瓦」,也沒有繼承阿爾瀚娜.星光的尊貴舉止。他有點她的自傲感,但卻不太有她的同情心。他在乎他的人民,卻缺乏她那至死不渝的熱愛和忠誠。他把她打穿屏障的努力當成白費時間的舉動。他不能理解,為什麼她要想盡一切辦法回到那些很明顯不歡迎她的人身邊。
「不,媽媽。我不要再躲藏了。」西瓦刻意用堅定、平靜而不失敬意的語氣說。他不能讓自己像個發怒的小孩,否則別人會認為他是在無理取鬧。「我的一生中,只要危險降臨,妳就會迅速把我送走,把我藏到什麼洞裡,或塞進某張床底下。怪不得我的人民對我似乎沒什麼尊敬可言。」他的目光轉到薩馬身上,後者正嚴肅地盯著眼前的年輕人。「我希望盡我的一份努力來改變這些,媽媽。」
她微笑起來,一個勉強而不自然的笑,但終究是微笑。她握緊劍柄。「你認為牠們能突破防線嗎?」
「怎麼可能?」薩馬惱怒地質問。「這只是個簡單的法術——哦,算了!」
精靈劍士們從殘存的柵欄後方站起身來,他們高呼戰號,衝向食人魔。鋼鐵咬噬鋼鐵,發出銳利的鏗鏘聲。燃燒的乾草垛砸在營地中央,把人打翻在地,樹上、草地上和衣服上燃起熊熊火焰。突然,食人魔的隊形毫無預兆地轉了方向。其中一名食人魔看到阿爾瀚娜的銀甲反射出的火光,牠們喉嚨裡發出低沉的吼聲,全將目標轉向她,直撲墳丘而去。
西瓦諾謝是波修士和阿爾瀚娜的獨子。
以精靈的標準來看,她已經成年,但離衰老還很遠。她擁有令人難以置信的美貌,甚至要比她生命裡的任何時期更漂亮。她的頭髮像陽光永遠無法探及的深海般烏黑。她的雙眼曾經像水晶般澄澈,如今卻變得深沉,似乎被它們見到的所有痛苦與不幸染上了一層光暈。她的美貌不是什麼悅目的景象,它讓身邊的人心碎。跟傳說中的屠龍槍一樣,她也許已經被封在冰柱中。打破這層冰,打碎她築在身邊的護盾,也就打碎了包覆在裡面的女人。
士兵吸了口氣。「到處都是,大人!牠們把我們包圍了。牠們利用暴風雨掩護牠們的行動,所以我們沒聽到半點動靜。偵察兵已經撤退到柵欄後方,但柵欄……」
「你知道路線,西瓦王子。」薩馬說。「你兩天前剛從那裡經過,道路在離這裡一里半之處。不會有星星給你指引方向,但風是從北方吹過來的。讓風一直吹在你背上,你就不會偏離方向。路由東向西,筆直通過,你最後肯定要走上去。一旦你上了大路,就往西走。狂風將吹在你的右臉上。你應該抓緊時間。沒必要躡手躡腳,戰鬥的聲音會掩護你的行動。祝你好運,西瓦諾謝王子。」
西瓦諾謝的父親是波修士。他曾經驕傲地統治著奎靈那斯提,如今卻被他的人民放逐,成了一名「闇精靈」,被詛咒遠離精靈社會的光明。西瓦諾謝的母親是阿爾瀚娜.星光,西瓦那斯提的流亡領袖,她嫁給波修士後也被自己的國家放逐了。他們原來認為這場婚姻至少能讓兩個精靈國家團結在一起,也認為這個新國家的力量足以抵禦該死的惡龍們,並保衛它的自由。
「不像我的雙手,」她會把兒子的手緊緊握在自己的手心裡。「我不會讓這雙手沾上他族人的鮮血。這雙手將治癒他父親和我在違背我們意願的情況下被迫造成的傷害。我兒子的手永遠不會讓精靈流血。」
食人魔們利用暴風雨的掩護,悄悄溜過警戒線,制服了哨兵。在山腳下的荊棘柵欄有好幾處猛烈燃燒著。在烈焰旁是一排樹木,軍官們正在那裡指揮精靈弓箭手在柵欄後方排成作戰隊形,他們手中的箭鏃閃爍著點點寒光。
「您希望我出去把他拉進來嗎,我的女王?」她身後有一個聲音問道。
然而金月逐漸衰老,對眾神的記憶也愈來愈模糊,看上去似乎心的力量也是如此。密儀教徒們一個個地發現力量衰退了,就像潮汐退去卻永不復返。不過城堡中的密儀教徒仍舊很樂意向暴風雨下的不幸者們敞開大門和心扉,為他們提供避難所和救助,並盡其所能地醫好傷者。
精靈彎腰鞠躬。「我很抱歉,陛下。我不是有意要驚動您。」
薩馬鞠了個躬,聰明地閉上嘴。身為一個有經驗的指揮官,他知道何時應該停止前進,掘壕固守,等待下一個有利時機到來。阿爾瀚娜挺直身子,帶著王者的莊重走到洞穴前方。
「閃電,薩馬!我從沒見過這種東西!我閉上眼也能感覺到它。它撫摸我的身體,讓我手臂上的毛髮直豎。它用沾滿火焰的被單裹住我,舔我的皮膚,把我籠罩在大火中。雷聲震撼我心底最深處,大地在我腳下顫抖。我的血在燃燒,那鋒芒畢露的雨點,撫慰我狂野的心靈。我沒有危險,薩馬。」西瓦臉上的笑意更濃了,雨水讓他的臉頰和頭髮熠熠生輝。「我不比在床上與愛人共度良宵更——」
一個低沉、令人發毛的聲音響起,聽起來是金月的嗓音,卻又不太像。那個聲音命令他們各行其是,不要來打擾她。她說,需要幫助的是其他人,不是她。大多數人帶著滿心疑惑和忐忑不安的心照做了,而那些仍舊徘徊在門外的人則宣稱聽見了令人心碎的絕望嗚咽。
「薩馬,你知道我對西瓦諾謝的期望,」阿爾瀚娜一走到別人聽不見的地方就開口說。「但你卻違抗我的意願,助長他這方面的野性。我對你很失望,薩馬。」
「我懂,我的女王。」西瓦說。他站起身來,面孔因渴望勝利而漲紅。一絲危機感從他的血液中一閃而過。「我不會辜負您和我的人民。我感謝您對我的信任。」
阿爾瀚娜也笑了起來,她的火氣消退了。「我的職責是和我的士兵們在一起,薩馬。我把他們帶到這裡來,他們為我的理想而戰。如果我遺棄他們,就不會再得到他們的尊敬和信任。好吧,我承認在西瓦的事上你說的很對,」她懊悔地說。「不必再往我的眾多傷口上撒鹽了。」
「哪裡?」薩馬連忙問。
西瓦仰頭站在那裡,雙眼緊閉,張著嘴巴。他展開雙手,袒露前胸,濕透的上衣從他的雙肩上滑落,雨水沖刷著他半裸的身軀。
「向前開火!」薩馬拚命大喊。
「西瓦諾謝!」阿爾瀚娜發火了,他從沒見她發過這麼大的火。「現在沒時間這麼胡鬧!」她轉過身不看他,以表示內心的不悅。
從城堡的創建者和女主人金月的房間附近傳出一記特別巨大的破裂聲。密儀教徒們聽到玻璃碎裂的聲音,慌慌張張地跑來察看這位年長的女士是否出了什麼事。他們驚訝地看到,她的房門緊閉著。人們敲打它,呼喚金月開門。
精靈們發現墳丘裡空空蕩蕩,沒有製成和*圖*書木乃伊的屍體,沒有骨頭,也沒有一點任何人曾經被埋在這裡的跡象。陪伴阿爾瀚娜的精靈認為這件事說明他們的目標是正義的。她沒有反駁,儘管心頭泛起一陣苦澀的辛酸,她——西瓦那斯提合法的女王——被迫到這樣一個連死人都不屑待的地洞裡避難。
「西瓦出生於渾沌之戰那一年,」阿爾瀚娜總愛這麼說。「那時他父親和我正在逃命,我們是每個期望討好奎靈那斯提或西瓦那斯提統治者的精靈刺客的目標。他出生在他們埋葬卡拉蒙.馬哲理兩個兒子的那一天。混亂是照料西瓦的褓姆,死亡是接生他的產婆。」
「薩馬,我要跟你談談!」阿爾瀚娜說,冷冰冰的語氣中夾雜著怨恨和不可抗拒的威儀。她轉過身,挺直腰,揚起頭,向墳丘後方走去。薩馬畢恭畢敬地跟在她身後。
「別擔心,」西瓦告訴自己。「他們很快就能阻擋敵人的。」
薩馬現在是她的副手,統領她的軍隊。他愛著她,她也心知肚明。不過他從來沒提起過一個字,因為她的丈夫波修士不僅是他效忠的主上,還是他的朋友。薩馬知道她不愛自己,知道她對丈夫的忠誠,儘管數月來波修士音訊全無。薩馬對她的愛是一件無償奉送的禮物,從不奢望有什麼回報。他走在她身邊,他的愛像火炬指引她走過腳下黑暗的道路。
「不要辜負你的人民,西瓦王子。」薩馬回答。
「謝謝你,薩馬。」西瓦很感動,也很高興。有生以來這還是薩馬頭一回用平等的口氣對他說話,甚至帶著幾分敬意。「我不會辜負你和我母親。」
計劃和謀略,戰略和戰術。西瓦對它們早已感到厭倦,一聽到就不舒服。他趁此機會溜走,匆忙來到墳丘後他鋪著睡袋的地方。他把手伸進毛毯下,抓住一柄寶劍的劍柄——這是他在索拉斯買的。西瓦很喜歡這武器,喜歡它嶄新的感覺和閃閃發亮的樣子。這把劍有個精雕細琢的劍柄,上面帶有獅鷲獸的利喙。劍柄的確很難掌握——鳥喙會刺進他的皮肉裡——但寶劍本身看起來卻非常光彩奪目。
索蘭尼亞騎士們在斯克西島建立了一座要塞,他們挺身上前迎戰風暴——在這些英勇騎士們遇見過的可怕敵人中,這場風暴也算數一數二了。騎士們冒著生命危險把人們從怒濤中拉上來,或是從房屋的廢墟下挖出來。他們在風雨交加、電閃雷鳴的黑夜中,拯救那些他們根據信條和騎士規章發誓要加以保護的人。
「怎麼了?」西瓦的叫喊聲迴蕩在沉悶的雷聲中。「那意味著什麼?」
在籠罩克萊恩的漫漫黑夜中,這座城堡是一座給予人們希望的燈塔。金月努力要填補眾神離去後留下的空白,她發現了神秘的「心之力量」,把醫療帶回世上。儘管帕拉丁和米莎凱已經離去,祂們的善良力量卻仍舊在那些愛戴祂們的人心中生生不息,金月就是個活生生的證明。
事實上,他的推測也沒錯到哪裡去。
在傾盆大雨中,墳丘顯得還算比較乾燥。阿爾瀚娜站在入口處,看著這場暴風雨。她為兒子擔心,他就這麼站在雨中,任憑狂風吹打,毫不顧忌天空中來勢洶洶的閃電。另一方面,她也苦澀地想到,雨點能穿透環繞西瓦那斯提的屏障,而自己即便倚仗全軍之力卻無法動搖它分毫。
「如果我們不能阻止牠們前進,薩馬,」阿爾瀚娜反駁道。「那我有沒有護衛都一樣。快去!」
「植木者們築起的柵欄著火了。」薩馬陰鬱地回答。「但雨水一定會澆滅火焰——」
痛苦炙烤著他的身軀,更大的痛苦則炙烤著他的心靈。他失敗了。他到不了要塞。騎士們不會收到口信。他的人民無法獨力迎戰食人魔。他們會死去。他母親會帶著被他拖累的想法而死去。
另一頭巨大母龍,就是沾沾自喜地自稱「碧雷林斯拉諾克斯」的綠龍,也無法在風暴中繼續安睡。碧雷的巢穴由活樹構成——鐵木和紅木,還有縱橫交錯的巨藤。藤蔓和樹枝盤繞得十分密集,以前從不曾有雨滴能鑽進來。但這場從翻滾的烏雲上傾瀉而下的暴雨,看上去鐵了心要從樹葉間殺開一條血路。在某滴雨點得以偷偷溜進來後,就為成千上萬個同伴開了一條路。碧雷被水花灑到鼻子上的怪異感覺給驚醒。一棵構成牠巢穴支柱的紅木被閃電擊中後燃起大火,火勢迅速蔓延,落下的雨水好像都是燈油一樣。
精靈弓箭手又放了一排箭。軍官們已經重新控制住部隊,每一枝箭都找到了目標,衝上來的食人魔們成打地倒下,半條戰線轉眼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但食人魔仍舊繼續前進,就這麼從死者的屍體上踩過去。很快牠們就會到達可以攻擊弓箭手的位置。
『西瓦那斯提不會在乎,』波修士回覆說。『他們的心靈已被恐懼攫取。對食人魔的恐懼,對人類的恐懼,對巨龍的恐懼,還有那些不可名狀的東西。屏障只是他們內心恐懼的外在體現而已。無怪乎任何與之接觸的東西都會枯萎死亡!』
薩馬剛走進大雨裡就被淋得濕透,彷彿鑽進瀑布底下一樣。狂風吹得他邁不開步伐。他低下頭,迎著鋪天蓋地的豪雨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嘴裡詛咒著西瓦毫無理性的愚蠢行為。
他沒聽見。雷聲淹沒了她的話語,大風又把它吹得無影無蹤。不過,也許是覺察到她的關切,他回過頭來。「很壯觀吧,媽媽!」他大聲叫嚷,剛剛捲走他母親話語的風,卻十分清晰地將他的話傳送過來。
他知道這些話會帶來什麼後果,他也料中了。阿爾瀚娜刀子般鋒利的憤怒現在找到了新目標。
「我的女王,我從未打算——」
他掙扎著要動,要站起來,但陣陣劇痛席捲全身;當他的意識逐漸模糊時,這可怕的疼痛讓他感覺死亡或許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他很高興能在死後加入他的人民,因為除此之外,他什麼也不能做。
「不,該死!」薩馬朝山坡下怒吼。「牠們還沒進入射程!等待命令!」
士兵們全身被淋得濕透,在寒風中瑟瑟發抖,他們當中最長壽的人也從未經歷過如此猛烈的風暴。有人看見西瓦諾謝在大雨中歡呼雀躍,像個瘋子般跳來跳去,望見這一幕的士兵們無不大搖其頭。
阿爾瀚娜一個人站在那裡,身上的銀甲反射出耀眼的火光,彷彿白銀本身正在燃燒。
「西瓦諾謝王子,」他聽出女王用一種很正式的語氣對他說話,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他不知道應該高興,還是應該為失去什麼無法挽回的東西而痛哭。「指揮官薩馬需要一名信使全速抵達鋼之騎士團的哨所,告知他們這裡的危急形勢。告訴騎士首領,我們計劃且戰且退。他應該集結他的軍隊,趕到路口與我們會合,進攻食人魔的右翼。在他的騎士發起進攻的同時,我們將停止撤退,返身迎戰敵人。你必須在夜色和暴風雨中迅速到達那裡,不要讓任何東西阻擋你。西瓦,因為這個口信必須被傳達過去。」
精靈信使們不斷趕來報告最新的狀況。這場莫名的大火以驚人的速度吞噬著柵欄。幾個企圖跨過它的食人魔,在火光的照射下,成了弓箭手們的絕佳目標。然而很不幸地,任何鑽進火裡的箭在擊中目標前就被火焰吞沒了。
一陣驚雷淹沒了他的聲音。其他弓箭手看到他們的戰友開了火,也隨之仿效。利箭弧線般劃過濃煙滾滾的夜空,三名推動乾草垛的食人魔倒在亂箭下,但其他的箭在離目標很遠處就紛紛掉落在地。
然而,薩馬並未說出他真正的想法。他沒有說「陛下,這是我第一次在妳兒子身上看到一點有勇氣的表現,我們應該鼓勵它」之類的話。他處世的手腕並不比率軍作戰的能力差。
西瓦圓睜雙眼,他說不出號角聲究竟從哪裡傳來,片刻之間似乎四面八方都有它的存在。阿爾瀚娜站在墳丘入口向風暴中眺望,騎士們則圍在她身旁。
但目前正要血濺大地的不是精靈,而是食人魔。他母親不大可能讓他置身這場戰鬥之外。在一個大軍營裡長大的西瓦,生下來就沒碰過武器,也沒受過軍事訓練。他www•hetubook.com•com猜想其他人應該都很輕視他,在內心深處把他看成是個懦夫。所以他偷偷買下這把劍,上了幾次課——直到他感到厭倦為止——然後就一直等待機會來表現自己的武藝。
屏障接觸到的東西全都難逃一死。屏障周邊的灌木叢裡佈滿了死去和快死的樹木,附近的草地也呈現出荒涼的灰色。枯萎凋謝的花朵腐爛成灰末,像裹屍布般覆蓋在了無生氣的大地上。
西瓦諾謝不是一名戰士,他從來沒受過這方面的訓練。這不能怪他,因為阿爾瀚娜禁止她的部下這麼做。
一根巨大的樹枝從一棵老橡樹上掉下來,正好橫跨在路上。濃密的枝葉把他的路堵得死死的。西瓦得繞過它才行,但如此一來就要走到山谷邊緣上。不過他對自己的腳力還是很有自信。閃電為他指明了方向。他幾步繞過樹枝末端,爬上其中的一根分枝,然後伸手抓住一旁的一棵松樹作為支撐。就在這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正好擊中樹身。
外面滿是叫喊聲,號角長鳴,食人魔低沉恐怖的戰歌聽起來與被那歌聲掩蓋住的戰鼓聲沒什麼兩樣。暴風雨更加猛烈,毫不停息,更助長了敵人的氣焰。西瓦站在墓室入口,百感交集。驕傲、驚慌、內疚、無畏和恐懼,一下子全湧上心頭,讓他感到迷惘。他想看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但燃燒的灌木冒出滾滾黑煙,已經遮蓋了空地上方。喊聲和尖叫聲沉寂下去,變得聽不清楚。他希望能偷聽到母親和薩馬的對話,也曾考慮過偷偷溜到能聽清楚他們說話的地方,但他又想到這是孩子氣的行為,他的自尊心也不容許他這麼做。反正他也能猜出他們說了些什麼,他已經聽過好多次同樣的對話了。
「西瓦!」薩馬對著年輕人的耳朵大喊。他粗魯地抓住年輕精靈的手臂,狠狠地搖晃他的身體。「你在做什麼!」薩馬嘶啞的聲音聽起來十分凶狠。他又搖晃了西瓦一下。「就算你不給她添亂子,你母親要操心的事也夠多了!到她身邊去!那裡才是你應該待的地方!」
她的話,她的怒意,像刀子般刺進薩馬的心,刀刀見血。但就像身為女王的阿爾瀚娜要對她的臣民負責一樣,身為軍官的薩馬,也要對人民承擔責任。他竭盡心力為人民提供盡可能好的現在和將來。在那個將來,精靈國度需要一名強而有力的繼承人,而不是像半精靈坦尼斯的兒子吉爾薩斯那樣乳臭未乾的小孩——他現在正形同兒戲般地統治著奎靈那斯提。
撤退的計劃決定了——西瓦沒聽到多少,大意是要退往南方,在那裡與鋼之騎士團的人馬會合——於是軍官們都返回各自的崗位去。薩馬和阿爾瀚娜仍然站在一起,壓低聲音急促地交談著。
風暴發生時,阿爾瀚娜和她的軍隊正駐紮在西瓦那斯提的邊界上,他們最近一次意圖攻破屏障的努力也以失敗告終。阿爾瀚娜躲避風暴的地方是西瓦那斯提邊界上的一座古老墳丘。她在很早以前,當她開始想要奪回故國統治權,與那些盤據在寶座上、有意要將她的人民引向災難的那些人戰鬥時,就發現這裡了。
那名士兵沒理會他,而是直奔自己的指揮官。「食人魔,大人!」他叫嚷道。
「是的,陛下。牠們利用暴風雨當掩護。巡哨相信牠們已經將我們包圍了,但我還不確定這點,我認為往南方的道路還是暢通的。」
突破防線!這不可能,防線會守住的。防線必須守住。西瓦停下來,向後望去。精靈們高聲唱起他們的戰歌,它的樂音甜美而激昂,凌駕在食人魔們粗野的戰號上。他對眼前的景象感到高興,剛轉身要走,突然在小山丘的左方升起一個藍白色的眩目火球,直奔山腳處墳丘所在地而去。
「阿拉諾沙將軍!帶兩隊劍手到左翼去,再派另外兩隊去右翼。我們必須把四隊人留在陛下這裡,以防牠們突破防線攻進來。」
不過,那天晚上至少有一個人過得很開心。他是個年輕的精靈,名叫西瓦諾謝。暴風雨讓他欣喜若狂。閃電戰士在空中對決,電光如同雷劍上四射的火花,這一幕像戰鼓聲聲激得他心潮澎湃。西瓦諾謝沒有尋找地方躲避風雨,反而走到外面,站在森林裡的一片空地上,把臉朝向雷聲最響的地方。雨點打濕了他全身,澆熄了他心中隱約升起的慾望之火。他望著閃電令人目眩的表演,聆聽地動山搖的雷鳴。當他看到狂風吹彎巨樹,令它們低下驕傲的頭顱時,他大笑不已。
在碧雷的咆哮聲中,牠的手下急忙動手撲滅火焰。為了不被吃掉而加入牠軍隊的紅龍和藍龍們拔出燃燒中的樹木,把它們扔進大海。龍人們用灰土覆蓋蔓藤上的烈焰,人質和俘虜們也被迫去救火。很多人因此死去,但碧雷的巢穴終於得救了。然而在此後幾天內,牠總是暴跳如雷,堅信這場風暴肯定是牠的姐妹瑪烈製造的魔法攻擊。碧雷指望有朝一日能代替瑪烈統治世界。近來魔法力量在不斷衰退,這自然是瑪烈的另一條罪狀。綠龍懷恨在心,緊鑼密鼓地計劃報仇。
「我們撤退到鋼之騎士團的要塞裡,陛下。且戰且退。您與人類騎士們的會面很融洽,我想——」
清晨終於到來,初升旭日將天空染上一片火紅的色彩。人們望著一夜之間出現的慘景,全都嚇呆了,說不出一句話。密儀教徒們來到金月的房間尋求對策,可是無人應答,房門依舊緊鎖。
她沒聽見他走過來的腳步聲,但這並不奇怪。只要薩馬有意,即使沒有四周震耳欲聾的雷鳴,她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來自護國軍,是波修士指派他到阿爾瀚娜身邊,而他在這三十年顛沛流離的歲月裡,對她一直忠心耿耿。
阿爾瀚娜把手放在他臉上,那雙手是如此冰冷,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她把嘴唇湊到他前額上,她的吻像冰霜一樣灼人,寒氣一直深入他的心底。從此刻起,他再也無法忘卻那一吻的感覺。他甚至懷疑她灰白的嘴唇已經給他留下無法磨滅的印記。
「那些預備隊到哪裡去了?」薩馬狂怒地咆哮。「阿拉諾沙!你這個混蛋!陛下的劍士在哪?」
薩馬想要爭辯,但女王臉上漠然而剛毅的神色告訴他,這樣只會白費力氣。於是他把後備兵力聚集起來,然後率領他們朝撲上來的食人魔衝去。
她試圖派一名使節到西瓦那斯提精靈那裡去,請求獲得通過屏障的許可,但使節根本無法進入。她用鋼鐵和魔法進攻屏障,想盡辦法要穿過它,最後也沒有任何成效。她對屏障研究得愈多,就愈為她的人民感到驚恐——他們怎麼會允許自己生活在它的包圍裡?
「陛下!」他開口抗議。「我不能把您一個人留在這裡。」
「軍官們到我這裡來!」薩馬高喊。「野戰指揮官!帶領你的弓箭手在路障處的長矛兵身後排成一隊,告訴他們,沒有命令不要射擊。」
他跑回墳丘裡,西瓦緊隨其後,方才暴風雨中的激動已經被敵人進攻帶來的極度緊張所取代。阿爾瀚娜給了兒子一個擔憂的眼神。當她看到西瓦沒受傷後,就把注意力完全轉移到薩馬身上。這時,其他精靈軍官們也都進來了。
「我想他們被分散了。」薩馬陰鬱地回答。「您不該待在這裡,陛下。回到安全的地方去。」
「快,西瓦,我的兒子。趕快!我們的生命就全靠你了。」
大樹在一團白色的火球中炸成碎片,爆炸的衝擊震得西瓦站不穩掉下山谷。他沿著岩石嶙峋的側壁翻滾而下,最後狠狠地撞在谷底的一個樹樁上。
「在這,薩馬!」一名戰士高喊。「我們得一路殺到你們身邊,但我們已經到了!」
其他精靈們在震驚和尷尬中不知所措。沒人違抗過女王,沒人頂撞過她,哪怕是她那個自以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兒子。連西瓦也對自己的膽大妄為感到吃驚。
「帶領他們到戰場上去,薩馬。」阿爾瀚娜平靜地說。
最後牠被迫跑到家裡的底下幾層。瑪烈是一頭擁有非凡智慧的遠古巨龍,牠覺察到這股風暴有點不對勁,這讓牠心神不安。牠自言自語地鑽進圖騰大廳,在這裡的和-圖-書一塊突起的黑色岩石上,堆放著牠剛來到這世界時吞噬掉的所有低等龍的骷髏,銀色的、金色的,還有紅色或藍色的頭骨一個挨著一個,成為牠君臨四方的紀念。眼前的骷髏令瑪烈感到舒心,每一個頭骨都給牠帶來一段戰勝的記憶,代表一個戰敗後被吞噬的敵人。雨水不可能滲進牠家裡這麼底下的地方。牠聽不到風的尖嘯,眩目的閃電也無法打擾牠的清夢。
發狂似的狩獵號角聲尖嘯起來,打斷了他的話。西瓦的美夢被響亮的號角聲震得粉碎,轉眼間就煙消雲散。他剛懂事時就知道這聲音了,這是警告的聲音,警告危險即將來臨。
墳塚現在變成阿爾瀚娜的指揮所。她的騎士和貼身護衛都和她在一起,其餘軍隊則駐紮在附近的樹林中。精靈巡哨們設立了一道警戒線,密切監視附近森林裡食人魔的動向。這些輕武裝的哨兵不|穿盔甲,他們看到敵人後並不與之交手,而是返回警戒部隊,將敵人的位置通報給整支軍隊。
「不,薩馬,」阿爾瀚娜說。「他可以攜帶口信,但他永遠不能攜帶刀劍。在他出生的那天,我向眾神發誓他永遠不會舉起手來反對他的人民。精靈們絕不會因他而流血。」
這場風暴讓凱蘭卓斯比其他巨龍更感困擾,儘管——確實很奇怪——牠的巢穴並未受到很大的損害。牠在敏加山脈上的巨大洞穴裡煩躁地走來走去,眺望閃電戰士對法王之塔廢墟的猛烈攻擊。牠感覺自己聽見風中傳來一個聲音,歌唱死亡的聲音。凱蘭卓斯沒睡覺,而是一直看著風暴直到它結束。
西瓦在一座軍營裡長大。阿爾瀚娜和波修士的婚事起初是一樁政治婚姻,漸漸地,它融入了愛情、友誼和無可比擬的互相敬重。她和丈夫共同進行著一場無休無止、無人喝采的戰爭。起初,他們與現在成了奎靈那斯提主子的黑暗騎士們相抗衡,隨後又反抗碧雷的可怕統治。這頭龍早就聲稱奎靈那斯提歸牠所有,現在更要求奎靈那斯提精靈們用進貢來換取自己的性命。
絕望和悲傷的黑暗如巨浪湧來,將他完全吞噬。
甚至連躲在堆滿財富的巢穴裡愜意安眠的肥胖巨龍們,也被風暴從美夢中驚醒。風暴搖晃著「瑪烈赤斯」的巢穴——瑪烈之峰。這頭龐大的紅龍現在已經以安塞隆女王自居,如果萬事順利的話,那麼牠成為安塞隆女神的一天也不遠了。暴雨形成的激流侵入瑪烈在火山上的宅邸,雨水灌入岩漿池中,大團大團散發著怪味的蒸氣雲充斥了走廊和廳堂。瑪烈被嗆得直咳嗽,身上全是水,眼睛也看不清周圍的情況。牠大聲怒吼著從一個巢穴飛到另一個巢穴,拚命想找一塊乾燥些的地方重新入睡。
不遠處一道閃電擊中大地,讓她幾乎看不見眼前的東西,隨之而來的雷鳴震撼著整個洞穴。她擔心兒子有閃失,冒險從洞口邁出幾步,想要透過雨幕看清前方。另一道閃電劃破天空,彷彿一道紫白色的火焰。藉著這片亮光,她可以看到西瓦瞪著天空,狂笑著又大吼大叫的身影。
風暴在降臨到古老的精靈國度西瓦那斯提時,也沒有減輕分毫威力。精靈們在他們的王國上建立了一道魔法屏障,迄今為止它有效遏止了惡龍們征服他們國土的企圖,也讓其他種族無法越雷池半步。精靈們終於實現了讓自己和世界上其他地方的麻煩劃清界限的夙願,但這道屏障無法阻擋狂風暴雨,也隔絕不了電閃雷鳴。
「去告訴植木者,用他們的魔法把火撲滅。」
「等我的命令!」薩馬高喊。但緊張的精靈們已經朝著熊熊燃燒的乾草垛放了好幾箭。
「我們在回到要塞時都會為他大唱讚歌,」薩馬說。「而且我會替他買一把配得上王子的劍,而不是什麼小丑道具。」
瑪烈滿意地盯著骷髏們空洞的眼窩。也許牠打了個盹,因為眼前骷髏們的眼睛突然一下子活了過來,都在望著牠。瑪烈哼了一聲,揚起腦袋,緊盯著這些骷髏和眼睛。山體深處的岩漿池將眼前的頭骨籠罩上一層栩栩如生的顏色,它們空洞的眼窩裡閃耀起明滅不定的光輝。瑪烈為自己的胡思亂想感到惱火,於是把身體舒適地盤繞在圖騰旁,很快就沉沉入睡了。
她在自言自語,沒意識到這番話也傳進兒子耳中。
「我盡力保護他免受這一切的傷害。」她的目光落到兒子身上。在這一瞬間,他看起來那麼像他的爸爸……無可抑遏的悲傷湧上心頭。「如果我失去了他,薩馬,我還有什麼理由再苦熬這些空虛無望的日子呢?」
現在機會終於來了,西瓦感到很滿意。他把劍帶繫在自己纖細的腰上,回到軍官們身旁。帶鞘的劍敲在他的大腿上,發出噹啷噹啷的聲音。
「這——」薩馬盯著袖子上的血印,瞪了西瓦一眼。「把那東西給我!」他伸出手,在西瓦還沒反應過來之前一把將劍奪走。
「我的兒子,」阿爾瀚娜的聲音裡不帶絲毫感情,也沒有流露一點心跡。「我已經做出決定。」
他又指了指東方和西方。除了南方之外,現在每個方向都可以看到升騰的火焰。
他是女王之子,他們全都愛戴他的母親。他們不會說他一句壞話,因為他是精靈國度的希望,他們願意用生命來保護他。實際上,儘管精靈士兵們沒人仰慕或尊敬他,但他們也不討厭他。西瓦諾謝相貌英俊,天生討人喜歡,是個不可多得的夥伴。他的聲音非常優美,以至於能將樹林裡的小鳥吸引過來,飛到他手中。
「陛下,」他說。「西瓦已經三十歲了——」
在聖克仙城,圍攻者和被圍者都放棄了眼前的廝殺,忙著躲避這場可怕的風暴。遠海上的船舶拚命想離開那裡,其中有些遭到滅頂之災,就此杳無音信;勉強回到港口的船則遍佈傷痕,並帶回了水手被巨浪捲進大海和人們整日整夜不停向外舀水的故事。
「媽媽!」西瓦倒吸一口氣,整個內臟都快糾結在一起。他得去求援,他們都指望他呢!但他卻動不了,他被眼前的可怕景象給震懾住了。他不能跑回她身邊,他也不能逃走。他一動也不能動。
在薩馬看來,西瓦諾謝身上只有一處值得稱道,那就是他能在其他人全都束手無策時讓他的母親一展笑顏。
但實際上,他們的婚姻卻進一步加深了雙方之間的怨恨和猜忌。現在綠龍王碧雷統治著奎靈那斯提,它被奈拉卡騎士團以武力占領著。西瓦那斯提則與世隔絕,它的居民畏縮在魔法屏障下,就像小孩躲在毛毯裡瑟瑟發抖,指望它能保護自己免遭黑暗裡徘徊的怪物傷害。
西瓦年輕而強壯。他拋開心中羈絆自己的雜念,把心思集中在他的任務上。一道閃電照亮他眼前的道路,給了他新的力量和決心。一旦上了大路,他就可以加快腳步。他是個優秀的跑者,經常會為了享受肌肉伸展的快|感和渾身汗涔涔的體驗,以及為了吹在臉上的微風和溫暖的陽光,連續奔跑很長的距離。
大火會暫時讓食人魔們不敢輕舉妄動,但只要火一熄滅,怪獸們就將蜂擁而上。四周夜色沉沉,大雨如注,狂風呼嘯,弓箭手們在敵人殺到他們身邊前應該不大會有擊中目標的機會。而當他們的抵抗被粉碎後,可怕的大屠殺將隨之而來。食人魔憎恨克萊恩大陸上的所有其他種族,而對精靈的憎恨甚至要追溯到世界混沌初開時。那時候食人魔曾經是姿容美貌的種族,是眾神的寵兒。當食人魔族墮落後,精靈們趁機取而代之,繼而更是被眾神百般溺愛。正因如此,食人魔從來沒有寬恕過精靈。
「我把我的人民帶到這裡,」阿爾瀚娜說。「你卻要我在他們犧牲生命時躲到洞裡去,薩馬?」
「西瓦!」她驚叫道。「危險!快到我這裡來!」
「我是西瓦那斯提和奎靈那斯提的王子,」他繼續說道。「參與保衛我的人民是我的權利,我的責任。妳無權阻止我!」
阿爾瀚娜把手放在薩馬的手臂上。「告訴他我很著急。一個母親的愚蠢擔心。也許不那麼蠢。」最後一句話是說給她自己聽的,因為薩馬已經走了。「這場風暴中有些可怕的徵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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