３─０２
卡拉蒙感天謝地地抓住雙胞胎弟弟的手大力搖晃，發著抖吐了口氣：「小雷！我們該怎麼辦？總得想點辦法，快點想個辦法，小雷！」
提柏德又去參加法師議會，今年夏天一樣先休息，雷斯林在家裡將時間用於栽種、收集藥草，由於他對各種植物有豐富知識，也會將多出來的材料賣給大家貼補家用，所以鄉里間的風評也漸漸好轉。
「這麼行的話就趕快把他治好。」矮人咕噥著，踮起腳尖朝車裡看去。他身邊冒出個跳上跳下的坎德人嚷嚷著：「我也要看，佛林特！讓我看看嘛！」
一切都這麼黑暗。無邊無盡的黑暗。沒有光明還不是最可怕的，但是連思想、知識、理解也都沒有了。我們的生命，任何生物的生命，卻都還會繼續下去。太陽依舊東昇、月亮依舊西沉，人們笑著說著，但他什麼都不知道，什麼也感覺不到。什麼也沒有。
羅瑟濛沒對雷斯林提過什麼貝佐神，這使雷斯林有些失望。他暗忖自己是不是該主動談起這話題，可是又怕結果會要他去問寡婦裘蒂思，他希望盡量少與對方接觸。
「要相信貝佐神！」寡婦裘蒂思尖聲叫道：「貝佐神會救活他的！」
卡拉蒙跳上車，整個人白得跟父親一樣，蹲在吉隆身邊焦急無助。吉隆的傷勢真的非常重：斷裂的肋骨從身上刺出來，有一條腿血肉模糊幾乎只剩骨頭。卡拉蒙口中發出一聲野獸般的哀嚎。
「小雷！」卡拉蒙空洞地叫了一聲，轉頭望著四周人群。
『貝佐？』雷斯林心想：『他不知在哪兒逍遙呢。』
吉隆的頭歪向一邊，血液從口中淌出。
他還想說清楚些，可是已經沒有人在聽。雙胞胎朝著家門拔腿就跑，雷斯林剛開始還跑得很快，但恐懼、興奮並不足以使那副孱弱的身體支撐太久，力氣越來越少、速度也漸漸慢下來。卡拉蒙多跑了一陣，發現自己身邊沒人以後連忙回頭，看見雷斯林揮手要他繼續跑。
「出意外了……」男孩上氣不接下氣說：「你……你們爸爸……」
「把吉隆綁在擔架上，」裘蒂思說：「我們把他搬到樓上去，在自己家裡他會好得比較快。」
貝佐神到底是打哪兒來的？雷斯林不免好奇著，而且祂為什麼需要大家信奉呢？
「把媽媽帶回家吧，小伙子。」矮人接著說：「你爸的事情別操心，葬禮我們來辦，當然你們要記得來，時間我們會通知你們。」
「別對他動手，小雷。」卡拉蒙開口，聲音哽咽，哭得都乾和圖書了：「不要讓人以為她真的說對了！」
雷斯林有試著偷聽，希望知道她們到底聊些什麼。然而裘蒂思的耳力很好，所以多半會發現他躲在一旁。不過有一天，兩個婦女正好坐在餐桌那兒，窗戶那頭擺了幾個派餅正要吹涼。雷斯林從外頭走過來，腳步聲混在斐朗樹樹葉婆娑間，他聽見兩個女人說話時連忙撤進陰影中。
雷斯林點點頭，不知該說什麼。他彎腰扶起母親，羅瑟濛癱在他懷裡，憔悴無力、衣衫襤褸的模樣就像是個給野狗咬壞的布娃娃。她望著四周，眼神空洞，那神情雷斯林再熟悉不過，整個心沉了下去。
雷斯林覺得自己應該要為父親感到心痛、感到哀傷，但是他哀憐的是自己，感嘆的是自身無法逃避的宿命。他轉身背對殘缺的遺體，卻看見母親緊抓失去生命的手不肯放開，不斷撫摸冰冷的肌膚，催促著吉隆與她說話。
「貝佐是什麼？」一旁的坎德人發出尖銳的聲音不停追問：「佛林特，你認識貝佐？他是不是應該要醫好這個可憐的木工？那你說他怎麼沒出手呢？」
這時一個矮人跑出來，雷斯林見過他，知道他也住在鎮上。矮人怒罵道：「妳瘋了嗎，笨女人！隨便搬動他的話，他會沒命！」
「沒辦法了，孩子。」矮人輕聲說：「我們只能希望你父親一路好走……」
至於雷斯林，怎麼了呢？他想要繼續聽，但是剛好裘蒂思起來看看派好了沒，就見著他躲在屋簷陰影下。兩人對望一眼，都沒透露出什麼訊息，只有彼此仇視的態度。寡婦將派收好，順手拉下百葉窗，雷斯林也逕自步向花園。
「那個可憐人死了！怎麼這樣！」坎德人的臉頰滑過一滴淚。
「我相信，」羅瑟濛抖動蒼白嘴唇反覆說：「我相信神。不要擔心，你會好起來的，我相信神……」
他並不打算要別人聽見，但嗓音低沉、中氣十足，結果身邊的人全都聽到了。有些人一臉震驚、有些人搖了搖頭，也有一兩個人以為沒人看見，嘴角冒出冷笑。
靠近索拉斯的時候，一個小男孩看見兩人，舞著手臂朝這對兄弟狂奔過來。
吉隆給人用一台貨車從山上送回索拉斯，雷斯林趕到的時候看見父親躺在車上一動不動，附近擠滿了人，大家聽見出了意外，都拋下手邊工作過來圍觀，卻只能呆呆地看著，眼中充滿恐懼、關心、好奇，憐憫著他的不幸遭遇。
然而一回頭，雷斯林卻看見卡拉蒙自己都需要人幫忙ｈｔtｐs://wｗw.hetuｂoｏｋ.cｏｍ.cｏm。他在父親的遺體旁崩潰，哭得失控難以自制。雷斯林伸手輕輕在哥哥手臂上抓了一下。
吉隆的眼神掃過兩個兒子，擠出一絲微笑，又看看羅瑟濛。他想要說些什麼，但是一陣抽搐之後，痛苦地闔上眼睛，重重嚥下最後一口氣，再也不動了。
矮人將帽子取下，捧在胸口輕聲說：「願李奧克斯與你同行……」
一把火在雷斯林心頭燒起，又白又熱；火焰吞噬常識、吞噬理性，熾熱光芒照得他無法視物。雷斯林不在乎自己是否會灼傷，但他要裘蒂思燒成灰燼。
「卡拉蒙？」雷斯林看著哥哥。
他也漸漸淡忘貝佐教的事情。
死亡第一次如此靠近雷斯林。他的身體感受到死神從大家身邊穿過，黑色的翅膀高高張開蒙蔽住天空。他覺得自己是這麼渺小、赤|裸而無力。
「卡拉蒙，帶媽媽先走吧。」他簡短地說：「先帶她回家。」
「大主祭對妳很不高興，羅瑟濛．馬哲理。我今天收到他的信，信上質問妳為什麼還沒有讓丈夫和孩子接受貝佐神呢？」
雷斯林檢查了父親的狀況，立刻知道矮人說得沒錯。吉隆能夠撐回鎮上已經是個奇蹟。
「媽，拜託妳，先回家吧。」雷斯林無奈地說著。
卡拉蒙身體一抽，大手扣住弟弟，雷斯林無法掙脫，實際上他也不想，他同樣從哥哥這裡得到慰藉。但他還是無法忍受母親臉上的詭異神情。
可是他的疑問，也正是許多新教徒的疑問。大家紛紛望向寡婦裘蒂思，要她給個答案。
羅瑟濛站在車旁，緊緊抓住丈夫沾滿血的手掌痛哭。寡婦裘蒂思在她旁邊說道：「要對貝佐神有信心，他會好起來的。要相信神。」
「我在這兒。」雷斯林靜靜回答，也爬上了車，待在卡拉蒙身邊。
「小雷！」有人伸手抓住他，強壯、厚實的手穿出火焰將他牢牢拉了回去。「小雷，住手！」
「你們看！」裘蒂思倉皇地退開，手指轉向雷斯林：「他心術不正！他替邪神行不義之事！」
看見兩人以後，他望著兒子們說：「要照顧……你們媽媽。」一口鮮血伴隨微弱的聲音從口中冒出。
她一說完就撲向丈夫，抓著吉隆沾著血的襯衫，「吉隆，醒過來啊！」
「會不會是他已經被治好了，只是我們沒發現？」坎德人還好心地說。
那是雙胞胎哥哥的手，將雷斯林從火場中拖了出去。那圈可怕、炫目的灼熱白焰瞬間熄滅，留下雷斯林發冷、顫抖，嘴裡頭好像
和_圖_書還有灰燼的餘味。卡拉蒙用結實的臂膀抱住雷斯林的肩膀。
「媽，」雷斯林現在真的感到害怕：「爸爸已經走了，我們沒辦法——」
群聚的鎮民面面相覷，有些人不置可否，但也不少人留心著事情發展。
羅瑟濛沒有搭理傷心欲絕的兒子，只是站在車邊抓著丈夫的手，發了瘋似地不停喃喃自語說自己相信神。
「爸爸！」卡拉蒙放聲大叫。
「我相信神啊。」羅瑟濛發出心碎的嗚咽聲，縱使雙手都是血，還是緊緊抓著丈夫的衣服不放。
圍觀群眾默不作聲，表情沉悶麻木，腳下緩緩移動，圍成一個圓圈，將馬哲理一家人緊緊包在中間。羅瑟濛垂著頭跪在地上，雷斯林與卡拉蒙一起依偎在母親身邊。雖然奇蒂拉不在場，這麼多年來都沒回家，可是她的精神卻在此時重燃，在雙胞胎兄弟的心中與他們同在。死去的吉隆依舊倒在車上，遺體覆蓋了一塊布，血液滲透了毛料，而裘蒂思被擋在圈外，沒有人開口。
兩個人一左一右，將母親攙扶回家。
卡拉蒙現在也全天幫忙農夫賽吉，賽吉添購了田地，現在出口穀物、水果、蔬菜等等到海文鎮的市集。卡拉蒙工時也不短，可以獲得一部份農作，一部份他會賣出，另一部份就帶回家。
羅瑟濛溫吞回應著。她有努力了，曾經跟吉隆提了好幾次貝佐神，但是丈夫只是笑她傻，說自己不用信什麼神，只要相信自己、相信右手的力氣就夠了。卡拉蒙其實願意參加貝佐教徒的聚會，尤其如果有發食物更好……至於雷斯林……羅瑟濛的聲音越來越模糊。
「來，媽媽，讓裘蒂思帶你回家。」
「不行，不行！」羅瑟濛歇斯底里大叫：「我不能離開你爸爸身邊，他需要我！」
雙胞胎兄弟十六歲那年夏天，馬哲理一家的生活持續轉好。吉隆接下一份工作，前往「禱者之眼」山上坡地砍松樹，購買木料的人是一位外出的貴族，需要木頭在北方建造樁牆。這份工作的酬勞不低，而且時間也久，那座樁牆看來規模頗大。
寡婦手指化做長矛，刺穿羅瑟濛的軀體。她震驚地望著裘蒂思，接著將臉埋在膝蓋中，失控地大哭大叫。
裘蒂思怒目相向，又瞥了眾人一眼問道：「你們居然讓這個雜種這樣跟我講話？」
「死了！」羅瑟濛神情惘然：「死了？怎麼會呢？他不會死的！我這麼相信神！」
裘蒂思並沒有放棄她的宗教，面孔一板對矮人怒目相向，瞪著坎德人的神情更是猙獰，不過坎m.hetubook.com.com德人正忙著偷偷將布掀起來偷看屍體。
「坦尼斯可沒說錯。」歐提克搖搖擺擺跟著上前聲援。他擺動肥胖的手臂，掌中還握著白蘭地：「我說妳就回海文去吧，把妳的貝佐教也帶回去，這裡的人不需要他，我們都是靠自己。」
雷斯林站起來，跨過父親的遺體。「妳居然敢這樣說話！……」他低聲對著寡婦嘶吼，然後一躍而下：「滾開！」他對著寡婦的臉叫道：「不要多管閒事！」
「什麼貝佐教啊……」矮人喉頭一陣咕噥。
一切都這麼突然。一個鐘頭之前，吉隆大概只是走在樹林中，腦袋裡沒有什麼重要的事情，只想著晚餐吃什麼好。
卡拉蒙掩面哭泣。
有個男子從人群後方慢慢踱了出來，雷斯林雙眼熾熱、一片模糊，對此人只有朦朧印象。不過他記得對方個頭頗高，鬍鬚剃得乾淨，長髮遮住耳朵，被散左右肩頭。那人一身皮甲，衣飾綴有流蘇，背上扛著弓箭。
寡婦整張臉嚇得慘白，一直退到靠著樹幹，環顧四周的鎮民開口說：「索拉斯的好人你們看看！他剛剛想要殺死我！聽我說，他根本就是披著人皮的惡魔！快點把這個女人和她生下來的魔胎趕出去，把他們逐出索拉斯！讓貝佐神知道你們不會放任妖魔橫行！」
「等等，卡拉蒙。」雷斯林急促地說。他看見那孩子瞪大眼睛、神色緊張的模樣活像隻貓頭鷹，「你仔細看，出大事了。怎麼了？發生什麼事？」
男子走到寡婦面前。
那年夏天馬哲理家過得快樂美滿，那年夏天在雙胞胎兄弟的記憶中會一直閃耀著金色光芒，與即將到來的黑暗恰成對比。
吉隆若是知道她們拜訪鄰居時都做些什麼事情，恐怕就會為太太操心了。但他一直以為羅瑟濛與裘蒂思只是與附近婦女閒話家常，卻不知道、也不會相信事情的真相。
「他不會死！」寡婦也高聲叫道：「貝佐神會保佑他！」
雷斯林與卡拉蒙從賽吉那兒離開，順著道路要走回索拉斯。卡拉蒙工作剛結束，雷斯林則是送一捆乾燥的薰衣草過去；他的衣服還沾有花香，但今天以後，他再也留不住這氣味。
一切都結束了。每個人都會結束。我也會結束。
「泰斯，你不說話沒人會當你是啞巴！」矮人連忙低聲喝叱。
「小奈德，怎麼啦？」卡拉蒙認得鎮上每個小孩：「現在沒空跟你玩地精球喔，晚飯之後也許——」
附近民眾相視一眼搖搖頭，有人去找馬廄主人，因為他大概最懂得骨折之類的創傷要ｗｗｗ.heｔubｏok•ｃｏm•cｏｍ怎麼急救。歐提克從旅店趕到現場，那張圓臉也不由得繃緊起來、愁眉深鎖，但他不忘送上自己帶來的那罐上好白蘭地，每次有人身體出狀況他都熱心提供。
『你確定嗎？』卡拉蒙的面孔擔心地無聲問道。
「我想應該是妳要離開索拉斯比較好。」男子聲音平靜，沒有威脅意味，只是陳述事實。
『沒問題。』雷斯林的表情回答了一切。
「媽，」他忍著哭泣說：「我們回家了。」
歐提克上前拎起羅瑟濛的手輕輕扳開，另外一個鎮民連忙上前拿了條布將遺體蓋住。
裘蒂思現在已經成為家中一份子，她自己有一處小屋，但是實際上她算是住在馬哲理家。羅瑟濛做什麼事情都跟她在一塊兒，狀況也好了很多，已經幾年沒有陷入恍惚狀態。她和那寡婦一起做家事，也會去鄰居家串門子。
「那是媽媽她們的事情。」問起卡拉蒙的時候他這麼回答：「你也知道，那些女人總是東家長西家短，聚在一起淨是談那種事情。你說到底聊什麼？我也不知道，去過一次，但是睡著了。」
「我們會好好照顧媽媽的。」雷斯林回答。
「他沒有得救！」裘蒂思一副痛心疾首的表情大叫：「吉隆．馬哲理他沒有得救，也不會得救！你們會問：這是為什麼？都是因為這個女人犯了太多罪過！」她指著羅瑟濛繼續嚷嚷。「她的女兒自甘墮落作個妓|女！她的小兒子跑去學巫術！就是因為她，還有她的小孩犯了這些過錯，所以才會害吉隆．馬哲理死於非命！」
吉隆與卡拉蒙都很喜愛裘蒂思，但雷斯林則是日益厭惡她，或許今年暑假只有自己在家，其他兩個男人不在也是箇中原因之一。他清楚地看到這寡婦對母親產生什麼影響，可是他不喜歡這種改變，也不認為這是好事。雷斯林不只一次偷聽見兩個女人在耳語，只要他一現身，她們就趕快轉移話題。
卡拉蒙帶著滿眼淚水點點頭。
聽見兒子的聲音，吉隆眼珠子轉了過來——他連頭都動不了了，但還是希望看看自己的孩子。
裘蒂思出現在索拉斯以後進行許多傳教工作，也有不少人已經皈依她那套信仰，此時那些信徒卻看著吉隆的屍體面露不悅。
卡拉蒙馬上點了頭，轉身繼續飛奔。雷斯林盡快追趕，焦慮的情緒使他胃痛、發冷，夏天的陽光也無法平撫身體的顫抖。雷斯林訝異自己會有這種反應，他從未想過自己如此在意父親。
羅瑟濛沒反應，好像沒聽見一樣。她就這麼軟在雷斯林手臂上，好像死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