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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越時空的巨石碑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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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巨石降臨 第一章

第一部 巨石降臨

第一章

西奇好大膽子,硬是將機車掉頭,想要躲過麻煩。但除了走回小徑,我們根本無處可逃,而小徑又是死路一條。一顆子彈打在前輪附近,揚起沙塵,西奇總算死心煞車,熄火停了下來。
「意思是,好。」
潔妮絲急忙趕去醫院,忘了把門關好。她拿了一手提箱東西給自己和凱特琳,剩下的都被附近小偷搬走了,全部:冰箱裡的食物、我的手機與筆記型電腦。
走到這裡,視野更清楚了。石碑矗立在山丘臺地,被一圈霧氣遮住一部分,周圍沒有對比,很難看出它的實際大小,但我猜想高度肯定超過九十公尺。
我想,結論是:歷史不一定總是託付在好人身上。
也許西奇說得沒錯,也許某個黑暗奇蹟真的落在這一區,但更可能是森林大火或毒梟槍戰。然而,西奇說外燴師傅告訴他是「外太空來的東西」,我又有什麼資格爭辯?我焦躁不安,感覺眼前又是窮於應付潔妮絲的抱怨的空虛日子,一點意思也沒有。於是我跳上戴姆勒機車的後座(去他的後果),兩人揚長而去,遠離海岸,留下一團藍色的煙霧。我沒有告知潔妮絲我要去哪,我想她不會在意。反正我傍晚就會回家了。
銘文鑿痕深達兩公分半,用洋涇濱中文和淺顯的英文寫成,寥寥數行慶祝一場戰役。換言之,石柱是個勝利紀念碑。
潔妮絲嚇壞了。她肯定想到最壞的結局,不是那一年報紙不斷提到的日本腦炎,就是在緬甸造成大量死亡的登革熱。戴斯特醫師診斷是三月開始就在普吉島和蘇梅島盛行的普通流感,幫凱特琳打了一大針抗病毒劑。
這句話徹底改變了我的一生,從此再也無法轉圜,但卻是我無意間做下的選擇。這都得怪法蘭克.艾德華茲。
挫折了一個月之後,我跟西奇說我需要回美國一趟,但已經身無分文了。
凱特琳耳朵持續出血直到破曉。
天底下沒有巧合這件事,我現在知道了。
曼谷。我不能用他的電話打去曼谷。打過去要收錢,他提醒我,而且我房租不是已經繳不出來了嗎?
後來,我們總算獲釋。皮夾裡有一部分東西回到我們手上,我和西奇踏進又熱又臭的曼谷市區,湄南河畔比較糟糕的那一岸。我們被人拋棄,身無分文,兩個人走到美國使館,我抓住一名官員死纏爛打,硬是要他替我們出錢搭公車回春蓬,外加撥打兩通免費電話。
下午三點,曼谷媒體已經從一名美國遊客手上取得巨石碑的攝影畫面。四點,春蓬省半數的海灘居民湧向現場,想親眼一探究竟,但全被路障攔阻下來。各國大使館接獲通知,國際媒體也開始聚精會神,關注事件發展。
他轉頭認真看了方尖碑最後一眼,拍了最後一張相片。「也許是字母吧,不是英文,太遠了看不清楚。我們不能再靠近了。」
我們坐在海灣的一根漂流木上,不少人在狹長的蔚藍海邊玩風浪板,完全無視於細菌含量。真有趣,海水明明很毒,看起來卻那麼誘人。
首先,凱特琳不再性命垂危。
那陣子,不少美國人消失在春蓬和沙敦。有的被歹徒綁架賺取贖金,有的只因為口袋有錢被殺,還有人被收買偷運毒品。我還年輕,年輕得肆無忌憚。
或許我該說三件事。當太陽下山,我的失蹤已經罪不可赦,潔妮絲很清楚,她不打算原諒我這一回的莽撞大意。絕不,除非我的屍體被沖上海岸。說不定就算如此,她也不會放我一馬。
我們剛離開走私小徑,就撞上一窩泰國憲兵。
我不在,潔妮絲不想一個人走。她不停打電話回出租小屋,但始終沒有人接,於是她打給我們的房東與幾位朋友。他們雖然語帶同情,卻表示最近沒看到我。
三名彬彬有禮的男子來到監獄,對我們受到的待遇深切自責。三人表示「就在談話的此刻」,他們已經和泰國政府取得聯繫,為我們說項。m•hetubook•com.com在等待的空檔,我們是不是可以回答幾個問題?
西奇咧嘴微笑朝我而來。每回看他這麼笑,我就知道準沒好事。他穿著旅泰老美在最後一個美好夏季會有的標準裝扮:軍短褲、涼鞋、過大的卡其色T恤和花紋彈性纖維頭帶。他個頭很高,曾經是美國陸戰隊員,後來入境隨俗,留起鬍鬚,也開始出現啤酒肚。儘管他的穿著一派輕鬆,他看起來還是很嚇人。更不妙的是,他一臉促狹。
假如我知道後來的發展,心中的敬畏或許會少一些。因為比起後來發生的一切,這個石碑根本不算天大的奇聞。但我當時只曉得一點,就是我眼前的事件比過期《匹茲堡新聞報》法蘭克.艾德華茲專欄報導過的任何一件事都要古怪多了,讓我除了恐懼,還有一點陶陶然。
不太像海軍噴射機,或許是夏雷,是孟加拉灣上新生或消逝中的風暴在喃喃自語。以目前這個季節來說,其實不算異常。
不到九百公尺。
我搞到隔天破曉,才知道潔妮絲和凱特琳已經離開泰國了。
我打回出租小屋找潔妮絲,可是沒人接。當時是晚餐時間,我猜她可能帶凱特琳出去覓食了。我試著聯絡房東(一名頭髮灰白的英國佬,叫貝德福),卻轉到語音信箱。這時,一位使館人員「好意」提醒我們,別錯過公車了。
憲兵喝令我們跪下,雙手抱在頸後。其中一個走過來,舉起手槍,槍管先抵著西奇的太陽穴,然後抵著我的。他嘰哩咕嚕說了幾句我聽不懂的話,其他同伴都笑了。
長大後,我不再相信這一套,但「詭異」兩字卻成為我個人的符咒。詭異是我一生的寫照,是沒了合約之後繼續留在泰國的決定,是在春蓬、蘇梅島和普吉島海灘度過的漫漫長日與嗑藥夜晚,詭異有如古廟中盤旋纏繞的幾何結構。
我客氣地問車子要去哪裡,坐最近的阿兵哥(一名瘦成排骨、牙縫很大的青年)聳聳肩膀,漫不經心舉起槍托朝我揮了揮,要我閉嘴。
碑文慶祝泰國南部與馬來西亞敗戰投降,臣服於名叫「古殷」的人(或東西)的大軍之下。文字下方是這場歷史戰役的日期。
因此,儘管晨曦誘出片刻虛假的清醒,讓我相信世界如此光明,肯定安全無虞,不會稍縱即逝,但我和西奇其實都不清醒,甚至無法好好地思考。陽光照亮了海灣的深邃海水,讓小釣船成為雷達上的光點,顯示下午又將萬里無雲。沙灘有如高速公路一般寬闊平坦,通往不知名的完美終點。
我跑到房東家,把他叫醒。他承認「前兩天」曾經看到潔妮絲抓著手提箱從他家窗外走過,還有凱特琳生病了,但由於紀念碑搞得人心惶惶,因此他不曉得細節。他讓我用他的電話(我已經變成電話乞丐了),我打給戴斯特醫師,他告訴我凱特琳感染的詳細情形,還有她被送到曼谷去了。
戴斯特醫師注射了一大劑氟奎諾酮類抗生素,接著打電話給曼谷的美國大使館。使館派了一架救護直升機,並幫凱兒在美國醫院騰出一張床位。
我的妻女就在離這裡不到八公里遠的使館醫院,我卻渾然不知,潔妮絲也不曉得。
我後來(很久之後)才聽潔妮絲說起,事情的經過如下:
我敢說,潔妮絲一定認為凱特琳的半聾是我的錯。我只希望凱兒不會怪我,起碼不會永遠怪我,怪我一輩子。
法蘭克.艾德華茲是上世紀的匹茲堡播音員,收集了許多據稱真實的奇蹟故事,於一九五九年出版了《詭異更勝科學》。書中收錄了流傳久遠的民間傳說,例如賈斯伯荷西之謎與一九一〇年西伯利亞通古斯加上空爆炸的「太空船」。在我童年還很相信靈異事件的時候,這本書和幾冊續集是我家的大書。十歲那年,我父親,查爾斯.卡特.華登,買了一本圖書館出清拍賣的《詭異和-圖-書更勝科學》給我,我花了三個晚上將這本破爛的舊書讀完。我想他或許覺得這一類讀物能夠啟發孩子的想像力。假如這樣,那他還真是料對了,因為對我來說,通古斯加的世界有別於巴爾的摩那被警衛設備包圍的社區。我父親在此安置他的獨生子與精神狀態不穩的妻子。
當然還有一點:天底下沒有巧合這件事。
「一群外燴師傅今天早上來杜克,買下我們所有的冰塊,」西奇說:「準備前往某位有錢人的俄式鄉間別墅。他們說山路一帶很熱鬧,很像煙火或砲擊,一堆樹被炸倒。想不想去看看,小史?」
我不曉得他聽見了沒,因為他完全專注在遠方的石碑上(暫且先這麼稱呼它)。
廣播斷斷續續,異常了大約三十秒,再來是雷聲和一連串高低起伏的回音(就是西奇說的「海軍噴射機」)。不久,一道詭異的涼風吹動潔妮絲擺在窗邊的九重葛盆栽,百葉窗起起伏伏,彷彿輕輕行禮。凱特琳的房門自動開了,她在蚊帳小床裡翻了翻身,微微發出不悅的嘆息,但沒有醒來。
西奇有他自己的煩惱,他仍然抱著一線希望,認為找得回機車。但他說我可以在後面房間窩一晚(躺在一綑潮濕的無籽大麻上,我猜),盡情使用店裡的電話,其他晚點再說。
說來諷刺,我比誰都先恨起紀念碑。不久,冰藍石柱成為家喻戶曉的象徵,被大多數人類憎恨,甚至由恨生愛。但在當時,這感覺只是我一個人的祕密花園。
偵訊過程是這樣的。
其餘的問題都繞著出現在春蓬的東西打轉:我們怎麼會知道?走到多近去看它?對它有什麼「印象」?旁邊一名泰國獄卒臉色陰沉,看美軍醫務兵拿走我們的血液與尿液樣本,送去化驗。之後,三名西裝男客氣道謝,承諾儘快讓我們脫離牢籠。
那段時間,我只想回家。潔妮絲回到明尼亞波里斯的娘家,死也不接我的電話,只讓我曉得她正在辦理離婚手續。
我們經過佛德商店,西奇在這間破木屋賣釣具,但實際上是賣土產大麻給狂歡客。我們彎上新的海岸公路,車子不多,只有幾輛十八輪大卡從希普洛漁場出來,還有小巴和由貨車改裝成嘉年華式車廂的觀光巴士。西奇開車和當地人一樣氣魄,膽大包天,一趟坐下來就像憋尿訓練。不過,潮濕的空氣吹來倒是頗有涼意,尤其當車子轉進內陸支線之後更是如此。天還很早,瀰漫著神奇的氛圍。
雲霧升起,遮住了我們的視線。
隔天又來了三位頭銜不同的客氣紳士,問了我們同樣的問題,做了同樣的承諾。
他們拿走西奇的相機,再也沒還給他;還有,機車也是。這種事情部隊做起來特別有效率。
我有。大約清晨四點,潔妮絲大步回房就寢之後不久。凱特琳終於睡了,我獨自坐在灼痕處處的塑料廚桌邊,端著一杯酸掉的咖啡,將收音機調到美國爵士電臺,轉成不打擾外人的音量。
冰塊與傾倒林木飄來的反常寒意,讓整個場景顯得格外詭異。我腦中浮現方尖碑從地底冰河竄出地面,有如巨大的璧璽結晶……然而,這種事只會發生在夢中。我將自己的想法告訴西奇。
潔妮絲一直待在診所,陪著凱特琳。儘管戴斯特醫師開了止痛劑和抗病毒劑,凱特琳還是痛得不斷哀號。於是他又診察一次,跟潔妮絲說我們的女兒內耳急性壞死,可能是在海邊游泳被細菌感染。他最近不斷向上呈報,表示大腸桿菌和十多種微生物數量持續增加,已經將近一個月,但衛生官員毫無作為。可能是希普洛漁場擔心出口執照被吊銷,所以向當局施壓。
春蓬山多陡峭,除了海岸。我們一彎離海邊,路上幾乎就剩我們一輛車。不過,途中倒hetubook.com.com是有一隊邊界警察從我們車旁呼嘯而過,搞得飛沙走石,看來絕對事有蹊蹺。我們在加油站停了好一會兒,讓西奇上茅坑盡情解放。我轉開隨身收音機,調到曼谷之外的英語電臺。只有一堆美國與英國的前四十名流行歌曲,沒半個字提到火星人。然而,西奇剛解完尿,從茅坑緩緩走來,就見到一整旅皇家泰軍從我們面前飛馳而過,包括三輛運兵車與五、六臺破悍馬車,和之前的邊界警察同一個方向。我們兩個你看我,我看你,西奇說:「去鞍袋裡拿相機來。」他用短褲抹了抹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
我當時並不曉得,我五歲的女兒凱特琳已經醒了。高燒打斷了她早上的睡眠,而潔妮絲花了整整二十分鐘找我,最後不得不放棄,自己帶凱兒去慈善診所。
(西奇一定樂在其中,但我只是實話實說:我替一家美國連鎖旅館做軟體開發,合約終止之後,我又多待了八個月左右。我沒說我打算寫一本書,介紹這個泰國旅遊手冊稱之為「微笑大地」的地方,描寫海灘僑民生活的潮起潮落(我從紀實作品寫成虛構小說,最後胎死腹中)。我也沒說自己六周前就已經花光積蓄。我提到潔妮絲,但沒告訴他們要不是她向娘家借錢,我們早就無以為繼。我也提到凱特琳,可是並不曉得她四十八小時之前差點喪命……或許他們曉得,不過就算如此,三名西裝男也不打算讓我知道。)
那天晚上,英語報紙刊出石碑基座發現的銘文,這在春蓬已經是公開的祕密。
我不怪她。
我們已經逗留太久了。
二十年後。
他只拍了一張照片,就將相機收好。「沒必要,有一條走私小徑可以繞過那座山頭,沿這條路回頭大約八百公尺的地方,很少人知道。」他又咧嘴微笑。
畢竟是我拖她來泰國的。她顯然想留在美國,把博士後研究做完。我的合約到期沒有續約,卻還是留她在那裡,三兩下就讓她陷入貧窮(起碼以美國人那幾年的標準看來很窮),因為我玩起叛逆和遁世的遊戲,卻不是出於什麼具體目標,只是後青春期的焦慮復發而已。我讓凱特琳暴露在僑民生活的危險之中(我比較喜歡說是「拓展視野」),但當她生命受到威脅,我卻不在身邊,怎麼都找不到人。
戴斯特醫師第二次診斷是對的,凱特琳感染了一種強力細菌。一位醫師告訴我,這種細菌具有多重抗藥性,能迅速穿透鼓膜,就像強酸倒入耳朵一樣容易。等她接受氟奎諾酮類抗生素注射的時候,耳朵周圍的小骨骼和神經組織也已經受到感染。到了隔天晚上,有兩件事確定了。
二〇四一年十二月二十一日
我們不是最先在這個距離看它的人。畢竟石碑阻斷了整條路,而且假設昨晚的「海軍噴射機」噪音是這個東西發出來的,那它起碼出現有十二小時了。
要是沿小徑一直走下去,肯定會遇到藏毒的密窖或煉毒工廠,甚至緬甸邊界。但我們只走了二十分鐘,就到了我們想要(應該說能夠)最靠近紀念碑的位置。
幾分鐘後,我們坐上軍卡車,由四名武裝軍人押著。他們要嘛不會說英語,要嘛假裝不會說。我心想,西奇身上到底帶了多少違禁品,會不會讓我成了共謀或從犯,可能被判死刑。車裡安安靜靜,就算卡車開始晃動前進也沒人開口。
「怎麼?」
兩名身穿制服的男人大步朝我們走來,動作靈活,神情傲慢。「照這樣子看,」西奇低聲說道:「美國和聯合國的混球很快就要來了,加上更多的邊境警察。」他那慢條斯理的西南腔對照眼前的景象顯得有一點懶散。的確,一架直升機已經在山脊盤旋,下旋氣流吹得地面霧氣旋繞,雖然沒有標誌,但顯然是軍機。
海灘人潮洶湧,春蓬已經成為攝影記者和懶散好奇者的朝聖地,白天搶著用望遠鏡頭拍攝眾人口中的「春蓬之物」,晚上則搞得酒和住房價格水漲船高。他和_圖_書們身上的錢比我一整年看到的還多。
我和西奇原本很可能將它誤認成太空船或武器,因為我們毫無概念,但等我一看清楚它的全貌,就曉得它是紀念碑。各位不妨想像一座截短的華盛頓紀念碑,用天藍色的玻璃做成,所有尖角都被磨圓。我猜不出作者是誰,怎麼落到這裡,而且顯然是一夜之間。儘管它怪得出奇,卻絕對是人工打造,而它的目的只有一個,就是昭告天下,向世人宣告其存在,展現力量。這東西竟然出現在這裡,本身就怪到極點,卻真實得無法否認,從重量到大小,還有那驚人的突兀。
這不表示我不生氣。我氣了整整六個月,但每當我想證明自己應該生氣,找到的理由感覺都很牽強和薄弱。
抬頭只見遠處一道亮白的煙霧竄起,飄浮在坍塌的山丘之上。
「不是它,就是別的,」我說。
回到紀念碑。首先,它不是雕像。換句話說,它的造型不是人也不是動物,單純是根柱子,共有四面,頂端是光滑的圓錐,看起來是玻璃做的,卻大得離譜,非常誇張。深藍色調,高山湖泊那種深不可測的藍,感覺既寧靜又危險。外表不透明,但應該能透光。向我們的這一面(北面)帶著白斑,讓我看了嚇一跳。是冰,在潮濕的日光下緩緩昇華。被基座搗毀的森林濃霧瀰漫,潮氣蒸騰,成堆的融雪遮住紀念碑與土壤的相接處。
我們坐著卡車開了將近十八小時,在曼谷的一座監獄待了一晚。兩人分開監禁,沒有機會說話。我後來聽說,美軍威脅評估小組想趁媒體找上我們之前「盤問」我們,也就是偵訊。因此,我和西奇分別坐在只有糞桶的牢房裡,等候西裝筆挺的大人物訂好廊曼機場的機票。這種事需要時間。
我隔著稀疏的森林第一眼瞥見大石柱時,還以為它是佛寺的寶塔。寶塔在東南亞相當常見,任何一本百科全書都有吳哥窟的照片,各位見到了一定認得:石頭靈骨塔彷彿帶有某種詭異的秩序,有如叢林裡的巨魚化石。
西奇停在傾倒的樹木旁,紀念碑基座附近大多是松樹,偶爾幾株野竹,全都以誇張的方式斷開,殘枝斷葉完全遮蔽了小徑。松樹顯然是被某種壓力波推倒,但沒有燃燒的痕跡。完全相反。竹子連根拔起,葉子卻依然鮮綠,才剛因為午後的炎熱微微乾枯。這裡的所有東西,從樹木、小徑到地面都是涼的——應該說很冰才對,只要將手伸進打落的果實之間就能感覺到。西奇這麼對我說,但我實在無法將目光從石碑上移開。
小徑崎嶇難行,主要是為了隱密,而不是為了方便。西奇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做「陡峭地產」。他鞍袋裡有登山靴,我只能靠腳上這雙高筒帆布鞋。我很怕有蛇或昆蟲。
西奇.培利騎著破破爛爛的戴姆勒機車,經過海泰舞廳後方的密實沙灘。是他邀我目睹一個時代的結束。我的時代,這世界的時代。但我不怪西奇。
我們沿著走私小徑蜿蜒而上,直到戴姆勒機車騎不動為止。我們將車藏在灌木林中,又繼續往前走了四百公尺。
我徒步走到佛德,西奇的魚餌釣具店。
我在營火晚會待了幾小時之後回家,但我和潔妮絲都沒有睡。凱特琳著了涼,頭痛病倒了,潔妮絲整晚一邊安撫女兒,還得一邊對抗拇指大小的蟑螂軍團侵擾。這群蟑螂佔據瓦斯爐溫暖油膩的孔道四處橫行。這處境,加上長夜悶熱,以及我和她本來就處於緊張狀態,所以無可避免,我們爭吵了一整晚,幾乎鬧到天亮。
「那我們一定在夢境裡了,小史,說不定是《綠野仙蹤》。」
潔妮絲交代完畢,直升機就起飛了。她自己也打了鎮定劑,三名護理人員在凱兒的血液裡注射了更多抗生素。
他們應該會飛到海灣上空頗高的地方,潔妮絲肯定從天上目睹了一切。一座水hetubook.com.com晶石柱有如無解的謎題,矗立在翠綠小丘之間。
診所醫師是加拿大人,二〇〇二年來春蓬,靠著世界衛生組織某個部門的資金蓋了間相當現代的外科診所。戴斯特醫師,海灘一帶的人都這麼稱呼他,只要感染寄生蟲或得了梅毒就去找他。凱特琳送到診所時已經燒到四十點五度,不時昏迷。
「這建議聽起來很危險,」我說。
我很確定他昨晚都待在派對帳篷裡,和一名德國女外交使節廝混,分享她帶來的大麻香料餅乾,直到漲潮時分,兩人才一起離開去看海上的月光。他這時不應該是醒著的,表情看來很悶。
另一架直升機出現在山頂盤旋,低得令人不安。我們跪在傾倒的松木間,冷空氣夾雜濃濃的松香。直升機繞過山丘消失之後,西奇碰了碰我的肩膀說:「看夠了嗎?」
「你看它底下……感覺像不像字跡?」
我點頭。雖然我心裡有一部分執拗得想搞清楚紀念碑的含意,從這個深邃冰藍的巨物身上找出一點蛛絲馬跡,但留下來顯然是不智之舉。「西奇,」我說。
直到深夜,我才回到出租小屋,依然深信潔妮絲和凱特琳就在家裡。潔妮絲肯定怒氣沖沖,得等了解事情經過才會氣消。接下來就是淚眼汪汪的與我重修舊好,甚至還因此對我多了幾分熱情。
「什麼?」
一切都發生在一萬六千公里遠的地方。
然而,等我們沿著山脊走過一段曲折長路,好看得更清楚一點,卻發現這座「寶塔」形狀不對,顏色也不對。
戴斯特醫師幫凱特琳注射鎮靜劑,潔妮絲趕回出租小屋收拾東西。待她回到診所時,救難直升機已經等著了。
「所以,昨晚那個聲音,」西奇用他習以為常的方式單刀直入,彷彿我們始終在一起沒有分開,說:「很像海軍噴射機,你有聽到嗎?」
我們走到峰頂,遇上泰國皇家警察和邊界巡邏車,還有各式武裝軍人坐在生鏽的休旅車裡。他們架了路障,禁止任何車輛通行。四名軍人才剛拿一輛滿載雞隻的老舊現代雙排座客車開刀,搞得雞鳴狗叫。邊界警察看起來很年輕、很兇,一身飛行員眼鏡與卡其制服,手裡抓著來福槍,從他們拿槍的角度看來顯然非常緊張。我不想惹上他們,也這麼對西奇說。
潔妮絲一直待在候診室,每隔不久就打電話找我,但我將手機留在出租小屋架子上的背包裡。她一定也聯絡過西奇(應該有),但西奇不信任沒有加密的電話。他覺得硬漢只要有指南針和GPS定位器就夠了,因此只帶了這兩樣東西。
我想我當時也有笑。雖然我強烈感覺應該三思而行,但我了解西奇,曉得自己不可能說服他。我還知道自己不想一個人待在檢查哨,找不到人載我回家。他將機車掉頭,我們揚長而去,拋下狠狠瞪著排氣管的泰國軍人。
「一點點擔心是好事。」
我也不應該是醒著的。
但我們是最先看到的頭一批人。
她告訴戴斯特醫師,說天黑前一定聯絡得到我,應該會在派對帳篷。要是我出現了,請他給我醫院的電話,讓我想辦法開車過去。
例如我們叫什麼名字,住在哪裡,和美國的關係,到泰國多久了,在這裡做什麼?
第二,她的左耳再也聽不見聲音。右耳聽力還在,但嚴重受損。
「你需要幫忙,我也需要幫忙,」西奇又露出那危險的獰笑說:「也許我們可以彼此幫忙。我說不定能把你弄回去,小史,假如你答應幫我做一件事的話。」
我不怎麼喜歡記者,也已經恨起紀念碑。這一切不能怪潔妮絲,而我顯然不打算怪罪自己,但我大可以責備引起全球矚目的神祕物體,將錯誤怪在它頭上。
「那我們回去,」我說。
當時大約是下午兩、三點,凱特琳左耳開始流出膿血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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