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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2:時間軸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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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進入西部 第十五章

第三部 進入西部

第十五章

但是他不要離開圍場,今天晚上不要。艾沙克第一次完全出於直覺的漫遊毫無結果,除了發現那朵玫瑰以外。至少在他恢復體力之前,沒理由再去一次。不過他得讓自己離開這狹窄的房間,去嗅點兒空氣,也讓皮膚透透氣。
「他要的是什麼?要找到墜落的東西?可能吧……但是然後呢?」杜瓦利問。
這都是她的錯。她不應該幫助埃許逃出沙漠站。雖然他在那裡不快樂,但是至少還安全。此刻他卻被可怕的東西打敗了。
「有,有東西。阿布阿許肯。」
他們不能算是動物,比較像是機器,不過也會成長、複製。
「可能。沙漠裡那些長出的東西也是。我們很自然會推測『這個』太陽系也讓假想智慧生物住了無數個世紀。每年一次的流星雨不像是單純的古代隕石殘留物,反而更可能是他們的碎屑。落塵不過是一種特別密集的掉落,也許是最近一次『蜕皮』的結果。這就像是我們穿過一片雲層,這雲層的構成物是……」
蘇麗安從羅其斯身邊衝出去,想也沒想就往被外星尖刺刺穿的埃許跑過去,毫不理會那些叫她回去的驚呼聲。
她提到假想智慧生物(火星人稱做「阿布阿許肯」,這是由「強大的」和「遙遠」兩個字根組合而成的詞),一開始時小心翼翼,猜想埃許不知道會如何反應。她知道他有部分是假想智慧生物,而她並不想觸怒他。不過這個名詞並沒有引起特別的反應,只表現出他一向的漠不關心。因此蘇麗安可以自由自在地講解、想像、夢想了。早在那時候,假想智慧生物就已經使她著迷了。
沙漠站裡某個地方有鐘聲響起,蘇麗安那個昏昏欲睡的照顧者一下子警覺起來,呼喚她的名字。「快跑。」她輕聲說道。

埃許發生的事很簡單,也很可怕。事情打從假想智慧生物的殘骸從外太陽系落下開始。
她故意慢慢走近,盡量避免太過匆忙而引起老人注意。埃許從藏身處抬頭看她,面露哀傷。
「如果萬諾文發現的地球文明,就和我們火星人一直以為的那麼古老又有智慧的話,我相信他會坦白說明它的起源。不過不幸得很,他發現情況大不相同。他把我們許多祕密告訴傑森.羅頓,而傑森.羅頓又魯莽地用自己做實驗,還把這些祕密傳給所謂『他信任』的人,結果那些人根本也沒有多謹慎。」
也許吧。可是蘇麗安卻替埃許害怕。他不算十足的朋友,但是卻是僅有的。他不應該被迫受到監禁,蘇麗安好想把他放走。她想像該怎麼做、要怎樣偷偷走進房間把他偷偷帶出來……但是巴基亞站的走廊上向來都是人來人往,而埃許又總是有人看守。
治療大體上是成功的。她受損的身體和頭腦根據她的模板DNA重建起來。當然,她對於意外之前的生活已毫無記憶。她得到一次重生,就像嬰兒一樣從頭再去學習認識世界、二度學習語言,爬行一段時間以後再搖搖晃晃踏出第一(或第二)步。
就一般人所知,他們位於群星之中。
這些阿布阿許肯的生長物雖然怪異,她卻不特別害怕。它們圍著男孩身體長出來,像是一圈削尖的籬笆柱。蘇麗安可以聞到它們,雖然根本沒注意到,那是一種刺鼻的化學味、有硫磺和酸腐的臭味。這些生長物並不健康,身上有密密麻麻的裂口和裂縫,有些地方像是爛了一樣,變成黑色了。當她走過去時,長梗會微微移開,彷彿知道她來了。也許真的知道呢。
或許是感覺到她的激動,杜瓦利博士說:「可是那孩子怎麼樣呢?請告訴我們埃許發生了什麼事,莫埃女士。」
交誼廳中的靜默被一聲怯生生的敲門聲打斷。
「不過希望你能對我們坦白,就像我們對你一樣的坦白。」
沙漠站除她以外唯一的孩子,是個名叫埃許的男孩。
她問他出了什麼事,本來也不指望回答,不料他出乎意料地說:「我想去看他們。」
「算是一種細胞,脫落的,也許是拋棄了的,但卻不見得是沒有活力或完全死亡的。有部分的新陳代謝依然留存。」因此會有那朵有眼睛的玫瑰和其他那些發育不全、很快就死掉的生長物。
男孩死在乾燥的南部巴基亞省,這裡離他出生且過了一輩子的生物研究站有一段距離。
「我可以不用。」
「我想那個火星男孩也和艾沙克一樣……」
「我們在交誼廳開會。」芮布卡太太說,「我們希望你能去,莫埃女士。」
況且她也不准時常去看他。她的生活沒有他安安靜靜在一旁感覺很空虛。有時候她走過房間,聽到他哭喊時還會畏縮。
人不是一直生活在火星上的,有一天她告訴他,當時他們正漫步在陽光下灰塵滿布的岩石中。千萬年、千萬世紀以前,他們的祖先從地球來,而地球是一顆比較接近太陽的行星。你無法直接看到地球,因為假想智慧生物把它包在一個不透光的膜中。不過你知道它在那裡,因為有個月亮環繞著。
「在時間迴旋以前,地球存在於一個年輕許多的太陽系中。五十億年前,假想智慧生物幾乎還沒有在柯伊伯帶上住下。就算他們的機器進入地球大氣層,也只是單獨hetubook.com.com一個或稀稀疏疏的。地球上關於徘徊不去的光團或是奇異的天空物體的報告層出不窮,顯示這種事確實不時會發生,只是沒有人可以確認那是什麼。當時間迴旋膜出現後,就阻隔了殘餘物穿透落下。即使現在,地球仍被一種不同的膜保護著,以防陽光過度的輻射。火星呢,不管是幸或不幸,並沒有阻絕掉那些東西。火星人對這些並不陌生,杜瓦利博士。我們成長並且演化了千萬年,一直以來我們都知道假想智慧生物存在著,而且太陽系實際上是他們的財產。」
「不行。」蘇麗安只要離開沙漠站就會帶著水,她堅持將隨身攜帶的水瓶遞給他,又給他一根她留給自己的壓縮餐食棒。
「他在這裡已經受到傷害了。他看起來快死了!」
「假想智慧生物存在於一種生態中,芮布卡太太。他們會繁茂、興盛,然後死亡,然後再重複這個循環,一遍又一遍。」
五男三女一群人在拂曉時分離開沙漠站,他們對於沙漠的危險和地理都相當有經驗。全部的人坐在一台卡車裡,由一架大機器拉著前進(沙漠站裡大機器為數甚少,在這資源貧乏的行星上,大機器是項奢侈品)。他們准許蘇麗安一起去,好指出她最後看到埃許的地方。萬一找到時,她也可以幫忙勸他回沙漠站。
「他們會發現我不見了。」埃許說,「不要告訴他們說你看到我。」
「謝謝你。」蘇麗安說,並沒有掩藏她的質疑口氣。
他離開沙漠站已經好幾個小時,等到蘇麗安的決心崩潰時,夜已深了。一想到埃許還獨自留在外面的黑夜中,她就覺得害怕。男孩不在所引起的焦急和驚慌,讓整個沙漠站像遭到了電擊,這使得她的決心更加動搖了。於是她去找了她認為最和善的老師,就是她的天文學老師羅其斯。她說今天下午看到埃許了,邊說還邊哭,罪疚的淚水就像決了堤。待羅其斯終於聽明白她說的話後,命令她待在原地。他馬上去組織一支搜索隊。
他們已經向最近的大城市要求送來更精細的機器、比空氣還輕的透視設備等等,不過這些東西還要再過一天才能送到。在那之前,羅其斯告訴她,得靠眼力和直覺來找。幸而埃許沒掩藏他的行跡,很明顯他是往阿布阿許肯墜落最集中的地方前去。
這是一片荒地,盡是沙土、灰塵和岩石,和巴基亞站大門外的那片荒地並沒多大差別。但是在一大片斜坡地上卻端坐著一大團怪異到無法形容的東西。在蘇麗安看來,這是些古怪不完整的半成品:色彩鮮豔的管子、銀色的六角形鏡子、分成一格格的球體。這些東西之間還是相連的,像是一隻巨大、詭異的昆蟲身體某個部位。
艾沙克把手心貼放在一小塊光禿的地上。土是溫的,保留了白日餘溫。
假想智慧生物在他身體裡面,從他已經改變了的眼睛往外看。
「那裡沒東西呀。」
「謝謝你,蘇麗安。」

他站起來,穿上衣服,走下樓。經過中央大房間,門沒掩緊,門後傳來大人們嚴肅的說話聲。他走到外面院子裡。遠處大門邊原本派有守衛看管,可能是要防止他又四處漫遊吧。不過今晚守衛待在另一邊,在有圍牆的花園裡。
「你的同胞當時一定也問過同樣的問題。」
他們沒有給他取別的名字,就只叫他「埃許」。
「沒有。」蘇麗安說。
不過她是他的朋友。蘇麗安並不在意這男孩的神經系統可能會接收到外星生物那看不見的訊號,就像埃許也不在意她全身粉紅得像個死產的胎兒。他們各自的獨特反而讓彼此有了相似之處,以致那獨特也就變得無關緊要了。
這孩子用埃許的聲音說了話。
但她心想:是時間還沒到。
「我在做必須做的事。」
荒謬的是,他們欠缺火星第四年期那種極端枯燥的修院生活。蘇麗安討厭那些把她養大的第四年期人,就是因為這一點。火星第四年期人行為舉止活像是穿過某個古老迷宮中的隱形走道。他們用歡樂去換得一種塵灰滿布的「莊嚴」。不過就算是那樣,也要比地球這種混亂的魯莽要強。在地球第四年期中,人類所有的罪惡,被不必要地延長。
他想要往西邊去。感覺那裡有樣東西吸引著他。就所知的字裡,沒有一個字眼可以形容那樣東西。一種存在,正在升起,而它需要他,他也需要它,那種急切類似愛情或欲望。
「為什麼這些東西沒有落到地球上?」
落塵被雨水沖進土裡,那裡有些小東西在動。
「不會,我當然不會。可是你怎麼……」
「告訴我們他是怎麼死的。」
「他們的零星碎片從天空中掉落。」這句話在杜瓦利博士那些第四年期人當中引起相當的驚愕。
他已經不吃東西了,等到蘇麗安獲准進到房裡時,幾乎認不出他了。埃許原本是矮胖、圓臉,看起來很小;此刻卻變得憔悴削瘦,而他那有著奇異金色光點的眼睛,也深陷在他瘦削的腦殼中。
蘇麗安想要去看他,尤其聽說這個消息後,但是她被回絕了,而且連著好幾天都是。他們找來醫生為埃許檢查。這男孩的高燒起起落落,忽而沉沉睡去,忽而又醒來。每當他一醒來,就要求別人准他到外面去。
這簡直不可思議。蘇麗安回眼看著她的照顧者(也是個年長的第四年期人)。他已經停下腳步,在巴基亞站南面牆的陰影下休息。老人沒有看到埃許,而蘇麗安也不張揚,免得露出馬腳。
https://m.hetubook.com.com然後他最後一次閉上了眼睛。
「他們接受的療法和假想智慧生物裝置的原料有更密切的關連。我猜你認為那是某種純由人類製造的藥劑?神奇的火星生物科技的又一項例證?從某種意義來說是的,但是它也不僅如此,而是某種非人類的、本來就無法控制的事。」

「噢,是的。事實上我們還培育過他們。我們的生物科技絕大部分是源自於對他們的研究。即使長壽療法也有假想智慧生物的原因。我們大部分的藥劑都要用到假想智慧生物科技的一些元素,所以我們才會模擬外太陽系的環境,以低溫去培育他們。」
他讓它觸碰他,綠手指緩緩繞著手腕。艾沙克從它那裡得到一種奇異的力量,而它也從艾沙克身上得到一種奇異的力量。然後他又去看著那些恆星閃耀的天空。這時每顆星星似乎都像一張張面孔那樣熟悉了,每顆星星各有其色彩和重量,距離和星等也不同,雖然他都知道,但卻叫不出名字。像一隻正在嗅聞空氣的動物,他再次面向著西方。
埃許從來不發問,不過蘇麗安會假裝他問了。在站裡她永遠是被教導、永遠是被鼓勵要傾聽;而和埃許單獨在一起時,她就變成了老師,他則是既全神貫注又安靜的聽眾。她時常會把當天或是那個星期才學到的東西解釋給他聽。
男孩睜開眼睛。他不能動,因為兩條腿兩條手臂和軀幹全都被柔軟的蔓藤綁住了。那些奇怪的植物把他釘在那裡,有一些還刺穿身體。
西邊荒地上,細長植物在短暫雨水的滋潤下開了花。或許還有別的東西也在曠野中盛開。例如艾沙克那朵有眼睛的玫瑰。
阿布阿許肯。蘇麗安心想。
晴朗的日子像是永無止境般過著,情況依然沒有改變。她的老師說,外頭荒地上,阿布阿許肯的生長物已經開了花並且開始枯萎,因為他們不適應這個環境。然而,埃許的焦躁不安卻日益加劇。
他睜開眼睛,望著她,然後竟不可思議地露出微笑。
「它們包圍住他?」芮布卡太太問,她的聲音比較溫柔了。
「我不願意談論它,理由大半是個人的。因為這個回憶並不愉快。」
「好,我過去。」
「可是你在這裡做什麼?再過幾小時天就黑了。」
蘇麗安心想,就像是溫室花朵,被移植到不對的氣候和土壤中。

當然,她非得忍受。過去、現在以及未來的每一天,她都得忍受。
「是的。」蘇麗安承認。「沒錯。」
杜瓦利說:「你說那個男孩死了。」
「可能是。可是我們不能讓他去。風險太大了,他也許會受到傷害。」
然後他哭了起來,蘇麗安就得離開房間了。照顧埃許的護士跟著她走到走廊,說:「他已經好幾天都吵著要離開這裡。不過這是頭一次提到阿布阿許肯。」
這一次她回答就沒那麼快了。「是的。」她成長的故事在地球第四年期的人當中廣泛流傳。

沙漠中的那個男孩。火星沙漠上的那個男孩。

它們絕對是知道埃許的。有幾棵最高的生長物弓成半圓形,而用尖端刺進男孩身體。在他胸口和腹部共刺了三個地方,衣服上留下一小團一小團乾了的血漬。起初蘇麗安看不出他是死或活。
「而萬諾文卻把種子帶到地球。」
「你的同胞一定研究過這些遺骸。」
「但還是勉強吧。」芮布卡太太說。
她在艾沙克床邊的椅子上醒來,在乾熱的空氣中冒著汗。芮布卡太太已經進了房間,正望著她。
在蘇麗安兩段生命中都沒有過這種事。她不是唯一爬到牆上觀看的人。巴基亞站背對著歐默山脈的山脊,大部分殘骸會落在乾燥的南方平原上。平原在星光下伸展,顯得神祕莫測。那天晚上,天空滿布一道道火線般的流星,蘇麗安凝神看著這場演出,一直到討厭的睡意襲來。她的照顧者把一隻手搭在她背上,送她回去睡覺。
蘇麗安閉起眼睛。她不想回憶這些事件,然而回憶卻常常是不請自來湧進腦海。但是芮布卡太太沒有說錯,即使蘇麗安多麼不願意承認。是時候了。

埃許也爬上扶牆,看著那些殘骸落下,發出綠色和金色的亮光,但卻沒有表現出任何反應。
「製造艾沙克的程序從前也嘗試過?」
「是沒有。」蘇麗安承認。「我們和地球直接溝通時也沒有提到。即使在火星,這種事也很少見,差不多每兩三百年發生一次吧。」
他們做的事看起來沒有明顯的原因……他們在千百萬年前把地球放進一個時間很慢的泡泡裡面,可是沒有人知道為什麼。
他感覺……很不一樣。
放在泥土上的手似乎碰到什麼,他低頭看了看。當手移開時,泥土鼓脹起來,泥屑四散落下。蚯蚓,他心想。不過這不是蚯蚓、不是看過的任何東西。它緩緩從土中扭動著鑽出來,像是一根有指節的肥胖手指。也許是某種樹根,但是長得太快,不可能是大自然的東西。它像是感受到艾沙克的溫度一樣,朝著他的手伸過去。
「把他刺死了?」
但是這個療法有個缺點,這也是它很少用來介入醫療的原因。它不只提供本就有的長壽,也干擾了她生命的自然周期。在青春期,每一個火星孩子都會長出深深的皺紋,使火星人外觀上與地球人有明顯區別。但這情形卻沒有發生在蘇麗安身上。她依然是(以火星標準來看)沒有性別、皮膚光滑得醜怪,是和*圖*書個長得太大的嬰兒。當她往鏡子裡看的時候(即使在今天),還是免不了會想到某個粉紅色而形狀怪異的東西,就像是在一截腐爛樹身中扭動的蛆。為了保護她,不讓她受到羞辱,就由巴基亞沙漠站的那些救了她性命的第四年期人收留她、養育她。在沙漠站,有上百個寵她、疼她的父母親,而巴基亞那些乾燥的山丘就是她的遊樂場。
「不危險。它們生命很短暫。」
「是的。」
比平常要警覺:不只是醒來,而且比從前都要清醒。他的視力似乎更敏銳、更集中。他感覺到如果他想,還可以數得清空氣中的塵灰粒,即使室內只靠床邊燈光的照明。
艾沙克站在門外,身上仍然穿著睡衣,兩個膝蓋上帶著髒污,兩手也髒了,神情抑鬱。
「有問題就請問吧。」
她猜想,這是不是就是宗教書籍上提到的在神面前的顫抖。假想智慧生物不是神(如果她了解「神」這個簡單卻超有彈性的字眼是什麼意思的話),不過他們卻擁有如神一般的力量,也同樣神祕不可解。她不相信他們具有有意識的心靈,甚至覺得「他們」這個詞都是誤稱、都是粗糙的擬人觀。當「他們」顯現時,人類自然而然的反應就是畏縮和躲藏。這是兔子對狐狸、狐狸對獵人的本能反應。
她的老師聳聳肩。「這不是你我能決定的。」
「莫埃女士,」杜瓦利博士嚴厲地說:「那個男孩是怎麼死的?」
蘇麗安正襟危坐。「當然,我很樂意盡力幫忙。」
當然,主持會議的是艾夫蘭.杜瓦利。他把手揮向房間前面一張椅子,要蘇麗安坐下。「在危機更進一步發展前,我們希望你能解釋幾件事,莫埃女士。」
「什麼?誰?你想去看誰?」
蘇麗安讓交誼廳裡的靜默再持續一會兒。現在已經很晚了。萬籟俱寂。她想像自己可以聽見沙漠的風在她耳中一波波吹動。
當這支隊伍走過低丘區、進入南方沙漠的盆地時,蘇麗安親眼看到那些墜落物正在腐爛。當時卡車駛近一團乾燥並且正在破敗的……呃,東西吧,蘇麗安只能用這個詞來形容。一根淡黃色、有兩人高的寬口管,高高立在一堆圓球、角錐和銀白色鏡子之上。這些東西全都是從佈滿小石子的沙漠地面長出來,又死掉了。或者說幾乎死掉了。幾根像羽毛的捲鬚像是巨大的鳥羽,無力地在超現實的垃圾中搖動著,也或許是乾燥的微風吹動了它們。
「他的情況有改變嗎?」
一生中兩次,蘇麗安心想,這是我特別的負擔,要在一生中親眼目睹兩次。
杜瓦利清清喉嚨,說道:「火星檔案裡沒有提過這種事。」
芮布卡太太不理會這句批評。「是第四年期團體中其他成員的反對。我們依據的信念並不是每個人都有的。我們知道我們是少數人,少數人當中的少數。也知道你在別處為火星人做事,莫埃女士。知道你最後一定會找到我們,也準備要對你坦誠。基於你與一個比我們古老許多的團體的關係,我們尊敬你。」
她不喜歡那幕景象。她這漫長的一生中,這幕景象始終縈繞不去。
艾沙克沒能再說任何話就閉上了嘴,陷入一場喚也喚不醒的睡眠中了。那些第四年期的人繼續照料他,但是對他的狀況都束手無策。他的生命跡象穩定,似乎沒有立即的危險。

「你在這方面有些個人經驗,這是真的嗎?」
「我不知道。我猜是想找同類吧。使假想智慧生物的複製者聚集、分享資訊並且複製的本能或程序,或許在男孩埃許身上也同樣能運作。一旦接近掉落的殘餘物就會有危險。」蘇麗安說。
他走進植物叢中,循著園丁鋪設的石頭路踱去。今晚空氣涼爽,園中花草盛開。夜晚開放的仙人掌開花了,即使在昏黃月光下也看得出十分鮮豔。
「由他們廢棄的細胞構成的。」杜瓦利博士說。
她彎下腰,假裝在檢視一塊頁岩或是一隻急急竄過的沙甲蟲,低聲說:「你怎麼溜出來的?」

「說下去。」杜瓦利說。
芮布卡太太說:「抱歉,是發生什麼事?我不明白。」
回到床上,蘇麗安發現睡意已消。她醒著躺了好久,思索所見,也想著阿布阿許肯裝置的堆積殘骸。想到那些吃著冰塊和岩石的東西,在漫漫年月、遠離太陽的寂寥中出生、死亡,他們的殘餘物穿過大氣層落下時會燃燒。其中有不少殘餘物存活下來,開始一種不完整的新生命。歷史書上描述過這種奇特而具有怪異機械特徵的生長物,這個行星上的溫度和(對他們而言)具腐蝕性的空氣,並不適合他們生存。這是真的嗎?如果是的話,她能不能親眼看到?天文學家說這些物質會落在距巴基亞站不遠的地方。蘇麗安是那麼的著迷於假想智慧生物,她真想親眼看到一個活生生的樣本。
杜瓦利博士說:「這些生長物……很危險嗎?」
「你可以和我們分享這個經驗嗎?」
沒有人跟他們說過話,除非你說過。也沒有人看過他們。不過他們的零星碎片不時會從天空中掉落,奇怪的事會發生……
這些人當中大部分一定都是在時間迴旋之前出生的,蘇麗安心想。和其他地球的第四年期人一樣,當中很大比例來自學術界;這其中也有技術人員,幫忙維修低溫保育器;還有一名技工、一名園丁。就像火星第四年期人,這些人也把自己和一般社區隔絕。他們不像把蘇麗安撫養長大的第四年期人,但是的確是第四年期的人;聞和*圖*書起來就有一股第四年期味,非常陰沉、非常自大、非常自負而不自知。
這其實不是昏迷,只是睡眠,是很沉的睡眠,而且持續好多天。這天晚上,艾沙克醒來了,醒來的時候,房間裡只有他一個人。
「這兩者也許並沒有很要緊的區別。沒有證據顯示他們的自我複製機器不是受控於他們自己的網絡智慧,以及他們自己偶然的演化。很自然地,他們生命的碎屑會在太陽系當中流動。偶爾這些殘餘物就會被一個內行星的重力捕捉下來。」
「你需要食物和水。」
或許她感覺到的是她自己的未來,像是河水上漲,朝她湧來。

他並不怕。呃,不對,這話不是真的。一部分的他的確害怕,幾乎嚇得僵住。平常部分的他想要退縮,跑回房間以確保安全。然而現在有一種全新的感覺超越了這些部分的他,將他整個人籠罩住,讓他覺得大膽而自信。對這個新的艾沙克來說,這根淡綠色的手指一點也不嚇人,甚至毫不陌生。他認得,雖然叫不出名字來。
「不要告訴別人。」埃許求她。
「我們找到他的時候,仍然清醒。」
天上星星閃亮。艾沙克凝視良久。它們是符號,教人似懂非懂;是字母,組成單字,再組成他幾乎(但還不完全)可以看得懂的文句。
「就像艾沙克嗎?」芮布卡太太問。
「可能是氣力耗盡吧。最後我們在一個小漥地發現他,起初看不見,一直到我們走得很近才看到。他平躺著,幾乎沒有了呼吸。他周圍……」
男孩膽怯的聲音倒顯得這個詞更怪了。蘇麗安感覺一陣寒意從背脊底部爬到腦門。
「阿布阿許肯。」
不過她這番話的對象,是出生在地球那喧鬧森林中的人,即使他們的第四年期也是異類,是不能指望他們了解的。生命的最後時期,那精選的數十年,對他們而言只不過是多個幾年可以呼吸。火星上所有的第四年期形式上都要和其他人隔絕。當進入第四年期時(除非是像蘇麗安那樣在特殊狀況下進入),就要受到限制,同意過著隨之而來的幽僻生活,這已經成為一種傳統。地球第四年期曾試圖重建一些這種傳統,而這群人還甚至退居到一處類似沙漠中的庇護所。可是不同的是……他們不了解它的負擔、他們還沒有準備接受這神聖的知識。
「蘇麗安,」他說,「我找到它了。」
又是一件驚人的新鮮事。這是他頭一次說出她的名字,也可能是頭一次說出任何人的名字。踩在她眼前沙地上的不是埃許,而是埃許再加上別的東西。
又是一個大晴天。岩石在沙地上投下深沉的影子。蘇麗安在大門附近漫步,腦袋裡空空的,試著不去想埃許的事。就在這時候她看到他,踩在一塊大石頭的影子當中,面向著南方,像海市蜃樓般站在那兒。蘇麗安大吃一驚。
她最後一次看到埃許活著,是一天以後。
「可能是在他睡著的時候在周圍長出來的,或者他是故意走過去的。有一些……刺穿他了。」她碰了碰肋骨、腹部,說明是哪些地方。

埃許顯然也是。
「這些是第四年期的事!」蘇麗安被自己語氣的兇猛嚇了一跳。「你不明白。這是不『祖瑞』。」她無法確切翻譯出這個詞和它所有的微妙涵義。「讓未改造的人知道這事是不對的,也很不適當。未改造的人並不想知道,這些事是給很老的人去擔心的;一旦他們接受長壽的負擔,就也要接受『這個』負擔。不過我很願意在你開始這個計畫以前就告訴你那些,杜瓦利博士,如果你沒有把自己藏得那麼好的話。」
杜瓦利博士終於還是開口:「可是,你們還是可以告訴我們……」
蘇麗安心想:非要嗎?非要再忍受一次嗎?
但是他卻睜開了眼睛。他睜開眼睛,輕聲說:「蘇麗安……」
「有可能。」
「他周圍長出了東西。他被包圍在某種假想智慧生物殘留物的矮叢中。那些東西看起來很危險,尖尖的像矛,由一種堅脆的綠色物質組成。發育得也不完整,顯然不牢固。不過仍在動……仍然是活的,如果你接受這種形容的話。」
「到沙漠。」埃許說。
第二件明顯的事是,這裡瀰漫著一種愁雲慘霧、幾乎像是傷慟的氣氛,彷彿這些人明白他們創造的生活即將結束。這一點倒是絕對正確。這個團體無法再存在下去了。它開創的目的是養育艾沙克,而這個過程很快就要結束……不管是怎麼結束。

蘇麗安第一次面對假想智慧生物,是當她注視著埃許那改變了的眼睛時。現在是第二次。雖然天氣很熱,她卻打了個寒顫,身子往後縮,靠向羅其斯。

第二天早晨,站裡氣氛相當興奮。埃許情緒很激動,他打從嬰兒期以來第一次哭了。他的照顧者發現他把頭往他臥室的南面牆上撞。某種看不見的影響力粉碎了他一貫的怡然自得。

「有人來了。」他說。
巴基亞沙漠站的第四年期人鼓勵這份友誼。他們對埃許倔強的沉默和他智力所顯現的不夠聰明感到失望。他很認真,但卻沒有好奇心。他睜大眼坐在那些大人為他設計的課堂裡,也吸收相當大量的知識,但是對它們卻是漠不關心。天空掛滿星星,沙漠滿是沙土,但是就算星星和沙土互換了位置,埃許也無所謂。他有沒有跟假想智慧生物說話,或是他們有沒有跟他說話,沒有人知道。在這個話題上,他沉默得頑固。
蘇麗安表面雖平靜,心裡卻嚇壞了。
「這裡必定就是他想和-圖-書要去的地方。」蘇麗安說。
「別害怕,這裡沒有危險的東西。」他說。
不過她並不害怕,不怎麼害怕。佔據她全身的是一種不同的情緒,一種令人眩暈的感覺,混雜著恐慌與著迷。這些是阿布阿許肯的碎片、是滿布星星的東西的某部分零件、是一個神祇身軀的筋與骨。
「落在我們身上的塵灰,是同樣的現象嗎?」芮布卡太太說。她的聲音嘶啞,帶著一種有敵意的急切。
而埃許,當然啦,是什麼話也不會回的。
蘇麗安感覺到室內的驚異。萬諾文和傑森.羅頓這兩人的名字,在地球第四年期人當中提到時都是帶有敬意的。然而他們畢竟也是凡人,容易疑慮、害怕、貪婪,以及倉促做出決定,好在閒時後悔。
不過她沒有等著看男孩有沒有聽從她的勸告。她轉身向著沙漠站,假裝沒事發生,走向她的照顧者,沒說半句話,彷彿埃許置身多年的沉默進入她的喉嚨,讓她失了聲。
這天早晨,蘇麗安在屋外,走在他倆一向一起散步的地方。她的照顧者離她有一段距離,知道她心裡很亂,想要一個人靜一靜。
埃許被製造的目的是要與假想智慧生物溝通,雖然蘇麗安覺得他似乎連和周遭的人溝通都沒辦法。即使是對蘇麗安(他似乎很喜歡和她在一起),每次說的話也很少超過幾個字。埃許和眾人隔開,蘇麗安只在一些指定的時間才可以去看他。
芮布卡太太坐在主桌上,在杜瓦利博士右邊,她投給她一個銳利和懷疑的目光。「我希望這話是真的。你知道,當我們十三年前接下養育艾沙克的工作時,我們面臨一些反對……」
他肯定死了。身體這樣被刺穿,誰能活得下來?
蘇麗安走進交誼廳時,發現有兩件事很明顯。一是她不在時,他們已經都討論得差不多了,她被找來這裡是要作證,而不是商量。
艾沙克躺在床上,胸膛隨著呼吸的節奏起伏。蘇麗安坐在床邊椅子上,不時會打個小盹。她常常做夢,夢得比她孩童時更震撼也更深沉。夢中她置身在一片不同的沙漠,那兒地平線比較近,天空是一種透入人心的暗藍色。沙漠上有石頭、有沙子,還有許多色澤鮮豔的管狀或細瘦的植物。活像一個瘋子的幻覺成了真。當然還有這個男孩。不是艾沙克。另一個,第一個。比艾沙克還要柔弱,皮膚比較黑,但是眼睛也像艾沙克一樣,怪異而佈滿了金色亮點。他因為疲累,昏倒在地。蘇麗安和一群成年人在一起,而她卻是第一個膽敢走過去的人。
「養育他?芮布卡太太,還是製造他?」
蘇麗安坐在艾沙克房裡陪著他,窗外遠處陽光照在沙漠上,將陰影隨著時間一點一點推移過鹼性的沙礫。兩天過去了。一天早晨,天空上煤黑色的烏雲層層密布,雷電交加。每年這時候偶爾會來幾場暴風雨,為山區帶來一點雨水。夕陽西下時,風停雨歇,天空恢復一片澄藍。空氣有股新鮮而刺鼻的氣味。男孩仍然沉睡著。
這件事並不是完全意料之外。火星的天文學家已經在好幾天前就追蹤到塵雲的移動。這裡的人對即將發生的事都覺得很興奮。蘇麗安獲准爬上樓梯,到巴基亞沙漠站一座高扶牆上觀看熾烈的落塵。沙漠站在五百年前最後一場戰爭中曾做過堡壘。
她告訴男孩:
「你說的假想智慧生物,我猜你指的是他們的機器?」杜瓦利博士說。
埃許單獨和蘇麗安在一起時最為活潑。在某些日子,他們可以離開沙漠站去探索附近沙漠。有人監督他們,這是當然啦,總是有個大人會在他們看得到的地方。但是和沙漠站那些封閉的空間比起來,這已經是很狂放的自由了。巴基亞乾燥得嚇人,但是稀少的春雨有時候會在石頭間積成水潭,蘇麗安喜歡這些臨時池塘中游來游去的小生物。有一種小魚,在乾涸的時候會把自己藏在胞囊中,像是種子一樣蟄居,而在稀罕的雨落下時甦醒。她喜歡把藏有許多生物的水用雙手舀起,讓埃許靜默而又帶著驚異的表情,看著那些扭動身軀的小東西滑出她的指間。

蘇麗安和男孩同年。她並不是生在巴基亞沙漠站,但是也記不得其他的家。她對於在巴基亞之前的事所知有限,而且都來自那些老師所說的故事:一個女孩和家人被帕亞河的洪水沖走,在約五公里外下游水壩的入口濾網上被人救起。她的雙親都喪生了,而這個小女孩,這個無人記得的蘇麗安,受到重傷,唯有大量生物科技介入才能得救。
那個男孩。
蘇麗安從沒有跟埃許有這麼多的對話,和往常比起來,這簡直是滔滔不絕了。她說:「我會的,我的意思是,我不會說的。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確切地說,女孩蘇麗安必須重建,而方法就是用延長生命的第四年期療法。
「不幸的是,沒有找到任何答案。」
「沒有人看到。我偷了一件袍子。」他說,舉起一件很大件的沙漠白袍,還揚了揚那兩條袖子。「我爬上北邊扶牆,那邊連著岩牆,我就順著爬下來了。」

「你說去看他們,是什麼意思?」
這個團體中只有一個人沒有參加這次會議。芮布卡太太匆忙去開了門。
「好像我能感覺到他們一樣。」她低聲說。
他們真的在那裡嗎?這些假想智慧生物、阿布阿許肯,或者至少是他們的殘留物?蘇麗安向她的照顧者提出這個問題。這個照顧者是個虛弱的老人,在變成第四年期以前是位天文學家。他說,是的,南邊有一些活動。還給她看一組前幾天拍的空中攝影相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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