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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上，理查終於回來了。那天是一九七一年十一月二十二日。他回來的時候，臉色蒼白，沉默不語，不肯告訴我們他究竟去了什麼地方，究竟出了什麼事。他一回到家就倒在床上，再也沒有起來過。

我祈求上蒼，但願此刻他們依然在一起，在另一個世界，永遠永遠在一起。

他知道，他的生命已經快要結束了。這件事已經百分之百確定了，所以，不難想像，這對他是多麼可怕的打擊。他才三十六歲，所以，他一定會覺得命運對他很不公平。這一生，他一直找不到他所期待的感情，可是現在，他卻已經走到了生命的盡頭。面對這種不公平的悲慘命運，他一定會想辦法逃避——那麼，除了過去，還找得到更理想的避風港嗎？而且，他心裡很清楚，自己的過去乏善可陳，所以，他選擇逃避到另一種過去。

後來，理查顯然已經瀕臨死亡了。於是，我做了一件事。我想，無論是醫院或是克羅斯威爾醫師，大概都不會在意我這樣做。我把理查帶回家，讓他睡在他自己那間小屋子的床上，然後把伊莉絲．麥肯娜那張裱框的照片放在他的床頭桌上，然後把那只懷錶放在他手上。另外，我還和圖書想辦法讓馬勒的交響曲二十四小時不停地播放。他一直深信，是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把他帶到她身邊。後來，就在第九號交響曲進行到慢板樂章的時候，他過世了。我想，那並非巧合。他過世的那一刻，我就坐在他床邊，因此，我親眼看到，他死得很平靜，至少他的肉體沒有任何痛苦——謝天謝地。

後來，他偶然來到科羅納多島大飯店。在那裡，他的意識被過去滲透得更徹底了。沒多久，過去的時光真的在他腦海中具體成形。在飯店裡，過去的年代彷彿散發出一股能量，變成了一個可以觸摸得到的世界。他那種感情上的渴望逐漸變成一種堅定的信念。他真的相信，透過某種方式，那個不存在的過去的年代就可以變成一個真實存在的世界。

天曉得，究竟需要多少不同的因素才會導致幻覺？天曉得，究竟需要多少環境的線索才足以編織出那樣的妄想？我只知道，理查拚命想逃避自己的處境，而他真的成功了。至少，他逃避了一天半。他躺在飯店的房間裡，讓自己陷入一種類似自我催眠的狀態，想像自己真的回到一八九六年，真的親身接觸到那個年代大和_圖_書大小小的人事物。

我哥哥過世了，我內心十分悲慟。要是我能夠相信，他真的曾經回到過去，曾經和她相聚，也許就能夠減輕我的悲慟。在內心深處的某個角落裡，我真的好渴望能夠相信那一切絕對不是幻覺。我好渴望能夠相信，正如他所說的，理查和伊莉絲真的曾經在一起。

我為什麼要提這些事呢？也許是因為，儘管我前面舉出很多證據，證明他回到過去只是一種幻覺，然而，基於我對理查的感情，我很希望能夠相信他，相信他真的回到了過去，相信他所經歷過的一切都是真的。我是多麼渴望能夠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所以，我永遠不會去那家飯店，永遠不會跟飯店的人要那本住房登記簿，因為，我很怕上面看不到他的名字。

為了讓自己迅速恢復到「自欺狀態」，他在飯店一八九六年的住房登記簿上「找到」了自己的名字。而且，為了加速幻覺形成的過程，他一次又一次的在腦海中自我催眠，現在已經不是一九七一年了。現在是一八九六年。我在他的手稿中讀到，在自我催眠的過程中，他www.hetubook.com.com一邊聽著某個作曲家的音樂。他在手稿裡寫說：「那位作曲家把我帶到另一個世界。」

理查說，他藉由時間旅行回到過去，遇見了伊莉絲．麥肯娜。他會產生這種妄想，倒不令人意外。

我還能說什麼呢？沒錯，一九五三年那一年，伊莉絲．麥肯娜確實到過史蒂芬學院。沒錯，她確實在那天晚上宴會結束之後，心臟病發過世。沒錯，她臨終前真的說了那句話：「愛，無限美好。」沒錯，當時理查確實也在密蘇里州的哥倫比亞大學。沒錯，她確實燒掉了自己的手稿，而也真的有人在灰燼裡找到了那張寫著那首詩的碎紙片。沒錯，自從一八九六年之後，她徹底變成了另一個人，而那依然是一個謎。

在真實的世界裡，他不堪一擊。他想逃避，而愛就是他用來逃避的途徑。他必須馬上找到這個逃避的途徑。所以，難怪他會把全副的心神都投注在伊莉絲．麥肯娜身上，因為，她正是逃避現實的完美象徵。後來，我找到了那張裱了框的照片。她真的就像他所形容的那樣，美得令人失魂落魄。為什麼他真的相信，只要他竭盡全力，他真的能夠找到她？www.hetubook.com.com這並不難理解。他徹底研究她的生平事蹟，藉此說服自己，他真的找到她了。這也不難理解。顯然，他的內心陷入一種混亂狀態。他很害怕，而且還有太多的心願沒有達成。在這種情況下，難怪他會開始相信自己真的找到她了。克羅斯威爾醫師告訴我一件事，足以充分解釋理查的狀況。他告訴我，理查腦子裡的腫瘤很可能會導致他陷入一種「夢幻狀態」，而且「視覺、味覺和嗅覺上都會產生幻覺」。

為了讓自己的幻覺能夠更徹底，他甚至去租了一件一八九〇年代的衣服，還去買了一張那個年代的鈔票，放在衣服的口袋裡。另外，他也仿造了飯店一八九〇年代的專用信紙，甚至還模仿伊莉絲．麥肯娜的筆跡，寫了兩封信給自己。我想，他一定耗費了很大的心力，才有辦法把她的筆跡模仿得維妙維肖。至於那只懷錶，一定是他在某一家古董店裡買的。以古董的標準來看，那只懷錶看起來還滿新的，不過，我相信某些古董店還是有賣這種東西，跑一趟就可以買得到。就像克羅斯威爾醫師說的，人類耐性的極限大到難以想像，而人類的潛意識創造幻覺的能力也是無遠弗屆。

他的手稿一開始就寫到，他跑和_圖_書到「瑪莉皇后號」上去參觀的時候，刻意讓那種往日的氣息滲透到他的意識中。從這裡就可以很明顯看得出來，他為什麼會做出這樣的選擇。

他在稿子裡具體描述了所有的細節。毫無疑問，那些細節當然是他透過研究才寫出來的。他彷彿給自己上了一課「一八九六年歷史速成班」，而這些知識滲透進他的潛意識，讓他得以陷入那種妄想狀態（很巧的是，當年飯店裡真的正好舉辦了一場「速成學習研討會」）。所以，幻覺開始慢慢在他腦海中成形了，很具體的成形了。有一項證據可以證明他透過這種方式讓自己產生幻覺，那就是，他打過電話給我之後，由於「他的意識和現實世界正面對撞」（套用他的說法），他腦海中那些幻覺曾經暫時消失了。

他的病情迅速惡化。不到一個月，他就被送進了醫院。在醫院裡，他還是跟在家裡的時候一樣，整天躺在床上，默默無語，手上抓著那個金色的懷錶，愣愣地盯著天花板。有一次，護士想把那個懷錶拿走，那一剎那，理查忽然開口了。在他生命的最後那幾個月，那是他唯一說過的一句話。「不准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