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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萬殺人實驗

作者:理察.麥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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啞男孩

啞男孩

好吧,也許不是一切。
「我想我最好跟你一塊走,」普爾特說。「我得分好郵件才能送信。」
「嗯,我們可以請史泰格醫生幫他做個檢查,不過我可不這麼想。」
但是,接著那個聲音又會開始,起起伏伏,沒有節奏,刺耳且令人不快地摩擦著閃亮、鮮活的理解能力的表面,直到它發乾,感覺到痛、混亂與困惑為止。
那個男孩——這下子那個孩子會怎麼樣?那天是帕爾生平第一次離開這個家。雙親是他生活的世界中心,惠勒知道的就這麼多。難怪帕爾臉上出現那種震驚不解的表情。
「是菸斗,」惠勒聽到他的聲音壓過咚咚的雨聲。「八成是吸菸吸到睡著了。」
惠勒警長雙眼發紅,精疲力竭,動也不動地坐在卡車的駕駛座上,直到雨勢稍緩。然後,他發出了一聲呻|吟,推開車門,走到地面上。他站在原地,豎起雨衣的衣領,拉下寬邊帽的帽緣,貼緊他的腦袋。他繞到這輛有篷的卡車後面。
「你醒了,」他訝異地說。
惠勒點點頭。
那些教條式的黑色符號,不論是聽起來或看起來都沒有臨場感。沒有風聲像流水一樣穿過高高的樹梢。沒有松林和白樺、橡樹、楓樹與鐵杉的氣味。沒有踩在堆積了一百年厚的落葉、密密如毯的林地裡那種感覺。
「我們會教你,帕爾。沒關係的,寶貝。我們教你。」就像一刀刀劃過意識的組織。「帕爾。帕爾。」
「哈瑞,到底是怎麼回事?」蔻拉一邊問,一邊對著梳妝臺的鏡子,梳著那頭深金色的秀髮。
惠勒瞄了一眼,目光被它的書名所吸引,書名是《未知的心智》。
「寶貝。」
他回到廚房,從蔻拉手上接過聽筒。「我是惠勒,」他對著話筒說。
進是進不去了。他們站在後面,舉起手臂擋住熊熊大火往臉直衝而來的熱氣,一臉苦瓜相地對著那片火海。
「帕爾。試試看,帕爾。跟著我念。帕——爾。帕——爾。」
聲音持續不斷地修剪他的意識。
在識字課本裡面,船的圖片下方印著跟船有關的字。
「說出來!帕爾!」
「把他放在這裡吧,」警長說著,用他那雙強壯的胳臂把帕爾抱過來,卻發現一雙大大的綠眼珠茫然地瞪著他。
帕爾抽回身子,他瞪著她看,彷彿搞不懂似的。
「難道沒有別的方法嗎?」
「瑞士,」他看著郵戳說,「瑞典,德國。」
「過來,孩子,」她說,有那麼一會兒,大門砰的一聲關上,隱去閃動的目光。
「寶貝,上床來。」她把帕爾帶上床,幫他掖好被子,坐到他身邊,握著他那瘦瘦冷冷的手。
蔻拉領著帕爾走下樓梯,輕聲對他說話。「寶貝,別怕。沒什麼好怕的。」
她毅然而然邁開大步,迅速地走在日耳曼之隅往來的主要幹道上,想起在尼爾森家那回,她和惠勒警長嘗試說服那對夫婦讓帕爾入學的景象。
只有蔻拉感覺到那個孩子的身體一僵,彷彿他看的不是這個身材瘦削的未婚女子,而是被她一看就會把人變成石頭的女妖梅杜莎。法蘭克小姐和警長都沒有發現那對明亮的綠色眼珠裡面的虹膜一閃,他的嘴角微微一扯。他們都無法感覺出他的心慌。
他的身體往後一斜,靠著警長的妻子。
「那麼他們人呢?」
男子得到指點以後,走出那棟建築,走在陰霾的天空下。那天早上醒來,巴士越過山區,進入喀司卡山谷,從那時候開始就一直有山雨欲來的感覺。男子豎起衣領,兩手插|進雨衣的口袋裡,腳步輕快地走下大街。
「山坡下,」普爾特上氣不接下氣地說。「倒臥在地上。」
他們心想,看不出原因在哪裡。他有舌頭,喉嚨看起來很健康。惠勒要帕爾張開口,檢查帕爾的嘴,搞清楚這點。但是,帕爾不講話。
她瞪大眼睛,那兩片從來沒被人家吻過的薄唇在動,往嘴裡面抿得緊緊的。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說行,這點你是知道的,哈瑞,」普爾特回答道。「但是,規定就是規定。你是曉得的。我必須把信退回去,不能拆開。這就是規定。」
他放下報紙,視線穿過客廳看著她。她的目光繼續放在移動的鉤針上。
「天啊!」他嚇得話都說不清,而且話還沒說完就跑出浴室。他踩著鋪著地毯的樓梯咚咚咚地下了樓,摸著牆壁尋找方向指引,急急跑向客廳。
「欸,我最好帶他回去給蔻拉照顧,」警長說。「我不能任由他坐在外面。」
在無聲的黑暗中,教室的景象和法蘭克小姐站在教室裡的景象似乎掠過她的心上。
她站在爐前,看著老公極為疲倦地吃著東西。
「各位同學,」她說,「我要你們一起想著帕爾的名字。(不論惠勒太太選擇如何叫他,他的名字就是帕爾。)用想的就好。不要說出來。只要想:帕爾,帕爾,帕爾。我數到三,就一起想。明白嗎?」
直到最高處,他以為他的腦袋就要爆炸了,他聽到法蘭克小姐的聲音排開眾人的聲音,剖開他的意識。
她在床上發抖,一如當時她也發抖——麻木而無言。身側那雙手皺皺白白的,因記憶中的痛苦而扭曲。這些年來一直在等待,盼望一個孩子再度替她的家帶來生氣。
惠勒主動表示要載他回巴士站,韋納告訴惠勒他寧可走路。他對警長道再見,請警長向惠勒太太轉達他的遺憾,惠勒太太已經帶著那個哭哭啼啼的孩子上樓回房去了。
「帕爾,」她會指著帕爾說,「帕爾。說呀。帕爾。」
「可是他並不是無知的,哈瑞。我——我敢說有時候他明白我的意思,不需要開口。」
一時鴉雀無聲,身體在扭動。法蘭克小姐握著帕爾肩膀的那隻手抓得更緊了。
「在他的家裡,」他說。
他站在那裡發抖,無法出聲求救。他感到困惑不解,發出微弱的溝通訊號,但是在一片缺乏紀律的混亂中,他的訊號被打斷了,沒有人注意到。他很快地縮回去,徒勞無功地嘗試與外界隔絕。他只能任由刺人的思緒洪流繼續奔流,不受阻撓,直到洪流變成令人麻木、沒有任何意義的潮湧。
那個幼小的孩子離開座位,站到書桌旁邊。法蘭克小姐對他比了一次手勢,他與其說像個孩子不如說像個老頭子,腳步沉重地走上前站上講臺,和往常一樣站到她的身邊。
「帕爾,你想不想去上學?想不想?學校?」
當她說出:「我想,那幾封信你是非寫不可」,這時候一切全都消失了,突然被鎖在重重黑暗的門後。
警長穿過客廳,看到他們之中的其中一個人看著一本一大半被燒黑變色的書。
那個女人透過無框眼鏡看著他。她看到的是一個年約三十八、九歲、身材高大、長相俊俏的男子。
帕爾進入房裡,直視艾德娜.法蘭克的眼睛。
答案寫在他的臉上。
「保羅?」韋納訝異地問。
蔻拉停下鉤針,放到大腿上。她瞪著他們看。
寂靜,沒有回應。以前他從來沒等過這麼久都沒有答覆。通常,答覆都是像潮水般大量湧向他。媽媽的手變得更清楚了。那雙手洋溢著生命力。他不知不覺爬得更遠。這個底層在替重要的現象做準備。這是爸爸說的。在此以前,他一直都沒有越過那個底層。
「這是一座農場。農場上的人種糧食。種植糧食作物的人稱作農夫。」
「這是真的嗎?」他問。
那幾年恐怖的記憶依然跟著她——一直跟著她。她身上比較細微的感受力受到傷害,扭曲打結,搞到她痛恨和感知有關的一切。感知是邪惡的,充滿了折磨與苦惱。
「好了,睡吧,寶貝。沒事的。睡吧。」
「你說不行是什麼意思?」他暴躁地問。「每次我一提到學校,你就說不行。他有什麼理由不該去上學?」
坐在椅子上的蔻拉一驚。
「他的人呢?」女人問。
年長的男子搖搖頭。「不知啊,哈瑞。」
「什麼也沒有。沒有任何身分證件。那棟房子都燒成灰了。除了一堆書,什麼也沒有,那些書又不能給我們任何線索。」
文字。不夠鋒利,被截去意義,受到侷限,無法召喚,無法擴張。白紙上的黑色符號。這是貓。這是狗。貓,狗。這是男人。這是女人。男人,女人。車子。馬。樹。桌子。孩子。每個字都是一個陷阱,追捕他的心智。一個設下的圈套,要圈住不固定、不受限制的理解力。
「不知道他是怎麼逃出去的,」他說。「我們只知道他就在外面。」
帕爾是怎麼離開這棟屋子的?
媽媽的手。帕爾清除掉腦袋裡的一切雜念,除了觸動記憶的符號。它擱在烏黑柔軟的精神深處——蒼白、可愛的雙手,摸它或被它摸感覺都很柔軟,可以將他的心智提升到必要的清醒層次的機制。
如果那棟房子不是在半夜起火的話,也許還有機會。房子距離日耳曼之隅有二十一哩遠,只有十五哩是屬於州際公路,至於剩下那六哩路則是泥土路,往北伸進坡上長滿樹木的丘陵https://www.hetubook.com.com——如果時間多一點的話,也許還可以進去。
她看到她先生。
警長突然轉身,腳步沉重地走過房間,差點就被掉落在地上的橫樑給絆倒。
「我不清楚,」她說,「只不過是——」她發出一聲嘆息。「我不清楚,」她說。
韋納擔心地搖搖頭。會不會是這座小鎮的關係?艾肯勃為了避免別人的窺探他的工作內容(有時候是沒有惡意的,但多半都是惡意的),問個沒完沒了,已經被迫搬了幾次家。同樣的事可能又發生在尼爾森身上。小鎮人家那種心理作用有時候是很可怕的。
她的臉戴上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
「你看這個,」男人說著遞過那本書來。
「擡頭挺胸,」法蘭克小姐要求。「肩膀往後縮。」
她乾乾地嚥了口氣。「聽到了。」
「帕爾,寶貝,你不懂嗎?」那個女人充滿耐心與深情的聲音說,讓他對這個女人又愛又怕。「為了我你不能說一次看看嗎?就為了我?帕爾?」
她的目光往上,瞄瞄他在鏡中的影像。「哈瑞,他八成是哪裡有毛病,」她說。
「你叫什麼名字?」
「好吧。」
她每天罰帕爾站在講臺上。
「外面?」
是那個聲音。
當東邊的山頭漸漸染上灰色的曙光時,他們找到了那個男孩。
「你沒在屋裡找到什麼東西嗎?」
帕爾說不出來。他盯著她看,他夠聰明,不敢不接觸她的視線,但是他也怕她,不敢再做進一步的接觸。
她停了下來,因為韋納臉上出現近乎驚恐的表情。
「他很害羞,」蔻拉感覺到這位中年教師的嚴厲,於是說。「他很容易被嚇到。他需要別人多體諒。」
「警察局?」她問。
警長從後面那座樓梯上樓以後,韋納緩緩穿過走廊,來到前面的房間。他脫下雨衣和帽子,丟在一張木椅的椅背上。他聽到樓上傳來微弱的聲音——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聲音。女人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
車子停到屋後,韋納見到有個女人從廚房的窗戶前面抽身離開。
「啊。」蔻拉盯著自己出現在那面橢圓形梳妝鏡中的身影,看了一會兒。然後,她的視線往下移到梳妝臺上那張照片上——大衛九歲那年的樣子。她心想,尼爾森家的孩子和大衛長得真像。一樣的身高和骨架。也許大衛的髮色稍微深了一點,但是——
「我說——現在我能看看那個孩子了嗎?」
「他在學校,」她說。「他待會會到家——」
這時候,下起一陣輕霧般細細的毛毛雨,韋納從那棟房子和帕爾身邊脫身離開。
「有事嗎?」坐在桌前的警長擡起頭來問。
她抿緊蒼白的嘴唇。
「好了,蔻拉,」他一邊說一邊倒咖啡。「我以為我們已經討論過了。這不關我們的事。」
帕爾看著她。
她轉過身,緩緩地走到窗前。她心想,快要下雨了。大自然做好了準備。
帕爾一震而起,瞪著眼,渾身僵硬。意識的混亂隱藏起來。只留下一件事。他知道爸爸媽媽都走了。他知道他們指引睡夢中的他離開那棟屋子。
「好,」她說。「一——二——三。」
「我想,那就讓他繼續不講話嘍!繼續害怕陰影!」
「噢——」她俯身過去,熱熱的臉頰貼著帕爾的臉頰。「你在怕什麼呢?」
她老公嘟噥一聲,拉開被子,重重地躺到床上。
「他的父母親是不是——」她開口問。
惠勒又一次搖了搖頭。
他看著餐桌,若有所思地嚼著。
蔻拉看到老公懷裡抱的孩子,嗓音裡透著一股憂傷的憐憫。她連忙跨過廚房。
蔻拉閉上眼睛。
他的身體在床上顫抖。腦袋結成冰。房子突然消失了,連同那個恐怖的景象,兩具焦黑的屍體躺在——
只是,惡往往出於原本的善意用在錯誤的地方。
她把帕爾帶到教室前面,讓他站在那裡,他的胸口費力地呼吸,彷彿周遭的情緒是一雙雙的手,推擠、拘束他的身體。
「我明白,」他靜靜地說。「不過,我們並沒有收到什麼信。」
「我們不能再等著他們的回音了,」哈瑞說。「他必須去上學,就這麼辦。」
「寶貝,沒什麼好——」
「就是把情形告訴他們,」他說,「有關那場大火,尼爾森夫婦的死訊。問對方和這個孩子是否有親戚關係,或是認識他在歐洲那邊的親戚。」
「於是我們展開工作,每個人都要負責搜尋生理學方面的資料,同時也要培養自己的孩子在這方面的能力。我們每個月都會通信,慢慢地得出一套有系統的訓練方法。最終,我們打算等這些孩子長大成人以後,成立一個聚落,慢慢地鞏固,直到這些孩子的心電感應能力成為他們的第二天性。」
但是這裡沒有。他必須讓自己爬起來,脫離這個陌生的地方。
他發出一聲呻|吟,重重地在床上坐下,脫去腳上的靴子和高到小腿肚的襪子。「真是難過的一天,」他嘟囔道。
他們兩人設法把男孩放倒在駕駛旁的座椅上,蓋上一條毯子,但是他一直坐起來,卻又一言不發。惠勒嘗試給他喝咖啡,咖啡卻從他的唇上滴下來,淌過下巴。兩個男人站在卡車旁邊,帕爾則透過擋風玻璃瞪著那棟燃燒的房子。
「那麼,」惠勒終於說,「你會——想要見見那個孩子。」
不,事情最好就維持原來的樣子。把帕爾帶回歐洲——回到其他人身邊——是錯的。只要他想要,他大可這麼做;他們這四對夫妻交換過文件,彼此授權,如果其中一對父母發生不測,其他人可以取得那個孩子的撫養權。但是這麼做只會進一步造成帕爾的困惑。帕爾是接受後天訓練才有那樣的敏感度,不是天生的。雖然,根據他們所研究的理論,每一個小孩與生俱來就有那份心電感應的能力,但是這份能力很容易喪失,要再恢復卻很難。
「不會,」韋納心煩意亂地說。「我很了解。想當然爾,你會以為我是來把那個孩子帶走的。不過,誠如我說的,在法律上我對他沒有任何權力,因為我不是他的親屬。我只是想探望兩位同事的孩子——我到現在才得知他們的死訊,內心感到很震驚。」
然後她開口了,重新獲得自由的他,渾身無力,瞠目結舌。
她點點頭,拍拍他的肩膀,轉身走開。「培根馬上就好了,」她說。
沉默之中,帕爾感覺到那個女人身上突然爆發一股情緒,他很快地擡起頭來看著她的滿面愁容。
「有幾次,法蘭克小姐和我嘗試說服尼爾森夫婦送那個孩子去上學。」他把褲子搭在椅背上。「答案總是不。這下我明白原因了。」
事情就是那麼巧,直到夜裡那棟房子陷入一片火海之中,伯納.克勞斯才看到它著火。
即使他們被大火吞噬了。
他坐在教室中央,就像魚鉤上的餌,被拋入水流中,在一張張貪婪的嘴之間打旋,這一張張的嘴裡發出痲痺心智的聲音。
櫃檯那位灰髮女子替韋納端上咖啡時,問他:「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
惠勒看起來簡直是一臉惶惑。
「是的——你們是怎麼稱呼的?保安官?還是——?」
哈瑞.惠勒警長木然地看著這個高大的男子。
帕爾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她一開口,帕爾便回過身來,她可以藉著照明微弱的夜燈,看出他臉上的恐懼。
「全都在這兒了,」普爾特說,「一如往常。每個月的三十日寄到。」
「欸,可是——」蔻拉才開口。
「好了,帕爾,」他聽到法蘭克小姐的聲音,小心翼翼地擡起頭來看著她。那隻手把他從門邊拖開。「跟著過來。」
韋納走著走著,命令他的意識回到那棟屋子裡,發現他們站在帕爾那間臥室的窗前,看著落日在日耳曼之隅投下如火光一般的餘暉。帕爾依附著警長的妻子,他的臉頰貼著她的身邊。喪失天份的最後一絲恐懼尚未消失,但是有別的東西可以抵消那份恐懼。那是蔻拉.惠勒感覺到的東西,雖然她還沒有徹底領會。
「早,」她說得乾淨俐落。「我們正要開始上今天的課。」
接著,會有很長一段時間的和平。她會把他抱在懷裡,彷彿她明白似的,不開口。寧靜之中,不會出現刺耳的聲音敲打他的心房。她會輕撫他的頭髮,吻去他無聲的淚水。他會黏著她溫暖的身體,他的心智則像隻膽怯的動物一樣,再度從藏身的地方探頭,感覺到這個女人身上所流露出來的理解。那份感覺不需要聲音。
「蔻拉,你聽到我說的話了嗎?」
她並沒有睡著。她躺在床上,耳朵裡響著哈瑞打鼾響亮的顫動聲,眼睛瞪著天花板上跳動的陰影,內心裡出現一個場景。
韋納不講話。他再次發出訊息,力量強到帕爾不可能漏失。他看到孩子的五官出現一副驚慌不解的表情,彷彿帕爾懷疑https://m.hetubook.com•com發生了什麼事,卻無法想像到底是什麼事。
「會不會說自己的名字?」她問。「帕爾?帕爾.尼爾森?說吧。說出你的名字。」
「暖不暖和?」他問。
「我們來幫他找條毯子蓋吧,」警長悄聲說著,二人合力搬著男孩朝著卡車走過去。他走著走著卻注意到,這時候那孩子瞪著那棟被祝融肆虐的房子,臉上出現一副面具般死板的表情。
「我馬上過去,」惠勒說完,掛斷電話。
「嗯,」她說著,轉身離開他,「這是事實。」
他們在近乎沉默中吃晚餐,帕爾不斷地感覺到這個女人身上的那股傷心難過。他好像聽到遠處傳來啜泣聲。沉默持續著,她的心被痛苦剖開來,他開始從中窺見一閃而逝的記憶。他看到另外一個男孩的臉。但是那張臉轉著轉著,逐漸淡去,在她的念頭裡面也出現他的臉。這兩張臉像是競爭的幽靈一樣,相互交疊,彷彿爭奪在她心中的地位。
他似乎飄向被燒得一團黑的家,眼前彷彿落下一層閃閃發亮的蕾絲。他看到前門依然矗立,等著他伸出手去。屋子變得更近了。它被罩在一團輕霧中。近一點,再近一點——
「我馬上幫他退學,」蔻拉說。
一路走過的地面,騷動一直擴大、再擴大——他就像偵測原子數的蓋革計數器一樣,一直往強力無比的原子力脈衝層移過去。接近,再接近,隨著那股能量的接近,他體內微妙的控制裝置震動、發光、搖晃,反應愈來愈強。雖然過去這三個月所接觸到的聲音削弱他的敏銳度,此刻他卻有這種強烈的感覺。彷彿走進一個活力源。
法蘭克小姐一邊回憶,一邊在想,他們臉上居然出現那種自鳴得意的表情。既傲慢又不屑。尼爾森教授的話彷彿言猶在耳:我們不希望讓我們的孩子去上學。就是那個樣子,法蘭克小姐回想起來。自大得跟什麼似的。我們不希望——態度令人厭惡。
這個孩子必須免於受到感知的痛苦。
韋納笑了。
那就像一陣颶風颳進他的心裡,打擊並扯掉他所堅持的無言的感受力。他站在講臺上發抖,嘴巴微微張開。
「不行,」她說。
沉默。再度出現痛苦。當她替帕爾掖被子的時候,帕爾看著她,臉上出現很明顯的同情,讓蔻拉很快地離開床邊,他可以感覺到那一波波哀傷的情緒從他心上掠過,直到再也聽不見她的腳步聲為止。即使是這樣,他也感覺得到那股令人同情的絕望在屋裡移動,彷彿隱約有鳥兒在夜裡拍翅的聲音。
「我的名字叫帕爾。我的名字叫帕爾。」不斷重複而嚇人的咿呀學語;隱藏在其中的是一個驚慌失措的男孩,尋找一股被剝奪而且陌生的力量。
像是棍棒不斷地擊打在他的心上,混亂的嘈雜聲有節奏而持續地跳動著,侵入他體內。他感覺得到那是一種溝通,卻傷害他的耳朵、約束他的知覺,把外面進來的想法鎖在厚厚的牆後,無法跨越。
「看起來很糟,」普爾特說。「不說話也不哭,什麼反應都沒有。」
警長的老婆跟在她警長身邊進了客廳。她笑得很客氣,不過韋納知道她並不怎麼高興見到他。
惠勒站在老婆背後,看著這個七歲大的孩子用著同樣茫然、沒有生氣的表情仰望著蔻拉。打從湯姆.普爾特把他抱出樹林到現在,那個表情都沒變過。
「沒有。」惠勒把帕爾放到床上。
然後門開了,聲音靜下來,所有的聲音就像一股龐大的電流竄過他——都是狂暴的、不受約束的。他依附著她,抓著她那條裙子的手指僵硬,眼睛睜得大大的,嘴唇分開,快速地換著氣。他的視線晃動著,晃過一排排的孩子,他們一張張瞪著眼睛的臉,一波波扭曲的能量不斷地從他們身上逸出,形成一團糾結、不受控制的網絡。
法蘭克小姐把椅子往後一推,從六吋高的高處走下來,沿著通道朝他們走來。
哈瑞不出聲。
「說吧。帕爾。帕——爾。」
他們到哪兒去了?帕爾閉上眼睛,想要感覺他們的存在。他們不在屋裡。會是在哪裡呢?他的爸爸媽媽在哪裡?
「找到了。謝謝你,」他說。
男孩一聲不吭,繼續瞪著他看。
「我們在四、五個星期以前寫信給他們,」警長解釋道,「還沒有收到回音。我們不能讓那個孩子這個樣子繼續下去。他需要去學校受教育。」
「一個受到驚嚇的孩子就是我該管的,」她氣憤地說。「也許你——」
是那些孩子。
「也沒跟我們開過口,」警長告訴老婆,「光是眼睛瞪著大大的。」
警長的辦公室就在下一條街那排樓房的中央。韋納加快步伐走在狹窄的人行道上,然後他推開門,進入一個開著暖氣的大房間。
帕爾想起爸爸曾經指給他看過的一幅圖畫。那張畫上畫的也是船,但是爸爸並沒有徒然地用文字形容。爸爸用相關的圖像和聲音去建構那幅畫。正在上漲的藍色大潮,灰綠色的連綿山岳,拍岸的浪頭則是白色的。一艘大船顛簸著、奔躍著、抖動著,暴風在它的索具之間呼號。一輪海上的落日,寧靜而莊嚴,加上一隻鮮紅色的海豹,海天一色。
二十分鐘後,惠勒踏進郵局,普爾特將那三封信滑過櫃檯。警長拿起信。
「嗯,不管他們教了他什麼,」哈瑞說著,拿起報紙。「我看不出來。」
「我的名字叫帕爾。」即使是蔻拉把他緊緊地抱在懷裡,他還在說。「我的名字叫帕爾。」憤怒地,令人同情地,停不下來地繼續。「我的名字叫帕爾。我的名字叫帕爾。」
「你沒聽進去,帕爾.尼爾森!」法蘭克小姐會搖他的身體,譴責他。「你是個固執而不知感恩的孩子。難道你不想像別的孩子一樣嗎?」
帕爾既怕這個女人,又想靠近那份溫暖,躲到她的懷抱受她保護。他像鐘擺一樣,從畏懼這頭擺到需要那頭,又從需要那頭擺回畏懼這頭。
「我的名字叫帕爾,」男孩說。
「你在哪裡找到他的?」惠勒一邊問,一邊抓住男孩的腿,減輕年長男子背上的重量。
「我去叫我太太,」惠勒說。「客廳在那裡。」
「他一個英文字也不懂,」她說。
「大概是受到驚嚇吧,」普爾特低聲說,警長板著臉點點頭。
因此,我相信每個孩子天生都具備這種本能。爸爸告訴他的話再次出現,就像張開在媽媽的十指之間那片綴滿露珠的蜘蛛網。他把它揭掉。那雙手又空下來了,緩緩地摩挲著他黑暗的意念中心。他閉著眼睛,眉宇之間出現線條和紋路,繃得緊緊的下頜毫無血色。意識層面如水般上漲。
惠勒警長正在設法靠近屋子,近到足以從其中一扇邊窗往屋裡看,這時候他聽到一聲大叫。他一個轉身,往叫聲所發出的屋後密林方向跑。在他到達之前,湯姆.普爾特從林下的灌木叢裡冒了出來,他那身細瘦的骨架被帕爾.尼爾森的重量壓得搖搖晃晃。
韋納搖搖頭。真可惜。那個孩子沒了父母,失去了天份,甚至連他的名字都丟了。
「是那些信嗎?」他老婆問。
帕爾。帕爾就是他,他可以感覺到。但是聽在耳朵裡又不一樣了,那是一個死氣沉沉、令人抑鬱的聲音,孤零零的,單調乏味,少了存在他腦袋裡大量的聯想。在他的思維裡,他的名字不只是一個個的字母。名字就是他,具備他這個人的每個層面,還有對他本身、他的爸爸和媽媽和他生命的意義。爸爸媽媽召喚他的時候,或是想到他的名字,不只是那個聲音所構成的小小硬硬的中心部分。它是交織在一閃而逝的意識中的一切,不受聲音的阻礙。
「可憐的寶貝,」她一邊輕聲說,一邊替這個瘦弱的孩子掖好被子。「可憐的小寶貝,」她替孩子把額前那撮柔軟的金髮往後拂,低頭對他笑。
惠勒告訴其他四名男子,他會在大約一個鐘頭之內帶吃的和換班的人手回來。然後,普爾特和他爬上帕爾旁邊的駕駛座,啟動引擎。引擎蓋下面斷斷續續發出刺耳的噪音,然後啟動了。警長讓引擎空轉,直到引擎熱了,才緩緩打檔。卡車慢慢地駛下通往公路的泥土路。
「怎麼了,寶貝?」
「晚一點吧,」他說。
韋納等她在椅子上坐下,才在長沙發上安頓下來。
他失去了一切。
那天早上十點過沒多久,下了一場大雨——那棟失火的房子發出劈哩啪啦聲,嘶嘶作響,變成一座焦黑、冒煙的廢墟。
「欸,帕爾,」惠勒進屋的時候她說。她伸手摟住這個發抖的孩子。「沒什麼好怕的,寶貝。」
那不是鼓勵的話。
「尼爾森夫婦從不曾在鎮上開過賒帳的戶頭。他們又不是公民,所以那個教授在兵役課也沒登記。」
「但是那個孩子——?」
「請問,」他說,「警察局在哪裡?」
蔻拉麻木地坐在椅子上,瞪著這個高大的德國人。她想到帕爾似乎不需要靠言語就能明白她的意思,想到和圖書他對學校和法蘭克小姐的恐懼,想到不知有多少次她醒來去看帕爾,雖然帕爾一聲都沒有出過。
門打開之前,韋納發出兩次訊號。
唉,至少那個孩子現在不在那個家裡面了。她心想,那場大火可能是那個孩子的福氣。
「彷彿連開口都不會似的,」他說。
「去吧,寶貝,」蔻拉說,「法蘭克小姐是來這裡幫你的。」她把他帶向前去,指下卻可以感覺到他嚇得發抖。
「哪位?」她說。
「德國來的那個人到了。」
惠勒警長看起來一臉心煩意亂。他說:「那個孩子,」但是艾德曼沒聽見他說的話。
韋納心煩意亂,簡單地點了點頭。
「好累,」他嘟囔著。
「職務。」她以死氣沉沉而空洞的聲音重複道。
他踩過幾本散置在地上、焚毀大半的書,大火燒過的封皮被他這麼一踩,在他腳下發出細碎的爆裂聲。他繼續走動,進入走廊,咬著牙透過牙縫吸氣,雨水從他的肩上和背後濺落。他心想,但願他們逃出去了,天哪,但願他們逃出去了。
孩子們瞪著她看,有些人點點頭。「明白,法蘭克小姐,」唯一會對她忠實的孩子們尖聲回答。
帕爾開始啜泣。法蘭克小姐鬆開她的手。「你會學會的,」她鎮靜地說。
「帕爾,」她說。
她俯視帕爾,就像起訴律師在凝視證物。
「我——我必須帶他去那棟房子,」他說。
「保羅,這位是韋納先生,」蔻拉說。
帕爾,不要。
帕爾下樓來的時候,衝著她笑。她親親帕爾的臉頰,站到他身後,無言地看著他喝柳橙汁。他的坐姿,拿杯子的樣子,是這麼的像——
猶如對赤|裸裸的感覺叩打,反覆重擊。帕爾。那個聲音對他拳打腳踢。帕爾。帕爾。嘗試鬆開他的掌握,把他拋入聲音的無底洞。
「這是事實,」韋納說。
「我非寫不可,你是知道的,蔻拉,」惠勒說。
她看到淚水湧上帕爾的眼眶,她突然抱起帕爾,緊緊地摟著他。她心想,別怕。寶貝,別怕。我在這裡,我愛你,就如你的父母一樣愛你。甚至更愛你——
「哦,」她說得很小聲,惠勒幾乎沒聽到。
上去,上去。彷彿有一雙冰冰涼涼的手把他拉到崇高的高處。敏銳的知覺向高點伸出觸角的長鬚,不顧一切地尋找一個支撐點。那雙手開始探入雲層。雲層散去。
他動了動肩膀,直起背。
又是一陣沉默。那一刻,帕爾感覺自己就好像走進一座塵封百年的古墓裡。陰風吹在他身上,他的心上爬滿一隻隻挫折的蟲子,奇怪的猜忌與憎惡昆蟲湧過——這些都被扭曲的記憶之雲所遮蔽。煉獄就是那個樣子,有一次父親說起神話與傳說,曾經對他描繪過煉獄。不過這不是傳說。
「你叫什麼名字?」法蘭克小姐問。
然後老公親親她道過再見,她去站在客廳的窗口,看著他步履維艱地走下小徑去開車。他走了老半天以後,她瞪著老公塞進信箱側面夾口的那三個信封。
騷動!
帕爾極力抵抗。他不得不抵抗。他讓視線一片空白,不看教室周遭的一切,只專注於母親的那雙手。他知道這是一場戰爭。就像噁心感凍結一樣,他感覺到自己的靈敏度不斷受到侵犯。
「嗯,我們要幫助他學習,對不對啊,各位同學?」
「如果能夠早點聽到回音就好了,」惠勒說,「但是我們一直都沒有收到隻字片語。你不能怪我們收養那個孩子。我們以自認為是最好的方式盡力做到。」
「在搞清楚狀況前,我們不能把他送去任何地方,」惠勒說。「今晚我會寫信通知那些人。」
那天下午四點鐘他回到家的時候,蔻拉帶著帕爾待在前面的屋裡。帕爾的臉上出現困惑的情緒——一股想要取悅的欲望,混合著面對聲音擾亂想要逃跑的恐懼。他傍著蔻拉坐在長沙發上,彷彿要哭出來似的。
他無法將視線從霍格.尼爾森教授和他老婆費妮身上移開,那兩個人已經被燒焦了,形狀怪異,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對郎才女貌的夫妻——霍格長得高大壯碩,態度沉著傲慢,費妮的身材修長,有一頭紅髮,臉蛋紅嫩——
他們聽到帕爾的腳步踩上前廊最下面那級臺階。
吃早餐的時候,她的眼窩深陷,眼角下垂。她故意發出腳步聲在廚房裡走動,把蛋和鬆餅盛到老公的盤子裡,倒咖啡,卻一聲也不吭。
克勞斯一家人住在大約五哩外的史凱拓曲丘。克勞斯在一點半左右下床找水喝。浴室的窗戶朝北,所以克勞斯一踏進浴室就看到在外面的黑暗中,有一小撮火舌燒得正旺。
他不答腔。
他在想,這事不是那麼容易斷定好壞。沒有所謂的對與錯。這絕對不是善與惡的對抗。惠勒太太、警長、那個孩子的老師、日耳曼之隅的鎮民——他們可能都是出於一片好意。一個七歲大的孩子,他的父母親居然沒有教他講話,這個想法令他們感到義憤填膺,這是可以理解的。他們的行動是合理的,且情有可原。
她馬上就醒了過來,下一秒鐘她已經起身,急急忙忙跨過黑暗的房間。在她身後睡覺的哈瑞,吃力地呼吸。她關上房門,隔離聲音,手滑下門把,開始穿越走廊。
愛,是無言的,沒有負擔的,美好的。
過了一會兒,她睜開眼睛,淚光閃閃,定定地凝視著外面的馬路。她麻木地站在那裡,回想起那個孩子來到她這裡的那一天。
夏日的午後,屋後的門鈴響了。幾個男人站在門廊上,約翰.卡本特也在其中,他的懷裡抱著一團靜止不動的東西,用毯子蓋著,沉沉地壓著他的身子,他的臉上一片空白。沉默之中,一滴水滴在被太陽曬得熱熱的木板上——慢慢地、不穩定地,好似快要休克的心臟在跳動。惠勒太太,他在湖裡面游泳,然後——
男孩微微抿緊嘴唇。他的吞嚥動作發出一聲乾乾的咕嚕聲。
「警長?」
她一個回身。「這是不道德的!」她大聲叫著,突然爆發出愛與憤怒交雜的情緒。
法蘭克小姐面帶笑容坐著,伸出她的手。
文字。是空洞的,沒有力量,無法傳達土地那份潮濕、溫熱的感覺。麥田在風中沙沙作響的聲音,像一片金黃色的海。落日掛在紅色穀倉牆上的那幅景象。草原上的和風從遠遠的地方捎來牛鈴叮噹那股微妙的氣味。
「他當然會受到驚嚇。如果你不會講話,你身邊的人都在講話,你也會受到驚嚇。他需要受教育,就是這樣。」
「孩子,你還好吧?」惠勒問。這孩子和一尊雕像沒兩樣,身體一動也不動,表情呆滯。
他無法停住不說。那情形就好像他在鞭策著自己繼續,心知發生了什麼事,背負著這份認知,嘗試去承受最大的痛苦。
教室裡一片鴉雀無聲,除了那些幼童們不安地動來動去。他們的思緒飄忽不定,就像風吹隨意地吹著他又拂開。
「蔻拉,這事非做不可,」他靜靜地表示。「這是我們的職務所在。」
「你的名字,」她說。
蔻拉動也不動地站著,瞪著牆上的月曆,眼前的數字一片模糊。
「我來打聽,」韋納說,「一戶姓尼爾森的人家。」
「他就從星期一開始去上學,」哈瑞說。
「萬一他的親戚不比他的父母親做得更好呢?」
「尤有甚者,」韋納並沒有注意到蔻拉的反應,繼續往下說,「這項能力的基本組織源頭仍在運作,雖然不再被利用——就像更高層次的扁桃腺或盲腸——只是沒有用到,不是沒用。」
「我們送他上床睡覺吧,」惠勒說。「我想他可能受到了驚嚇。」
有一道月光照在那張床上。照著帕爾那雙靜止不動的小手。蔻拉在陰影裡站了很久,看著那雙手。有那麼一會兒,她以為是大衛回到床上躺著。
他們用一種令人不快的方式教養帕爾.尼爾森,這點是倒是沒什麼好說的。但是這個未婚的女老師決定不讓這點左右她的態度。那個孩子需要理解。他被父母親用殘酷的方式虐待,必須解除他們的虐待,法蘭克小姐自告奮勇要承擔這份責任。
警長轉身下樓進到廚房。他在廚房打電話找人換班,然後幫鬆餅和培根翻面,替自己倒了杯咖啡。蔻拉從後面那座樓梯下來,回到爐前的時候,他正在喝咖啡。
電話打來的時候,蔻拉正在幫保羅燙褲子。她把熨斗放好,走過廚房,從掛在牆上的電話拿起聽筒。
等到惠勒警長糾集五個人,用那輛老舊的卡車載著他們抵達火場的時候,房子已經付之一炬。他們六個人之中的四個人,忙著將一道道的水流灌入竄著火舌、燒得嗶剝響的火海之中,但卻徒勞無功。惠勒警長和副警長麥斯.艾德曼則繞著那棟房子逡巡。
他睜大痛苦的眼睛看著她。
「可是,他們夫妻是念過大學的人,」蔻拉提出理由。「他們完全沒有理由不教他開口。除非有什麼原因造成他無法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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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了,帕爾,」她說。帕爾並未轉身。她搖了搖帕爾的肩膀。「帕爾,」她叫。
「歐洲,」她幾乎是在自言自語。「那麼遠。」
一陣沉默。
韋納看出孩子眼裡露出認識他的表情,但是孩子的意識卻是一團混亂與不安。韋納的臉朦朦朧朧,一閃而逝。在帕爾的意識裡存在著所有的人,韋納、艾肯勃、卡德勒和每個人的孩子。但是現在它被鎖起來了,難以取得。那張臉消失不見了。
「看起來不像。他身上的睡衣好好的。」
從某種程度上來講,蔻拉.惠勒的愛令帕爾感到陌生,就如口語讓帕爾恐懼且受不了一樣,原因就在此。這種情形不會一直不變。當帕爾最後一絲的天分不見了以後,他的心智呈自然狀態,毫無自衛能力,蔻拉就在他的身邊,用她的愛減輕他的傷痛。她會一直站在那裡支持他。
她的觸感涼涼的,乾乾的。兇惡如刀絞般的恐懼沿著她的靜脈下來,注入他的身體裡。一聲殘破的尖叫勒緊他的喉嚨,沒人聽見。他們的目光再度相遇,有那麼一下下,帕爾看出這個女人似乎知道他在觀察她的腦袋。
「試著講講話,帕爾。試一試就好。」
帕爾醒過來。
那天下午他們邀艾德娜.法蘭克過來見見那個孩子,後者決定保持中立。
「哈瑞,我是湯姆.普爾特,」郵件管理員說。「那些信寄到了。」
「他受傷了嗎?」她問。
他瞪著天花板。「睡覺吧,」他說。
帕爾吃蛋的時候,她下去地下室,把信丟進火爐裡。寄到瑞士那封信燒了起來,接著是寄到德國和瑞典的信。她用撥火棒撥了撥,直到殘片碎了,像五彩碎紙消失在火舌中為止。
「各位同學,這位是帕爾.尼爾森,」法蘭克小姐宣布,那個聲音瞬間在一波波尚未充分發展的想法之間劃下一道刀口。「我們對他要很有耐心。要知道,他的父母親從來沒有教過他該怎麼說話。」
他們沒逃過這一劫。夫妻倆還躺在床上,不成人形,燒成兩具可怕、焦黑、關節扭曲的脆片。惠勒警長向下俯視這對夫妻的焦屍,面孔緊繃,臉色蒼白。
「有燒傷嗎?」
無法恢復了。
帕爾,用心想!韋納絕望地想——你的意識呢?
其中一個人用一枝被雨淋濕的細枝在床墊上戳了戳,戳到了東西。
韋勒在想,霍格和費妮居然死了。真是可怕。那個孩子受到不了解的人殘酷而錯誤的對待。從某方面來看,這點更可怕。
他心想,心電感應是一種心靈對心靈溝通印象的方式,獨立於我們所接受的感官系統之外。
她坐在那裡心不在焉地梳著頭,直到他的鼾聲打破了寂靜。然後,她靜靜起身,穿過走廊。
他抗拒著,恐懼日深。沉默讓他明白她內心裡一些零星的心思。然後聲音又會回來,笨重的實體讓意義令人覺得噁心。意義和聲音結合。令人恐懼的是,兩者之間的連結很快地形成了。他掙扎著與之對抗。聲音是一團醜陋的、限制意義的麵糰,它會蓋過脆弱且飛快消逝的符號,這塊麵團可以放進發音的烤箱裡去烤,然後砍成一段段未能得到充分發展的字句。
惠勒想的是那些信和蔻拉。他應該再發一次信的。不過,那些信應該寄到歐洲去了。怎麼可能全都寄丟了呢?
「哈瑞!」他聽到蔻拉喊。「你離開了嗎?」
「帕爾,你不知道自己的名字嗎?帕爾?帕爾。」
他聽到腳步聲的時候,從窗前轉過身來。
「這是一座森林。森林是由樹組成的。」
有時,在一陣無聲之後,他會感覺到牆裡出現裂縫;在那短暫的一刻,他可以理解一些零星的片斷,但是這樣的時刻不常發生——就像動物在兩顎閉合之前攫住零碎的食物一樣。
「我試過讓他開口說話,」她說著搖了搖頭,「可是他一個字也沒講。」
他神經緊繃地轉身走開。「把書放下!」他厲聲說,焦慮地大踏步離開那棟房子。尼爾森夫婦的那副模樣一直在他的腦海裡揮之不去;還有別的。一個疑問。
「他確實需要,」法蘭克小姐表示同意,她蒼白的五官擠成常見的頑強武斷模樣。她的上唇有點鬍髭,尖尖的下巴幾乎成一個角。萬聖節那天,日耳曼之隅的孩子們會觀察她們家上方的天空。
那個時辰,地理位置偏遠,再加上一個原因,注定了那棟房子的厄運。日耳曼之隅沒有正式的消防隊。磚造和木造住宅的安全都靠義消在維持。在鎮上,這點並未構成嚴重的問題。但是位在偏遠地區的房子就不一樣了。
各種聲音彷彿一個交織在一起的迷宮——雨聲瀝瀝、颯颯、滴滴、答答,風在空氣中和樹梢和山形牆的簷口穿梭,屋內柴火燃燒的劈啪聲,每一種聲音都在悄聲訴說著轉瞬即逝的過程。
她的手指像爪子一樣掐下去。
她的臉色一繃。「出了什麼事,哈瑞?」
「帕爾.尼爾森,罰站。」
起先帕爾不肯放開蔻拉,緊貼著她,因為在這片令人恐懼且陌生的混亂當中,她是唯一的熟面孔。直到法蘭克小姐那雙瘦削而硬梆梆的手拉住他,蔻拉才慢慢地後退,不安地關上門,帕爾再也感受不到她的仁慈和同情。
「他們到底是怎麼對待他的?」她悶悶不樂地說。
那個聲音令韋納起了一陣雞皮疙瘩。那聲音是沒有經過修飾的,就像傀儡的聲音。尖細、搖擺不定而脆弱。
「會的,」法蘭克小姐宣稱。「那麼,我們來看看那個孩子吧。」
前門依舊屹立。惠勒和其他人繞過那扇門,手腳並用,爬過客廳的斷垣殘壁。警長可以感覺到尚在燃燒的木頭飄散出一絲絲的熱氣,潮濕而悶燒的地毯和裝潢襯墊則發出令人鯁喉的惡臭,讓他覺得反胃。
「請坐,」她說。
惠勒搖搖頭。「不知道,」他說。「但是,他應該去上學的。」
可是他是怎麼知道他的父母親都死了呢?
「我們——」她緊張地雙手互握。「我們把他的名字改成保羅。這個名字——似乎比較適合。我是指,適合姓惠勒。」
帕爾茫然地看著她。
「湯姆.普爾特在外面找到的。」
「我們接受一個觀點,這個觀點認為語言是不精準的,古時候的人不能享有語言的好處,卻能靠心靈相通。」
帕爾的父母親並不愛他。韋納知道這點。那對夫妻沉醉在工作之中,沒有時間疼愛這個孩子。寬容,有的,關愛,一直不缺;然而,他們視帕爾如有血有肉的實驗品。
「是的,」韋納說。
「坐下,」她會像對著一條執拗的小狗一樣地說。
身材纖細的女人急忙加快腳步上樓,大力打開曾經屬於大衛房間的房門,走到床邊。惠勒穿過房門口的時候,她已經拉開被子,正在把電毯插上電。
突然,從男孩的喉頭和胸口|爆出很大聲且驚天動地的啜泣。韋納顫抖。
惠勒從書桌前面回過頭來,時間正好是午夜,大廳裡的鐘敲到第七響。蔻拉走過房間,在他的手肘旁邊放下托盤。他伸手去取咖啡壺,剛煮好的咖啡熱氣騰騰,香氣盈鼻。
韋納教授加快腳步,急著想要知道尼爾森夫婦和他們的兒子出了什麼事。他們夫妻和那個孩子之間的進展神速,對所有參與實驗的人而言真是莫大的鼓舞。雖然在內心深處,韋納感覺到可能出了什麼可怕的差錯,他又希望他們一家人都活得好好的。但是,如果他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長期保持沉默?
那天晚上他們明白帕爾不會講話。
「這不關我們的事,蔻拉。」惠勒沒有看到她的嘴唇在顫動。
「怎麼會?」
「說不定他的家人也逃了出來,」普爾特說。
他們靜靜地坐在車上不出聲。韋納瞪著擋風玻璃,惠勒則盯著自己的手。
「哈瑞?」
這位未婚的女老師盯著他看,她在看著帕爾的那一刻,自己童年時期的記憶掠過心中。想起患有躁鬱症而骨瘦如柴的母親把她關在陰暗的前廳,一次一關就是幾個小時,她坐在那張大圓桌前,曲起手指在磨得光光滑滑的扶乩板上——讓她想要嘗試和死去的父親溝通。
「蔻拉,是我。」
「帕爾,他們從不曾跟你談過話嗎?帕爾?」
「不。」她幾乎透不過氣來。「不。」
突然間,她閉上眼睛,手指一收緊,指甲掐著自己的手掌。
「找幾條毯子來,」惠勒吩咐其他人。「把他們搬到卡車後面去。」
「是學校嗎?」她問,她還以為那是她自己的想法。
蔻拉.惠勒一聽到卡車駛離馬路的聲音,右手很快地在爐面上的開關之間移動。後門廊的階梯上還沒有響起老公的腳步聲之前,培根肉已經下了煎鍋,一條條排列得整整齊齊,烘焙盤上一輪輪白色的鬆餅麵糊正烤成褐色,已經煮好的咖啡正在加熱。
「他對我透露你的身份,」她打岔。「但是沒告訴我你為什麼想見保羅。」
「我不知道。但是——嗯,尼爾m.hetubook.com.com森夫婦並不是愚夫愚婦。他們不會光是不教他。」
「我——希望不會有什麼事,」蔻拉說。她俯身一瞥。帕爾眨著兩行淚,透過矇矓的雙眼看著那一班的學生。「哎呀,帕爾!」她倚過身去,手指梳過他的金髮,臉上出現憂心忡忡的表情。「帕爾,寶貝,別怕,」她低聲說。
「我曉得,」她小聲說著,掛斷電話。
其中兩個人一言不發轉身走開,惠勒聽到他們腳步沉重地踩過瓦礫堆離去。
「帕爾就是其中一個孩子。」
他知道她是出於愛,但是聲音會毀了他。它會限制他的思維,就像替風帶上枷鎖。
每天都這樣。
「可是,學校沒什麼好怕的,寶貝,」她說。「你——」
「還不知道,蔻拉,」他答道。「我想,我們必須等到月底。湯姆.普爾特說,每個月的月底尼爾森夫婦會收到三封信。從歐洲寄來的,他說。我們只能等信來了,回信給信封上面的地址。說不定那孩子在那邊有親戚。」
「我想我們會處得很好的,」她說。
嗅覺擴大成一團充塞整個大腦的氣味——木頭和羊毛的氣味,濕濕的磚頭和沙塵的氣味,漿洗過的亞麻布的甜味。在繃緊的十指之下,交織的網絡變得更為清晰——冷暖、被子的重量,還有起皺的床單刮著皮膚,柔柔細細的擠壓。嘴裡感覺到冷空氣和老房子的味道。至於視覺,只看到那雙手。
「哈瑞。」
他看到那個女人的喉頭動了動,她心中突然感到一陣慚愧不安。她老公寫的信是她銷毀的。韋納馬上明白了,但是沒說出口。他感覺到她丈夫也知道了,事實上她的煩惱夠多了。
「什麼?」韋納在講話,她擡起頭來問。
如果是在自己家裡就不需要它。自己家裡到處都有那雙手的感覺。那雙手碰過的每一件東西都有一種魔力,能夠讓他們的心意相近。空氣中本身似乎充滿著它們的意識,充滿恆久的關注。
「我不知道,」惠勒說著,搖了搖頭。「我們根本無法靠近那棟屋子。」
「可是他會受到驚嚇,」她說。
「帕爾。」一根瘦稜稜的手指戳著帕爾的胸膛。「帕爾。帕爾。帕爾。」
「是人為的!」艾德曼大聲喊叫,壓過風勢助長的熊熊大火。
他們之中發出微弱的嘟囔聲,形成一片尖細的聲音。「是,法蘭克小姐。」
「坐下,」她會說。帕爾動也不動。她會伸出僵硬的手指把他拎下講臺。
孩子的表情變得更加困惑不解。蔻拉關心的視線從孩子身上移到韋納身上,再從韋納身上回到孩子身上。韋納為什麼不講話?她剛要開口講話,接著想起這個德國人說過的話。
「學校?」他問。
孩子一言不發地看著普爾特,彷彿他這輩子都不曾聽過人聲似的。
帕爾一直透過後車窗往外看,直到已經看不見那棟失火的房子,他還是面無表情。然後,他才慢慢地轉過身來,那條毯子滑下他瘦削的肩膀。普爾特重新替他蓋好毯子。
這兩個男人推開車門,下了車。他們走過後院,爬上木造的門廊階梯。你們教過他講話嗎?——韋納幾乎要開口問,但是他鼓不起勇氣問。像帕爾這樣的孩子,居然受到一般言詞的痲痺和凌遲,一想到這點就讓他覺得不舒服。
他的感官能力隨之自動提高。
「可憐的孩子,」她說。
他的身體沒有什麼問題。史泰格醫生肯定這點。帕爾沒有道理不講話。
帕爾站在門口,文風不動。
「再過一會兒。」
「這是一條船。船浮在水上。住在船上的人叫水手。」
那天早上惠勒警長剛要離開家門時,電話響了。他站在玄關,等著蔻拉把電話接起來。
他那敏銳的感覺遭到拳擊。他那活躍的心智神經遭到揉捏。
「尼爾森家失火了!」他激動地撥電話,驚醒了正在打瞌睡的夜班接線生後,氣喘吁吁地說。
「或許不要吧,」韋納說著,眼睛往門口看。他終究還是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放在大腿上的左手,手指在抽搐。他一言不發,發出訊息。這是他們四對夫婦同意的招呼語,就像一種暗號。
「他並沒有被火燒到,」惠勒不解地說。「他到底是怎麼從那棟屋子裡逃出來,卻沒有被燒傷呢?」
趁著帕爾吃穀片的時候,她走到外面的信箱處,取走那三封信,換上她寫的三封,以防萬一她老公問起郵務員,那天早上是否來她家取走那三封信。
警長的老婆沉默下來。她把鬆餅盛到盤子裡,端到他面前。她把手擱在警長的肩頭。「你看起來很累,」她說。「要上床休息嗎?」
「像他這個樣子,我們不能送他去上學,」她說。
「蔻拉,他們夫妻都是怪人,」他說。「他們本身就很少開口。彷彿他們出身高貴不屑開口——還是什麼的。」他厭煩地哼了一聲。「難怪他們不送孩子去上學。」
「你先生有沒有告訴你——?」
「欸。」男子微笑。「正是。警長。哪裡可以找到他呢?」
「所以就是這麼回事,」警長說著,嚴肅地搖了搖頭。時間將近十一點了。帕爾又睡了。
痛苦。他感覺到痛苦像血從致命傷口流出來一般,自她身上噴泄而出。
除非天降甘霖才有可能澆熄那棟老房子的火勢。這六個男人所能做的,只是避免火勢引燃這塊空地周圍的樹林。他們幾個人無言的身影在那片熾熱的火光邊緣走來走去,踩熄火星,引水澆熄偶爾竄起火光的灌木叢或樹葉。
「十年前,在海德堡,有四對夫妻檔,艾肯勃夫婦、卡爾德夫婦、尼爾森夫婦還有我和我老婆,決定拿我們的小孩做實驗;有些孩子當時尚未出生。這是一項心智方面的實驗。」
「呀,怎麼——?」惠勒開口就被蔻拉揮手阻止。
她停住口,因為他擡起頭來耐心地看著她,他的表情裡面沒有爭論的意思。
「我明白了。」韋納禮貌性地點點頭。
「帕爾,你知道嗎?那是你的名字。帕爾.尼爾森。你知道嗎?」
韋納閉上眼睛。
「那麼,」然後韋納說了,「你想知道我為什麼來這裡見——那個孩子。我會儘可能地長話短說。
那陣狂風愈來愈強,每個小孩的念力被引導,合成一股單一且無法抗拒的力量。帕爾,帕爾,帕爾!尖叫聲戳進他的大腦組織。
「好吧。」惠勒拿出筆來,把回郵地址抄在手掌上。他把那幾封信推回去。「謝了。」
他會扭開身子,慌亂地從她身邊跑開,蜷縮在她兒子的床邊,而她則會跟著他,追到他躲藏的地方。
「你有何貴幹?」惠勒太太問。
「好了,你只要把他留在這裡就好了,」法蘭克小姐打岔,她把手擱在帕爾的肩膀上。她無視於帕爾周身一陣顫抖。「他很快就會回家了,惠勒太太。但是你必須留下他一個人。」
「我想,不能把信拆開吧,」惠勒說。
「我的名字叫帕爾。」
他不明白那些話,不過尖利的聲音夠清楚了,從她身上流露出一股無端的憎惡,那份憎惡也很清楚明白。他跌跌撞撞地跟在她身邊,穿過那堆未受過訓練的幼小心靈所構成的活灌木叢,行過一條細細的意識之徑;這是很奇怪的組合,既保有與生俱來的敏感性,同時被反覆灌輸的正規教育覆上一層魯鈍。
「來吧,」他用嘶啞且乾澀的嗓子說。他舉步維艱地踩過黏濘的泥漿,朝那棟屋子走去。
他仰頭看著天花板上那些舞動不清的陰影,看了好一會兒。外面在下雨。風颳得窗外的樹枝沙沙作響,在這個陌生的房間裡製造幢幢的樹影。帕爾一動也不動地躺在暖烘烘的床中央,吸進肺裡面是新鮮的空氣,蒼白的雙頰所接觸到的是寒氣。
幾個星期過去了,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他的意識運轉變得愈來愈弱了。
穿深色雨衣的男子在那個星期五的下午兩點半抵達日耳曼之隅。他從巴士站過了街,走到櫃檯前。坐鎮在櫃檯的灰髮女子長得圓圓胖胖的,她正在擦眼鏡。
「不,相信我,這是唯一的方法,」法蘭克小姐堅持。「只要你在,他就會心煩意亂。相信我,這種事我以前就看過了。」
警長咕噥一聲。然後,他在那一堆鬆餅上面倒了楓糖漿,說:「我想他們都死了,蔻拉。那是一場大火,我離開的時候火還在燒。我們束手無策。」
「你們會怎麼處理他?」她問。
「你寫些什麼內容?」她問。
說真的,沒能早點來,讓他感到很內疚,但是他自己就有兩個小孩,要解決的問題太多了,要做的事情太多了。明知道霍格和費妮出事了,他還是無法抽身離開德國,一直拖到現在——距離上次收到尼爾森夫婦的音訊已經有將近一年之久。霍格居然選這種鳥不生蛋的地方做為實驗之地,實在令人遺憾。
一個星期過去了,又一個星期過去了,那幾封信才寄到。
「他回來了,」蔻拉說著,從窗前轉過身來。「在他進來以前,我想為我自己失禮的地方向你道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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