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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胡說，那不是罪惡。」我說。「那是人與生俱來的天性。那是很美好的，那是大自然的恩典。妳不應該壓抑它。那是妳心靈的渴求，也是肉體的渴求。」說著，我在她的脖子上吻了一下。「把它釋放出來吧。」

「噢，原來是這樣。」她笑了。她的表情看起來鬆了一口氣，而且，洋溢著無限柔情。

我心裡想，我永遠不會告訴妳，歌詞裡那句話妳聽錯了兩個字，而且，我也永遠不會告訴妳，後面的歌詞是什麼。

正前方，遠處的天空一片幽暗，襯托著飯店的黑影輪廓。飯店上空飄蕩著兩朵白雲，形狀看起來好像兩個巨大人頭的側面輪廓。看到眼前那種不可思議的景象，我不由得驚呼了一聲說：「左邊那個是妳。」我很有把握她也看到了那兩朵雲，一定知道我在說什麼。

她忽然伸手輕輕摸著我的脖子，凝視著我，嘴角泛起一抹甜甜的微笑，洋溢著幸福滿足。「還好我們今天晚上有在一起，理查，要不然，我很可能會死掉，靈魂飛到九霄雲外。」她有氣無力地嘆了口氣。「說到這個，剛剛我還真的飛到九霄雲外了呢。」說著，她在我臉上親了一下。「躺在你懷裡，我覺得自己好像忽然變年輕了，變得好有活力。我覺得自己好像脫胎換骨，變成一個女人了。」

「你真的認為女人應該——？」

這時候，她的手突然往後縮，然後沿著我的胸口往上攀，圈住我的脖子。我立刻緊緊擁住她，激|情地吻住她的唇。那一剎那，我們的靈魂，我們的身體，彷彿融合為一體了。

她大笑起來。聽到她那孩子般天真爛漫的笑聲，我好快樂，快樂到心臟彷彿快要爆開了。我緊緊抱住她。「伊莉絲，伊莉絲。」

說著，我假裝皺起眉頭，可是她掐了一下我的手臂，我就忍不住笑出來了。「你最好正經點，小夥子。」她說。雖然她一副開玩笑的口氣，但我依然感覺得到她內心的誠摯。「你一定以為，未來我們可以像童話裡的王子公主一樣，從此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對不對？」

我聽得出來她很緊張。「兩個男的。」我回答說。我看到她嚥了一口唾液，喉頭起伏了一下。她擡起頭來看看我，那張美麗絕倫的臉忽然變得好蒼白，神情很凝重。「是威廉指使他們的嗎？」她的聲音小到幾乎快要聽不見了。

她彷彿感應到我的心思了。她突然轉身面對我，雙手圈住我，然後緊緊抱住我。「我覺得好快樂，快樂到讓人覺得害怕。」

此刻，我和伊莉絲終於如願以償的在一起了。而過去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一切，我都已經寫下來了。然而，不管我寫了什麼，我最後的決定卻是：我絕對不能讓她看見這些稿子。現在，我要趕快去穿衣服了。我要到外面去找一盒火柴，到海灘上去找一個隱密的角落，然後燒了這疊稿子，讓所有的灰燼隨風飄散，消失在黝黑的夜空。有一天，我會告訴她，我之所以要毀掉這些稿子，是因為這些稿子正是我們之間僅剩的障礙。我要把這道障礙清除掉，這樣一來，天底下就再也沒有任何東西能夠拆散理查和伊莉絲了。我相信她一定會懂的。

「她還在飯店裡。」她回答。我想，我的反應一定全寫在臉上了，因為我看到她微微一笑，溫柔地親親我的手。「沒關係，她在她自己的房間裡。她已經吃了安眠藥，應該已經睡到不省人事了。」說到這裡，她好像已經快要憋不住笑了。「她的睡相也是很壯觀的。」她說。

接著，她好像忽然想到了什麼，飛快地站起來，走到房間另一頭，把寫字檯上那個包裹拿起來，然後又走回來，伸手要拿給我。「這是我的一點心意。」她說。

她又笑了起來，淡淡的笑，笑得有點哀傷。「中場休息的時候，我一直掀開布幕偷瞄外面。我知道，看到我的那副模樣，劇團的人一定以為我瘋了。當時我心裡想，說不定你人不太舒服，被人帶回房間去休息了，所以，我甚至還叫瑪莉去找你。後來，她回來跟我說她找不到你，我就開始驚慌了。我心裡很清楚，要是你真的走了，你一定會留一張字條給我。可是，我並沒有收到你的字條。而威廉卻一直告訴我，你已經走了，永遠不會再回來了，因為他威脅要揭穿你的身分。他說你是一個攀龍附鳳的惡棍。」

我並沒有把那當成一回事，因為我知道，早晚有一天我一定會去把那個銅板拿出來。不過，此刻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衝動，不由自主的把手伸進口袋裡。我用顫抖的手指摸索了半天，終於摸到那個破洞了。接著，我用另外一隻手設法把那個銅板往上擠，後來，我的右手指終於碰到那個銅板了。我抓住那個銅板，把它從口袋裡掏出來，低頭一看。

「是的。」她滿懷熱切地說。「是的，一切都可以慢慢來。」

這時候，她臉上忽然顯現出一種懊惱的神色，似乎後悔問了我那個問題。她迅速隔著餐車朝我伸出手，而我立刻握住她的手。「噢，理查，真對不起。」她說。

這時候，她裝出一臉後悔的表情。「我想，從今以後，我恐怕只能演悲劇了。」她說。「因為，生命中的歡樂已經被我消耗殆盡了，能夠用來在舞臺上表現的，恐怕已經所剩無幾了。」說著，她輕輕摸了一下我的臉。「你不會怪我吧？你不會怪我跟你開玩笑吧？」

然後，我深深吻了她，吻了好久好久，那種感覺好甜蜜。後來，她忽然擡起頭來看著我，表情好認真。「理查，我要成為你生命中的一切。」她說。

「她是一個新教派的創辦人，基督教科學派。有一次我去做禮拜，在教堂裡聽到那首聖歌。歌詞是她親手寫的。」

她那種小心翼翼的表情還是沒有消失。「我心裡很清楚，我一定很愛你。」她的口氣顯得有點困惑。「因為，如果不愛你，我怎麼可能這麼坦然的告訴你我愛你？所以，我心裡很清楚，我一定很愛你。」

她還是笑得有點哀怨。我輕輕掐了一下她的手臂。「妳到底要相信誰？」我問。「相信我，還是相信那個蘋果籽？」

「——應該追求自我嗎？當然應該，而且，我知道妳最後一定會做到的。」這時候，我忽然想到，在「另一個年代」的思想觀念中，我總算找到一個有用的了。

「沒什麼。」我從來沒有說謊說得這麼蹩腳過。

「妳已經是了。」

「在我心目中，這已經是全世界最好的錶了。」我說。「不可能會有更好的了。謝謝妳。」

這時候，她又緊緊抱住我，抱得好用力。這一次我真的忍不住了，痛得哼了一聲。「哎喲！」她立刻放開我，往後退了半步。「我弄痛你了嗎？」

這時候，我們停下腳步，轉身凝視著對方，然後緊緊擁抱在一起，深情地吻了好久。那一剎那，周遭世界的一切彷彿都被我們拋到腦後了。

「沒什麼。」

伊莉絲，我的愛。

「我懂妳的心，伊莉絲。」我說。

我小心翼翼地打開門鎖，以免吵到她。接著，我打開門，走到門外。我輕輕關上門，沒有發出半點聲響。我沒有把門鎖起來就走了，反正，我馬上就回來了。我走過交誼廳，走到外面的露天廣場，一邊走，嘴裡還一邊哼著曲子。

看得出來，她顯然也拚命想安慰自己，讓自己開心一點。「好吧。」她點點頭說。「我相信你。」

「噢，親愛的理查，你愛怎麼消遣我，我都不在乎。」說著，她忽然又抱住我。

她遲疑了一下，看起來有點不自在。

「我以為……呃……我只是有點擔心，剛剛我們親熱的時候，我會不會太……太兇猛了，所以你——」

她凝視著我。看到她那種神情，我忽然想到納特．古德溫形容她的那句話。當她用她那雙灰色的大眼睛看著你，「你會感覺她的眼神彷彿穿透到你的靈魂深處。」

「妳一直都對我很好。」

我笑著對她說：「我們會永遠活在這個夢裡。」

「噢。」她輕輕喟嘆了一聲，彷彿胸中積鬱了很久的悶氣終於釋放出來了。「真的。真的是天堂。」

「我會試試看。」我對她說。

接著，我開始設法把錶鍊和懷錶掛到背心上，這時候，我忽然想到，這份禮送得真是太巧了。伊莉絲選這只懷錶送我當禮物，純粹是一種無意間的選擇，然而，懷錶卻正好代表時間。

我靜靜躺在床上，凝視著她的臉，看了好久好久，心裡一直想著，此時此刻，她已經成為我生命中的一切了。而且，彷彿在做某種實驗似的，我很認真的試著去回想海登希爾，回想羅伯和瑪莉。然而，我發覺我已經幾乎想不起來了。那一切彷彿變得好遠好遠，遙遠如浩瀚宇宙的另一頭。而且，那種茫然飄渺的感覺也已經漸漸消失了。我相信，再過不久，那種感覺一定會徹底消失。我有把握。我來到一八九六年的世界，就像一粒沙子跑進牡蠣殼裡一樣。對這個年代來說，我就像是一粒入侵的沙子。慢慢的，這個年代的世界會像牡蠣一樣，開始發揮一種奇妙的自我保護功能，開始分泌出一種物質，形成一層膜，把我包起來。最後，我就會像這粒沙子一樣，被這個年代一層一層的包起來，包得密不透風，然後，我就會變成另外一個人，徹底遺忘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最後，我會徹底融入這個年代的生活，徹底變成這個年代的人。

這時候，她突然目不轉睛地打量著我。「你在嘲笑我嗎？」她問。她的口氣聽起來好像真的很困惑。

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那是她臨終前所說的話。想到這裡，我忽然感到心中一痛。我拚命想揮開那種痛苦感覺。

「我不是在嘲笑妳剛剛說的話。我笑，是因為我佩服妳的見解。」

這時候，她轉過頭來看我，可是，眼神中卻流露著恐懼。她根本隱藏不住那種恐懼。看到她那種表情，我心裡很難過。

「我很高興妳沒有把這一切當成是幻想。」

我說：「真的不能。」我心裡很篤定。「還不行。」

「以後還有機會。」聽她話中的意思，未來歲月的美好想像忽然閃過我的腦海。未來，我們會永遠在一起。想到這裡，一陣莫名的喜悅驀然湧上心頭。

而我的心也跟著她一起死去了。這就是我此刻的感覺。我沿著後門廊的階梯走下去，心裡想著，也許我應該一路走到海邊，讓大海將我吞沒。既然我的心已經死了，那麼，就讓大海將我粉身碎骨吧。只可惜，我已經沒有力氣了，也缺乏那種意志。我沿著停車場外圍漫無目的地遊蕩著。天空飄著毛毛細雨，但我幾乎感覺不到雨絲打在臉上。感覺上，那比較像是潮濕的霧氣，而不像是下雨。

她一邊小心翼翼地清洗我的手，表情卻愈來愈陰沉。後來，她終於忍不住開口問：「理查，是誰……把你帶走的？」

「退出演藝圈？」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伊莉絲，也許我是被愛情沖昏了頭，但我可不是瘋子。妳以為我會把妳據為己有，讓這個世界少一位偉大的演員嗎？老天，我根本連想都沒想過。妳知道妳有多了不起嗎？」

「有機會我一定會好好聽聽他的音樂，我相信，我一定會愛上他的音樂。」她說。

「你應該說，那是一個愛你的人。」她說。她的口氣聽起來有點感傷。

「沒有。」我說。「第一幕結束之後，我利用中場休息的時間到外面去走一走。我猜，那兩個傢伙可能想搶我的錢。」說到這裡，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我西裝外套口袋裡有一張沒有用過的鈔票？「後來，他們把我綁起來，關在一間小木屋裡，我想，他們大概是怕我去報警，所以他們先把我關起來，這樣他們才有時間逃命。」

我按了一下旋轉鈕，錶殼的蓋子就跳開了。「哇！伊莉絲。」我驚嘆了一聲。

「真的是我。」她說。「我的頭髮裡有星星。」她把頭靠在我肩上，我們依偎著往前走。「還有，右邊那個當然是你囉。」

「根本不需要想那麼多。」我說。「妳應該明白，今天晚上我怎麼可能會讓妳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呢？」

「我剛剛才說我們兩個必須腳踏實地，」她說，「可是，這整件事卻一直給我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理查，你會不會覺得我這個人有點反覆無常？」

「噢。」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沮喪。我笑到眼淚都掉出來了，接著，我激|情地親親她的臉頰，親親她的眼睛，心中充滿愛意。我對她說：「妳的身體實在太美了，太令人著迷了。除了完美，還找得到更好的形容詞嗎？妳怎麼可以這樣妄自菲薄呢？」

她微微喘著氣，顫抖了一下，然後忽然抱住我。「剛剛我說的女性的角色那些話，你就忘了吧。」她輕聲細語地說。「不過，我意思並不是說那不重要。只是——我只是希望你明白，那種觀念，是我感情思想的一部分，也是我內心的一種渴望。不過，只是一部分，不是全部。此時此刻，我感覺到的是生命中的另一種渴望，那是長久以來一直無法實現的渴望。我一直假裝那種渴望並不存在，但我心裡明白，我渴望的是什麼。」這時候，她雙手突然緊緊抱住我背後。「那是一種女人的天性，而我，一直沒有機會展現那種天性。理查，那種天性已經變成一種渴求了。」

她彎腰親親我的左手，把臉埋在我的手掌心，輕柔地摩擦著。「第二幕開演的時候，我偷瞄了一下觀眾席，發現你不在座位上。當時我告訴自己，你大概是被什麼小事給耽擱了。後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了，你還是沒有回來，我就愈來愈擔心了。」她輕輕笑了一聲，聽起來卻很像是苦笑。「我眼睛一直盯著臺下的觀眾席。平常，我根本無法想像自己會做這種事。現場觀眾看到我那副模樣，大概會以為我瘋了。我已經想不起來，我是怎麼撐過第三幕和第四幕的。我當時的模樣，一定https://www.hetubook.com.com很像機器人在背臺詞。」

「不，還不是。」不過，她微微一笑，似乎已經相信我說的話了。「我知道我一定很笨拙——我是說，親熱。不過，話說回來，我怎麼可能不笨拙呢？」說著，她的笑容開始變得有點頑皮。「我什麼都不懂，柯利爾先生，也沒有跟別的男人在一起過。如果用演戲來形容，我演得太投入了，根本沒有察覺到自己臺步走得亂七八糟，臺詞都忘光了，甚至連那齣戲叫什麼都不知道。」她的手指頭慢慢縮起來，抓住我的背。「我什麼都忘光了。」她說。「我好像在舞臺上大發雷霆，跟瘋了一樣，可是，我卻好喜歡那種感覺，感覺每一分每一秒都是一種享受。」這時候，她的表情忽然流露出一種毫無保留的激|情渴望。她忽然湊過來，柔軟溫熱的軀體緊緊貼在我身上。我們緊緊抱在一起，激|情擁吻，吻了好久好久，貪婪地探索著對方的嘴唇。

我伏在她身上，感覺自己滑進她體內，感覺到她溫熱的軀體。她喘著氣，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臉上。她忘情地呻|吟著，彷彿整個人被一種痛苦的、極度的激|情淹沒了。接著，我感覺到一股熱流迸射而出，射在她體內的最深處。那一剎那，她渾身忽然起了一陣猛烈的抽搐，整個身體弓起來，緊貼著我，那種姿態，彷彿背脊快要斷裂。她十指忽然猛力抓著我的背，指甲深深陷進我的肉裡，劃過我的皮膚，臉上露出一種極度亢奮、如癡如醉的神情。我想，這很可能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體驗到徹底釋放自己的感覺——人體是多麼的脆弱，而那種感覺卻又是如此強烈，幾乎已經快要超越人體所能夠承受的範圍。我忽然眼前一黑，感覺到一波波的黑暗洶湧而來，感覺自己好像快要昏過去了。空氣中彷彿瀰漫著一股織熱的力量，一陣陣的脈動。

那一剎那，我忽然猶豫了一下。我知道這個人，但我應該承認嗎？結果，我還來不及思考就脫口而出說：「沒有。她是誰？」

後來，當我脫掉她的束腹，看到她身上被束腹勒出來的紅色痕跡，嚇了一大跳，不自覺地驚呼了一聲。她看到我的反應，表情有點緊張。我大喊著說：「噢，老天，以後不要再穿這種東西了！妳的皮膚這麼美，怎麼可以這樣摧殘呢？」她嫣然一笑，笑得好燦爛，洋溢著無限情意。她朝我伸出手。

「因為什麼？」

她嘆了口氣。「你真的不能告訴我嗎？」

「我先前請飯店幫我準備了一些吃的東西，還有紅酒——有餅乾、乳酪、水果。」說著，她眼睛看向房間的牆角。我看到那裡有一臺餐車，上面擺著幾個盤子，上面有蓋子，另外還有一個銀色的桶子，裡頭擺著一瓶紅酒。剛剛進來的時候，我沒有注意到那裡有一臺餐車。我鬆了一口氣，笑了起來。「妳是說，妳肚子餓了嗎？」我問她。

「怎麼會不快樂呢？跟妳在一起，感覺真好。」看到她露出一種不安的表情，我對她笑了笑。「如果妳不相信，我可以把剛剛那句話刻在石碑上。」

我是永遠不會明白的。

我雙手捧起她的臉，凝視著她的眼睛。她的臉感覺好溫暖。那一剎那，我腦海中忽然閃過先前看過的那張照片。此刻的她看起來和那張照片一模一樣，唯一的不同是，照片中的她神情憂鬱，而此刻的她卻顯得如此平靜安詳。我對她說：「我愛妳。」

「不，你心裡有事。」她握住我的手，眼睛看著我，臉色很凝重。「理查，告訴我好不好？」

過了一會兒，我臉上那顆蘋果籽掉下來了。「怎麼樣？那代表什麼意思？」我問她。

後來，我們一路默默走著，眼睛一直看著飯店屋頂上空那兩個巨大的頭影。那是伊莉絲和我。

「那就是真正的妳。」我淡淡一笑。「多年來，真正的妳一直都在等待，等待著被釋放出來——不過，妳從前只是一直戴著手鏡腳銬。」

「你會不會覺得我很差勁？因為我——」話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住。

我吻著她，感覺到她滾燙的嘴唇，感覺到她十指如鷹爪般掐住我的頭髮，緊緊抱住我的頭。接著，她突然往後一仰，費力地喘著氣，臉上流露出一種恐懼的神色。「我感覺到體內好像有一股熱火快要炸開了。」她說，「我好害怕。我不敢讓那股熱爆發出來。我好怕。」

我把錶蓋闔上，邊緣的卡榫發出喀擦一聲。那一剎那，她忽然皺起眉頭，嚇了我一跳。「怎麼了？」我問。

「真的嗎？」

「呃——」她聳聳肩。「我以為——」

這時候，她哭了。我總算放心了，因為我知道那意味著她已經釋懷了。她緊緊抱著我，依偶在我胸前啜泣著，很費力的喘著氣。我感覺得到，她終於釋放了自己。多年來，她用一種很殘酷的方式對待自己，拚命壓抑自己的內心，如今，這一切終於結束了。多年來，她的內心一直都像是一座幽暗隱蔽的地牢，把真正的自我囚禁在裡面。而此刻，她終於打開了那扇地牢的門。眼看著她終於釋放了自己，我內心的喜悅激動無以形容，忍不住也有一種想哭的衝動。她緊緊依偎在我懷裡，眼淚沿著臉頰不停的流下來，雙唇微微顫抖著，全身也抖個不停。

我正要轉身朝左邊走的時候，眼角忽然瞥見右邊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我轉頭一看，那一剎那，我心臟立刻一陣怦怦狂跳。是羅賓遜。我猛然轉身面向右邊。羅賓遜一看到我，立刻停住腳步。

這時候，我們忽然不約而同的轉身開始往回走，走回飯店。那一剎那，我們彷彿心音相通，知道為什麼要回去。此刻，我們都沒有說話，只是緊緊地互相依偎，默默往前走。此刻，她是否和我一樣，心頭怦怦狂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相信她也一樣——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們之間的因緣是否只是一種無法解釋的神祕現象？我會不會只是她內心深處的一種很逼真的幻想？同樣的，她會不會也只是我內心深處的幻想？這一切，我都不在乎了。就像她說的，只要我們能夠在一起，共度此時此刻，這樣就夠了。因為，到了某些時刻，再怎麼冷靜理智的頭腦，終究也抵擋不了心靈深處的渴求。此刻，我們內心彷彿在吶喊，而我們內心的渴求再也壓抑不了了。

她也微微一笑，但那抹微笑一下就消失了。「可是我先前確實認定就是他幹的。」她對我說。「他們出發之前，我和他大吵了一架。他一口咬定你不會回來了。看他那副模樣，我認定他一定幹了什麼事，讓你回不來。我威脅他，說我要和他終止合作關係，後來他才心不甘情不願地讓我留下來。」

「我當然要跟妳結婚。」我說。「只不過，聽到妳問這種問題，看到妳那種模樣，我忍不住覺得好笑。」

接著，我把她抱起來，走進她的房間。她沒有出聲，只是不停的顫抖，急促地喘著氣，發出濃濁的呼吸聲。她的身體好輕盈，好輕盈。走到床邊，我把她放下來，然後坐在她旁邊，開始幫她把頭上的髮髻拔掉。我慢慢的，一根一根的拔|出|來，於是，她那頭燦爛的金棕髮漸漸垂落下來，披散在背後，披散在肩上。她默默看著我拔掉她頭上的髮髻，不發一語。後來，髮髻都拔掉了，我開始解開她的衣帶，一邊吻著她的臉，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耳朵，她的脖子。她的衣服漸漸滑落，露出肩上雪白溫暖的肌膚。我不停地親吻她的肩膀，親吻她的手臂，親吻她的頸後。她還是沒有出聲，只是急促地喘著氣，喉嚨發出一種彷如渴求的呻|吟。

「噢，老天。」她輕輕驚呼了一聲。

我淡淡笑了一聲。這時候，她又裝出那種嚴厲的表情看著我。「我警告你，柯利爾先生。」她說。「我可是一個醋罎子。要是有哪個女人敢像我這樣看你，我一定會把她撕爛。」

接著，我忽然想到，現在倒是個好時機，可以把那些稿子拿給她看看了。於是，我轉身走到寫字檯前面，走到一半，我忽然看到她的衣服，於是又轉身往回走。我伸手摸摸她的衣服，一件接著一件。接著，我逐漸靠近她今天穿的那套衣服。我伸出雙手把那件裙子拉起來，貼在臉上，享受那種細緻柔軟的感覺，我心裡吶喊著，伊莉絲。我心裡暗暗祈禱，時間之神啊，再幫我最後一個忙，讓時間永遠停駐在此刻，讓我永遠沉浸在這無限美好的一刻。

「只要能夠讓妳更愛我，我倒不在乎跟別人不一樣。」我對她說。

聽了她的話，我內心的不安立刻一掃而空。「伊莉絲，其他的一切真的都不重要。還有的是時間，別的事情都可以慢慢來。」

「噢！」此刻，她臉上容光煥發，這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快樂的表情。她說：「那種感覺——理查，我沒辦法形容！那種感覺就像，整座農場裡裡外外——都瀰漫著一種愛的氣息。」

我在她杯子裡倒了一點紅酒，然後幫自己也倒了一點。她拿了幾片乳酪和餅乾給我。大約有一分鐘的時間，我們都沒有說話，默默吃著東西。我想多給她一點時間，讓她能夠調適一下自己的心情。後來，她終於開口了。「理查，好幾年前，我來到了人生的一個十字路口。這些年來，我一直在那個路口徘徊，猶豫不決。我心裡明白，我必須把心中的浪漫遐想拋到腦後，然後把全副的心力投入演藝事業。其實，我內心深處一直在期待一個人，只可惜，那個人似乎不可能出現。」說著，她放下手上的杯子，凝視著我。「沒想到，你出現了。」她說。「就這麼突然出現了，那麼詭異，那麼撲朔迷離。」

我立刻吻住她的唇，不讓她講話。那一剎那，她彷彿一個溺水的人，死命地抓住我。她的呼吸好急促，好像快要喘不過氣來了。她渾身顫抖，幾乎像是在抽搐一樣，抖得好厲害。她已經完全控制不了自己了。「釋放出來吧。」我對她說。「不要怕。不用擔心我，我一點都不怕。妳不應該害怕。伊莉絲，那是很美妙的。那就是妳，有血有肉的妳，一個有血有肉的女人。放開妳自己，把潛藏在妳體內那個女人釋放出來吧，不要再囚禁她了。讓她自由，好好體會身為一個女人的美好感覺。伊莉絲，放開妳自己，這樣，妳的渴望才會平息。不要再折磨自己了。那並不可怕，也不會有人瞧不起妳。那是多麼美好的——上天的奇蹟。不要再壓抑了，伊莉絲，把妳的愛釋放出來，好好去愛。」

「我也愛你。」她回答我。「此時此刻，直到永遠。」

「可是我真的好怕。」她彷彿用盡全身的力量抱住我。「噢，理查，我好愛你，可是我真的又好怕，我覺得自己好像會把你吞噬掉一樣，我好怕。我體內那股熱讓我覺得好罪惡，好——」

我一站起來，就發現丟在地上的衣服已經不見了。我轉頭看看四周，結果看到衣服就吊在開著的衣櫃裡。於是，我走到衣櫃前面，摸摸西裝外套的口袋。我寫的那疊稿子還在。我心裡想，那一疊稿子塞在口袋裡鼓鼓的，非常顯眼，她一定注意到了，而且一定看過了。可是，假如她真的看過了，怎麼還有辦法睡得這麼安穩？我寫下那些文字的時候，用的是速記的符號，也許她看不懂，但就算這樣，看到那些奇形怪狀的符號，她不會覺得很不安嗎？這時候，我擡頭看看房間的另一頭，看看躺在床上的她。我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些什麼，不過，至少她看起來沒有不安的樣子。所以，我認為她並沒有注意到那疊稿子，或者，就算她注意到了，她也沒有把那當成是什麼重要的東西。

「我覺得，你可能不是人類。說不定你是某種幽靈。」

我慢慢坐起來，轉頭看看四周。房間裡一片昏暗。片刻之前，她還在這個房間裡，而此刻，床上空無一人。我感覺渾身虛弱無力。我掙扎著站起來，看看自己的右手。那個銅板還在我手上。我忽然感到一陣痛恨，大吼了一聲，用力甩掉那個銅板。我聽到銅板在地上叮叮噹噹彈了幾下，彈得遠遠的。我隱隱約約感到一股恨意，內心忿忿地吶喊著，為什麼硬要把我拖回來！你去死吧！

「可是，你已經嚇到我了，理查。你說的某些話，你臉上的某種表情，讓我覺得很害怕。」說著，她微微顫抖了一下。「我已經快要認定你是——」說到一半，她苦笑了一下，沒有再往下說。

那竟然是一枚一九七一年的銅板。

「你錯了。」她伸出手指著我，那副模樣彷彿在警告我大難臨頭了。「你根本就沒搞清楚，你要娶的女人是一個多麼瘋狂的完美主義者，她會把你逼瘋的。」說著，她拚命想忍住笑，以免自己裝出來的正經全部瓦解，不過，她嘴角還是不由自主地泛起一抹頑皮的微笑。「而且，親愛的先生，你大概不知道，對於婚姻這件事，我可是https://m.hetubook.com.com有一張藍圖的。聽清楚了嗎？像蓋房子一樣，有藍圖的！對未來婚姻生活的每一個小細節，我腦海裡已經有了一張很精密的藍圖，就像建築師設計房子一樣。」這時候，她嘴角那抹頑皮的微笑忽然消失了。「而且，假如那棟房子真的蓋起來了，我向你保證，只要一住進去，那棟房子立刻就會倒塌。當然，前提是還要先看看那棟房子是不是真的蓋得起來。」

「如果妳肚子餓的時候力氣都這麼大，」我說，「那我真不敢想像，妳吃飽的時候會變成什麼樣？」

「我也愛你。」她說。「理查，我的理查。」說著，她輕輕吻了我一下。她的吻是那麼的甜蜜，那麼的溫柔。

我想，我一定是一臉困惑的表情，因為她突然湊過來，黏在我身上，嘴唇如雨點般在我臉上親個不停。「噢，我實在不應該這樣跟你開玩笑。」她說。「可是，我實在太快樂了，根本正經不起來。剛剛你說我很美的時候，那副模樣實在太正經了，正經得有點好笑。」說著，她又在我嘴唇上飛快地親了五下，輕輕的。「不過，這可是你才有的特權喔。」她說。「唯有跟我愛的男人在一起，我才會這樣開玩笑。從來沒有人看過我這個樣子。我一直把自己的這一面偷偷隱藏起來。呃，也許偶爾在臺上演戲的時候也表現過。」

這時候，她轉過來看著我，用一種渴望的眼神看著我。於是，我們又緊緊抱在一起，雙腿緊緊交纏，一次又一次激|情的吻著。

然後，我們躺在床上，緊緊相擁，熱烈地忘情地吻著。後來，我略微擡起頭，開始親吻她的脖子，親吻她的臉頰，親吻她的胸前，親吻她的肩膀。接著，她忽然抱住我，把我的頭壓在她的胸口。我開始親吻她的乳|房。她的乳|房好柔軟，好溫暖，乳|頭顯露出淡淡的紅暈。我含住她的乳|頭，輕輕吸吮著。她開始呻|吟起來，彷彿陷入一種無以形容的痛苦。這時候，我感覺到體內開始湧現出一股熾熱的慾望，於是，我立刻站起來，飛快地脫掉身上的衣服，丟到地上。我站在那裡看著她，此刻，床上的她柔美的軀體展露無遺。她已經不再畏懼我的目光，沒有遮掩，眼中流露出一種渴望。她在等待。後來，我身上的衣服都脫掉了，她立刻朝我張開雙手，輕輕說了一句：「理查，好好愛我。」

我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按住她的嘴唇了。「伊莉絲．麥肯娜，」我一臉正經地告訴她，「我覺得妳是全世界最熱情的女人，熱情到簡直不像是基督徒，感覺太棒了。」

我們開始熱烈擁吻。這時候，我感覺到她體內那種激|情的渴望又開始燃燒起來了。這是第三次了。她那張迷人的臉蛋上又開始泛起一片潮|紅，她的眼神又開始渙散了。那一剎那，我感覺到自己也開始燃起一股熾熱的慾望。我用嘴唇撐開她的嘴唇，把舌頭伸進她嘴裡。她渾身顫抖了一下，然後也開始很激烈的用舌頭纏住我的舌頭，用牙齒輕輕咬住我的舌頭，彷彿想把我的舌頭吞下去。沒多久，我已經又深深滑進她體內了。然後，她的身體又瘋狂的猛弓起來，緊貼著我，激|情地甩著頭，臉上顯露出一種無比狂熱的自由奔放。當那極度的亢奮第三次淹沒了她，她忽然吶喊了一聲：「這不是真的！我不敢想像！」

我雙手捧住她的臉，讓她的頭微微往後仰。她凝視著我，眼中泛著淚光。「妳以後永遠不會再害怕了。」我對她說。我低頭親吻她的眼睛，感覺嘴唇碰觸到她溫熱的淚水，嚐到淚水淡淡的鹹味。「我會永遠愛妳。」

她靠在我肩上，嘆了口氣。「但願這個夢永遠不會醒。」她說。

「妳愛怎麼開玩笑都行。」我對她說。「我自己偶爾也會開玩笑。」

我感覺得到，她之所以會扯這麼多，只是因為她對我剛剛的舉動感到有點不安。我不希望她這樣，於是就伸手摟住她，把她拉進懷裡。「我很愛那只懷錶。」我對她說。「而且，我也愛那個送我懷錶的人。」

「妳寫在卡片上那句話，」我說，「我看了好感動。」

這時候，我感覺到她又開始熾熱起來了。多年來，她一直極度壓抑那種潛藏在內心深處的激|情渴望，多年來，那種無法滿足的渴望在她的心靈和軀體造成了一個巨大的缺口。此刻，她迫切需要彌補那個缺口。這一次，她不再抗拒了，相反的，她掙脫了所有的桎梏，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喜悅淹沒了她。她徹底敞開了自己的心，敞開自己的身體迎接我，而且，她要我，她顯現出一種強烈的饑渴要我。此刻，她那種愛的表現是如此的坦率，如此的激|情兇猛，沒多久，極度的亢奮來臨了，再次淹沒了她。那一剎那，她的頭猛然往後一仰，徹底張開雙臂，張開雙掌，張開十指，渾身猛烈顫抖，沉浸在無比的滿足中，肆無忌憚地呻|吟著。接著，我感覺到一股熱流再度迸射出來，深深地射進她體內。那一剎那，我心中暗暗祈求，但願此刻，她那純潔無瑕的柔美軀體內會開始孕育我們愛的結晶。

「真的。從來沒有。我可以對天發誓。」

接著，我忽然想到不久之前那段痛苦的經歷，忍不住笑起來。我告訴她：「剛剛我躺在一間黑漆漆的小木屋裡，全身被繩子綑得像木乃伊一樣，連呼吸都有困難。妳一定很難想像我當時的模樣。我在泥巴地上翻來翻去，活像一條剛被釣上來的鱒魚。後來，我終於把門踢開了，掙扎了好久，拚命想掙脫身上的繩子。後來，繩子終於被我扯鬆了，滑到腳底。然後，我在房子基座的邊緣摩擦胸口的繩子。接著，我像瘋子一樣拚命跑回飯店，結果卻發現妳的火車廂已經不在了。後來，我衝到妳房間門口，卻發現妳已經不在房間裡了。」說到這裡，我忽然笑不出來了。我只記得當時的感覺很痛苦。我緊緊抱住她，那一剎那，我們彷彿兩個飽受驚嚇的孩子，兩個人分別了很久，飽受思念的折磨，好不容易終於又相聚了，緊緊抱在一起。

「呃——」她似乎有點不好意思。「你把錶蓋蓋回去的時候，如果記得把旋轉鈕按下去……」她說不下去了。

這就是時間旅行的奧祕。時間旅行的實際狀況就是這樣。安普洛斯．畢爾斯是一個以憤世嫉俗尖酸刻薄聞名的美國作家，一九一四年，他在美國墨西哥邊境離奇失蹤。一九三〇年，權傾一時的紐約高等法院法官柯雷特離奇失蹤。此外，歷史上還有不少類似的離奇失蹤事件。說不定這些人也都和他一樣，回到了過去的年代，而現在，他們一定也都遺忘了從前的一切，忘了自己是從哪裡來的。天地宇宙的流轉運行自有其奧妙。當大自然的某個法則被打破了，當大自然的秩序發生了某種變故，大自然會自動進行修補，發揮出某種反作用，於是，宇宙的天平很快又會恢復平衡。如果有人脫離了時間的常軌，跳到另一個時間點，在這種情況下，歷史之流的轉折點或許會產生短暫的波動，但永遠不會因此發生本質上的改變。為什麼呢？因為，那些穿越時空的人一旦到了另一個年代，就永遠回不去了。天地宇宙的運行勢必如此。時間旅行永遠只有單程車票。

「遵命。」

我對她笑了笑。我感覺得到自己的笑容一定充滿了愛慕。「噢，那我得先看看我的行事曆。」我說。

我往後一仰，看著她那柔美的軀體。她的胸部小而堅挺，小腹平坦，尤其是，她的腰圍好纖細，感覺上好像兩隻手掌就可以環握。還有她修長的雙腿——白皙如雪，美得令人迷醉。可是，我嘴裡卻說：「瘦得像皮包骨。」

她說：「我知道這樣很沒情調。」她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樣子。「不過，每次演完戲，我都會肚子餓。現在，我已經快要餓昏了，腸胃都打結了。真不好意思，請你不要介意。」

那一剎那，我感覺到腦海中開始瀰漫起一團漆黑，感覺到一陣恐懼湧上心頭。我立刻就明白發生什麼事了，於是，我拚命想把手上那枚銅板甩掉，可是，那枚銅板彷彿有一種古怪的磁力，根本甩不掉，彷彿夢魘般陰魂不散，黏在我的手指上。那種感覺很不可思議，無法解釋，卻又掙脫不開。我凝視著那枚銅板，感覺到一股愈來愈強烈的恐懼襲捲而來。我感覺到全身開始瀰漫起一股冰冷的刺痛，開始感覺呼吸困難，喘不過氣來，渾身發抖。我掙扎著想放聲大喊，可是喉嚨卻哽住了，根本喊不出聲音。我感覺得到心臟跳得很劇烈，可是卻很緩慢。我放聲慘叫，然而，那只是我腦海中的吶喊。

「怎麼了？」

「是什麼？」

不知道她有沒有注意到我話中的漏洞。我相信她一定注意到了，不過她決定假裝沒看到。她說：「那大概是五年前的事了。當時，她已經七十多歲了，可是……理查，要是我有她那種魅力，我可能已經是全世界最棒的女演員了。在我這輩子所見過的女人當中，或者包括男人在內，沒有一個人的氣質風采比她更令人著迷。她一開口說話，彷彿立刻就散發出一股魔力，震懾住全場的觀眾。她身材嬌小，說話也沒有經過專業訓練，可是——可是，她的氣質風采，理查，那種氣質風采真是無與倫比。我立刻就被她迷住了。那一剎那，我已經感覺不到周遭的一切，眼睛裡只看得到講臺上她那瘦小的身體。我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了，只聽得到她講話的聲音。」

我一路走到我的房間去——一九七一年那個房間。到了門口我才想到，我沒有房間門的鑰匙。我愣愣地盯著那扇門，看了好久好久。被拖回一九七一年的這段過程似乎對我的身體造成很大的影響，我的腦袋變得很遲鈍。我花了很久很久的時間，腦袋裡才慢慢拼湊出一個比較清楚的思路，這時候，我才想到我應該先到樓下去。我知道我不能直接到大廳的櫃檯，因為我連話都講不清楚，根本不知道該如何解釋。我的腦袋沒辦法進行有條理的思考。我昏昏沉沉的，腦袋裡一片空白。我慢慢走下樓梯，走向後門。我又想到，幾分鐘之前我還和她在一起，而此刻卻已經是七十五年後了。此刻，伊莉絲已經不在人世了。

這時候，她突然把毛巾丟進桌上的臉盆裡，然後撲進我懷裡，頭靠在我肩上，右手摟著我的胸口。「你為我所做的一切，是我這輩子所碰過最甜蜜的事，從來沒有人做得到。」她說。「你給了我愛。」

我悄悄站起來，拿著她的信和我的稿子走到衣櫃前面，把稿子摺好，然後連同她的信一起塞進我西裝外套的內側口袋。

「是啊，纖弱嬌柔，美豔絕倫，高貴優雅，風情萬種。」她說這些話的時候表情居然一臉正經。

「那就好。」我深深吻了她。「那麼，結婚之後，我們要住——」我故意用一種逗弄的眼神看著她。「——住哪裡？」

沒有用。那個銅板還是黏在我手上，像噁心的腫瘤一樣。我絕望了。我用一種哀傷眼神看了她最後一眼。那一剎那，我感覺到一陣無比的恐懼，彷彿靈魂飽受摧殘，內心不由自主地發出悽慘的吶喊。我看到一團黑暗逐漸籠罩在她的四周，她已經快要消失了。而那團黑暗彷彿一個巨大恐怖的黑洞，正逐漸把我吞沒。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一個女人。那個女人曾經跟我描述過，心理崩潰的過程是什麼樣的感覺。她形容說，那就像你體內有「某種東西」慢慢增長擴散，而那種東西是你的意志和理性無法控制的。那就像是一團騷動不安的黑暗，像一隻蜘蛛在你體內不斷的增長，在你體內織了一個冰冷可怕的網，沒多久，那個網會開始纏住你的腦子，纏住你的身體。此時此刻，我的感覺正是如此。我感覺束手無策，感覺徹底無助，感覺那團黑暗在我體內不斷的擴大，心裡明白自己已經抗拒不了了。此刻，我只能等著，等著……

「不，我心裡明白，我先前對你的態度很冷漠。可是，那只是因為，我感覺得到有什麼事情快要發生了，而我還想抗拒，還想做最後的掙扎。因為我害怕：因為你的緣故，多年來我深藏在內心的一切都要被釋放出來了。」

我走到寫字檯前面，把手錶拿起來戴上。現在，我已經準備好了。我嘴角泛起一抹微笑，躡手躡腳地走到房間另一頭，盡可能不發出任何聲音。我一邊走，一邊看著伊莉絲，嘴裡喃喃自語地說：「親愛的，我馬上就回來。」

車子裡冷冰冰的，車窗上凝結了一層白霧。我拿著鑰匙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了電門的鑰匙孔。我試著轉動鑰匙，但立刻就頹然往後一倒，躺在椅背上。我根本沒力氣把車子開上橋，然後撞破欄杆衝到橋下去。我甚至沒有力氣把車子開出停車場。我甚至沒力氣轉動鑰匙發動車子。我鬆軟無力地垂下頭，閉上眼睛。我心裡想，一切都結束了。那句話一次又一次地在我腦海中迴盪著，永無休止地迴盪著。我終於醒悟了。一切都結束了。伊莉絲已經離我而去了。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她，卻又失去了她。一切都結束了。我在書裡面讀到的那些事都是真的。一切都結束了。現在，書裡寫的內容不可能會改變了。一切都結束了。一開始我最害怕的是什麼？我曾經立下誓言，絕對不會讓那種事情發生，然而，一切都結束了。我打開了她的心門，最後的結果卻是令她心碎。

「說來聽聽看。」我也裝出一副正經八百的口吻說。「來吧，說來聽聽看，我的小天使。」

接著，我開始把西裝外套脫掉，一邊脫一邊盯著房間門口。奇怪的是，他並沒有破門闖進來，也沒有拚命敲門。怎麼回事？是不是因為他知道她會有什麼反應？這時候，我忽然摸到外套的右口袋底下有一個圓圓硬硬的東西，立刻低頭一看。我心裡想，可能口袋裡有一個破ｈeｔｕbｏok.cｏm•ｃｏｍ洞。我在便利商店買東西的時候，找了一些零錢，所以，可能是其中一枚銅板從口袋裡的洞掉進外套的襯裡了。

「謝謝妳。」我說。

當我再度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已經沒有躺在我懷裡了，不過，她還是睡得很沉。我們互相依偎著躺在床上，身上蓋著毯子。我心裡想，她剛剛一定有醒過來好一會兒，幫我和她自己蓋上被子。

「噢，伊莉絲，妳本來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我對她說。「一個很有魅力，很迷人的女人。」

好一會兒，我內心陷入掙扎。一方面，我迫不及待地想出去把那疊稿子燒掉，但另一方面，我又渴望趕快回到被窩裡，回到她溫暖的懷裡。我走到床邊，站在那邊低頭看著她。她睡得好甜，像個熟睡的孩子，雙唇微張，一隻手墊在頭下面，臉龐如玫瑰蓓蕾般綻放著淡淡的紅暈。那一剎那，我忽然好渴望彎腰吻一下她的嘴唇。那種渴望給了我所需要的動力，更堅定了我的決心。我是多麼的眷戀她。我一定要立刻把自己和過去的聯繫徹底切斷，否則我永遠不會心安。於是，我立刻轉身走回衣櫃前面，開始穿衣服。

她緊緊摟住我，依偎在我胸前，嘴裡輕聲呢喃著，無限的熱情彷彿熾熱滾燙的熔岩，從她雙唇之間奔流而出。「昨天在海灘上，你朝我走過來的時候，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自己彷彿快要死了——是真的，那種感覺好像自己真的快要死了。我腦海中一片空白，根本說不出話來。我心臟跳得好厲害，幾乎沒辦法呼吸。我住進飯店之後，看到窗外的海灘，那一剎那，我就開始想像你會出現在海灘上。從那個時候開始，我就一直陷在痛苦的深淵裡。我變得很暴躁，很緊張，動不動就生氣，常常莫名其妙就哭起來，然後又趕快壓抑自己的情緒。這個禮拜來，我不知道哭了多少次。這輩子，我從來沒有流過這麼多眼淚。我拚命壓抑自己，不分晝夜拚命工作，拚命想忘掉那種感覺。我知道，他們一定以為我瘋了。從前，我一直很能夠克制自己，一直都很沉穩，很內斂。可是，這個禮拜，一切全都走樣了。噢，理查，我瘋了——我真的瘋了。」

聽到我的話，他嚇了一跳，動作遲疑了一下，那一剎那，我正好有機可乘。我使盡全力猛推了他一下，他被我推得直往後退，摔倒在地上。接著，我飛快的轉身衝回交誼廳，衝到伊莉絲房間門口，開門跑進去，然後立刻把門關起來，輕輕鎖上。這時候，我忽然感到一陣天旋地轉，不得不靠在牆上。我心臟還是跳得很厲害，幾乎快要喘不過氣來。我好像聽到交誼廳那邊傳來他奔跑的腳步聲，心頭一驚，整個人往後退縮。接下來他會怎麼樣？他會不會猛敲門，把她都吵起來？他會不會開槍把門鎖打爛，衝進來一槍把我打死？我立刻轉身，跌跌撞撞的朝床那邊跑過去。這時候，我忽然想到，千萬不能吵醒她，於是，我立刻轉身朝衣櫃跑過去。我覺得自己好像喘不過氣來，那種迷濛飄渺的感覺忽然又變得很強烈。我得趕快回床上去，躺到她身邊，緊緊抱住她。

「從來沒有人能夠真正了解我。」她又說。「就連我媽媽也不了解我。可是，你彷彿已經看透了我內心最深處，我——」說著，她搖搖頭。「我簡直不敢相信。」

「好漂亮。」我說。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們才終於放開對方。「不對。」她忽然裝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如果我是未來的理查．柯利爾太太，那麼，你一定要搞清楚，你娶的女人是個多麼可怕的女人。」

我沒有再說什麼，只是靜靜的等她再開口。接著，她忽然瞇起眼睛，臉上閃過一絲狐疑的神色。我本來有點想笑，可是一看到她那種表情，我就笑不出來了。「可是，我們這個社會要求女人扮演的角色，不就是去找一個丈夫嫁了，然後百依百順嗎？」她說。不過，我聽得出來，那不是她自己的想法。她是在試探我。「女人的角色就是繁衍後代。」說到這裡，她停了一下。「不是嗎？」

「哼，妳本來就應該相信我。」我裝出一副很生氣的樣子。「一顆蘋果籽就可以決定妳的未來，這是誰告訴妳的？」

我發覺自己根本就無能為力。那種感覺才是最可怕的。我愣愣地站在那裡，叫不出聲音，渾身麻木，感覺得到我和一八九六年之間的聯繫已經漸漸被切斷了，感覺得到我和她之間的聯繫漸漸被切斷了。那一剎那，我感覺徹底的無助。我全神貫注，集中全部的意志，拚命想把自己的目光從那個銅板的數字上移開，可是，我卻發覺自己辦不到。那些數字彷彿散發出一種毀滅性的力量，已經深深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烙印在我腦海中了。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一年。我感覺到自己的意識已經開始模糊了。一九七一年。不行，我內心吶喊著。我感覺到一種極度的沮喪，渾身都麻木了。不要，老天，求求你，不要！然而，上天聽得到我的吶喊嗎？先前，我就是藉由這種強烈的意志力量自我催眠，回到了一八九六年的世界，可是如今，在這極度可怕的時刻，看到那枚銅板，看到那些數字，那股同樣的力量正要把我拖回到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一年。我感到一陣絕望，我拚命提醒自己，現在是一八九六年。一八九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可是，我控制不住了，我已經控制不了自己的時間意識了。只要那個銅板還黏在我手指上，把一九七一年這個數字灌輸到我的意識裡，我就再也控制不了自己了。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一年。一九七一年。天哪，我為什麼擺脫不掉那個數字？我不想回去！我不要！

「那就好。」我點點頭。

「怎麼了？」我問。雖然我盡可能裝出一種漫不經心的口吻，可是，看到她臉上那種表情，我心裡暗暗驚慌。

我們又緊緊抱在一起。過了一會兒，她忽然往後一仰，眼睛炯炯有神地看著我。「告訴我，把你過去的一切全都告訴我。」她說。「我的意思是，盡量多告訴我一點，想到什麼就說什麼。不管你過去喜歡什麼，愛什麼，我希望自己也能夠學著去愛那一切。」

我走到一輛車子旁邊，停下來，看著那輛車子，看了半天才意識到那是我的車。我伸出麻木僵硬的手摸了摸口袋，摸了半天才想到鑰匙根本不可能在口袋裡。於是，我跪下來，把手伸進車底下，摸了好一會兒，終於摸到一個小小的鐵盒子用磁鐵黏在底盤上。我把那個盒子扳開，然後抓住車門把，撐著站起來。褲子膝蓋的地方被水浸濕了，但我根本不在乎。我慢慢掀開盒蓋，把鑰匙拿出來。

「但願我是。」她伸出一根手指頭在我胸口輕輕劃著。「我覺得好——藏在我內心深處那種狂熱都被你激發出來了，我覺得自己差一點就被那種狂熱吞噬掉。可是，我又有點擔心，不知道你對我會不會有什麼不滿意。理查，跟我在一起，你覺得快樂嗎？」

這時候，她臉上的笑容忽然變得有點哀傷。「那代表你很快就會離開我。」她說。

「我永遠不會離開妳。」

「你能夠想像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我怎麼有辦法演喜劇呢？」伊莉絲說。「這齣戲一定是我這輩子演得最爛的一齣戲。要是現場有賣雞蛋，我一定會被觀眾丟得滿身都是蛋花。」

寫字檯上有一封信。那是兩張信紙疊在一起，對摺起來，底下那張信紙背後寫著我的名字。我心頭忽然閃過一絲不安，忽然想到，會不會她終究還是看過我的稿子了？我飛快地攤開那兩張信紙，開始看。

「我百分之百相信。」她說。「只不過——」

這樣似乎好多了，她的笑容看起來比較沒有那麼哀怨了。「理查，我倒是真的希望你能夠幫我寫一齣戲。」她說。「我好想演你寫的劇本。」

狂風暴雨般的激|情終於平息了，有如洶湧的潮水漸漸消退。她依偎在我旁邊，輕聲啜泣著。那是喜悅的哭泣。她輕聲細語地說：「謝謝你。」她說了一次又一次。「謝謝你。謝謝你。」

「絕對不是，」

「不是。」我毫不遲疑立刻就回答了。我不想讓她擔心，不過，我這樣的反應，連我自己都感到意外。我自己也覺得很納悶，我幹嘛要保護他呢？我突然想到，也許，此時此刻，是因為我不想看到她生氣，不想看到她難過。此刻，和她在一起，那種感覺實在太美好了，我捨不得破壞。

儘管她還是流露出一種不安的氣息，不過，我總算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發現她思考的問題，正好也是我在思考的。然而，此時此刻，我不想這樣對她說，因為我怕她誤會我是在附和她。於是，我只是輕描淡寫的對她說：「我也是這麼認為。」

過了好久，我終於放開她，對她微微一笑。「主角是妳，妳愛怎麼演就怎麼演。」我說。

「那麼，就請你仔細聽清楚了。」說著，她微微揚起下巴，用一種兇巴巴的眼神盯著我。我忽然很好奇，此刻她扮演的是哪個角色？是十八世紀那個兇悍的英國皇后芭芭拉，還是莎翁名劇裡的那個馬克白夫人？

「你喜歡嗎？」她說話的模樣好像一個滿懷期待的小女孩。

「伊莉絲。」我輕輕吻了她一下。「為什麼要謝我呢？那一剎那，我也和妳一樣，感覺自己彷彿就在天堂。」

「不，妳一定有事。告訴我。」

才看到第一行，我立刻就感覺到，顯然她並沒有發現我的祕密。

「這麼說來，他不是主謀。」她說。其實，我知道她只是設法在安慰自己。我看得出來，她顯然很不願意相信羅賓遜會做出這種事。我很高興沒有告訴她實話。我可不希望因為揭露這種事，破壞了我們相聚的美好時刻。

「不是，不是他。」我說。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可是卻好像笑得有點悲哀。「要是可以怪到他頭上，妳認為我會猶豫嗎？」

我看著鏡子。儘管鏡中的我鼻青臉腫，左眼佈滿了血絲，然而，我看到的，已經是一個一八九六年的人了。我穿上內衣褲，穿上襪子，然後再穿上襯衫、褲子，和鞋子。我打好領帶，套上西裝外套，梳了梳頭髮。這時候，鏡中呈現出來的，是一位風度翩翩的紳士：理查．柯利爾先生。我朝鏡中的自己點了點頭，臉上露出讚許的神色，微微一笑。我告訴自己：不用再懷疑了，你已經是這個年代的人了。

「好吧，那我們就去住妳的農場吧。」

一切都結束了！

「只不過什麼？」我追問她。可是，她並沒有繼續往下說。

「儀式結束之後，我跑去找她。」她說。

我不懂她的意思。我有點不安地等她繼續往下說。

「不會的，我相信妳一定演得很棒。」我說。

可是，她已經注意到我的表情了。「理查，你怎麼了？」她問。

「噢，不好意思。我沒有注意到。」說著，我又打開了那個盒子，看到一張小卡片釘在盒蓋內側。我把卡片拿起來，看到上面有她娟秀的字跡寫著一句話：愛，無限美好。

「妳一定會的。」

「真的嗎？」她笑了，口氣聽起來很開心。「真的嗎，理查？」

那一剎那，她的表情忽然僵住了，整個身體猛然往後一縮，貼到椅背上。

我睜開眼睛，發覺自己躺在地上。我聽到屋外遠遠傳來陣陣的浪濤聲。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伊莉絲。」我大叫了一聲。雖然我是想開玩笑，不過，她似乎嚇了一跳。可能是因為我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兇，口氣嚴厲了點。「難道妳一直在懷疑我？難道妳以為我是那種野心勃勃不擇手段的編劇？難道妳以為我說的每一句話，我的一舉一動，都是別有居心？」

「羅賓遜先生，你殺不了我的。」我慢慢的、一字一句說得很清楚。「因為我來自未來，你一生所有的事情我都清清楚楚。現在你絕對不會因為殺人被處絞刑，因為，二十年後你會淹死在北大西洋。」

「不過，我倒是真的夢見過你。」她對我說。「睡覺的時候夢見你，醒著的時候也夢見你。我告訴自己，這一切的一切，只不過是我內心深處的渴望終於成真了，可是，我並沒有從夢中醒過來。我告訴自己，這一切只不過是我的心理作用。很久以前，那個印第安老婦人曾經預言我的未來，瑪莉也預言了我的未來，所以，這一切只不過是我聽了她們的預言之後所產生的心理作用。甚至，這幾天來，我感覺得到自己真的在等你，每次到海邊去散步的時候，我心裡總是有一種預期，相信自己一定會見到你。我一次又一次的告訴自己，這一切純粹只是虛無縹緲的幻想，可是，我內心深處卻根本不認為那只是幻想。」

我的西裝外套上沾滿了一塊塊的泥https://www.hetubook.com.com巴，所以，剛剛她已經把我的西裝外套拿去請人刷乾淨。此刻，我坐在她房間的沙發上，讓她用溫水幫我洗手洗臉。她的動作無比輕柔。我癡癡的凝望著她，眼神中充滿了渴慕。接著，她碰到我的右手，我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低頭一看，赫然發現原來我的右手腫得那麼厲害，有好幾個指關節都破皮了。「你到底做了什麼？」她憂心忡忡地問。

「還有，我也喜歡你的微笑。」她說。「好像你藏了一肚子好笑的事情，卻不肯告訴我。雖然，我好渴望你能夠讓我分享那種歡樂，不過，只要看得到你笑的模樣，我就滿足了。」這時候，她靠過來依偎在我身上。「對了，那個作曲家叫什麼名字？再告訴我一次好不好？」

她似乎終於鼓足了勇氣，好不容易才說：「愛情會使我變得很脆弱。」

「不要怕，伊莉絲。」我把手伸到餐車對面去，想握住她的手，可是她卻不讓我碰。「不要怕我，求求妳，不要怕。我愛妳，我永遠永遠不會傷害妳。」我發覺自己的聲音變得和她一樣，軟弱無力，而且在發抖。「不要怕我，伊莉絲。」

我開始往一則走，腦海只有一個念頭。我一直在想，我的口袋破了一個洞，一枚銅板掉進西裝外套的襯裡，而我沒有發現。就因為這樣，我失去了伊莉絲。再怎麼可怕的打擊，我相信自己都還承受得了，可是，沒想到最後卻是一枚銅板毀了一切，把我拖回到一九七一年。此刻，我的大腦就像一具運轉緩慢功能不全的機器，一次又一次的想著那件事，彷彿拚命想去分析這個恐怖事件。顯然，那個銅板並不是我的，而是前一個租這套戲服的人的。而竟然就因為這樣——就因為這樣——我失去了伊莉絲。就在幾分鐘之前，我還和她在一起，此刻，我彷彿還聞得到她身上的香味。如果當時我乖乖和她一齊躺在床上，或許這一切就不會發生了。我本來是希望讓自己能夠安安穩穩的留在一八九六年，結果卻徹底毀了這一切。而這一切全都是因為掉在西裝襯裡的那枚銅板。這些思緒一次又一次的在我遲鈍的腦海裡纏繞著，卻永遠找不到答案。我不懂。我不懂。

接著，她又繼續說：「比方說，談到我的演藝事業，我很想知道，你會不會希望我退出演藝圈？」

她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按住我的嘴唇，沿著唇邊輕撫著。「理查，你愛過別的女人嗎？不。」說到一半，她突然改口說：「不要告訴我，我不想知道。那不重要。」

可是，她似乎還是開心不起來，我開始覺得有點喪氣了。接著，她忽然又凝視著我，彷彿想從我的眼神中尋找什麼。「理查，我總覺得有一天你會讓我很傷心。」她說。

我摟著她的腰，沿著海灘漫步。平靜的沙灘上幾乎一絲風也沒有。

她似乎還有一點不放心。「那麼，你是不是希望從此以後我只演出你寫的劇本，不可以演別人寫的戲？」

「怎麼了？伊莉絲？」我對她笑了一下，可是，我說話的時候，胃已經開始感到一陣糾結。

她又掐了一下我的手臂。「你最好正經點。」她罵了我一句。

「我相信你一定懂。」她的口氣依然透著一絲淡淡的懷疑。

我把懷錶貼到耳朵上，聽到一聲聲清脆的滴答聲，聽起來十分悅耳。

說著，她拉起我的手，拉到她唇邊，輕輕吻了一下。「我永遠感激你為我做的一切。」她說。

只可惜，時間當然沒有停駐，也永遠不可能停駐。過了一會兒，我放開裙子。裙子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垂落到原先的位置。接著，我又轉身走回寫字檯前面。

「不好意思。」我很尷尬的說。在一八九六年這個年代，這種小細節根本就是基本常識，而我竟然連這種基本常識都不知道。這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自己是多麼的無知。

這時候，她的手指頭停在我嘴唇上不動了。我輕輕吻了一下她的指尖。「我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一個女人。」我對她說。

「真該死，我竟然沒有想到應該帶個禮物來送妳。」我對她說。

狂暴猛烈的激|情過後，我們相擁而眠。沒多久，她就睡著了，睡得好沉好沉。我感覺到她溫熱的軀體汗水淋漓，感覺到她呼出來的溫熱氣息吹在我嘴唇上。我凝視著她，我掙扎著不想讓自己睡著，但最後還是撐不住了。我感覺到一種狂喜中的異樣平靜，然後就昏昏沉沉的睡著了。

「妳好美。」

她擡起頭來看著我，臉上的表情是我很熟悉的。那是一種渴望知道真相的表情。「你沒有騙我吧？」她問。

我笑著撥了一下她那光滑柔細的頭髮。

「不會。」我說。「當然不會。我也覺得，我們兩個人所經歷的一切確實有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

「你說得對。」她輕聲嘀咕著。「其實我心裡明白，今天晚上我根本沒辦法自己一個人待在房間裡。」

「請繼續說。」我說。

她深深吻了我一下，然後，她的目光開始在我臉上逡巡。「我好喜歡你的臉。」她說。「你的眼睛看起來好像夜鶯。你的頭髮有如陽光穿透霧靄，一片迷濛的金黃。你的聲音，你的撫觸，感覺好溫柔，還有你的氣質風度，還有——」說到這裡，她似乎拚命想忍住笑。「還有你的技巧。」

「噢，理查，」她說，「究竟是什麼樣的神祕因緣在引導我們，讓我們相遇，讓我們在一起？我很想弄清楚那究竟是什麼，可是卻辦不到。真的，我很訝異自己居然會有那種蠢念頭，想把這一切弄清楚。真的有需要知道那麼多嗎？只要能夠和你在一起，還有什麼會比這個更重要？我愛你，你也愛我，除了這個，天底下還有什麼事情好在乎的呢？」

「什麼奇怪？」

我感覺到氣氛似乎變得凝重了。「那句話妳是在哪裡看到的？」我繼續追問。「還是妳自己寫的？」

「不是。」

「我也認為不應該。」

「太好了。」她在我臉上親了一下。「不過，話說回來，經歷過今天晚上之後，我也不知道自己以後還會不會想演戲。」

她也對我笑了笑，臉上流露出無限情意。接著，她忽然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你會不會覺得我太瘦了？」她問。

「剛剛把鑰匙拿給你的時候，我一點都不擔心你會被我嚇到。我甚至連想都沒想到。」

「妳對羅賓遜有感情嗎？」我問她。

「謝謝你。」她低聲呢喃了一句。

我們默默走了一小段路，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後來，我們停下腳步，隔著遼闊的海面眺望著對岸的洛瑪角半島，看著島上的燈塔時閃時滅。過了一會兒，我仰頭看看天空。月亮如銀盤般璀燦皎潔，繁星遍灑夜空，如鑽石般閃爍。我心裡想，此情此景，美妙絕倫，就算天堂也不過如此。

「不需要再刻了。」她擡起一隻手按在胸口上。「你剛剛說的話，已經刻在這裡了。」

我大笑起來，放開她。她叫我站起來，然後開始整理床鋪，換上新的床單。然後，她突然跑到隔壁的房間去，回來的時候，手上拿著兩個蘋果。接著，我們依偎著躺在乾爽的床上吃蘋果。後來，她從蘋果核上挖了一顆籽，貼在我臉上。我笑了笑，問她究竟在做什麼。「等一下。」她說。

「來，我幫你上發條。」說著，她對我嫣然一笑。於是，我把懷錶遞給她。我看到她用手指頭在懷錶底端輕輕彈了一下，把一根小桿子彈出來。接著，她轉頭看看對面牆上的時鐘，然後又低下頭調整懷錶指針的時間。時間差不多是十二點四十五分。調好時間之後，她把那根小桿子推回去，然後開始轉動發條旋轉鈕。她臉上那種熱切專注的神情真是令我如癡如醉，我忍不住低頭在她脖子後面親了一下。她微微顫抖了一下，往後一仰靠在我身上，接著，她轉身面對我，舉起手把懷錶拿給我，然後對我微微一笑，柔情洋溢。「希望你喜歡。」她說。「時間太倉促了，這附近的店裡實在找不到更好的。我保證，下次有機會，我一定買一只全世界最好的錶送你。」

後來，我們終於走到她房間門口了。這時候，她從錢包裡掏出鑰匙，然後遞給我。她帶著一抹微笑，臉上的神情彷彿陶醉在夢幻中。我開了鎖，把門打開，然後我們就走了進去。進了房間之後，我把門鎖上，然後轉身面對她。那一剎那，她忽然抱住我，肩頭的圍巾滑落到地上。我們緊緊相擁，一動也不動。「好奇怪。」她嘴裡喃喃嘀咕了一句。

「妳一直都是。」

我內心瀰漫著無比的喜悅，在模糊的淚光中，一字一句地讀完了她的信，最後，我看到她簽名下方還有一句：「P.S.理查，我愛你。」接著，我看著底下的第二張信紙，不由得笑得更開心了。上面寫著：「P.P.S.我也不知道該不該跟你提這件事。」

我知道她不相信我的話，不過，我也知道，我還是得繼續再鬼扯下去。在她的演藝生涯中，羅賓遜畢竟還是扮演了一個舉足輕重的地位。長久以來，他們一直是事業上的夥伴，因此，要是她心裡有那種感覺，認為羅賓遜背叛了她，那麼，她的日子就非常難過了。另一方面，他會幹這種事，是因為他相信這樣做是為了她好。他是真心為她好，只可惜他實在太在乎她了，變得不擇手段。另一方面，我內心深處老是會想到，一九一五年，豪華郵輪路西塔尼亞號被德國潛艇擊沉，而他也在那次事件中罹難身亡。他一輩子愛慕著她，卻永遠得不到回報。我之所以會掩護他，或許這也是另一個原因吧。也許吧，我也搞不清楚。反正我只知道，我絕對不能用這麼殘酷的方式導致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突然徹底破滅。我不想成為罪人。

「妳怎麼會覺得我不會娶妳呢？我真難以想像妳竟然會有那種念頭。」

「噢，怎麼可能。」說著，她忽然坐起來看著我，輕輕摸著我的臉。「噢，理查，這一刻，我不知道已經等待了多少年。我們在海灘上相遇，那種感覺是多麼的奇妙，我是多麼努力想搞清楚那種奧妙。我們經歷了這一切，現在終於在一起了。萬一我失去了你，我真的不知道要怎麼活下去。」

「應該有吧，不過不是男女之間那種感情。」她回答說。「我覺得他就像我爸爸一樣。從我很小很小的時候開始，我就一直沒有見過我爸爸。感覺上，我好像從來不曾真的有過爸爸。所以，在我的生命中，他不知不覺就被我當成了父親的角色。」說到這裡，她輕輕驚呼了一聲，彷彿突然想通了什麼。「真不可思議，這麼多年來，我竟然一直沒有想通這一點。噢，你看，因為你的緣故，我內心的一切彷彿突然間全都豁然開朗了。」

我打開那個包裹，發現裡面是一個紅色的小皮盒。我掀開蓋子，看到盒子裡有一只掛著金色鍊條的金色懷錶。那一剎那，我激動得喘不過氣來。

我忽然笑不出來了。她還寫了一些別的東西。

「來，把錶掛到衣服上吧。」她說。

接著，我感覺到一陣閃動的黑暗襲捲而來，彷彿一團有生命的霧氣把我整個人籠罩起來。我感覺到一陣奇寒徹骨，渾身僵硬，動彈不得。我想轉頭去看看床上的伊莉絲，可是根本就轉不動。不要！噢，老天！老天！我快要看不見她了！此刻，眼前的她好像整個人籠罩在一團霧氣中。我喉嚨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我拚命想動，拚命想走到伊莉絲旁邊，可是我根本動彈不得。我感覺到一團巨大無比的黑暗重重壓在我身上。不要！我拚命想抗拒那股重壓。我不能被拖走！我不能離開她！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拚命想甩掉那個可怕的銅板。現在不是一九七一年！現在是一八九六年！一八九六年！

那一剎那，我絞盡腦汁拚命想編出一個藉口，可是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怎麼回答。看到她撇開臉，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為什麼？為什麼我忽然覺得你很可怕？」她囁囁嚅嚅地嘀咕著。

他的表情好可怕。一看到他，我立刻就明白他是要回來殺我的。我立刻一個箭步衝上去，一把抓住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扭住他的右手腕。他鐵青著臉，整張臉像冷冰冰的石頭一樣一動也不動，只剩下右眼旁邊那條暴脹的血管一陣陣抽搐。他沒有說話，齜牙咧嘴，手掙扎著想伸進西裝外套的右口袋，喘氣喘得很厲害，發出一陣嘶嘶聲。那一剎那，我立刻就明白那個口袋裡有一把槍。

「你——？」她忽然又不說話了，瞪大眼睛看著我。

看得出來，她似乎也有某種不祥的預感。她拚命想揮開那種預感。「我是在一首聖歌裡聽到那句話的。你沒有聽說過瑪莉．貝克．艾迪這個人？」

「住我的農場。理查，求求你，我們去住我的農場，好不好？」她說。「我好愛我的農場。我希望，從今以後，那裡不再只是我的農場，而是我們的農場。」

「我愛你，理查，我好愛你。」她在我耳邊低語著。「可是，你一定會很恨我，因為，我肚子又餓了。」

我靜靜躺著，凝視著伊莉絲，那些思緒不斷的閃過我的腦海。後來，我揮開那些思緒，不再想了。這時候，我已經完全醒過來了，不想再睡了。不過，我卻很想好好品味眼前這珍貴的一刻。此刻，我心愛的女人正依偎在我身邊。剛剛的激|情纏綿的記憶還殘留在我的腦海中，殘留在我身體裡。我小心翼翼地從床上爬起來，動作很輕，很慢很慢。不過，我發覺我根本用不著擔心會吵醒伊莉絲，因為她睡得好熟。我心裡想，這也難怪，因為，在過去的二十四個鐘頭裡，她的身體，她的心靈，都已經筋疲力盡。

錶面是白色的，邊緣環繞著一圈羅馬數字，而每個羅馬數字頂上還有一個紅色的阿拉伯數字。錶面下端有一個小圓圈，圓圈裡有數字和秒針，秒針細得像頭髮。那只懷錶是瑞士Elgin錶，放在手上沉甸甸的，很有質感，正是這個年代的典型產物。

說著，她低頭看看自己的手。「可是，最令和*圖*書我感到害怕的，是我居然容許自己迷迷糊糊地陷入那種無法解釋的情境裡。那種撲朔迷離的感覺糾纏著我，好像隨時準備要吞沒我。可是，你的模樣，你的言談舉止，是那麼的令我著迷，因此，我恐怕永遠沒辦法真正了解你，永遠搞不清楚你的真實身分。你背後隱藏了太多祕密，讓我感到十分沮喪。我尊重你的意願，也相信你真的是為我好。只不過——」

「真的。」我在她鼻尖上親了一下。「妳不相信？要不要我把剛剛那句話刻在石碑上？」

我笑著對她說：「妳可以把她五馬分屍。」

「噢，我愛你，我愛你。」她忽然湊過來，緊緊貼著我的臉。「我好快樂。我從來都不知道人可以活得這麼快樂。」

「不要怕。」我安慰她。

「我所做的一切，把妳害慘了。」我說。

「那妳母親呢？」

說著，她百般無奈地比了個手勢。「我們要怎麼繼續走下去？我們什麼時候才能夠開始真正了解對方？感覺上，因為你的緣故，彷彿我最私密的浪漫幻想都變成真的了——我最不為人知的夢想都實現了。我沉迷其中，如癡如醉——可是，我不能完全依賴這樣的感情活下去，我不能像英國詩人丁尼生在〈夏洛特之女〉（Alfred TENNYSON，1809～1892，英國桂冠詩人。一八三二年出版的〈The Lady shalott〉被公認為最足以代表維多利亞時代風格的敘事詩。）那首詩裡描寫的那樣，活在一個被詛咒的夢幻世界裡，把愛情當成是鏡中的幻影。我想看到的，是真實的你，活生生的你。我渴望知道的，是你完整的生命。而且，我也希望你能夠看到最真實的我，感受得到我全部的生命——一個真真實實、完完整整的我，而不是一個幻影。我不知道，這是不是你的期待。我不知道，當你看著我的時候，是不是也和我一樣，只看得到一個虛無縹緲的模糊影像。理查，我們是有血有肉、活生生的人，我們的人生是真實的人生。所以，如果我們要攜手共度未來的人生，那麼，我們就必須以實際的態度去面對。」

「此外，我認為，在我們的社會裡，女人不應該被限定只能扮演某種角色。」

我已經失去了所有的意志，死氣沉沉地站在那裡。我不知道自己這樣站了多久，大概有十到十五分鐘吧，但感覺上卻好像已經過了好幾個鐘頭。後來，我開始拖著沉重的腳步，搖搖晃晃的走向房間門口，打開門鎖，走到外面的走廊。走廊上空盪盪的，看不到半個人影。我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發現自己還穿著那套西裝，那一剎那，我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哆嗦。我心裡恨恨地吶喊著：你錯了，那是戲服。

我弄了半天，懷錶卻始終沒辦法掛到背心上。於是，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對她笑笑。「我大概有點笨手笨腳。」我說。

她立刻伸出手，幫我解開背心上的一顆釦子，然後把錶鍊從鈕釦孔中間穿過去，讓錶鍊上那根細細的橫桿勾住鈕釦孔。懷錶掛好了，她又對我微微一笑，然後瞥了那個盒子一眼。「你還沒讀我寫給你的卡片呢。」她說。

她的呼吸好急促，呼出來的氣息如火一般熾熱，噴在我的臉上。「噢，老天。」她低聲呢喃著，聲音在顫抖。我感覺得到她真的很害怕。那股積蓄在她體內的莫名熱火彷彿蠢蠢欲動的火山熔岩，即將迸射而出。而她不敢把那股熱火釋放出來，因為她很怕它會摧毀一切。「理查，我很怕會嚇到你。我感覺自己體內好像一團烈火，我好怕那團烈火會把你吞噬掉。那種火熱的感覺好強烈，好猛烈。從來沒有任何人看過我這樣子。那種極度的渴望好強烈，好可怕。我一直都在抗拒那種渴望，已經抗拒了一輩子。」說著，她顫抖著雙手輕撫著我的臉。「我好怕那股火熱的慾望會把你吞噬掉，活生生的吞噬掉。我好怕你會瞧不起我，也許——」

激|情過後，我們緊緊相擁，感覺很溫暖，感覺幸福滿足。這時候，她開口問的第一句話是：「你會不會娶我？」

「那並不難。」我對她說。接著，我心裡想，有一天，當我們白首偕老，也許我會告訴妳，我們兩個人之所以能夠相聚，都要感謝馬勒的第九號交響曲。

我抓住鍊條，把懷錶提起來，看看錶殼。錶殼邊緣雕著細膩的花紋，中央刻著類似花朵和漩渦的圖案。

我忍不住大笑起來。

她用一種小心翼翼的眼神盯著我，沒有吭聲。過了一會兒，她嘆了口氣，似乎相信我是真心的了。「理查，你真的跟別人很不一樣。」

「以為什麼？」

「那妳就好好愛妳自己吧。」我告訴她。

「我愛妳，伊莉絲。」我對她說。

「打開看看。」她說。

「洗耳恭聽。」

「手繚腳銬？」她搖搖頭說。「手繚腳銬根本不足以形容。從前，我根本就是把自己關在古代那種門內側有鐵刺的人形鐵桶刑具裡。噢！」說到這裡，她突然打了個哆嗦，扮了個鬼臉。「那種畫面光是想像都很恐怖。然而，從前我好像真的就是這樣。」

「我愛妳，伊莉絲。」我說。「我永遠愛妳。除了這個，我還能再說什麼呢？」

「你不想娶我嗎？」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緊張。

這時候，我感覺到她的手指頭突然緊繃起來。「無論你未來要做什麼，」她說，「也不管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我只知道，你已經來到我身邊了，而——」說著，她用一種焦慮的眼神凝視著我。「——我只求你，千萬不要離開我。」

「哦？」我擡頭看看天花板，忽然覺得實在很難替威廉說好話，替他留點顏面。不過，不能說的還是不能說。此時此刻，沒有必要在傷口上撒鹽巴。

我把她摟進懷裡，笑著對她說：「妳竟然為了這種事跟我說對不起？」說著，我在她臉上親了一下。「來吧，好好大吃一頓。而且，美食當前，我忽然覺得我好像也餓扁了。剛剛在地上滾了老半天，肚子都空了。」

「怎麼了？」

接著，她硬擠出一絲笑容。「理查？」

「馬勒。」

她終於忍不住笑起來，一臉孩子般的天真頑皮。接著，她開始肆無忌憚地大笑起來，然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怎麼樣，形容得好不好？我已經想不出別的了。」

我把酒瓶從冰桶裡抽出來，看看上面的標籤。「咦，妳喝的怎麼不是沒有冰的波爾多紅酒呢？」我沒有經過大腦思考，話就脫口而出了。

後來，我開始吻她。一開始，她只是順服地迎合我的吻，後來，慢慢的，她的吻開始變得愈來愈熱烈，愈來愈沒有顧忌，開始流露出一種激|情的渴望。她的雙手在我背後不停地游移，忽而撫弄我的頭髮，忽而搓揉我的背，抓住我的背，指甲深深掐進我的肉裡。然而，那種刺痛的感覺卻是異樣的奇妙，令人陶醉。我忽然很渴望她不要停。「我愛你。」她夢囈般喃喃低語著。「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一次又一次，一連串急如狂風驟雨般的字句從她唇間奔流而出，彷彿那三個字是一把鑰匙，開啟了她心房最隱祕的角落，釋放出她的渴望。

她不自覺的又親了我一下，彷彿她是用嘴唇在品嚐自由的滋味。接著她又說：「剛剛我說，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我想，我追求完美，並不是因為我渴望超越自己，而是因為我對自己不滿意。我從來沒有真的喜歡過自己的表演，也從來沒有真的滿意過。事實上，除了演戲，我對自己生命中的一切，也從來沒有真的滿意過。這就是問題的癥結。這輩子，我生命中的一切好像永遠少了什麼。而我竟然一直沒有發現，原來，我生命中少了愛。如今回想起來，那是多麼的明顯。現在，我忽然覺得自己不想追求完美了。我只想好好愛你，好好珍惜你，把自己生命中的一切全部交給你。」她笑了笑，彷彿還是對自己感到有點困惑。「嗯，你覺得我做到了嗎？」

「真的！」我的口氣很驚訝，但話一出口，我才猛然想到，既然我剛剛已經告訴過她，我從來沒有見過艾迪太太，那麼，她說她跑去找她，我好像不應該表現得那麼驚訝吧？

她又不說話了。感覺上，彷彿隔了很久很久，她終於才又開口說：「好吧。」聽到她終於開口說話，那一剎那，我心中忽然湧起一陣激動，那種感覺真是筆墨無法形容。她決定容忍我的隱瞞，然而，她心裡究竟是什麼感覺，我並不完全懂，不過，我可以感覺得到，這是她這輩子最艱難的決定。

「不會。」為了盡量想讓她安心，我講得斬釘截鐵。「伊莉絲，我永遠永遠不會傷妳的心。」

「不是嗎？」

「等時候到了，我一定會告訴妳，源源本本的告訴妳。」我說。「我對天發誓。現在不能說，只是因為我怕會嚇到妳。」

「從今以後，妳的渴望可以實現了。」我說。

「我打了人。」我告訴她。

我對她笑一笑。「沒什麼好對不起的。不管心裡有什麼話，我們都應該要說出來。我們要敞開我們的心，坦然相對，不能有任何隱瞞。坦白說，此時此刻，我不知道接下來我要靠什麼過活，不過，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妳來演出我寫的劇本。說不定從今以後我不會再寫劇本了。說不定以後我會改行去寫書。我會寫文章——而且，其實我寫得還不錯。」

「你等著瞧吧。」她低聲咕噥了一句，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的微笑。她站起來，朝我伸出手。於是，我也跟著站起來，和她一起走到餐車那邊，然後幫她拉了一張椅子擺在餐車旁邊。「謝謝你。」她說。我走到餐車的另一頭，坐在她對面，然後看著她掀開盤蓋。盤子裡有餅乾，乳酪和水果。「能不能麻煩你幫我打開那瓶紅酒？」她問。

她笑了。那燦爛的笑容令我如癡如醉。她突然抱住我，抱得好緊好緊，我簡直快喘不過氣來，不覺皺起眉頭。「噢，我好愛你！」她吶喊著說。「我好開心。我覺得自己好像快要爆炸了，像煙火一樣炸開，變成漫天的火花，然後消失無蹤！」說著，她突然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在我唇邊接連親了四下，然後身體又猛然往後一仰。「親愛的柯利爾先生，願不願意陪我共進一頓遲來的晚餐呢？」

我睜開眼睛，看到懷錶的鍊子掛在我的背心上。我把懷錶從背心的口袋裡抽出來。過了一會兒，我用大拇指按下旋轉鈕，讓錶蓋彈起來。我癡癡凝視著錶面。外面的路燈穿透霧濛濛的車窗，車子裡蕩漾著昏黃的光暈，我隱約看得見錶面。時間剛過凌晨四點。周遭的世界寂靜無聲，我聽得到懷錶規律的滴答聲，那聲音是如此清脆。我凝視著錶面，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怪異的念頭，心頭感到一陣恐懼。我想到，最初，我拋了一枚銅板，讓命運引導我來到聖地牙哥。那枚銅板把我帶到她身邊。如今，另一枚銅板卻把我從她身邊帶走。那是我今生的摯愛。我今生唯一的愛。愛，失去了，永不再來。

「其實，我心裡當然明白，以後我還是會演戲的。」她說。「假如以後我繼續演戲，那麼，下次再踏上舞臺，我一定會脫胎換骨，變得和從前完全不一樣了。從今以後，我就是一個真正的女人了。」說著，她嘆了口氣，湊過來依偎在我胸前，雙手圈住我的脖子。「從前，我總覺得內心很不穩定。」她說。「我內心總是在天人交戰——理智與感情的交戰。如今，你的愛彷彿有一種巨大的安定力量，我內心終於平衡了。也許你覺得，昨天我對你態度很冷漠，還有今天——」

「我一直很關注一個議題：在我們這個社會裡，女人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什麼。」她說。

「伊莉絲！」我也只能莫可奈何的苦笑起來。「我是百分之百活生生的人。」我嚥了一口唾液。「我只是……我只是一時還不能告訴妳我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現在還不能說。可是，我一點都不可怕。」這時候，我發現她臉色又變了，於是就迫不及待接著說：「這個，我已經告訴過妳了。我一點都不可怕。我只是——我只是覺得現在還不能告訴妳，因為，如果我說了，我就犯了一個很大的錯誤。我只是想保護妳，保護我們。」

「妳說什麼？」

這時候，她翻了個身仰躺著。她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然後忽然露出一種驚奇的表情。「我真不敢相信。」她說。「我真不敢相信這真的是我——我們昨天才初次見面，昨天！而此刻，我竟然一|絲|不|掛的躺在一個昨天才認識的男人旁邊，而他也是全身赤|裸。而且，我們竟然已經有肌膚之親了！這真的是我嗎？真的是我嗎——這真的是伊莉絲．麥肯娜嗎？或者，會不會是因為我太愛做夢，開始產生幻覺了？」

「可是你在笑。」

「你怎麼會知道我最喜歡喝那種紅酒？」她問。「除了我媽，我沒有告訴過任何人。就連羅賓遜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