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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麼？」

「太舊的我不喜歡，只喜歡文藝復興時期的畫兒。」

「我知道。」莊顏簡單地回答，眼神仿佛在說：那我該怎麼辦呢，然後又轉身凝神看畫了，這麼長時間，她只看到第五幅。

莊顏高興得像孩子那樣跳了一下：「這不正說明表情能夠傳達很複雜的資訊嗎？」

「那這些，」羅輯看著周圍眾多的神、天使和聖母，「你不覺得太舊了嗎？」

「在這兒你知道我想到了誰？」羅輯站在那具放在玻璃櫃中的法老木乃伊的黃金面具旁，想找到一個輕鬆些的話題，「蘇菲．瑪索。」

「可三體人會保存人類的文化遺產嗎，他們根本不看重我們的文明。」莊顏說。

羅輯心靈的堤壩上滲出了涓涓細流，這細流沖刷著堤壩，微小的裂隙漸漸擴大，細流也在變得湍急，羅輯感到了恐懼，他努力彌合堤壩上的裂隙，但做不到，崩潰是不可避免的。

「聽說，如果專業地欣賞，看完這裡的所有東西要一年時間。」羅輯說。

來到那神秘的微笑前時，羅輯感覺這幅畫比想像中的要小很多，而且處於厚厚的防彈玻璃後面，莊顏對它也沒有表現出特別的興奮。

羅輯指著那些來自亞洲和非洲的雕塑、繪畫和古文卷說：「這就是一個先進文明從落後文明那裡弄來的東西，有的是搶來的，有的是偷來或騙來的，但你看看，現在它們都保存得很好。即使在二戰時期，這些東西也都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他們在掛於密封玻璃櫃中的敦煌壁畫前站住了，「想想當年王道士把這些東西送給法國人以後，我們那塊土地上又有過多少動盪和戰亂，如果這壁畫留在原處，你肯定它們能保存得這麼好？」

「誰都有這種感覺，而且你看，它只和-圖-書有三個面。」羅輯說完最後那句就後悔了，他不願在現在談那個話題。

莊顏卻想了更長的時間，然後也點點頭，「那我們開始。」

「我的信息是：今晚想請你去香榭裡舍大街吃夜宵。」羅輯說。

「那……羅老師，你以前來過這兒嗎？」

「我們？」

「那……我們先試著用表情表達一個簡單的意思？」

「很好，不過文藝復興的大師們開創的人文精神，現在成了一種礙事的東西。」

接下來，兩人沉默著穿行於東方藝術館的二十四個展廳間，走在遙遠的過去中想像著灰暗的未來。不知不覺，他們來到了埃及藝術館。

「面壁者啊。」

「我就是這些俗人中的一員。」

他們首先走進的是羅浮宮最大的展廳，有二百米長，這裡光線柔和，腳步聲在空曠中迴蕩。羅輯很快發現只有他的腳步聲，莊顏在輕輕地走路，貓一樣無聲，如同一個初入童話中神奇宮殿的孩子，怕吵醒這裡沉睡的什麼東西。羅輯放慢腳步，與莊顏拉開了一段距離，他對這裡的藝術品沒有興趣，只是欣賞著藝術世界中的她。那些古典油畫上體形豐美的希臘眾神、天使和聖母，從四面八方與他一同看著這位美麗的東方少女，她就像庭院中那座晶瑩的金字塔，很快融為這藝術聖境中的一部分，沒有她，這裡肯定少了什麼。羅輯陶醉在這如夢如幻的意境中，任時間靜靜地流逝。

在修建金字塔入口前，羅浮宮是個大迷宮，在其中要到某個廳室可能要繞行很遠，但現在可以從金字塔大廳直接去各個位置。羅輯和莊顏回到入口大廳後，按標識進入了東方藝術館，與歐洲古典繪畫展區相比，這裡完全是另一個世界。

「我們去看蒙娜麗hetubook.com.com莎吧。」羅輯提議。

不知過了多久，莊顏才想起羅輯的存在，回頭對他笑了一下，羅輯的心隨之一動，他感到這笑容仿佛是從畫中的奧林匹斯山投向塵世的一束光芒。

在他們朝那個方向走的途中，莊顏說：「我們老師說，他到過羅浮宮後，對蒙娜麗莎和維納斯都有些反感了。」

「那些遊客就衝著這兩樣東西來，對這裡名氣不那麼大、卻同樣偉大的藝術品卻不感興趣。」

「是的，你肯定也看到了最近發生的事。四個世紀後，災難後的人類世界可能會退回到中世紀的狀態，人性將再次處於極度的壓抑之下。」

「那這個資訊：飛船從地球出發，目的地木星。怎樣用表情表達？」

「顏顏，她不如你美，真的。」羅輯還想說，她的美也許能從這些藝術品中找到，但你的美使這些東西都失色了，但還是不想讓自己太酸了。他看到一絲羞澀的微笑像浮雲般掠過女孩兒的臉龐，這也是他第一次看到。

莊顏笑了笑，那笑容有些淒慘，她顯然領會到了羅輯善意的安慰：「我只是在想，末日之後，這些畫兒。這些藝術品會怎麼樣？」

「那能不能創造一種表情語言，用表情和目光說話？」

他們背靠背站著，各自又想好了一個資訊，然後轉身再次相互凝視。羅輯在開始時又有了笑的衝動，他努力抑制著，但很快，這種抑制變得容易起來，因為莊顏清澈的目光再次撥動了他的心弦。

「嗯，我是這樣想的……只是想想，你不要笑我啊——能不能找到一種交流方式，只有人類才能相互理解，智子永遠理解不了，這樣人類就能夠擺脫智子的監視了。」

莊顏也笑得直不起腰來：「我的信息：你……hetubook.com.com你該刮鬍子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羅輯感覺到她的話中有一絲嫉妒和委屈。

「那藝術也就進入冬天和黑夜了，是嗎？」

「羅老師，你有沒有覺得它是從天外飛來的？」莊顏指著金字塔問。

「是啊，人類的表情，特別是人類的目光，是最微妙最複雜的，一個注視，一個微笑，能傳達好多資訊呢！這資訊只有人能夠理解，只有人才有這種敏感。」

下滑在加速，最後在一陣狂亂的眩暈中，他開始了向深淵的下墜，墜落的幸福在瞬間達到了痛苦的極限。

「你擔心這個？」羅輯問，女孩兒輕輕地說出末日二字，他的心痛了一下，但如果說剛才的安慰是失敗的，這一次他相信自己能成功，於是托起莊顏的手說，「走，我們到東方藝術館去。」

聽到這話莊顏又轉身看著羅輯，顯得很激動：「真的嗎？」

「那也很舊的。」

「這次誰也不許先笑！」莊顏說，像一個重新確定遊戲規則的孩子那樣鄭重。

「嗯！」莊顏興奮地點點頭，「那這樣，我們每人先想一個資訊，然後互相表達？」

這時，金字塔裡的燈全亮了，它由月光下的銀色變得金碧輝煌，與此同時，周圍水池中的噴泉也啟動了，高高的水柱在燈光和月光中升起，莊顏驚恐地看了羅輯一眼，對羅浮宮因他們的到來而甦醒感到很不安。就在一片水聲中，他們走進了金字塔下面的大廳，然後進入了宮殿。

「關係到人類命運的大事，我們必須嚴肅起來。」羅輯忍住笑說。

「沒有，不過三年前來巴黎時去過蓬皮杜藝術中心，我本來以為你對那裡更感興趣的。」莊顏搖搖頭：「我不喜歡現代藝術。」

「沒關係的，顏顏，我可以陪你看一年，每天晚www.hetubook.com.com上。」羅輯情不自禁地說。

他們再次回到金字塔大廳，但忘記了第一次的入口。羅輯看到，這裡最醒目的標誌是羅浮宮的三件鎮宮之寶：蒙娜麗莎、維納斯和勝利女神。

羅輯看著莊顏思考了幾秒鐘，然後盯著蒙娜麗莎看：「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她的微笑是智子和三體人永遠理解不了的。」

面壁者和少女就這樣相互凝視著，在深夜的羅浮宮，在蒙娜麗莎的微笑前。

羅輯和莊顏是在夜裡十點鐘走進羅浮宮大門的，坎特建議他們在晚上參觀，這樣在安全保衛方面好安排一些。

羅輯停頓了一下說：「我想好了。」

「可我感覺不舊，那時的畫家們第一次發現了人的美，他們把神畫成了很美的人，你看這些畫兒，就能感覺到他們畫的時候那種幸福，那感覺就像我那天早晨第一次看到湖和雪山一樣。」

「就因為他們說我們是蟲子？不是這麼回事，顏顏，你知道看重一個種族或文明的最高表現形式是什麼？」

「看到她，我想起了你們。」莊顏指著畫中人說。

「是，人工智慧最大的難題之一就是識別人類的表情和眼神，甚至有專家說，對於眼神，電腦可能永遠也識別不了。」

「原始人開始說話時，肯定也只能表達很簡單的意思，說不定還不如鳥叫複雜呢，語言是以後才慢慢複雜起來的！」

他們開始互相凝視，只堅持了不到半分鐘，就幾乎同時大笑起來。

「為什麼？」

羅輯很認真地想了想，笑著搖搖頭，指著蒙娜麗莎說：「她的表情，我們自己也理解不了啊……我盯著她看時，那微笑的含義一秒鐘變化一次，而且沒有重複的。」

「她和面壁者有什麼關係？」

「把它放在這兒，開始怎麼看怎麼彆扭，可看多了，它和-圖-書倒成了這裡不可缺少的一部分。」這就是兩個差異巨大的世界的融合，羅輯想，但沒有說出來。

「你是說在三體危機中？」

「你是說那部《羅浮魅影》吧？瑪索確實很美的，長得還很東方呢。」

此時，羅輯感到自己站在萬仞懸崖之巔，少女的眼睛就是懸崖下廣闊的深淵，深淵上覆蓋著潔白的雲海，但陽光從所有的方向撒下來，雲海變成了絢麗的彩色，無邊無際地湧動著。羅輯感到自己向下滑去，很慢很慢，但憑自己的力量不可制止。他慌亂地移動著四肢，想找到一個可以抓踏的地方，但身下只是光滑的冰面。

蒙娜麗莎在變形，牆壁也在變形，像消融的冰。羅浮宮崩塌了，磚石在下墜的途中化為紅亮的岩漿，這岩漿穿過他們的身體，竟像清泉般清涼。他們也隨著羅浮宮下墜，穿過熔化的歐洲大陸，向地心墜去，穿過地心時，地球在周圍爆發開來，變成宇宙間絢爛的焰火；焰火熄滅，空間在瞬間如水晶般透明，星辰用晶瑩的光芒織成銀色的巨氈，群星振動著，奏出華美的音樂；星海在變密，像湧起的海潮，宇宙向他們聚集坍縮……最後，一切都湮沒在愛情的創世之光中。

「斬盡殺絕，這是對一個文明最高的重視。」

「我們還是回去接著看油畫吧。」莊顏小聲說。

「真的。」

看著莊顏那天真的目光，羅輯暗自苦笑了一下……傻孩子，還談什麼藝術，如果真能生存下來，人類即使退回到原始社會也是一個很小的代價。但他還是說：「到那時，也許會有第二次文藝復興，你可以重新發現已經被遺忘的美，把她畫出來。」

他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玻璃金字塔，U形的官殿遮罩了夜巴黎的喧囂，金字塔靜靜地立在如水的月光下，像是銀子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