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然後他低頭一看。一本線圈裝的筆記本打開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有人草草留下一則訊息等著他。一個個字在他眼前晃動：

他閉上嘴。那裡沒有回應。

接著他的心跳一停。翻過最後一頁會發光的紙，布雷克發現他最害怕的東西：黑漆漆的那一頁。那一頁還是在那裡，像是一張不祥的書籤夾在一本書中間。相較於前後頁的雪白以及文字的潔淨無瑕，這片陰暗真是教人心寒，一片空空的叫人無所遁逃——一個沒有靈魂的黑洞，將書裡面所有的好都吸進去。這一頁的上緣被撕去了一角。

在那裡。一小塊四四方方的皮革躺在數不清多少令純淨的白紙中。他伸手下去撿起來。

妲可大為恐慌。「不！不要去！」她緊抓著布雷克背後的包包。「我不能跟你去。我怕啦。」

妲可！

「來啦，我沒有別的選擇！」

妲可不安地搖頭晃腦。

他哆哆嗦嗦將那本無字天書托在胸前，用燈籠似的光做為指引。那本書比手電筒還管用，照出地上一長串閃閃爍爍的紙張。

「我要去找終極之書，」布雷克說，「妳可以在這上面看著我，OK？」

他把妲可推到一邊，默默地解下背包，脫下夾克，放到洞邊散落著紙的地板上。然後他將那本無字天書塞進T恤和牛仔褲的褲帶之間，再把手電筒塞到口袋裡。他感覺得到恩狄米翁．史普林的紙張不安地拍動，觸著他的皮膚——成了另外一組心跳。

那件黑色的長袍不見了。原來的地方掛著妲可那件黃色的雨衣，狀似一具沒有生氣的軀殼。

「我必須試試。」布雷克大聲說，心意已決。

「妲可，」布雷克輕聲喊，「我找到了！我找到了終極之書！不過不是我們想的……」

近旁出現那堆破破爛爛的家具殘骸，過去是那把磨損的椅子，懸在桌上那顆燈泡大放光芒。布雷克衝過去，瞥見靠在牆上的影子，於是放慢腳步，變成慢動作。

然後，就像一場暴雨過後，空氣突然靜了下來，恢復清新。只有幾張散失的紙片，在周遭的寂靜中輕輕飄下。他腳下的梯子搖搖晃晃。

妲可跟隨在後，無意識地在她碰過的書上和架上留下指印，像鳥兒留下足跡。

「沒事的，」布雷克最後一次告訴妲可，「我很快就回來。」

「答應我！」布雷克厲聲說。

那wｗｗ•ｈeｔｕbｏoｋ.cｏｍ.ｃｏｍ本褐色的破書——恩狄米翁．史普林——依然在架上，彷彿不曾發生過任何事。除了一點。布雷克擎著手電筒上上下下照著垂直的牆面，注意到其他的書都不見了。整座書井空空蕩蕩的，像一座崩塌後的山。

樓梯直陡陡盤旋下降，最後落到一塊高低不平的土地上。空氣中充滿潮溼的陳腐味。有一會兒，布雷克覺得他們好像誤入墓地，一座納骨塔裡面存放著死人或是被遺忘的書。說不定恩狄米翁．史普林的屍骨就埋在附近，一想到此，布雷克就打了個寒顫。

突然間，那些影子似乎更具威脅、更嚇人，布雷克開始跑了起來。

布雷克爬過掉下來的那堆書，奮力穿過狹窄的隔板，手肘擦過尖尖的金屬稜角。他使勁全力推開書櫃，從另外一頭冒了出來。

布雷克猛然想起妲可。他抬頭一看，看不出妲可在洞口的跡象。

布雷克不答腔，只是拖著妲可，橫衝直撞奔進黑暗中。他拚了命繞道，轉過來，轉過去，穿過一排排無聲無息、保持警覺、靜靜等待的書。他的手電筒在牆上亂照一通。

「那本書說什麼？」妲可尖聲問，努力跟上布雷克的腳步。

他再往下爬，無視那股令他神經緊張的恐懼。他的手指發疼，肌肉緊繃，牙關咬得緊緊的，一臉怪相。恩狄米翁．史普林振動他的腰帶，鼓勵他繼續往下爬。他瞥瞥下面那塊暗暗的空間。越來越接近了。

過了一會兒，從上面傳來一聲悶爆：遠處有一扇門被大力甩上。噪音在地底下迴盪，像一個紙袋被拍爆。

他的不安漸增，手上的書彷彿對此有了反應，也不安起來，掉到地上。那舒適的光熄了，整個房間突然陷入一片黑暗。

布雷克遲疑不決，這時候他手上的恩狄米翁．史普林動了，催他朝洞邊靠過去一點。那本書要他下去書庫裡面。它在指引布雷克。

他衝進那間有光的房間，突然急踩煞車。那裡面沒有別的出口。滿牆的書圍成一個圈包住他。只有室內中央的地板上開了一個深深的洞：這就是光線的來源。

「妲可！妳在哪裡？」布雷克大聲叫喊，在圖書館裡面這片無垠的黑暗中，他的聲音化為有氣無力的耳語。他發了狂檢查其他的房間，找到妲可先前在幾個空空的架上劃過的指印，於是跟著指印走，但是到處都看不到穿著那件鮮黃色雨衣的身影。

妲可不見了。

妲可總是開開心心的，沒有和_圖_書妲可，那件雨衣看起來是那麼小、那麼陌生。他忐忑不安地拿起雨衣。感覺好輕。

布雷克撿起被拋到遠處的背包和夾克，穿上夾克，背上背包。他開始找起妹妹。

他往下滑了幾級，幾乎摔下去，最後滑到架上出現黑色凹洞的高度。布雷克感覺到恩狄米翁．史普林催促他靠過去，它渴望與其他的書重新結合。他從腰帶下抽出那本無字天書，心中多少有些不想放手，不過當他的手慢慢朝那塊空間移過去的時候，天底下沒有一種力量擋得住。恩狄米翁．史普林把自己推進其他的書之間，塞進去剛剛好。

突然間，布雷克意識到空氣中有一陣顫抖，是紙張在微微顫動。然後冷不防的，架上的書開始繞著他旋轉，捲入紙張的漩渦之中，形成一場書的風暴，令人目為之眩。書本從他的頭部掃過，擦過他的肩膀，夾住他的胳臂和腿，用紙片刮傷他，然後朝著架上那個小小的空間投身過去，就在不久之前他才把恩狄米翁．史普林放進那個位置。

布雷克嚇得尖聲大叫，頭緊靠著梯級護住自己，閉上雙眼，不看這場旋轉書頁的暴風雪，唯恐出了什麼大錯。他以為自己聽到從上面傳來高聲尖叫，可是他耳中聽到的喧囂幾乎震耳欲聾，他只能抱住梯子不放，任由一本本的書從他臉頰旁邊飛過去，繞著他的身體拍擊飄動，陷入一場紙張的旋風中。

三不五時他就停下來，確定待在槽上的妲可沒事。他只看得到妲可的頭：小小一顆黃色的太陽，被面積越來越大的書牆給蝕掉。

他的心跳到了喉頭。稍早之前他拿著書上的地圖照著走，如今書不是翻開在那一頁，而是中間那頁黑色的。

「有，你有選擇！你不需要這麼做！我們可以假裝你從來沒有找到那本書。我們可以回頭。」

布雷克發了狂轉動手電筒四處照，設法找出無字天書的下落。

妲可順從地點點頭，從洞邊退開。

只憑著終極之書的一點微光照明，這個房間空空蕩蕩的。他用手電筒照亮剩下的角落。什麼也沒有。架上的書和地上的紙都消失了。地板上只留下一縷凌亂的塵跡。

布雷克試探性地睜開眼睛。一片烏黑暗得令人受不了。他的指頭哆哆嗦嗦，伸進口袋裡，拿出手電筒來，照亮四周。

布雷克衝過附近的房間，來到去圖書館上層的那座樓梯，窄窄的樓梯盤旋而上。布雷克奮力舉起腳來踩上已經凹陷的石階，手指頭擦著牆面，最後和那ｈttｐs://ｗwｗ.hｅｔｕboｏｋ•ｃoｍ.com座活動書架面對面。有人匆匆忙忙把它關上，卻沒有關好。一疊書擋住他的去路。「妲可！」他大聲呼喊。

又是一座圖書館，一整個閱讀世界，在地板下任意延伸。發出微光的空間裡裝滿了一本又一本的書，都長得一模一樣，都包著素白的封套，安放在同心圓的架上，順著豎井一路盤旋而下，就像一個螺旋，一輪輪之間有細長的梯子相接。在這座無底洞裡面的書，似乎無止無盡。

「哪裡也別去。等我回來。」

「妲可，」布雷克又叫了一遍，拿著手電筒在黑暗中亂揮，「現在妳可以出來了。」

妲可開始嗚咽。

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個黑黝黝的出入口，準備接納他們。布雷克凝視一間間更深、更暗的房間，喘著氣，呼吸不勻。一間間蜂巢似的小室團團圍繞著他們。

手電筒的光搖搖晃晃照在那幾個可怕的字上：

沒有回應。

「那下面有個東西，」布雷克告訴妲可，「一小片黑黑的。我想是有一本書不見了。我去瞧一瞧。」

幽靈般的訊息仍在，可是字變了，改變微乎其微。他感到背脊發涼。

他把書抓在手中，冒出一身冷汗，盡快沿著梯子往上爬，爬過一層層空空如也的書架，拚了命抓穩凹凸不平的木梯。他滑了一下，筋疲力竭，跨過坑緣，氣喘如牛。

他的手指慢慢伸過去，包住書脊，輕輕將書抽過來。那本書認出他的觸感，立即納入他的手中。殘破的鎖扣緊緊圈上他的小指，同樣的緊張悸動又湧入他的血管。布雷克不顧臂彎的疼痛，翻開那本書。

他往下一看。再往下幾英尺就是他從上面瞥見的縫隙，就是那塊空間將這一整片無盡的書牆區隔開來。最初布雷克以為那可能是一本黑色皮革裝幀的筆記本，是與眾不同的一本書，但現在他明白了，那是一個小小的開口：位於圖書館中心的缺口。那本無字天書似乎引導他朝著那個缺口去。

布雷克的四周是一本本在等待的書，竊竊私語如被和風拂過的葉子。好奇之下，他從附近的書架上拿起一本快速翻閱，同時像猴子一樣用手臂鉤住梯子以保持平衡。書並不像他所猜想的是一片空白，反倒有很多字，都是用一種透明的銀光寫和_圖_書的，彷彿凍結或漂在冰裡面。書的數量似乎無止境：一本本都和恩狄米翁．史普林一樣，裡面是柔軟而有魔力的紙，全在等著讀者的想像力啟動裡面的書寫。在布雷克的心上，有一扇門開了。他突然領悟無限的概念。

妲可的手指抓緊他。「布雷克！」她尖聲大叫，刺耳的聲音響徹書架之間。

布雷克的心一沉。

布雷克嚇了一跳，猛然轉過身。他的眼珠顏色變深，瞳孔擴大。

妲可已經拿起一大張對開的紙。「是空白的。」她小聲抱怨，說著任由那張紙自行飄落。瞬間，一陣塵封的巨響充滿鄰近的房間，紙張發出來的聲音傳遍空氣中。恩狄米翁．史普林，一張張的紙似乎以神祕的疊句竊竊私語。

他盲目地奔過周圍的房間，不再照著書上的地圖走，而是照自己想的走。「來吧！」布雷克一邊叫喊，一邊抓緊妲可。

一間間小室都是一個樣：一排排空白的書，似乎靜待什麼人用文字把它們一一填滿。整座圖書館似乎都在看，在等著布雷克發現終極之書。他感到自己的渺小與卑微，令人難以置信，縮得整個人靠著牆。

身邊那些書充滿期待地閃爍顫動。

他的身邊突然又出現一陣模糊的嗤嗤聲，像窸窣作響的葉子，慫恿他繼續往前，他的脈搏加快。一定是這條路。那些書在互通訊息。

手上的恩狄米翁．史普林悄無聲息，彷彿已經到了目的地。他該怎麼辦？

其他的書原本一直悄悄發出聲音，頓時靜了下來。在眾望之下，空氣中產生一股震動。整座圖書館似乎就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彷彿這個書井的穩定和一整塔的書之間取得了平衡。

一頁頁的紙不再是一片空白，而是密密麻麻爬滿一小欄一小欄的字。他的眼睛一落到那上面，就好像一扇扇隱形的門開了，引導他進入不同的故事，不同的語言……每一張紙帶著他展開一段新的探險。有時候故事會凍結住，停在一句話當中，即將揭示驚人的事實真相，他就又投入一則新的故事。資訊的數量多得令人不知所措。每一頁都被分成無數張韌不可摧的薄紙。

他抓緊梯子的兩側，慢慢爬下去，一小步一小步，不願往下看。梯子一級一級造得很近，差點就害他失足。梯子好像是遙遠的世紀以前造的：木頭凹凸不平，一圈圈的樹皮上有結，與其說是恰當的立腳處，不如說只m.hetubook.com.com是樹枝。他小心翼翼繼續爬，用手抓牢攀著藤蔓的梯條，整個身體都在顫抖。

這本書還缺一角。

布雷克以手護著眼睛，踮著腳走近，往下一瞧……

攤開在他手上的書投下一道微弱的光束，像面紗一樣，除此之外，整個房間影影幢幢。布雷克拿手電筒往房間掃一圈，逐開層層的黑暗。古老的柱子托著低矮的圓形天花板，從天花板上垂下來的蜘蛛網像黏糊糊的枝形燈架。在他四周都是敞開的箱子，恍如被盜墓者洗劫過後的墳地。牆邊林立著書架的殘骸，幾百年前就裂成碎片。裡面的東西大多散落在地上。

布雷克深吸了一口氣。他把注意力放在下面遠遠的那個銀色的影子上，想著它會是什麼東西，腳下向槽緣靠過去，用大拇趾踩到梯子的第一級。腳上的鞋踩穩了，然後一個回身他就下去了。

布雷克看到這幅景象不由得退縮。他覺得暈頭轉向。如此浩瀚的書海，怎麼可能從中找到終極之書呢？

置身在這下面，在黑黝黝的圖書館深處，其中的意義似乎益發顯得不祥。

舉目所見到處都是書：白森森的書，包著素素的封套，漸漸發出一股銀色的微光，就如恩狄米翁．史普林裡面的紙一樣。箱子裡裝滿了一刀刀的紙，大開的紙大到無法收拾，一令令擱在磨損的箱腳邊蒙塵。這裡比較像是地窖，而不像圖書館。

布雷克再瞄瞄手上那本不起眼的小冊子。它盡責地發出光芒，重振他的信心。恩狄米翁．史普林帶他來到這裡一定有它的理由。卓里昂曾經告訴他，有許多人都找過終極之書，卻沒有成功。這是他的機會。他有把握終極之書就在這附近，幾乎就在唾手可得之處。過去他還沒有成就什麼驚人的大事，而現在就如此接近。

這時候布雷克才注意到一件事。在窄窄的滑槽底下，遠遠的有一個小小影子：那一小粒黑暗在隱隱發亮的光壁上幾乎看不到。

留言的人是誰絕對錯不了。是影中人。

他小心地伸出手去，碰碰唯一剩下的那本書。就是這本書嗎？這就是傳說中的終極之書嗎？坑坑疤疤的書皮上仍舊看得到「恩狄米翁．史普林」的名字。

逐漸地，他們的周遭有了改變。前方有一個房間發出光來：一座出現在遠方的燈塔。或是陷阱。布雷克沒有時間多加思索。全身的血液發出吶喊。他朝著那道光跑過去。

兩三天前才看到的那則謎在他心上閃過：

她睜著那雙充滿驚懼的大眼睛，盯著他，一言不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