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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不要，」他說，「等我們到了那裡再說吧！」

不過只要特克覺得得心應手，那也無妨。我在他身旁坐下，看著甲板，看看有沒有人發現我們，馬上就發覺不對勁。吊艙上黃燈閃爍，快要有人來了。我倒是沒想到現在才有人發現，不過也有可能是艾沙克出手幫我們。「我們得走了。」我說，「現在就得走。」飛行船裡面的指令不能從外部推翻……至少我認為不能，但是萬一有第二架飛行船追逐我們，那我們理論上就會被攔截或是擊落。

他點點頭，閉上眼睛，用力吞了一口口水。突然間下方的甲板就掉了下來。

那個物體在雲層上面一兩度的地方飛奔掃過地平線，像燃燒著燐火一樣明亮，留下一道很快就消失的亮痕。刺眼的光芒橫掃整個雲層，製造出動來動去的影子。物體走過之後又是一片黑暗，但是也沒黑暗多久，地平線下方又鑽出亮光，那就是撞擊。

是不是有人在追逐我們？應該不是，飛行船偵測到的東西很高，在東北方。我說：「飛行船啟動警報，是因為那個領空不應該有東西。不曉得是什麼，好像不是按照設定好的路線走，好像是一直線移動。」

我倒抽一口涼氣，那拱門不只是有瑕疵而已，上面一道一道的裂痕清晰可見，還有脫落的幾大塊留下的空隙。

飛行船的警報器響了，我們再過一兩個鐘頭才會到印度洋。

萬一他不來怎麼辦？這個問題很好回答：我會死在這裡。假想智慧生物機器一定會把巴克斯核心拆掉吃掉，就像在南極平原上把先鋒探險隊拆掉吃掉一樣，一切就完了。我克制不住湧上心頭的恐懼，不是因為知道自己會死而恐懼，而是身為巴克斯人特有的恐懼，害怕會孤單死去……

我不用連上網絡也知道他在說謊：「想不想跟我說說？」

「特克，現在就走，不然我們就得留下來了。」

外面距離我們最近的吊艙打開了，裡面湧出一整連軍人。

「就跟練習的時候用的介面一樣，我們只要起飛就好。」

「什麼？」

我在燈塔底部找了個不顯眼的地方，坐下來等待。這一等就等了好久。我開始覺得特克可能不會來了。可能被人困住，沒辦法來了。可能是他自己不想來。他的節點終於滲透大腦掌管愛、忠誠、需求與欲望的區域，他的神經網hｅtuｂｏｏｋ.com•ｃom絡隨著時間過去，愈來愈細微、有效率。領導在他的內側前額葉皮層的回音腔輕柔地唱著「不要去，不要去」。

也就是說這個東西在墜落，大概是自然現象，某個古老的殘骸跌出軌道外。可是警報響了又響，又有兩個標記出現在畫面上。

「又不是假想智慧生物用核武攻擊巴克斯核心。」

說起來簡單，做起來可不容易。我們只有這個東西的大小與質量的概略估計值，不過飛行船還是計算出一個圓錐的可能軌道，與監測到的其他物體比對，把可能的路徑疊在上面，這樣並沒有得出確定的結果，但是特克和我都看出來了：最有可能的軌道全在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門交錯。

巴克斯看起來一定就跟艾斯特（一個海洋眾多的中間世界）海洋上成長茁壯的眾多人造島國沒什麼兩樣，只是稍微古怪一些，至少一開始是這樣。巴克斯的創始人放棄假想智慧生物的生物科技試驗，轉而相信人類與假想智慧生物有朝一日會締結聯盟，所以每個假想智慧生物碰過的人都成了他們眼中的聖人，第一個聖人是時間迴旋時期之初的傑森．羅頓，還有千千萬萬的長壽邪教信徒、古老的火星第四年期人，還有那些被時間拱門吸收的亡命徒跟倒楣蛋。

我們在一個鐘頭之內發現了五個墜落的物體，都是從東往西走，行進路線大致與赤道平行，距離我們的飛行路線很近。特克指示飛行船先在原地繞行，等我們搞清楚狀況再說。平靜了大約二十分鐘之後，警報器又響了。根據向量顯示畫面，飛行船這次偵測到更大的物體，大到也許肉眼就能看見。特克指示飛行船將視窗鎖定在物體所在的象限。

特克在飛行船的程式協定輸入目的地，又封鎖了來自巴克斯的信號，現在領導也影響不到他身上的節點。他戰慄了一下，又搖搖頭，像是驅趕身上的寒意。他指示飛行船如果發現有人追逐要通報我們（目前沒有人追在後面，這大概是艾沙克的功勞）。操作完控制面板，他整個人蒼白疲憊，靠在椅子上。下方的雲朵看起來跟野地的群山一樣冷峻。

我們的飛行船穿過靜電層，飛入朦朧的日光。

「中間世界也不是天堂，大部分的人都一樣，都是貪婪又短視，不過他們懂得做出更好的決定和*圖*書。」

「好，你就放在牆上，讓我也能看見好不好？」

巴克斯突然變成我們遙遠的下方羅斯海上黑黑的一塊，周圍那些沉沒的島嶼是農民的，看起來像沉沒的礁石。我們以頭暈目眩的速度起飛，一直到霧氣遮住了海洋，一直到我們飛在一望無際的雲層之上才慢下來。

「在腦袋裡面裝電線來做決定？」

他一臉無助看著我。

（等我們到了那裡。）我們一直都沒機會好好談談這個。

標準生物多數是巴克斯史料一再出現的壞蛋。雲儸慘劇發生後不久，艾斯特就禁止了大腦邊緣神經社會，巴克斯不得不啟航，展開長達幾百年的老地球朝聖之旅。但是在世界連環大部分的星球上，大腦皮層民主國家還是相當發達，在艾斯特與雲港尤其如此。等我們到了那裡，長遠來看的意思是到了和平繁榮的中間世界。

假想智慧生物的拱門是接觸過地球表面最大的人造結構，這個紀錄永遠不會打破。拱門的頂點比大氣層還高，底部則是埋藏在地幔深處。拱門橫跨在印度洋上，好像婚禮樂隊傾斜著跌進淺淺的池塘。我們在雲層上方盤旋，看到黎明像是一塊黃色織布，拱門則像與織布交織的一條銀線。「聚焦在拱門的頂端，」我跟特克說，「放大畫面。」

我不知道，不過就要日出了，從我們的位置，很快就可以看到拱門最近的一個腳。特克把視窗瞄準那個腳觀看。

我們走進飛行船，裡面的燈亮了起來。我趕快去看看這裡該有的補給品是不是齊全，我們需要足夠的水和食物度過從拱門到赤道洲的這段時間。儲存箱裡的補給品一應俱全。警示燈沒亮，警報器也沒響，所以我們可以出發了。特克在前艙的位子坐下。用飛行船的任何一個控制面板都能駕駛飛行船，不用看影像也能知道外面的景象，可是特克以前當過飛行員，習慣用眼睛和雙手駕駛。他找到介面之後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在前面的牆上開一個視窗，就像在舊式飛機駕駛艙裡那樣。突然間我的眼前就出現了廣大的飛機庫甲板畫面，我有一種無所遁形的感覺，我還寧願看到空白牆壁。

我循著迂迴路線走到這裡，先沿著安靜的右側階地往上走，再沿著崔雅小時候最喜歡的有遮蔽的草木空地走廊走。一路上的每個花園、每個出入口hetｕboｏｋ.ｃom•cｏｍ都充滿了回憶（她的回憶）。想不難過都難。巴克斯漸漸走向死亡，我卻無能為力，無力幫助失去的朋友、無力幫助放逐我的家庭，也無力幫助我曾經深愛的城市。我只能把我的記憶和疑慮帶到更安全的地方，幾個世界之外的地方。

我們看著一片黑暗的視窗，幾顆星星在第一道曙光之後變得黯淡。「那裡。」特克說。

他就放在牆上。畫面就疊在夜空上面，是雷達標記，還有追蹤細節。特克說：「雷達發現什麼了，可是我讀不到範圍跟軌跡。」

「唔，巴克斯嘛……巴克斯不是要逃離中間世界，是要走向假想智慧生物。」

我趕快到前艙去。特克正在與飛行船的介面同步作業，我看他那沮喪的表情，想必他操作控制面板不太順利。牆面仍然是一個視窗，月亮已經落下，天空除了拱門的頂端之外，還是漆黑一片。拱門的頂端已經接近天頂，映照淡紅色的微光，再過一兩個鐘頭就是日出。

我挑了一架很大但是武器很少的飛行船，是運輸武器與軍隊的那種。艙門是一個網絡控制的介面，特克最近學會用的就是這一種。我還是崔雅的時候，只要把手放在控制平面上，在腦海裡想著如何操作，就可以不費吹灰之力把艙門打開。現在我沒了節點，就沒了這種本事。我現在是艾莉森，就連巴克斯最簡單的設備與應用程式都能把我拒於門外。偏偏特克又是個新手，很難專心用意志操作。他現在搞不好連自己要怎樣都不知道。我氣喘吁吁弄了半天，艙門總算開了。

「人類現在不只在地球生活，也在世界連環的每一個世界生活。你知道世界連環現在有多少人居住嗎？將近五百億啊！而且不像老地球的人口是對環境有害，這五百億人是和環境永續共生，是五百億幸福生活的人。我們不是失敗的物種，我們是成功的例子。」

我睡了一會兒，特克堅持要在前艙看守。他不信任飛行船無人監督自動駕駛。我實在是累到沒辦法陪他，就爬上工作人員睡的床，閉上眼睛，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警報器正在響。

「沒有……沒什麼大事。」

我們在前艙看到的景象就是人類失敗的明證。雲朵有一種怪異的美，但是雲朵ｈetｕｂooｋ•cｏｍ•ｃｏm映照出的月光又帶點有毒的綠色。「大概是吧！」我說，「不過故事還沒完，你離開地球那時候人口有多少？六十億？七十億？」

原來從天空落下的就是拱門的碎片，每一塊就跟小島一樣大，有些移動速度只比軌道速度慢一點點，重返地球時會燃燒，把大量的動能耗在地球那些死亡的海洋與沒有生物的陸地上。

打從特克那個年代，就算是最精細的拱門放大畫面都不曾顯示過拱門表面任何細微的瑕疵，現在可不一樣了。彩帶上的瑕疵顯而易見，平滑彎曲的邊緣破破爛爛，呈現鋸齒狀。「再放大十倍。」我說，其實都快要超出飛行船畫面顯示的極限了。

「差不多。」

他操作介面不是很順利，最後還是搞定了。他把顯示畫面弄成視窗，所以我們好像突然無比靠近拱門的上段，感覺很危險。畫面搖來搖去，被大氣干擾而扭曲。接著那條一維的銀線變寬了，變成一條彩帶，實際尺寸應該有好幾公里寬。

之前在巴克斯核心，我花了很多時間瀏覽巴克斯檔案的資料（我只用手動介面，速度很慢又很傷腦筋），閱讀巴克斯人為特克準備的歷史資料。巴克斯被眼紅的大腦皮層民主國家迫害了幾百年（我學到的歷史是這麼說的）。沒有領導搖旗吶喊，我看這些熟悉的故事感覺含糊不清，甚至可以說很反感。巴克斯的創始人是激進信仰組織的激進份子，因為把違禁的假想智慧生物生物科技拿來試驗，所以被中間世界的多數標準生物排擠。這群創始人於是決定建立自己的封閉政體，要創造有著內建玄學的大腦邊緣民主國家。

我鄭重答應他。

我在比巴克斯核心高出許多的飛行船停靠區等特克。

飛行船停靠區是個開放的階地，有靜電層覆蓋，不會受到有毒的大氣影響。巴克斯的飛行船就在這一片廣大平坦的土地上排成一直線，活像種在機械花園的銀色莊稼。維修與駕駛人員都回家陪家人了。我的腳步聲聽起來像空盪盪房間裡的水滴聲。

「那要看你所謂的『我們』是誰。」

「巴克斯要逃離的就是這個？要逃離成功的例子？」

照理說這不可能發生。但是我們看著看著又看到一次。一道黑暗的裂痕愈來愈寬、愈來愈大，與另外一道交錯，突然ｗwｗ.hｅtubｏoｋ.ｃoｍ.cｏｍ間拱門又脫落了一塊，開始墜落。這塊拱門因為本身的慣性，移動的樣子很笨拙，我想應該還會環繞地球一兩圈才會燃燒墜落。

巴克斯是個平靜又零犯罪的社會，所以不太需要警察之類的人員維持治安，只要網絡保持警戒就好。不過巴克斯創立至今大部分的時間都在跟外國打仗，主要是跟中間世界與較老的世界的標準生物社會打仗。我們的飛行船是戰爭武器，也以戰爭武器的規格受到保護。

他瞇著眼睛看我。我記得那種感覺，就是網絡故障時崔雅的感覺，好像這個世界失去了所有的顏色與感覺。「答應我。」他說。

我看著特克，他也看著我。此時無聲勝有聲。我們都知道這是怎麼回事，通往赤道洲的門永遠關閉了，我們的計畫失敗了，現在無處可去了。

特克用手撫摸著後腦勺的腫塊，大概是下意識的行為。「也不是……」我說，可是他現在煩惱的並不是大腦皮層民主國家的概念，「特克，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從我先離開到你來飛行船停靠區的這段時間……」

「這什麼意思？」特克問。

我說：「我不要死在這裡。」

又一次讓人暈頭轉向的聚焦。畫面不停扭動，直到飛行船執行矯正計算才停下來。

我聽見一段距離之外運輸艙門打開的聲音。我躲起來，等到確定是特克才出來。他走出升降器的模樣很僵硬，大概是心不甘情不願。他的表情空洞又憔悴。我喊他的名字，朝他跑過去。

飛行船動也沒動。特克低聲說：「主選單一直跑掉，我很難用意志力控制。」他在想像一個我看不見的主選單，額頭上浮現汗珠。

我把手放在他的肩上，他抬起頭來：「我有個警告畫面，可是不知道要怎麼看。」

「他們裝在我脊椎上的東西，等我們到了那裡，答應我要幫我拿掉。」

日落之後我們往北航行，我想著這件事。特克無精打采吃著東西，一會兒抬頭看著貧瘠的月球，一會兒低頭看著有毒的雲朵。他的思緒又飄到過往的傷痛。他說：「我們把這個星球搞得夠爛了，對吧？」

「就是一般人吧！尤其是我們這一代。」

「叫飛行船回算這個東西的軌道。」我說，「看看是從哪裡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