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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識

作者:理察.麥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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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八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

第二部

一八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

「喂!」那個老傢伙忽然放開我,一把抓住他。「你瘋了嗎?這裡離飯店太近了吧?」
那一剎那,我們已經瀕臨戰爭邊緣了,那種緊張的情勢是前所未有的。我們彷彿兩頭雄鹿,在草原上針鋒相對,衝突一觸即發。這時候,他嘴角忽然泛起一絲輕蔑的微笑,這輩子我從來沒見過有人對我輕蔑到這種程度。「你只不過是仗著這裡人多,假充英雄。」
此刻,她愣愣地凝視著前方,彷彿在搜尋記憶。「後來,等到我們抵達飯店之後,我才忽然想到這件事。」她繼續說。「星期二下午,我坐在那扇窗戶前面看風景。當我看到海灘那一剎那,我猛然回想起瑪莉說過的話——還有那個印第安老婦人說過的話。」
到了二樓,我沿著走廊走向飯店外圍的樓梯,避開後門廊。我愈來愈靠近大門了,這時候,我忽然想到,等一下,到了九點十八分,我就要辦理住房登記了。350號房。
「絕對會。」另一個傢伙說。我瞄了他一眼。他年紀跟我差不多,鬍子刮得很乾淨,眼睛是淡藍色的,滿臉通紅,皮膚有點乾裂。他的身材和那個老傢伙差不多,也很高大壯碩,身上穿的那套西裝似乎太小了點,繃得很緊。他瞄了我一眼。「你最好給我安分一點,不要出聲。」他又補了一句。
「隨你的便。」我說。
封面最底下有幾行字:科羅納多島大飯店——巴卡克經理——科羅納多島,加州。我把節目單翻轉到背面,看到一些廣告文案,標榜飯店「萬眾矚目的特別節目」。在我看來,那些拙劣的廣告詞當中,只有幾個細細小小的字真的能夠吸引我,那就是,女主角伊莉絲。
我轉頭看向右邊,看到我和伊莉絲初次相遇的那片海灘。我凝視著那片海灘,看了好久好久,心裡想著伊莉絲。此刻她在做什麼呢?排演快要開始了,她有在想我嗎?此刻,我胸中不由自主地又燃起了一陣渴望,渴望見到她。但我還是又忍了下來。至少還要再等三個半鐘頭,要是我一直想她,我絕對熬不了那麼久的。
我們一起散步的時候,雖然我的行為表現有點矛盾,不過,你一定知道,我好喜歡你陪在我身邊,陪我一起漫步的感覺。不對,「喜歡」這兩個字不足以形容。應該說,你一定知道我心裡很感動。有多感動呢?當你離開的時候,我忽然感到一陣悲傷湧上心頭。我剛剛告訴你,我心中充滿了喜悅,而此刻,悲傷與喜悅兩種情緒同時在我內心翻攪纏繞,互相交戰。今天下午,我心中的感情是多麼矛盾,多麼複雜。
她遲疑了一下。我感覺得到,她的遲疑,並不是因為她顧慮到,在這種可疑的情況下,一個年輕的小姐讓一個男人進她的房間,究竟恰不恰當。相反的,她的遲疑,是因為她已經和我扯上某種關係了,而她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再繼續牽扯下去。
還有,我突然失蹤了,她一定會認為我只是不告而別——反正,我本來就是個謎樣的人物,來歷不明。她一定不可能想得到,是羅賓遜設計陷害我,叫人把我抓走的。所以說,她應該會跟著劇團一起走。最後的結果一定是這樣,這是唯一合乎邏輯的結果。那麼,在這種情況下,我只有一條路能走了。我必須設法賺到足夠的錢,然後追到紐約去找她。只不過,這幾乎是不可能的任務。坐火車橫越整個美國到紐約去,這筆錢可不是個小數目,可能得花上好幾個月才賺得到。那麼,什麼樣的工作能夠很快就賺到這筆錢,而不至於耗上好幾個月?我可沒有好幾個月的時間可以這樣耗,因為,幾個月之後,伊莉絲很可能已經把我忘了。另外,短時間之內,我可能沒辦法離開這家飯店,因為只要我一離開,那種停留在一八九六年的持續感就會被切斷了(目前,那種身在這個年代的感覺可以說已經很穩定了)。既然我還是會害怕看不到飯店,那麼,我怎麼敢跑到幾千公里外的地方去呢?要是我不能離開這裡,我還能做什麼呢?寫信給她,求她回到我身邊嗎?羅賓遜一定會檢查每一封寄給她的信,所以,她根本不可能看得到我的信。
「嗯,」那個店員說,「我已經好久沒看過這種鈔票了。」
這時候,有一對情侶從我們旁邊經過,那個男人穿著一件黑色的禮服大衣,戴著一頂高禮帽,嘴裡叼著雪茄,手上拿著枴杖。那個女人穿著一襲藍色的長禮服,戴著一頂看起來很搭配的無邊呢帽。經過我們身邊的時候,他們朝我們笑了笑,而那個男人擡起手點了一下帽緣,然後說:「麥肯娜小姐,我們非常期待今天晚上的演出。」
「被什麼傷害?」
算了,這一次破例吧——那本書實在描述得太貼切了。那本書提到,某些明星,無論男女,都會散發出一種能量磁場。那就是所謂的「氣」吧。那本書說,只要時機一到(意思是,表演者與觀眾之間達到一種水乳|交融的和諧),這種能量磁場就會立刻散發出來,無遠弗屆,將全場觀眾都籠罩在這個氣場裡。物理學家已經證明了這種現象。看過伊莉絲的演出之後,我完全相信這種理論了。
「今天早上妳去排演的時候,我想了很多事情。跟我們兩個有關的事情。」
舞臺的佈景是一片森林,有月光,還有一堆營火。那是假的火,看起來不怎麼像。先前吃飯的時候聽羅賓遜提到,舞臺上的佈景要用假的火。兩個男人坐在火堆旁邊,睡著了。第三個人負責守夜,在舞臺上走來走去。第四個人正從樹上爬下來。他們好像提到什麼「小牧師」。「塵世間沒有任何東西能夠誘惑凱文——」後面我聽漏了,老天,他們的口音好重!
「那還用說,當然是宰了你。」傑克搶著說。「把你剁成肉醬丟到海裡去餵魚。」
我慢慢的、慢慢的轉身面對她,而這時候,她也彷彿受到某種莫名力量的驅使,也開始轉過來面對我。於是,我們倆站在那裡,面對面,四目相接。或許這是因為,這兩天以來,我們終於第一次有機會真正獨處了,不再受到外人的干擾。是這樣嗎?我不知道。我唯一能夠確定的,就是此刻的感覺。我很明確的感覺得到,一種微妙的情愫正在滋生蔓延,而我們兩個人渾然忘我地沉浸在那種氛圍中。
「會不會是羅賓遜先生的問題?」
傑克不吭聲。我嚥了一口唾液。「他的意思是,他想殺我。」我說。
不過,我好像敲得太輕了,她根本不可能聽得到。不過,我實在沒有勇氣再敲第二次,因為我很怕會吵醒隔壁房間的人,怕他們會跑出來察看。據我所知,她媽媽就住在隔壁的房間,而且此刻應該就在房間裡。老天,我心中暗暗吶喊著,萬一麥肯娜太太堅持在她女兒房裡過夜,那該怎麼辦?
「我不是有意要隱瞞妳。」我說。「我只是不希望妳受到傷害。」
感謝上天,謝謝你把她賞賜給我。
可惜,我只高興了一下子,因為我很快就明白接下來的任務會更艱鉅。我努力打起精神,免得自己喪氣。我集中注意力,努力站起來。我的腿已經麻掉了,試了整整一分多鐘還是站不起來,試了五次都跌倒。後來,兩腿的血液循環漸漸恢復,開始感到一陣陣的刺痛。這時候,我開始站得起來了,儘管動作很慢,搖搖晃晃。
我終於曝囁嚅嚅地開口問他。
「理查,我必須對你開誠佈公。多年來,我一直在打發那些想追求我的男人。我必須說,那一點都不難。可是對你——」這時候,她的笑容漸漸消失了。「——我卻無論如何也辦不到。好難好難。我真的不懂自己怎麼會變成這樣。我還是原來的我嗎?」講到這裡,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又接著說:「我想,你一定明白,一般人都認為,女人的成就不可以比男人高。」
有好一會兒,我搞不清楚這究竟是真的,還是自己又在做夢了。我愣愣地盯著她看,表情一定很奇怪,因為她叫我名字的時候,模樣好像有點疑惑,有點緊張。
所以說,儘管一八九六年這個年代的人比較誇張,比較粗魯,但至少他們比較願意去認同某些原則。他們會關切某些事物,而且真的把那些事當一回事。真正的關切必須付諸實際行動,而不只是謾罵批評。
不過,就算可能會在舞臺上當場出醜,我也不在乎了。此刻,我只希望你不要離我太遠,只希望能夠看得到你。
後來,我斜眼瞄瞄四周,無意間發現,那位傑普森先生還是瞪大眼睛打量著我們。「我似乎又給妳惹麻煩了。」我說。「真抱歉。」
說到這裡,她突然往後一縮,擡頭看著我。她滿臉泛著紅暈,眼中閃爍著淚光。「我要告訴你一切。我非說不可。」
回到房間之後,我換上那件乾淨的襯衫,打好領帶,用換下來的髒襯衫把皮靴擦乾淨,然後梳梳頭髮。有了梳子,梳頭髮就容易多了。我看著鏡中的自己,看著滿臉的斑斑血跡有如地形圖上的山巒線條,忽然覺得自己看起來好像不是那麼有魅力。我對著鏡中那個怒氣沖沖的傢伙說:「這一切都是為了妳,伊莉絲。」那傢伙對我咧嘴一笑,一副害了相思病的呆頭鵝模樣。
「我了解。」我說。「我知道女明星需要什麼樣的工作環境。我真的了解。」這些話倒是說得一點都不假。「我很樂意等到今天晚上。不對,這樣說不對,其實我一點都不樂意,我根本就不想等。我願意等,純粹只是因為我尊重妳的心意。」
說到這裡,她輕輕嘀咕了一聲,然後轉身看著我。「要是你知道我從前是怎麼過日子的,」她對我說,「要是你知道,我對你的態度和我從前一貫的作風比起來,差異有多大——」
我知道,夢很可能是一種知覺的反射。因為,我剛剛夢見了一個大瀑布,結果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外面正下著傾盆大雨,嘩啦啦的雨聲有如瀑布。
我正要開口說話,她突然一轉身,哭著跑開了。她從露天廣場上跑過去,從北邊的門口跑進飯店裡。這時候,我們一轉身,看到羅賓遜正朝我衝過來,枴杖高舉在頭上,披頭散髮。我忽然坐在那動彈不得,喊不出聲音,眼巴巴地看著他一步步向我逼近。
一聽到她的話,羅賓遜臉上忽然沒了血色。這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臉色這麼慘白。他不發一語,轉身走下後月臺的階梯。這時候,伊莉絲也走出了車廂門口,而我也跟在她後面走出去。我站在那裡看她鎖門,看了好一會兒,然後忽然想到,我實在應該展現紳士風度,去幫她鎖門。只可惜,我想到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她已經走下階梯,走在我前面。羅賓遜伸出手想扶她走下來,可是她根本不理會他。她皺起眉頭,一臉憎惡的表情。
我面前的盤子上蓋著一張餐巾。我把那張餐巾拿起來的時候,忽然聽到旁邊有人大聲說:「老兄,我們這個國家的人口有七千五百多萬。」聽到那個數字,我嚇了一跳。難道在未來的七十五年裡,人口竟然增加了一億?老天爺。
外面的交誼廳沒有燈火,籠罩在一大片陰影中。我等待她坐下來。那短短的幾秒鐘,我彷彿看到某種預兆,不由得全身顫抖起來。她終於坐下了,坐在沙發的邊緣,而我也跌坐在椅子上。那一剎那,我感覺自己彷彿變成了西洋棋盤上的一個小卒子,彷彿整個棋局大勢已定,我只能任人擺佈。我不知道接下來她會說什麼話,也不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
寫了一會兒,我忽然發現自己的寫作風格也變了,彷彿我在嘗試讓自己的文字風格更符合這個年代。電視劇本的文字風格力求簡潔俐落。我平常習慣用錄音機口述,因此簡潔俐落的文字風格就更鮮明了。
她輕輕擺著頭,好像是在搖頭。
我強忍住笑,嘴裡的東西差一點就噴出來。我轉頭過去看看他們兩個,發現那兩個人個子都是矮矮胖胖的。那究竟是我的錯覺呢,還是說,這個年代的人,一般身材都是這樣?應該是這樣沒錯,因為到目前為止,我碰到的人個子都比我矮。
屋外,雨差不多已經停了,只剩下屋簷偶爾會掉下幾滴殘留的雨水。放眼望去,葛蘿瑞塔灣對岸閃爍著疏疏落落的燈火,天空散佈著鑽石般的點點星光。我依稀看得到廣場另一頭矗立著洗衣坊煙囪的黑影輪廓,而蜿蜒的海灘一路延伸到墨西哥。右邊的海面上,鋼鐵突堤碼頭的輪廓如鬼魅般若隱若現。
沒有用的。那一剎那,我那顆作家腦袋又開始作怪了。眼前的菜單又開始變得模糊了,因為我開始在腦海中編織一齣十九世紀的無聊肥皂劇,劇名叫做「我的命運」。在那齣戲裡,伊莉絲今天晚上就要離開飯店了。她即將離我而去。我身無分文,只好在飯店的廚房裡打工洗盤子。三十年後,我已經年老體衰,步履蹣跚,白髮蒼蒼。有一天,洗盤子的時候,我嘴裡喃喃嘀咕著那失去已久的愛,然後一頭栽進滿水槽的肥皂水裡淹死了。死後,我被埋葬在「波特墓園」裡,墓碑上用拉丁文刻著「本世紀最可悲的失敗者,長眠於此」。有時候,野狗會叼著骨頭到我的墳墓來,然後挖個洞,把牠們的骨頭和我的骨骸混在一起。想像中的畫面荒謬至極,卻又是如此的令人驚駭,搞得我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後來,我決定不哭也不笑。
「她說,二十九歲那一年,我會遇見那個——」說到這裡,她停頓了一下,然後改口說:「——遇見一個男人。他會來找我——」說著,她喘了一口氣。「——而且是在某種很奇特的機緣下。」
他立刻用指甲戳進我的肉裡,我痛得大叫起來。「我不喜歡你們這種臭小子用這種口氣跟我說話。」他說。「你的胃是不是還想再挨一下?」說著,他又用力掐了我的手臂一下。「是不是,柯利爾?」
我們愈來愈接近門口了。一旦出了那扇門,我就沒機會了。「放開我,否則我就要叫了。」我對他們說。「馬上放開。」
我試著回想剛剛在車廂裡的情景,但卻只有一個畫面在我腦海中不斷浮現:她有氣無力地對我輕聲呢喃:「我已經無法自拔。」那句話在我腦海中不停地迴盪,一次又一次,每一次都令我心情無比激盪。她愛我。我終於來到伊莉絲.麥肯娜的身邊了,而她真的愛上我了。
「我看起來有那麼恐怖嗎?」我問。
我點了一份清燉肉湯,一些雞肉切片、麵包、乳酪,還有一瓶紅酒。我坐在那裡,饒有興味地環顧著整間「皇冠廳」,偷聽四周的客人在說些什麼。隔壁桌有一個男人正在大放厥詞,跟同桌的另一個男人說了一大堆。聽到他的話,我差一點笑出來。我一聽就知道,那兩個傢伙都是出差的業務員。那個傢伙說:「她已經很大了,而且愈來愈大,真他媽的應該讓她變小一點。」
「怎麼說呢?」
我愣愣地看著他。雖然此刻我心情很沮喪,但一看到他,我還是不免有點驚訝。伊莉絲介紹我們兩個人認識,我們握了握手——噢,你知道嗎?想像一下,你一直認為眼前這個傢伙已經死了很久了,可是此刻你卻握著他的手,感覺得到他堅實有力的手勁。這種經驗真是無與倫比。
「早安。」我說。
想像一個男人坐在床沿,整個人沉醉在愛戀中。他已經感覺不到周遭的一切,只是失魂落魄地看那封信,看了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經淚眼盈眶,沉浸在無邊喜悅裡。此刻,他腦海中只想到一句話。
她呢喃著說:「老天,我真不敢相信,我竟然會說出這些話。你知道嗎?因為你的緣故,轉眼之間,我完全變了一個人。你知道嗎?從來沒有人能夠這樣改變我。我媽老是說,有一天,我會嫁給一個有錢人,一個有地位的人。只不過,我從來就沒有相信過她。內心深處,我知道這輩子我不會跟任何人在一起。然而,你出現了,就這麼突然出現了。理查,在你面前,我的意志瓦解了,我的決心崩潰了,我茫然不知所措,而我的心,我的心已經被你帶走了。」
接著,我腦海中又浮現出一個怪異的念頭。真奇怪,我居然到現在才想到這件事。
也許我捏造的情節還不夠巧妙,沒有我想像中那麼天衣無縫,不過,至少那個職員已經不敢再追根究柢了。他轉身走到後面去,看看鑰匙櫃,過了一會兒,他拿了一副掛著牌子的鑰匙回來,擺在櫃檯上。「這是您的房間。」他說。「單人房,一天三塊美金,私人衛浴設備另外收費。先生,能不能麻煩您在這裡簽個名?」說著,他伸手拿了一枝筆要給我。
不過,說不定情況沒有我想的那麼複雜。也就是說,如果我繼續活下去,我會成為另外一個人,那麼,到了一九三五年的時候,我根本不需要去取代原來那個理查.柯利爾。
我把她的另一隻手也拉起來,輕柔地握著,然後對她微微一笑。我看得出來,她似乎想壓抑自己的憤怒,但顯然她真的被羅賓遜氣壞了,餘怒未消。「嗯,他錯了。」她說。「要是他以為我和你之間的關係是見不得人的,覺得自己很沒面子,那是他自己的問題。我的心屬於我自己,我的人生屬於我自己。」她顫抖著倒抽了一口氣。「理查,再吻我一次,然後你先走,我該去準備了。」她說。
「伊莉絲,我完全能夠體會。」我說。「我完全懂,而且,我非常認同妳說的每一句話。」
「我沒事。」我又說了一次。此時此刻,再大的痛苦也打不倒我了。
這時候,她忽然轉過頭來看著我。「難道你不知道我在等你嗎?」
「妳一定會看到的。」我說。「等我想到結局該怎麼寫。」
「噢,理查。」她雙手捧著我的臉,輕輕吻了我一下。「在我眼中,你的臉是這個世界上最好看的臉。」
「我等一下就出來了。」她回答的時候,口氣冷漠得嚇人,聽得我不寒而慄。她從我旁邊快步走過,不發一語,穿越起居室。我愣愣地跟在她後面。我心裡想,他剛剛一定是跟蹤我們。這是唯一的可能了。
她嘆了口氣。「我一直拚命想克制自己那種偏好神祕事物的傾向,因為,我覺得女人應該要有更堅強的意志,更清明的智慧,然而,那種癖好卻很容易令女人意志薄弱,很容易蒙蔽女人的智慧。簡單的說,那會讓我變得很容易受傷害。
戲快要開演了,現場的燈光漸漸暗下來,樂團也暫時停止演奏了。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一顆心彷彿懸在半空中,怦怦,怦怦,慢慢地跳著。整間大會堂裡陷入一片昏暗,我眼睛已經看不清楚了,幾乎沒辦法再寫了。
我想,這一次,也是第一次,我總算學會了控制自己的表情,內心的恐懼總算沒有再度顯露在臉上了。「今天妳有沒有自己的空閒時間?」我問她。我想,我的聲音聽起來應該還算平靜。
我想表現一點幽默,只可惜時機不恰當。伊莉絲凝望著大海,臉上又開始露出那種困擾的表情。老天,我暗暗咒罵自己,我怎麼一天到晚說錯話呢?於是我又說:「我並沒有要給妳壓力。要是妳覺得有壓力的話,對不起,那絕對不是我的本意。」
我心裡想,槍在傑克手上,不是在艾爾手上。萬一他太恨我,非殺了我不可,結果,為了殺我,他會不會把艾爾也一起殺了?我心裡想,兩個壞蛋窩裡反。那實在太像肥皂劇了,感覺很荒唐,可是,感覺上卻又好像真的會發生,令人毛骨悚然。
「我也沒睡好。」我說。「我一直在——整個晚上我一直在想。」說到這裡,我忽然不知道該不該告訴她,我寫了那些東西。
剛剛在車廂裡,有一句話我一直想告訴你,只可惜,那個可怕的傢伙突然冒出來,所以我來不及告訴你。這輩子,我永遠想不到自己會對一個男人說出這句話。此刻,我只能把這句話寫下來。這是我的肺腑之言,這一生,永遠不會改變。
她輕輕喟嘆了一聲,感覺上彷彿如釋重負。「還好你能夠明白。」
這時候,另一位職員正好從我們旁邊經過,瞄到那把鑰匙,忽然把那把鑰匙拿起來。「哦,比爾先生,不好意思。」他說。「這個房間已經有人預訂了。我忘了在鑰匙櫃裡放張紙條通知你。」
後來,等那位服務生走了,羅賓遜對我說:「你給我聽著,你休想在麥肯娜小姐身上佔到什麼便宜。」
我心裡想,那是因為你自以為很清楚「你的」故事會怎麼發展。「那倒不一定。」我說。
「管他去死!」傑克對他大叫。「這個目中無人的傢伙,我要一槍打爛他的腦袋。」
我接過那張紙條,跟他說了聲謝謝,然後,他就轉身走了。我把鋼筆和稿紙塞進西裝外套的內口袋,然後攤開那張紙條。紙條上寫著:柯利爾,我必須馬上和你談一談。這件事牽涉到麥肯娜小姐的健康問題。這是攸關生死的問題,你非來不可。我在大廳等你。羅賓遜。
理查(她寫著),很抱歉用了這個「報憂不報喜」的信封(對了,也許你也已經注意到,這個信封已經有點起皺了),可是沒辦法,因為我手上只剩下這個信封了。由此你應該不難推測,我一年到頭要寫多少封信回絕男人。
她擡起頭來看著我。
看起來,他們並沒有打算要殺我。想通了這一點,我鬆了一口氣,但緊接著,我忽然明白自己搞砸了。早知道他們並沒有打算要殺我,我大可等待更好的時機再採取行動,逃脫他們的掌握。現在,我已經打草驚蛇了,恐怕不會再有機會了。
不過,他根本不理會我說了什麼,硬是打斷我的話。「要是這樣還不行,那麼,我就會安排一下,讓你消失。」
「好奇怪。」她說。「我一直以為,你們寫文章的人一定很清楚故事會怎麼發展。」
當我們轉身默默相對的時候,我慢慢的、慢慢的舉起手,搭在她的肩上。那一剎那,她突然倒抽了一口氣,彷彿,她突然意識到自己想要什麼,所以害怕起來。接著,我慢慢的、慢慢的把她拉向我,緊貼著我,然後低下頭,額頭抵著她的額頭。她微微顫抖,喘著氣。我的嘴唇感受到她呼出的溫暖氣息,芳香如蘭。這輩子從來不曾體驗過如此溫暖、如此芳香的氣息。她瘖啞著聲音,輕輕呼喚我的名字,微微顫抖,彷彿在害怕什麼。
在燈光的照耀下,她繼續盯著我看。很難猜得透此刻她心裡是什麼感覺。儘管她的表情看起來有點凝重,不過,我似乎感覺到她開始接納我了。但願如此。不過,說她接納我,好像還不到那個程度,也許應該說,她已經能夠容忍我了。好歹我已經達到低標準了。
他一放手,我立刻奮力往前衝,拚命往前跑。那一剎那,我已經有了心理準備,隨時可能會聽到傑克的手槍冒出巨響,然後子彈會擊中我背後,我會感覺到一股巨大力量的撞擊,感到一陣劇痛。「傑克,不要!」我聽到艾爾大吼了一聲,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我最害怕的事快要發生了。我盡可能迂迴著往前跑,盡全力邁開腳步。我心裡明白,我活命的唯一機會就是拚命跑,離他們愈遠愈好。聽起來好像很合乎邏輯,因為,那兩個人身材都比我魁梧得多。
後來,我再也撐不住了,頭靠在小屋子的牆上,拚命喘氣。我感覺到腦海裡開始陷入一團漆黑,我心裡明白,我已經快要昏倒了。我心裡想,我已經快要掙脫了,這個節骨眼千萬不能昏倒。我顫抖著吸了一口氣。我心裡吶喊著,伊莉絲,求求妳不要走,拖延一下時間,不要讓火車開走。我很快就會趕到了。很快。
他忽然抽搐了一下,彷彿猛然被我打了一巴掌。這時候,我突然又緊張起來。我心裡很清楚,此時此刻,他一定很想揍我一頓,而且,要是他一時失去理智,可能真的會動手。
我猛一轉身,看向窗戶外面,看到屋簷落下一片水幕,打在下一層樓的屋頂上,發出嘩啦啦的聲響。
她似乎並不領情,嗤之以鼻地冷笑了一聲。「他要是當上國王,不知道有多少人要遭殃。」
眼前的畫面看起來有點好笑。她抓住牧師的手臂,用字正腔圓的英語說:「親愛的,趕快告訴他們我是誰。」牧師,也就是狄夏特,目瞪口呆地看著她。她告訴那個士官,天色已經這麼晚了,女人不應該到處亂跑,應該「待在丈夫身邊」。牧師張大嘴巴說不出話來,用力甩掉她的手。「長官,你聽我說——」
於是,我只好閉上眼睛,等他下手。我心裡暗暗吶喊著,伊莉絲。那一剎那,我彷彿看到她的臉浮現在我眼前。她凝視著我,流露出一種憂慮的神色。接著,一陣劇痛彷彿突然從我腦袋裡爆開,眼前的世界立刻陷入一片黑暗。
我的思緒陷入一陣矛盾。這時候,伊莉絲轉過來對我微微一笑。那不是什麼充滿愛意的笑容,不過,已經足以讓我感激涕零了。「不好意思,剛剛好像有點失神。」她說。「因為我覺得很困惑,彷彿有兩股力量同時在拉扯,整個人快要被扯成兩半。我們相遇了,而我對你毫無所知,可是卻又離不開你。冥冥中似乎有一股力量把我拉向你。另一方面,我……呃,我對男人一向很不信任。這是另一股力量,把我從你身邊拉開。
「怎麼了,理查?」她故意模仿我的語氣,模仿得唯妙唯肖,我不禁笑了起來。「不要鬧了。」我故作正經的說。「我有一些很重要的事情要告訴妳。」
突然間,我感覺到有東西從後面打中了我的腿。那一剎那,我忽然喘不過氣來,整個人摔倒在沙灘上。我立刻翻身,看到傑克的身影已經逼近到我眼前。他喃喃咒罵了一聲,揮拳朝著我打過來,我立刻擡起左手去擋。接著,他的拳頭擊中了我的左手臂,我痛得倒抽了一口氣。他揮拳的勁道又重又沉,像石頭一樣。要是被這樣的拳頭擊中,打沒幾下,我大概就會頭破血流,昏迷不醒了。
我買了一把直式剃刀(我不是刻意挑選的,而是因為沒得選),一把塗泡沫用的刷子,一個裝刮鬍泡沫用的碗,一塊肥皀,一把梳子,一把髮刷,一把牙刷,一包牙粉,還有一枝鋼筆。趁他在旁邊侍候,我迅速瀏覽了一下店裡的擺設。
聽到她那種口氣,我不禁笑起來。「他講的應該是真心話。」
她瞥了我一眼,彷彿她沒想到我會說出這種話。羅賓遜對我態度那麼惡劣,我居然還幫他說話。然而,我又能說他什麼?在他的心目中,她的演藝生涯確實是至高無上,神聖不可侵犯的。這一點,我比她更清楚,而且毫無懷疑。就算我和他之間有什麼私人恩怨,那也是另一碼子事。
我目瞪口呆地看著他那張冷冰冰的臉。我們離門口愈來愈近了。那一剎那,我心裡吶喊著,這不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夢。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好像就只能這樣自我安慰了。被兩個惡棍綁架?這種肥皂劇的情節怎麼可能真的發生在我身上呢?太荒謬了,太不可思議了。
接著,牧師上場了。他以為她是個吉普賽女郎,對她破口大罵。她告訴他——老天,她到底在說什麼?她的口音也愈來愈重了。這齣戲實在應該打字幕的。不過,我倒不是想聽她說些什麼臺詞。我只是被她的模樣和聲音迷住了。她那銀鈴般悅耳的聲音,她那優雅的姿態,令我如癡如醉!
當我爬到門口的時候,我的胸口忽然感到一陣劇烈的刺痛。我忽然想到,是心臟病發作嗎?心臟病的感覺一定就像這樣。我試著想擠出一點笑容,拋開那個念頭,只不過,我的表情看起來一定很痛苦。我心裡暗暗祈禱,老天保佑,這個節骨眼千萬不要出問題。我頭頂著門板,等那陣劇痛消退。後來,腦袋裡那陣陣的抽痛果然慢慢消失了。我心裡吶喊著,行動吧!我盡我所能把肩膀擡高,然後往門板上一撞。
她正要開口說話,忽然有一個男人的聲音把她的聲音掩蓋住了。「嗨,早安,麥肯娜小姐。」
她立刻接著說:「我們劇團裡有一個戲服管理員,她媽媽是吉普賽人。她宣稱她能夠——該怎麼說呢?——未卜先知。」
這時候,那個老傢伙也趕上來了。就在傑克第二次又掄起拳頭那一剎那,他及時把傑克拉起來,推到旁邊去。我鬆了一口氣,可惜,那種感覺只持續了短短的一剎那。艾爾彎腰抓住我的西裝外套,把我從地上拖起來。我都還沒站穩,突然看到他的手往後舉起來。我立刻伸手抵擋,可是他力氣實在太大了,我的手臂被他的手撞開。接著,他一巴掌結結實實打在我臉上,那一剎那,一股劇痛立刻蔓延到我的眼睛和下巴。「你玩夠了沒有?」他大吼了一聲。他抓住我的身體猛烈搖晃,簡直就像大人抓住小孩子一樣,那股力道實在大得嚇人。「你敢再玩一次花樣,我就宰了你。」
「六個月前,她告訴我——」說到一半,她忽然停下來,好像有點不安。
我話講到一半,艾爾忽然拍拍我的肩膀說:「柯利爾,你是個好人,可是你神經不太正常。」這時候我已經明白,他是不可能會相信的。這樣一來,只剩下一種可能性了。我們離飯店已經很遠了,那麼,我和一八九六年之間那種時間上的聯繫可能會被切斷,然後我就會從這個年代消失。這樣一來,我也就脫離他們的掌握了,然而,一切也就完了。
接著,她很快又轉回頭來看著我。「理查,真的好奇怪,跟你說話的時候,我就會覺得無拘無束,好自在。真希望你能夠體會我的心情。」她說。「對男人,我從來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真希望你能夠明白,我能夠這樣對你,是因為你在我心目中跟別人不一樣。」
我想對她說幾句道歉的話,但還來不及開口,她就先開口了。「請坐。」她說。
「我也相信她是一個好演員。」我說。
後來,我聽到其中一個人說,人類文明發展到今天,已經達到「高峰」了。他說話的口氣跟態度讓我想到一些事情。
好像沒什麼必要詳細描述我們吃早餐的情景,因為,第一,我們幾乎沒說什麼話,因為愈來愈多的客人進來用早餐,整個餐廳裡愈來愈嘈雜。說起來,這真是一個「吃的年代」。住在這裡的客人,每天早上睜開眼睛之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吃的,然後一直吃到晚上睡覺為止。本來我的胃已經開始覺得舒服了,沒想到忽然又聞到那股五味雜陳的食物香氣,又開始覺得怪怪的了。火腿、培根、牛排、香腸、雞蛋、蛋奶餅、薄煎餅、玉米片、剛出爐的麵包、餅乾、牛奶、咖啡,無數的味道混雜在一起,瀰漫了整間餐廳。還好,伊莉絲也吃得不多,好像吃得也沒我多。我們很快就吃完了。
我忽然有一股衝動,很想立刻就把信拆開來看,不過,我還是忍住了,因為我得先趕快去搞清楚現在幾點鐘。我跨出房間門口,站到走廊上,轉頭看看兩邊。走廊上看不到半個人影。我忽然緊張起來,因為我有一種感覺,大家一定都跑去看戲了。我匆匆忙忙沿著走廊走到外面的陽臺上。
有那麼一剎那,我真的相信他說的,可是後來我又想到了那張紙條。「不,你們一定認識。」我說。「聽我說,我可以給你們更多錢,只要你們——」
這時候,她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了,表情變得有點憂鬱。「我知道你在想什麼。」她說。「我猜,你問的這個問題只是冰山的一角,背後還有一個更大的問題。不過,我可以告訴你,她並沒有逼我出來演戲。我是天生就適合走戲劇這條路。」
舞臺比較大,大約十二公尺寬,不過,看起來也不怎麼起眼。前舞臺是圓弧形的,四周都沒有階梯。我沒辦法判斷舞臺有多深,因為被布幕遮住了。我聽到裡頭傳來一陣嗡嗡的嘈雜聲,有人在講話,有人在走路,還有東西摩擦碰撞的聲音。我很想到後臺去幫她加油打氣,可是我心裡明白,我不能去吵她。首演本來就已經夠累人了,再加上我還給她添了那麼多麻煩。但願她一切順利。
「伊莉絲。」我幾乎說不出話來。我們緊緊抱在一起。我親吻著她的臉頰,她的脖子,她的頭髮。
「昨天晚上,我媽媽發現我讓你進我房間的時候,她那種反應你也看到了。」她說。「我邀你和我們一起吃晚餐的時候,我的經理那種反應你也看到了。如果你要我用一句話來形容他們的反應,也許可以說,他們真是驚心動魄。」說到這裡,她苦笑了一下。「只不過,他們都還比不上我那麼驚心動魄。」

和-圖-書
「我被人——帶走了。」我說。
「那麼,你為什麼會回答『是的』?」她問。
「是嗎?」看得出來她拚命想忍住笑。
我們就這樣一路走回飯店,兩個人都沒有開口說話。後來,到了她房間門口,她突然轉過來看著我,似乎想對我笑一下,可是卻笑不太出來。
「伊莉絲?」我喊了她一聲。
「他習慣如此。」她說。「把樓梯的功效發揮到極限。他喜歡這樣跑上跑下的,維持他所謂的『精力充沛』的狀態。」
「真的?」我點點頭,裝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真是令人喪氣。」對嘛,這樣感覺好多了。她比較喜歡我搞笑的裝出一副傷心欲絕的樣子。「那麼,妳是怎麼回答她的?」
「有那麼明顯嗎?」她問。我本來並沒有想到,聽她一說我才發現。
她叫他不要張揚——她是來警告他們,軍隊快來了。她說,她聽到她爸爸和哈勒威爾的談話——他們決定要發動奇襲。可是,路上有紅衫軍守衛,她沒辦法避開他們。要是她想警告叛軍首領,唯一的方法就是用那個人身上的號角,吹三聲。那個人很害怕,他說,他一吹號角,就會被紅衫軍逮住。
幾分鐘之後,繩子開始磨破了。我張大嘴巴拚命喘氣,拚命想把繩子磨得更破一點。結果繩子還是磨不壞。我又拚命磨了好一會兒,動作愈來愈快。
這間「早餐廳」看起來和從前差很多——不對,應該說和未來差很多。只有天花板上的嵌板雕飾沒有變,而外圍的拱門都不見了,整個空間看起來比我記憶中小很多。窗戶變得比較小,比較窄,裝著木製的百葉窗。而且,除了原來的方桌之外,還多了圓桌,桌子四周的椅子是橫木椅背。桌面上鋪著白色的桌巾,桌子中央擺著一盆鮮花。
那一剎那,我立刻就明白自己不會有危險,不會有人開槍打我了。我鬆了一口氣,心裡暗暗祈禱,希望我的神色不至於洩漏自己的心虛。「好吧。」我說。我的口氣很平靜,故意裝出一副從容不迫的樣子。其實,事後證明,我裝得有點過頭了。
她好像直接朝著巨浪衝過去,這時候,一堵巨浪從她頭頂上轟隆隆席捲而下,淹沒了她,浪花四散飛濺。那一剎那,我兩腿一軟,摔倒在沙灘上。我嚇壞了,掙扎著站起來,朝她的方向看過去。羅賓遜也不見了。兩個人都被巨浪捲走了。
六點四十五分,我走到飯店的大廳,朝「皇冠廳」走過去。二樓的樓臺上,管絃樂團正在演奏一首曲子,聽起來很像進行曲。那一剎那,我的心也跟著飛揚了起來,差一點就想隨著音樂的節拍踢起正步來。接著,我忽然看到大廳正對面有一幅大型海報,不由得莞爾一笑。海報上面有一條大魚,標語寫著「深海拖釣,滿載而歸」。這是一家豪華大飯店,大廳上掛著那麼大的一條魚,看起來真的很怪異。
這時候,我看到寫字檯上那些羅賓遜的東西。我走到桌子旁邊,看著那只懷錶。懷錶掀開在桌上,我看到上面顯示的時間是三點零七分。嗯,三更半夜去敲小姐的門,你可真有一套。接著,我看看懷錶外殼那些華麗的花紋圖案。錶殼是黃金打造的,邊緣有細膩的花紋雕刻,正中央是一頭獅子的圖案。不是活生生的獅子,而是獅子的石雕,就像紐約公共圖書館門口擺的一樣。
接著,我又倒回地上去,後腦勺撞到地面,立刻又是一陣刺痛,痛得我慘叫起來。雖然剛剛艾爾敲我腦袋的時候,我乖乖坐著不敢動,不過,我還是有點懷疑,我的頭蓋骨是不是被他敲裂了?好像是。我只好閉上眼睛,閉一會兒,等那陣劇痛慢慢消退。這時候,我開始聞到一股小木屋裡特有的氣味,一種爛木頭的腐臭味,還有一股濕濕冷冷的泥土味。我心裡想,聞起來很像墓穴。這時候,後腦勺又開始起了一陣劇痛。我告訴自己,放輕鬆。於是,我又閉上眼睛。我心裡想,火車已經走了嗎?說不定伊莉絲為了等我,看我會不會回來,所以把出發的時間延後幾分鐘。那是有可能的。我一定要想辦法出去。
眼前的景象是一種象徵,象徵男女之間互相吸引最根本的力量。或許那就是為什麼,氣氛突然變得很凝重,我們好久好久都沒有說話,肩並肩站在那裡,默默看著昏暗的包廂座位區。
這時候,她又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一直以為,我很清楚這個世界是什麼樣的世界。」她說。「反正,那就是我的世界。我以為我的世界有自己的韻律,有自己的節奏,而我也已經熟悉了。」說著,她搖起頭來。「可是現在,你出現了。」
「你沒騎過嗎?」她問。
「好的,沒問題。」那位職員突然又露出質疑的神情,不過,現在我已經是飯店的房客了,而房客至上,絕對不容質疑。這時候,他舉起手用手指打了個拍子。看到他的舉動,我不禁皺起眉頭。接著,服務生跑了過來。這位比爾先生把鑰匙交給服務生,於是服務生就朝我點了個頭。「先生,請跟我來。」他說。
這時候,那個老傢伙忽然開口說:「我們到了。」我仔細一看,看到前面有一團黑影輪廓。那是一間低低矮矮的小木屋。那一剎那,我嚇了一跳。「柯利爾,你可能得在這裡待上好幾個鐘頭了。」艾爾說。
接著,我忽然忍不住笑起來,笑得有氣無力。「我現在的樣子看起來一定很可怕,對不對?」我說。
「理查,反正木已成舟,別管他了。」她說。此刻,她的口氣聽起來還滿平靜的。我忽然發現,當別人和她意見相左的時候,她似乎不是那麼容易就會被人影響。我對她的評價又要加分了,不過,再高的評價也是多餘的,她根本就不需要。
她用一種憂慮的眼神凝視著我,然後輕輕嘆了口氣。「好吧。」
「我回答她,就是因為你香甜可口,所以我才喜歡。」
「我可以進來嗎?」
他真的照她的話,吹了三聲號角!真有趣。這時候,他忽然看到小鎮廣場上的群眾(不在舞臺上),顯得有點困惑。於是她告訴他,剛剛叛軍已經得到警報了。「我不是禁止任何人通報嗎?」他說。
後來,那個老傢伙終於發火了。他警告傑克,叫傑克別忘了他才是老大,這時候,傑克終於不再掙扎了。過了一會兒,他們兩個又抓住我的手臂,架著我繼續沿著海灘往前走。傑克的手指頭狠狠掐著我的手臂,但我並沒有吭聲,只是咬緊牙根忍耐。我問那個老傢伙到底打算怎麼處置我。
不過,我可能表現得斯文過頭了,因為那個店員回答我的時候,好像快要憋不住笑了。他告訴我,隔壁就有一家「肯特服飾店」。真是太匆忙了,因為我從雜貨店走出來的時候,他連燈都還來不及開。
「而且還是個江湖郎中。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我忽然想到伊莉絲不久之前說過的話,於是跟著又補上一句。接著,我嘆了口氣。「麻煩你走吧,不要坐在這裡。」
「哇!」傑克怪腔怪調地鬼叫了一聲。
伊莉絲
「那倒是真的,諒你也跑不掉。」說著,艾爾鬆開我的手。起先,傑克並沒有放開我。我沒有吭聲,靜靜等著,心裡七上八下。過了一會兒,他終於放開了我的手。
這時候,忽然聽到有個女人在幕後唱歌。是她嗎?她也會唱歌嗎?老天,好美的歌聲。我好愛她。我全身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等待她出場。
她從腰間抽出一朵花,拿給他——她要走了,她要下場了。伊莉絲,不要走。
「放我走。」我說。有那麼一下子,我忽然覺得好像在下雨,後來才發現原來是自己在流眼淚。剛剛肚子上挨了那一下,痛得我眼淚都掉出來了。「放手。」
這時候,我忽然覺得這整件事實在令人難以置信,甚至有點好笑。這實在太荒謬了。「放開我。」我說話的時候,差一點就笑出來。
「好哇,以後有機會的話。」她說。一聽到她的話,我內心忽然一陣激動。那種感覺,就像親耳聽到心愛的人親口對你說,我們兩個人以後會在一起的。
我看著她,內心不由自主地忽然感到一陣悲哀。我知道她看到我的表情了,可是,這次她故意不表現出任何反應。她轉頭看著窗外。我試著集中精神看菜單,可是菜單上的字卻愈看愈模糊。此刻,我滿腦子想的都是,眼前這短暫的片刻就是我們最後在一起的機會了。
「別提了。」她嘴裡喃喃嘀咕著,邊說邊回頭看。

然而,此刻,我發覺自己寫出來的文字變得比較細膩繁瑣,不過感覺倒還滿好的。此刻,我坐在寫字檯前面,整個房間裡靜悄悄的——就連羅賓遜也突然不打鼾了——只聽得到筆尖劃過紙面的沙沙聲,還有遠處隱隱約約的浪濤聲。此時此刻,我突然感覺自己已經徹底變成一個一八九六年的紳士了。
「對,對,親愛的。」她連忙打斷他的話。「那個穿著吉普賽衣服的女人。」
「我從來就沒有聽說過他。」她說。
「哦?」她的口氣開始正經起來,感覺開始有點不安了。
我心臟已經開始怦怦狂跳。「然後呢?」我囁囁嚅嚅地追問。
「我只是想告訴妳,我知道妳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夠慢慢接納我成為妳生命中的一部分。無論妳需要多少時間,我一定會給妳的。」說到這裡,我忽然覺得這話聽起來很傲慢,於是又笑著補了一句:「當然,那也得先看看,從現在開始,妳接不接受我成為妳生命中的一部分。」
從前,我在書上讀到過的一些已經過世的知名人物,不論是男是女,現在都還活得好好的。此刻,愛因斯坦在瑞士,今年才十幾歲。而俄國的列寧現在還是一個年輕的律師,革命的年代還在未來等著他。而後來的美國總統小羅斯福現在還在寄宿中學唸書。印度的甘地現在還在非洲當律師。畢卡索現在還只是一個年輕的小夥子。而希特勒和戴高樂都還在唸小學。而維多利亞女王還好端端地統治著英國。美西戰爭的「聖胡安山戰役」(一八九八年美國為奪取西班牙屬地古巴,在此展開激戰。)即將在兩年後爆發,而老羅斯福總統即將在這個戰役中一戰成名。科幻小說家威爾斯最近才剛出版《時間機器》。麥金利總統這個月才剛當選。小說家亨利.詹姆斯最近才流亡到歐洲去。拳王約翰.蘇利文最近才剛退休。至於那幾位美國著名的大文豪——例如克雷恩、德萊塞、諾瑞斯——他們的寫作生涯才剛要起步。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到木板步道的盡頭,走到底下的沙灘上,繼續往南走。我又回頭看了飯店一眼,感覺好像已經離飯店有一公里半了。我眼睛盯著飯店,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一個念頭:我絕不能輕易束手就縛。
她不禁笑起來。「她兇起來的時候,倒也還不至於會到暴風雨肆虐的地步。」她說。「不過,你還是會有風雨飄搖的感覺。」
我想,我最好還是聽她的話——保持一點距離。然而,我心裡雖然這樣想,人卻已經不自覺地站起來,開始朝她走過去了。我逐漸靠近她的時候,她一直看著我。我發現,她雖然沒有顯出不安的樣子,不過卻也沒有表現出什麼熱切的期待。我走到沙發前面,在她旁邊坐下來,朝她微微一笑,盡我所能表現得溫柔一點。「很抱歉,害妳沒睡好。」我對她說。
「我們不認識什麼羅賓遜。」那年輕的傢伙回答。他的手還是緊緊掐著我的手臂。
「跟我聊聊你的寫作好不好?」她問。
沒想到,就在那個時候,有一件事情發生了。那是天底下最令人難以忍受的事情。我剛剛說什麼來著?我們終於有機會真正獨處了,不再受到外人的干擾了?
房間很小,看起來大約只有五公尺長,四公尺寬。家具擺設很簡單,有一個大約一公尺高的木頭底座,看起來很沉重,上面擺著一張深色的木床,床邊有一張長方形的床頭桌,桌子有兩個抽屜。另外還有一座梳妝臺,四隻腳看起來很像動物的爪子。梳妝臺前面有一張藤椅,上方的牆上有一面邊框很華麗的鏡子。床頭桌上沒有檯燈,唯一的照明設備是天花板上的電燈。昨天我剛抵達飯店的時候,那個房間的電燈和這個房間裡的一模一樣。一進門,右邊的牆角有一座壁爐。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東西是我沒有提到的嗎?噢,對了,藤椅旁邊有一個痰盂。剛剛描述的,是一幅世紀末頹廢風的景象。
我關上門,匆匆忙忙把身上的西裝外套和褲子脫掉,可是褲子只脫到一半,我必須先脫掉鞋子,要不然褲子脫不掉。接著,我走到門口,把衣服褲子交給服務生。「你能不能幫我把這些衣服燙一燙,一個鐘頭之後拿來給我?」我問他。
過了一會兒,舞臺真的變得空盪盪的,所有的人都下場了。接著,有個男人走出來,開始爬樹。來了!她又出場了。
我知道這件事實在太離奇了,要解釋實在太難了。我感到十分苦惱。只不過,我已經別無選擇了。「你一定要相信我。」我說。「我住進飯店那一天,是一九七一年十一月十四日。就在那一天,我看到了麥肯娜小姐的照片。那一剎那,我立刻就愛上她了。」
「羅賓遜先生,我是一個女演員,你是我的經理,我們的關係僅止於此。」她的口氣很武斷。要是她用這種口氣對我說話,我一定會嚇得兩腿發軟。「我不是踏腳墊,所以,千萬不要把你的鞋子踩在我頭頂上。」她的措辭氣勢驚人。不久之前,她已經一五一十的告訴過我,她對男人的一貫態度。此刻,她正以一種最激烈嚴苛的方式展現她的態度。
然而,我實在很難不去想到那些矛盾。有時候只是出於好奇。舉例來說,我有點好奇,到了一九三五年二月二十日,我出生的那一天,會發生什麼事?當然,我希望能夠繼續留在一八九六年,然而,在未來的那一天,會發生什麼事呢?此刻這個成年的我會自然而然地消失嗎?而另一個我,在出生的那一剎那,會活下去呢,或是死亡?或是根本連受孕的機會都沒有呢?更可怕的是,我回到過去的這個行為,有沒有可能導致一種詭異的現象:有兩個理查.柯利爾同時存在。一想到這件事,我忽然感到很不自在。真希望自己根本就沒有去想到這件事。
聽到這句話,我突然愣住了。這可不是什麼臆測,這簡直就是一八九六年的女性解放宣言。
於是,她又依偎到我懷裡,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她輕輕撫弄著我的頭髮,嘴裡輕聲呢喃著:「理查,理查。」這時候,她的手碰到了我後腦勺上的腫塊,嚇得倒抽了一口氣,立刻放開我,一臉驚駭的表情。「老天,你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問。
「你以為我在開玩笑嗎?」他戳了一下我的腰,又問了一次。
「故事題材是什麼?」她問。
「你說什麼?」
我嘆了口氣,搖搖頭,心裡想,乾脆睡一覺吧,或許這也可以算得上是某種時間旅行。現在我已經不怕睡覺了。於是,我閉上眼睛。雖然我心裡明白,到附近去走一走,讓自己更熟悉這個新世界,會比較好一點。但我就是懶得動了。畢竟,我今天早上很早就起床寫文章,現在忽然覺得有點累了,眼皮好沉重。我心裡想,放鬆一下吧,時間還早。睡個覺,時間會過得比較快一點。儘管四周人聲嘈雜,我還是很快就睡著了。
我們從「早餐廳」走出來,經過後門廊的時候,她忽然說:「我現在就得回去準備一下,九點三十分就要開始排演了。」
我愛你。

然而,今天早上,那些症狀都消失了。我面露微笑,慢慢走到櫃檯前面。我問那位櫃檯職員,哪裡可以買到一些衛生用品。他告訴我,地下室樓梯間外面有一家雜貨店。不過,要等到早上九點之後才開始營業。
我掙扎著想坐起來,可惜卻是白費力氣。繩子實在綑得太緊了,甚至連深呼吸一下胸口都會痛。我一直盯著正前方,猛眨眼睛。過了一會兒,小木屋裡感覺比較沒那麼暗了,微弱的光線從牆壁的裂縫透進來。看起來,時間確實是一八九六年沒錯,我被關在一間小屋子裡。我想動動自己的雙腿,可是,繩子實在綁得太緊,兩條腿的血液循環幾乎已經停滯了。我不覺皺起眉頭。
「那是一個愛情故事。」我告訴她。
他又是一陣冷笑。「我看得可清楚了,你根本就是個無賴。」他說。
那一剎那,我立刻就想到不能說實話,因為那只會令我看起來更異類,更顯得和這個年代的人格格不入。於是我說:「我突然想到,昨天晚上妳媽媽看到我的時候那種反應。」
我忽然感覺我們之間的「差距」好像愈來愈大了,於是我絞盡腦汁想說些什麼,好拉近這種差距。「妳喜歡古典音樂嗎?」我問。她說她喜歡。於是我立刻就接著說:「我也是。我最喜歡的作曲家是葛利格、德布西、蕭邦、布拉姆斯,還有柴可夫斯基。」
「我說,我徹底投入了自己的感情,所以就要求妳——」
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住了。我感覺得到,她拚命想掩飾自己的不安,但實在掩飾不了。她比了個手勢,彷彿很受不了自己的失態。「反正就是這麼回事。」她說。「這就是為什麼我會問你『是你嗎?』——這輩子我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會說出這樣的話。」說著,她又搖搖頭,口氣聽起來有點悲哀。「當你回答『是的』的時候,我簡直快要昏倒了。」
他走了之後,我轉身看看房間裡頭的裝潢擺設。
我在想那個問題時,伊莉絲好像跟我說了什麼,我沒有聽到。我跟她說了聲不好意思。「你餓了嗎?」她又問了我一次。
這時候,小牧師來了。他叫他們走開。他們開始跟小牧師抱怨那些工廠老闆。情節開始複雜起來(伊莉絲怎麼還沒出場?!)。
接著,她朝我伸出手,我輕柔地握住她的手,然後把她的手擡起來,輕輕吻了一下。
但她似乎沒有聽到。接著,羅賓遜又喊了一次她的名字,這時候,伊莉絲匆匆忙忙跑到牆上的鏡子前面,呻|吟了一聲,兩手掩住紅通通的臉蛋,彷彿想把臉遮住。接著,她慌忙地轉頭看看四周,然後跑到櫃子前面,拿起水壺倒了一小碗水,用手指頭沾了一點水,抹在臉頰上。我心裡想,她又在妥協了。奇怪的是,我真的有這種感覺。我感覺自己好像在演一齣十九世紀的肥皂劇,很荒謬,卻又令人很不自在,而且正活生生地上演。在這齣戲裡,這位高貴的女人陷入一種很棘手的難堪處境,對她造成很大的威脅,足以摧毀她的社會地位,讓她「名譽掃地」。這已經不能一笑置之,絕對開不得玩笑。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看著她把臉擦乾。她緊抿著嘴唇,不知道是因為憤怒,還是因為這樣才能夠掩飾嘴唇發抖。
她默默看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才喃喃說了聲:「早安。」
我突然感到胸口一痛。「妳不可能會這樣想的。」我說。
接著,我發現自己已經開始在爬坡了。先前被他們拖著走的時候,我整個人陷入一種絕望的情緒裡,根本沒有注意到這個斜坡。我拚命想加快腳步,可是兩條腿卻重得像灌了給似的。我只好停下來休息一下,伸出左手去摸後腦勺,看看會不會比較不痛。結果,我伸手一摸,發現後腦勺腫了好大一塊,彷彿皮膚底下塞了半顆棒球。我伸手去按那顆腫瘤時,儘管動作已經盡可能放輕了,還是痛得倒抽了一口氣。
話一出口,我立刻暗罵自己,哪壺不開提哪壺,什麼問題不好問,問這個幹什麼?「一塌糊塗。」她回答說。
我躡手躡腳地坐起來,生怕吵醒他。其實,我真的可以不用顧慮這麼多。因為,有一種人一旦睡著之後,就連驚天動地的龍捲風也吵不醒的,而羅賓遜正是這種人。我看著熟睡的他,忽然想到他對我的態度是多麼的惡劣。然而,我卻不會恨他,因為我在書裡讀到過他的事情。有時候,能夠像上帝一樣預知未來,好處可真不少。
此刻,我——
我翻開節目單,看到左邊那一頁上面寫著:威廉.佛塞特.羅賓遜鉅獻——伊莉絲.麥肯娜領銜主演——年度最新四幕喜劇試演會——劇名:小牧師。編劇:J.M.巴瑞——根據J.M.巴瑞原著同名小說改編。這些資料底下有另外兩行字是音樂的曲名和作者,作曲者是威廉.福斯特,曲名是〈貝比小姐的旋律〉(圓舞曲)。看到那個曲名,我拚命去回想小時候學鋼琴時彈的那些曲子,只可惜我已經忘得差不多了。
她用一種熱切的眼神看著我。我被她的眼神迷住了。「理查,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她問。
「小子,求也沒有用了。」他對我說。「好了,你不要動。只要你安靜坐好,我就不會打錯地方。要是你亂動,你的腦袋很可能會被我失手打爛。」
突然間,我倒抽了一口氣,嚇得不敢動——因為,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感覺此刻很像前一天下午即將穿越時空之前的時刻。當時,我躺在527號房的床上,感覺自己慢慢陷入一種虛無縹緲的狀態,彷彿上不著天下不著地,只是在一片虛空中飄遊著。我心裡吶喊著,老天,千萬不要,求求你,千萬不要。我突然感覺自己彷彿變成了一個小孩,蜷縮在一片無邊的黑暗中,渾身發抖,拚命禱告,祈求那種無形的恐懼趕快消失。我躺在那裡,感覺自己彷彿在兩個時空之間來回擺盪。
我打了個寒顫。「很好笑。」只不過,我真的沒把握他是不是在開玩笑。
我本來不想回答他,不過仔細想想,不吭聲對我也沒什麼好處。「我說的是實話。」我說。「七十五年前,我住進這家飯店——一九七一年。我打算——」
然後,她又回來了,我深愛的伊莉絲。我一直愣愣地盯著她,結果,戲究竟演到什麼地方,我又搞不清楚了。她好投入。此刻,舞臺上那個人已經不是伊莉絲了,而是貝比——徹徹底底的貝比。我想,她之所以成為一代巨星,奧祕就在這裡。她徹底融入了扮演的角色。
我忽然想到,說不定以後我可以留鬍子。這完全符合這個年代的流行風尚,而且我可以藉此重新塑造自己的形象——無論是我看自己,或是別人看我,都會有所不同。
起初,我並沒有去留意。我全神貫注地做自己的事。我小心翼翼地把那些信紙摺好,指尖感覺得到紙張的質地紋路。接著,我把那些信紙塞進西裝外套的內口袋,發出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接著,我又看看羅賓遜的懷錶,時間是早上六點三十分出頭。我站起來伸伸懶腰,看看羅賓遜。他還在睡,呼吸的時候喉嚨咯咯作響。我心裡想,我還不如擔心自己的西裝有沒有皺掉。
他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感覺到一股濃烈的威士忌酒味迎面撲來。他說:「這麼說來,現在你根本就還沒有出生,那麼,你怎麼會在這裡呢?」
這時候,她又出現那種困惑的表情了。她搖了搖頭。「怎麼了?」我問她。
沒想到他突然又咯咯笑起來,嚇了我一跳。那一剎那,我忽然有一種感覺:老天,原來他們從頭到尾都是在開玩笑,他要放我走了。可惜,他並沒有要放我走。他只是告訴我:「小子,你很帶種,我喜歡你。你可真夠剽悍的,傑克塊頭那麼大,居然差一點就被你撂倒。」接著,他又咯咯笑起來。「他臉上那種見到鬼的表情,我這輩子絕對不會忘記。」說著,他忽然伸手摸摸我的頭髮。「看到你,我就想到我兒子保羅。他也很帶種,非常帶種。他撂倒了整整十二個印第安紅蕃,然後自己才倒下去。我對天發誓,整整十二個。該死的阿帕契族。」
「不要談這個好不好?」
「理查,你還——?」
「我沒事,我沒事。」我對她微微一笑,抓起她的手,湊到唇邊,先吻吻一隻手,再吻吻另一隻手。
自從昨天晚上我們第一次進到飯店之後,你會不會覺得,我看起來愈來愈蒼白了?我想一定是。那種感覺,彷彿我全身的血液都流乾了,彷彿整個人虛脫了,感覺一切都是那麼如夢似幻、虛無縹緲——我想,你一定知道,今天下午在車廂裡,我就是這種感覺。
我微微一笑。「我的行程也排得很緊。」我說。「每一分每一秒,我隨時都在等待跟妳見面。」
接著,我用雙臂圈住她,把她摟進懷裡。那一剎那,她露出淒涼無助的神情,低聲呢喃著:「真希望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老天,但願我知道。」
「按照行程,我們在二十三日之前一定要抵達丹佛市。」她說。感覺上,她並沒有直接回答我,不過事實很明顯。
「你不知道那是糖果嗎?」
「沒有了,謝謝你。」說著,我塞給他一枚兩毛五的硬幣。我心裡想,這樣應該夠了吧。不過,說不定給得太多了,因為我看到他轉身走開的時候,忽然眼睛一亮,嘴裡喃喃說了聲:「謝謝你,先生。」
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一件事,趕快叫住他。「噢,對了,等一下。還有點小事要你幫個忙。」他停住腳步,轉身過來看著我。「你可以在這裡等一下嗎?」
我想,我看起來一定可憐兮兮的,一副被遺棄的模樣。她一看到我,似乎突然心軟了。於是,她又走回來沙發這邊,在我旁邊坐下來。她對我微微一笑,而我也總算硬擠出了一絲笑容,對她笑了一下。
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不過,那幾圈繩子已經慢慢滑到我的腳踝。我試著想把右腳從繩圈裡抽出來,可是卻還是沒辦法。後來,我用左腳的鞋子鉤住右腳的鞋邊,用盡全力猛扯(掙扎了半天,我胸口的繩子應該也漸漸鬆脫了,因為呼吸的時候已經不會那麼痛了),終於把右腳的鞋子扯掉了。接著,我把右腳從繩圈裡抽出來,然後把左腳也抽出來。這時候,我兩條腿已經可以自由活動了!
我打開浴室的燈,看看鏡中的自己。我的臉頰下巴已經長出一片青青的鬍碴。我看到水槽裡擺著羅賓遜的刮鬍泡沫和刷子。來不及了,此刻,我只想儘快離開這個地方。我應該集中精神注意自己的一舉一動,而不是面對著鏡子自憐自艾。我不能讓自己陷入那種太過耗費心神的問題裡,我還沒有足夠的心理準備,還沒有力氣去面對那些問題。
然後,我把節目單拿起來看。封面是那齣戲的劇名,還有一張伊莉絲的照片。照片?那張照片。看著那張照片,忽然有一種很奇怪的感覺,忽然意識到自己內心的衝擊有多麼強烈。
「一九三六年。」
「傑克,我叫你幹什麼,你就幹什麼。」艾爾惡狠狠的對他說。「我快要被你惹毛了。」
後來,我也跑到了海灘上。我想在沙灘上跑,可是卻跑不動。我遠遠看著他們的身影愈來愈小。伊莉絲拚命跑,離水邊愈來愈近。我看到一波波的巨浪朝她席捲而去,不由得放聲大喊,叫她要小心。她已經被羅賓遜嚇呆了,根本聽不見我在喊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我拚命想跑快一點,可是卻還是寸步難行。

「我不是已經告訴過妳了嗎?」
我心裡吶喊著:妳錯了,我一點都不善體人意。我滿腦子唯一的念頭,就是用手銬把妳銬在我身邊。
當時,我心裡非常緊張,很怕自己會錯過簽名的時間,於是,我爬樓梯的時候三步併作兩步,然後跨著大步穿越後門廊,一口氣衝到櫃檯前面,心臟怦怦狂跳。我瞄了時鐘一眼,發現時間是九點十五分。
我感覺到一陣疼痛,而且愈來愈痛,於是就慢慢醒過來了。我的後腦勺感覺到陣陣抽痛,胃酸酸的,有點噁心想吐,雙手雙腿僵直麻木,而且渾身冰冷,身體已經快要沒有知覺了。後來,我好不容易睜開了眼睛,愣愣地看著四周的一片漆黑。我拚命想,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我可以感覺得到,雙腿雙手全身上下都被繩子綁住了,綁得好緊。這時候,我已經可以確定,我還在一八九六年的世界。一定是。不過,現在幾點了?
沒想到,我說謊鬼扯的時候,居然臉不紅氣不喘,從容不迫,口氣姿態表情都看不出任何破綻。這樣的表現連我自己都大吃一驚。我對他說,昨天抵達飯店的時候,我很不舒服,只好先在朋友的房間裡將就一晚。現在我已經好多了,該自己訂個房間了。
「你真該死!」我大叫一聲。
那對夫妻從我們旁邊經過,朝飯店的方向走過去。那一剎那,我猛喘氣,渾身發抖。「算你聰明。」那個老傢伙說。
我愣住了。雖然我恨他恨得牙癢癢的,但我還是忍不住又大笑起來。「我看你真的是搞不懂,對不對?」我說。我簡直不敢相信天底下會有這種人。
傑克忿忿不平地嗤了一聲,走到牆角,彎腰撿起一捲髒兮兮的繩子,然後又轉身朝我走過來。這時候,我感到一陣恐懼襲上心頭。我終於意識到,時候到了。要是我現在不立刻逃脫,這輩子就再也見不到伊莉絲了。想到這裡,我立刻繃緊全身的肌肉,握緊拳頭,用盡全身的力氣一拳打在傑克臉上。他嚇了一跳,大叫了一聲,全身搖搖晃晃地往後退,重重地撞到牆上。接著,我猛一轉身,發現那個老傢伙臉色忽然變了,彷彿他現在才意識到出了什麼事。我心裡明白,我根本不可能打倒他,於是,我往旁邊一竄,用力把門撞開,整個人滾到門外去,滾了一圈,然後準備站起來。
接著,我們走到小木屋門口。艾爾伸手把門推開,門板發出驚天動地的嘎吱一聲。接著,他把我推進去。我一個沒站穩,搖搖晃晃了幾下,差一點就跌倒。我忽然感到左眼一陣刺痛,不覺抽搐了一下。小屋子裡面一片漆黑。我本來想趁機會趕快到地上去摸一摸,看看有沒有東西可以用來打他們。不過,一想到傑克口袋裡那把槍,我立刻就打消了念頭。沒多久,有人點燃了一根火柴,閃爍的火光映照在他們臉上。他們的表情看起來好冷酷。那是街頭混混特有的表情。
我又想開口說話,可是話還沒出口,我忽然皺起眉頭說不出來了,因為他們又把鋼爪般的手指掐進我的手臂。我看我是休想掙脫得了他們的掌握。這時候,我很清楚的意識到一件事。假如我想逃脫眼前的困境,唯一的機會是必須靠智取,而不是用蠻力和他們對抗。
過一會兒,我打起精神繼續往前走。我一爬到斜坡最上面,立刻就看到飯店了。飯店就在前面,距離很遠,至少有一公里半,甚至有三公里。發覺自己還要走那麼遠,我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接著,我開始走下小山丘另一邊的斜坡。與其說是用走的,還不如說有點像是用溜的。走到最底下,我開始費力地踩過沙子,朝浪濤的邊界線走過去。那裡的地面比較結實,比較好走。我身體搖搖晃晃,步履蹣跚,盡量不讓自己的腳陷在沙子裡。我眼睛盯著飯店的圓形屋頂,這樣我就比較能夠讓自己的腦袋一片空白,忘掉疼痛,忘掉恐懼。我告訴自己,她還沒走。我逼自己相信。
說著,他繼續用繩子把我綑綁起來。我一動也不動,不再出聲。有一兩次他梆得太緊,把我弄得很痛,但我眉頭連皺也沒皺一下。我不會再掙扎,也不想再求他放我走了。此刻,我已經決定要聽天由命,不再反抗了。
因此,在我看來,我充滿信心,將來我一定會和她在一起。我們會結婚,而且,既然我是作家,我會開始研究舞臺劇,創作舞臺劇。而且,我並不想仰賴她的影響力,讓我的劇本能夠上演。我相信,遲早有一天,我的劇本一定會受到認同,被人搬上舞臺。毫無疑問,她一定會開口要幫助我,然而,我對天發誓,我絕對不允許我們的關係淪落到那種地步。我絕對不想看到,有一天,她的臉上再度露出那種疑惑的神情。
今天下午和你在一起的時候,心中的感情洶湧激盪,整個人彷彿被一股莫名的喜悅徹底淹沒。此刻,當我坐在房間裡寫信給你,喜悅依然在我心中蕩漾——還好,感謝上天,那洶湧激盪的感情總算漸漸平息了,化為一股涓涓小溪,川流不息。
我還是不知道該怎麼說,她才聽得懂。「我也不知道。」我說。這時候,她忽然轉頭不看我了,我趕緊解釋說:「我只是有一種感覺,怕說出來會傷害到妳。我絕對不願意傷害到妳。」我伸出手,想去握她的和_圖_書手。「我愛妳,伊莉絲。」
我轉頭看著那個老傢伙說:「求求你,不要動手。求求你聽我說,我是從一九七一年來的,我是為了麥肯娜小姐才會到這裡來的。我們相愛了,而且——」
「你究竟出了什麼事?」她問。她那張美麗的臉龐滿是關切的神情。
「是嗎?」我用一種充滿渴慕的眼神看著她,然後對她說:「我早就知道,我們一定會在一起。」
我們又開始往前走。艾爾忽然咯咯笑起來,我看看他。我想,我的表情一定充滿了驚恐痛苦。他笑著說:「你剛剛說什麼來著?」他問。「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用這種理由來求我饒他的命。」聽到他的話,我渾身又起了一陣寒顫。感覺上,這個人好像長年累月殺了不少人。

一開始我沒有意會到她是什麼意思,後來才猛然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我刮鬍子的技術好像太蹩腳了。」我說。
我嘆了口氣,轉身走開,從交誼廳一路走到露天廣場。我沿著外圍的樓梯,有氣無力地爬上三樓,走到我房間門口。我打開鎖,走進門,脫掉外套和鞋子,然後往床上一躺。我整個人癱在床上,忽然發覺自己是多麼的疲累。我心裡想,謝天謝地,還好剛剛沒有跟羅賓遜打起來,否則我一定沒命。
「時候還沒到。」那個老傢伙說。
她輕輕地點點頭,動作小到我幾乎看不出來她在點頭。「我很好,不過,我們還是趕快走吧。」她說。
此刻,房間裡那張黃銅框的大床映入我們的眼簾。先前,我們都表示希望能夠更了解對方,而此刻,難道眼前的景象就是那個決定性的因素,觸發了我們心中那股異樣的激盪?
我一直寫一直寫,接連寫了好幾個鐘頭。後來,雨好像停了,天好像也快亮了。天空已經隱約浮現出淡淡的微曦。
「好的,先生,您是剛剛才抵達的嗎?」他問。我發覺他用一種狐疑的眼神打量著我,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他問我那句話並非出於好奇,而是一種質疑。我儀容不整,衣著邋邋遢遢,難怪會啟人疑竇。
我忽然想到一件事,那一剎那,我一肚子的怒氣立刻就煙消雲散了。從某個角度來看,這並不公平,因為,我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麼事,這反而令我失去鬥志。我知道這個人後來是怎麼死的,想到這個,我突然很同情他。這個人渴望得到一個女人的愛,可是,他還來不及體會到愛的滋味,就淹死在冷冰冰的大西洋上了。這麼可憐的人,我怎麼可以恨他呢?
「可以陪我一起吃早餐嗎?」我問。
「你說什麼?」他問。
不知道什麼時候,我又開始跑了。飯店的燈火就像平常一樣,大多數的窗戶裡都是一片漆黑。現在的時間很可能是凌晨三、四點。我告訴自己,這不是問題。她一定是在她的房間裡,而且一定還醒著。她在等我。沒有別的可能了,我告訴自己,絕對沒有。我感覺到自己內心深處潛藏著一股莫大的恐懼。萬一那股恐懼冒出來,很可能會把我整個人吞噬掉。我告訴自己,她還在飯店裡。我全神貫注地想著,藉此築起一道牆,把自己和恐懼隔開。她還在飯店裡。她還在飯店裡。
「那麼,我也很希望妳知道,不管妳心裡有什麼話,都可以告訴我。」我對她說。
如果我字裡行間太過濫情,請原諒我。自從我們在海灘上相遇的那一刻起,我就陷入一種「清醒的瘋狂」狀態。我的感官知覺變得無比敏銳,眼前所見的一切事物彷彿都呈現出一種奇特的風貌,耳朵聽到的聲音都變得清晰嘹亮,眼睛看到的任何東西也變得更加銳利鮮明。簡單的說,自從遇見你之後,我的感受愈來愈強烈了。
最後,他打了一個很結實的死結,然後哼了一聲站起來。他看看我,然後對我說:「好了,柯利爾,我們該說再見了。」說著,他伸手去摸褲子的後口袋,好像要拿什麼東西,可是掏了半天卻拿不太出來。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心頭怦怦狂跳。後來,他好不容易把那個東西掏出來了,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背脊竄起一股涼意。看樣子,我是連掙脫的機會都沒了。我恐怕來不及在火車出發之前趕回去了。
那一剎那,羅賓遜臉上的肌肉抽搐扭曲,臉色一陣鐵青,彷彿遭到重擊。他本來就已經雙眼暴睜,此刻眼睛裡彷彿已經快要噴出火來了。這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一個人暴怒到這種地步。我發覺自己兩條手臂開始緊繃起來,雙手不自覺地握起拳頭,彷彿在防備他會突然衝過來。要不是因為他對伊莉絲敬若天神,此刻可能已經出現血腥場面了。


巴卡克走了之後,我又看了伊莉絲一眼。我發現她也在看我,臉上露出一種奇怪的表情。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我再怎麼憂鬱也無法讓她更在乎我。假如我繼續要死不活的坐在那裡,到頭來,無論她心裡對我有什麼感情,最後都會受不了的。
「加油。」我自言自語地嘀咕著,提醒自己要趕快想辦法,趕快採取行動。我心裡想,要是站得起來,我就可以跳到門口去,把門撞開,說不定海灘上正好有人可以幫忙。我躺在地上,使盡全力想擡起上半身,可是卻發覺背後涼颼颼的。我心裡想,我的西裝一定是縐得一塌糊塗了。搞什麼鬼,這個節骨眼趕快想辦法坐起來比較重要,想這些雞毛蒜皮的無聊事幹什麼?我愈想愈火大。
她說,要是那兩個士兵發現他的「可怕行徑」,她會承擔所有責任。他說不需要這樣,他不希望看到她去坐牢。他已經被她征服了。這有什麼好奇怪的嗎?不光是我愛上了她,全場的觀眾都愛上了她。整間大會堂裡迴盪起陣陣熱情的讚嘆聲,有如一波波的浪濤。那一剎那,舞臺上的她散發出無比的魅力,令人無法抗拒。
這次她沒有再猶豫了。我感覺得到,她的反應很熱烈,因為我聽到她說:「好,我們是應該坐下來好好聊聊。我一定要解開心裡所有的困惑。」
另一方面,我內心有一種陰暗的想像卻會讓我感覺自己有點悲慘。
我的話才說到一半就被羅賓遜打斷了。羅賓遜的口氣充滿了輕蔑。「老兄,少跟我打哈哈。」他說。「也許有些女人會被你耍得暈頭轉向,不過,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你根本就是想撈點好處。」
他臉色立刻又陰沉起來,瞇起眼睛目露凶光。「我們還是開門見山吧。」他說。「你想要多少?」
她好像是在請求我,但口氣聽起來卻像是在命令我。我沒有說什麼,乖乖的湊過去,輕輕吻了她一下。然而,她卻沒有任何反應。我心裡有點納悶,不知道她心裡在想什麼。她要我吻她,究竟是她內心的渴望,或只是一種抗拒羅賓遜的姿態?
「等你寫完之後,我真想看看。」她說。

不行。不准想這種東西。我已經無形中干預到歷史了,不能再進一步干預了。柯利爾,把報紙丟掉吧。想伊莉絲就好了。
我愣愣地盯著她房間的門,拚命鼓舞自己,希望自己能夠對我和她之間的關係多一點信心。然而,我發覺我就是很難有信心。她的身分地位,她的人生經歷,她的生命情調,這一切都在我們之間築起了一道牆。她的思想觀念和行事作風將會導致我們的愛情之路更加崎嶇難行。看到她的照片之後,我愛上了她,我甚至穿越時空來找她。這一切都是基於一種神祕奧妙的因緣。而這種因緣甚至向她預言了我即將到來。
她嘆了口氣。「真的很糟。」
想到這裡,我忽然嘶吼著咒罵了自己一聲,把腦海中的幻想揮開。我告誡自己,按部就班來吧。現在是一八九六年,不要幹蠢事。我顫抖著吸了一口氣,轉頭看看四周,看看有沒有什麼東西能夠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又開始說:「十一月的時候……我會遇見那個人。」我好像聽到她嚥了一口唾液。「在海灘上。」她說。
這時候,我開始沉湎在幻想中,幻想我和伊莉絲的未來。我最先想到的是,有沒有什麼理由會導致我不能跟她在一起?好像沒有。當然,我還是會擔心,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辦法持續留在一八九六年,不過,我感覺那好像有點杞人憂天,因為,好像沒有理由無法留下來。我不是已經睡著過好幾次了嗎?結果,我不是還好端端的在這裡嗎?愈來愈多的證據顯示,當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我也愈來愈融入這個年代了。
我腦袋裡還是感覺得到陣陣抽痛,胸口也是一陣陣的刺痛,但我拚命忘掉那種痛,全神貫注地把繩子扯鬆。後來,我已經能夠擡起右腳的鞋尖,鉤住最下面那圈繩子,然後用力往下踩。沒想到鞋尖滑掉了。我不屈不撓又試了一次,這一次,我感覺得到腿上的繩子慢慢開始滑動了。
「是我。」我說。那一剎那,我根本就沒有想到,說不定她根本就不知道「我」是誰。
我怎麼能夠不同情他的處境呢?
我不自覺地閉上眼睛,感受著那股狂喜流遍我全身。那種快樂,再多的言語也無法形容。人有可能這麼快樂嗎?當然可能,因為,此刻我就感覺到了。我甚至已經把羅賓遜威脅要殺我的事拋到九霄雲外了。
我走下階梯,踩到地面上的時候,羅賓遜看著我,眼中充滿怨毒。看到他那種表情,我不由得往後一縮。「羅賓遜先生。」我開口叫了他一聲。
我摯愛的人又回到我身邊了。
我完全被他打敗了。我整個人突然放鬆下來,大笑起來。要是他離我不夠遠,說不定我的口水會噴在他臉上。「你一定是在開玩笑。」我說。其實,我心裡當然明白,他絕對不是開玩笑,不過,我一時也想不出別的話可以回答。
不過,在某方面,這個年代的人那種堅定的信念卻也相當令我著迷。當然,這並不代表我對於我那個年代有什麼意見。我只是隱隱約約還記得,我那個年代,大家的人生態度都比較冷漠,包括對生命本身都相當冷漠。
後來,到了樓梯最底下,伊莉絲忽然朝橘郡路的方向比了個手勢,對我說:「我們走這邊好不好?」那一剎那,我突然發覺,她似乎比較喜歡發號施令,而比較不像是奉命行事那一型的人。我們開始沿著海濱步道繞過飯店西側。
過了好一會兒,我終於慢慢冷靜下來,開始能夠集中心思了。那種恐懼感慢慢消退,我的頭腦也就漸漸比較清楚,開始能夠思考了。我咬緊牙根,使盡全力把身體旋轉一百八十度,讓腳朝向門,然後兩隻鞋子踩在門板上。接著,我休息了好一會兒,然後兩條腿拚命往上縮,然後用力一踹,踹在門上。
接著,她轉身走開了。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看著她踩著輕盈的步伐越過露天廣場。後來,她走進交誼廳,她的身影終於消失在我眼前了,那一剎那,我不由得全身顫抖了一下。還要等上整整四個鐘頭。我實在不敢想像自己有辦法離開她那麼久。儘管昨天晚上我等了更久,不過,畢竟當時我在睡覺。
我笑了起來,回想起他的體格,差一點就不由自主地搖起頭來。「妳覺得,他對我會有什麼樣的觀感?」話才剛問出口,她還來不及回答,我就立刻擡起手比了個手勢,示意她不用回答了。「算了,還是不要知道的好。」我說。「還不如告訴我,妳媽媽對我有什麼樣的觀感?她應該會比較口下留情。」

千萬別忘了:此刻,我的生命是很單純的。一切複雜的「過去」已經不存在了。此刻,我唯一渴望的是:贏得她的心。除此之外,未來還能夠做些什麼,現在根本不用去想。
我反應實在太遲鈍了,愣了好一會兒才聽懂他的意思。原來他剛剛威脅要殺我。
「你們要帶我去哪裡?」我問。
進了「皇冠廳」,我坐下來,轉頭看看四周,看不到半個劇團的人在用晚餐。想也知道,他們一定是全都在房間裡,要不然就是在大會堂,準備登臺表演了。不過,自己一個人,我倒也不會覺得奇怪了。我開始有一種感覺,感覺自己已經很能夠融入這個環境,已經成為這個年代的一部分了。跟昨天晚上比起來,感覺截然不同。
我一直在想自己所犯的錯。一開始,我一直在挑你的毛病(我必須承認,我只是在白費力氣),可是現在,我從一個極端跳到另一個極端,現在,我看到的全是自己的毛病。我忽然覺得自己好像沒那麼好,不值得你那麼全心全意的對待我。
那位服務生把我們帶到窗邊的一張桌子前面,微微一鞠躬,很職業化地對我們乾笑了一下,然後就走開了。我坐下的時候,忽然明白為什麼空間看起來會比較小。我們現在坐的這個位置原本是戶外的門廊,原本擺著好幾張搖椅。
此刻,我突然感到腦海中一片空白,感到很沮喪。我說不出話來,只能愣愣地看著她。她站在窗邊,雙臂交叉在胸前,眼睛盯著窗外的大海。我感覺得到她壓力很大,感覺得到她內心深處隱藏著某種東西,而她憑藉著無比的意志力拚命想壓抑那種東西。那似乎不是我能夠觸及的,甚至,我根本摸不透那究竟是什麼。我只知道,不久之前,我本來可以強烈感受得到兩人之間那種親近感,而此刻,那種感覺已經徹底消失了。
「糖果?」這下子我可真是糊塗了。
「是的。謝謝你,巴卡克先生。」她回答說。
「下午一點,我在噴泉旁邊等妳。」我說。
「伊莉絲——」說著,我開始站起來。
但沒想到,她真的知道是我。我聽到她開鎖的聲音,然後門慢慢打開了,她出現在我面前。她身上穿的睡袍比我剛剛幻想中的式樣更好看,淡淡的酒紅色,衣領上有繡花圖案,而胸前也有兩道渦卷形的繡花圖案。她一頭金棕色的長髮垂掛下來,披散在肩頭。淡綠色的眼睛凝視著我,流露出一種憂鬱的神色。
「他想殺我。」她已經快要說不出話來了。「他真的想殺我。」
我滿腦子胡思亂想的時候,忽然聽到伊莉絲的聲音隔著門板傳過來。她輕聲細語地問:「什麼事?」
我背後忽然竄起一股涼意。有沒有可能,羅賓遜叫他們殺了我?這個念頭實在太駭人了,不過並非沒有可能。要除掉我,還有比這個更方便的辦法嗎?我會不會錯估了他?我一直認為他只不過是個無賴,但我沒有想到的是,為了保護他的伊莉絲,他會不會不擇手段?
我渴望擁有伊莉絲。那份渴望是如此強烈,已經淹沒了我所有的思緒,所有的感情。我走到樓下,走進圓形大廳,走到大會堂門口,站在那裡仔細聆聽。我聽到裡面有人在對話,腔調聽起來很戲劇化。我知道他們還在排演。我很想偷偷溜進去,坐在最後排的座位偷看她。但我終究還是壓抑住了那股衝動。她交代過,叫我不要去看她排演,我必須尊重她的心意。
我很想說些什麼,做些什麼,可是,我卻不知道該說什麼,該做什麼。我很怕說錯話,做錯事。

這時候,她突然臉色一沉。難道我說錯什麼話了嗎?
想到這裡,我突然又感到一陣心驚膽跳,不過,新聞本身倒是沒有那麼驚悚。一八九六年的日常生活感覺上是那麼的熟悉,卻也是那麼的單調乏味。比如說,這裡就有一條新聞的標題寫著:「牧師坦承犯罪,意圖毒害妻子。」副標題是:「惡徒判刑六年。」這就是所謂的客觀的新聞報導嗎?
我沒有說話,等著她繼續往下說。等了好久好久,我才發覺,她並沒有打算要告訴我她為什麼一直在等我。後來,她忽然又開口問我:「你會笑我嗎?」
「那妳呢?」我問。「妳還好嗎?」
她好像早就料到我會這樣回答,所以就沒有表現出不高興的樣子,表情變得比較和緩了。她對我微微一笑,笑容有點疲倦。「從某個角度來看,是有點好笑。」她說:「或者應該說,有點怪異吧。」
我呆呆地眨眨眼。「恐怕不知道。」
「我說好吧!」我本來想緩和一下氣氛,沒想到一開口就全毀了。
「就像所有的女演員一樣,」她繼續說,「男人要什麼,我們才可以給他們什麼。我的才藝表現也只能侷限在男人可以接受的範圍內。我曾經扮演過茱麗葉,可是,我卻感受不到扮演這個角色的樂趣,因為,他們不允許我把她演得像個活生生的人。我只能背著華麗的臺詞,扮演那種花瓶的角色。
一開始,我被他們突如其來的舉動嚇了一跳,接著,我開始冒火了——一方面,我氣羅賓遜竟敢設計我,另一方面,我也氣自己竟然這麼容易上當。我拚命想掙脫,但他們實在抓得太緊了。「要是我的話,我就不會反抗。」比較老的那傢伙壓低著聲音說。「否則你會後悔的。」
無論她的表演是如何的生動,你還是感覺得到,還有某種更巨大(非常非常巨大)的力量潛伏著。對了,我記得有一次曾經在一本書裡讀到過——不行,還是不要再去想那些東西比較好。
不過,我倒是可以不用擔心會干預到她的未來。也許我的出現對她的人生造成某些困擾,不過,她還是能夠完全掌握自己的人生。過去的二十九年來,她早已為自己的人生設定了獨特的軌跡,而且,她始終沒有脫離自己的人生軌跡。假如她是汪洋中的一條船,那麼,主宰她航向的仍將是大海中的洋流,賜予她動力的仍將是生命的風。至於我,我只是此刻偶然輕輕拂過的一陣風。這樣的比喻實在有點陳腔濫調,不過倒也還算貼切。我的意思是,她累積了二十九年的人生依然是豐富而完整的,不像我,我過去的人生已經變成一片空白。即使有我在身邊,她仍將繼續原來的人生路途。
然後,我等了一下,豎起耳朵仔細聆聽房間裡有沒有什麼動靜。我聽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聲。然後,我又敲了一下門。「伊莉絲。」裡頭還是沒有動靜。我嚥了一口唾液,右邊的耳朵貼在門上。她一定在裡面,她一定是睡著了。她馬上就會起來的,然後就會跑過來幫我開門。我不停的敲門,一次又一次。她一定會來幫我開門的,然後,她會依偎在我懷裡。我的伊莉絲。她不會走的。她既然寫了那封信給我,怎麼可能會一走了之呢?她馬上就會來幫我開門了,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馬上就來了。
「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想了。」她回答。
她用一種熱切的眼神看著我,走了幾步,她突然輕輕嘀咕了一聲,彷彿在暗暗咒罵自己,然後趕快把頭轉開。「又來了,我又在盯著你看了。」她說。
我暗暗咬牙切齒,但還是繼續說:「我找了一些和時間有關的書來研究,然後靠意志力自我催眠,回到了一八九六年。我說的都是真的。」這時候,我看到艾爾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於是又連忙接著說:「我發誓,我說的都是真的。我是一九三六年二月二十日生的。我去——」
我錯了。我們聽到有人在敲側車廂的後門,聽到威廉.佛塞特.羅賓遜在大喊:「伊莉絲!」那是天底下我們最不想聽到的聲音。
其實,當時我並不怎麼在乎他是不是真的會動手。我天生不是打架的料子,這輩子也幾乎沒跟人打過架。不過當時,我已經開始摩拳擦掌,準備——他是怎麼說的來著?——對了,準備讓他「灰頭土臉」了。老實說,我幾乎已經忍不住要衝上去打爛他的鼻子。不過,我並沒有站起來,只是彎腰湊近他,對他說:「羅賓遜,我並不想動手動腳,不過,別以為你嚇唬得了我。告訴你,現在我就很想嚐嚐看,揍扁你是什麼滋味。我對你沒什麼好感。你根本就是個惡霸,而我剛好對惡霸沒什麼好感。非常沒有好感。你聽明白了嗎?」
我覺得自己好像還是很焦慮,這一切的變化實在太令人驚駭了,我連想都不敢想。
這時候,她突然又露出笑容,緊緊抓住我的手。這一次,她笑得很燦爛,很熱情。不知道這會不會是我一廂情願的想像。她說:「真不好意思,我自己心情不好,希望沒有影響到你。」
「先生,請問您的行李在幾號房?」那位職員問。「我請人過去幫你拿。」
在浪漫的愛情故事裡,男人女人總是在一陣歡笑之後含情脈脈地互相對望,然後激|情擁抱,熱烈親吻。只可惜,我們無法上演這樣的情節。我們兩個人都克制住自己。她就只是站起來說:「理查,你該走了。」
「你的熱情令我……令我印象深刻。」她說。她的措詞實在太正式了,很難讓我有安全感。「雖然我還不太認識你,不過,你表現出來的態度似乎隱藏著某種東西。那是我在別的男人身上從來沒見過的。我感覺得到,你絕對不會傷害我。我甚至……能夠信任你。」她雖然坦白說出心裡的感受,但言語中依然充滿了困惑,而且顯示出她多年來對男人的一貫態度。「可是,投入感情?沒有。」
我轉頭看了飯店一眼,忽然覺得有點悲慘。
此刻,我開始想到兩個年代之間的矛盾。不過,不知道這樣做會不會不太明智——甚至,會不會太愚蠢?照理說,我最好還是把全副的心思集中在一八九六年的「第一時間」。這個時候去想到其他的年代,可能會有意想不到的風險。
我聽到她輕笑了一聲,於是就轉頭看看她。「哇?」她模仿我的口氣也叫了一聲。
「好,那當然。」我說。「羅賓遜先生,你根本搞不清楚自己在鬼扯什麼。」
「這話他不知道已經說過多少次了。」她說。「我已經熟到都會背了。」
我笑著點點頭,可是心裡卻很不是滋味。儘管他們兩個人針鋒相對的時候多,和平共處的時候少,然而,他們之間的關係可真是堅貞不移。不過,也許我高估了他們倆之間可能會有的微妙情愫。我知道他隔著一段「高貴」的距離偷偷愛慕著她,而且,他把對她的感情轉變成一種專制統治,主宰她的生活方式。然而,我實在很難想像伊莉絲會愛上他。
「當妳問我『是你嗎?』的時候,我也幾乎快要昏倒了。」
這下子,她真的是大驚失色。一聽到他的聲音,她立刻變了一個樣,彷彿從前那個她又回來了,那種多年來千方百計躲開男人的習性又跑回來了。她倒抽了一口氣,飛也似地跳開,轉身看著後門,一臉驚嚇的表情。
這時候,他開始把繩頭打結。我一邊看著他的動作,一邊心裡想,兒子被阿帕契人殺了?我實在很難想像那種場面。這種事已經超乎我想像能力的範圍。不過,我倒是很清楚,多虧了他,我才保住了這條命,而且,不管我怎麼哀求,他是絕對不會放我走的。我只能指望,等他走了之後,我可以趕快掙脫身上的繩子。
一聽到那個聲音,我立刻擡起頭,整個人愣住了。那一剎那,看著她從交誼廳那邊跑過來,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伊莉絲。」我掙扎著想站起來,可是雙手雙腿已經完全沒有力氣。我大喊著:「伊莉絲!」
她打著赤腳!(我平常寫文章很少用驚嘆號!可是現在我實在太激動了。)奇怪,她只不過是打著赤腳,我為什麼會這麼激動呢?從前在海灘上,我也不是沒看過幾乎是一|絲|不|掛的女人。那沒什麼了不起的。可是,看看她那雙裸|露的腳——她的腳。我簡直無法形容。我看得如癡如醉,已經不知道戲演到哪裡了。
那一剎那,我突然又感到很不可思議,因為飯店離海邊真的好近。洶湧的浪濤拍打著沙灘,發出雷鳴般的隆隆聲響,激起陣陣的白色浪花。更遠處,浪濤沖激著岩石,岩石上站著一個人。那應該是飯店的房客。他戴著一頂高禮帽,身上穿著長西裝禮服,嘴上叼著一根普通的雪茄,眺望著遠處的海面。對了,他的體格很魁梧,這應該不用我再多說了。海灣外面好像停泊著一艘軍艦。
我根本沒看到艾爾是什麼時候出手的。等我回過神來的時候,我只看到艾爾已經一拳擊中了傑克腦袋側邊。傑克應聲倒地,手槍脫手而飛。艾爾把手槍撿起來,塞進自己的口袋裡,然後彎腰抓住傑克的衣領和皮帶,把他整個人提起來,擡到門口,然後甩到屋外去,彷彿在甩一袋馬鈴薯。「你要是敢再進來,腦袋開花的人就是你了!」他大吼一聲。
「不要這麼說。沒什麼好不好意思的。」我笑著對她說。
我一邊走下樓梯,一邊想著伊莉絲。我忽然想到,我老是在想她和我之間的關係,卻很少認真去想她這個人。現在,也許我該好好想想,她究竟是什麼樣的人了。如果我真想贏得她的芳心,那麼,我就不能一廂情願地認定,冥冥中的浪漫愛情一定能夠成真。我跟她才剛認識了幾個鐘頭,而她過去二十九年的人生經歷,我卻毫無所悉。我應該要好好認識一下了。
我看著羅賓遜那件披在椅背上的大衣,看到大衣內口袋裡插著一枝筆。我把那枝筆抽出來,嚇了一跳。那竟然是一枝鋼筆。真奇怪,我怎麼老是認定這個年代還很落後呢?先前看到他們有電燈,我就已經嚇了一跳,現在又看到這枝鋼筆。但我仔細一想,現在畢竟已經是一八九六年了,又不是中世紀。而且我又想到,其實他們這個年代也已經有某種早期的電子鐘了。
然後,彷彿幻覺一般,她就這麼突然消失了。我愣愣地看著那扇關著的門,忽然想到,我們並沒有約好什麼時候再見面。那是不是意味著,她不想再見我了?不,不會的,剛剛在火車廂裡,我們已經明白了彼此的心意,我不相信她會不想再見我。然而,我卻也不是那麼百分之百的有把握。
我再次吻了她。這一次,我們吻得無比熱情、無比忘我。她摟住我的背,摟得好緊好緊。沒想到她的手會有這麼大的力氣,我心裡暗暗驚訝。
我轉頭看看四周。接下來該怎麼辦?就這樣跑回飯店去嗎?我上半身還綁著繩子,一隻腳沒有穿鞋子,那副模樣實在太可笑了。我一定要把身上的繩子全部掙脫。我眼睛四下搜尋,突然間,我注意到小屋子的基座。基座是灰泥拌砂石砌成的。小屋子的某個角落,牆壁的位置比較後面,基座凸出來,邊緣看起來很粗糙。我迫不及待地走到基座旁邊,跪下來,彎腰湊近基座,用基座的邊緣摩擦身上的繩子。
「沒問題。」我不自覺地握住她的手,那一剎那,她瞄了我一眼,我趕快放開,然後擡起手,讓她勾住我的臂彎。我們開始沿著那條彎彎的步道走向北邊的門,這時候,我注意到她邊走邊回頭看。看到她的舉動,我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腦海中立刻浮現出剛剛做的那個夢,歷歷如在目前。「妳在躲什麼人嗎?」我用一種略帶調侃的口氣問她。
「你明白嗎——?」她說。「不,你不會明白的,不過,你可以相信我,我對你所做的一切,簡直是太神奇了——想像一下,一個大男人在我的房間裡,坐在我旁邊,我身上只穿著睡袍,而且四下無人,想想看,理查,這不是很不可思議嗎?」她對我笑了一下,彷彿想強調這一切是多麼的神奇。只可惜,這些我早就知道了,所以也高興不起來。
「別理他。」我說。
「有那麼糟糕嗎?」我問。
「我也是。」她說。她的口氣聽起來似乎想跟我分享心事,可是,我仍然感覺得到我們之間有一道鴻溝。
「不要再笑了。」她忽然說。「她就在隔壁房間,她會聽到的。」
我猛喘了一口氣。「剛剛做了一個夢。」我說。「好可怕——」說到一半,我忽然發覺自己還坐著,於是就趕快站起來。
剛剛脫掉西裝外套之前,那一整袋買來的東西已經被我丟在床上了。此刻,我把那個袋子拿起來,拿到梳妝臺上放著,然後把裡面的東西一樣一樣拿出來,擺在梳妝臺上。然後,我走到窗前,感覺浪濤聲聽得更清楚了。
牆壁上貼滿了廣告海報,有染髮劑、止痛藥、感冒藥、通便劑——最後這一樣想必很流行,因為你只要看看這個年代的人那副吃相就知道了。其實,店裡的廣告五花八門多到數不清,實在沒有必要一一描述。畢竟,這本書寫的是我自己的故事,而不是一八九六年的歷史。簡單的說,架子上和玻璃櫃裡塞滿了形形色|色的瓶瓶罐罐,大大小小的盒子。
「我也希望不會,柯利爾先生。」她說。
「是羅賓遜指使你們的嗎?」
我們穿越馬車大道,經過一座環狀的花圃,走到廣場上。左邊有一座拴馬用的長橫木,正前方是一片茂密的樹林和灌木叢。我們穿越那片樹林,來到一條木板鋪成的步道。步道一路向下延伸,在葛蘿莉塔灣和大海之間的沙灘上蜿蜒纏繞。
在那自我凌遲的血腥過程中,那把直式剃刀在我臉上割出了十一道傷口,鮮血淋漓。就在我快要割出第十二道傷口那一剎那,我忽然正經八百地想到,我究竟是會先成功刮好鬍子呢,還是會先被送去輸血?我滿臉的鬍碴實在太明顯了,而且,我知道伊莉絲看了一定不太舒服,只不過她實在太客氣了,不好意思說出來。要不是因為這樣,我早就徹底放棄了。
那一剎那,我感覺自己的心往下一沉,而且彷彿是真的沉下去了。我無法證明,但我真的有那種感覺。這是最後一幕了嗎?這是她精心安排的告別儀式嗎?我走到一張椅子前面,然後轉過身來,那一剎那,我嚥了一口唾液,可是喉嚨卻又乾又澀。
而且,她的遣詞用字是如此的熱情洋溢,如此斬釘截鐵,跟她平常講話的口氣截然不同。難道是因為我不在她面前,所以她才會表現得這麼熱情奔放嗎?也許,在一八九六年的世界,女人只能藉由書信來抒發自己的感情。
中場休息時間,我一直在回想她的表演。她的表演自然而然煥發出很強烈的個人特質,那麼坦率,那麼真誠,那麼乾脆俐落,一點都不花俏。我本來很怕她會是那種浮華誇張的演員,還好她不是這樣。她不會玩那些小花樣,一點都不矯揉造作。她所散發出來的喜感是那麼自然而然的令人噴飯。她是那麼的迷人,那麼的活潑愉快。或許,那是一種天生的魔力吧。她總是散發出一種活潑頑皮的氣質。有時候,她也會突如其來的露出一種充滿挑逗意味的嫵媚,但那總是一閃即逝。她的女性魅力永遠煥發出一種很強勢的自信,彷彿她一眼就洞悉了牧師的弱點——不過還好,她的強勢還不至於令人難以忍受。是不是因為這樣,臺下的女性觀眾才會那麼喜歡她?她的一舉一動是那麼的嬌弱柔美,卻又帶著一點淡淡的潑辣氣息。某些時刻,你會隱隱約約感覺到她似乎繃得很緊,散發出一種深沉的張力,彷彿一根拉滿弓的弦。那正是演出悲劇時所必須具備的基本元素,而毫無疑問,她完全具備了。不過,那種深沉的力量是自然而然散發出來的,並不是因為我的影響。
「伊莉絲。」我緊緊抱住她,心臟怦怦狂跳。「噢,老天,伊莉絲,我好愛妳。」
「真的嗎?」她嘴角泛起一抹迷人的微笑。
我看著自己的手簽下自己的名字:R .C .柯利爾,洛杉磯。一想到那個簽名的方式可能會造成什麼樣的影響,我忽然又有點心驚膽跳。要是我不小心簽下理查.柯利爾這個名字,整個世界可能瞬間就天翻地覆了。平常我簽名的時候,一定會簽成理查.柯利爾。當初,在一九七一年的時候,我看到「R.C.柯利爾」這種異乎尋常的簽名方式,而此刻,我來到過去的年代,回到當初簽名的時間點,結果,我簽名的方式,居然就是七十五年後看過的方式。這種錯綜複雜的時間聯繫宛如迷宮,令我心神陷入混亂。
那一剎那,我全身的力氣彷彿瞬間消失。我轉了個身,背靠在門板上,慢慢往下滑,最後跌坐在地毯上,淚眼模糊地凝視著前方。我擡起手掩著臉,開始哭起來。七十五年前,我也曾經這樣哭過,在那間又悶又熱的地窖裡,只不過,當時我會哭,是因為我太高興了,因為我鬆了一口氣,因為我知道自己很快就會見到她了。然而此刻,我哭泣,是因為傷心,因為絕望,因為我知道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她了。此刻,就讓時間自己去選擇吧。我已經不在乎自己會死在哪一個年代了。此刻,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我已經失去伊莉絲了。
我轉頭看看四周,看看羅賓遜有沒有朝我們衝過來。結果什麼都沒有。接著,我轉頭看著她,這才明白剛剛自己是在做夢。和圖書「老天。」我嘴裡喃喃嘀咕著。「怎麼了?」她問。
我看到艾爾從口袋裡掏出一根蠟燭,點燃燭芯,然後把蠟燭插|進地上的沙土裡。他用力鑿了好一會兒,後來蠟燭終於立起來了。蠟燭的火焰漸漸拉長,散發出昏黃的光暈,四周漸漸變亮了。我轉頭看看四周,發現這間小木屋沒有窗戶,只看得到四面龜裂的木板牆壁。
接著,他看著我,等我回答。我愣愣地看著他,然後朝他笑了一下。我想,我的笑容一定僵硬得可怕。「沒關係,不用了。」這位R.C.柯利爾先生說。「等一下我自己過去拿就好了,沒多少行李。」這時候,我心裡想的是,我根本就沒有行李。
「去你的吧。」我嘴裡咕噥了一聲。
這一兩天和他交手,我已經精疲力盡。為了保護她,他所展現出來的姿態真是十分激烈。顯然,這個人對伊莉絲的態度,已經超越了一個經理對待旗下藝人的態度。我還真的不能怪他。
她點點頭。「是的。」
「我就是,什麼事?」我說。
一開始,她並沒有立刻回答。我一直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後來她才開口問:「你剛剛說誰?」
在浴室裡,我差一點就把自己割成了大花臉,血肉模糊。雖然我很想徹底遺忘一九七一年,然而,當那個年代真的消失了,我還是免不了為之哀嘆:我是多麼懷念電動刮鬍刀啊!
接著,門關上了,那對年輕夫妻朝我們走過來。我盯著那個年輕人,心裡想,不知道他能不能救得了我。我右邊那傢伙似乎察覺到我的意圖,立刻用力掐住我的手臂,我痛得倒抽了一口氣。「安分點,不准出聲。」他警告我。
「你要的就是錢。」他嘶吼了一聲。
不會的。我拚命揮開那個念頭。我不會放棄的。我告訴自己,放輕鬆一點,還有時間。我想故作鎮靜地笑一笑,但還是忍住了。多年來,海登希爾工作室的牆上一直貼著一張卡片,卡片上面寫的就是「放輕鬆一點,還有時間。」這幾個字。看到那幾個字,不但能夠啟發我的心智,甚至還能夠撫慰我的心靈。此刻,想到那句話,我忽然又振奮了起來。我暗暗發誓,不會有問題的,你一定會成功的。
我拚命往前跑,眼睛直視著前方,根本不敢回頭看。眼前只見一片荒涼,根本沒有可以逃命的地方——看不到房子,也看不到半個人影。我開始偏向左邊跑,打算繞一個大圓圈,這樣我就可以跑回飯店去。這時候,我似乎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已經追到我後面了,但我也無法確定。他們還是沒有開槍。這時候,我內心深處忽然燃起一線希望。
噢,我心裡暗暗驚呼,老天,我是不是買錯了貨幣?我愈來愈緊張了。我很清楚,九點十八分的時候,我非得在住房登記簿上簽名不可。萬一我沒有在那個時間簽名,一定會發生很可怕的事情,到時候,整個一八九六年的世界會像骨牌一樣崩塌瓦解。一想到這裡,我就愈來愈不安了。
「他已經嚇壞了,傑克,你還能指望他怎麼樣?」
話說到一半,看到我的反應,她忽然停頓了一下。「也許我不應該用這樣的措詞。」她說。「我的意思是——」她猛吸著一口氣。「——我會覺得很不自在。要是你在現場看我排演,我根本就沒辦法演下去了。」
「可以算是吧。」她說。
我注意到,她走路的時候,右手一直提著裙子和襯裙。我忽然想到,在一八九六年,女人在街上走路的時候,只剩下一隻手是閒著的,因為地面上可能會有灰塵、泥巴、雪堆、雨水,諸如此類,可能會把裙子弄髒,所以她有一隻手必須一直提著裙子。想到這裡,我不自覺地笑了起來。我本來以為沒有人看到我在笑,沒想到伊莉絲卻注意到了。她問我在笑什麼。
「行程都已經排好了。」她說。
她有氣無力地回答說:「我已經無法自拔了。」
「有一天晚上,演出結束之後,」她繼續說,「有幾個朋友帶了一位印第安老婦人到我們住的那家飯店來。他們說,她能夠預測未來。當時,我一時好玩,就叫她預測我的未來。」
「理查。」她的口氣很溫和,但我聽得出來她在質問我。
我感覺她問這個問題只是一種客套,不過,此刻我卻不方便追問她,為什麼要問我這個問題。「妳想知道什麼?」我問。
此刻,我心裡突然燃起一股迫切的渴望,渴望伊莉絲此刻就在我身邊。我開始想像,如果我在三更半夜的此刻去敲她的門,她會有什麼反應?就算只是想像,我也知道那是絕對不可能的。這個年代的道德觀是不允許我做這種事的——而且,萬一被羅賓遜發現的話,後果就更不堪設想。他一定會把我碎屍萬段。
後來,我看到那把鑰匙上面的號碼了。那一剎那,我忍不住又長長吁了一口氣——而且不由自主地咧開嘴笑起來。我心裡暗暗吶喊著,得救了。接著,那位職員又拿起筆要給我,那一剎那,我內心緊張的情緒霎時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迅速在臉上潑了一點水,然後立刻擦乾。接著,我試著用手梳理了一下頭髮,不過好像沒什麼用,頭髮還是一團亂。我得趕快去買一把梳子,買一把刮鬍刀、刮鬍杯、刮鬍泡沫、襯衫,還有——想到這個我就覺得很不好意思——襪子和內衣褲。
聽到她的話,我忍不住笑了一下。看到我在笑,她忽然臉色一沉。我想,有那麼一會兒,她大概以為我是在嘲笑她。不過,後來她大概想通了我為什麼會笑,於是也對我笑了一下,只是笑得有點勉強。「長久以來,我一直是他旗下最配合,也是最有利可圖的明星。」她說。「他說什麼都沒有理由用這種態度對待我。他那種姿態,彷彿我們之間不是事業夥伴關係,而是婚姻關係。」說著,她又冷冷地嗤笑了一聲。「很多人真的以為我們已經祕密結婚了。」她又補了一句:「而他似乎也從來不想澄清。」
後來那兩個人又說了一堆,有些話聽起來很好笑,有些話倒是還滿有參考價值,不過,有些話則是根本就不知所云。事後,我回想起他們說過的話,就把那些話記了下來。「那小子天生就是個拿鞭子的。」(拿鞭子?他說是天生的黨鞭,還是天生的馬車夫?)「卡菲爾那家人很難纏,而且很機靈,不過,你還是有辦法從他們身上削點皮。」(嗯,最後那句話就有點不知所云了。)「這家飯店的屋頂總共用了兩百萬片木瓦,你知道嗎?」(這話就滿有參考價值的。)「告訴你,這裡可是聖地麥加。麥加哦。」(他說的是飯店。)
燈亮了,我看看四周,發現自己還在一八九六年,總算安心了。我吁了一大口氣,不自覺地笑起來。到目前為止,我總共睡著了四次,而醒過來的時候,時間都還是在一八九六年,而且頭都不會再痛了。
「不好意思,先生,這把鑰匙有什麼不對嗎?」那位職員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看著我,彷彿認為我精神不太正常。
「妳為什麼會覺得妳一直在等著我?」我問。
「請叫我羅賓遜先生。」他突然打斷我的話。
「如果方便的話,」我說,「妳應該明白我的心意。我想跟妳在一起。」
一開始,我看不到前方有亮光,覺得自己好像走錯了方向。於是,我停下腳步,轉身看看另一邊。另一邊也看不到亮光。這時候,我渾身打了個冷顫。究竟往哪個方向走才對呢?對了,我想到了。我還記得小屋子的門口好像是面向海洋的,那麼,我剛剛走的方向應該是正確的。於是,我又轉了個身,開始沿著海灘往前走。
接著,他忽然放開我的身體,然後轉身擋住又衝上來的傑克。他一把就抓住了傑克,就像抓我一樣毫不費力。「我要宰了他!」傑克怒氣沖沖地嘶吼。「我要宰了他,艾爾!」我站在那裡頭昏眼花,看著那個老傢伙。他抓住那個野獸般發狂的傑克,安撫他說:「冷靜點,小子。」他說:「不要太衝動。」
350號房的門鈕是深色金屬材質打造的,上面有花紋圖案。服務生用鑰匙開門的時候,我一直盯著那個門鈕。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昨天下午我剛抵達飯店時的那個房間。我從那個房間溜出來之後,留下了一團謎。我很好奇,不知道那個謎是不是還在飯店裡鬧得沸沸揚揚。
可是,門板卻紋風不動。
「有點餓了。」我笑著說。「妳今天要排演嗎?」我問她。
這時候,我忽然注意到,距離飯店東南角一百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條鐵路支線,上面停著一節車廂。我忽然想到,說不定那就是她的私人車廂,於是就開口問她。她說,那的確就是她的車廂。儘管我並沒有說出什麼讚嘆的話,但我心裡暗暗驚訝,因為,眼前景象正意味著,她是多麼有錢。難怪她會懷疑我的動機。儘管我不認為此刻她還會懷疑我,不過,很難說。我差一點就忍不住想開口問她,可不可以到車廂裡去參觀一下,但我忽然想到,在目前情況下,還是不要比較好。
儘管神祕的因緣引導我們相見了,但我們終究還是得面對殘酷的現實。到頭來,主宰我們未來的,是真實世界中的每一個互動的過程。
「沒——」說到一半,我忽然停住了。我本來想說:沒騎過那種腳踏車。「——沒在大馬路上騎過。」我接下去說。「有機會我倒很樂意跟妳一起騎。」
我走到大會堂門口時,剛過七點三十分。我把那張邀請函交給門口的服務員,然後,他就把我帶到前排的座位去。開演時間還沒到,現場的觀眾寥寥無幾,我正好趁這個空檔寫點東西,不會引起別人注意。既然有這個空檔,我終於可以好好看看這個地方了。
他臉色忽然又變得陰沉起來,我忽然笑不出來了。「柯利爾,我警告你。」他齜牙咧嘴地說,聲音聽起來真的很像猛獸在低吼。「別忘了我們是有法律的國家,我隨時可以叫警察來逮你。」

羅賓遜鐵青著臉,一臉怨毒,兩眼已經快要噴出火來了。看到他的表情,令我不寒而慄。萬一他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有一把左輪槍,我就完了。我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則新聞的標題:當紅女星的經理持槍殺人。或是:射殺女明星的情人?
大會堂沒有我印象中那麼壯觀,感覺上有點像洞穴,昏昏暗暗的。尖塔形的天花板高得嚇人,斜角很陡,一路延伸到尖頂,底下有橫樑支撐著。窗戶小小的,位置很高。木板牆壁顏色深暗,地板也是木板鋪成的,看起來了無生氣。就連我坐的這張椅子也是木頭摺疊椅。整體說來,並不怎麼宏偉。
「怎麼了,親愛的?」她說。
後來,她終於下定決心,往後退了一步,讓我進門。她關上門之後,轉身凝視著我。那一剎那,我忽然發覺她的眼神看起來好疲倦,好憂傷。老天,我究竟對她做了什麼?
接著,羅賓遜看著伊莉絲,然後擡起臂彎。老天,她瞪著他的那種眼神好可怕。如果你形容此刻的她就像是狂怒的女神,恐怕還不夠傳神。「柯利爾先生會陪我走。」她說。
「後來,妳想到些什麼——?」我追問她。
他臉色一沉,突然用力把椅子往後一推,猛站起來,椅子差一點就翻倒。接著,他轉身快步走開了。我很好奇,不知道當時他心裡是什麼感覺。儘管他是那麼痛恨我,我還是滿同情他的——沒辦法,這也是老天爺對作家的另一個詛咒。作家很容易對別人的苦難感同身受,甚至會忘了應該要先保護自己。可是,沒辦法,我就是會同情他,因為,他愛伊莉絲的程度並不在我之下,而且,他愛得更久。
這時候,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愈來愈劇烈。
有一條小新聞雖然不怎麼怵目驚心,但看來卻很不舒服。報導的全文是:「普魯士的軍火商克魯伯年營收一百七十萬美金。該公司對某些國家的資助將大幅成長。」
「親愛的!」他大叫起來。這時候,她對他微微一笑。老天,多迷人的笑容。
此刻,我們已經來到她房間門口。門是開著的。那一剎那,我們兩個人心頭似乎起了一陣異樣的激盪。
「在這種情況下,」她繼續說,「女人不得不開始追求自我意識。也就是說,女人不得不設法提升自己的地位,擺脫從前的桎梏——從前,女子無腦無才便是德,只需要把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充當花瓶的角色就好了。
看看?我心裡吶喊著,妳不就是故事中的人物嗎?「妳一定會看到的。」我對她說。然而,我心裡很懷疑,我是不是真有那個勇氣把這本書拿給她看。好了,我聽到腦海裡彷彿有個聲音在說:該換個話題了。「今天我可不可以去看妳排演?」我問。
整齣戲裡都是些令人眼花撩亂的大人物,有林朵爾公爵,有哈勒威爾船長。我趕快看看節目單。林朵爾公爵是她的爸爸,哈勒威爾隊長想娶她。哈勒威爾為林朵爾效命,負責追捕叛軍的首領。要是軍隊來了,舞臺上那幾個男人就會發出警告,叫叛軍首領趕快逃。雖然那幾個演員腔調很重,但我還是勉強聽懂劇情了。
櫃檯職員過來招呼我。我說我要訂房。
有那麼短短的一剎那,我感覺自己又開始陷入那種虛無縹緲的狀態,彷彿快要穿透那片時間的薄膜。我立刻躺好,不敢動。過了一會兒,那種感覺又消失了。這次更快了。我心裡有點納悶,為什麼會這樣呢?是不是因為腦袋被人重重敲了一下?還是因為離飯店太遠了?或者是因為這件事使得我身心兩方面都遭到了創傷?
我走到陽臺上,眺望著底下的露天廣場,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心理學上的「記憶幻覺」這個字眼。那是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雖然廣場上的景觀變得很不一樣——記憶中,廣場上本來並沒有那麼多熱帶植物,像是無花果、菩提樹、柳橙、香蕉、番石榴、石榴樹等等之類的——但整個廣場卻令我感覺似曾相識。那種感覺就像第一天早上我剛抵達飯店的時候一樣。不過,從邏輯上來說,我不能說那是一種「記憶幻覺」,因為「記憶幻覺」的意思是「我從前來過這個地方」,但從時間的邏輯來看,我是在七十五年後才來到這個地方的。
「妳戀愛了。」
「呃,沒那麼可怕。還不至於會嚇到妳。」我安慰她。但我最後又補了一句:「但願不會。」這一來,安慰大概沒什麼用了。
我們穿越那一片茂密的樹林和矮樹叢,轉了個彎走向那條鐵路支線。正前方有一棟小小的樓房骨架,最上面有一個小小的圓形屋頂。樓房再過去就是軌道,軌道兩邊是茂密的樹林。我們繞過一個小花圃,左轉走到車廂前面。到了車箱旁邊,我扶她跨上腳踏板。
我轉身走到梳妝臺前面,拉開抽屜,拿出裡面的飯店信紙,繼續把這段時間以來的經過寫下來。
接著,我看看牆上的時鐘,嚇了一大跳。沒想到已經九點十一分了。我連忙問那個店員,附近有哪裡可以買得到「男性貼身衣褲」。沒想到我還真說得出這麼典雅的字眼——說不定我骨子裡根本就是個十九世紀的老古董。
我們繼續往前走,好一會兒都沒有再說話。其實,我並不覺得一定要說話,而且我相信,她也是同樣的感覺。而且,我忽然覺得,她比我更懂得「無聲勝有聲」的境界。空氣清新,萬籟俱寂,漫步天地之間,尋求內心的寧靜安詳。她之所以會如此熱愛散步,正是因為散步可以讓她暫時超脫工作上的壓力。
「不。」我猛搖頭。不管有沒有道理,我還是告訴自己,好吧,就算火車已經開走了,伊莉絲很可能還留在飯店裡等我。書上不是這樣寫的嗎?她叫整個劇團的人先到丹佛市去等她,她自己一個人留在飯店裡。
我跟著他走到電梯門口,然後走進去。電梯操作員緩緩拉動電梯門,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然後,門關上了,電梯開始往上升。這時候,服務生和操作員兩個人開始交頭接耳,好像在聊電梯裡最近啟用了電燈的事。我並沒有仔細去聽他們在說些什麼,而是在思考自己目前所面臨的危險狀況。原先我一直以為自己的狀況已經漸漸好轉,但現在,我發覺情況還是跟我剛來的時候一樣危險。我的心神彷彿走在一條快要繃斷的鋼索上,一旦碰到什麼東西——比如說,聽到一句話,碰到一件事,或是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眼前的世界就會分崩離析。一旦這個世界分崩離析,就會導致一個可怕的後果——我會被拖回一九七一年的世界。我心裡很清楚,所以就更加害怕。
「我可沒辦法投入什麼。」她突然打斷我的話。
一八九六年和一九七一年也許相隔久遠,不過新聞的標題倒是同樣的聳動,充滿煽色腥的暗示。比如說:「政客的末日。丹佛男子墜樓,客死紐約異鄉。舞臺坍塌,三十人生死不明。」對了,這個最有意思:「慘遭食人族生吞活剝。」
「不要,請你先坐著不要動。」她飛快地擡起頭來說。「我希望我們兩個之間先保持……一點距離。我甚至……甚至不希望看你看得太清楚。看著你的臉——」說到這裡,她忽然停下來,顫抖著喘了一口氣。「此刻,我只希望能夠好好思考一下。」她說。
看到那張字條的內容,我嚇了一大跳。攸關生死的問題?我立刻站起來,快步走到門口去,沿著走廊走向大廳,心裡七上八下。伊莉絲怎麼可能會出問題呢?剛剛才看她在舞臺上表演,她神采奕奕,看起來不是好好的嗎?不過,羅賓遜這個人雖然一無是處,他倒是真的很關心伊莉絲。
「他根本就是個神經病,幹掉他吧。」傑克說。
「我特地來跟你談一談。」他說。「男人對男人。」
「艾爾,我現在就要他死。」說著,傑克從口袋裡掏出手槍,槍口對準我,準備要開槍。我愣住了,瞪大眼睛看著他,腦袋一片空白,動彈不得。
「我答應妳,等時機成熟了,我一定會告訴妳。」我說。「現在我真的不能告訴妳,因為——」說到這裡,我絞盡腦汁想著該怎麼解釋。「——我怕會害妳煩心。」
「傑克,槍給我乖乖放在口袋裡,我對天發誓,你敢把槍拿出來,我就打得你滿地找牙。」那老傢伙說。聽他說話的口吻,我忽然覺得這人真是個老江湖,夠穩也夠狠。
我慢慢貼近她的臉,輕輕吻上她的唇。那一剎那,她突然顫抖了一下,我感覺到她的氣息宛如溫熱的美酒,輕輕流進我的嘴裡。
「嗯,不管怎麼樣,」她對我說,「反正等你寫完之後,我一定要看看。」
「沒問題,先生。」
她一鎖上車廂門,立刻對我說:「裡面的裝潢太奢華了點,不過,這都是羅賓遜先生一手處理的。其實,我自己倒是比較喜歡單純一點的裝潢。」她的口氣倒不是在解釋什麼,而純粹只是在陳述一件事實。
「是真的。」我不理會他的冷嘲熱諷,繼續說:「我真的是從一九七一年來的,我穿越了時間——」
這時候,我們已經來到那條木板走道,正朝著澡堂的方向走過去。我強打起精神,思考該怎麼辦。一定有辦法可以擺脫眼前的困境。我嚥了一口唾液,咳了一聲,然後開口說:「如果是錢的問題,無論羅賓遜給你們多少錢,我可以給更多。」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腦子裡一片空白,有點手足無措。我不太相信他敢在眾目睽睽的餐廳裡動手打人,不過,那也很難說。我感覺整個胃忽然扭成一團。接著,我終於把湯匙放下來,忐忑不安地看著他,拚命想從他的表情姿態中尋找蛛絲馬跡,看看他究竟有什麼意圖。
「請別介意,我不是有意要對你不禮貌。」她對我說。「只是因為……呃,我一向不太習慣『外人』來看我——」
「沒什麼,我只要抱著妳就好了。」我說。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不認同這樣的態度。我天生就是一個自由主義者,而且一輩子都在研究語意學,研究怎麼說服人。我相信一種哲學,「語言並非事物的本質」。有時候,語言會激起憤怒,甚至會在不自覺的狀況下導致死亡和毀滅,這種現象令我感到畏懼。
她凝視著我,彷彿在思索我話中的含意。或者也有可能是在思索,我在她生命中的重要性。
「其實你不必再抓我的手了。」我說。「我還能跑到哪裡去呢?」我努力裝出一種心灰意冷的口氣。
「拜託,告訴我吧。」我催她。
她又在猶豫了,很久都沒有說話。後來,她忽然坐挺起來,彷彿想鼓起勇氣說出來。接著,她開始說了。「這件事要分成兩個部分來說。」她說。「時間大約是八〇年代後期,至於究竟是哪一年,我已經想不起來了。當時,我和我媽在維吉尼亞市演出。」
我睜開眼睛,轉頭看看四周,想搞清楚自己的方位。我覺得自己好像看到了門的輪廓,於是,我開始強忍著一陣陣的劇痛,扭著身體開始朝門口的方向移動。我看得到自己的身體扭來扭去,像蟲一樣在地上蠕動前進,然而,我一點都不覺得好笑,只覺得很荒謬。我心裡想,此刻我就像一條被釣上岸的魚。
「那麼——」我忽然不知道該怎麼開口。「——表演結束之後,妳是不是還要按照原定計畫——離開飯店,到下一個城市去?」
過了好一會兒,她終於擡起頭看著我。「看我現在這副模樣,今天晚上我怎麼有辦法上臺演戲呢?」她說。
「我們已經在做了。」那老傢伙說。聽到他那種口氣,我忽然有點毛骨悚然。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他們和我根本就是兩個不同世界的人。先不管羅賓遜是不是我的死對頭,我發覺自己對他的了解實在太有限。至於眼前這個人,還有他的同伴,我根本就摸不透。他是很典型的一八九六年的人,我和他們幾乎沒有共同點。他的行事作風,我根本一無所知,對我來說,他簡直就像是外星人。我只知道,他有辦法殺了我。一想到這個,我嚇壞了。後來,我終於鼓起勇氣問他,究竟要帶我去哪裡。
我醒過來的時候,天已經黑了。我忽然緊張起來,飛快地轉頭看看四周,可是卻什麼都看不見,搞不清楚自己在什麼地方。我連忙坐起來,絞盡腦汁拚命回想,電燈開關究竟在什麼地方。印象中,我好像沒有看到過電燈開關,不過,我知道應該就在門旁邊的牆上。我站起來,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到門口,動作笨拙地在牆上摸索了半天,後來,手指頭終於碰到開關了。
「親愛的,我們回家吧。」她又打斷他的話。
「讓我想想看。」她說。她的口氣不亢不卑,不武斷,但也不是請求。
後來她終於說:「下午一點你有空嗎?」
那位職員轉身走回來,臉上還是那種狐疑而又好奇的表情。我心裡想,萬一這把鑰匙還是不對,我恐怕會當場昏倒。
「真抱歉。」我對她說。「都是我不好,惹得他不高興。」
此刻,看著鏡中那傷痕累累的臉孔,我開始陷入一陣歇斯底里。我究竟應該立刻停手呢,還是冒著割斷自己喉嚨的危險繼續努力呢?我忽然想到,昨天剛抵達飯店的時候,527號房裡有止血凝膠。難不成我要走到527號房去,跟住在那個房間的人要一點止血凝膠嗎?假如我真的跑去告訴他,用他的剃刀把門鎖撬壞的人就是我,然後再跟他要止血凝膠,想像一下,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我忍不住狂笑起來。也許,笑一笑可以讓自己放鬆一點。不過,站在這裡,顫抖的手上拿著一把致命的凶器,那還真是在跟自己的老命過不去。後來,我好不容易忍住笑,歷盡千辛萬苦終於刮好了鬍子,傷痕累累的臉上鮮血淋漓。最後,我把臉上的血都清洗乾淨。
這時候,服務生正好走到桌子旁邊,稍微緩和了一點那種緊張的情勢。他問我,羅賓遜是不是要和我一起用餐。「沒有。」我沒好氣地說。「他沒有。」我的口氣很衝,其實,我大可不必這樣。那個服務生大概以為我在生他的氣,不過,在當時的情況下,我已經夠忍耐了。
「求求妳聽我說。」我很堅持。「沒有那麼可怕。」
可是沒想到,他竟然從我椅子旁邊跑過去,似乎滿腦子只想去追伊莉絲,根本沒看到我。我忽然跳起來大喊了一聲:「你給我住手!」接著,我開始跟在他們後面追過去。這時候,他們早就已經跑在我前面大老遠了。
「可是,我怎麼可能不擔心?理查,你被人打傷了,整個臉都腫起來了,而且還面無血色。」
那一剎那,我忽然感到一陣困惑。書上不是說,她最喜歡的作曲家是馬勒嗎?「妳沒聽過他的音樂嗎?」我問。

此刻,我寫著這些文字,內心很渴望自己沒有漏掉任何一件重要的事。我知道我一定遺漏了數不清的小細節,也沒有寫出感情上的細微變化。我無法鉅細靡遺地回想起每一句話,不論是我說的,還是伊莉絲說的。不過,我應該已經記下了每一個重要的時刻。
「妳一定可以的。」我說。「妳會演得很棒。」
包廂座位區再進去就是她的私人小客廳。如果剛剛看的包廂座位區被她形容是奢華,那麼,這間私人小客廳就可謂是極盡奢華之能事了。地毯是橘紅色的,牆壁和天花板都鋪設了絮棉縫線襯墊,天花板的色調是淡淡的金色,而牆壁是紫紅色。椅子和沙發也和小客廳一樣,坐墊和椅背都是圓滾滾的,而且搭配牆壁的色調,都是紫紅色。牆邊有一張寫字檯,桌前有一張直背椅,桌子上方縣著一盞吊燈,布燈罩的色調和天花板一樣,也是淡淡的金色。起居室最裡面有一扇嵌板雕飾的金黃色的門,門上有一扇窄窄的窗戶,窗上有布簾。假如說先前我誤解了羅賓遜對待伊莉絲的態度,那麼,現在我已經可以百分之百確定了。在他心目中,她就像女王一樣,只不過,這位女王似乎寧可自己一個人統治她的王國。
寫到一半,我忽然聽到有人在叫我的名字。我立刻停下筆,轉頭看看四周,看到收門票那個服務員站在旁邊,手上拿著一張摺起來的紙條。「先生,這是要給你的。」他說。
「老兄,你馬上給我離開。」羅賓遜立刻打斷我的話。「否則,我一定會讓你灰頭土臉。」我不懂他真正的意思是什麼,不過,我感覺得出來,他威脅要使用暴力。
她微微一笑。「難道你還不知道結局是什麼嗎?」
服務生把那把鑰匙交給我。那是一把古銅色的鑰匙,橢圓形的鑰匙頭。他問我:「先生,還有其他需要我服務的地方嗎?」
接著,我猛然感到一陣暈眩,立刻停住腳步。我心裡吶喊著,不可能,不可能!可是,我眼前清清楚楚看到的卻是殘酷事實。鐵路支線上那節車廂已經不見了。
接著,凱文牧師走回來了。林朵爾向他道謝。然後,一名士兵上場。叛軍的首領逃掉了。林朵爾和哈勒威爾氣壞了,然後就下場了,舞臺上只剩下牧師一個人。
但願我沒有犯下可怕的錯誤。不過,要是我真的說溜了嘴,恐怕也來不及補救了。「不知道。」我說。
我心裡吶喊著,我真的知道。只不過,知道又有什麼用呢?
我沒有吭聲。我已經沒辦法再多說什麼了。該說的我都已經說了,該表白的我都已經表白了。此刻,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按兵不動,給她時間。我心裡想:時間,永遠都跟時間有關。我跨越了時間來到她身邊。而此刻,我需要更多的時間來贏得她的心。
但過沒一會兒,我忽然又緊張起來,忽然想到,我會不會睡過頭了?那齣戲會不會已經開始上演了?我心裡雖然沒有剛剛那麼緊張,但多少還是有點驚慌。現在究竟是幾點了?我要到哪裡去看時間?我忽然想到,也許可以打電話到櫃檯去問,但轉念一想,立刻暗罵自己糊塗,這個年代哪來的電話?腦袋瓜的反應怎麼老是慢半拍?
傑克瞪了他一眼,沒有動。那老傢伙拍拍他的肩膀說:「算了吧,小夥子,用點腦袋好不好,難道你想害我們兩個吃上官司嗎?」
踹到第三下,門板嘎吱一聲被踹開了,那一剎那,我鬆了一大口氣。我躺在地上,喘得上氣不接下氣。雖然頭還很痛,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露出笑容。屋外明月當空,我整個人沐浴在銀白的月光下。我低頭一看,看到自己全身上下都被繩子綁得緊緊的,從胸口,手臂,大腿,一路綁到腳踝。那個老傢伙拿繩子綁人的功夫可真的不含糊。
我忽然覺得,這個話題談到這裡已經差不多了,再談下去就有點危險了。於是我開始模糊焦點。「不知道。通常我都要等到寫到結尾的時候,我才會知道結局是什麼。」
「有那麼糟糕嗎?」
「沒有人會殺你的。」艾爾說。
但另一方面,很有可能她已經離開飯店了。為了避免讓自己往壞的方面想,我咬緊牙根,眼睛盯著飯店,開始沿著木板步道跌跌撞撞地往前跑。我告訴自己,她還在飯店,她還沒走。那節火車廂一定還在。她一定交代過,不要開車,要等——
有好一會兒,我一直在幻想她開門讓我進她的房間。我差一點就把自己逼瘋了。想像中,我看到她穿著睡衣和罩袍。我把她摟進懷裡的時候(她完全沒有抗拒,不過,這當然是我一廂情願的幻想),我感覺得到她溫暖的軀體緊貼著我。我甚至還吻了她。她那溫暖濕潤的嘴唇迎合著我,雙手勾住我的肩頭。然後,我們依偎著走進她的房間。
「我說,我們去散散步。」他又說了一次,揚起嘴角冷笑了一下。接著,他架著我朝門口走過去。另一個傢伙抓住我的左手臂,一樣把我抓得很痛。
於是,他猛一轉身,開始邁開大步朝飯店走過去。我並沒有擡起臂彎,反而握住她的手,牽著她往飯店走。我們從火車廂旁邊走開的時候,我感覺到她的手抖得很厲害。我知道此刻她不想說話,所以就安安靜靜地緊握著她的手。她心裡似乎很亂,因此走起路來步伐也有點凌亂。我配合她的步伐,一步一步慢慢走,偶爾偷瞄一下她那張氣得發白的臉。
話說回來,在這個年代,你實在很難看得出一個人究竟年紀多大,因為不管你遇見多少人,不管他們是年老還是年輕,你會發現,他們看起來都和眼前這個年輕人一樣,一臉正經八百,不苟言笑,彷彿他們面對的是極端艱苦的工作,而且心裡也很清楚那工作有多艱苦。另外,從他們的表情,你也可以感覺得到,他們很認命。我一進門,他立刻對我說「先生,早安」,半點時間都不浪費,口氣乾脆俐落、單刀直入,而且不會給人一種不愉快的感覺。看起來,這個年輕人的未來將會有一段追星逐夢的美好歲月。傳說中有一個叫做霍瑞席歐.艾爾傑的年輕人,他出身平凡,卻在南北戰爭之後抓住機會成為鉅富。如果真有這個人的話,他的模樣大概就像眼前這位年輕人。
你,已經走進我的生命中,這種感受愈來愈強烈了。不過,我必須坦白承認,一開始,我真的有點懷疑你只是一個機靈狡猾的騙子,一個攀龍附鳳的投機分子——這樣說,請你不要介意!說這些話,只是因為我希望你能夠了解我心情的轉折。願老天原諒我,我天性實在太多疑了。我甚至懷疑是瑪莉(她是我的戲服管理員,你應該還記得吧?)串通你來拐騙我。我實在不應該告訴你這件事,可是我一定要坦然面對你。
「幹嘛這麼麻煩?」傑克反駁說。「一槍打爛他的腦袋不就結了。」
想像那種場面,我真的害怕了。我又回頭看了飯店一眼,感覺飯店變得好遙遠,好遙遠。那一剎那,我忽然克制不了自己,不由自主地呻|吟了一聲。那是一種恐懼的呻|吟。「艾爾,他在呻|吟。」那個年輕的傢伙說。「他是不是生病了?」
「撈點好處?」我瞪大眼睛看著他。
這時候,我已經聽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了。不久前,我生命中出現了奇蹟般的際遇,如今終於找到對手了。原來她也有過這麼神奇的際遇。倒不是說我認為,在這個世界上,唯有我才有可能是她在等的那個人。絕非如此。我只是有一種感覺:我們兩個人的經歷似乎有某種共同點。
確實很壯觀。她帶我往車廂裡面走,參觀一下。那一剎那,我忽然產生一種錯覺,感覺自己彷彿置身在皇宮裡。牆面和天花板都是嵌板雕飾的,地上鋪著厚厚的地毯,椅子和沙發的坐墊椅背都是圓滾滾的,沙發上還有靠枕。綠色金色相間的色調看起來金碧輝煌。船型的燈座架https://m.hetubook.com.com在平衡環上,這樣的設計是為了燈火的穩定,無論火車再怎麼搖晃,燈座都可以保持垂直。窗戶的遮陽簾底端有流蘇邊飾。種種的裝潢擺設看起來所費不貲,但品味卻有待商榷。還好她已經聲明過了,這些都是羅賓遜的手筆。
她形容得很妙,我聽了忍不住笑起來。「她也是女演員,妳覺得她的事業算成功嗎?」我問她。我先前讀過的那些書都沒有提到這一點。
「羅賓遜嗎?」
我心裡吶喊著,我知道!不過,謝天謝地,還好我沒有真的喊出來。而且,我差一點就脫口喊出,我知道妳在等我。不過,我終究還是按捺住了,沒有說出口。最好什麼都不要說。
接著,她忽然哼了一聲,好像突然想到什麼。「對了,你得趕快走了。」她說。「這個時間,要是我媽看到你在這裡,看到我身上只穿著睡袍,她一定會……爆炸。」
接著,他走到我身後。「我恐怕沒辦法在這裡陪你耗上幾個鐘頭。」他說。「所以說,我只好讓你睡一覺囉。」
後來,那種感覺終於消失了。我感覺到自己還在小木屋裡,感覺自己彷彿被牢牢的釘在一八九六年。我想不出更傳神的形容了。那種一八九六年的感覺已經變成一種肉體上的感覺,而不再只是心理上的感覺。那是一種內心根深柢固的時空存在感。我等了一下,確定那種感覺沒有消失,於是我又開始朝門口爬過去。沒多久,我又累得喘不過氣來,感覺自己的胸口彷彿已經張不開了,感覺吸進去的氣回頭往喉嚨衝,整個喉嚨的肌肉都腫了起來,感覺自己已經快要窒息了。可是這一次,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還是繼續往前爬。
「我被人綁架了。」話一出口,我趕快硬擠出一點笑容。「沒什麼大不了的,沒事。」我一邊輕撫著她的臉,一邊說:「我沒事,不用擔心。」
「不要難過。」
有個矮矮壯壯的傢伙正朝著桌子這邊走過來(難道這個年代的男人都是長得矮矮壯壯嗎?),對伊莉絲露出諂媚的笑容。「您對我們的服務應該很滿意吧?」他問。
「老天!」我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已經走了。她被羅賓遜勸走了。她已經到丹佛市去了,已經在半路上了。這輩子,我再也見不到她了。
我走出浴室的時候,有個人已經站在走廊上等了。當時我才想到,這裡是公共浴室。等了這麼久,說不定他早就已經等得火冒三丈了。說不定他還聽到我在裡面狂笑,因為我走出來的時候,他看著我的那副模樣,彷彿動物園管理員看到什麼噁心的怪物。我努力裝出一副正經八百的樣子,然而,經過他旁邊的時候,我忍不住還是從鼻子裡嗤笑出來。於是,我趕快跌跌撞撞的一路衝進自己的房間。我猜,他一定在後面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她的氣場籠罩了全場的人。
「來吧,把他綁起來。」艾爾對傑克說。
然而,我卻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解釋。「妳不是說,妳一直在等著我?」我迴避她的問題,反過來問她。「妳的話,聽起來很像是命中註定。」
接著,我又走回露天廣場,看到那裡有一張搖椅,於是就坐下來,看著噴泉發呆。噴泉裡噴出水幕,籠罩著中央的女神雕像。我心裡想,既然我能夠穿越七十五年的時間回到過去,那麼,為什麼我沒辦法穿越一個半小時的時間,提前抵達未來?我皺起眉頭,撇開腦海中那些無謂的思緒。我低頭看看左手背,赫然發現上面停著一隻蚊子。我心裡想,都已經十一月了,居然還會有蚊子?我伸出右手打死了那隻蚊子,然後把蚊子的屍體撥掉。我忽然又想到,不知道剛剛這個動作有沒有干預到歷史?我忽然想到偉大的小說家雷.布萊伯利(Ray D.Bradbury,美國科幻、恐怖小說作家,代表作有《火星紀事》、《華氏451度》等。)的一篇故事。一隻被壓扁的蝴蝶改變了未來。
我們從澡堂門口經過時,我猛然轉頭看旁邊。澡堂的門正好打開,有一對年輕夫妻正要從裡面走出來。我看到澡堂裡有幾間包廂,更裡面還有兩個很大的水泥熱水池。其中一個水池邊有一道長長的木頭滑梯延伸到水裡。那個熱水池裡(我看到裡面有蒸汽冒出來)有兩個小男生拿著水桶當馬騎。他們在池裡搖搖晃晃,澡堂裡迴盪著他們咯咯的笑聲。有個老人坐在池邊看著那兩個小孩,他留著長長的白鬍子,身上穿著一套兩件式的黑色泳衣,上衣的領子很高,五分袖,褲子的長度到膝蓋。
其實,我並沒有想要挖掘她們母女潛在的心理問題。我並不是真的想知道,這位明星媽媽是不是因為演藝生涯並不順遂,所以,她只能藉由自己的女兒在舞臺上發光發亮,求得一點心理上的補償。不過,我倒是沒有這樣說,只是對她微微一笑。後來,她又補了一句:「從她自己的角度來看,也許她並沒有失敗。」
此刻,露天廣場燈火輝煌,五彩繽紛,有如夢幻般的童話世界。夜晚的風涼颼颼的,穿透了我的襯衫,我不由得打了個冷顫。我東張西望了好半天,後來終於看到一個人從廣場上走過去。我開口喊他,喊到第二聲的時候,他才停下腳步,擡起頭來看我,一臉驚訝。
「噢,我想,他應該是真心的吧。」她說。「只不過,在工作上,他稱得上是標準的專制獨裁。今天我們兩個吵得不可開交,要是明天他還肯幹我的經理,那可真算得上是奇蹟出現了。」
「羅賓遜?嗯,那位先生應該就是叫這個名字吧。」艾爾點點頭。「也許你應該謝謝他留了你一條小命。他再三交代,絕對不能傷到你。他只是要我們把你關起來,關幾個鐘頭,不要讓你回飯店。」說到這裡,他咯咯笑了幾聲,聽起來很討厭。「要不是因為你一直想反抗,我們也不會動手。不過,那可能只是因為你太年輕了,年輕人總是比較按捺不住。我兒子保羅倒是跟你很像。」
「我後來才明白,我的思慮實在有欠周詳,沒有顧慮到妳的立場。」
「不,不能怪你。」說歸說,她似乎有點言不由衷。「這也不是他第一次發脾氣了。」
我差一點就脫口而出。此時此刻,我很本能地就想把整件事一五一十全部告訴她,然而,就在快要說出口那一剎那,我忽然警覺到我不能說。我忽然想到,我們兩個人的際遇,本質上是很不同的。如果有個印第安老女人預言你的未來,或是一個吉普賽裔的戲服管理員預言你的未來,那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如果有個人告訴你,他是從未來的年代來的,他要告訴你未來發生了什麼事,那可是相當駭人聽聞的。
現在,我不能再寫了。現在,我必須讓自己冷靜下來,讓內心的狂熱平靜下來——我必須準備一下今天晚上的演出了。這是上臺前最後的準備了。另外,我也需要休息一下。我已經叫人送一張邀請函過去給你,假如你沒有收到,可以去問一下櫃檯。我已經交代過他們,幫你在最前排留一個座位,其實,我又錯了。我不應該安排你坐在最前面。因為,等一下表演的時候,萬一看到你坐在下面,就算只是略微瞄到一眼,我一定會忘光所有的臺詞,甚至連臺步都會忘了怎麼走。
「告訴我好不好?讓我自己來判斷。」我請求她。
他開始惹毛我了。我開始覺得肝火上升了。「羅賓遜——」
「我想,妳該休息了吧?」他沉著嗓子對伊莉絲說,聲音在發抖。
不行,我不能再去想這些事情了。雖然我知道那已經是過去既成的事實,但對此刻的我來說,那是未來的黑暗面。那是有危險的。我必須盡可能放空自己的心思,別去想那些東西。這樣一來,我才不會比同時代的人知道更多這個時代的事。我心裡很清楚,這是唯一的辦法了。知道太多未來的事等於是自尋煩惱。但我又忽然想到,如果我「知道」自己會「發明」了什麼東西,結果發了大財,那就另當別論了。比如說,安全別針。
她這才跟我解釋,『郎中』是一種長長的、鮮黃色的糖果,裡面包著白餡,而『惡棍』和『郎中』很像,差別在於『惡棍』是方形的。聽了她的解釋,我忽然覺得自己很呆。「真不好意思。」我說。「我懂的東西實在太少了。」我心裡想,當然,除了妳和我的事情之外。
這時候,我轉頭一看,看到一群人正在騎腳踏車,有男有女。他們沿著飯店入口的大道騎向橘郡街。我忍不住笑出來,因為那幕景象實在太有趣、太迷人了。那些腳踏車都有一個大輪子,和卡車輪胎差不多大小,而另一個輪子卻小得像是兒童腳踏車。有些是大輪子在前面,有些是小輪子在前面。有趣就有趣在這裡。那麼,為什麼說很迷人呢?迷人之處就在於,每一輛腳踏車都是男女共騎。那些男人都穿著燈籠褲,有的戴著無簷軟帽,有的戴著圓頂禮帽。至於女人呢?有人穿著上衣和長裙,有人穿著毛衣,頭上戴的帽子看起來很像軟帽。女人都坐在前面,有幾個還會幫忙踩腳踏板。算一算總共有七對男女,他們零零散散地排成一列,從飯店那邊騎過來,邊騎邊談笑。「看起來好好玩。」我說。
這時候,我忽然轉頭看著伊莉絲。「妳今天晚上一定要離開嗎?」我問。
還好,那個店員沒有繼續在那張紙幣上做文章。他把我買的東西包起來,然後找錢給我。這時候,我發現,雖然買了那麼多東西,結果總共才只花了不到五塊美金。雖然我很緊張,但心裡還是頗感驚訝。一走出店門,我立刻左顧右盼,然後飛也似地沿著走廊走向樓梯。
「也可以說是巧合得不可思議。」她說。
「真他媽的王八蛋,他死定了。」我聽到傑克在我後面大叫,於是就轉頭看看他。他站在那裡搖晃了一下,手已經伸進口袋裡。
「你真的很善體人意。」她說。
而且,我也感覺得到,從今以後,我的心已經釋放了。然而,那種感覺好複雜,有時候,我好渴望告訴全世界,我好愛你,好愛你。可是,也有些時候,我卻又會很自私的想把那份感情深藏在心裡,不讓別人知道。但願你還受得了我內心的混亂。我會試著讓自己內心安定下來。我知道,從此以後,我的心再也不會像脫軌的行星一樣飄忽不定了,因為,我終於找到了我生命中的太陽。
「不會的。」我迫不及待地說。「一點都不複雜,伊莉絲。事情很簡單,那就是,我們是註定要相遇的。」
她伸手指向舞臺下面,告訴那個士官說:「她偷偷摸摸的跑來這裡,然後往那個方向跑掉了。」牧師愣在那裡說不出話來。
我走進那間交誼廳的時候,裡頭靜悄悄的,一片昏暗,然而我的心情卻是無比開朗。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想快快樂樂地吹口哨,打破沉默。不過,當我走到她房間門口的時候,忽然又有點猶豫。會不會太早了?如果我現在敲門,會不會打擾到她?她會不會生氣?我可不想吵醒她。然而,要是我等到大家都起床了,她媽媽和羅賓遜一定又會來阻撓。於是,我擡起手,握起拳頭,眼睛盯著號碼牌,盯了好一會兒,然後,我終於鼓起勇氣敲敲那扇黝黑的門板。
這時候,舞臺上的布幕忽然拉開!樂團又開始演奏了。我看看節目單,那首曲子叫做〈四月的夜晚,月光遍照〉。我盡量把句子寫得簡短一點,再加上速寫的符號,設法把我眼前看到的景象記下來。
「是我自己的問題。」她說。「劇團裡的其他成員都表現得很好。」
艾爾告訴我:「我們只是奉命,在火車離開之前,不要讓你回飯店。」
「這不是你的問題。」她說。「我氣的是羅賓遜的所作所為。他的行為愈來愈卑鄙了。」她說話的時候幾乎是咬牙切齒。那一剎那,我彷彿看到,她那內斂自制的外表底下,彷彿潛伏著一頭張牙舞爪的老虎——我必須承認,我看了有點驚訝。「我受不了他那種囂張無禮的姿態,但我最無法忍受的,是他干涉我的行動。」她低聲嘀咕著。
我的頭微微往後一仰,然後慢慢擡起手——很緩慢,很緩慢——雙手捧住她的臉,然後無比輕柔地讓她的臉輕輕往後仰。她凝視著我的眼睛,彷彿迫切想搜尋什麼,那種神色是如此的無助,如此的楚楚可憐,彷彿她心裡明白,無論她是否找得到答案,她都已經無法逃避,必須承受即將來臨的一切。
我在那邊站了好一會兒,俯視著底下遼闊的露天廣場,努力感受一八九六年的氣息,努力讓自己和那種氣息融合為一體。我愈來愈相信,時間旅行成功的關鍵,就在於你必須付出代價,遺忘自己原來的年代。而我,已經打算要盡可能遺忘「那一年」的一切了。
「不會,不會。我只是有點擔心你。」我伸出一根手指頭輕輕劃過她的臉頰,幫她擦掉淚水。這時候,她對我微微一笑。「來吧,我們進去吧,我拿一條毛巾幫你擦擦臉。」

他鬆開了我的手臂。「你知道我們打算怎麼料理你嗎?」他說。他的口氣不像在問問題。「我們準備帶你上船,把你載到海上,然後把船錨綁在你身上,然後把你丟到海裡去餵鯊魚。」
我猛吞了一口唾液,眼睛盯著他,不敢吭聲。後來,他呼吸慢慢緩和下來了,接著,他猛然伸出手,從地上抓起那捲繩子,然後把繩子抖開,跪下來,開始把繩子綑在我身上,面無表情。「我勸你最好不要再耍花樣。」他說。「剛剛你距離鬼門關只差半步了。我勸你最好不要再靠近了。」
相隔了七十五年的漫長歲月之後,此刻,我真的來到她身邊了。那種感受是如此真實而強烈。儘管我心裡明白不能輕舉妄動,但內心卻依然免不了飽受苦惱折磨。此刻,她正在做什麼呢?她正躺在溫暖舒服的被窩裡睡覺嗎?或者,有沒有可能,此刻她正站在窗前,凝視著窗外大雨滂沱的夜色,默默思念我?——我心裡確實抱著這樣的希望。雖然有點不切實際,然而,只要是人,誰不會抱著這種期望呢?
「有什麼好笑的嗎?」我不假思索就脫口而出,但一說出口我就後悔了。
接著,我們走到步道上,然後斜斜地越過飯店入口的大道,往海灘的方向走過去。一陣冷風迎面撲來,我忽然覺得清醒了一點。我猛吸了一口氣。「——別幹這種蠢事,柯利爾。」我迷迷糊糊聽到有人在講話。「那是很愚蠢的錯誤。」
「謝謝你,先生。」那位職員說。他把那本登記簿倒轉一百八十度,然後在上面寫下房間號碼和時間。350號房,九點十八分。分毫不差。我渾身顫抖,心裡暗暗驚呼。
他對伊莉絲說,大家都「戰戰兢兢」,懷著「無比的興奮」期待今天晚上的演出。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自己坐在那間熱得像烤箱一樣的地下室,翻閱那些字跡已經褪色的書信。那些信都是眼前這個人口述的,而且有一部分此刻根本就還沒有口述出來,因為時候還沒到。經驗證明,諸如此類矛盾難解的思緒只會導致我的心神更加混亂。於是,我努力撇開腦海中那些雜亂的思緒。
她沒有說話,於是我終於忍不住開口問她:「怎麼了?」
聽著她的話,兩種不同的感覺開始在我內心交戰。一方面,我很欣賞她的真知灼見。另一方面,我又隱約感覺到,她真是令人讚嘆。真沒想到,眼前我深愛的這個女人,思想竟然這麼有深度。當初,看著她那些發黃的照片,我怎麼可能看得出她是這麼有深度的人呢?此刻,我才深深感覺到,她具有一種我最仰慕的女性特質,心思細膩,面面俱到,卻又潛藏著一種開明的個人意識。聽著她說話,我完全被她迷住了。
接著,我在地上慢慢蠕動,一寸一寸地慢慢移動到門外去。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我的模樣看起來一定很像一隻大蟲。到了門外,我發現那扇門板本來是用一根木閂扣住,後來我用腳踹門,那根木閂就被我踹碎了。我忽然想到,假如那扇門被他們用鎖頭鎖住……我立刻就揮開那個念頭。我告訴自己,別再浪費時間了,別再讓那些無謂的恐懼盤據你的心思了。還有一堆真正可怕的事情正等著你去應付呢。這時候,我又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看起來,我身上能夠先掙脫的地方,是在右手附近。我右手使盡全力,掙扎著摸到一個繩結。那個繩結硬得跟一顆小石頭一樣。我扯了半天,那個繩結還是紋風不動——我的右手太痛了,根本使不上勁。本來我還想不透我右手怎麼會那麼痛,後來才想到,因為我用那隻手打了傑克。
我還來不及說話,她又先開口了。她擡起右手比了個手勢,顯得有點困惑。「當時,我根本就不知道我們會到這裡來試演《小牧師》。我們劇團是在好幾個月之後才受到邀請。而且,我一直都沒有想到,科羅納多島就是瑪莉所說的地方。」
即使是此刻,我們兩個在一起了,我卻依然有一種怪異的感覺。即使是此刻,我內心深處依然有一種疑惑,不知道你究竟是從哪裡來的。不過,我答應你,我不會問你這個問題。等你準備好了,你自然就會告訴我的,當然,對我來說,真正重要的是,你已經在我身邊了。從今以後,我完全相信,人世間真的奇蹟。
然而,由不得我不信,因為事情真的發生了——門打開了,那兩個傢伙架著我走到外面的門廊上。這時候,我忽然想到,為了和伊莉絲在一起,我千辛萬苦穿越了七十五年的時間,難道最後卻只能落得這樣的下場嗎?「不要!」我大喊了一聲,拚命掙扎,想掙脫左邊那個人的手。「你們不可以——」
「理查,我愛你。」她的頭往後一仰,然後,我開始吻她。我感覺得到她柔軟的嘴唇顫動著。接著,她突然往後一仰,伸手摸摸我的臉頰,那一剎那,她倒抽了一口氣,表情突然緊張起來。「你受傷了。」她叫了一聲。
凱文愣愣地看著那朵花。這時候,有個人忽然衝進來,一把抓起那朵花,然後又把它丟在地上。凱文大叫了一聲,不准碰那朵花!然後,他把花撿起來,插在領口,一步一步走出舞臺。接著,布幕拉上了。第一幕結束。
「你在說什麼?」艾爾問。
「如果你真想聽的話,」說著,她的頭略微歪了一下。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約翰.德魯書裡面所描寫的,她在舞臺上那種令人讚嘆的優雅儀態。「——她覺得你很像『郎中』很像『惡棍』。」
「他在意的是妳的前途。」我說。
「對不起。」我對她說。「那只是因為——」我到底該怎麼說呢?「——我已經把自己的感情徹底投入了。所以我實在很難——」
接著,我迫不及待地打開另一個信封。雖然我小心翼翼,唯恐弄破了封蠟戳印,但結果還是破了。那封信是她寫的。我不得不承認,她的文筆實在令人驚嘆。這麼優美的文筆是怎麼練出來的?要是我現在寫的這些東西被她看到,對她的眼睛真是莫大的侮辱。
一八八七年十二月。我想都不必想就知道她說的是哪一年。
但這樣一來,我先前讀過的那些和她有關的書,必定會受到嚴重的影響。只不過,我已經不怎麼擔心了。本來我很擔心會干擾到這個年代,但現在,我忽然覺得自己只是在杞人憂天,想想有點好笑。我甚至有一股衝動,很想把大門柱拆掉。現在我認為,歷史畢竟應該有某種程度的彈性。只不過,我對歷史所造成的影響應該不會太大,應該不至於到足以改變即將爆發的「布羅迪諾戰役」那樣的地步。
「真是壯觀。」我說。
這時候,她突然站起來,快步從沙發旁邊走開。「這樣太不公平了。」她邊走邊說。
我的意思是,兩種極端的人生態度可以互補,找到一個平衡點。一端是極度的熱情,一端是絕對的冷漠,在兩個極端之間,或許能夠找到一種足以拯救人類心靈的動力。
「像你這種人,我從前看多了。」他對我說。「我有的是辦法可以對付你們這種人,我會讓你們罪有應得。」
我沒有說話,默默坐在那裡讓她打量我。她似乎努力想分析我,想看穿我的心思,想了解我。然而,後來她還是沒有說話。這時候,我終於明白,她剛剛說的話只是一種期望,並沒有實際行動。
我回頭瞄了飯店一眼,心裡忽然驚慌起來。「幫個忙。」我說。「不要做這種事。」
我們兩個彷彿同時都想到了她媽媽爆炸的畫面,不由得笑起來。
她仔細打量著我的臉,那副表情彷彿一個女人忽然發現她的伴侶突然變成了白癡。我這個年紀的男人竟然不會刮鬍子?
「好甜蜜,真是感人肺腑。」傑克說。他那種同情的口氣充滿了嘲諷的意味。
「能不能告訴我,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她反問我。
那一剎那,我瞪大眼睛看著那把鑰匙,嚇得魂飛魄散,腦海中忽然一片空白。房間號碼竟然是420。我忽然又感到一陣迷惘。我本來以為自己已經完全融入了一八九六年的世界,然而,看著眼前那把鑰匙,那種融入的感覺彷彿瞬間又開始支離破碎。「呃……你確定是這把鑰匙嗎?」
我們開始沿著步道往前走。這時候,我眺望著遼闊的大海,眺望著蔚藍蒼茫的天際,眺望著連綿的白雲隨風緩緩飄向北方。正前方大約兩百公尺的地方,就是那棟屋頂高聳的博物館和澡堂。隔著窄窄的沙灘,對面就是船屋,兩邊由另一條木板步道連接著。正前方,一座巨大的鋼鐵突堤碼頭向右邊延伸,底下倒V型的支架支撐著黑黝黝的碼頭,橫跨海上。有幾個人站在碼頭上釣魚,算一算,總共是六男一女。海灘很窄,寬度大約還不到十公尺,看起來相當凌亂,到處都是海草、貝殼,甚至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看起來很像垃圾的東西。海灘上竟然有垃圾,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這時候,他注意到我的表情不一樣了,顯得有點困惑。真沒想到他會有這種反應。直到此刻,我才發現他是這麼敏感的人。我發脾氣,他覺得很正常,可是,我忽然露出那種可憐他的表情,他就搞不懂了。從某方面來看,我覺得他好像有點嚇到,因為,他又開口說話的時候,口氣已經沒有剛剛那麼強硬了。他說:「老兄,我會叫她離你遠一點。我說到做到。」
這時候,羅賓遜又大喊了一聲:「伊莉絲!我知道妳在裡面!」
我飛快地打開門,看到地毯上有兩個小信封,一個是白色的,一個是淡黃色的。我把信封撿起來,看看上面的字跡。兩個信封看起來都很乾淨,很平整,不過,那個淡黃色的信封上塗著淡綠色的封蠟,上面蓋了一個玫瑰花圖案的戳印。看到那個封蠟戳印,很容易令人聯想到這個年代的獨特韻味,而且心裡忽然很感動,因為我知道,那是她寫給我的。那一剎那,我站在那裡傻笑,簡直就像是一個心花怒放的小學生。
儘管她事先提醒過我,然而,當那富麗堂皇的景象呈現在我眼前時,我還是不由得愣住了。我想,我一定是目瞪口呆站在那裡,站了好一會兒。接著,我不自覺地驚呼了一聲:「哇!」這可一點都不像十九世紀的人的反應。
她出來了!她在跳舞!老天,她好美,好優雅!她那身打扮像極了吉普賽女郎。長髮披肩,一襲白袍,左肩上披著一條長長的、有流蘇的大圍巾,一直垂到那條黑裙的裙襬。另外,她腰上也繫著一條有流蘇的圍巾,彷彿穿著一條圍裙。她脖子上掛著一串深暗色的珠鍊。我忽然想到先前看過的那本書,書上用了一些字眼來形容她,是「天女下凡」,還是「搖曳生姿」?噢,就是這樣。
「你是哪一年生的?」他忽然打斷我的話。
我經過包廂座位區,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腳步,因為我忽然想到,不知道她會不會希望我躲起來。但我很快就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要是羅賓遜真的一路跟蹤我們,那麼,躲起來反而跳到黃河都洗不清了。更何況——我忽然怒從中來——他是什麼東西?我幹嘛要躲他?於是,我又開始往前走,走到伊莉絲身後。這時候,她把門打開了。
「好了,傑克。」那個老傢伙說。「別再嚇唬他了,恐怕時辰還沒到,他就要給你嚇得頭髮全白了。」
我已經恍恍惚惚,根本沒去注意他在說些什麼。我內心感到一陣絕望,不由得嚥了一口唾液。難道一切就這樣結束了嗎?難道我千里迢迢來到伊莉絲身邊,最後卻落得這樣的下場,被人殺害,慘死在海邊?難道我真的瞎了眼,居然如此低估羅賓遜?他最後對我說的那句話是,他有辦法「安排一下,讓我消失」。他確實辦得到,而且已經辦到了——短暫的相聚之後,我再也見不到伊莉絲了。先前看的那些書不可能會有機會改寫了,她往後的人生就會和那些書中所描述的一模一樣。而她在「科羅納多島的一段情」已經成為過去了。從此以後,我們再也見不到面了。一直要到一九五三年,在密蘇里州,在哥倫比亞那所學院的宴會上,她才會再見到十九歲的我,然後,幾個鐘頭之後,她就會離開人世。我穿越了無垠的時空,難道就是這樣的結果嗎——彷彿一個沒有盡頭的圓,一個哀傷的圓,一個永無止境的輪迴。我將一次又一次的回到過去,然後被人殺死,然後再出生,一直活到我回到過去的那一天,然後又被人殺死。一次又一次,永無止境。
我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無奈地嘆了口氣。「又來了。」我說。「你還是認為我想撈什麼好處。」我搖搖頭。「你就是搞不懂。你根本就是個睜眼瞎子,事實擺在眼前,你偏偏就是看不見。」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這時候,她忽然嘆了口氣,聲音聽起來很沮喪。看到她那副模樣,我心裡很痛苦。「又來了。」她說。「你為什麼要隱瞞我?為什麼不能告訴我你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有那麼神祕嗎?」

接著,她衝到我面前,跪下來。我們兩個人緊緊抱在一起,用盡全身的力氣抱在一起。「理查,噢,理查。」她輕聲細語地說:「我好愛你。」我把臉埋在她的頭髮裡,感受著那種輕柔芳香的溫暖氣息。她沒有走,她終於還是留下來等我。我拚命吻著她的頭髮,她的脖子。「噢,老天,伊莉絲。我還以為我已經失去妳了。」
走到側門門口,我推開門讓她先進去,然後跟在她後面進去。陰霾的雲間開始露出一絲陽光,空氣中開始感受到一絲暖意。我們沿著樓梯往下走,走著走著,我轉頭看看左邊,看到幾個中國工人。他們正在「戴爾瑪步道」上清掃枯黃的落葉和野草。有人懷裡捧著一堆草葉走到下面的海灘,那裡還有另外幾個工人正在燒草葉。

這時候,我發覺我們兩個忽然同時回頭看著飯店。我心裡愈來愈不安了。剛剛兩個人默默散步的時候,感覺氣氛很好。此刻,我很想說些什麼,讓那種感覺能夠再回來,只不過,我忽然覺得,不管我說什麼,只會導致氣氛更凝重。
接著,她又低下頭。「抱歉。」她說。「我又一直盯著你看了。真搞不懂我為什麼老是這樣。」她嘆了口氣。「其實,我倒是真的知道為什麼。」她說。「那是因為你的臉。」說著,她又擡起頭來看著我。「你長得很好看,可是,你的臉孔似乎還隱藏著某種東西。可是,那究竟是什麼?」
「你說什麼?」我輕輕叫了一聲,瞪大眼睛看著他。真沒想到一個人可以迷糊到這種地步,當時我竟然還搞不清楚狀況。
理查,我從來不曾和任何人有過感情上的牽扯。這件事,我已經告訴過你了,但此刻,寫這封信給你,我還是想再告訴你一次。過去,除了少女時代的浪漫幻想,從來沒有任何一個男人能夠讓我產生那種感覺,還好,我很高興我並沒有完全相信真的會這樣。至於現在,親愛的柯利爾先生,我已經開始發現,我從前真的是錯了。這一生,我的心只能交給一個男人,這是我的天性。像我這樣的女人,可能是天底下最快樂的女人,但也可能是最悲慘的女人。而此刻,我既是最快樂的女人,也是最悲慘的女人。你愛我,而我也感覺得到心中對你的感情正逐漸滋長。我覺得好快樂。
這些思緒在我腦海中纏繞著。這時候,我突然看到一個人從餐廳另一頭朝我走過來。我發覺桌子底下的兩條腿突然抽搐了一下,腿上的肌肉一陣緊縮。是羅賓遜。
她有點悲哀地嘆了口氣。「沒有用的。」她說。她默默凝視著我,看了好一會兒,然後把手伸到右邊,拉了一下檯燈的鍊子。燈泡亮起來那一剎那,我眨了一下眼睛。
我從鐵軌上跑過去,低頭看看自己,這才發覺自己全身髒兮兮,滿臉鬍碴。要是我就這樣跑進飯店的大廳,一定會被人攔下來,可是,我現在非得立刻見到她不可。我轉身跑向左邊,沿著戴爾瑪步道的斜坡往下跑,繞過飯店的轉角。此刻,飯店看起來感覺很巨大。我感覺飯店白色的外牆在我右邊向後飛逝。我聽得到牆面迴盪著我的腳步聲。我喘得很厲害,感覺呼吸很灼熱,肺部一陣刺痛。我聽到腦海中有一個聲音對我說:不要停,她就在飯店裡,繼續跑,快到了,繼續跑。我喘得太厲害了,腳步開始慢下來。後來,我終於來到南邊的階梯。我扶著欄杆,一步一步往上爬。不久之前,我們才一起走過這道階梯,但感覺上卻彷彿已經隔了一整個世紀。不久之前,我們在海灘上初次相見,但感覺上卻彷彿已經隔了百萬年。那個聲音一直對我說:她就在裡面,趕快跑,她就在裡面。
說到這裡,他就沒有再往下說了。我心裡有點納悶,為什麼羅賓遜這麼小心翼翼,再三交代不能傷到我?我一直以為他巴不得要我的命。難道我真的看錯他了嗎?我忽然覺得很厭煩,懶得再去想那些了。是死是活,有什麼差別嗎?失去了伊莉絲,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呢?沒錯,那些書裡提到,她後來並沒有走,一直留在飯店裡,只不過,那些書真的靠得住嗎?整個劇團的人都走了,只剩下她一個人留在那邊,有可能嗎?她媽媽和羅賓遜把她一個人丟在飯店裡,有可能嗎?羅賓遜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們拆散,結果卻沒有帶她一起走,有可能嗎?
這時候,兩個男人從我們旁邊走過去,邊走邊批評亂七八糟的海灘。那一剎那,凝重的氣氛似乎也變得比較舒緩了。我聽到他們說,那是垃圾。飯店的垃圾船到外海去丟棄的時候,跑得不夠遠,老是沒有超越海流「平衡點」,所以,那些「拋棄物」才又會漂回來,「玷污了海灘」。
我最好不要再想這些東西了,否則的話——
她深深嘆了一口氣,彷彿很疲倦,然後搖搖頭慢慢地說:「我不懂自己為什麼會做這種事。」她說。她的口氣聽起來很痛苦。「我這輩子從來沒有做過像這樣的事。甚至就算只有一丁點類似的事,我都沒做過。」
「求求你,不要。」我不由自主地嘶啞著聲音哀求他。這輩子我從來沒有見過那種裹著皮革的鉛頭棍。那東西看起來很醜惡,很嚇人。
「我昨天晚上玩了一場驚心動魄的追逐遊戲。」我開口的時候,努力裝出愉快的表情。
「這傢伙自以為了不起,竟敢咒罵我,我怎能這樣就放過他?」傑克忿忿不平地嘀咕著。
「你在跟蹤我嗎?」她質問他。「現在不是討論這個的時候。」他回答,口氣很強硬。
我疲倦地點點頭。「嗯—嗯。」

他若有所思的凝視著我,只不過,他的眼神和伊莉絲完全不同。伊莉絲凝視著我的時候,眼神中毫無保留的流露出好奇,而羅賓遜看著我的時候,眼神冷冷的,而且充滿狐疑。「我想搞清楚,你究竟是誰。」他說。「另外,我還想搞清楚,你究竟有什麼企圖。」
戲演到哪裡了?對了,我剛剛忘了提到,她戴著一頂軟呢帽,身上披著一件長長的斗篷。有人在追她。她哀求牧師說,救救我。牧師大吼了一聲,滾!接著,兩名士兵上場了。
「小夥子,我們只是去散散步。」那個老傢伙忽然插嘴說。
她猶豫了一下,然後點點頭說:「我去換衣服。」她答應了。我很想感受一下那種勝利的喜悅,但理智卻告訴我別高興得太早。我看著她走到客廳的另一頭,看著她走進房間,看著她關上門。
而此刻,就在我寫下這www.hetubook.com.com些文字的當下,古斯塔夫.馬勒還在維也納擔任「皇家歌劇院」的指揮。
這時候,我感覺到艾爾那隻大手抓住我西裝外套的衣襬,然後,我整個人又被他拖回小屋子裡去,摔倒在地上。我的左手臂被身體壓在下面,不小心扭到了,我痛得大叫起來。「柯利爾,你就是學不乖,是不是?」艾爾火大了,對我大吼。
「你去外面等。」艾爾對他說。
我從他手中接過那枝筆,然後低頭看看住房登記簿。那一剎那,我內心又開始激盪起來,那種感覺就像剛剛和巴卡克握手的時候一樣。此刻,當我簽下自己的名字,那字跡是如此清晰,然而,有一天,在另一個時空,在那間熱得像烤箱一樣的地下室裡,我會再度看到自己的簽名,只不過,那個時候,字跡已經變得模糊難辨,而且覆蓋著厚厚的灰塵。
「你錯了,該死的是你!」他說。這時候,我看到他右手伸進口袋裡,忽然全身發冷。我心裡想,死定了。
「很抱歉,伊莉絲,沒想到會讓妳為難。」我說。
我走下樓梯的時候,忽然發現整間飯店靜得異乎尋常,聽不到隆隆的車聲,也聽不到飛機降落的噪音。除了遠處的海邊傳來隱隱約約的浪濤聲,整間飯店裡靜悄悄的,聽不到半點聲音。不過,正是因為太安靜了,我每走一步,響亮的腳步聲立刻四處迴盪。
我告訴她,昨天晚上我如何如何追逐羅賓遜,她笑得更燦爛了。「真對不起。」她說。「我早該想到他會幹這種勾當。」
「沒問題,先生。」我聽到他的聲音在走廊迴盪。我有點好奇,不知道他心裡會怎麼想。科羅納多島大飯店的客人竟然只有一套西裝?老天保佑。
走出房間的時候,我不知道當時是幾點了,不過我很確定,絕對還不到下午一點,說不定還不到中午。我走出門口,走到後門廊上。
他們又繼續說,說了好多。到底還要多久她才會上臺?我已經開始有點不耐煩了——

後來,我終於走到那條木板步道了。我喘得很厲害,兩條腿幾乎已經快要擡不起來了。雖然我並不想停下腳步,但還是不得不停下來。這時候,一種奇怪的感覺開始若隱若現。那是一種失去方向的感覺,隨著我的呼吸一次又一次浮現出來,然後一閃而逝。那種感覺持續不斷地侵擾我,於是,為了抗拒那種感覺,我拚命想搞清楚自己為什麼會有那種感覺。我忽然想到,我一定是因為先前的經歷受到驚嚇,所以才會產生那種感覺。等我回到伊莉絲身邊之後,那種感覺就會消失了。她的愛就像錨一樣,讓我能夠停靠在這個時空。
不過,出乎我意料之外,他不但沒有生氣,反而對著我冷笑。「柯利爾,你的演技實在太差了。」他說。「不過,至少我可以確定,你不是那種找不到飯吃,只好到處撈點好處的三流演員。」
「煩心?」她忽然輕笑了一聲,好像在苦笑。「你覺得我煩心的事情還不夠多嗎?」
「我做夢都沒想到,你會來到我身邊。」她說話的口氣彷彿不敢相信這是真的。我對她微微一笑。
話說到一半,我忽然聽到一聲慘叫——是我自己的慘叫。那個老傢伙在我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打到我的胃。我整個人立刻彎下去,倒在他身上,感覺一陣劇痛從腹部蔓延到胸口,感覺眼前一黑。我全身都癱軟了,感覺自己好像被他們拖著走下階梯。那一剎那,我模模糊糊感覺得到有人從我們旁邊經過,我想喊救命,可是發覺自己幾乎是氣若游絲,根本喊不出聲音。
我忽然又感到一陣茫然。那本書上明明寫著,馬勒是她最喜歡的作曲家,可是她卻說她沒有聽說過馬勒?這怎麼可能呢?我真是一頭霧水了。不過,後來我忽然想到,說不定正是因為我的介紹,所以後來她才會愛上馬勒的音樂。如果是這樣的話,那是不是意味著,我們會有更多的時間在一起?還是說,此刻我提到馬勒的名字之後,日後她就會自己愛上馬勒的音樂,已經不需要我再多做介紹了。會是這樣嗎?
「排演還順利嗎?」我問她。
「我們可以到外面去。」我說。老天,此刻我是多麼渴望狠狠揍他一頓!這輩子我還沒有見過一個人有辦法讓我痛恨到這種地步。
我轉頭看看四周,發現觀眾已經陸陸續續擠進了大會堂。舞臺上方有一個窄窄的包廂樓臺,一看就知道從來沒有人上去過。此刻,我卻看到有個女人坐在那裡,手上還拿著一個看歌劇用的小望遠鏡,湊在眼睛前面。接著,我看到一個男人從西裝外套口袋裡掏出一個小酒瓶,偷偷摸摸啜了一口,然後又趕快塞回去,緊張兮兮的扯了一下鬍子。看到這一幕,我不由得笑起來。我想,也許我應該先不要寫了。
我感覺有人按住我的肩膀,立刻就睜開了眼睛。我看到伊莉絲站在我後面,頭髮散亂,衣服都扯破了。我嚇了一大跳,連忙問她:「噢,老天,怎麼回事?」
「被人帶走?」
後來,我又接連睡了好幾個鐘頭,而且,頭都不會痛。
我來到大廳,轉頭看看四周,卻看不到羅賓遜的人影。大廳裡人來人往,我在人群中穿梭,到處找他,心裡想,說不定他在哪個角落等我。我左顧右盼,尋找他的蹤影。這時候,我旁邊忽然冒出兩個彪形大漢,兩人一左一右把我架住。回想起來,當時我怎麼會那麼不長眼,竟然沒有想到,那張紙條根本就是個陷阱。其中一個人開口問我:「你是柯利爾嗎?」開口說話那個人看起來年紀稍微大一點,露出滿口被香菸燻黃的大暴牙,滿臉絡腮鬍。
「我說,我們要把你帶到那裡去碎屍萬段,然後丟到古井裡。」
「難道你不知道『郎中』和『惡棍』是什麼嗎?」她問。
「還好,因為我的演藝事業很成功,所以我才能夠倖免,沒有淪落到那種悲慘的命運——然而,我還是為此付出了代價,得不到最基本的尊重。男人對演藝圈的女人都深具戒心,因為我們的成就威脅到他們的世界。就算我們的成就得到他們的讚賞,那也只能侷限在他們的價值標準下。那些評論家提到女演員的時候,通常都只強調她們的美貌和魅力,卻絕口不提她們詮釋角色的才華。當然,除非那位女演員已經很老了,風華不再了,否則,那些批評家是不會去談論她的演技的。」
「你錯了,傑克。」艾爾有點不耐煩地說。「你應該很清楚,我從來不殺人的。」
「後來,」她回答說,「我發覺這件事實在太複雜了,我怎麼也想不透。」
我剛剛才睡醒,頭髮一撮撮翹得亂七八糟,而且衣衫不整,手上還抓著兩個信封,看起來一定很嚇人。不過,他看到我這副模樣,嘴裡倒是沒有說什麼。我問他現在幾點了,他立刻把手伸進口袋裡,掏出懷錶,打開蓋子,然後告訴我,現在是六點十三分二十二秒。看起來,那人可真是一絲不苟。
「他的姿態確實高了點,好像他自以為是國王。」我說。我想緩頰一下。
接著,狄夏特回過神來,又開口對那個士官說:「長官,我要——」
看看他的表情。她告訴他,剛剛他吹了號角,就是給叛軍的警報。他氣壞了,把號角往地上一砸,開始去追貝比。然後,兩個人慢慢跑到後臺去了。
雜貨店的位置,我記得本來是一家房地產公司。我在門口等了大約六分鐘之後,雜貨店才開門營業。那幾分鐘裡,好幾個在廚房打工的中國人從我旁邊經過,邊走邊說著中國話。後來,雜貨店的店員終於來了。他先開了鎖,然後把門打開。他個子矮矮的,一頭黑髮,身上穿著一件襯衫。那件襯衫的高領一看就知道是透明膠片製的。此外,他打著一條窄窄的黑領帶,外面套著一件回教式的白色高領外套,鈕釦一路扣到領口,翻領窄窄的。他臉上有一片剛冒出來的鬍碴,嘴唇上方黑黑的,看起來不像是鬍鬚,反而比較像是被煤灰弄髒了。後來我仔細一看,才發覺他真的好年輕。
「我叫理查.柯利爾。」我告訴他。「我沒有什麼企圖。我只是剛好——」
「我當然尊重妳的意思。」我說。
接著,她突然把額頭抵在我的胸口,呢喃著對我說:「理查,這輩子我只懂得演戲。我從小就開始演戲,我一直以為,這輩子只有戲劇是屬於我的,如果我全心全意投入舞臺,那麼,我自然而然就會擁有人生其他的一切。如果無法擁有,那就意味著,人生其他的事物並不重要。然而,那些很重要,很重要,我心裡明白,除了戲劇,人生還有其他很重要的東西。此刻,我心裡卻有一股強烈的渴求,渴望拋棄自我——該怎麼說呢?——拋棄權力?拋棄意志?拋棄榮華富貴?我忽然很渴望拋棄這輩子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一切。此刻,和你在一起,我好希望自己只是一個軟弱的小女人,我好希望把自己徹底奉獻給你,讓你保護我。多年來,有一個從前的我盤踞在我心裡,囚禁在我心裡,因為我以為那是她希望的。如今,我要把她釋放出來。理查,我要讓她離開我了,我要你保護她。」
所以,我不能給她太多的壓力。
「妳一定可以的。」我告訴她。「我會在底下欣賞妳的演出。」
「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卻沒辦法用那樣的態度來對待你。我覺得,我彷彿陷入一種神祕現象,而且根本無法抗拒。那種神祕現象令我感到很不安,我無法形容。然而,不知道為什麼,我就是沒辦法躲開你。」這時候,她微微一笑,笑得有點淒涼。「你能夠體會我的感覺嗎?你會不會覺得我在胡言亂語?」
我迫不及待走出房間。我關上門的時候,心裡想,羅賓遜睡得跟死人一樣,應該聽不見關門聲。關上門之後,我看到房間的門牌上寫著472。接著,我轉向左邊,走到邊廊的盡頭,然後又向左轉,然而,我很快就發現我走錯了方向,立刻掉頭往回走。
我每吸一口氣,胸口就是一陣劇痛,然後感到眼前一嘿。過了一會兒,我已經累得喘不過氣來,只好停下來休息。我告訴自己,放輕鬆,放輕鬆。只是,那種口氣已經不是命令,反而比較像是在哀求。我拚命調整自己的呼吸,想辦法讓自己的呼吸和緩下來。我告訴自己,那齣戲很長,總共有四幕,換句話說,劇團得花很多時間拆除舞臺上的佈景道具,裝上火車。更何況,就算他們真的把東西都裝上車了,伊莉絲還是會想辦法拖延時間。那是有可能的。我寧願相信真是如此。沒有——
那一剎那,我吁了一大口氣,聲音好像太大了點。那位職員瞪了他的同事一眼,好像有點不太高興,然後又轉過頭來瞄了我一眼。我被他看得渾身發毛。接著,他轉身走回鑰匙櫃那邊,重新拿了一把鑰匙。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無論我面對什麼狀況,只要牽涉到時間旅行,我是多麼的脆弱無助。我不知道那種脆弱無助的狀態會持續多久,但我知道,此時此刻,我脆弱得不堪一擊——眼前的狀態具有潛在致命的威脅。
這時候,比較年輕的那傢伙忽然湊近我,右手插|進西裝外套的口袋裡。我感覺得到他口袋裡好像有什麼東西頂著我的腰。那一剎那,我嚇得倒抽了一口氣。「柯利爾,你要是敢出聲,你馬上就沒命。」他說。
我忽然伸手拉住她的手,緊緊握住。「請原諒我。」我說。「我剛剛才跟妳說不會給妳壓力,可是我卻馬上就在給妳壓力了。」話才剛說完,我忽然又感到一絲不安,因為我忽然想到,她可能不知道「壓力」這個字眼是什麼意思。
老天。
我愣愣地看著她那柔美的側影,等著她繼續說。可是她卻沒有再繼續往下說。於是我就追問她:「那麼,第二部分呢?」
「你說得太好了。」我說。「我當然不會佔她的便宜,不過,就算我會,那也不干你的事。」
我的手抖得好厲害,幾乎連筆都快要握不住了。
接著,我們走出電梯,來到三樓。服務生帶著我繞過陽臺,走到飯店後面靠海的那一邊。(我忘了提到,這個服務生就像我遇到的第一個服務生一樣,年紀也不小了。)我看到兩隻扇尾鴿沿著外圍的樓梯爬上四樓,每一步都留下髒兮兮的小爪印。這時候,我忽然想到,服務生曾經說過,這些鴿子都是女傭養的,而那些鴿子老是把飯店搞得髒兮兮的,巴卡克先生早就已經「暴跳如雷」。
等一下,我即將目睹美國舞臺劇史上一位永垂不朽的偉大演員,即將親眼看到她的演出。光想到這個,我就興奮得不能自已。就算此時她還沒有達到演藝生涯的巔峰狀態,我相信,她在舞臺上一定已經是光芒四射了。我又想到,剛剛我收到一封情意綿綿的信,而且,那封信最後面還寫了「我愛你」,而寫那封信的人,就是這位偉大的女演員。想到這裡,我忽然感到整個人被一陣狂喜淹沒了,差一點就忍不住想放聲大喊。原來,不光只是我愛她,原來,她也愛我。一方面,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想抓住每一個從我旁邊經過的人,掐住他們的衣領,告訴他們,我和伊莉絲相愛了。但另一方面,我又想把這份感情偷偷藏在心裡,小心保護。
「謝謝你們。」她回答說。那一剎那,我心裡忽然更沉重了,因為,我愛上了一個「知名的美國女明星」。
她笑得更燦爛了,然後又緊緊抓住我的手臂。接著,她彷彿壓抑不了內心的興奮,忽然轉頭看著前面,大叫了一聲:「噢!就是這種感覺!」
那兩行字下面是角色演員表,上面列了幾個劇中人物的名字,比如說,凱文.狄夏特、林朵爾公爵、哈勒威爾隊長。第四個名字是貝比小姐,也就是林朵爾公爵的女兒。那個名字後面有一條虛線,連接到那一頁右邊的另一個名字:伊莉絲.麥肯娜。一看到那個名字,我立刻就想到,馬上就會看到她的表演了。那一剎那,我激動得渾身顫抖。
有那麼一會兒,我忽然有一股瘋狂的衝動,想叫他給我一間房間,馬上登記住房。我有辦法找到房間嗎?或者,冥冥中自有天意,現在仍舊找不到房間?後來,我還是決定,暫時先不要冒險觸犯天威。於是,我跟他說了聲謝謝,然後就轉身走向樓梯間。
接著,她又開口說話了,從她的聲音,我聽得出她內心的掙扎。「我的理智告訴我,昨天晚上在海灘上,我們只是萍水相逢。」她說。「在那一刻之前,我們兩個素昧平生。我的理智告訴我,我為你所做的一切,我對你的態度,實在毫無道理。毫無道理可言。」說到這裡,她忽然沉默下來,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我們兩個就這樣默默坐在那裡,不知道過了多久,後來,她又說了一句。說話的時候頭都沒擡起來。「但我還是做了。」
這時候,她忽然轉頭看著我,眼神彷彿在怪我,不過,還好那種責怪的眼神有點像是在撒嬌。「從那一刻起,我的行為舉止就開始變得有點怪異。」她告訴我。「昨天排演的時候,簡直是慘不忍睹。」這時候,我忽然想到羅賓遜昨天晚上說的話。「我一再的忘詞,一直走錯臺步——一塌糊塗,沒有一樣是做對的。這輩子我從來沒有這樣過。從來沒有。」她搖搖頭說。「可是真的就發生了。什麼事都不對勁了。我滿腦子都在想,現在是十一月,這裡有海灘,而且,有人告訴我,就在這個時間,就在這個地方,我會遇見一個男人。而且,不是只有一個人這樣說,而是有兩個人都對我說過同樣的話。這輩子我從來沒有想過要遇見一個男人。我的意思是——」
「理查!」
我們從一張桌子旁邊經過的時候,那個矮矮壯壯的男人忽然跳起來,握住伊莉絲的手,然後用一種誇張的動作吻了一下。我注意到他那頭金髮實在亂得可以。我猜,他鐵定是個演員。伊莉絲介紹我們兩個認識。他叫傑普森先生。他邀我們和他同桌一起吃早餐,我們婉謝了。從我們握手寒暄一直到我和伊莉絲轉身走開,這位傑普森先生不斷地打量我,臉上那種小心翼翼而又好奇的神情表露無遺,毫不遮掩。
「我正在寫一本書。」話一說出口,我忽然有點緊張,然後又漸漸放鬆下來。告訴她這件事,應該不至於會有什麼危險的。
這時候,他突然抓住我的右手臂,手指像鐵箍般掐得好緊,我痛震抽了一口涼氣。「我們去散散步。」他說。
我不知道那一剎那我為什麼會如此魂飛魄散。我已經來到一八九六年的世界,而且,下午一點鐘,我就要和伊莉絲見面了。儘管還有許多難關需要克服,不過,至少我們之間的關係已經開始如我所期望的那樣漸入佳境。只不過,此刻,房間的號碼忽然和原先預期的不一樣,實在太令人驚駭了。我陷入無比的恐懼,腦海中一片空白。「你確定是這把鑰匙沒錯嗎?」我又問了一次。我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大聲了,而且聲音在發抖。
「為什麼?」她問。她用一種質問的眼神看著我,口氣也充滿了質疑。
「我想說的是,就因為我是一個女人,尤其,就因為我是一個女演員,所以,這些年來,我封鎖了自己的心,佈下天羅地網般的障礙,保護自己的感情,以免男人的意識形態干擾到我。而我的財富也導致這個障礙更難突破,因為,每當有男人想追求我的時候,我的疑心病就會更重。所以,希望你能夠了解,無論如何一定要了解,我能夠這樣對待你,已經是一種奇蹟了。跟我從前的作風比起來,我的觀念已經徹底改變了。而且,我簡直無法想像,我會對你說這些話。那已經不是奇蹟能夠形容的了。」
一走到桌子旁邊,他根本沒有徵求我的同意就逕自拉出一張椅子,在我對面坐下來。他面無表情,我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或者,究竟想幹什麼。「請問你……?」我終於開口了。這時候,我已經想好要怎麼應付他了。也許等一下我們兩個只是談一談,那就沒事。萬一他突然從口袋裡掏出一把槍,那麼,我就會立刻把那盤清燉肉湯砸到他臉上去。老實說,我的知識有限,不知道一八九六年這個年代的人是怎麼決鬥的。
我設法驅散腦海中惱人的思緒,低頭看著登記簿。那一頁的最後一個名字是:詹克斯法官夫婦,舊金山。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要是我不立刻簽名,可能還是會錯過那個時間點。一想到這裡,我的手忽然開始發抖。那是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此刻,我站在這裡,如果沒有馬上簽名,很可能轉瞬間整個世界就會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我忽然想到「牽一髮而動全身」這句話。
我來到了後門廊的門口,使盡全力推開門,一邊推一邊呻|吟。接著,我一個箭步衝進去,朝側邊的走廊跑過去。她就在裡面,在她的房間裡等我。那本書就是這樣寫的。我的鞋子踩在木板地面上,砰砰的聲響迴盪著。這時候,我忽然感覺周遭的一切開始變模糊了。「現在是一八九六年十一月。」我萬分緊張地嘀咕著。「現在是一八九六年十一月。」接著,我轉了個彎,來到露天廣場,沿著步道往前跑。我告訴自己,她就在裡面。剛剛四周之所以會模糊起來,是因為眼淚在我眼睛裡打轉。後來,有一滴眼淚沿著臉頰滑下來,我才知道自己已經淚眼盈眶了。「她就在裡面。」我告訴自己。「就在裡面。」接著,我轉了個彎跑進交誼廳。當我走到她房間門口時,我已經開始搖搖晃晃了。我整個人靠在門板上,一邊敲著門,一邊叫:「伊莉絲!」

接著,我們又走進飯店內的走廊,這時候,我看到一間客房門口的地上丟著一份報紙。報紙好像已經有人看過了,被丟在外面。於是,我彎腰把報紙撿起來。服務生一直瞄我,不過我假裝沒看到。這又是「記憶幻覺」了(用這個字眼感覺很奇怪,因為那個記憶是屬於未來的)。那份報紙正是《聖地牙哥聯合報》。
「反正他死定了。我最後還是要宰了他。」傑克說。
「他為什麼要住到那麼高的樓層呢?」我問。
我覺得她一定感覺到我的失落了。或者說,她至少應該察覺到自己對我太嚴厲了。所以,她的態度有點軟化,口氣也比較溫和了。她說:「你別難過。我說的不是你。我的意思並不是說我不——不喜歡你。老實說,我顯然很喜歡你。」
我絞盡腦汁,一直在想有什麼辦法可以再見到她。顯然她現在需要好好休息,可是,接下來呢?她有安排我進場去看她演出嗎?說不定沒有。說不定我走到大會堂門口,結果卻進不去。光是想像那種畫面,我就不寒而慄。那是有可能的。
我走進那家服飾店,飛也似地買了一套內衣褲,幾雙襪子。最後,我在臨出門那一剎那又多買了一件白襯衫,然後把那張十塊美金的金元券掏出來放在櫃檯上。
「很抱歉,羅賓遜先生。」我說。
接著,林朵爾公爵和隊長上場了。扮演林朵爾公爵那個演員,就是早上在餐廳吃早餐時碰見的那個人。他是不是叫傑普森?想不起來了。他們兩個看向廣場上的群眾(不在舞臺上),看到牧師正在勸那些群眾,叫他們把武器放下來。有一個吉普賽女人正在鼓動群眾,叫他們戰鬥。哈勒威爾向林朵爾擔保,天黑之前,他一定會把那個女人抓到牢裡關起來。我心裡想,不太可能吧。
「老天,不會吧。」我輕輕叫了一聲。難不成門被他們鎖起來了?我不敢置信地看著門板。我很可能會被困在這間小木屋裡好幾天。想到這個,我不由得一陣抽搐,渾身發抖。老天,我很有可能會渴死在裡面。我忽然感到一陣恐懼淹沒了我。這不可能是真的,我一定是在做惡夢。我一定很快就會醒過來的。可惜,我只不過是在自我安慰,因為我心裡很清楚,我現在清醒得很,根本不是在做夢。
她一路跳著舞,慢慢跳到幕後去,邊跳邊朝著小牧師送了個飛吻。這樣就結束了嗎?不,當然不可能,她可是女主角。不過,看不到她,忽然有一種失落感。少了她,舞臺上忽然變得很空虛。
接著,他轉回來看著我,氣喘吁吁的說:「小子,你真的很難搞,真他媽的難搞。」
我們往前走了大約七十公尺,然後停住腳步,靠在步道的欄杆邊,欣賞海上洶湧的浪濤。清新的海風感覺有點涼颼颼的,颳起細細的浪花,打在我們臉上,感覺有點冷冽。
「他的時辰已經到了。」傑克說。
接著,我聽到羅賓遜打鼾的聲音。他那如雷的鼾聲彷彿在跟雨聲一爭高下。我轉頭過去看看他睡的那張床。他已經睡著了,可是電燈卻沒有關。他整個人仰面朝天攤在床上,身上的衣服都沒脫,乍看之下彷彿一具屍體,張開一張血盆大口,鼾聲如雷,簡直像是一頭美洲豹在咆哮。原先叼在嘴角那根雪茄已經掉到枕頭上了。還好他睡著的時候雪茄沒點燃。千辛萬苦回到一八九六年,結果卻死於飯店的大火,那可真是太諷刺了。
聽了她的話,我想必不自覺地目瞪口呆愣在那裡。她在取笑我嗎?一想到這個,我忽然害怕起來。
我從飯店的側門衝進去,沿著樓梯跑到停車場,尋找他們的蹤影。不對,我忽然想到,怎麼可能會有停車場呢?我看到人行道上面有好幾隻白老鼠,於是就從牠們身上跳過去。後來,我終於看到他們了。羅賓遜在海灘上追逐伊莉絲!「羅賓遜!要是你傷到她,你會被天打雷劈!」我大吼著。要是他真敢碰她一根汗毛,我一定宰了他。
我再三向他道謝,然後走回房間。時間還很充裕,可以梳洗一下,吃頓飯,然後再去看戲。我關上門,坐到床邊,先打開那個白色的信封。我想把伊莉絲的信留到後面慢慢看。
「老天,你的臉怎麼搞的?」她一臉驚駭地問我。
「狗屁狗屁。」傑克說。
「也許吧。」艾爾說。「我們走吧。」聽到他的話,我背脊忽然竄起一股寒意,因為我知道,他們是說真的,不光只是在恐嚇我。要是他決定要殺我,我就死定了,就這麼簡單。
我忽然陷入一陣困惑。那種困惑令我很不自在。於是,我把腦海中那些雜亂的思緒全部撇開,然後沿著外圍的樓梯往下走,越過那片濕答答的露天廣場,一路上經過花圃,經過白色的長椅,經過拱門底下,穿越高大寬厚的樹籬,經過水幕飛舞的噴泉。噴泉中央有一個裸女的雕像,手裡扶著一個水罐,頂在頭上。這時候,有一隻黃絲雀從我身邊飛掠而過,然後消失在樹叢中。我經過一棵橄欖樹的時候,感覺到樹上好像有什麼動靜,於是就擡頭一看,看到下層的樹枝上有兩隻羽毛鮮豔的鸚鵡。那兩隻鸚鵡正在啄理自己的羽毛。此刻,我心中忽然湧出一陣喜悅,不自覺地對牠們微微一笑,對這個新世界微微一笑。昨天晚上好好睡了一覺,而且頭也不痛了,而此刻,我就要去見伊莉絲了!
「好了。」我說:「我懂你的意思了。」
「因為這樣妳才會接納我。」我說。「而且,我真的相信我們是命中註定要相遇的。只不過,我不知道妳一直在等待著我。」
接著,我忽然想到,我竟然能夠睡得著。自從我回到一八九六年之後,昨天晚上是我第一次睡著。這段時間以來,我一直努力保持意識清醒,隨時注意自己的身體狀況。此刻,我發覺自己除了輕微的頭痛之外,身體狀況一切正常。我閉上眼睛,暗暗感謝上天,感謝那神祕的力量眷顧了我,無論那是什麼樣的力量。實在很難形容此刻那種激動的心情。除非你跟我一樣,也有類似的經驗,否則你是不可能體會得到我的心情。從前的心情,此刻的心情。昨天早上,儘管我已經來到另一個年代,可是當我醒過來的時候,眼睛還是一樣看不見,頭痛欲裂,症狀和先前十分類似。
那個信封裡有一張白色的卡片,大約十二公分長,十公分寬,上面印了一行字:科羅納多島大飯店隆重邀請,歡迎蒞臨觀賞。(底下的字是手寫的)一八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晚上八點三十分。再底下又是另一行手寫的字:大會堂——小牧師——伊莉絲.麥肯娜小姐領銜主演。我不由自主地笑了起來,心裡充滿感激。這封邀請函是她送來給我的。
他們在講話。她的聲音聽起來好悅耳,宛若樂器清脆悠揚的旋律。他們在說什麼?噢,他知道她是誰。他說他見過她,因為當年他曾經在林朵爾的城堡裡抓地鼠。抓地鼠?我一定是聽錯了。
此刻,我換上全新的內衣褲,坐在床邊瀏覽著那份《聖地牙哥聯合報》。老實說,這副模樣實在不怎麼高雅。那是昨天的報紙(我的昨天),不過,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某一天。
我忽然想到,根據我這兩天的觀察,一八九六年這個年代,不管什麼大大小小的事情,大家似乎都看得很嚴肅。無論是談到政治或愛國主義。無論是談到家庭或家人。無論是談到生意或工作,每個人都是正經八百。那不光只是茶餘飯後的話題,而是一種很堅定的信念,足以激起內心強烈的感情。
後來,腦海中那種暈眩的感覺慢慢消退了,我又開始貼在基座的邊緣摩擦繩子。大概過了一分鐘,身上的繩圈已經快要被磨爛了,於是,我把繩圈撐開,讓繩圈慢慢滑到屁股底下,然後滑到腳踝。最後,我的腳從地上那堆繩圈裡跨出來。我終於自由了。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發覺自己已經滿頭大汗,汗水沿著脖子往下流。我從口袋裡掏出手帕,抹抹自己的臉,然後又深深吸了一口氣,轉頭看著飯店的方向。
這時候,她臉上又露出那種神情了,彷彿想從我的表情看透我的心思。我知道她心裡有什麼疑惑,我也知道她拚命想解開心裡的疑惑,不過,我不知道她的疑惑已經放在心裡多久了。似乎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我感覺得到,對她來說,這是一種關鍵時刻,只要我一開口說話,就會破壞眼前的神祕時刻。於是,我什麼都沒有再多說。
「你很快就會笑不出來了。」那老傢伙說。一聽到他的話,我真的忽然笑不出來了。我瞪大眼睛看著他。他呼吸的時候散發出一股威士忌酒的味道。
門上的牌子寫著「早餐廳」。我們走進那道拱門之後,一個矮矮小小、西裝筆挺的男人引導我們到座位上。
後來,她臉上那種表情消失了。她轉頭看看露天廣場,然後又轉過頭來看著我。「我們在那裡碰面好不好?」她問。「噴泉旁邊好不好?」
「而且永遠出不去了。」傑克冷冷地說。我嚇了一跳,瞪大眼睛看著他。
她的笑容忽然僵住了,臉色一沉。「他是該負點責任。」她承認了。
「你不相信嗎?」他語帶挑釁的說。「你以為我在跟你開玩笑嗎?」
「不好意思,您是說……?」
我一次又一次去扯那個繩結,可惜根本就是白費力氣。接著,我突然停下來,感覺到一陣強烈的情緒瞬間淹沒了我。那是一種混雜著極度的憤怒、沮喪、懊惱的情緒。「救命呀!」我大叫起來。我的聲音悶悶的,聽起來很嘶啞。「救命呀!」接著,我豎起耳朵仔細聽,看看有沒有人回應。結果,我什麼都聽不到,只聽得到遠處隱隱約約的浪濤聲。接著,我又繼續大喊了幾聲,喊到後來喉嚨都痛了。沒有用的,附近根本沒半個人,我必須設法自己掙脫身上的繩子。接著,我又努力翻轉身體,看往飯店的方向,可是根本看不到飯店。距離太遠了。我心裡吶喊著,伊莉絲,不要走。你要等我,求求妳,一定要等我。
「時候到了你就知道了。」他回答說。「現在給我安分一點,別出聲,除非你不怕肚子再挨一下。」
我又錯了。從她看著我的那種眼神,我就知道我又得不償失了。剛剛提的那幾位音樂家的名字,只會令她產生一種印象,認為我只是為了討好她而認真做過功課,並非真心熱愛音樂。於是,我又補充說:「不過,我真正最喜歡的作曲家是馬勒。」
「那麼,你們究竟打算怎麼樣?」我問。
我不敢想太多,免得那種感覺又跑回來。我仔細打量全身上下,看看能不能找出漏洞,掙脫身上的繩索。後來,我終於看到一個漏洞了。我兩腿開始拚命掙扎,拚命分開膝蓋,把繩子扯鬆。我把兩隻鞋子的邊緣緊緊頂在一起,形成一種槓桿作用,我的膝蓋就更能夠使力,撐開繩子。後來,我慢慢感覺到繩子愈來愈鬆了。我不自覺地笑了起來。現在,我兩條腿已經可以分得開了。
「你能不能等到今天晚上再看?」後來她終於開口問我。
「噢,老天。」
但此刻,我還是忍不住不斷咒罵自己,竟然沒有預先想到要練習用直式刺刀刮鬍子。雖然這種功夫並不是那麼容易就可以學得來,不過,如果伊莉絲喜歡我鬍子刮得乾乾淨淨的模樣,我相信假以時日,我一定可以精通刮鬍子的技術。
「老墨西哥灣。」那個年輕的傢伙說。
「伊莉絲,我們到妳的車廂裡去坐一下,好不好?」我問。「妳和我之間所有的困惑已經快要水落石出了,我們應該好好談一談,我還有很多話想告訴妳。」
那個人走了。伊莉絲——她在戲中的名字叫做貝比——打算自己來吹號角。她的模樣好可愛,可是她吹不動。她整個臉頰都鼓起來了,可是卻吹不出聲音。她看起來好開心。真難想像,不久之前,她凝視著我的時候,眼神是那麼的哀傷。真難想像她們是同一個人。舞臺上的她紅豔如美酒,燦爛似陽光。
後來,服務生把燙好的西裝長褲送回來了。我穿上褲子,套上皮靴,然後沿著走廊走向浴室,手上拿著刮鬍用品、牙刷、牙粉。
我把寫字檯前面的椅子拉出來,小心翼翼地坐下,然後拉開寫字檯的抽屜。裡頭有一疊飯店的信紙。桌面上還擺著羅賓遜的皮夾和一個銀色的火柴盒。我把他的東西挪到旁邊去,然後低頭開始寫。我盡可能把字寫得很小很小,因為我有太多東西想記下來,怕信紙不夠用。另外,我也把從前上速記課學到的一些符號全部搬出來用,這樣一來,萬一有人看到我寫的東西,他們也看不懂。
好了,專心點吧。他們說的是……他們在說什麼?哦,對了,她請他幫忙吹三聲號角,她爸爸聽到了,就知道要到哪裡找她了。
這時候,士兵走了,狄夏特問她說:「妳怎麼會說妳是我太太呢?」「你沒有否認啊。」她說。「沒錯,我確實沒有否認。」他嘴裡嘀咕著。
「你寫的是哪一類的文章?」
我感覺有人按住我的肩膀,於是就睜開了眼睛。我看到伊莉絲站在我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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