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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馬修.史坎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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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因茲 1452年

美因茲 1452年

雪花飄在屋子的邊上,差點將彼得拖到門口的雪橇給蓋掉。周遭人家的屋頂有如白峰,襯著鄰近的建築又如冰凍的海,木材閃閃發光,窗上的遮板結了霜。
我轉身盯著彼得這位新來者,他站在樓梯的最上面一級,侷促不安。他穿得一身破破爛爛的,並不適合這個天氣,只好一步一步慢慢移近爐邊,設法從這間房裡偷偷取暖。
彼得踏出幾步攔住福斯特,可是福斯特卻迫不及待要離開。「我敢說古騰堡有麵包給你吃,有酒給你喝,」他厲聲斥責,「畢竟,他不再……像以前那樣……一窮二白。」
彼得的嘴角往下一撇,暗示他一點也不高興要這樣自動提供服務。無庸置疑,他一直盼望能夠回到他的主人家,住起來比較舒服。他捏緊腫脹的手指,彷彿握著想像中的劍。
師傅緩緩說道:「恐怕,我得把問題留到隔天再解決。」
我在準備自己的小床時,彼得在作坊裡大步走來走去,從周遭的工作檯上撿起一件件用具,拿在手上掂掂重量。然後他抓住印刷機的把手使勁一拉,木製的平盤喀嚓一聲刮過大理石底座。
「那麼,古騰堡,你怎麼說?」
「約翰,你在搞什麼鬼?」福斯特嘴上說道,手終於放開我。「光是看看他。他是個小鬼!手無縛雞之力,連個鉛字都拿不起來,更甭說轉螺絲釘了。他有什麼用處?」
我猛然抽手,擺回身體兩側。他講這話的口氣讓我不得不信他。也許它們有毒?福斯特垂下眼睛盯著我看,斜惡的眼睛閃閃發亮。我順從地退後。
一天裡面有幾個小時,當其他的工人在操作印刷機的時候,我就坐在一張矮矮的擱板桌前,面對著幾百個金屬鑄成的活字——一套打散的字母。我會將一個個字母排成字,將字組成句子,最後再組成整段文章,形成師傅放在我面前的範本的鏡像。師傅稱之為反向書寫。我擅長這個。更棒的是,我從中學習閱讀。
「其實,他不妨協助你,學學你這行的本事。」
「恩狄米翁,嘎?」他細細品味我的名字,再吐出來,「他算什麼?一個夢想家?」
「那麼,允許我替你加點油。再添八百金幣,即刻生效,幫你投入這項最新的事業。只要想想你所能實現的。富甲一方!有印上你大名的書流通全國。未來世世代代的人提起你的名字將會又敬又畏!」
「太不像話。」師傅反駁。
彼得懇求他的主人,卻徒勞無功。福斯特二話不說,昂首闊步走出屋子。師傅突然感到倦了,囑咐我招待客人吃飽,讓他像在家裡一樣舒適。樓上的大寢室不夠睡,所以彼得必須湊合湊合,跟我一樣在火爐前面過夜。古騰堡先生向我倆道過晚安之後,手裡拿著那一大把沉甸甸的金幣,回到他個人的臥房。
我在印刷室裡主要幹些粗活,一大早起來生火司爐、掃地,在師傅每天試驗那台印刷機之前,將一張張的紙打溼。那台最新款的印刷機是他特別以地方上用來搾葡萄的機器改良而成。它有一個堅固的直立式木架,附帶一根操作桿和螺栓,可以在他巧妙排列並插入的鉛字盤上,壓上一只沉重的金屬板。然後,上了油墨的字母再將訊息轉印到他鋪的紙上,印出一張又一張。只要鉛字經得住損耗,我們就可以印出許多份文本。我們可以用這台機器印書,再也不需要辛辛苦苦用手抄書。古騰堡先生認為,這項發明將會改變世界。
彼得和我彼此交換了一個眼色。
師傅不吭聲。師傅常對我說起恩狄米翁的傳說,恩狄米翁是希臘神話裡被月神愛上的那個牧童,得上天之賜,青春永駐。師傅說我盯著遠方,發呆想事情的樣子,很適合這個名字。
但願師傅不要回答。我不希望他提起那個時候,在人潮洶湧的市場裡我伸手扒他的錢包,結果只探到一只小袋,裡面裝滿鉛字,還有一隻手,牢牢扣住我的手腕。
我拿起桌上的放大鏡,遞給師傅。師傅臉上有一條和圖書條的污垢,鬍子長了且兩鬢斑白,不過我愛他如故。他研究手上的模子一會兒,那雙眼睛在綠柱石的鏡片後面轉啊轉的。儘管如此,他仍不滿意。他把裝置挪近爐邊,重新撥弄那塊模子。
福斯特不屑地啐了一口唾沫,「約翰,你不曉得自己在講什麼!有了你的機器,加上我的聰明才智,我們可以……要什麼就有什麼!我們將有無限的財富或影響力。」
緊跟著主子腳步的彼得,停下腳步揩掉落在眉梢上的雪花,雙手伸到腋下去暖暖手。他快凍壞了!福斯特或許裹著長及足跟的斗篷,戴著厚厚的手套,足踏綁帶的靴子,身上享有這些奢侈衣物的保護,可彼得身上的綁腿太薄了,不足以抵擋嚴冬的凌虐。更慘的是,雪越堆越高,雪堆上的冰晶崩落在他的足踝處,他的低筒鞋哪擋得了雪。他只想要一盆火烤烤身子,一堆食物填飽肚子,一張床讓疲憊的四肢得以休息。
我剛走到要下梯的地方,便停下腳步。一道人影閃進屋裡,很快地拾級而上,朝我走來。一團雪跟在他身後湧進來。我趕緊回到爐畔的師傅身邊。
我開始將幾條厚重且被大雪覆蓋的毯子攏在手上,不曉得來客打算逗留多久——看來似乎要好長一段時間——這時候彼得制止我。
我張口欲辯,卻出不了聲。
「沒錯,可是你的提議——」
「那些不要動,」他咕噥著,「拿這個。」
「十分合理。」福斯特接下去說。
但師傅完全不知道,我也自行練習印刷。我已經把自個兒的名字刻在工具袋上,這只軟皮囊是我來此滿週年時,師傅送我的紀念品,裡面裝著我的鑿子、錐子和鑽子。我將一個個字母加入我的排字架裡,然後小心翼翼壓印在皮革上,逐步呈現我的新身分:恩—狄—米—翁—史—普—林。那些字母有點歪歪扭扭的,不過名字到底留下了。
我想到自己能夠幫得上古騰堡先生的忙,就覺得高興。兩年前我還是個無家可歸的流浪兒,在街上捱餓,但他卻收了我當學徒。最起碼我能做到的就是報答他的仁慈,不,甚至應該說,報答他對我的信任才對。
「我看你也有自己的徒弟。」說著瞥一眼跟在福斯特身後進來的那名年輕人,「是彼得.薛佛吧,如果我沒看走眼的話。你終於回到美因茲了。」
「不關你的事。」福斯特惡聲惡氣道,可是彼得已經張口回話。
轉瞬間,一名身強體壯的男子出現在房門口。臉頰上一條條紅色的印痕是被寒霜凍傷的結果,鼻孔一張一縮呼著氣。他的眼珠子滴溜溜繞著工作坊亂轉,越過一張張的桌子和設備,停在師傅身上。師傅詫異地抬起頭來看。
福斯特注意到我一臉非難的表情。
約翰.福斯特在一個寒冷的冬夜裡抵達。雪輕輕落著,整座城市幾乎沉睡在一層白雪的覆蓋之下,他賄賂崗哨打開靠河邊的鐵門,繼續穿越街道前進,沒有人注意他。有個小伙子拖著沉重的雪橇跟在他後面。
「所以,古騰堡,你怎麼說呢?」福斯特說,暗示時候到了,該下個決定。
「那麼那口箱子呢?」師傅朝那口木製的箱子點點頭,箱子擱在爐邊,放得很隱密,不過並未被遺忘。在火光之中,我可以看到一張張邪惡的臉,嘲笑我,對我怒目而視。一滴滴融化的雪水,被火光照得發紅,在毒牙上閃閃發光。
福斯特將注意力轉向我師傅,師傅目不轉睛盯著爐火,好似未來掌握在火焰之中。他似乎在這段時間裡變老了。
「喂,你抬那頭,」彼得指使我,顯然急於回到爐邊,「小心不要砸了它。」
福斯特彷彿來自過去的幽靈,他允諾彼得將擁有財富、權勢,隨便要什麼都行,只要彼得執行幾件簡單的任務,願意跟隨他。他甚至允諾把女兒克莉絲蒂娜許配給他,以回報這個小伙子的效忠。彼得如何拒絕得了?
我很清楚自己的技術令古騰堡先生印象深刻。他說我的手巧心更巧。我被升為細工的學徒。「徹頭徹尾的印刷廠惡魔。」他脫掉我的帽子,揉亂我的頭髮,半開玩笑說。和-圖-書
師傅並沒有注意到氣溫下降、光線減弱,只是全神貫注在他發明的那件精緻玩意上。其他的工人早已回到閣樓上的大寢室入睡,他卻拉了張凳子,湊近爐火,敲敲打打撥弄一塊複合金屬,忙得很。他用利器刮去模子邊上細微的黃銅刨花片。
這會兒雪下得更密了,迅速而無聲息地蓋掉他們的足跡;他倆來自何方,又往何處去,明天一早醒來的美因茲居民將無從知曉。他們睜開眼睛只會看到一個潔白無瑕的世界:一座被雪覆蓋、閃閃生輝的城市,一堆堆的穢物都被積雪遮得看不見。這幅景象,這事情的表象,讓他們看得目眩,絲毫不知大難已在暗夜的掩護下臨頭。
「裡面是一種特殊的紙張,如此而已,」福斯特說,「是我自己的發明。誠如你所言,你不需要為此操心。我相信,我不在的時候彼得會替我看著。」
「他叫恩狄米翁,」師傅說,「跟著我當學徒。」
他的眼光再度落到我身上,彷彿我是師傅所擁有的另一件財產。我感到坐立難安。
闖入者忍住笑意,回應,「古騰堡。」
彼得摩了摩手上起水泡的地方,往地上吐了一口痰,對著夜色皺了皺眉頭。他的腰上套著一條繩子,牢牢縛住背後的雪橇,讓他簡直像頭牛一樣,必須拖著在雪地上走。雪橇是套住他的牛軛,他的負擔,是協議的一部分。來自葛恩希函(Gersheim)的彼得.薛佛不過是頭畜牲罷了。
桌上有一堆金幣和銀幣,放大鏡就丟在一旁。那是開年以來我見過最大的一筆錢。
「那你又求什麼呢?」師傅受到了誘惑說。他抬頭看著那個男人的臉,就像一個受到蠱惑的孩子。
福斯特等那小子趕上來。
我察覺到箱子裡傳來模糊的窸窣聲,頭往箱蓋靠過去一點。裡面有活生生的東西!一個輕柔的聲音,彷彿一陣微風拂過,在我耳邊沙沙作響。
彼得不動。他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不肯聽話,彷彿再次經驗到這趟旅程的痛苦。他們主僕倆從巴黎出發,長途跋涉到史特拉斯堡,沒找到他們要找的,於是又往東北走,朝著位於萊茵河畔的美因茲而來,行程將近四百英里。他們避開明擺著的水路——附近丘陵地上的葡萄園沒什麼遮蔽,經過市鎮的話,城裡的人又過於好管閒事——專挑有樹蔭的林地與溪谷走,而今年冬天這些地方幾乎是寸步難行。謠傳在人跡罕至的路上都會有妖魔鬼怪出現,彼得是不信這些,但是福斯特不時遮遮掩掩的,搞得他心神不寧。這個人到底有什麼祕密沒告訴他?
我感到納悶,不知道箱子裡面到底是什麼東西呢?
他在我的背上推了一把,硬把我推向樓梯口。我用眼神詢問師傅,想要確定師傅需不需要我,可是師傅盯著指間的放大鏡,顯然明白躲不掉這場會談。
即使在一片白雪紛飛的黑暗之中,福斯特也看得到教堂龐大的身影,隱隱約約聳立在城牆內其他的建築物之上。教堂的塔樓是用色彩鮮豔的紅砂岩建造的,白日裡呈現一種動人的玫瑰色,夜間則橫亙成一大片山脈,沉入陰影中。他瞇起眼睛瞄一下教堂,與它保持一定距離,繼續沿著半木造結構的屋牆行走,這些屋子裡住的都是顯赫的望族。
他的手一揮,掀掉剩下的毯子,露出埋在底下的一口龐大箱子。我瞪著那口箱子,膽戰心驚。它似乎把夜色都吸進去,陰影幢幢。一陣冷風颳起和_圖_書我腳邊那些散漫的雪,我緊抱自己,保持溫暖。
「就不遠了,彼得,」福斯特說,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差不多快到了。」
「還是個啞巴。」福斯特說著,開心地笑,一股口臭薰得我透不過氣來。「告訴我,約翰。你在哪裡撿到他的?」
就在這時候,樓下的門被風吹開來,我起身去關門。
師傅打住,找不出恰當的字眼。
無論如何,我不能這麼快就惹毛了福斯特。他就像一個充滿威脅的影子逗留在屋內不去,我無法擺脫一股疑慮。想起他看我的那種奇怪方式,好似他要找的對象是我,不是古騰堡先生。我回到自己的鋪位上之後,躺了好幾個小時都睡不著,心裡靜不下來,念頭一直在動。
在克里斯多夫街角的工作坊裡,我一如往常,從小小的玻璃窗裡舉頭凝視天上的月亮。雖然在下雪,月亮依舊從雲裡探出那張坑坑疤疤的臉,放出光芒。我看得出了神,雪花襯著皎潔的月光從天上飄落,鬱鬱黑黑,落到地面上,卻成了一片潔白無瑕,宛如令人驚嘆的魔法。教堂的陰影高高盤踞在屋頂上,警醒如老天。
兩人握握手。
最後,睡神終於偷偷找上我,就如屋外下的雪,我開始做起夢來。
「你又在賞你的月亮嗎,恩狄米翁?」師傅說話了,我不得不轉過頭去。「過來,我需要借用你的手指。」
只有我知道不一樣……
我甩兩手抓起鐵製的握把,嘗試把那口箱子抬起來。箱子奇重無比。幸虧彼得的胳膊強壯有力,承擔大部分的重量。我們每走幾步就停下來,慢慢地,勉強將那口箱子抬進屋內。冷冰冰的金屬直刺我的皮膚。
可是,我依然聽到裡面隱隱約約傳來的嘶嘶聲,引誘我靠過去一點。
師傅讚許地睜大眼睛,「聖維克多圖書館!哎呀,靠過來火爐邊,小子,全說給我聽聽!那地方是不是像人家說的那般不同凡響?」
在這座城裡到處都可以見到法律系的學生,迄今為止,我們都是拿他們所用,以拉丁文寫成的入門教科書做印刷實驗,不過最近師傅訂的目標更遠大,構想更大膽:印聖經。這才是賺大錢之道。永遠都有人對天主的聖言求之若渴。我們只需要金主再多支持,加上一個機會,證明我們印出來的書既正確又漂亮,與技藝嫺熟的抄寫員的成品不相上下就成了。
毫無動靜。
我的手不由自主朝那兩條蛇伸過去,福斯特卻突然抓住我的手,警告:「如果我是你的話,就不會去碰。它們很可能會咬人。」
我很想告訴他,他也成了我細心的慈父,不過我沒說。我說不出來。我從一出生就無法出聲,就如一切該有的我都沒有。
「對,可是代價呢?」師傅揉著眼睛,抹下一小道墨痕在臉上,警惕地問。「那不是我所期待的影響力。我不想沾上一點邊。」
這一動想必干擾到彼得,睡夢中的他喃喃低語,伸出一隻睏倦的手來抓住我……不過他的雙唇之間叫的是克莉絲蒂娜的名字,不是我的名字,他很快又沉入夢鄉。他的鼻息漸沉,變成豬叫似的呼嚕聲。
偶爾師傅會准許我調製油墨。這事兒很麻煩,需要從油燈取下煙灰,混以清漆,另外再加上少量的尿液(師傅面帶微笑說那是「祕方」)。而實際上我最愛的是排字。這才是我擅長的,這份工作只有我的手指做得來。
「呸!你明知道你無法抗拒。」
福斯特講的話都像在打啞謎,部分原因固然是為了誆騙這個小伙子,同時也是為了守住祕密。他暗示說,那口箱子裡裝的事物非常罕見、非常精緻,它可以將整個世界納入人掌的範圍內。它有眼睛可以放眼未來,有舌頭可以談論過去。只需要懂得支配它的方法,找到辦法,能夠將一本活生生的書裡面的預言看懂就行了。所以福斯特才需要彼得……
我點點頭,回首朝窗戶瞥了一眼。那個人影已經不見了。我在厚厚的渦狀玻璃上呵了一口氣,在凝結著月亮的那個位置上畫了張臉,在笑臉消失之前轉頭面對師傅。
「胡說和*圖*書!我看得出來,你現在都還在做新的冒險事業。」福斯特拍拍印刷機的把手,彷彿那是一頭馱獸似的。「這回是什麼呢?曆書?贖罪券?」
我小心翼翼用手指拂過木頭突起和翹曲的部位,最後碰到那兩條蛇。我的心興奮得一陣怦怦跳,壓過了福斯特先前的警告,我屈起手指罩住那兩個冰冰涼涼的金屬球蛇頭。我謹慎地設法撬開蛇頭——避開毒牙,它們尖銳得似乎會咬人。
可是福斯特一來,改變了一切。
聽到這句話讓我感到全身發熱,可是福斯特卻嗤之以鼻。他脫掉手套,啪的一聲扔到桌上,令我為之一縮。然後他伸出手,用戴著戒指的手指托起我的下巴。他把我的臉由左轉到右,仔細審視我,那對堅硬而冷酷的眼睛在火光的照耀下閃閃發亮。他有一頭濃密的紅褐色頭髮,蓄著狐狸色的鬍鬚,底下分開,形成分明的兩個尖端。
「得啦!曾經讓你鬥志激昂、絕不手軟的那股欲望到哪裡去了?」
彷彿糧食和毛毯還不夠重似的,他還要拖著一口龐大的箱子到處走。木製的鑲板上刻著令人厭惡的怪獸,就算他再怎麼好奇,也被嚇得碰都不想碰一下。更嚇人的是那兩條黑色金屬澆鑄出來的蛇,盤在箱蓋的邊緣。兩個蛇頭緊緊交纏在一起,構成一具精巧的鎖。福斯特警告,只要一個不小心誤觸,牠們的毒牙就會釋出強烈的毒液,令他終身癱瘓。
「我已經將那段時光拋在腦後。」古騰堡先生悶悶不樂說。
彼得打了一個寒顫。這是真的嗎?
師傅注意到這個年輕人的不安,逕自對他發話:「告訴我,彼得,你去了哪些地方?」
我蹲到師傅身邊,他嘆了口氣:「我的手不夠靈活,不適合幹這活。」他的指頭傷痕累累都是疤,皮膚表面有一層銀色薄膜,來自於他所使用的金屬:鉛、錫和一點點的銻。銻含有劇毒,那一塊塊的鉛字有了它才具穿透力。黑色的墨漬沉澱在他的指關節上就像一隻隻蒼蠅。
古騰堡先生抬眼看他。「我在考慮印聖經,」他缺乏自信地說,「一項很可能賺錢的大事業。」福斯特逮著了機會。他悄悄貼近師傅背後,將戴著珠寶的手擱在師傅身上。
就在那個時候,我發覺有一團人影鬼鬼祟祟潛伏在對街的教堂外面,於是把臉貼近窗玻璃,試著看清楚它的形狀。一團陰影離開主要的入口,盯著我這個方向。
「太不可思議了,」彼得說著,頭一遭面露喜色,「那座圖書館裡的藏書肯定上千冊。這個世上一半的書我都看過了!」
最後,他滿意地照著沿牆而掛的鏡子。他喃喃自語,像隻孔雀一樣來回走動,孤芳自賞。彼得生就一張俊俏的臉:一雙銳利動人的褐色眼珠,兩道濃眉,還有留鬍子的本錢。他顯然以自己的外貌為豪,因為我們從雪橇上搬進來的一堆手抄書和書寫用具,裡面就有幾個袋子與角質容器裝滿了油膏與乾燥香草,他用一根手指沾了一坨粉狀的鼠尾草,塗在牙齒上,又擠了幾個粉刺之後,才在火爐前面的床鋪蓋上安頓下來。他幾乎是馬上就睡著了。
「我說呢,我們來談正事吧。」我一邊跟著彼得下樓,耳朵裡聽到福斯特說。
彼得意識到福斯特站在一條巷口等他,於是低聲咒了一下,扯緊挽具,再次拖起繫在他身後的重擔。他就像匹馬一樣發出咕嚕聲。無法回頭了。他已經做了選擇。
我們在爬樓梯的時候,從工作坊裡透出來的光照著箱子,將每一面照得原形畢露。笨重的球形把手顯露出我以前從沒見過的動物,長相駭人。有鱗的怪物和嚇人的惡魔斜睨著我,彷彿從地獄深淵跑出來。牠們的頰上長滿疙瘩,牙齒猙獰,眼若焦赭。但是一直到我們重又進到室內,半踢半滑將那口箱子拖過地板,我才注意到箱蓋上緊緊盤著兩隻蛇,蛇頭交纏在一起。彼得看著那兩條蛇,明顯露出擔心的表情,我卻看得入迷。它們似乎把我吸過去。
「福斯特!」師傅叫道,認出這位陌生人。他的語氣一點也不熱烈。
在他的周遭充溢著各種氣味:柴煙的悶燒味,麥稈強烈的氣味,更甭說和_圖_書水肥那股子惡臭,連大雪都蓋不過去。三不五時,豬圈裡的豬仔為了取暖會發出尖叫,除此之外,只聽得到他身後雪橇的滑行聲音。
福斯特投給他鬼祟的一眼,警告他留在原地不要動。
福斯特環顧室內。圍著印刷機而放的是許多張工作檯和濺滿墨跡的桌子,上面堆著坩堝,鐵架子和填得滿滿的油墨球,都是我們這一行的謀生工具。對摺的紙張從橡木上垂掛而下,像一隻隻飛鳥。
師傅看一眼桌上那堆錢幣,然後看看我,憂心忡忡而倦極地點點頭。
「喲,當然是分一杯羹,」福斯特搓著雙手回答,「還有使用你這設備的權利,當我覺得適當的時候。」
師傅是個講求十全十美的人,正在替那玩意做細部的改造,讓他所設計出來的每一塊鉛字,都能夠將適量的油墨轉印到紙上,那些紙是他向上游紙廠進口的。一般的紙就一桶一桶庫存在樓梯底下,他偏愛的從義大利進口的優質布漿紙,則是一令一令和昂貴的動物毛皮放在一起,後者將被他用來做上等的皮紙。
彼得將雙掌覆在嘴上,對著掌心呵氣,期盼能替十指注入一點感覺。這十根手指頭理應從事比現在更細的活!才不到一個月前,他還在巴黎的聖維克多圖書館(Libay of St.Victor)——名列歐洲最負盛名的圖書館——做研究,跟隨最優秀的抄寫員學習書法的藝術。他用手抄寫彌撒經書和其他的宗教典籍,已經寫出一手纖細、優美的字,為自己的成就感到自豪。他喜歡想像自己手持鵝毛筆一如舞著一把劍,所過之處流出筆墨,而不是流血。
「明早我就去找公證人赫瑪斯伯格擬份契約。到時候見,我先告辭了。」
福斯特打岔:「彼得,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你何不趁機會幫我把東西拿來,叫這個……」他上下打量我,「……男孩……幫你的忙呢?沒必要誤了我們來這裡的目的。」
福斯特呼出一口長長的白煙,抄近路穿過空空蕩蕩的廣場,朝市場後面縱橫交錯如碎玻璃的巷弄走過去,一步步踩得積雪扎扎作響。
幸好師傅故意將他的侮辱當作耳邊風。
既沒有鎖扣,也沒有彈簧可以鬆開上鎖的裝置。箱蓋緊閉不動。沒有法子可以打開它。
每天晚上,他都試圖說服我,我們一天比一天接近夢想,不過我已經不是那麼有把握了。他投資在印刷機上的錢(數字十分保密)飛快地用完了,所剩的金子在他指間如流沙逝去。除此之外,我對現況沒什麼不滿。房間裡火光熊熊十分溫暖,師傅辛勤勞動所發出來的聲音就是我的良伴。這樣的生活遠不同於我的過去。
彼得搖搖頭。如今旅程就快結束,要展開下一段的行程了,而他在重新考慮。萬一這本書是個錯誤——就像夏娃企圖取得被禁的知識,決定咬一口蘋果呢?萬一會累及自己的靈魂呢?一生勞碌是一回事,永世不得超生又是另外一回事!
他凝視著頭頂上那一片昏暗裡的木招牌:畫著養得肥肥的豬和綑成一束束的小麥,表示一家家的客棧和麵包房。他渴望旅程能到此告一個段落。
我看了又看,等了又等,確信他動也不動之後,才輕手輕腳朝那口箱子走過去,跪在它旁邊。殘餘的火光照出箱子的每一面,更是鬼影幢幢。紅色的陰影閃過那兩頭蛇,兩條蛇相親相愛,交纏在一起,充滿誘惑,引人遐思。
他帶進來一股冷風,我不禁發抖。
身旁的火突然劈啪一聲,令我驚跳而起。
「巴黎,聖維克多圖書館。」他低頭看著腳上那雙髒兮兮的鞋子,咕噥說道。他的綁腿上面都是一塊塊的泥巴,外套上面敞著一個個破洞。
「好極了!」這位訪客說。他啐了口唾沫在掌上,手伸向師傅,師傅遲疑不決地握住。
「這個淘氣鬼是誰?」他一邊問,一邊輕輕撢去肩上的雪花,上前靠近火爐。他是一個身材矮小、肩膀渾圓的男子,身披一襲滾毛皮的厚重披風,胸前掛著鍊子和紀念章,想必象徵他的財富。他的體重壓得木頭地板吱吱嘎嘎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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