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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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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大房子

第一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每個人都下來了。我們所有的人分別降落在某個地方。
我們在巴東一家充滿殖民地風味的飯店裡,訂了一間三樓的客房。在這裡,我們可以隱匿一陣子而不被人發現。
一個晚上九百歐元,我們買到了隱密,買到了陽台上一覽無遺的印度洋景觀。過去這幾天,一直是風和日麗。在這樣陽光普照的日子裡,可以看到大拱門距離我們最近的部分。那是一條雲霧般白茫茫的線,從遠方的地平線垂直升起,不斷向上延伸,消失在天空的蔚藍蒼茫中。從蘇門答臘西海岸看得到的,只不過是整個大拱門結構的一小段。那景象已是如此迷人。大拱門跨越明打威海溝,遙遠的另一端,落在一千多公里外卡本特海脊的海底山峰上,彷彿一只結婚指環掉在淺淺的小池塘裡,半截豎立在水面上。如果在陸地上,它會從印度西岸的孟買延伸到東岸的馬德拉斯。換個很粗略的比方,差不多從紐約到芝加哥。
黛安幾乎整個下午都待在陽台上。陽台有一頂條紋已經褪色的遮陽傘,她躲在傘影下,流著汗,沉醉在眼前的景致裡。我很欣慰,也放心了。在經歷過這一切之後,她還能感受得到這樣的情趣。
我陪她一起看夕陽。黃昏時刻無限美好。一架貨機優雅地滑翔著,像一串閃閃發光的項鍊,劃過海上暗沉沉的夜空,朝海岸下降,準備降落在德魯巴羽港。大拱門這一頭的柱腳,宛如一根磨亮的紅色鐵釘,閃爍著幽微的紅暈,貫穿海天之際。當黑夜籠罩了整座城市,我們看到一片陰影掩蓋過大地,爬上那座擎天巨柱。
那是科技,「但你簡直分不清那是魔法還是科技。」有人曾經這麼形容它。這句話已經成為一句名言。除了魔法,還有什麼樣的科技能夠不妨礙孟加拉灣和印度洋之間的氣流和洋流,同時還能夠將船艦傳送到遙遠另一端的異國港口?除了魔法,還有什麼樣的工程技術,讓這座直徑一千多公里的拱形結構承受得了自己本身的重量?它是用什麼材料建造的?它如何達到這種魔法般的境界?
大概只有傑森.羅頓能夠回答這些問題——可惜他沒跟我們一起來。
黛安懶洋洋地窩在躺椅上。她身上那件黃色洋裝,還有那頂有點滑稽的寬邊草帽,在愈來愈深濃的夜色籠罩下,漸漸變成灰暗的幾何圖形。深棕色的皮膚看起來晶瑩剔透,光滑細嫩。她的眼睛閃爍著晚霞的餘暉,明媚動人,但依然露出一種機警的眼神。永遠不變的,是她的眼神。
她抬頭瞥了我一眼。「你一整天都坐立不安。」
我說:「在開始進行之前,我想先寫點東西,就當是備忘錄吧。」
「你是怕自己會失去什麼嗎?泰勒,你太杞人憂天了,那還不至於會消除你的記憶。」
是不至於消除,但記憶可能會模糊、消褪、渙散。藥物的副作用是暫時的,我還受得了,可是,我很害怕自己可能會失去記憶。
她說:「不管怎麼說,你成功的機會是很大的,你自己也很清楚。是有一點風險,但也只不過是風險,很低微的風險。」
換成是她,失去記憶也許反而是一種幸福。
我說:「就算沒事,先把一些事情記下來,還是比較安心。」
「如果你不想做這件事,也不必勉強。等你心裡有準備之後,自然就會做了。」
「不,我想做。」這話好像是說來給自己壯膽。
「那今晚就得進行了。」
「我知道。可是在接下來的幾個星期裡……」
「你可能就不會想寫了。」
「除非我控制不了自己。」藥物有一些不太需要擔心的潛在副作用,書寫狂是其中之一。
「等噁心的反應出現的時候,看看你會想些什麼。」她對我笑笑,彷彿在安慰我。「我想,每個人心裡都有些不敢釋放出來的東西吧。」
這話聽起來不太舒服,我連想都不願去想。
我說:「來吧,我們就開始吧。」
空氣中聞得到一種熱帶的氣息,混雜著氯的藥水味。那是從飯店一樓的游泳池飄上來的。這幾年,巴東成為一個很重要的國際港,到處都是外國人。有印度人、菲律賓人、韓國人,還有像我和黛安這種四處流浪的美國人。我們這種人負擔不起豪華的交通工具,也不夠資格參加聯合國批准的殖民計畫。這是一個朝氣蓬勃的城市,也是一個無法無天的城市,特別是自從「新烈火莫熄改革運動」份子在雅加達掌握政權之後。
不過,飯店裡是安全的。星星都出來了,燦爛閃爍,遍灑夜空。此刻,整個天空最明亮的,是大拱門的頂峰。它散發著銀色光芒,看起來像一個細細的字母U,被那位不太識字的上帝寫顛倒了。U,意味著未知,意味著不可知。我牽著黛安的手,一起看著它隱沒在黑夜裡。
「你在想什麼?」她問我。
「我在想最後一次看到那些古老星座的時候。」處女座、獅子座、射手座,這些占星學家使用的術語,如今都淪為歷史書裡的注解條目。
「如果還看得到,從這裡看應該會很不一樣,對不對?這裡是南半球吧?」
我想是。應該不一樣。
夜已經完全黑了,我們走回房間。我去開燈的時候,黛安放下捲簾,拆開針筒和藥水瓶的包裝。我已經教過她怎麼用了。她把那個無菌針筒吸滿藥水,皺起眉頭,把裡面的氣泡彈出來。她的動作看起來很專業,可是手卻在發抖。
我脫掉襯衫,攤開手腳躺在床上。
「泰勒……」
忽然變成是她在猶豫了。「不要三心兩意,」我說,「我知道自己會怎麼樣。我們已經討論過十幾次了,結論很清楚了。」
她點點頭,用酒精塗在我的手肘內側。她右手拿著針筒,針頭朝上,裡面微量的藥水看起來像水一樣安全無害。
「好久了。」她說。
「什麼好久了?」
「我們那一次看星星。」
「我很高興你沒有忘記。」
「我當然不會忘記。拳頭握起來。」
不怎麼痛。至少剛開始的時候。

大房子

「你是不是睡著了?」
「你記得的第一件事是什麼?」
四點五十分的時候,她又打電話來了。當時,我已經昏昏沉沉差不多快睡著了,衣服都沒換。很丟臉的。我連忙從襯衫的口袋裡把電話掏出來。「喂?」
她調整焦距,朝天上看。她安靜了一下子,然後說:「用這個東西看星星,你知道我看到什麼嗎?」
幫我解套的是黛安。她一隻手搭到我肩上說:「沒關係,出去透透氣也好,強過在這裡聽他抱怨個沒完。」
「不過,你今天不會睡覺,你會熬到明天早上,對不對?」
傑森問:「那哪一顆星,是《星艦迷航記》裡的克林貢人的母星?」
她繼續逐一瀏覽每一扇看得見裡面的窗戶,傑森跑到我旁邊。他喃喃叨唸著:「讓她欣賞宇宙,她卻寧願偷看人家宴會在幹什麼。」
他們兩個人都同樣令我敬畏。
「妳在說什麼,妳是說今天嗎?」
黛安很開心地把菸遞給我。我試著吸了一口,好不容易才憋住沒有嗆出來。
「黛安?」我問。
黛安比他矮了五英寸,只有在跟她哥哥比的時候,才算得上胖,膚色也比較深。她的臉晶瑩剔透,眼睛四周長了一圈雀斑,看起來像是戴上了套頭外衣的兜帽,臉的上半部籠罩在陰影中。她曾經開自己的玩笑說:「我的浣熊面具」。我最喜歡黛安的地方,就是她的微笑。以我當時的年紀,她這些小地方顯然已經開始令我著迷,雖然還不太明白是什麼道理。她很少微笑,但笑起來很燦爛。有人說她的牙齒太凸了,她自己也這麼認為,可是我不覺得。所以,她養成了一種習慣,大笑的時候都會把嘴巴摀起來。我喜歡逗得她開懷大笑,但內心偷偷渴望的,是她那燦爛的微笑。
「現在是禮拜五晚上。」
「可是天氣很好。這個禮拜,一直到今天晚上天氣才放晴。而且,外面只不過有點涼。」
我說:「當然想。」這正是展現英雄氣概的大好機會。
她比了一個打電話的手勢。「晚一點打電話給你好不好?」
然而,傑森推論的另一個角度,還殘留在我的想像中。萬一太陽真的消失了,會怎麼樣?我腦海中浮現出一幅畫面:在永無止境的黑暗中,大雪飄落,然後,搞不好,空氣會被一種異樣的雪凍結住,於是,人類所有的文明就被埋葬在我們所呼吸的空氣下面。所以,假設星星只是像「日蝕」一樣被遮蔽了,那就還好,噢,絕對更好。可是,被什麼遮蔽了?

「我們不准離開地下室。」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就像往常一樣,傑森說的很多話,聽起來總是充滿智慧,聰明伶俐。那樣的話不是我說得出來的。
「我知道,彗星就像一個沾滿灰塵的雪球一樣,朝太陽飛過去。」
「怎麼了?」
「今天早上草坪都結冰了。」
走到玄關的時候,黛安追上我。她抓著我的手腕,彷彿把我們兩個人扣在一起。她說:「泰勒,它會出來的,對不對?我是說太陽,明天早上。我知道問這個很蠢,可是,太陽會出來,對不對?」
「沒這麼早,周末沒這麼早。」我有點緊張地瞄了一眼窗外。照理說,這個時間天空應該有點亮光了,就算只有一點點微曦,也會讓人比較安心。
這兩個雙胞胎都具有超乎年齡的聰明。我並不笨,但還夠不上他們那個天才的族群。這一點,我們都心知肚明。他們上的是資優兒童學校,我則是跟別人擠公車上公立學校。我們之間有許多明顯的差異,這是其中之一。他們住在大房子裡,我則和媽媽住在大房子庭院東側最邊邊的小屋子裡。他們的父母追求事業上的飛黃騰達,而我媽媽在他們家裡幫忙打掃。我們知道那種差異,但很奇怪的我們就是有辦法不把它當一回事。
「很好笑。不會用望遠鏡的話,那就還我。」
「但願如此。」她的聲音聽起來又害怕又難為情。「但願你是對的。」
「看見什麼?」
「我的意思是,妳有沒有想過,妳看的是什麼。」
我一個人癱在沙發上看書,看了將近一個小時,直到黛安https://www.hetubook•com.com打電話來。她一開口就問我:「你有沒有開電視?」
幾縷細柔的髮絲遮住了她的臉,她的眼睛在髮絲的細縫間凝視著我。「你真的相信嗎?」
傑森也沒話說。「還不錯嘛。那你知道什麼是彗星嗎?」
傑森聽出她聲音裡的不安。他說:「我不覺得有什麼好怕的。」雖然他自己顯然也很不安。
「哼,我知道你睡著了。好幸福。天還是很黑,而且很冷。我去看過廚房窗戶外面的溫度計。華氏三十五度。這麼冷正常嗎?」
「他們為什麼要說?太陽應該快出來了,再過……嗯,妳說多久?一個鐘頭?所以說,太陽正在從海那邊升起來了。大西洋外海,一定有船看到太陽了。我們很快就會看到了。」
我說我一定會。
「看來你是對的。」她忽然開朗起來。她說:「太陽終於要出來了。」
她把菸拿回去。「小心別上癮了。」
「卡蘿和艾德華的房間,也是空的。那間客房……」
關到地下室,根本算不上處罰。對黛安和傑森來說,那不是處罰,因為他們本來就喜歡一天到晚窩在地下室。對我來說,當然也不是。他們的爸爸老早就宣布過,在他們家裡,什麼地方是大人的,什麼地方是小孩子的,界線劃分得很清楚。不過,我們這裡有一套最高檔的電玩平台,有電影碟片,甚至還有一座撞球台……而且,大人管不到。除了楚羅太太,不會有大人到這裡來。她是這家常用的宴會服務員。大概每隔一個鐘頭,她就會跑到樓下來開小差,逃避送小菜,順便跟我們講一些宴會裡的最新八卦(惠普公司的一個傢伙當眾出醜,對方是郵報專欄作家的太太;有一個參議員在書房裡喝得爛醉)。樓上的音響系統播放著驚天動地的舞曲,像大怪獸的心跳聲,穿透地下室的天花板。傑森說,我們什麼都不缺,就是缺少清靜,缺少天空的景觀。
「你去告訴他。」黛安說。
「我記得的第一件事?」我想了一下,「那應該是還在洛杉磯的時候,在我們搬來東部之前。」那個時候,我爸爸還活著,在艾德華.羅頓的公司上班。他們的公司才剛起步,在加州的沙加緬度。「我們住的那間公寓,房間裡有很大的白色窗簾。我真正記得的第一件事,就是看那些窗簾被風吹得飄來飄去。我記得那一天太陽很大,窗戶開著,有一陣風輕輕地吹進來。」沒想到這樣的回憶忽然有點辛酸,彷彿看著逐漸消退的海岸線,最後的一瞥。「妳呢?」
老人正等待著你,他會帶你奔向自由,
「你沒有叫她起來?」
我點點頭,心裡有點不太舒服。我已經讀過不少科幻小說,已經足以體會夜空那無以形容的浩瀚遼闊。那種浩瀚遼闊,有時候也是我喜歡想像的。只不過,在夜裡某些不恰當的時刻,屋子裡靜悄悄的時候,想到那些,會有一點壓迫感。
傑森十三歲的時候,不但聰明得嚇人,體格也很強壯。雖然不是肌肉特別發達那一型的,卻是體力充沛,是田徑場上的常勝將軍。那個時候,他的身高已經將近六英尺,瘦瘦長長的,長相有點呆,還好他那歪著嘴的純真笑容,使得他看起來比較不那麼呆。當年,他有著一頭像鐵絲一樣硬梆梆的金髮。
「那妳在怕什麼?」
「一言為定?」
「妳放心。」
「已經半夜了。」
「一定有人注意到。」

傑森仰臥在草地上,舉起望遠鏡對準天空。
「當然是。」傑森說,「如果不是,還不到明天早上我們就凍死了。」
「嗯,妳知道嗎,現在已經凌晨兩點了。」
「沒有。」
「當太陽開始回歸」是指冬至過後,鵪鶉會到南方過冬。酒瓢就是北斗七星。瓢柄的尾巴指著北極星,指向北方,那是自由的方向。我找到了北斗七星,滿懷希望地朝著它揮揮手。
「就算他們注意到了,他們也都不說。也許他們接到命令,不准洩漏。他們也沒有說到日出。」
羅頓家宴會快結束的時和_圖_書候,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我沒有笨到會讓自己出現在大人的地盤上。於是,我和黛安躲在門後面,那裡不會被砲火波及。傑森在隔壁的一個房間裡找到了他爸爸。我們聽不清楚他們在裡面講些什麼,但我們絕對不會聽錯艾德華的口氣,那種憤怒的、不耐煩的、急躁的口氣。傑森回到地下室的時候,滿臉通紅,幾乎快要哭出來了。我跟他們說再見後,朝後門走過去。
宴會從今天傍晚之前就開始了。我媽之前跟我說過,羅頓家的宴會是「企業大亨花一堆錢鬼扯淡的大會」。不過,我媽加醋添油的本領爐火純青,所以她說的話你一定要打點折扣。傑森跟我說過,大多數的客人都是航太圈子裡嶄露頭角的人物或政界的幕僚參謀。他們不是華盛頓當地社交圈子裡的老面孔,而是從西部來的、有軍火工業背景的新貴。艾德華.羅頓是傑森和黛安的爸爸,每隔三、四個月他就會辦一次這類的宴會。
「彗星……」傑森開始說。
「那是霜。」他反駁。
「我大概也不會睡。不過,萬一我睡著了,明天太陽一出來,你可以打電話給我嗎?這樣的要求好像有點蠢。」
我們三個人當中,只有黛安願意相信星星真的「熄滅」了,像蠟燭一樣被風吹熄了。那是不可能的,傑森很堅持:那些星星的光芒,穿越了很長的距離才照射到地球。五十光年,一百光年,或一億光年,距離長短,要看是從哪顆星來的。所以,那些星星當然不可能同時停止發光。這種消失的順序,以人類的肉眼來看是同時的,簡直像是人工設計的,太精密了,不可能這樣。不管怎麼樣,我要強調的是,太陽也是一顆星,而且它還在發光,至少在地球的另一邊,不是嗎?
傑森說:「那好,你能不能指給我看,北極星在哪裡?」
「我們只是不准去吵到他們的宴會。沒有人說我們不能出去。如果妳是怕被逮到,放心,不會有人會看到的。」
我不想承認自己鬆了一口氣。
當然,那其實不是原來的太陽了。那是一個假的太陽,一個仿造得很精巧的太陽。只不過,當時我們還不知道。
星光從天空消失的那個晚上,我十二歲,那對雙胞胎十三歲。
「傑森在房間裡聽收音機。他把頻道調到波士頓和紐約的電台。他跟我說,電台有人談到軍事行動,封閉機場,可是沒有提到恐怖分子。而且,沒有人提到星星。」
我深深吸了一口冰冷的、沒有煙的乾淨空氣。「當然懂。」
她發現我在看她。「想不想來一口?」
「用點想像力吧。」他聽起來真的被惹毛了。
「你看,我就說嘛。」黛安對傑森說。似乎他們也不怕我知道,他們曾經因為我的事情有過爭辯,而我證明了黛安是對的。
那並非美好的記憶。她說,她感覺自己幾乎迷失了,被遺忘了,被遺棄在一個巨大駭人的機械世界裡。
「是我。天還是很黑,泰勒。」
「我才不是怕被逮到。」
「一言為定。」她會這樣請求我,讓我受寵若驚,暗自興奮。
「叫她起來做什麼,黛安?把星星變回來嗎?」
「昨天早上也是一樣冷。你們家還有別人醒了嗎?」
傑森問我:「泰勒,你懂星星嗎?」
「你誤會了,我是說電視頻道都不見了,只剩下有線電視一些購物台的廣告,可是別的什麼都沒有了。你知不知道為什麼會這樣,泰勒?」
上個禮拜,傑森的爸爸送給他一副很昂貴的雙眼天文望遠鏡。整個下午,他興奮得一秒鐘也靜不下來,抓著望遠鏡玩個不停。電視機上面有一幅裱著框的旅遊風景海報,他對準那張海報,假裝自己從華盛頓的郊區可以偷看得到墨西哥的坎昆島。後來,他終於站起來說:「我們應該去看天空。」
「如果可以用想像力,我幹嘛還要望遠鏡?」
「這副望遠鏡很棒,不過沒有棒到那種地步。」
「當然好。」
只要你追隨那酒瓢。
「我不是指你從那些廉價科https://m.hetubook.com.com幻小說裡看到鬼東西。你有沒有辦法叫得出隨便一顆星的名字?」
「不要,外面好冷。」黛安毫不遲疑地回答。
他們兩個人都抬起頭往天上看。
「我想也是。」她頓了一下,又說:「泰勒——」
黛安皺著眉頭。她說:「我好冷。」
所以,根據邏輯,那些星星還在發光,只不過我們看不見。它們並沒有消失,只是被遮住了,像日蝕一樣。沒錯,天空忽然變成一片黑檀木一樣的漆黑,不過,那只是一個神祕現象,不是世界末日。
十月以來,天氣一直很舒適宜人,直到昨天,一道冷鋒入侵,才趕走了暖烘烘的秋老虎。黛安裝模作樣,抱著肋骨發抖,其實只是為了要給傑森一點顏色看。夜晚的風有點涼颼颼的,但還不至於冷得受不了。天空如水晶般清朗透澈。草坪相當乾爽,儘管明天一早可能又會結霜。天空萬里無雲,看不到月亮。大房子燈火輝煌,看起來就像一艘密西西比河上的蒸汽輪船。窗口透出金黃的燈光,像虎視眈眈的眼睛,掃視著外頭的草坪。不過,根據過去的經驗,在這樣的夜裡,如果你站在樹蔭下,就會像是被吸入黑洞一樣,徹底消失,從屋子裡絕對不可能看得見。
我勉強擠出笑容。「百分之九十。」
那意味著軌道上所有的衛星都和星星一起消失了。通訊衛星、氣象衛星、軍事衛星、導航衛星,所有的衛星都在瞬間失去功能。可是我並不確定,所以當然不能這樣跟黛安解釋。「任何原因都有可能。」
於是我們決定回大房子裡,看看CNN或CNBC有沒有報導這個消息。當我們走過草坪,天空看起來令人畏懼,極度黝黑,輕飄飄卻又無比沉重,比我從前看過的任何天空都更黑暗。
「傑森關在房間裡聽收音機。我,呃,我爸媽,呃,我猜他們宴會玩得太累了,還在補眠。你媽醒了嗎?」
「應該沒什麼好擔心的。」
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
「知道。」
這個時候,星星消失了。
「你要那樣說也行。」他的口氣有點不屑。「你知道彗星是從哪裡來的嗎,泰勒?它們是從太陽系外圍來的。太陽系外圍環繞著一個冰冷的雲團,像一團圓球狀的光暈,範圍從冥王星的軌道開始,向外擴張,最外圍可達到與太陽系最鄰近的恆星之間五分之一的距離。彗星就是從那裡誕生的。那遙遠的太空深處,冷到你根本不可能想像。」
就算我說的全是廢話也一樣嗎?
我說:「別吵了!你們看,星星怎麼搞的?」
「不是,我是說,這一輩子你記得的第一件事。我知道問這個很蠢,不過,如果我們可以不談天空,聊一點別的事情,聊個五分鐘十分鐘,我心情會好一點。」
「閉嘴!」黛安說。
不過,聽到她的讚美,我內心還是激盪了起來,激盪到我不會想讓她知道。她掛了電話之後,我還一直在想。我腦海中一直重複著她說的話,品味著她的話所激起的那種溫暖的感覺。我尋思著她話中的含意。黛安比我大一歲,比我世故得多,那麼,為什麼我突然會有一股衝動想保護她,為什麼我渴望能夠更靠近她,可以輕撫著她的臉,告訴她一切都很好?我想解開這個謎,那種迫切,那種焦慮,正如同我渴望知道天空是怎麼一回事。
過了一個鐘頭,她又打電話來告訴我更多事情。她說,網路也不能用了。有線電視開始報導,雷根機場和一些地方小機場,早晨的班機都取消了,提醒大家先打電話查詢。
「不用開了,電視上什麼都沒有。」
我告訴他,看起來好像是星星突然閃了一下,然後瞬間就同時滅掉了。
傑森說:「少在那邊裝噁心了,騙不了人的,萬寶路女郎。」
那是十月,距萬聖節的好幾個星期之前,羅頓家有一場大人才可以參加的宴會,於是我們三個小鬼就被趕到地下室去。羅頓家的大宅,我們都叫它大房子。
「嗯,顯然是很大的東西,某種速度很快的東西。泰勒,你是親眼看到的,究竟星星是瞬間同時消失的,還是好像有什麼東西飛過天空?」
傑森說:「他才十二歲,麻煩已經夠多了,他可不想hetubook.com.com再得肺癌。」
「拜託拿那個小心一點。」小傑很寶貝他的望遠鏡。上面還聞得到塑膠膜和保麗龍包裝的味道。
「怕在外面把腳凍成冰塊,還要聽你囉嗦個沒完。」
「什麼?」
她的聲音聽起來非常消沉。我開始跟她說一些不痛不癢的話,像是「如果沒出來,我們都活不了」之類的。可是,她的焦慮卻也激起了我的疑惑。我們看到的究竟是什麼?那代表什麼意義?顯然傑森的爸爸不相信他說的,今晚的天空發生了什麼重大變故,所以,也許我們只是在杞人憂天,自己嚇自己。可是,萬一世界末日真的來臨了,而只有我們知道這件事,怎麼辦?
「有需要嗎?」
追隨那酒瓢。
我和媽媽住的,是一間魚鱗板搭成的小平房,感覺還不錯。房子位於羅頓家庭院東側的最邊邊。前門的步道兩旁,是松木籬笆圍成的小玫瑰花園。入秋以後,玫瑰還是開得很茂盛,一直到最近天氣涼了,才漸漸凋謝。在這個萬里無雲,沒有月光,沒有星星的夜晚,門廊上的燈火顯得格外溫暖,宛如黑暗中的燈塔。
我們聊著從前,聊了好一會兒。後來黛安說:「看看天空吧。」
「希望沒有。我很高興你還沒有睡覺。」
黛安說:「我的房間,沒看到人,謝天謝地。傑森的房間,也沒有人,只不過,床墊底下藏了一本『閣樓』雜誌……」
「怎麼樣?」
清靜和天空的景觀。以傑森的脾氣,他兩樣都要。
傑森轉過來看我。「怎麼樣,泰勒?你想看看天空嗎?」
「想看看嗎?」
當太陽開始回歸,鵪鶉發出第一聲啼叫,
「哦!」她說。停了一下,又說:「哎呀!傑森,我看見……」
「有點嚇人。」
我們幫大房子取這個綽號其實是有點誇張的,它沒有那麼大。不過,在這個中高階層的社區裡,它還是比一般的住宅要來得大一點,占地也比較廣。屋後是一大片修剪得很整齊的草地,如波浪般起伏。再過去,草地被一片野生的松樹林擋住了。樹林像邊界一樣,另一頭緊鄰著一條有點髒髒的小溪。傑森在房子和樹林中間選了一個觀測星星的地點。
這對雙胞胎意見不合的時候,老是要抓我當裁判,令我很不自在。不管我怎麼回答,都裡外不是人。如果我和傑森一個鼻孔出氣,好像冷落了黛安;可是,如果我老是和黛安站在同一邊,看起來好像……呃,滿明顯的。於是我說:「我不知道,小傑,外面好像滿冷的……」
她還是不說話。過了一下子,她開始發抖,轉身把望遠鏡丟……應該說,摔回去給傑森。傑森叫罵著,似乎沒有意識到,黛安看到了什麼令她很煩躁的東西。我正要問她怎麼樣了……
「可是整個晚上我都看到噴射機在飛。」我從房間的窗戶看到那些飛機的夜航燈,像星星一樣,飛得很快。「那應該是軍方的飛機吧。可能又有恐怖份子了。」
那些親眼目睹這件事發生的人,通常都這麼說。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事。真的不是。我以一個目擊者的身分告訴大家:黛安和傑森在鬥嘴的時候,我一直在看天空。那只不過是一道怪異刺眼的強光,剎那間閃了一下,星星的殘影,在眼睛裡留下綠色冷燐光的視覺殘留。我眨了眨眼睛。傑森問:「那是什麼?閃電嗎?」黛安一句話也沒說。
我點點頭,在他旁邊躺下來。抽了黛安那口菸,嘴巴裡還是有一股苦苦辣辣的味道,心裡有點後悔。傑森教我怎麼把手肘撐在地上,然後讓我舉起望遠鏡貼住眼睛,調整焦距。星星漸漸變成一團模糊的橢圓形,然後變成無數細密的光點,比肉眼看到的多得多。我來回擺動望遠鏡,終於找到了傑森指給我看的那個光點,或者,自以為找到了。那個彗星看起來就像一個瘤結,在冷酷黝黑的天空中散發出幽幽的磷光。
黛安記得的第一件事,也是沙加緬度的往事。不過,她的記憶和我截然不同。艾德華帶兩個孩子去參觀工廠。當時,儘管傑森的角色已經公認是理所當然的繼www.hetubook•com.com承人,艾德華還是把黛安也帶去了。黛安被眼前的景象震懾住了:地板上有一根根穿了孔的巨大圓柱,像房子一樣大的捲軸纏繞著極細的鋁纖維,還有持續不斷的震耳欲聾的噪音。每一樣東西都如此巨大,讓黛安產生一種預期,說不定會看到一個童話故事裡的巨人被鐵鏈綁在牆上,那是她父親的囚犯。
我翹著腿坐在黛安旁邊,看她從外套口袋裡掏出一根菸,可能是從她媽媽那裡偷來的。(卡蘿.羅頓是一位心臟科醫生,雖然號稱已經戒菸,可是梳妝台、書桌、廚房抽屜裡還是藏著好幾包菸。這是我媽告訴我的)。她把菸叼到嘴上,用一個半透明的紅色打火機點燃,火光在四周的黑暗中顯得無比明亮。她吐出了一縷煙,煙霧盤旋而上,消失在黑暗中。
黛安和傑森兩個人出生的時間只隔了幾分鐘,但很明顯看得出來,他們是異卵兄妹,而不是那種同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同卵雙胞胎。除了他們的媽媽,沒有人會叫他們雙胞胎。傑森曾經說,一個兩極的精|子分裂,分別侵入兩個屬性完全相反的卵子,而他們就是這種過程的產物。黛安和傑森差不多,智商也是高得驚人,不過,她不像傑森那麼愛搬弄術語。她形容他們兩個人是:「從同一個細胞牢房裡逃出來的兩個不同的囚犯。」
「有必要嗎?」
黛安眼睛貼在望遠鏡兩個橢圓形的接目窗後面,一邊說:「老把戲了,一樓,喝酒跳舞,現在,舞沒什麼人跳了,酒越喝越兇。廚房好像要收工了,我看那些服務生已經準備要回家了。書房的窗簾拉上了。艾德華和幾個客人在圖書室裡。好噁!有個人在抽雪茄。」
「去他媽的星星。」黛安忽然說。我嚇了一跳,「去他媽的」這種話不是她平常會說出口的。不過,年齡邁入二位數的我和小傑就常常掛在嘴上。今年夏天,很多事情都改變了。
黛安和傑森不叫爸爸媽媽,卻直接叫他們的名字,是因為卡蘿以為這樣的家教走在時代前端。然而,實際的情況卻複雜得多。卡蘿寵孩子,卻沒有花很多時間照顧這對雙胞胎的生活起居,而艾德華則是一板一眼地培養他的繼承人,那個繼承人,當然就是傑森。傑森崇拜他爸爸,黛安怕他爸爸。
「我們不會有事的。」我說。
北極星,北方之星。我曾經在書裡面讀過南北戰爭和黑奴的故事。有一首歌描述逃亡的黑奴:
黛安忽然沒聲音了。她坐著一動也不動,眼睛還是貼著望遠鏡。
「還是一樣的星星。」
「我喜歡你的聲音,泰勒。我告訴過你嗎?你的聲音聽起來很有安全感。」
我悄悄進了屋子。媽媽早就關上房間睡覺了。小小的客廳收拾得很乾淨,只有一個空的小酒杯還放在茶几上。禮拜一到禮拜五,她是不喝酒的,只有周末的時候才會喝上一、兩杯威士忌。她曾經說,她只犯了兩個罪,禮拜六晚上喝酒是其中之一(有一次,我問她另外一個罪是什麼,她看著我好一會兒,然後說:「你爸爸。」我並沒有逼她說什麼)。
我瞄了一下窗外,沒錯,外面還是黑漆漆的。然後我看看床頭的鬧鐘。「黛安,日出的時間還沒到。」
我看看窗外。西方的地平線已經浮現出一絲微光,讓無邊的黑暗轉變為深深的藍。
「傑森。」我叫他,眼睛還是眨個不停。
「當然沒必要。高興的話,妳可以坐在那邊燻妳的肺,胡說八道。」
他伸出手,她卻不理他。她坐直起來,望遠鏡對準大房子的窗戶。
「少惡劣了。」黛安說。
「大概,也許吧。」我心裡明白,自己不會想睡覺。
「我們必須告訴艾德華。」傑森說。
「我想想看……對了,那是上帝!祂留著長長的白鬍子!祂手上舉著一個牌子!上面寫的是……傑森遜斃了!」
於是我們在地下室的玄關抓了件外套,從後門溜出去。
「黛安?」傑森問,「妳想不想看看?」
「少跩了。」她把菸按熄在草裡面,伸出手來。我把望遠鏡遞給她。
我臉紅了。希望這裡夠暗,不會被他看見。「大角星,」我說,「半人馬座,天狼星,北極星……」
「幹嘛?黛安,我對天發誓,要是妳砸破了上面的鏡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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