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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三部曲3:時間漩渦

作者:羅伯特.查爾斯.威爾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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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特克的故事

第二十四章 特克的故事

我也只能請他進來坐坐。他在思索該說什麼,我再次提醒自己,信口撒謊是騙不了他的(也騙不了領導),剛才說謊實在太蠢了。我只能說實話,選擇性說實話。
「我們每個人都有罪過。」
特克,對不起。你爸跟我爸談條件,只要我願意跟你分手,就幫我付大學學費。這種交易爛透了,可是我爸媽逼我非答應不可,說這是我唯一能進好學校的機會什麼的,巴不得能從你那種族歧視的老爸身上揩油。我想叫他們去死,可是說真的,我們兩個窮光蛋年輕人能過什麼好日子啊?我是愛你,可是用不了多久我們就會發現為了愛情付出的代價太大了,然後開始互相埋怨。不要怪別人,怪我一個人就好了。我知道我可以選擇,也知道我這麼做大概是錯的,可是我有我的人生,我得設想未來。我在哭,拜託不要再寫信來了。
「真不巧,我是想邀請,邀請你們兩位。芬雷先生,請你務必光臨寒舍。帶崔雅一起來。我家人都在。」他散發出強烈卻膚淺的誠懇,就像爐子散發熱氣一樣。「五百年的歷史就要邁入高潮,到那一刻你不應該獨自一人。」
奧斯卡終於開口:「我們管理階層有些人有點信不過你。後來你願意接受手術,就沒什麼人有話說了。現在我們再過幾個鐘頭就要看到最後的結局,又有人提出這個問題了。這些日子以來,我覺得我算是你的朋友。」(他是真的相信他講的這些。)「身為你的朋友,看到你漸漸成為巴克斯的一份子真的很開心。你快要成為真正的巴克斯人了。這誰都看得出來,但你總是觀望,好像很怕我們一樣。」他抬起頭來,「你會怕我們嗎?」
幾乎是一瞬間,機器就從地面上消失了,只留下灰色的濃霧。攝影機鏡頭持續拉近,到最後濃霧填滿整個螢幕,已經不是霧了,而是一堆一顆一顆的小東西。我運用網絡技巧,放了一個公制單位的比例測量器,發現這些小東西大小都一樣,最長的軸長度是一公分多一點。
他是在把了解與感覺分隔開來,把事實和我經歷的事實區隔開來。「我是感覺到了。」我說。這也是實話。我能感覺到,是因為我腦袋裡發生的事。醫護人員跟我解釋過。大腦有個區域叫做內側前額葉皮層,嚴格說來不算是大腦邊緣系統。內側前額葉皮層是控制道德判斷,是節點要滲透、控制的最後一關。我說:「感覺就是……在冬天的晚上站在屋子的門廊。屋子裡有人,也可以說屋裡、屋外都是一家人……」
「是領導寬恕我們,領導就是我們的良知。」
這話奧斯卡愛聽。他眉開眼笑,臉上浮現微笑。
艾莉森看著新聞,我睡了一兩個鐘頭。她看到農民被殺,悶悶不樂,也提高戒備。根據新聞畫面,巴克斯核心各地爆發小規模暴力事件。一個女人從住宅層的高牆跳下自殺。一個男人用廚房菜刀狠刺他剛出生的女兒。一波波互相衝突的情緒襲來,領導招架不住,差點沒辦法把這些情緒一一辨識消滅。還有更糟的消息。艾莉森把我搖醒:「你一定要看看這個。」她說。
「你殺的那個人一萬年前就死了。一直在判斷錯誤造成的悲劇上打轉於事無補,只是浪費時間與精神而已。」
他想回嘴,又閉上嘴巴點頭同意。他大概是看出來我有多羨慕他,大概是太好心了,所以說出來。
我好像把我家的情況講得太糟了,至少我們表面上過得還不錯。家裡不愁吃穿,我唸的也是好學校。我爸的生意雖然鬼鬼祟祟,卻也一帆風順。我聽見我爸在電話上和人吵架,他總是占上風。有時候會有西裝筆挺的男人來找我爸,輕聲細語、畢恭畢敬和我爸說話。有時候我會想:我爸做的事情是不是違法的啊?只是又覺得這個想法很荒唐。我覺得我爸應該是在規避無關緊要的法令,也許是在避稅、避進口稅。我看電視還有網路上都說這種行為是值得稱讚的,換個角度看,搞不好還會覺得很神勇。時間迴旋那些年,我們都明白規則一旦瓦解,要嘛自立自強,要嘛就等死。那個時候為了養家活口,違法的勾當也得幹。
不知道奧斯卡從我的臉上看到什麼,總之他突然退縮了一下,突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表露出不確定感。「假想智慧生物不可能把那些農民帶走……那些農民會死也是遲早的事。」
「你不要以為領導是一個人。」艾沙克說,「領導並不是一個人,也不像你想的能看到這裡的情形。」

我這是說謊,更糟的是失策。他知道我在說謊,疑心大起。他說:「我能不能跟你聊聊,聊一下就好?」
他凝視著我,因為憤恨而紫漲了面皮。他聳聳肩:「你才剛裝上節點,很快你就會懂了。」
地面歷經歲月的折磨,變得坑坑洞洞的。甲醇在地上形成幾個水窪,流向倉庫裡面。甲醇的味道很刺鼻,我眼淚都出來了。甲醇填滿了油地氈的縫隙,沿著走道穩穩往下流,東積一灘,西積一灘。這一罐的容量是八公升,感覺倒出來的卻遠遠不只八公升啊!
「去吧,奧斯卡,」我說,「去跟你家人在一起。」
他張開嘴巴要說話,可是我已經扔下火柴了。火柴在空中墜落,留下一道煙圈。我還來得及在驚慌中倒退一步,他卻只是傻傻看著。我看他大概不知道接下來會怎樣。
去年我愛上了一個名叫蕾蒂夏.菲利浦斯的女孩。就像一個十七歲孩子那樣,全心全意傻傻地愛著她。蕾蒂夏比我高個兩、三公分,長得甜美動人。我每天早上醒來,常常擔心有一天她會發現特克.芬雷配不上她。她不只漂亮,還很聰明。要不是因為時間迴旋之後大家都勒緊褲帶,獎學金大幅縮水,我想她應該能進長春藤盟校。她想當海洋生物學家,想防止海洋酸化。她也參加抗議活動,反對會製造硫酸鹽懸浮微粒的工廠。

  一

「你的來歷不太一樣,其他不一樣的地方都無關緊要。」
艾沙克起身離開,走到房門又遲疑了一下。他這個人一半是脆弱的小孩,一半是發光的怪獸。他幾乎是帶著傷感,問我們還有沒有什麼問題。我說沒有,艾莉森搖搖頭。
我看了四周最後一眼。我想著艾莉森還在等我,動身前往飛行船停靠區。
這只是證實了我本來就知道的事情,那就是這些東西就是在威爾克斯盆地圍攻我們先鋒部隊的水晶蝴蝶,現在數量比那時候多出許多。假想智慧生物機器一定是全部都轉換成蝴蝶了。
「是嗎?你要讓我們認識你才知道啊。」
「我是外國人,跟他們不一樣,還很醜陋,很討厭。」
「可是……領導還是在我的腦袋裡。」
「到那時候,」我說,「我想跟艾莉森在一起。」
「奧斯卡,這你就搞錯了。」
「不管你有什麼事情不希望我們知道,我跟你保證巴克斯都不會介意。」
我沿著老鐵路路基走,走到我爸倉庫裝卸貨區的對面。我發現兩座混凝土橋臺之間有個黑暗的空隙,就蹲在別人看不到的地方,當然這裡也不太可能有人路過就是了。倉庫現在關閉著,我爸有時候會在這裡待到很晚,處理一些突發狀況,今天他倒是沒留在這裡,已經回家吃晚飯了,拿了杯酒坐在沙發上,眼睛死盯著二十四小時新聞頻道。雨還在下,我全身濕透,冷得打哆嗦。說也奇怪,今天明明又悶又熱,這雨不是來自這些隱蔽的後巷,是從比較冷、比較高的地方來的。我盯著倉庫,看了半個小時。我之前勘查地面,發現這裡過了午夜就只剩下一個夜班警衛,那是個瘦乾巴的流浪漢,是我爸從市中心的公車總站雇用的。我看著那幾扇窗戶,連他的習慣都摸得一清二楚。他每個鐘頭有十五分鐘會把樓上樓下幾層巡一遍,其他的時間都待在小房間裡,那個小房間有一扇毛玻璃與鐵絲網加強的窗戶。我看光線一閃一閃的,想必房間裡有閉路電視。
我們按照計畫逃跑之前,艾沙克.杜瓦利又來看我們。他還是跟以前一樣,讓網絡的內建感應器聽不到我們說話,不過我想還是有一個監視設備在看著我們,那就是我身上的節點。領導想知道這裡的情形,透過我的眼睛不就全看見了嗎?
我正要扔下火柴,這時右邊的門打開了,那個夜班警衛走了進來。
「我殺過人。」我說。
現在下著傾盆大雨,剛好給我做掩護。我爸做生意的地方在時和_圖_書間迴旋之前就存在了,是一棟二十世紀的磚牆建築物,窗戶小小高高的,是綠色的鉛玻璃。這棟建築物面向著一條陰鬱的街道,不過建築物後面才是真正幹活的地方,進貨卸貨都在那裡。我爸帶我去過那裡兩次,我媽不高興,他還是帶我去,他讓我看看倉庫,只是沒看到他那些勾當就是了,他大概是希望有朝一日讓我接班。我兩天前才勘查過這一帶,擬定了計畫。我沿著兩棟相鄰建築物中間的狹窄走道,走到後面的巷道。很久以前有條鐵路支線經過這幾間倉庫,後來鐵路支線上鋪了柏油,現在有些地方的柏油脫落了,露出老鋼軌,在街燈煙霧般的橙色燈光下閃耀。雖然雨勢凌厲,我還是聽得見我拿著的罐子裡易燃液體嘩啦嘩啦的聲音。
黑夜中油膩膩的雨水從屋頂滑落,沖進排水溝裡。我走在空無一人的後街,拎著裝在塑膠袋裡的一罐甲醇。我的右口袋裡面有一盒火柴,也包在塑膠袋裡,為了保險起見,我還帶了丁烷打火機,店員跟我說那是防水的。
我不想告訴他我所明白的艾莉森是怎樣。
我愛我爸。我對自己說我愛我爸,我也相信我愛我爸。只是後來我爸把傳統道德丟一邊,又像神經病一樣死要人家服從他,我才跟他起了衝突。
我想起艾莉森走到飛行船停靠區,她現在大概已經在那裡等了。她在等我,巴克斯的其他人則在等待前往天堂的門票。
對結婚這件事我是認真的,認真到在廚房的桌邊跟我媽實說了。我媽一語不發認真聽著,靠在椅子上,對我說:「我再也不知道怎樣叫對,怎樣叫錯了,我看我大概這輩子從來都不知道。你要想這樣做,我看你還是離開這個家比較好。」她又哀怨地說了一句:「我希望哪天能跟蕾蒂夏見面,等到能見面的時候,在那之前我不會跟你爸透露一個字。」
奧斯卡說:「崔雅在嗎?」
他起身:「好吧。芬雷先生,再見。」
我知道我媽是說真的,但是那年夏天一定發生了什麼事,讓我爸起了疑心。我不知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我爸看到我忘了刪除的簡訊,或是聽到我跟蕾蒂夏講電話。我爸沒有問我,不過他問了我媽,我媽拗不過他,只好一五一十招了。
我們決定分頭前往飛行船停靠站。艾莉森選了一條路線,避開住戶眾多的區域。她趕在走廊照明調到大白天之前離開套房。我們原本打算我先等幾分鐘再出發,刻意跟艾莉森保持一段距離,領導可能已經起疑了,不要讓嫌疑加重。
藍色火焰迅速擴散在液體表面,也擴散到他的鞋子四周。空氣與蒸汽之間那道要命的界線打破了。大量熱空氣瞬間噴發,我整個人被推倒在地上。我轉身快速跑出門外,跑進傍沱大雨中。現在門口已經是一片火海與黑煙,我還是能看見那個夜班警衛身上著火了。他想跑走,要是真能跑走還能掾回一條命,但是他的腳從腳底開始著火。他像跳舞一樣跳了一會兒,接著倒在燃燒的液體中。乾燥的地板像火種一樣燃燒。我看他的樣子像在尖叫,大火鋪天蓋地,我什麼聲音也聽不見了。
我能看透他的情緒,他當然也能洞悉我的情緒。我們看的是彼此的情緒,不是想法,但是我說謊還是會被他逮到。我希望他會把我藏不住的情緒波動看成面對危機的正常反應。
她家不算有錢,也不算窮。我們家住在有柵欄、有警衛的社區裡,她家就住在社區旁邊。我想她家的房子應該是租的,我沒跟我爸媽提過蕾蒂夏,我知道我爸一定不喜歡她。在德州和路易斯安納州加入美國之前,就有芬雷家的貧困祖先生活在那裡。我爸遺傳到他們不可理喻的種族歧視,不過他早就練就一身深藏不露的好功夫,該裝的時候還是會裝出來。他在伊斯坦堡就很難接受,到了休士頓還是牢騷一堆。他一回家就會脫掉寬容的虛假外表,像脫掉一雙太緊的鞋子那樣。他說全世界都在製造雜種,他知道誰是罪魁禍首。我不曉得我媽是不是也這樣想,就算她這麼想,她也從來沒說。我媽跟我一樣,習慣把我爸的牢騷當耳邊m.hetubook.com.com風,只是裝作很注意聽。
「你不用一個人承擔。」奧斯卡說。他的口氣跟第一浸信會的牧師一樣寬厚又處變不驚。我小時候我媽常帶我去第一浸信會。「芬雷先生,我們會跟你一起承擔。等到你的介面弄好,領導也會跟你一起承擔。」
我從口袋拿出紙板火柴,剝掉防潮的外包裝。紙板火柴是乾的,我的手卻是濕的。我點了兩根火柴都沒點著,到第三根終於點起火焰。我想走道上濃烈的氣體搞不好不用點火就會自動燃燒。我這把復仇之火會不會吞噬自己?這都不重要了。
「他們就會這樣追著我們跑。」艾莉森說。她看了我一眼,意思是說:我們現在就得走。
「我不是說我的罪過。」
「是有人下決定。」
他用犀利的眼光掃描著我:「你沒有早點加入網絡真是太可惜了。你已經很接近了,不過我想你還是不了解你能活著看到這一刻,我們能活著看到這一刻,是多麼幸運。」
「但是我一直覺得我跨進那道門,屋裡的人不會歡迎我,因為他們會知道我是什麼人。」
我們敲定了計畫的最後細節,計畫很簡單。艾莉森和我會分頭前往軍用飛行船停靠的高層地。我們需要比較大的飛行船,可以一趟直接抵達印度洋,跨越拱門,不用中途停下來加油的飛行船。飛行船停靠的地方不會有警衛看守。一個跟網絡緊密連結的地方是不需要警衛的,不過萬一有老百姓或技術人員碰巧在那裡,可能會干擾我們,要是領導又發覺我們的打算,那就更糟了。我們上了飛行船,我會駕著飛行船離開停靠站,一旦離開,飛行船(還有我的節點)應該就接收不到來自巴克斯核心的信號。
「不在,我不知道她什麼時候回來。」
「奧斯卡,我不是要跟你吵。難道你不覺得能把種族屠殺合理化的良知有問題嗎?」
「奧斯卡,我的意思是說我不是一個沒有罪過的人。」
我跟著她走出臥室。她要我看的是高空拍攝的假想智慧生物機器最新畫面。畫面一開始,假想智慧生物機器爬過乾燥的冰河河谷,爬向羅斯海海岸。比起昨天,他們現在當然是更靠近我們了,不過除此之外畫面看起來一切正常。無人駕駛的飛行船繼續在安全範圍之外繞行,拍攝角度也稍有改變。我在想我應該看什麼呢?答案接著就出現了。突然間所有假想智慧生物機器同時開始變形、分解。
那時我十八歲,我從我和父母一起居住的郊區出發,搭上公車,一路換了三次車。最後一輛公車上只有幾個鬱鬱寡歡的夜班工人,我希望我看起來就是個全身濕透的倒楣鬼低薪工人,不要太突兀才好。公車穿過一個像監獄一樣陰森的工業園區。我下了公車,一個人在公車站牌下面站了一會兒,公車笨拙遲緩地轉了個彎,噴出大量柴油廢氣,街道就空無一物了。我爸經營的犯罪集團大本營倉庫距離這裡只有一兩條街。
他走了出去,門關上了。我等到確定他離開走廊了才行動。我告訴自己該走了,可是我又想,什麼都不做多輕鬆啊!之後會怎樣就怎樣吧!逃離的想法很愚蠢,是虛榮心嚴重作祟,是侮辱幾百萬生在巴克斯核心、死在巴克斯核心的人,也是侮辱幾百萬現在生活在巴克斯核心的人,他們的希望可是在我眼前熊熊燃燒呢!
我有資格清清白白地死去嗎?

  二

大腦邊緣節點已經發揮作用了。我好想、好想接受他所說的救贖,我當時在第一浸信會也是同樣感覺,那時候我的罪過都是些小事。年輕人,把你的重擔卸下,放在救世主的腳邊。我那時候還是個孩子,就已經明白為什麼這麼多哭泣的人會到教堂的聖壇去。領導知道我,知道我的一言一行一舉一動,我從裡到外都瞞不過領導。我的罪過就是領導的罪過。
「我了解。」我說,「謝謝你邀請,我還是想一個人面對這一刻。」
「他們會在這裡,完全是因為巴克斯奴役他們,把他們帶到這裡。」
我爸就是在這間矮矮的磚造建築物弄錢給我們家買房子、買後院游泳池、買我身上的衣服,還有收買我最大的希望,讓她和圖書背叛我。就是這間倉庫還有我爸在倉庫裡面的勾當,害我媽一直悶悶不樂,害我丟臉丟到家。所以我才會頓悟,覺得應該燒了這房子。是,我是為了復仇沒錯,不過我也想用一把火淨化這裡。我看過人家說在戰場上,有時候為了止住嚴重出血,會燒灼傷口。我現在就流著血,這棟房子就是我的傷口。
那個被藍色火焰席捲的男人。
他的種族歧視幾乎到了老古板、惡毒的程度,不過也起不了什麼作用(我是這麼覺得啦!)。不管怎樣,我還是不太想讓他知道蕾蒂夏,因為蕾蒂夏好死不死正好是黑人。我見過蕾蒂夏的家人,她爸是藥劑師,她媽二十年前從多明尼加共和國移居到休士頓,現在在沃爾瑪百貨上班。他們對我有些防備,卻也真的很和藹。
這都是實話。
「喔?那是誰的罪過?」
「千萬要小心。」他說,打量了我一眼,「節點植入愈深,領導對你的了解就愈多。領導或多或少已經在跟你交涉了,早晚會跟你談條件,拿你想要的東西吸引你,說不定你會覺得很難抗拒喔!」
(要說實話。)「會。」我說。
剩下的幾個小時我練習操作奧斯卡的網絡玩具,十次有九次我都能得到想要的回應,感覺比較安心。我已經可以跟套房裡連上網絡的控制介面(新聞報導、溫度控制等)在非常保密的狀況下互動。軍用飛行船比這些複雜得多,不過駕駛只要能把意思表達清楚就好。我想我應該沒問題。
「你覺得領導會想跟我講話?」
他們現在會寬恕我,等到假想智慧生物出現,他們的寬恕就會消失了。還是我又搞錯了?也許巴克斯真的會得到救贖,也許巴克斯會永生不死。我腦海裡一直有個聲音說會的會的。我說:「有些罪過恐怕不值得原諒。」
我打算把走廊的燈關掉,放火,啟動出口旁邊的警報器(給夜班警衛一點警告)再跑走。火勢會很快被控制住還是會擴散;我爸的損失會很慘重還是九牛一毛;我會被抓被罰,還是可以買張車票離開休士頓,改名換姓,我通通不知道。這些都不重要,我的憤怒才重要,我受到的羞辱才重要。我把塑膠袋包著的那罐甲醇拿出來,放在地上,把蓋子擰開,把甲醇倒出來。
我媽在一些小事情上表達她的羞愧與不悅,有人打電話來,一定要是熟悉的號碼她才肯接聽。我爸媽兩邊的親戚我們都很少拜訪,他們也很少來看我們。一年過了又一年,我媽變得沉默內向,鬱鬱寡歡。我一步入青春期,就儘量少待在家裡,都在外頭耗。我寧願在街頭晃蕩,也不願意待在那個拉上窗簾、壓低聲音說話的家。
「現在不用管這些。」他說,「跟我來。」
雨水流入我腳邊的排水溝,發出汩汩聲,留下幾塊紙片、菸蒂,還有一個像水母一樣蒼白軟爛的用過的保險套。那個夜班警衛現在在巡邏,他一間又一間巡視著,我從樓上的窗戶看到他的手電筒燈光搖來搖去。等到他走到房子遙遠那一頭(我是判斷出來的),我過了街,走到裝卸貨區,往上走幾步到了鐵門,那門漆成軍服的綠色,是房子的後門。門邊有個兩段式的鎖,要先用鑰匙打開,看到一個數字鍵盤。我從我爸在家裡辦公間的辦公桌最上層的抽屜拿了鑰匙。我爸上次帶我來這裡,我記得他輸入的密碼(因為我發現那密碼簡單到不行,就是他的出生年)。
「那不是要監視你。監視是網絡的功能。領導會影響你的情緒還有潛意識的想法,但是領導現在還沒有跟你完全連上線,要透過其他人才能影響你。領導想跟你說話,一定要透過別人的聲音。」
「那她現在怎麼不在這裡?我知道你覺得你該對她負責,可是她是反常的,是一艘空無一物的船隻。她對你也是虛情假意。你現在連上網絡了,一定能明白她是這樣。」
「他們會在這裡是因為有必要。」
「你是什麼人?」
奧斯卡緊盯著我:「你心裡還沒準備好要踏出最後一步,你想得到全國同胞無條件的寬恕……可是你又不願意接受。」
我早就知道我爸不會同意,可是我是真心喜歡蕾蒂夏。我們都論及婚嫁了,應該說論及「私奔」才對,反正就是要先瞞著我爸,把生米煮成熟飯,到時候他想管也管不了。我們沒hetubook•com.com有敲定日期,因為至少應該讓蕾蒂夏多唸點書,如果她唸得起大學就該讓她唸。我們是真的要結婚,至少我是這麼以為。
「你們都會寬恕自己做了這個決定。」
我很想。我成年到現在都活在那個著火男人的陰影裡。我好想讓領導承擔我的罪過。如果要付出無知或死亡的代價,大概也只能說是遲來的正義。至少我可以清清白白地死去。
「我覺得領導會無所不用其極阻止你離開。」
我在地球的時候(我是說我長大時的地球,不是現在的地球),聽說有一種魚,能在海裡發光,這種現象叫做生物發光。我的知覺經過網絡加強,覺得奧斯卡的臉有點像在發光。整張臉散發著愉快的柔和光芒,偶爾閃過一抹疲倦,還有壓抑在心中的懷疑。在那張臉之下,狐疑在靛藍色的脈搏裡跳動著,跟心跳一樣規律。
「奧斯卡,那些農民的死不只是謀殺而已,是種族屠殺。」
我爸的勾當我不太清楚,印象中就只記得我媽跟我爸為了這個吵過架。我小時候在伊斯坦堡生活了六年,所以我的朋友才叫我特克。我們家在伊斯坦堡就跟在休士頓一樣,都是住在城裡比較好的區域,我爸工作的地方就差得多了。我媽來自路易斯安納州,遵循家族傳統,也是浸信會教友,對伊斯坦堡的清真寺、波卡罩袍始終不適應。伊斯坦堡其實是個各國人士齊聚的大都會,我們住的地方也很西化,我媽卻還是不習慣。我有一陣子覺得我媽跟我爸一天到晚吵架是因為這個,後來我們搬回美國,他們還是整天吵。他們瞄著我,我後來還是發現我媽不高興,不是因為我爸長時間不在家,也不是因為我爸在國外工作那段日子,而是因為我爸的勾當。
走道上搞不好有裝監視器,只是我沒看到,也有可能是我一進門,警衛在小房間的警示燈就亮了。也許他是要小便才離開小房間。我只知道他突然出現在走道上,離我只有一、兩公尺遠,盯著我看。他身材瘦削,穿著牛仔褲,身上的開領襯衫都被汗水浸濕了。他的頭又大又尖,頭髮都剃光了。他的年紀應該比我大不了多少,他看到我很驚訝,眼球都凸了出來。一條甲醇小河在他那雙棕色的舊鞋周圍分流。
(我就是害怕這個,)我心裡想。
不管我爸付了多少蕾蒂夏的學費,他大概都覺得很划算。我爸從來不會炫耀他有錢,可是我畢竟跟他生活了十幾年,偶爾也聽見他隱約提到他在海外的資產,還有他砸大錢請律師,讓國稅局取消查帳。我要是稍微有點唸書天分,我爸出錢讓我唸兩次耶魯都行。他對這個倉庫倒是一毛不拔,裡面的走道是用廉價黃色亮漆漆的,而且漆得太過了,地上還鋪著土黃色的油地氈。天花板燈是日光燈管,上面都是蒼蠅大便。右邊的一扇門通往儲存轉發區,左邊的樓梯通往二樓辦公室。
我請一位她認識的女孩拿一封信給她,裡面寫著一個更安全的IP位置,是我瞞著爸媽偷換的。那天晚上我等她回音,結果只等到她直截了當又毫無感情的一段話。
「巴克斯不只是一個國家,還是一種生存的狀態。這你也感覺到了,不是嗎?」
我爸一向認為直接行動最好。我是到了後來打電話、傳簡訊給蕾蒂夏都沒回音,才知道我爸在背後搞鬼。我去蕾蒂夏她家,她爸媽不讓我跟她說話,說她決定跟我分手。這也有可能,但是我一定要聽她親口說才肯相信。我一直盯著她家,只看到她跟她媽出門一兩次,就沒再出過門了。

但是艾莉森出去沒多久,房門的警報就響了。我打開門,發現奧斯卡站在門外,臉上露出緊張的微笑。他說:「我能不能進去?」我只好說可以。
「是我們一起下的決定!」
這段時間艾沙克會想辦法不讓領導注意到我們。我們也不知道他有沒有能力協助我們順利逃亡,不過至少能提高成功機率。
這群蝴蝶像一個模糊的箭頭飛向羅斯海。
「謝謝你,奧斯卡,真的不用麻煩了。」
「我不想讓別人認識我。」
我殺了他,因為我很憤怒,因為我覺得丟臉,也許只是因為破紀錄的熱浪才剛離開休士頓,暴風雨馬上接著肆虐。也許追究原因沒有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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