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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1:時間迴旋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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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美麗新世界 極北

第八部 公元四〇〇〇〇〇〇〇〇〇年.美麗新世界

開普敦幽靈號離開碼頭,航向外海。當時,我站在甲板上。
當油槽爆炸起火的時候,大概有十幾艘貨輪逃離德魯巴羽港,爭先恐後地搶佔港灣的出海口。這些船大都是國籍不明的小商船,大概是準備開往麥哲倫港。只不過,船上的貨運清單寫得很清楚:臨檢時,本船可能會遭到徹底盤查,船主或船長將會蒙受重大損失。
賈拉站在我旁邊。我們靠在欄杆上,看著一艘鏽痕累累的近海貨輪。那艘貨輪從濃煙密布、一片火海的堤岸轉出來,幾乎要撞上開普敦幽靈號的船尾。兩艘船都警笛大作,而開普敦幽靈號的甲板船員都憂心忡忡地看著船尾。還好,那艘近海貨輪在撞上之前緊急轉向了。
於是,我們脫離了港灣的懷抱,航向澎湃洶湧的遼闊海面。然後,我走到底下的船員休息室。伊娜、黛安和其他的移民都在那裡。伊安坐在一張擱板桌前面,伊布伊娜和伊安的父母也坐在那裡。他們四個人看起來好像不太舒服。黛安因為受傷的緣故,享受了一點特權。她坐的那張椅子是整個休息室裡唯一一張有軟墊的椅子。不過,她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她已經設法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
過了一個鐘頭,賈拉走進了休息室。他大喊了一聲,叫大家聽他講話,然後就開始滔滔不絕起來。伊娜翻譯給我聽。「他又在那邊自吹自擂沾沾自喜了。撇開那些不談,賈拉說,他到艦橋上去和船長談過了。他說,甲板上的火已經完全撲滅了,我們已經安全上路了。船長跟各位說抱歉,海上的風浪太大。根據氣象預報,這種天氣今晚半夜或明天早上就會結束了。不過,接下來的幾個鐘頭……」
講到這裡,坐在伊娜旁邊的伊安忽然轉過頭去,吐在伊娜大腿上,剛好幫伊娜的話做了一個結論。
兩天後的那個晚上,我到甲板上去,陪黛安一起看星星。
入夜以後,主甲板上比白天的任何時候都安靜得多。甲板上堆放著許多四十尺貨櫃。我們在貨櫃後面和船尾上層甲板中間找到一個地方,在這裡講話不會被人聽到。海面上風平浪靜,溫煦的微風令人心神舒暢。往上看,開普敦幽靈號的煙囪和雷達天線巍然矗立,天空群星密布,乍看之下彷彿星星纏繞在桅桿的繩索上。
「你還在寫備忘錄嗎?」黛安已經看過我的行李。裡面有各式各樣的記憶卡,還有我們從加拿大蒙特婁挾帶出來的火星醫藥數位檔案和藥品。此外,還有各式各樣的筆記本,散落的紙張,塗寫得亂七八糟的紙條。
我說:「不經常寫了。好像沒那麼急迫了,不用急著全部寫下……」
「或者說,你已經不怕會忘記了。」
「也可以這麼說。」
她笑著問我:「你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變得不一樣了嗎?」
我才剛轉化進第四年期,而黛安卻已經是老資格了。目前,她的傷口已經癒合了,只有屁股上面留下一道彎彎的小疤痕。她身體的自癒機能一直都令我十分驚訝,覺得很不可思議,儘管我自己應該也有這樣的機能。
她問我這樣的問題,實在有點故意。我曾經問過黛安好幾次,轉化到第四年期之後,她會不會覺得自己有什麼地方不一樣了?其實,我真正想問的是,在我眼裡,她是不是變得不一樣了?
這樣的問題很難有明確的答案。自從她在大房子裡瀕臨死亡,後來又奇蹟般地起死回生之後,她顯然變成另一個截然不同的人了……誰不會呢?她失去了丈夫,失去了信仰,而當她醒來之後,她面對的世界,恐怕智慧如佛祖也會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她說:「轉化只不過像是一扇門,這扇門會通往一個房間。你從來沒有進過這個房間,只不過你偶爾會不經意地瞥到一眼。如今,你已經住在這個房間裡了。這是你自己的房間,完全屬於你。有些地方你沒辦法改變,例如,你沒辦法把房間變得更大或更小。不過,要怎麼裝潢佈置,卻可以隨你自己高興。」
我說:「妳這樣回答等於沒有回答,這種話誰都會講。」
「抱歉,我也講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她抬起頭看著星星。「你看,泰勒,看得到大拱門耶。」
我們稱之為「大拱門」,是因為人類是很短視的。大拱門其實是一個環,一個直徑大約一千六百公里的環,有一半露出在水面上。另外一半在水底下,或是埋在地殼裡。有些人懷疑,大拱門利用海底的岩漿作能源。然而,從我們相對如螻蟻的觀點來看,大拱門確實是一個拱門,頂端延伸到大氣層之外那無垠的天際。
然而,即使是暴露在地表上的那半截,也必須通過外層空間的攝影才能夠完整地看到。不過,那些照片通常也都著重在局部的細節。如果你有機會把那個環切斷,看看它的剖面結構,你會看到一個長方形,長約一公里半,寬約半公里,中間是無數的金屬線。整個大拱門就是一個金屬線圍成的環。大拱門的幅員巨大無比,其實佔據的空間非常小,從遠處不容易看得到。
開普敦幽靈號要載我們到環的南邊去。船的航線和環的軸面平行,幾乎就在環頂的正下方。太陽正在環頂上方閃耀著。這個時候,在北邊的天空,拱環的形狀看起來不再像是英文字母U或J,而比較像是太陽在皺眉頭。黛安開玩笑說,那看起來有點像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裡的那隻怪貓在皺眉頭。天空環繞的星星越過拱環,彷彿海面上的浮游生物被前進的船頭分開一樣。
黛安的頭依偎在我肩膀上。「真希望傑森看得到這一切。」
「我相信他看到了,只不過不是從我們這個角度。」
傑森過世以後,大房子立刻面臨三個大問題。
最迫切的問題是黛安。自從我幫黛安注射了火星藥之後,接連好幾天,黛安惡劣的身體狀況仍然沒有好轉。她一直處於昏睡狀態,並且間歇性地發燒。她喉嚨上的脈搏跳動得很激烈,簡直就像是有一隻蟲子在她喉嚨裡拍翅膀。我們的醫療用品不足,所以,我不得不連哄帶騙地偶爾餵她喝一兩滴水。唯一有明顯改善的是她的呼吸聲。聽起來,她的呼吸好像輕鬆多了,痰也比較少了。至少,她的肺部已經漸漸痊癒。
第二個問題很令人難受,然而,在這個國家裡,有太多的家庭也面臨了同樣的問題。那就是,家裡有人過世了,必須埋葬。
過去那幾天裡,巨大的死亡浪潮席捲了全世界。意外死亡,自殺死亡,遭到殺害死亡。全球各國面對這個問題都顯得措手不及,唯一可能的解決方案是很粗糙的,連美國也不例外。當地的廣播已經開始在公佈集體埋葬的屍體集中站。政府徵召了肉品包裝公司的冷凍卡車。電話已經通了,因此他們也公佈了一個電話號碼。然而,卡蘿連聽都不想聽。每當我談到這件事,她就會顯現出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姿態。她說:「泰勒,我不會做這種事。我絕對不允許他們把傑森當成中世紀的貧民一樣,隨隨便便就丟到那個洞裡。」
「可是卡蘿,我們不能……」
她說:「你不要再說了。我還有一些以前認識的熟人可以聯絡。我來打電話。」
時間迴旋出現之前,她曾經是一位備受尊崇的專科醫師,也必定曾經有過四通八達的人脈。可是,這三十多年來,她與世隔絕,整天泡在酒精裡,還有誰會記得她呢?無論如何,她花了一整個上午的時間打電話。有些人的電話號碼已經改了,但她鍥而不捨地追蹤,設法喚醒對方的記憶,不斷解釋、好話說盡、苦苦哀求。聽起來好像沒什麼指望了。沒想到,六個多小時以後,一輛葬儀社的靈車停到大房子的車道上,兩個專業的殯葬人員從車子裡走出來。他們顯然已經筋疲力盡了,但表現出來的同情心卻一點都沒有鬆懈。他們把傑森的屍體放在一台有輪子的伸縮擔架上,抬出大房子送上車。從此以後,傑森就永遠離開大房子了。
傑森走了以後,那一整天卡蘿都躲在樓上,握著黛安的手唱歌給她聽,儘管黛安可能聽不到。那天晚上她喝了第一杯酒。自從紅色的大太陽出現那一天開始,她就沒有再喝酒了,直到那天晚上。她說:「喝點酒可以保持體力。」
第三個大問題就是艾德華.羅頓。
必須有人去告訴艾德華,他的兒子死了。卡蘿必須鼓起勇氣去承擔這項任務。她告訴我,她已經好幾年沒有跟艾德華講過話了,雙方的溝通都是通過律師。而且,她一直都很怕艾德華,至少清醒的時候很怕。艾德華人高馬大,咄咄逼人,令人望而生畏,而卡蘿則是弱不禁風,逃避畏縮,像小孩子一樣。然而,母親的悲傷卻巧妙地扭轉了這種不平衡的態勢。
卡蘿花了好幾個鐘頭才聯絡上艾德華。他人在華盛頓,開車就可以到。她把傑森的事情告訴他。講到傑森的死因,她刻意含糊其辭。她告訴他,傑森回到家的時候,看起來很像得了肺炎,後來停電了,他的病情忽然急驟惡化。電話不能用,沒辦法叫救護車,終於回天乏術。
我問她,艾德華有什麼反應。
她聳聳肩。「剛開始他一句話也沒說。艾德華悲傷的時候都是悶不吭聲。泰勒,他的兒子死了。考慮到那幾天的混亂,也許他不會感到意外。不過,他很傷心。我覺得他內心的難過是難以形容的。」
「妳有沒有告訴他黛安在這裡?」
「我想最好還是別讓他知道。」她看著我。「我也沒有告訴他你在這裡。我知道傑森和艾德華兩個人之間不太對勁。傑森跑回家來,好像是在躲什麼,好像基金會裡出了什麼事,讓他很害怕。我在猜,那大概和火星藥有什麼關連。不用了,泰勒,你不用跟我解釋……我不想聽,可能也聽不懂。我想,最好還是不要讓艾德華氣沖沖地跑到家裡來。他會企圖控制局面。」
「他都沒有問到黛安嗎?」
「沒有,他沒有問到黛安的事。有點奇怪。他叫我一定要把傑森……呃,把傑森的屍體保存好。他一直問我傑森的屍體要怎麼處理。我跟他說,我已經安排好了,我要幫傑森舉行一個葬禮,到時候我會告訴他。可是,他還是不肯善罷甘休。他說他要解剖屍體。不過,我說什麼都不答應。」她冷冷地看著我。「泰勒,他為什麼會想要解剖屍體?」
我說:「我不知道。」
不過,我決定要把這個弄清楚。我跑到傑森的房間去。床單已經被拿掉了。我把窗戶打開,坐在梳妝台旁邊的一張椅子上,檢查傑森留下來的東西。
臨死之前,傑森已經知道假想智慧生物的真相,也知道它們為地球所安排的未來。他要我把他說的話錄下來,並且多拷貝幾份,各放一份在那十幾個塞得鼓鼓的牛皮紙袋裡。那些牛皮紙袋都已經貼好郵票,等郵局恢復營業之後就要寄出去了。顯然,時間迴旋還沒有消失之前的那幾天,他剛回到大房子的時候,並沒有打算要錄這捲錄音帶。還有別的危機把他逼得走投無路。臨死前的告白是他臨時起意的。
我把那些牛皮紙袋拿來翻了一下。上面有傑森親手寫的收件人姓名,那些人我都不認識。不對,不是完全不認識。其中一個紙袋上寫著我的名字。
那是要給我的。

親愛的泰勒:
我知道,長久以來,我不知不覺中給你增添了不少麻煩。不過,恐怕我還是要再麻煩你一次了,而且,這一次會更麻煩。
我等一下會詳細跟你說明。也許你會覺得很突然,很抱歉,可是,我已經沒什麼時間了。為什麼呢?等一下我會告訴你。
最近天空出現了一些異狀,媒體稱之為「閃焰」。這個事件引起羅麥思政府的懷疑。事實上,還有一些其他的事情,外界較少有人知道。我舉個例子,萬諾文遇害之後,政府從他遺體的器官上採集了一些組織樣本,送到梅島上的動物疾病防治中心化驗。當年他剛抵達地球的時候,也是在那裡接受檢疫的。火星人的生物科技雖然神祕深奧,但現代的法醫科學卻有辦法追根究源。最近,他們發現萬諾文的生理結構被徹底改造過,特別是神經系統。改造的程度遠超過資料庫裡面所記載的「標準第四年期」的處理程序。因為這個發現,再加上其他原因,羅麥思和他的人馬開始察覺到苗頭不對。他們把被迫退休的艾德華找回來。當年艾德華曾經質疑萬諾文的動機,如今,他們開始認為艾德華是對的。艾德華當然很高興有這個機會可以回來重振基金會,挽回他自己的聲望。他很快就抓準了白宮那票人的心理。
究竟政府高層打算怎麼處理呢?他們決定蠻幹。羅麥思和他的爪牙擬定了一項計畫。他們到基金會突擊檢查,搜索現有的場地設備,拿走我們手頭上僅有的萬諾文的遺物和數據文件,還有我們的研究記錄和工作筆記。
我的多發性硬化症能夠痊癒和萬諾文的藥是否有什麼關聯?也許艾德華還沒有想通這一點。不過,也許他已經想通了,卻決定隱瞞這個祕密。我寧願相信他是刻意隱瞞,因為,萬一我落入情報部門那幫人手裡,他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替我驗血,然後立刻把我關起來進行科學實驗。搞不好就關在梅島上,關在萬諾文從前住的那間牢房裡。我不相信艾德華真的會想看到這種場面。雖然他恨我從他手中「偷走了基金會」,恨我和萬諾文勾結,不過,他畢竟還是我爸爸。
不過,你不用擔心。就算艾德華已經重新回到白宮羅麥思的權力核心,我還是有我自己的人脈。我一直在培養自己的人脈。大體上,他們不是那麼有權力的人,不過,有些人還是具有某種獨特的影響力。他們都是聰明正直的人,他們都選擇從高瞻遠矚的角度來看人類的命運。多虧了他們,我才能夠預先知道白宮那邊要到基金會來突擊檢查。我及時逃脫了。現在我是一個逃犯。
至於你,泰勒,他們只是在懷疑你協助我犯罪。不過,他們最後可能還是會找上你。
對不起。我知道,害你陷入這樣的處境,我要負相當大的責任。有一天,我會當面跟你道歉。不過,此刻我也只能給你一點建議。
當初你離開基金會的時候,我給了你一些數位檔案。那些檔案是萬諾文火星資料庫最高機密的版本。我想,你可能已經把那些檔案燒掉了,或是埋起來,或是丟到太平洋去了。沒有關係。多年來,我一直在設計太空船。多年的經驗告訴我,有備無患是一種美德。我把萬諾文隱藏的資訊分成好幾個部分,交給十幾個人。這些人遍布國內和全球各地。那些檔案還沒有被張貼在網路上。他們不會那麼不負責任。不過,那些檔案就在外面的某個地方。毫無疑問,這幾乎是一種賣國的行為,當然也是嚴重的犯罪。萬一我被逮捕了,他們會控告我叛國。然而,我現在正是要讓那些數據能夠物盡其用。
最重要的是,這些知識涵蓋了改造人類的程序,能夠治療嚴重的疾病。這個我最清楚。雖然我知道這樣的知識流傳出去會造成許多問題,但我認為不應該為了國家的利益把它們據為己有。
然而,羅麥思和那些跟他一個鼻孔出氣的國會議員可不這麼想。所以,現在我要把資料庫最後剩下的一部分檔案分散,然後讓他們找不到我。我要去躲起來。也許你會想去躲起來。事實上你恐怕真的必須去躲起來了。從前基金會裡的每一個人,任何一個和我走得很近的人,遲早都會落入情報部門那些人的手中。
不過,也許你會反其道而行,也許你會想到附近的聯邦調查局辦公室,把這個紙袋裡的東西交給他們。如果你覺得這樣最好,你也可以照你自己的判斷去做,我不會怪你。不過,我不敢說這樣做你就沒事了。事實上,根據我和羅麥思政府打交道的經驗,就算你說了實話,他們還是不會放過你的。
不管你決定怎麼做,我都會覺得很遺憾,害你陷入這樣的處境。這對你是很不公平的。要求自己的朋友做這種事,實在很過分。能夠做你的朋友,我一直感到很榮幸。
也許艾德華說對了,我們這一代已經掙扎了三十年,只是為了想奪回我們失去的一切,那個十月的夜晚,時間迴旋從我們身上奪走的一切。但我們辦不到。在這個不斷演化的宇宙裡,我們留不住任何東西,不管我們再怎麼努力,也什麼都得不到。自從我轉化到第四年期之後,如果說我有領悟到什麼,那就是,我們短暫的一生就像一滴雨水。我們向下飄落,但我們都會在某個地方找到自己的歸宿。
泰勒,自由自在地飄落吧。如果你需要的話,紙袋裡的文件你可以拿去用。這些東西可不便宜,不過絕對靠得住。有高層的朋友真好。

紙袋裡的文件,最重要的是一整套備用的證件,包括護照,國安部的識別證,駕照,出生證明,社會安全號碼,甚至還有醫學院的畢業證書。這些證件上面都有我的照片或特徵描述,只不過名字不是我的。
黛安的身體在持續復原。雖然還是會發燒,但她的脈搏變強了,肺部的功能也恢復了。火星藥正在發揮功效,徹底改造了她的身體,以一種微妙的方式重組並改良了她的DNA。
她的身體逐漸復原了,於是,她也開始問一些敏感的問題。她問起太陽,問起丹牧師,問起我們是怎麼從亞利桑納州回到大房子的。由於發燒的情況時好時壞;我講過的話她有時候會忘記。她問過我好幾次賽門怎麼樣了。她神志清楚的時候,我就告訴她紅色小母牛的事情,還有星星又出現了。她神智不清的時候,我就告訴她賽門「到別的地方去了」,並且告訴她,我希望能夠再多照顧她一陣子。我告訴她的話,有些是真的,有些半真半假,不過,她似乎都不滿意。
有些日子,她顯得無精打采,勉強撐著身體坐起來,面對著窗門,呆呆地看著陽光在凹凸不平的床單棉被上緩緩移動。其他的口子她的高燒持續不退。有一天下午,她要我拿紙和筆給她。我拿給她之後,她一直重複寫同樣的句子:「我不是我哥哥的守護神嗎?」她周而復始地寫,不停地寫,一直寫到手指頭抽筋。
我把她寫的字拿給卡蘿看,卡蘿才說:「我已經告訴過她,傑森死了。」
「妳真的覺得這樣好嗎?」
「她遲早要知道的。她會熬過去的,泰勒,不用替她擔心,她不會有事的。她一直都很堅強。」
傑森的葬禮那天早上,我把他留下來的那些牛皮紙袋準備好,在每個袋子裡各放進一份錄音拷貝,貼上郵票。然後,我和卡蘿一起到她事先預約好的小禮拜堂去。半路上,我隨機找了幾個郵筒,把紙袋子分別投進去。這些郵件可能還要等個幾天才會有人來收,因為郵局還沒有恢復營業。不過,我心裡想,放在郵筒裡至少比放在大房子裡安全。
那間「小禮拜堂」其實是一家不分宗教的殯儀館,位於郊區的大街上。由於現在執行交通管制,街上的車子特別多。傑森是一個理性主義者,他一向很排斥鋪張的葬禮,可是卡蘿的自尊心很強,她一定要幫傑森辦一個葬禮,就算簡陋寒酸一點,也沒關係,有個樣子就可以了。她設法找來了一些人,大部分是老鄰居。他們從小看著傑森長大,也偶爾看過傑森出現在電視上,看過報上關於傑森的報導。如今的傑森已經不再像從前那樣叱咤風雲了。
我上台說了一段簡短的悼念詞。可惜黛安太虛弱了沒辦法來要不然她一定會說得更感人。我說,小傑奉獻了他的一生,只為了追求知識。但他的心滿懷虔誠謙卑,絕對不會傲慢狂妄。他明白,那些知識不是他創造的,而是他發現的,沒有人可以據為己有。這些知識必須讓全世界共同分享,一傳十,十傳百,代代相傳。傑森把自己的生命貢獻給全世界,永遠活在世人的心中。他已經成為那知識體系的一部分。
我還站在講壇上的時候,艾德華走進來了。
他沿著走道走過來,走到一半就認出講壇上的人是我了。他看著我,看了好久,然後在旁邊一排長椅上坐下來。
他看起來比我印象中更憔悴。他剃著很短的平頭,所剩無幾的白頭髮幾乎已經快要看不見了。然而,他還是展現出一種有權有勢的氣勢。他那套手工剪裁的西裝還是非常合身。他雙臂交叉在胸前,以一種不可一世的神情環顧著教堂裡面,看看有誰在現場。他看到卡蘿了。
追悼儀式結束之後,鄰居排成一列走出禮拜堂,一一上前向卡蘿致意,卡蘿也強忍著悲傷站在門口答謝。過去這幾天,卡蘿天天以淚洗面,但此刻她表現得很堅強,沒有落淚,那種冷漠,簡直就像是一個準備要開刀的醫生。最後一位客人離開之後,艾德華靠向她了。她忽然挺直起來,彷彿一隻貓感覺到有更龐大兇猛的動物靠近了。
艾德華說:「卡蘿。」然後他瞪著我。「泰勒。」
卡蘿說:「我們的兒子死了,傑森走了。」
「我就是為這件事來的。」
「但願你是來哀悼你的兒子……」
「當然很傷心。」
「但願你不是為了其他原因。他回到大房子來就是為了躲你。你應該心裡有數。」
「我知道的事情,多到妳無法想像。傑森搞不清楚……」
「艾德華,他也許有很多問題,但他一點都不迷糊。他死的時候我就在他身邊。」
「是嗎?有意思。我跟妳不一樣。他活著的時候,我一直陪伴在他身邊。」
卡蘿喘了一口氣,把頭轉開,彷彿被人打了一記耳光。
艾德華說:「算了吧,卡蘿。你心裡很清楚,把傑森養育成人的人是我。也許你不喜歡我讓他過那樣的生活,但至少我給了他一種生活……我給了他一種生活方式,而且教他怎麼過生活。」
「他是我生的。」
「生孩子容易,養孩子難。傑森擁有的一切,都是我給他的。傑森懂的一切,都是我教的。」
「真不知道你是在愛他還是害他……」
「現在,就因為我有現實上的顧慮,妳就要責怪我……」
「什麼現實上的顧慮?」
「那還用說嗎?當然是解剖。」
「沒錯,你在電話裡跟我講過。只不過,那種行為對死者很不尊重,而且,老實告訴你,根本不可能。」
「我本來希望妳會把我的話當一回事,但妳顯然沒有。不過,我根本就不需要徵求妳的同意。教堂外面已經有人在等著要接收屍體。他們可以申請緊急應變法的命令,強制執行。」
她倒退了一步。「你的權力有那麼大嗎?」
「這件事,妳我都沒有選擇的餘地。不管妳情不情願,妳都擋不了。而且,這只是例行公事,不會造成任何傷害。所以,幫個忙,讓我們可以保留一點顏面,彼此尊重一下。把我兒子的屍體交給我。」
「我沒辦法。」
「卡蘿……」
「我沒辦法把屍體交給你。」
「妳沒聽懂我的話。妳沒有選擇的餘地。」
「你錯了,很抱歉,是你沒聽懂我的話。艾德華,你聽清楚,我沒辦法把他的屍體交給你。」
他張大嘴巴,然後又閉起來。他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說:「卡蘿,妳幹了什麼事?」
「根本沒有屍體,屍體已經沒了。」她嘴角露出一絲狡猾怨恨的微笑。「不過,如果你還是堅持要拿走,那骨灰就給你吧。」
我開車載卡蘿回到大房子。葬禮這段時間,她的鄰居艾彌爾.哈代在幫她照顧黛安。電力已經恢復了,他那份臨時的小報紙也就停刊了。
哈代臨走之前說:「我和黛安聊到我們這個社區從前的事情。從前他們還小的時候,我常常看到他們在那條路上騎腳踏車。那已經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了。她的皮膚怎麼……」
卡蘿說:「別擔心,那不會傳染。」
「不過看起來很不尋常。」
「是的,確實很不尋常。謝謝你,艾彌爾。」
「哪天有機會到我們家來一起吃晚飯吧,我和艾許莉都很期待。」
「那太好了,你要幫我跟艾許莉說謝謝。」她把門關上,然後轉身看著我。「我得喝杯酒了。不過,還有更要緊的事。艾德華已經知道你在這裡了。你必須得走了,而且,你必須帶著黛安一起走。你有辦法嗎?你有沒有辦法帶她去一個安全地方?一個艾德華找不到的地方?」
「當然可以。那妳怎麼辦?」
「我不會有事的。艾德華大概認為傑森在這裡藏著什麼從他那裡偷來的寶貝,也許會派人來搜查。泰勒,只要你處理得夠徹底,他們什麼也找不到,而且,他也不可能把房子搶走。艾德華很久以前就已經和我簽過離婚協議書了。我們之間的小摩擦沒什麼大不了。不過,他會對你不利。而且,他無形中也會傷害到黛安,雖然那不是他的本意。」
「我不會讓這種事發生的。」
「那你趕快去整理東西吧。你大概已經沒什麼時間了。」
那一天,開普敦幽靈號準備要穿越大拱門了。我走到甲板上去看日出。這個時候,大拱門幾乎是看不見的,兩端的柱腳隱沒在東西方遙遠的地平線,不過,破曉前半小時,我們看得到拱門的頂端正好就在我們頭頂上的天空,細得像刀鋒,散發出幽微的光。
到了早上九點左右,拱門頂端被一小片捲鬚般稀疏的雲遮住了。然而,雖然看不見,我們知道它就在那裡。
一想到馬上就要進行超時空傳送,大家都很緊張。不光是乘客緊張,連那些經驗豐富的船員也會緊張。他們還是繼續執行例行的勤務,保持船隻正常航行,調整機具,刮掉上層甲板上的油漆,重新粉刷。然而,他們動作的韻律中似乎煥發著一股昨天看不到的蓬勃朝氣。賈拉拖著一張塑膠椅子到甲板上來,坐到我旁邊。四十尺的貨櫃正好擋住我們坐的地方,不會吹到風,不過,海的景觀變窄了。
賈拉說:「這是我最後一趟到那邊去了。」天氣比較暖和,他穿著一件寬鬆的黃色襯衫和一條牛仔褲。他解開襯衫的扣子,讓陽光曬在胸口上。他從船邊的冷藏櫃裡拿出一罐啤酒,砰地一聲拉開易拉罐的拉環。這一連串的動作顯示出他是一個世俗之人,一個生意人,同時也顯示出他對伊斯蘭教教規和米南加保習俗的蔑視。他說:「這一次是有去無回了。」
如果他牽扯到德魯巴羽港碼頭上那場大混亂,那他真的是破釜沉舟了。很可疑的地方是,即使他也差一點被那場大火波及,但油槽爆炸正好為我們的逃脫提供最好的掩護。多年來,賈拉一直在經營移民偷渡生意。這門生意賺的錢比他正規經營的進出口生意還要多。他說,從人身上能夠榨出來的油水比棕櫚油多。只不過,後來印度人和越南人也來搶生意,競爭愈來愈激烈。另一方面,政治氣氛也愈來愈肅殺。趁早到麥哲倫港去退休頤養天年,好過下半輩子被關在新烈火莫熄政權的監獄裡。
「你試過超時空傳送嗎?」
「兩次。」
「會很難受嗎?」
他聳聳肩。「別聽那些人胡說八道。」
到了中午,很多旅客都跑到甲板上來了。除了那些米南加保村民,船上還有來自各地的移民,有蘇門答臘的原住民阿濟人、馬來人,和泰國人,加起來大概有一百個人。人實在太多了,船艙裡擠不下,於是,船長在貨艙裡的三個鋁製貨櫃上加裝了通風設備,充當臨時的臥鋪。
從前有一種生意,專門偷渡難民到歐洲和北美洲去,旅途很嚴酷,常常會有難民死亡。跟那種偷渡比起來,這艘船的設備舒服多了。通過大拱門進行超時空傳送的人,多半都來自聯合國批准的移民計畫,多半都很有錢。船員對我們很客氣。大部分的船員都在麥哲倫港待過好幾個月,他們都知道那裡有什麼樣的誘惑,有什麼樣的陷阱。
有一位甲板水手在主甲板上騰出一片空地,用網子圍成一個足球場,有幾個小孩子正在裡面踢足球。有時候,球會跳到網子外面,而且通常會跳到賈拉的大腿上,惹得他有點火大。賈拉今天有點煩躁。
我問他,船什麼時候會進入超時空傳送。
「船長說,如果時速不變,大概再過十二個鐘頭。」
我說:「所以,這是我們在地球上的最後一天。」
「別開玩笑。」
「我是說真的。」
「那你小聲一點,船員是很迷信的。」
「你到麥哲倫港之後要做什麼?」
賈拉揚起眉毛。「我要幹什麼?當然是跟漂亮的女人睡覺,要不然還能幹嗎?不過,也有可能會睡到幾個不漂亮的。」
足球又跳出網子外面了。這一次賈拉把球接住了,捧在肚子上面。「他媽的,你們給我小心點!不准再玩了!」
十幾個小孩子很快就擠到網子旁邊,大吵大鬧。不過,只有伊安鼓起勇氣跑過來和賈拉爭執。伊安滿身大汗,胸腔的肋骨起伏著,氣喘如牛。他們那一隊領先五分。他說:「拜託,把球還給我們。」
賈拉猛然站起來,手上抓著那個球,態度很蠻橫,莫名其妙地發著脾氣。「你要球是不是?你要嗎?那就去撿。」他把球猛力一踢,球飛得高高的,越過船邊的欄杆,掉進浩瀚無垠一片碧藍的印度洋裡。
伊安嚇了一跳,然後開始發火了。他用米南加保話小聲咕噥了幾句罵人的話。
賈拉氣得臉都紅了。他伸手打了伊安一巴掌,打得很用力,把伊安的大眼鏡都打飛了,掉在甲板上彈了好幾下。
賈拉說:「跟我道歉。」
伊安蹲下去,一隻膝蓋跪在地上,眼睛閉得緊緊的。他啜泣了幾聲之後,終於站起來。他在甲板上走了幾步,把眼鏡撿起來。他笨手笨腳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眼鏡戴回去。然後,他又走回到賈拉面前,顯現出一副神聖不可侵犯的模樣,令人驚訝。
他小聲地說:「不,該道歉的是你。」
賈拉倒抽了一口氣,嘴裡咒罵著。伊安有點畏縮。賈拉又把手抬起來。
他的手舉到半空中的時候,被我抓住了。
賈拉滿臉驚訝地看著我。「你幹什麼!放手!」
他想把手縮回去,我不放手。我說:「不准再打他。」
「我愛怎麼樣就怎麼樣。」
我說:「沒問題,只要不打他,你愛幹什麼沒人管你。」
「你……我幫了你這麼大的忙,你還……」
然後,他又看了我一眼。
我不知道他在我臉上看到了什麼。我不知道那一剎那我心裡究竟有什麼感覺。無論如何,我的樣子顯然令他很困惑。他緊握的拳頭慢慢放鬆了。他的態度軟化了。
他嘴裡喃喃唸著。「該死的美國人。我要到餐廳去了。」他朝著圍在四周的孩子和甲板水手大喊:「那裡的人比較友善,比較客氣。」然後他就走開了。
伊安張大嘴巴看著我。
我說:「很抱歉。」
他點點頭。
我說:「你的球我拿不回來了。」
他摸摸被賈拉打腫的臉頰,細聲細氣地說:「沒關係。」
再過幾個鐘頭就要進入超時空傳送了。我們在船員餐廳吃晚飯的時候,我告訴黛安剛剛發生了什麼事情。「我甚至連想都沒想就動手了。那種感覺好像……很明顯,幾乎是一種反射動作。那是第四年期的人的反應嗎?」
「可能是。那是一種保護弱者的本能衝動,特別是保護小孩子。你根本連想都不必想就會立刻採取行動。我自己也有那樣的感覺。我猜,如果火星人真的有本事製造出那種微妙的情緒,那可能是他們在神經再造程序裡所設定的。要是萬諾文也在這裡就好了,我們就可以聽聽他怎麼解釋。或是傑森還在的話,他也可以說出個道理來。你有被迫的感覺嗎?」
「沒有……」
「那你會不會覺得自己做錯了,或是不太恰當?」
「也不會……我就是覺得那樣做是對的。」
「可是,在你還沒有接受生命延長處理之前,你是不是不太可能會這樣做?」
「我可能會,或者說,我會想這樣做。不過,我可能會三心二意,結果就來不及了。」
「所以說,你並不會覺得不自在。」
不會。這就是奇怪的地方。黛安說,這是我的本性,也是火星生物科技的傑作。我想,大概就是這樣吧……然而,我可能還是要花點時間去適應。就像不同人生階段的轉折,從童年到青少年,從青少年到成年,我們都會面對新的責任,新的機會,新的陷阱。我們會對生命產生新的疑惑。
多年來,這是我第一次對自己感到陌生。
行李已經差不多快收拾好了,這個時候,卡蘿下樓來了。她有點醉了,走路不太穩。她手上拿著一隻鞋盒,盒子上面寫著「紀念品(學校)」。
她說:「你應該把這個帶走。這是你母親的東西。」
「卡蘿,如果妳覺得這些東西對妳很重要的話,妳就留著吧。」
「謝謝你,不過,我已經拿到我要的東西了。」
我打開蓋子瞄了一眼。「那些信。」那些沒有署名的信,收件人寫的是貝琳達.蘇頓,我媽未出嫁前的姓名。
「沒錯。所以,你也知道有那些信。你看過了嗎?」
「沒有,沒有看完。我只知道那些信是情書。」
「噢,老天,聽起來好甜蜜,我倒寧願你會覺得那是一種崇拜。如果你仔細看過的話,那些信真的是很純真無邪的。上面沒有署名。你媽收到那些信的時候,我們兩個都還在念大學。當時,她已經和你爸爸在一起了,所以,她不太可能把那些信拿給你爸爸看……他自己也寫了很多信給她。所以呢,她就把那些信拿給我看。」
「她一直都不知道是誰寫的嗎?」
「從來不知道。」
「她一定很好奇。」
「那還用說。只不過,當時她已經和馬庫斯訂婚了。她開始和馬庫斯約會的時候,馬庫斯和艾德華正要創業。他們兩個一起研發高空氣球。當年,馬庫斯說浮空器是一種『藍天』科技,有點瘋狂,有點理想化。貝琳達說,馬庫斯和艾德華是一對『齊柏林兄弟』。這麼說起來,貝琳達和我大概也可以稱為齊柏林姐妹,因為那個時候,我開始去勾引艾德華。所以,泰勒,從某個角度來看,我結婚的目的只是為了把你母親留在身邊,當做形影不離的好朋友。」
「那些信……」
「很有意思,對不對?為什麼這麼多年來她一直留著那些信?後來,我終於忍不住問她為什麼。為什麼不乾脆把那些信丟掉?她說:『因為那些信寫得很真誠。』無論寫那些信的是誰,她決定用這樣的方式來表示對他的敬意。結婚的一個禮拜前,她收到了最後一封信。從此以後那個人就沒有再寫信給她了。一年後,我也嫁給了艾德華。你媽有沒有告訴你,即使我們兩個人都結婚了,我們還是形影不離?我們一起去度假,一起去看電影。我生下雙胞胎的時候,貝琳達跑到醫院來看我。她第一次抱著你回家的時候,我站在門口等她。然而,當馬庫斯出車禍的時候,這一切都結束了。泰勒,你爸爸是一個很棒的人,很實在,很風趣。只有他有本事逗艾德華笑。他太大意了,才會發生這種不幸。他去世時候,你媽媽幾乎要崩潰了。不光是感情上。馬庫斯已經把他們多年的積蓄都賠光了,你們家在帕沙迪那的那棟房子已經抵押給銀行了,她什麼都沒有了。所以,當我和艾德華搬到東部,買下這棟房子的時候,我理所當然就叫她來跟我們住在一起,住在庭院的小房子裡。」
我說:「順便幫你們打掃房子。」
「那是艾德華的意思。我只是希望把貝琳達留在身邊。我的婚姻沒有她從前那麼幸福。事實上,很不幸福。當時,她可以算是我唯一的朋友了。她幾乎可以說是我的女性密友。」卡蘿露出神祕的微笑。「幾乎。」
「所以,這就是為什麼你要留著這些信?因為那是你們往日回憶的一部分?」
她對著我微笑的樣子,好像我是一個反應遲鈍的小孩。「錯了,泰勒。我告訴你吧,那些信全是我寫的。」她的笑容漸漸消失了。「你不要誤會了。你媽跟一般女人一樣正常。愛上她是我的不幸。我愛她愛得太癡迷,只要能夠把她留在身邊,我可以不顧一切。我甚至為了她嫁給了一個一開始看起來就很討厭的男人。泰勒,我這一生一直保持沉默。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我有多麼愛她。從來沒有。我只能寫信給她,表達我心中的愛意。我很高興她把那些信都留著。然而,那些信總是有一點危險,彷彿把炸藥或是放射性物質放在眾目睽睽的地方。那些信足以證明我有多麼愚蠢。你母親過世的時候,或者說,她過世的那一大,我有點慌了。我想把那個盒子藏起來。我本來想把那些信毀掉,可是我辦不到,我就是辦不到。後來,艾德華跟我離婚了。從此以後,再也不需要躲躲藏藏了,於是,我就把那些信拿走了。因為,你應該明白,那是我的信,永遠都是我的。」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卡蘿看看我的表情,搖搖頭,有點悲傷。她那纖弱的雙手搭在我肩上。「不要不高興。這個世界總是充滿驚奇。人生在世,又有誰真正能夠了解自己,了解別人呢?又有誰真正能夠敞開心胸,面對自己,面對別人?」
於是,我在佛蒙特州的一家汽車旅館裡住了四個禮拜,照顧黛安,一直等到她完全康復。
也許應該說,她只是身體康復了。康登牧場的遭遇和後來所發生的一切在她心中留下了傷痕。她顯得心力交瘁,變得沉默寡言。彷彿她閉上眼睛的時候,整個世界似乎快要毀滅了,然而,當她再度睜開雙眼的時候,面對世界,卻不知道何去何從。我沒有能力治好她內心的創傷。
所以,當我想幫助她的時候,我必須拿捏好分寸。她需要知道的事情,我才會告訴她。我不要求她做什麼,而且,我也設法讓她明白,我並沒有打算要她回報我。
她開始慢慢留意到整個世界的變化。她問我,為什麼太陽又回復到完美的模式。我把傑森告訴我的話都講給她聽。我告訴她,時間迴旋透析膜凍結時間的功能雖然停止了,但透析膜並沒有消失。它還是像從前一樣在保護地球,過濾致命的輻射線,用假陽光來維持地球的生態體系。
「可是,它們為什麼要把透析膜關閉七天?」
「它們只是關閉一些功能,並沒有全部關掉。這樣做,是因為有某個東西要穿越透析膜。」
「就是印度洋上面那個東西嗎?」
「沒錯。」
她叫我放傑森臨終的錄音帶給她聽,一邊聽一邊掉眼淚。她問我,傑森的骨灰在哪裡,被艾德華拿走了嗎,還是留在卡蘿那裡?都不是。卡蘿把骨灰甕交給了我,叫我把骨灰撒在任何我覺得合適的地方。她說:「泰勒,我不得不面對一個很殘酷的事實,那就是,你比我更了解傑森。對我而言,傑森就像一個謎。他只是他爸爸的兒子。而你是他的朋友。」
我和黛安一起看著這個世界,看全世界的人重新找到自我。集體埋葬終於結束了。活下來的人失去了親人,心有餘悸,但他們開始明白,這顆星球又重新找到了未來。只不過,那是多麼奇特的未來。對我們這一代而言,這是令人驚訝的扭轉乾坤。我們終於放下心中的石頭,再也不用擔心人類會滅亡。我們該怎麼面對這樣的未來?再也不會有世界末日了,只有平平凡凡的生與死,那麼,我們該怎麼做?
我們在電視上看到印度洋的畫面,看到那個插在地球表面的巨大結構體。當巨大的柱子接觸到海面的時候,海水沸騰成蒸氣。大家開始稱之為拱門,或是大拱門。為什麼會取這個名字呢?倒不是因為它的形狀,而是因為過往的船隻發現了一些奇異的現象。這些船回到港口之後,船上的人說,當船隻越過大拱門的時候,忽然收不到發射台的導航訊號,天氣變得很怪異,指南針開始繞圈子。然後,他們在海洋上不應該有陸地的地方看到荒涼的海岸線。各國都立刻派遣海軍前往探測。傑森臨終前說的話已經提供了暗示,足以解釋這一切。然而,只有極少數人有機會聽到他的話,也就是我、黛安、還有十幾個收到那些郵件的人。
當天氣變涼了以後,她開始每天做點運動,在汽車旅館後面的泥巴路上慢跑。她每次回來的時候,頭髮上總是飄散著一股落葉和燒木柴的味道。她的胃口愈來愈好,所幸,小吃店裡的菜單也愈來愈豐盛。餐廳又開始提供外送服務,當地的商業活動開始慢慢恢復了生機。
後來我們聽說,火星的時間迴旋也解除了。兩個星球之間開始通訊聯絡。羅麥思總統發表了一次對全國人民的公開談話,他甚至還暗示,政府將會重新規劃載人的太空飛行計畫,為開創兩個星球之間的友好關係跨出第一步。他說,火星和地球是「姐妹星」。他說話的口氣有點詭異的興奮。
我和黛安聊起過去,聊著未來。
然而,我們就是沒有投入彼此的懷抱。
我們彼此太熟悉了,或者是,我們彼此了解不夠。我們曾經有一段過去,但現在卻有一點陌生。賽門在馬納薩斯城外失蹤,令黛安感到焦慮難受。
我提醒她:「他差一點害死妳。」
「他不是故意的。你也知道他並不是邪惡的人。」
「那他實在天真得令人害怕。」
黛安閉上眼睛,彷彿陷入沉思。然後她說:「從前在約旦大禮拜堂的時候,巴伯.柯貝爾牧師喜歡說一句話:『他內心呼喊著上帝。』如果這句話可以用來形容一個人,那麼,用來形容賽門最貼切了。不過,『他內心呼喊……』這句話也可以套用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包括你、賽門、我、傑森,甚至卡蘿和艾德華。當我們終於知道宇宙有多麼浩瀚,知道人類的生命是多麼地短暫,我們的內心也開始呼喊。有時候是喜悅的呼喊,就像傑森。我想,這就是我不懂他的地方。那是他的天賦,他永遠對天地萬物懷著敬畏之心。然而,對我們大多數人來說,那是恐懼的呼喊:恐懼人類即將滅亡,害怕一切化為烏有。我們內心呼喊著。也許是在呼喊上帝,也許只是為了打破可怕的寂靜。」她伸手把額頭上的頭髮撥到旁邊。這個時候,我看到她的手臂。她的手臂曾經骨瘦如柴,如今又恢復了豐腴,恢復了健康。「我一直覺得,發自賽門內心的呼喊是人類最純潔的聲音。只可惜,他不會看人,是的,他太天真了。這也就是為什麼,他的信仰一直在改變從新國度,約旦大禮拜堂,到康登牧場……不管是哪一種信仰,只要是直接坦白的,只要能夠滿足他尋求生命意義的渴望,他都會相信。」
「就算會害死妳,他也相信?」
「我並沒有說他聰明,我只是說他心地不壞。」
後來,我慢慢了解她為什麼會說出這樣的話。因為,第四年期的人說話都是這樣。不帶任何感情卻又很投入,親密卻又冷靜客觀。不能說我不喜歡這樣,可是,有時候聽她講話,我不免會感到脖子後面汗毛直豎。
有一天,我告訴黛安,她的身體已經完全復原了。過了沒多久,她告訴我,她要走了。我問她打算去哪裡。
她說她一定要找到賽門。她說她必須「把事情做個了結」,總要有個水落石出。畢竟,他們還是有婚姻關係。他究竟是死是活,她不能不管。
我提醒她,她根本沒有錢,也沒有自己的地方可以住。她說總會有辦法的。於是,我拿了一張傑森給我的信用卡給她,不過,我不敢擔保信用卡不會出問題……我根本不知道帳單是誰在付的,額度究竟是多少,而且,會不會有人追蹤信用卡找上她。
她問我,要怎麼跟我聯絡。
我說:「打電話就找得到我。」我給過她一個電話號碼。多年來,我一直在付帳單,保留那個號碼。多年來,我總是把那部手機帶在身上,雖然那部手機幾乎沒有響過。
我開車載她去附近的巴士站。時間迴旋被關閉的時候,許多遊客被困住了。車站裡擠了一堆流落外地的遊客。她很快就消失在人群中。
六個月之後,手機響了。當時,報紙上還是持續在報導「新世界」的消息,電視上一直在播放新世界的影片。那是一片巨石嶙峋的蠻荒海角,「越過大拱門之後的另一個世界」。
當時,已經有好幾百艘大大小小的船隻越過了大拱門。有些是大型的科學探測船。這些探測船經過「國際地理學組織」和聯合國的批准,有美國的海軍護航,船上還有大批的媒體記者。另外,有一些特許的私人船隻,一些拖網漁船。那些漁船回到港口的時候,船艙裡滿載著漁獲。如果燈光不夠亮,乍看之下,你可能會誤以為他們捕獲的魚是鱈魚。這種捕撈行為當然是嚴格禁止的,只不過,早在禁令頒布之前,這種「大拱門鱈魚」早就悄悄滲透到亞洲的各大市場。事實證明,這種魚不但能吃,而且營養豐富。如果傑森還在的話,他可能會說,這是一種線索。有人分析那種魚的DNA,發現它們的基因組可以追溯到地球的魚類。新世界的環境不但適合人居住,而且似乎和人類有某種淵源。
黛安說:「我找到賽門了。」
「然後呢?」
「他住在威明頓城外的一個拖車屋區。他到別人家裡修理東西,賺一點錢……像是腳踏車,烤麵包機之類的。除此之外,他也在領救濟金,偶爾會去聖靈降臨教派的教會。」
「見到妳,他開心嗎?」
「為了康登牧場的事,他一直跟我說對不起。他說,他希望能夠補償我。他問我,有什麼事情是他能夠幫我做的,讓我日子好過一點。」
我不知不覺抓緊電話。「那妳跟他說什麼?」
「我說我想跟他離婚。他答應了。此外,他還說了一些別的。他說我變了,他說我有某些地方變得不一樣了。他不敢碰我。不過,我不覺得他會喜歡我的改變。」
似乎有點火藥味。
黛安問我:「泰勒,我真的變了那麼多嗎?」
我說:「一切都變了。」
一年後,她又打電話給我。這次的事情比較重要。我人在加拿大蒙特婁。我能夠順利逃出境,一部分要歸功於傑森給我的那些假證件。我一邊在奧特蒙區的一家診所裡幫忙,一邊等加拿大政府正式批准我的移民身分。
自從一年前黛安打電話給我之後,大拱門功能的奧祕已經被揭開了。如果你以為大拱門只是一具靜態的機器,一扇「簡單」的門,研究的發現一定會讓你大吃一驚。如果你從傑森的觀點來看,就比較能夠看出它的奧妙。大拱門是一個複雜的、有知覺的物體。它能夠察覺到有效範圍內的一切活動,並且操控這些活動。
大拱門連接了兩個世界。不過,只有載人的船隻從南邊穿越大拱門,才能夠進入另一個世界。
想像一下那代表什麼意義。當一陣風、一道洋流、一隻候鳥穿越大拱門的時候,大拱門只不過是幾支固定在海中的普通柱子,隔開了孟加拉灣和印度洋。風、洋流、候鳥,這一切可以在拱門裡外自由穿梭,暢行無阻,不會產生任何時空的變化。由北往南穿越拱門的船隻也一樣。
然而,當船隻從南邊沿著東經九十度經線穿越赤道線,穿越拱門頂端的正下方,你會發現自己已經到了一片未知的海域,頭頂上是另一片奇異的天空。而你回頭看到的大拱門,已經是距離地球不知道多少光年的另一個大拱門。
在印度的馬德拉斯,有一家野心勃勃卻不太合法的公司提供海上旅遊服務。那家公司的英文廣告海報上面寫著:「輕鬆暢遊熱情友善的星球」。國際刑警組織查封了那家公司,但那家公司的廣告說對了,想到另外一個星球去真的不難。那一陣子,聯合國還在努力想管制大拱門的船隻通行。但這一切實在太不可思議了,究竟是怎麼辦到的?這恐怕要問假想智慧生物才知道。
黛安告訴我,她的離婚已經辦好了,可是,她沒有工作,覺得未來前途茫茫。「我在想,不知道能不能去找你……」她講起話來扭扭捏捏,不太像是一個第四年期的人。至少在我的想像中,第四年期的人講話不應該是這樣。「如果你覺得可以的話。老實說,我需要你幫忙,幫我找個地方住。你知道的嘛,安頓下來。」
於是,我在診所裡幫她安排了一份工作,並且幫她申請移民。那年秋天,她到蒙特婁來跟我會合了。
微妙的情愫在我們兩個人之間開始萌發,那個過程是很緩慢的,很老式的,或許可以說,半火星式的。那段期間,黛安和我都找到了一種全新的視野,重新認識了對方。時間迴旋再也無法困擾我們了,而我們也不再是當年的小孩子,尋求盲目的慰藉。我們終於相愛了,像心智成熟的人一樣相愛了。
那幾年,全球的人口達到了八十億。人口的成長主要集中在全球的大城市。那些大城市不斷地膨脹,例如:上海、雅加達、馬尼拉、中國沿海城市、拉哥斯、金夏沙、奈洛比、馬布多、加拉卡斯、拉巴斯、德古斯加巴。這些都是全球最耀眼、工業最繁榮、人口最密集的城市。算一算,恐怕需要十幾個大拱門才有辦法紓解這樣驚人的人口增長。人口的膨脹持續引發了一波波的移民潮、難民潮和探險潮。有些人躲在非法船隻的貨艙裡,結果,當船隻抵達麥哲倫港靠岸的時候,大多數人不是已經死了,就是奄奄一息。
麥哲倫港是新世界第一個有名稱的落腳地。目前,新世界大部分地區都已經出現在簡略的地圖中。這些地圖多半是從空中探勘繪製的。麥哲倫港位於一片稱為「赤道洲」的大陸東邊的尾端。新世界還有另外一片大陸,稱為「波利亞洲」,地勢比較平坦。波利亞大陸夾住了北極,往南延伸到溫帶。南方的海域遍佈著島嶼和群島。
氣候溫和,空氣清新,地心引力大約是地球的百分之九十五點五。兩塊大陸都是物產豐富、未經開發的處女地。海洋和河流魚蝦密布。非洲杜阿拉和阿富汗喀布爾的貧民窟裡流傳著一些神話,據說,赤道洲長著一些巨大的樹,肚子餓了就可以摘樹上的水果來吃,晚上可以睡在樹根中間遮風避雨。
可惜那只是神話。麥哲倫港是聯合國的管轄地,有重兵守衛。貧民區在麥哲倫港四周逐漸擴張,那裡是無政府地帶,很不平靜。不過,沿岸幾百公裡遍佈著無數繁榮的小漁村,麗奇灣和奧兩港的湖岸正蓋起一間又一間的觀光飯店。沿著白河谷和新伊洛瓦底江河谷深入內陸,到處都是未經開發的肥沃土壤,吸引當地的人逐漸往內陸開拓。
不過,那一年新世界最驚人的消息,是有人發現了第二座大拱門。那座大拱門坐落在星球的另一邊,靠近波利亞大陸的南端。越過那個大拱門又是另一個新世界。不過,根據第一次探勘的報告,那個新世界比較沒那麼吸引人。也許是因為那裡正好是雨季吧。
後時間迴旋時期的第五年,有一天黛安對我說:「一定還有其他像我一樣的人。我真想見見他們。」
我早就把火星資料庫的檔案交給她了,那是幾片第一期翻譯的記憶卡。她已經孜孜不倦地研究過那些檔案,就像當年她孜孜不倦地研究維多利亞時期的詩和新國度運動的宣傳手冊。
如果傑森的計畫成功了,那麼,地球上當然還會有其他第四年期的人。只不過,他們一旦暴露身分,下場就是立刻被關進聯邦監獄。羅麥思政府通過情報人員布下天羅地網,搜捕和火星人有關的一切事物。而羅麥思手下的情報機構已經投入了驚人的警力,處理時間迴旋結束之後的經濟危機。
她有點害羞地問我:「你自己有沒有想過?」
她的意思是,我自己有沒有想過轉化到第四期。我們房間的衣櫃裡有一個鐵保險箱,裡面放了幾個小瓶子。也許我也可以從小瓶子裡抽出一定量的藥水,注射到自己的手臂裡。這個我當然想過。這樣可以讓我們更親近。
可是,這真是我想要的嗎?我知道我和她之間有一種無形的距離,那是第四年期的人和普通人之間的鴻溝。然而,我並不在乎這樣的距離。某些夜裡,當我看著她那莊嚴的眼神,我甚至會覺得我珍惜那樣的距離。正因為峽谷的深闊才有了橋樑。我們之間已經搭起了一座橋樑,如此愉悅,如此堅貞。
她輕撫著我的手,光滑的手指頭輕撫著我皮膚上的紋路。皮膚上的皺紋是一種微妙的象徵,意味著時間永不停息。也許有一天,即使我並不特別想,我都必須接受處理。
我說:「時候還沒到。」
「那要等到什麼時候?」
「到我心裡有準備的時候。」
羅麥思總統卸任之後,換上休斯總統,接著是薩金總統。只不過,他們同樣都是時間迴旋時期的政治人物。他們把火星人的生物科技視為一種新的核子武器,或者說,具有核子武器的潛力。所以,目前他們把這種科技據為己有,當成私有財產。羅麥思發給火星五大共和國的第一份外交公文,就是要求他們過濾傳播電訊,不要再讓地球接收到沒有鎖碼的生物科技資訊。他提出一些幾可亂真的理由,作為這項外交要求的依據。他的說法是,在一個政治分裂的混亂世界裡,這種科技可能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他舉萬諾文的死做例子。截至目前,火星人還是配合他。
然而,即使火星與地球之間的資訊交流經過這樣的消毒,也只能平息一部分紛爭。萬諾文讓地球人看到了五大共和國的平等主義經濟模式,如此一來,一波新的全球勞工運動把死去的萬諾文奉為偶像。有時候,我會在新聞上看到一些勞工示威活動,看到亞洲工業區的成衣工人,看到中美洲加工出口區的電腦芯片組裝員,看到他們高舉的牌子上有萬諾文的照片。看到這樣的畫面,總是覺得有點不協調,不過,我猜,他應該不會不高興。
那一天,黛安越過邊境去參加艾德華的葬禮。差不多就是十一年前的同一天,我把她從康登牧場救出來。
我們是在報紙上看到他過世的消息。訃聞裡附帶提到,艾德華的前妻卡蘿早在六個月前就已經過世了。這是另一個令人震驚難過的消息。差不多十年前,卡蘿就不接我們的電話了。她說,太危險了,知道我們平安無事就夠了,而且,好像也沒什麼好說的。
黛安到了華盛頓之後,也去探望了她母親的墳墓。她說,最令她感到難過的,是卡蘿這一輩子根本沒有真的活過,彷彿一個句子裡只有動詞沒有主語,彷彿一封匿名的信。只為了渴望在信上簽下自己的名字,卻終其一生飽受誤解。她說:「如果她有機會做真正的自己,也許我會更懷念她。」
在艾德華的追悼會上,黛安一直小心翼翼地避免洩漏自己的身分。現場有很多艾德華政治圈子裡的同夥,包括檢察總長還有現任的副總統。不過,她注意到來賓席上坐著一位她不認識的女人。她們互相偷偷瞄著對方。黛安說:「我知道她是一個第四年期人,雖然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她的姿態動作,她那種看不出年齡的眼神……不過,最重要的是,似乎有一種訊號在我們之間傳遞。」追悼會結束之後,黛安走到那個女人前面,問她怎麼會認識艾德華。
那個女人說:「我不認識他,不算真的認識。不過,從前在傑森.羅頓的年代,我在基金會裡做過研究。我叫席薇亞.塔克。」
黛安告訴我這個名字的時候,我立刻就想起來了。席薇亞.塔克是一個人類學家,當年在佛羅里達的園區裡,她奉派和萬諾文一起工作。和其他徵召到基金會作研究的大部分學者比起來,她表現得親切多了。很可能傑森也把檔案交給她了。
黛安說:「我們交換了電子郵件信箱。我們兩個人都沒有提到『第四年期』這個字眼,不過,我們都心照不宣。我有把握。」
接下來她們並沒有聯絡,不過,黛安偶爾會接到席薇亞.塔克寄來的新聞剪報數位壓縮檔案。內容令人膽戰心驚。
丹佛市有一位工業化學家被國安機構逮捕,可能已經遭到監禁。
墨西哥市有一家老人診所被聯邦政府勒令歇業。
加州大學有一位社會學教授在火災中喪生,懷疑可能遭到縱火。
還有更多類似的新聞。
我一直都很小心。傑森過世前交給我的那些郵件上面有一些姓名地址,那些名單我一直都不敢留著,也不記得了。然而,我看到簡報上出現的一些名字,卻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黛安說:「她在警告我們,政府在追捕他們,政府在追捕第四年期的人。」
接下來那個月,我們都在爭論,萬一政府也盯上我們,我們該怎麼辦?羅麥思和他的爪牙已經在全球的情報系統布下天羅地網,我們又能逃到哪裡去?
顯然只剩下一個地方可以逃了。只剩下一個地方是情報系統無法觸及的,在那裡,政府的監視系統徹底癱瘓。於是,我們擬定廠一個計畫……我們有假護照,有銀行帳戶,我們可以從歐洲繞到南亞。想好計畫之後,我們就把這些暫時撇到一邊,等哪天需要的時候再說。
沒多久,黛安又收到了席薇亞.塔克的郵件。這封郵件上面只有一個字。
上面寫著:逃。
於是我們就出發了。
我們搭飛機到蘇門答臘。這是我們最後一趟搭飛機了。在飛機上黛安問我:「你真的決定了嗎?」
幾天前,我們路過阿姆斯特丹停留的時候,我已經做了決定。當時,我們還在擔心可能會被人跟蹤,擔心我們的護照可能已經被列入黑名單,擔心剩下的火星藥可能會被沒收。
我說:「是的,而且是馬上。在我們穿越拱門之前。」
「你確定嗎?」
「我從來沒有這麼確定過。」
其實,沒有那麼確定,不過我願意。我終於願意冒險失去我所珍惜的一切,願意去擁抱自己可能會得到的一切。
於是,我們來到巴東一家充滿殖民地風味的飯店,在三樓訂了一間房間。我們應該可以躲一陣子,不會被人發現。我告訴自己,我們都飄落下來了,我們都會找到自己的歸宿。

極北

伊安正經八百地點點頭。然後我們就走了,讓他繼續畫圖。我們走到甲板上。
我感覺到她的身體忽然一陣顫抖。頭頂上,細細的大拱門愈來愈黯淡。海面上忽然籠罩著一片霧氣,不過,那不是一般的霧,而是一片朦朧。這不是天氣的關係。
第二天早上,大家都跑到甲板上。所有的人。伊安,伊安的父母,伊布伊娜,還有其他的乘客。甚至賈拉和幾個勤務交了班的船員也跑上來了。大家都上來品味新世界的空氣,感受新世界的熱力。
我倚著欄杆身體往前傾,她的手握著我的手。我們倒轉瓶子。骨灰隨風飄散,在船上燈光的照耀下彷彿一片細細的雪花。骨灰在半空中就消逝了,沒有落到怒濤洶湧的黑色海上。我寧願相信,骨灰已經飄散了,飄散在此刻我們正在航行的那片看不見的無垠空間,飄散在群星之間,飄散在那沒有海洋的、網路密布的浩瀚宇宙。
「什麼地方?」
超時空傳送的時刻快到了,星星開始變得黯淡,彷彿船身被一層薄紗般的東西籠罩住了。我打開裝著傑森骨灰的那個小瓶子。黛安用另外一隻手握著我的手。
她說的是裝和_圖_書著傑森一部分骨灰的那個小瓶子。早在我們還沒有離開蒙特利爾之前,我們已經說好要幫他舉行這個儀式,如果這算得上儀式的話。傑森對這種紀念儀式一向沒什麼好感,不過,我相信他一定會喜歡這個儀式。「在這裡。」我從背心的口袋裡拿出那個陶製的小瓶子,拿在左手上。

「我知道。假想智慧生物想保存我們,以免我們遭到滅亡的命運,然後,我們就可以自己創造出更複雜的東西。但問題就在這裡,他們為什麼要我們做這些事?他們想從我們身上得到什麼?」
伊安對這種哲學式的問題沒興趣。「那我們通過大拱門之後……」
風向突然轉變了,氣溫突然降了一、兩度。
我們盡可能靠近船頭,站在欄杆旁邊。我們的頭髮和衣服在風中飄揚,船上的旗子也被風吹得噼哩啪啦響。海面上波浪起伏,船上的燈火反映在波浪中,搖曳生姿。
大拱門最後一絲微光消失了,海平線也消失了。此刻,在開普敦幽靈號的艦橋上,指南針必定開始旋轉了。船長拉響了號笛,一陣震耳欲聾的巨響,彷彿一個空間遭m.hetubook.com.com到侵犯發出了怒吼。
「傑森說過……」
我抬頭一看,群星開始迴旋環繞,令人目眩。
她說:「每當我想到假想智慧生物的時候,好像有什麼地方會讓我覺得害怕……」
伊娜說:「彷彿一段歷史已經結束了,另一段歷史才剛要開始。」
黛安問我:「你有帶來嗎?」
我和黛安會心地互看了一眼。兩天前,她已經告訴過伊安她是誰,現在,他們兩個人已經是好朋友了。她在船上的圖書室裡找到了幾本英文童書,然後念了幾個書裡的故事給伊安聽。她甚至還唸了郝士曼的詩給他聽:幼兒尚未知曉……伊安說:「我不喜歡那一首。」
黛安說:「好漂亮。」
然後她抬起頭。她說:「你看天空。」
「我怕我們只是它們的紅色小母牛,或者像是傑森心目中的火星人那樣,有一天會來拯救地球人。我怕它們會希望我們去拯救它們,幫助它們躲開某種東西,某種他們害怕的東西。」
夜晚的天空很清朗,此刻,大拱門的頂端就在我們頭頂上,反映出最後一絲m.hetubook•com•com天光。從這個角度已經看不到任何彎曲了,看起來像是一條幾何直線,一個阿拉伯數字1,或是英文字母I。
也許吧。不過,我心裡想,就像人的一生,我們不想迎合別人的期待。
那些不一樣的星星看起來如此奇異。
黛安依偎在我的懷裡,號笛的巨響震撼我們的身體,彷彿一種脈動。最後,笛聲消失了。
他把他畫的圖拿給我們看。他畫了幾隻赤道洲平原上的動物,脖子長長的,眼睛看起來很悲傷,身上有老虎的斑紋。他一定在電視新聞裡看過這些動物。
黛安說:「我好想念他。我一直都在想念他。」她依偎在我肩膀上,我緊緊摟著她。「真希望他從前就是一個第四年期的人。不過,就算他轉化到第四年期,他也不會有什麼改變……」
——待續 時間二部曲.軸——
「從某方面來看,長久以來,傑森一直都是第四年期的人。」
一個鐘頭之前,天就已經黑了。再過半個鐘頭,我們就要穿越大拱門了。我們走到船員餐廳的時候,正好看到伊安在那裡。有一位船員給了他一張土黃色的紙,還有幾根和*圖*書又粗又短的蠟筆,讓他有點事情可以做,免得他去煩他們。
我說:「通過之後,再過一天船就會抵達麥哲倫港。」
看到我們,他似乎鬆了一口氣。他說,他有點擔心超時空傳送。他把鼻梁上的眼鏡往上推了一下,手不小心碰到臉頰上被賈拉打出來的一片瘀青,眉頭皺了起來。他問我超時空傳送是什麼樣子。
我說:「我也不知道,我沒有被傳送過。」
「開始傳送的時候,我們會感覺得到嗎?」
說得真好。我們這一頭的拱門本體會以接近光的速度,穿越無比遙遠的星際空間,然後又回到原來的位置。不過,假想智慧生物可以運用時間迴旋,創造出無窮盡的時間,讓拱門在瞬間穿越這段漫長的距離。它們能夠讓大約三十億光年的距離在瞬間縮短。三十億光年,就算只是一小部分,那種距離的遙遠已經足以令人目瞪口呆,難以想像。
伊安不這麼認為。「不對。」他一臉正經地說。他挺身迎著風,彷彿他可以藉著意志力推動未來向前走。「當我們登陸之後,我們才開始有歷史。」
伊安說:「旅途很長,時間很短。」
「他不會變的。」
「現在!」黛安在震耳欲聾m.hetubook.com.com的笛聲中大喊了一聲。
伊娜說:「看起來好熟悉,但感覺卻很不一樣。」
伊布伊娜牽著伊安走到我們旁邊來,靠著欄杆。
一團團捲曲的野草在船身揚起的波浪中起伏。那應該是赤道洲大陸上的野草,被暴風吹落到海上,隨著潮汐漂流。巨大的八瓣草葉軟綿綿地浮在海面上。此刻,大拱門已經落在我們後面了。那不再是一道通往外面新世界的門,而是一道回家的門,總而言之,那是某種奇特的時空之門。
看著那蔚藍的天空,感受那溫暖的陽光,你也許會誤以為這裡是地球。遠方的海平線隱隱約約浮現出一條凹凸不平的線,那就是麥哲倫港的海角。我們看到巨石嶙峋的海岬,高地上有幾縷白茫茫的煙霧裊裊升起,然後飄向西方。
他想像著那樣的畫面,不覺微笑起來。
黛安說:「有時候會覺得很奇怪,為什麼它們都不會嫌麻煩。」
「聽船員說,天空會變得有點奇怪。在傳送啟動的那一剎那,當我們正好在舊世界與新世界交界的地方,指南針開始轉圓圈:南北顛倒。這個時候,艦橋會拉號笛。到時候你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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