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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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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苦難中的成長

第一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

苦難中的成長

小傑沒說什麼,我也不會特別想留下來。於是我肩膀一縮,套上休閒夾克,就從後門出去了。整個下午我都在溪邊拿石頭打水漂兒,看松鼠忙著找食物準備過冬。
當然,月亮是一個徵兆。
黛安不太高興,瞪了他一眼。「你不相信就算了,何必取笑人家。」
我們在購物中心的美食街吃午飯。黛安看到三個女孩,是她在萊斯中學認識的。那三個女孩年紀比較大,在我看來非常世故老練,頭髮染成了粉紅色或藍色,穿著名牌的喇叭褲,褲腰低到臀部,蒼白的脖子上掛著小小的黃金十字架項鍊。黛安把吃了一半的墨西哥捲餅用「老墨塔哥之家」的包裝紙捲起來,跑到她們那桌去。他們四個人交頭接耳湊在一起,有說有笑。突然間,我看著自己的卷餅和薯條,越看越沒胃口。
我發現媽媽有點變了。日子照樣一天天地過,她似乎安心了。後來,當天氣終於回暖了,她表情卻顯得有點緊張。傑森也變了。他走出來了,不再閉門沉思。然而,黛安卻讓我擔心。她不但絕口不談星星,最近還開始問我信不信上帝,還有,上帝是否該為十月那件事負責任。
他說:「泰勒。」
而那真是討論不完的流行話題了。民眾議論紛紛的,不只是天上的神祕現象,還有它導致的立即後果。電信事業崩潰了;海外戰爭再也無法通過衛星監控偵察,聯機報導;衛星定位導航的智慧型炸彈淪落為無可救藥的廢鐵;全球興起一股光纖線路的淘金熱。華府當局發布的聲明還是一如往常的令人喪氣:「目前還沒有證據顯示,這是來自任何國家或機構的敵對意圖。針對此一阻礙了宇宙景觀的遮蔽物,當代最頂尖的人才已經投入工作,進行了解,調查原因,以期最終能夠扭轉潛在的負面效應。」這種安撫民心的官方聲明,和精神病症狀中那種無意義的字句拼湊沒什麼兩樣,不知所云。我們的政府還在努力,希望找出那個有能力執行這種行動的敵人,不管是地球人或是其他任何東西。可惜那個敵人還是頑固得很,說什麼就是不讓你找到。人們開始議論紛紛,說那是「操控地球的假想智慧生物」。我們就像被關在監獄裡,高高的圍牆讓我們看不見外面的世界。於是我們只好退而求其次,沿著監獄的邊緣和角落勘查,尋找可以逃脫的漏洞。
傑森忽然變得很有同情心,真受不了。他居然要跟我換腳踏車騎回家。此時此刻,我根本不在乎什麼腳踏車,不過,我想了一下,換換腳踏車也許可以掩飾一下自己的情緒。
我說:「就算真的是外星人,我們還是猜不透,他們為什麼要這樣做。」
我說:「當然想。」
結果,是車子先撐不住了。一截油膩膩的斷鏈條四處亂甩,險象環生,最後終於卡在輪胎和車身中間。已經很脆弱的後輪嚴重歪斜,偏離正軸,最後整個折彎了。軸承的鋼珠掉出來,橡皮碎片四散飛濺。傑森整個人從腳踏車上飛起來,從空中墜落,彷彿一具人體模特兒從高高的窗戶摔下來。他的腳先撞上柏油路面,然後是他的膝蓋,手肘,最後是頭。他的身體終於停下來了,這個時候,歪七扭八的腳踏車從他旁邊滾過去。腳踏車摔到路邊的水溝裡,前輪還在轉,發出哐啷哐啷的聲音。我趕緊放掉他的腳踏車,隨它倒在地上,朝他衝過去。
顯然她在電視上聽到了她不想聽到的消息。一家當地的電視頻道正在播放二十四小時的連續新聞,轉述電台和火腿族的消息,還有聯邦政府千篇一律的官方聲明,呼籲民眾冷靜。她叫了我一聲,要我過去坐下。「泰勒,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昨天晚上出了一點事……」
傑森騎了一輛名貴的登山車。黛安那輛也是同等級的,少女型,比較沒那麼炫。我騎的是一輛中古破車,我媽在慈善義賣商店幫我買的。騎什麼不重要,重要的是,風中飄散著陣陣松香,還有眼前幾個小時的空閒,已經擺好陣勢等著我們。我感覺到了,黛安感覺到了,而且,我認為傑森也感覺到了。只是,那天早上,他跨上腳踏車的那一剎那,看起來心神不寧,甚至有點難為情。我想,那是因為他有壓力,或是因為新學年快到了(當時已經是八月了)。小傑念的是萊斯中學,一所壓力很大的學校,而且是高級班。去年,他不費吹灰之力就通過了數學和物理兩科,程度好到可以教這兩門課了。可是,他下學期必須修拉丁文學分。他說:「那還是活的語言嗎?除了古典學者,還有誰會去讀什麼鬼拉丁文?學拉丁文就像學電腦的FORTRAN語言,早就沒人用了。所有重要的典籍老早就有翻譯了,難道讀了古羅馬政治家西塞羅的拉丁文原著,就會變成大好人嗎?西塞羅,老天,他是羅馬共和國的亞倫.德修茲嗎?」
「那為什麼看不見星星、月亮?」
我猜,傑森衝下坡衝了四分之三的距離之後,才知道自己有麻煩了。長滿了鐵鏽的鏈條斷掉了,甩到傑森的腳踝。他離我已經不遠了,我看得到他有點嚇著了,腳縮了一下,大叫了一聲。腳踏車開始搖晃,可是,他居然把腳踏車穩住了,簡直是奇蹟。
太空船重重摔落,掉在德國魯爾河谷山坡的森林裡。瓦西里.郭魯貝夫死於撞擊;范倫汀娜.柯屈佛頭部受到嚴重外傷,幾個小時後就死了;葛拉文上校只受到輕微擦傷,手腕骨折。他頭昏眼花,奮力爬出太空艙。最後,德國的搜救隊找到了他,將他遣送回俄羅斯政府手中。
「只不過是星星不見了。」我沒頭沒腦地回答。
艾德華還是死盯著我。他口氣平淡地說:「卡蘿,進去吧。泰勒,你懂我的意思嗎?」
速度是否能夠讓我解脫目前的心情?有什麼能夠讓我解脫?我痛恨自己居然會相信,自己是黛安世界的中心。而實際上,原來我只是她認識的一個小孩子。
我臉色發白。我不需要知道這麼多。然而,我卻忌妒他知道這件事,而我自己不知道。她沒有告訴我她的月經來了,也沒有提過她萊斯中學的那些朋友。她在電話裡跟我說了很多悄悄話,傑森的事,爸媽的事,晚餐吃了什麼之類的。我忽然懂了,那些悄悄話只是小孩子的悄悄話。證據很明顯,她告訴我的祕密和她隱瞞的祕密一樣多。此刻,坐在走道對面那一桌的黛安,是一個我從來沒見過和*圖*書的黛安。
最後的結果是,電信產業遭受劇烈的衝擊,其中包括奇異美洲電信公司、美國電話電報公司、通信衛星公司、休斯電信公司,以及更多大大小小的公司。
「沒錯。」卡蘿.羅頓插嘴了。現在我確定傑森他媽真的喝醉了。車道旁邊有碎石鋪成的路邊護欄,隔開了樹籬。她的頭歪一邊,差一點就被護欄絆倒。「沒錯,他真他媽的是個天才。他會成為麻省理工學院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天才。泰勒,不要傷到他,他很脆弱的。」
於是,我們辛辛苦苦地騎上雞山路的坡頂。在這裡,一條柏油路像黑色緞帶一樣向下延伸,直到底下樹蔭蔽天的街道。剛吃的午餐像一塊木炭一樣,卡在我肋骨下面。我站在死胡同的盡頭,看著那條向下陡降的柏油路,猶豫著。
眾星寂滅之後,暗夜深沉的第一個冬天來臨了,那種怪異的感覺,彷彿患了幽閉恐懼症。雪來得很早。我們住的地方,離華盛頓首府只有通勤的距離。然而,還不到聖誕節,這裡已經大雪紛飛,簡直就像置身佛蒙特州一樣。壞消息持續不斷。國際組織倉促地穿針引線,促使印度和巴基斯坦簽訂了一項和平協議,但那種關係岌岌可危,總是在戰爭的邊緣徘徊,一觸即發。在興都庫什山,聯合國贊助了一項輻射污染清除計畫,結果,在原先的死傷名單之外,又增添了幾十條冤魂。非洲北部,每當工業國家的軍隊撤退,重新整編,小規模的戰火就會死灰復燃,緩緩燃燒。原油價格一飛沖天。於是,我們只好把家裡的自動控溫裝置調低幾度,比舒服的溫度稍微低一點。等到冬至過後,白天的時間開始變長(當太陽開始回歸,鵪鶉發出第一聲啼叫),就不需要再調低了。
好不容易走到坡頂,黛安對我笑了笑。
他的身高比我更適合騎那台腳踏車。他腿比我長,站在車子旁邊不會顯得矮。可是,我們從來沒有交換過腳踏車。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那輛腳踏車有很多毛病和怪癖。點點滴滴我都瞭如指掌。我知道右轉的時候絕對不能太急,因為車子的骨架已經有點歪斜;我知道如何克服搖晃的問題;我知道齒輪箱有多糟糕。可是,這些問題傑森都不知道。騎山路可能需要很多技巧。我想叫傑森騎慢一點,可是就算我喊破了喉嚨,他也聽不到了。我已經在他前面很遠的地方了。他抬起腳,看起來像個笨拙的大嬰兒。那輛腳踏車很重,他騎了好幾秒鐘才慢慢快起來。可是我知道,要停下來有多難。那會是一場災難,沒有任何僥倖。我的手不知不覺握起來,想像自己在拉煞車。
太陽似乎還是老樣子,旭日東升,夕陽西下,永恆不變。日出與日落的時間完全吻合標準的天文星歷表,而白晝的時間也還是隨著大自然的歲差漸漸縮短。沒有任何跡象顯示,太陽發生緊急變故。地球上萬物的生存,包括生命本身,都必須依賴太陽輻射,並取決於照射到地球表面的輻射量。無論就哪一方面來看,這些幾乎都沒有改變。所有的跡象都顯示,我們肉眼看得到的太陽,還是那個我們一輩子都要瞇著眼睛才敢看的黃色G級恆星。
有時候我會回答:我們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而且,我們又能怎麼辦?
到山頂上路就沒了,一個死胡同。迎面是一片住宅區,用木樁和繩子圍著,裡面根本沒有房子。西邊是長長的沙土斜坡,底下就是購物中心了。那是一條填土小路,兩邊是低矮的樹林和莓果灌木叢。「我們底下見了。」她說著,又騎走了。
他說:「不過,關於太陽的部分,你說得很有道理。這樣說起來,那不是一種視覺的障礙,而是一種視覺的過濾,嗯,很有意思……」
「那麼,是誰把它擺在那裡的?」
當然,艾德華不知道,小傑偶爾也會和我分享這些機密。只不過,我絕對守口如瓶。(話說回來,我又能跟誰講?我並沒有其他真正的朋友。我們住的地方是所謂的經濟貴族階級社區,社會地位的高低,像刀切豆腐一樣劃分得非常清楚。像我們這種單親勞工媽媽所生的兒子,再怎麼老成持重,勤奮好學,也沒有人會把你當成上流社會的人。)
一回到大房子,傑森的爸媽立刻從門廊的階梯上跑下來,到車道上接我們。艾德華.羅頓早在書房裡就已經看到我們了。他看起來既生氣又驚慌,噘著嘴巴,神情不悅,緊皺的眉頭幾乎快要把他銳利的眼神遮住了。傑森的媽媽站在他後面,看起來有點冷淡,比較沒那麼關心。她從門口走出來的時候,身體搖搖晃晃。看那副樣子,我猜她可能有點醉了。
「是。」
「理論上,我只是嘲笑書的封面。我還沒讀呢。」
星星並不是慢慢消失的,而且,你很容易就會發覺星星不見了。不過,話說回來,對大多數人而言,那也不是迫在眼前的大難臨頭。如果你是天文學家或國防戰略專家,如果你的工作領域是電信產業或航太工業,或許在時間迴旋剛出現的那幾天,你會陷入絕望恐懼裡。不過,如果你只是個公車司機,或是街頭賣漢堡的,那麼,這個事件對你來說,就只不過像是青蛙被丟到溫水裡一樣。
那個山坡,傑森一定上上下下至少騎過上千次了。可是,這種慈善義賣商店買的生鏽腳踏車,他一定沒在這條路上騎過。
我們騎得輕鬆愉快,騎了十到十五分鐘,接下來,雞山路的陡坡已經隱約浮現在眼前了。那是去購物中心的路上最後一道障礙,也是最主要的路標。雞山路很陡峭,但只要越過坡頂到了另一邊,就可以騰雲駕霧俯衝一大段路,底下就是購物中心的停車場。小傑已經騎了四分之一的上坡路。黛安頑皮地看了我一眼。
十月事件發生之後的第二個禮拜,我們才聽到政府對於太陽這件事情的聲明。
最令人驚奇的是,傑森竟然有辦法穩住那台腳踏車,撐了那麼久。小傑雖然不是運動選手,但他那又高又壯的身體卻十分靈活。既然踏板已經沒用了,他乾脆把腳伸出來保持平衡。後輪已經卡死打滑了,他只好努力讓前輪保持正直。他不屈不撓。令我驚訝的是,他身體的姿態不但沒有僵硬,反而看起來很放鬆。那種感覺就像是,他碰上了一些困難,但正在全神貫注地解決困難。他的樣子看起來彷彿有絕對的信心,相信自己能夠把頭腦、身體和狂奔的車子結合起來,讓自己脫離險境。
傑森還在雞山路的坡頂上,坐在我那台嘎嘎hetubook•com•com吱吱的腳踏車上面。遠遠看過去,很像西部老電影裡那個孤獨的騎士。我揮揮手,輪到他了。
「你就有!」
他用一種憐憫的眼神看著我。「如果你想回家,我們就走吧。」他站起來。
我陪她坐了一會兒,然後就站起來,準備到大房子那邊去。我走開的時候,她還目不轉睛地盯著電視,嘴裡唸著:「今天天黑以前就要回來。」說得跟真的一樣。我敲敲大房子的後門。雖然後門是廚子和臨時女傭走的,不過羅頓一家人嘴巴都很小心,從來不會說後門是「傭人的出入口」。星期一到星期五,我媽也是從後門進去,幫羅頓家整理家務。
「我想這應該不是你的錯。但願是這樣。」
俄國政府反覆聽取任務報告之後,終於有了結論。他們認為葛拉文歷經折磨之後,導致精神錯亂。上校很堅持,他和其他組員在軌道上繞了三個星期。政府認為,他顯然是瘋了……
「我不是幫誰講話。不過,也許上帝和去年十月的事情有關。這看起來也沒那麼荒謬。」
有時候我也會引用那一則青蛙的寓言:你把青蛙丟到滾燙的水裡,牠會立刻彈出來。你把青蛙丟到一鍋很舒服的溫水裡,慢慢加熱,那隻青蛙還沒有察覺苗頭不對,就已經不明不白地死了。
傑森的爸爸一出現,會給人一種大軍壓境的感覺。他塊頭很大,肩膀很寬,很難取悅,又很容易發脾氣。每到周末,他在房子裡走動,所到之處就像暴風雨肆虐,雷電交加。有一次我媽告訴我:「艾德華那種人,你真的不會想被他盯上。我永遠搞不懂為什麼卡蘿要嫁給他。」
購物中心是一個令人安心的地方。主要是因為,自從去年十月以後,這個地方幾乎沒什麼改變。報紙和電視也許還處於風聲鶴唳的狀態,但購物中心卻洋溢著幸福,像鴕鳥一樣。這裡只有一個跡象可以看得出來,外面的世界可能有什麼地方走樣了。消費性電子產品連鎖店裡,看不到衛星天線的展示。書店的展示架上,和十月事件有關的書愈來愈多。有一本平裝書,藍金雙色的高光亮書皮,書上宣稱十月事件和《聖經》的預言有關連。傑森對那本書嗤之以鼻,他說:「最方便的預言,就是預測已經發生過的事。」
我對傑森說:「我們該回家了。」
我決定試試看。她不會就這麼拋棄我們。她沒那麼差勁。我站起來走到黛安那桌去。黛安和她的朋友全都停下來看我。我看著黛安的眼睛,不理會其他人。我說:「我們要回家了。」
「什麼是早晚的事?」
「可是她一定要跟我們一起回去啊。」
事件發生後那一整個月,傑森幾乎都躲在他的房間裡。這段期間,我都沒有和他碰面講到話,唯有當萊斯中學的小巴士來載這對雙胞胎兄妹的時候,才會偶然瞥見他的身影。不過,黛安幾乎每天晚上都會打電話到我的手機來,通常是十點或十一點的時候。那個時間我們兩個人都可以安心地保有一點小小的隱私。接到她的電話,感覺就像是如獲至寶,只不過,基於某種不明的原因,我心裡還是不太願意承認。
對那三個太空人來說,這是多麼可怕的事情,而且情況迅速惡化。當聯合號太空船從地球夜晚那一邊出來,再度看到太陽的時候,發現他們環繞的地球已經變成一個暗淡無光的黑色球體。
「你不跟黛安說我們要走了嗎?」
事件發生的那天晚上,那三個人失蹤了,而且被推斷已經死了。我點點頭。
太陽出來了,我總算放心了。我從早上一直睡到中午。我起床穿好衣服之後,我媽已經在客廳了。她還穿著那件縫線圖案的睡袍,皺著眉頭盯著電視螢幕。我問她吃過早餐沒有,她說還沒。我就去準備午餐,我和她的份。
後來所發生的無數可怕事件,都要歸咎於十月的那個晚上。由於媒體傳播的阻斷,大多數的事件都沒有人知道。新聞再也不能通過太空軌道,自由彈射到地球上的各個角落,只能擠爆大西洋海底的光纖線路,像謠言一樣口耳相傳。十月事件發生的第一時間,混亂導致了人為疏失或誤判,一枚裝載了核彈頭的巴基斯坦哈塔夫五型飛彈偏離航道,擊中了興都庫什山,整個農村山谷瞬間灰飛煙滅。這件事發生之後,過了將近一個禮拜我們才知道。自從一九四五年以來,這是第一枚在戰爭中引爆的核子武器。在電信傳播斷絕,導致全球陷入錯亂妄想的情況下,儘管發生了如此悲慘的事件,我們還算是幸運的,因為,這樣的事件只發生了一次。我們還聽到了另一些傳聞,據說德黑蘭、特拉維夫和平壤也差一點遭殃。
「我怎麼知……」他很暴躁地搖搖頭。「你的推論太過頭了。誰說一定是有人把它擺在那裡?那很可能是十億年才有一次的自然現象,就像地球磁場南北顛倒一樣。一下子就認定有任何智慧生物在背後操作,未免太武斷了。」
太空人繞著那團茫茫的黑暗,繞了整整一個禮拜。後來,他們投票做了決定。他們寧可在沒有地面援助的情況下冒險回到大氣層,也不想在太空中漂流,或是停靠到已經沒有人的國際太空站。不管地球還是不是地球,死在地球上,總比在孤絕的太空中餓死好。可是,沒有地面的引導,也沒有肉眼可以辨識的地標,他們只能根據上次已知的位置去推算。結果,聯合號太空船返回大氣層的時候,切入的角度太陡太危險了,吸收的重力加速度已經達到受損的程度,又在下降的過程中失去了一具關鍵的降落傘。
不過,傑森借我的腳踏車真的很棒。我站在踏板上,放手讓重力產生的速度發揮到極致。輪胎緊緊咬住灰色的柏油路面,但鏈條和轉鏈輪卻非常滑順,除了輪軸微弱的摩擦聲,幾乎沒有半點聲音。當我速度愈來愈快,風從我旁邊奔流而過。我飛快地越過那些色調莊重的房子,看到車道上停著名貴的車子。我感覺失落,卻無比自由。快到底下的時候,我開始拉煞車扳手,可是驚人的衝力並沒有明顯減弱。我不想停,希望永遠不要停。這是一趟很棒的腳踏車滑翔。
那三個萊斯中學的女孩大笑起來。黛安有點尷尬地笑了一下說:「好啊,小泰,很好啊。待會兒見。」
然而,我們失去的不只是天上的幾顆星星而已,而是某種更微妙、更不易察覺的東西。我們對自己在天地宇宙間所處的位置失去了信賴感。地和*圖*書球是圓的,月亮環繞著地球,地球環繞著太陽。對於絕大多數的人來說,他們所知道的宇宙,想知道的宇宙,就只有這麼多了。我甚至懷疑,一百個人當中,有哪一個在高中畢業以後,還會去想到宇宙這回事。然而,當這種信賴感被剝奪的時候,他們還是會感到困惑。
他又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你知道那三個俄羅斯太空人嗎?去年十月在太空軌道上那三個?」
「她打電話給你?」
我們之前已經去過千百次。以這對雙胞胎兄妹的年紀,去那個地方已經有點嫌老了。然而,我們住在大房子這七年來,這已經成為一種儀式,夏日周六不可或缺的活動。下雨天的周末,熱死人的周末,我們會跳過不去,但只要是風和日麗的好天氣,彷彿就會有一隻無形的手,將我們拉到集合的地點,羅頓家門前長長的車道盡頭。
當然,已經有合理的線索了。那個星期還沒過完,軍方就已經開始在收集墜毀衛星的殘骸了。之前,那些衛星本來都還好端端地在軌道上。十月那天晚上,還不到天亮,所有的衛星全都掉回到地球上。其中幾顆衛星所留下的殘骸,發現了一些線索,相當耐人尋味。然而,就連政商人脈四通八達的艾德華.羅頓家,也是過了很久以後才得知這個消息。
他不太高興,瞪了我一眼。「我怎麼會知道?我只是說,至少在某種程度上,這只是一種視覺現象。」
我跟他說,我覺得大家只是想搞清楚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所以才會有那種書。
那一天,溫煦的風輕輕吹拂,陽光照耀的萬物,彷彿都灌注了飽滿充沛的生命熱力。彷彿是天氣想讓我們安心:大自然一切無恙。謝天謝地,事件發生後已經過了將近十個月了。儘管地球現在已經是一顆「人工栽培」的星球(傑森偶然說的),儘管地球已經不再是宇宙自然森林的一部分,而是一座精心照料的花園。某種未知的力量在照料著這座花園。儘管如此,謝天謝地,大自然一切無恙。
他說:「有一個還活著,人在莫斯科。俄國人沒有說太多,不過,有傳言說他已經完全瘋了。」
這也是傑森很不尋常的地方。一些真正很重要的事,連晚間新聞都還沒播,他總是能夠提前一兩天就知道。可以這麼說,萊斯中學只是他白天上學的地方,真正的教育是來自他爸爸的嚴格督導。從一開始,艾德華就想讓他明白,生意、科學、科技,這一切是如何和政治權力合縱連橫。艾德華自己就是這樣操作的。他的公司生產固定式高空氣球(浮空器)。通訊衛星沒了,他的氣球卻打開了一個巨大的新市場,包括民間市場與軍用市場。獨門的核心技術正逐漸成為主流,而艾德華正好騎在這波浪潮的高峰。有時候他會和十五歲的兒子分享一些機密,而絕對不敢讓他的競爭對手聽到半點風聲。
我感覺到他話中對黛安的輕蔑,立刻像刺蝟一樣劍拔弩張。我說:「她也沒睡啊!」
艾德華嘆口氣說:「我要跟你說明幾件事。你是傑森的朋友,那樣很好。傑森需要朋友。可是你必須明白,像你母親一樣明白,你人在這裡,就要負擔起一定的責任。如果你想和傑森在一起,我希望你能夠照顧他。我希望你發揮你的判斷力。也許在你眼裡,傑森看起來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人,但他不是普通人,他非常有天分,他有遠大的前程。我絕對不容許任何事情阻礙他的前程。」
「老天,泰勒,你的臉好紅。」
十月事件那天晚上,三個俄羅斯太空人正在軌道上。他們到快要報廢的國際太空站上完成了例行的清理任務,正要返航。任務指揮官是雷奧尼.葛拉文上校。東岸標準時間半夜十二點剛過,他發現地球控制中心發送的訊號不見了。他不斷努力想恢復聯絡,但是都失敗。
那年秋天,她就要四十五歲了。如果你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她,我會說她是一個沉穩內歛的人。她很少發脾氣。生平唯一一次看到她哭,是當年還住在加州沙加緬度的時候。那天晚上警察到我們家來,告訴她我爸爸死了。他出完差開車回家的路上,在八十號公路靠近瓦加維爾附近出了車禍。我猜,她在我面前一直很小心翼翼,只表現出穩定內歛的那一面。然而,她其實還有很多面。客廳裡有一個放裝飾品的架子,上面擺了一張照片。那是在我還沒出生之前的好幾年前拍的。照片裡是一個很漂亮的女人,打扮時髦,面對鏡頭落落大方。有一次,她告訴我照片裡的人就是她,我真的嚇了一跳。
「她不再跟我們同一國了。你,我,黛安,大房子和小房子,禮拜六到購物中心,禮拜天看電影。當我們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會覺得好玩。可是,我們已經不再是小孩子了。」
我們把車子鎖在停車架上,走進購物中心光亮透明的中堂。
「只有兩個合理的原因。把某個東西藏起來,不讓我們看見;或者,把我們藏起來,不讓某個東西看見。」
全球的英語媒體稱之為「十月事件」(過了好幾年之後,大家才知道那是「時間迴旋」)。最先受到影響的,也最明顯的,是人造衛星工業。價值好幾兆美金的市場完全崩盤了。失去了衛星,意味著失去了所有的衛星直播電視,還有大部分的電視轉播。它使得長途電話系統變得很不穩定,而全球衛星定位導航也失去作用了。它毀滅了全球網際網路,使得絕大多數最精密的現代軍火科技一夕之間變成古董,削弱了全球衛星監控偵查的運作。它也迫使各地的氣象播報人員只能徒手在美國大陸地圖上畫出等壓線,再也無法悠哉地通過氣象衛星輸出電腦影像。有人不斷嘗試想和國際太空站取得聯絡,最後都是徒勞無功。在美國佛羅里達州的卡納維爾角,商業衛星發射計畫無限期延後。俄羅斯的白寇努爾宇宙發射場,歐盟設立於南美洲的庫魯太空中心,也是同樣的狀況。
太陽,月亮,還有星星。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但他什麼也不肯再說了。
「也許他說得有道理。」
傑森打量我的表情,口氣和緩地說:「你知道嗎,這是早晚的事。」
他是不是已經發現,我的腳踏車不見了,但小傑的車卻沒事?他是不是在怪我什麼?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低頭看著草地。
然而,太陽黑子、日珥、太陽閃焰卻不見了。
不過,柏油路已經到了水平面,我終於煞住車子,停下來,左腳和*圖*書撐著柏油路面,轉頭看後面。
我們不再是了嗎?不,我們當然不是了。可是,我真的想過那代表什麼意義,或者,可能代表什麼意義嗎?
「你可以保密嗎?」他壓低了聲音,就連走在前面幾公尺的黛安也聽不見。「這件事還沒公開。」
有些比我年輕的人問過我:為什麼你不會驚慌?為什麼沒有人驚慌?為什麼沒有人趁火打劫,沒有人暴動?為什麼你們那一代的人都那麼聽天由命,為什麼你們全都被捲進了時間迴旋裡,卻沒有半點抱怨?
「也很可能真的是很多種原因。」
傑森說:「衝下去吧!衝啊,感覺一下。」
「不過對小傑來說,把事情搞清楚,幾乎是一種信仰了。你知道嗎,泰勒?他一直都喜歡地圖,甚至在還很小的時候,就已經知道該怎麼用地圖了。他喜歡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他曾經說,這樣才能夠把事情搞清楚。天哪,我以前多喜歡聽他講地圖的事情。我猜這大概就是為什麼他現在反應這麼激烈,比絕大多數的人都更激烈。東西全都不在原來的地方了,都不見了。他的地圖沒了。」
我說:「我知道,昨晚睡覺前就聽說了。」
她白了他一眼,跺著腳走到我們前面去,自顧自嘆著氣。傑森把那本書塞回展示架上。
我走開的時候,聽到一個朋友在問她,我是不是另外一個弟弟。她說不是,我只是她認識的一個小孩子。
我不想強調這次意外,不過,往後的歲月裡所發生的許多事情,經常會讓我聯想到這次意外。後來,傑森的身體也常常和他的機器綁在一起,陷入一種危險的高速狀態中。再後來,他也依然保持臨危不亂的信仰,相信自己只要夠努力,只要不失控,一定能夠靠自己的力量脫困。
「我沒問他。他整天都在打電話,大概是想掛上早盤,把他的通用控股公司的股票賣掉。」這是一句玩笑話,我也不知道他這樣說的用意是什麼,不過,這也是我聯想到的第一個問題:對一般航太工業,特別是對羅頓家族而言,失去衛星通訊,可能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小傑老實說:「我昨晚沒睡,怕自己會錯過什麼。有時候我就很羨慕我老妹這一點,你也知道,她那種人就是『有人想通了再把我叫起來』。」
有時候我會回答:天有不測風雲。
我心裡想,當然不是。被塞到袋子裡的是地球。為什麼會這樣呢?恐怕連傑森也猜不透。
「你知道?那你為什麼沒叫我起來?」
然而,面對這種未知的威脅,茫無頭緒,人類都小心翼翼,避免觸發全面的世界大戰。這點值得讚揚。人類學著去適應,繼續照樣過日子。冬天還沒過完,大家已經開始在講「新常態時代」。大家心裡有數,到最後,無論地球出的是什麼問題,我們都必須付出很大的代價。不過,有人說得好,到最後,人生反正也難免一死。
還好,她的惱火來得快去得也快。她說:「沒事了,小泰,沒關係。我應該沒有因為睡覺耽誤了什麼事情。說起來很好笑……我好像還沒睡醒,是我在做夢嗎?」
「她的月經已經來了一年了。」傑森又補了一句。
「也許你應該讀一下。」
上坡路減弱了她的衝力,但她很熟練地換了檔,然後腳又開始用力踩。傑森已經到了坡頂上,停下來,一條長腿撐在地上保持平衡,轉頭看我們,一臉揶揄的表情。我開始很吃力地騎上坡,可是騎到一半,那輛老爺車只是一路搖搖晃晃,幾乎沒有在動了。我只好很難為情地下了車,推著壞車走到坡頂。
然後,艾德華轉身面向我。
突然有人猛敲門,救了我一命。是艾德華.羅頓,他看起來好像也沒怎麼睡。
這下子真是自投羅網了。「我們在電話裡聊了一下……」
十多年以後,真相才公諸於世。真相終於大白的時候(有一本《歐洲時間迴旋早期史》把這件事寫成一條注解),我卻想到了在購物中心那一天。事情是這樣的:
所以,太陽已經不是原來的太陽了。然而,無論是真是假,陽光依然普照。日子一天天過去,日積月累,層層堆棧,人們心中的疑惑愈來愈深,但那種大難臨頭的群眾恐慌卻消退了。(套用青蛙的比喻,水並沒有沸騰,只是溫溫的而已。)
「我不知道該不該叫……」
「她不會跟我們回去的。」
「我們來比賽。」她說。
「我懂了。」我回答。
可是什麼?她根本連看也不看我了。
有一天晚上她告訴我:「傑森的心情糟透了。他說,如果我們連太陽是真的假的都搞不清楚,還有什麼東西是我們搞得清楚的。」
「哦?真的嗎?你怎麼會知道?」
「哪有?」
「小傑,你看看窗戶外面。太陽會發光。什麼樣的視覺幻象會只讓陽光照進來,卻遮住了星星月亮?」
「是啊,快天亮的時候。」
「為什麼?妳幹嘛幫他講話?」
「你爸爸怎麼說?」
他的話我只是隨便聽聽。騎車去玩的時候,我們喜歡邊騎邊做點別的事情,例如發牢騷,把發牢騷當成功夫在練。(我根本不知道誰是亞倫.德修茲,我猜是傑森他們學校裡的小鬼。)可是今天,他的情緒有點陰晴不定,喜怒無常。他站起來踩踏板,騎在我們前面。
到購物中心去的路上,會經過一片茂密的林地,經過幾棟色彩淡雅如畫的房子。房子前面的花園修剪得很整齊,隱藏的灑水器噴出水霧,在清晨的空氣中凝結成一道彩虹。陽光雖然是人工的,過濾的,然而,當陽光穿透散落的水霧,卻依然綻放出繽紛的七彩光暈。我們呼嘯而過,從濃蔭遮天的橡樹下,爬上路面閃閃發亮的白色人行道,那一刻,依然有一種幸福的感覺。
後來,葛拉文上校是這樣描述的:那像是一團黑暗,一種不存在的東西。唯有當這團黑暗遮住太陽的時候,你才感覺得到它的存在。那是永恆的光蝕。在軌道上,他們只能藉由日出日落的快速循環,才能夠確認地球真的還在。陽光會從那個圓形的黑影輪廓後面突然冒出來,而那團黑影卻完全不會反光。當太空船進入夜晚那一面的時候,陽光剎那間就消失了。
「不過很可能真的是這樣。」
在往後的歲月裡,小孩子在成長的過程中再也沒有親眼看到過月亮。有些人只比我小五、六歲,卻只有在一些老電影裡才看到過星星,只有從一些愈來愈過時的陳詞濫調裡,才聽到了和*圖*書星星這個字眼。他們就這樣長大成人。三十幾歲的時候,有一次我彈琴唱歌給一個女孩子聽。我唱的是二十世紀的拉丁爵士名曲,安東尼奧.卡洛斯.裘賓的「Corcovado」。「無聲的夜,眾星沉寂……」她睜大眼睛、滿臉真摯地問我:「星星是不是很吵?」
她糾正我道:「不光是星星,月亮也不見了。你沒聽說月亮也不見了嗎?現在,全世界沒有人看得見星星,也沒有人看得到月亮。」
那真是令人喪氣。雙胞胎的生日是七月,我是十月。一到夏天,他們就會變成大我兩歲,而不是一歲。他們今年十五歲了,而我還是十三歲,還要等上四個月才會多一歲,令人心灰意冷。年齡上的差距,也意味著體能上的優勢。黛安一定心裡有數,我不可能贏得了她,比她先到坡頂。但她還是踩著車子跑掉了,我嘆了口氣,只好用力踩著嘎嘎吱吱的破老爺車,加入比賽,唉,跟真的一樣。比賽根本就是一面倒。黛安從坐墊上站起來,腳下踩著蝕刻鋁打造的新科技,車身閃閃發亮。快到上坡的時候,她已經累積了驚人的衝力。三個小女孩在人行道上塗鴉,一看到她就趕緊閃開讓路。她回頭看我,好像是鼓勵,又好像是嘲笑。
太空人搞不懂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他們的恐懼是難以想像的。
在新的夜空裡,還有別的東西不見了:流星不見了。從外層空間來的星塵,每年都會給地球增加八千萬英磅的重量。絕大部分的星塵都在穿越大氣層的高溫摩擦中化為灰燼。再也沒有流星了。十月事件發生後的那一整個禮拜,再也沒有偵測得到隕石進入大氣層,甚至連俗稱「布朗利微塵」的極細隕石都沒有了。套用一個天文物理學的術語,那是一種「鴉雀無聲」。
「妳贏了。」我說。
太陽是一個暴烈狂亂的物體。它洶湧激盪,沸騰滾燙,發出無比巨大的能量,震撼蒼穹。它散放出電粒子流,瀰漫了整個太陽系。如果沒有地球磁場的保護,這種電粒子是會致命的。天文學家說,自從十月事件以後,太陽變成了一個完美的幾何星體,散發出恆定均勻完美無瑕的光。太陽電粒子與地球磁場產生交互作用,就形成了北極光。根據北部來的消息,北極光突然消失了,像一齣百老匯的爛戲一樣銷聲匿跡。
他並不完全是那種典型白手起家的生意人。他的祖父在舊金山創辦了一家律師事務所,現在已經退休了。事務所業務鼎盛,是艾德華早年創業最主要的資金來源。不過,他畢竟還是開創了自己的事業,在高海拔測量儀器和「輕於空氣」科技的領域裡賺到了錢。而且,他在工業界沒什麼人脈,所以,一路走來也算是披荊斬棘,創業維艱。至少在剛起步的時候。
我聳聳肩,有點尷尬。
我完全不懂艾德華這個人,但我知道他說的話有一些是真的。沒錯,小傑是很特殊的。沒錯,照顧他正是我的使命。
他翻了個身,抬起頭看看,失神了一下子。他的褲子和襯衫都破掉了,額頭和鼻尖都擦破了皮,傷口很深,血流如注,腳踝也裂開了。他痛得淚水在眼眶裡打轉。他說:「泰勒,噢,喔喔……對不起,兄弟,把你的腳踏車摔爛了。」
我因為喜歡讀科幻小說,老是被人冷嘲熱諷,實在受夠了。所以,我不太敢講出「外星人」這個字眼。不過,老實說,那也是我想到的第一種可能。其實不光是我,還有很多人也一樣。就連傑森也不得不承認,在過去的二十四小時裡,外星人入侵,愈來愈像是絕對合理的推論了。
傑森的房間簡直就像阿拉丁的藏寶窟,極盡奢華之能事,令我垂涎三尺。不過,我早就不再奢望自己也能擁有。他的電腦有超高速的網路連線,而那台別人留給他的大電視,比我們家客廳那一台足足大了一倍。我們家的電視已經是客廳裡最體面的東西了。我告訴他:「月亮不見了。」我只是想,也許他還沒聽到這個消息。
「泰勒,我想她現在正忙著呢。她等一下還會有別的節目。」
傑森說:「事實上,妳說對了,這確實只是看起來荒謬。」
「可是我……」
「很有意思,對不對?」小傑站起來伸個懶腰,用手指撥了撥一頭亂髮。他身上還穿著昨天晚上的衣服,那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很不像他。毋庸置疑,傑森是個真正的天才,不過,在我面前,他的樣子看起來從來就不像個天才。我的意思是,他看起來不像是電影裡面那種天才,不會瞇著眼睛看東西,不會結結巴巴,牆上也沒有塗得亂七八糟的代數公式。不過,他今天看起來卻顯得精神渙散,異乎尋常。「月亮當然沒有消失……怎麼可能呢?收音機說,他們測量過大西洋海岸,潮汐還是很正常。也就是說,月亮還在。如果月亮還在,星星當然也還在。」
「又來了!我怎麼會知道?不過,你還有別的解釋嗎,泰勒?難不成有人把月亮星星塞到袋子裡,帶著它們跑掉了?」
「對不起,泰勒,這樣實在不太公平。」
他走進傑森的房間,臉色陰沉。他猛然看到我,立刻又把眼光移開。「很抱歉,泰勒,你現在先回家去吧,我有點事情要跟傑森討論一下。」
艾德華檢查過小傑的傷口後,叫他趕快進屋子去洗乾淨。我忽然覺得小傑變回小孩子了,顯得不那麼有自信了。
「或許大家只是假裝想搞清楚。那叫做『鴕鳥』。泰勒,想不想聽點有料的?」
一截斷掉的鏈條纏住了後輪,像鞭子一樣甩打著支架,發出的聲音像一把壞掉的手提鑽。前面第二間房子那邊,有個女人正在花園裡除草。她聽到聲音,連忙用手掩住耳朵,轉頭看看怎麼回事。
因為,聯合號太空船就像其他所有尋獲的人造衛星一樣,在十月事件發生的當天晚上就掉回地球了。
卡蘿.羅頓,雙胞胎的媽媽,開門讓我進去。她面無表情地看看我,揮揮手叫我到樓上去。黛安還在睡,房間門關著。傑森整夜都沒睡,顯然也沒打算要睡。他在房間裡,抱著那台短波收音機一直聽,看看有沒有最新消息。
我告訴她,我真的不知道。我們這家人很少上教堂的。老實說,談這種事我覺得有點不自在。
那台摔爛的腳踏車還在水溝裡,我們也不想管了。我幫傑森把那台名牌腳踏車推回家。他很吃力地走在我旁邊。他很痛,卻努力忍住痛不表現出來。他用手捂住流著血的額頭,好像頭會痛。我猜,他頭真的會痛。
就連傑森也無法解釋這種現象。
那年夏天,我們三個人騎腳踏車去菲爾衛購物中心。那是最後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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