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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曾相識

作者:理察.麥特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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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八九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第二部

一八九六年十一月十九日

我該對她說些什麼呢?
話才出口,她立刻瞪著我,眼神冷得像冰一樣,嚇了我一跳。這時候,我猛然想到,老天,我又錯了!現在是一八九六年,一個保守拘謹的年代。我應該稱呼她麥肯娜小姐。老天,我心裡暗暗驚叫,這下子完了。要是麥肯娜太太和羅賓遜都在場的話,我怎麼有辦法同時應付他們兩個人呢?一想到那種場面,我全身不寒而慄。我忽然有一個瘋狂的念頭,很想衝進房間裡,把門鎖起來,求伊莉絲陪我,跟我說話。
過了一會兒,看得出來麥肯娜太太並沒有打算要開口說話,這時候,我只好清了清喉嚨,問她排演得還順利嗎。
走下階梯之後,底下是另一條步道。我心裡想,我們很快就會被浪花濺得全身濕透了。我有點焦慮地對她說:「妳的衣服恐怕會被水濺濕。」
這時候,伊莉絲從房間裡出來了,我如獲大赦地大聲吁了一口氣。麥肯娜太太緊抿著嘴唇,瞪了我一眼。我假裝沒看到。我愣愣地看著伊莉絲朝我們這邊走過來。她走路的姿態看起來好優雅,那一剎那,我內心又湧出無限愛意。「妳看起來真迷人。」我說。
我咬緊牙根,逼自己放開床頭板,拚命壓抑那股想再伸手去扶的衝動。我硬撐著站好,兩條腿搖搖晃晃,那副模樣簡直就像是剛開始要學走路的幼兒。其實,這種比喻還真是貼切。一個剛剛來到一八九六年的人,真的就像剛出生的嬰兒一樣,必須學習面對這個陌生的世界,重新練習運用自己的四肢。
還好,爬到四樓的時候,我看到他了。走出樓梯間之後,我右轉到走廊,看到他在走廊的另一頭跟一個人說話。我腦袋昏昏沉沉的,心裡想,搞什麼鬼?他跑到這裡來幹什麼?即使是現在,我也不確定他是不是故意和那個人講幾句話,讓我有時間可以追上來。當然,那絕對不是因為他可憐我。天曉得,說不定他只是因為擔心明天早上見到伊莉絲的時候,要是我告訴她我被他甩掉,他就不好交代了。或者,也有可能他只是無意間碰上那個人,躲不掉了,只好停下來聊個幾句。
過了大約一分多鐘之後,我又睜開了眼睛,看著鏡子。我看到自己的臉色慘白得嚇人,不禁皺起眉頭。那副模樣活像剛從墳墓裡爬出來似的。我很好奇,這是時間旅行所造成的生理反應嗎?
喜歡妳,我心裡吶喊著,我只喜歡妳。「呃,其實我還不怎麼餓。」我回答。這時候,我心裡想,我們究竟在這裡幹什麼?我們應該到別的地方去,兩個人單獨在一起。這時候,伊莉絲又低頭看著桌上的菜單,於是,我也跟著低頭看菜單。我心裡想,毫無疑問,這頓飯將是我生平吃得最漫長的一頓飯。
根本沒辦法。
於是,我立刻就改口了。「我是她表哥。」我說。「我剛剛才住進飯店,527號房。」話才剛說出口,我忽然又感到一陣恐懼。他只要一查住房登記簿,我的謊言立刻就被拆穿了。
「沒有。飯店都客滿了。」我回答說。「明天早上才訂得到。」
接著,她又凝視著我的眼睛,看了好久好久。當時,我感覺自己彷彿在接受最嚴厲的盤查。她臉上流露出一種矛盾猶豫的神色,彷彿她很想說服自己叫我滾蛋,卻又說不出口。我默默無語。我心裡明白,此刻,她心中那種矛盾的感情是我唯一的依靠。
後來,她終於叫了我一聲。「理查?」
我試著想把撢帚的把柄轉開。這時候,我又開始覺得自己虛弱得像小孩子一樣,渾身無力。沒想到自己竟然變得這麼虛弱,我真的很驚訝。我一邊拚命想轉開那支把柄,心裡一邊想,在這個新世界裡,我什麼事都做不了了。
「洛杉磯。」我說。當然,這並不算說謊,只不過,就整體來說,這不能算是完整的真相。我好想多告訴她一點,好想告訴她我經歷了什麼樣的奇蹟,所以我們兩個人才能夠相見。只不過,我不敢說。我永遠不能告訴她,我是怎麼來到她身邊的。
「不會。」她說。
我沒想到她會追根究柢,忽然有點驚慌,目瞪口呆地望著她。後來,我終於想通了,說實話會比鬼扯輕鬆得多。可惜已經來不及了。不管我怎麼回答,她一定會認為我在說假話。「我是一個作家。」我回答的時候,感覺到自己在發抖。老天保佑,希望她不要再追問我寫過什麼東西。
後來,他終於動了一下。我聽到砰的一聲,然後看到他開始轉過身來。我趕緊閉上眼睛,免得再被他糾纏不休。過了一會兒,我又微微張開眼睛,看到他背對著我。我看得到他面前的牆上好像有一個保險箱,保險箱的門開著。
這時候,我終於留意到他的體型,忽然不覺得好笑了。他個子雖然不高,但身材卻是孔武有力。我雖然比他高個十公分,而且體型好像也比他壯,不過,我最好還是不要招惹他,免得兩個人拳腳相向。「跟你沒關係。」我說。
「可是我真的懂。」我說。「伊莉絲,我真的懂。」
她走到房間門口,聽到我在叫她,立刻停住腳步轉頭看看我。
接下來是一陣沉默,兩個人都沒有再說話。我們轉身走開的時候,我感覺到她的手指頭緊緊掐住我的手臂。我瞄了羅賓遜一眼,他臉上那種陰狠的表情令我不寒而慄——他兩片泛白的嘴唇抿得緊緊的,兩隻黑眼珠死盯著我。好像有句成語叫做「暗藏殺機」,正好可以用來形容他的表情。
我看著羅賓遜。此刻,他背對著我,面向牆壁。那面牆壁似乎空盪盪的,什麼都沒有。我有點困惑,搞不懂他為什麼要這樣。他的手舉在面前,手上好像拿著什麼東西。我看不到那是什麼,不過,我倒是聽到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隱隱約約猜得到他手上拿的應該是什麼紙之類的吧。
她沒有再說話了。此刻,我不知道她究竟是還站在門的另一邊,或是已經開始換衣服了。我默默地盯著那扇門,心裡很緊張,很想開門衝進去找她。我已經開始害怕眼前的一切只是我自己腦海中的幻象。我差一點又想叫她的名字,可是我還是按捺住了,轉身走開。我必須給她時間,讓她好好想一想。
她的房間。一聽到這句話,我忽然全身顫抖起來。
沒想到,今天居然在伊莉絲的飯店房間裡撞見一個男人,對麥肯娜太太來說,這想必是晴天霹靂。看得出來,她努力想保持鎮靜,只不過這件事實在太令人震驚了。
接著,他又脫掉了另一隻鞋子。我注意到,他穿的很像是短筒靴。他在脫鞋子的時候,椅子發出嘎吱一聲。接著,他嘆了口氣,兩隻腳擡起來擱在凳子上。我看到他腳上穿的是黑襪子。他把手伸到椅子旁邊的寫字檯上,拿了一把銀製的摺疊式小刀。那把刀的刀柄裝飾得很華麗。他把刀子展開,把刀尖伸進指甲縫裡。房間裡靜悄悄的,刮指甲的沙沙聲清晰可聞。我注意到他右手的無名指上戴著一只戒指。那是一只瑪瑙戒指,上面有黃金徽章圖案浮雕。
我的視力還沒有完全恢復,眼前模模糊糊的,只有中央區域看得清楚。這時候,有一個矮矮壯壯的人忽然在我的視野範圍裡冒出來。他開口說話的時候,我注意到他身上穿著黑色的制服,鈕釦一路扣到領口。「羅林斯先生,請問有什麼吩咐?」他問。
「她剛剛出去了。」那位小姐裝模作樣地瞄了我一眼。
剛剛她臉上那種表情雖然只是一閃而逝,但我心裡明白,她已經答應了,或者,暫時答應了。她嘆了口氣,那副模樣就像剛剛我在海灘上的時候一樣,無可奈何。「好吧。」她說。
到了大廳門口,我鼓起勇氣打開門,讓伊莉絲和她媽媽進去。大廳裡人山人海。開門那一剎那,我同時也聽到樓臺那邊有一個小絃樂團在演奏音樂,夾雜著嘈雜的人聲。我忽然發現,這次走進來的感覺,沒有上次那麼強烈了。這倒令我有點意外的驚喜。難道是因為剛剛在伊莉絲房間裡打了個盹,結果卻產生了意想不到的功效?
後來他又問:「那麼,你的劇本有上演過嗎?比較有名的劇作家我大概都認識,不過,我好像沒聽過你的大名。」講到「有名」這兩個字,他特別加強語氣。
那一剎那,我內心有說不出的震驚。她看到我那副模樣,自己也嚇了一跳。「你怎麼了?」她問。
我慢慢挺直身體。白蘭地果然是救命仙丹。我的腦袋感覺比較不那麼沉重了,兩條腿也開始挺得直了。我喘了幾口氣,身體只是微微有點顫抖,這時候,我開始覺得,我終於有力氣去找她了。
後來,她忽然低下頭,撇開視線。「不好意思。」她說。「我又一直盯著你看了。」
「我寫劇本。」我說。
我千辛萬苦穿越了七十五年的時間,難道結果就是這樣,被一具簡單的門鎖困住嗎?
「哦?」麥肯娜太太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我知道她心裡想問:他是誰?他在妳房間裡做什麼?只可惜她不能問得這麼冒昧。這是我第一次感到慶幸,還好一八九六年的人說話都很保留。
就在這個時候,聖地牙哥市長走到我們桌子旁邊。他先自我介紹了一下,然後歡迎伊莉絲光臨聖地牙哥。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他的名字好像叫卡爾森。他雖然留著一臉絡腮鬍,可是感覺上卻非常年輕。他握起手來跟羅賓遜一樣,手勁奇大無比,幾乎可以把人的手骨捏碎。
只不過,伊莉絲並沒有幫我解圍。她只是說:「我馬上就出來。」然後就開始走回房間去。我驚惶失措地看著她的背影。她要遺棄我了嗎?接著,我看到她脖子後面的頭髮有點散亂,忽然感到更糟糕。這下子,她不光是被人撞見和一個陌生男子共處一室,而且還儀容不整。
她果然很快就順水推舟。「呃……」她嘀咕了一聲。其實,她根本不用再多說什麼了,她的態度已經很明顯了。她希望我聽得懂她的暗示,表現出紳士應有的作為,說聲抱歉,知難而退,然後自動人間蒸發。
「我懂。」我對她說。
「不好意思,失陪一下。」伊莉絲對我說了一聲,然後就朝他走過去。我注意到她臉色有點難看。他們兩個人之間一定有什麼不對盤,看起來,書上寫的沒錯。
「伊莉絲,看看今天晚上有什麼節目吧。」麥肯娜太太說。
「求妳,不要怕。」我祈求她。
「不用了。」我一邊說,一邊擡起手,拚命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我能留什麼話呢?有什麼話能夠讓她覺得還有那麼一丁點意義呢?
「嗯?」她輕輕哼了一聲。
我的腦袋已經夠亂了,那一剎那,這種無謂的想像卻使得我的腦袋更加混亂。她排演完畢之後,想必已經很累了,很緊張,或許還有點不高興。萬一她排演得不順利,會怎麼樣?萬一她剛剛和羅賓遜或是她媽媽吵架了,會怎麼樣?我忽然感到彷彿腦袋裡的障礙愈來愈多,整個腦袋似乎快要炸開了,每一道障礙彷彿都在告訴我,只要我一開口說出那些彆腳的臺詞,她大概連一句都懶得聽完,就會對我說聲不好意思,然後當著我的面用力把門關上,從此永遠消失在我的生命中。想到這裡,我忽然感到頭昏眼花愈來愈嚴重。
伊莉絲點點頭。「沒關係。」她說。
這時候,她再度顯露出那種坦率的眼神,看得出來她非常非常渴望能夠明白,我究竟怎麼了。
她瞄了我一眼。看到她那種眼神,我心裡有點納悶,我是不是又說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了?「你還沒有訂房間嗎?」她問。
我忽然想到,我已經干擾到一八九六年的世界,造成了某種實質的傷害,並且製造出一個無法解答的問題。那一剎那,我心裡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我有點擔心,我可以這樣做嗎?
這時候,我忽然走向房間門口,拉起麥肯娜太太的手,輕輕握了一下,然後彎腰致意,笑著對她說:「妳好嗎?」我說。我恐怕永遠猜不透自己哪來的勇氣。
我很想婉謝她的好意。我很想告訴她,我寧願睡在海灘上,也不要跟她的經理睡同一個房間。然而,我並沒有真的這麼說,因為,她再次為我付出這麼多,如果我回絕她,那對她真是一種侮辱。「好的。」我說。「謝謝妳,伊莉絲。」
我根本不理會他。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了。「能不能麻煩妳一下?」我又問了她一次。
「你好像不太舒服。」他對我說:「要不要叫服務生帶你回房間去休息一下?」
「妳該不會!該不會從窗戶爬出去跑掉吧?」
「我哪有時間去訂房間呢?」我告訴她。「我一到飯店就開始到處找妳。」
後來,周遭的景物慢慢恢復清晰。我仔細看看壁爐裡的火焰,這時候,我注意到爐架上燒的是木炭,感到有點驚訝。我本來以為燒的會是木頭。後來仔細一想,才想到燒木頭有多麼愚蠢。木頭燒出來的火焰很不穩定,再加上這整間飯店都是木頭打造的,那麼,要是每個房間都燒木頭,會發生什麼事?那簡直就是在自取滅亡。
「你喜歡什麼?」她問。
這時候,我們又陷入一陣沉默。眼前的場面突然令我感到很荒謬。儘管我原先一直想不出來,我們相見的時候該說些什麼,可是我從來不認為我們會無話可說。我多麼渴望知道她心裡的感受,可是卻不知道該從何問起,也不知道該如何表達自己的感受。
從某個角度來看,我反而覺得鬆了一口氣,因為我根本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然而,從另一個比較令人喪氣的角度來看,一想到在那個永恆漫長的過程中,我們可能永遠見不到面了,那真是一種無比的折磨。我忽然又覺得自己就像鬼魂一樣。我看到她慢慢朝我走過來,也許等一下她會從我身邊經過,可是她卻看不到我,因為在她眼裡,我並不存在。
這時候,我立刻加快腳步,盡可能跟緊他。我心裡想,你這個王八蛋,要是我現在能夠多恢復一點體力,我一定會衝上去揍扁你。只可惜,以我目前的狀況,我也只能勉強跟在他後面,遠遠看著他。接著,他開始爬樓梯了,而且是一次跨上兩級,顯然是想拉開我跟他之間的距離。而且我也發現,我體力恢復的狀況並沒有預期的那麼快。
她又嘆了口氣,然後無可奈何地說:「這真是——」說到一半,她就停住不說了,然後轉動鑰匙打開了門。我猜得出來,她很可能想說:這真是太瘋狂了。其實,這整件事完全超乎她的想像,確實很瘋狂。
這時候,伊莉絲突然轉身從羅賓遜面前走開。看到她那副模樣,我有點驚訝。她整張臉繃得緊緊的,一臉慍怒,看得我心裡有點毛毛的。她一看到我,立刻轉身朝我走過來。「訂到房間了嗎?」她問。我實在聽不出來,她的口氣是關切,還是質問。
「不,先生,是明天晚上。」
說到一半,我忽然發覺不對,立刻停住了。我本來想說的是「流行性感冒」,不過我忽然想到,在一八九六年這個年代,他們不可能用這種字眼。「——頭暈。」我說得有點心虛。「我只是有點不舒服。」
只不過,我站得太急了,一個沒站穩差點又跌倒。我連忙抓住椅背。我看看伊莉絲。她站在門口很緊張地看著我。對她來說,這是多麼恐怖的時刻。
我倒抽了一口涼氣,猛一轉身,差一點就跌倒,連忙又伸手扶住牆壁。我看到一個胖胖的小姐瞪大眼睛看著我們。說起來很荒謬,人在驚慌失措的時候,偏偏會去注意到那些最愚蠢的東西。此刻,我真正注意到的,是她嘴唇上的裂痕。
「伊莉絲,麻煩妳陪我出去走走,好不好?」我說。我心裡明白,我必須設法喚起她的同情,才有可能抗拒得了羅賓遜的反彈。
我明知道繼續欺騙她只會讓自己更內疚,但我還是把頭靠在她肩膀上。想想忽然覺得有點好笑,我的行徑還真像登徒子,但我真的也管不了那麼多了。我忽然想到,就是為了眼前這一刻,我耗費的時間真是難以數計。此刻,我終於成功了,而且,我絕對不會輕舉妄動向她告白,以免功敗垂成,白費心血。無論如何,時候還沒到。
還好,她的表情還算溫和。「我不知道該說什麼。」她說。
不過,這倒令我想到,換成是在一九七一年,碰到同樣的狀況,我真懷疑有誰會這麼熱心要過來幫忙。那個年代,就算親眼目睹有人遭到殺害,大家都只會悶不吭聲,袖手旁觀。所以,看到我臉色蒼白地靠在牆上,大家除了漠不關心地瞄我一眼,還會有什麼動作嗎?
我差一點就忍不住想告訴他,命中註定當然是明天。不過,我並沒有真的這樣說,而是跟他說了聲謝謝,然後轉身離開櫃檯。伊莉絲和羅賓遜兩個人還沒有談完,而且顯然談話的氣氛有點火藥味。這時候,我的腳步漸漸慢下來,猶豫了一下,然後就站住不動了。我心裡想,接下來該怎麼辦?整晚坐在大廳的椅子上嗎?我感覺自己好像快要笑出來了。也許我可以到樓廳去,坐在那張大扶手椅上。雖然不可能睡得著覺,不過,想像中應該會滿有意思的。或者,我可以去問一下伊莉絲,看看能不能在她的私人火車廂上睡一晚。不過,我立刻打消了這個念頭。我已經幹了太多令她起疑心的蠢事了,我不想再冒險了。
我也朝他點點頭。「我知道,謝謝你。我……我已經快走到房間了。」我忽然想到一個藉口。
「我叫理查。」我說。我不知道我為什麼沒有說出自己的姓。或許是因為我覺得根本沒必要。我心裡只想叫她伊莉絲。「理查。」我又重複了一次。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這樣。
我又回頭去看那份菜單,琳瑯滿目的菜名看得我眼花撩亂。我瀏覽著晚餐菜色,看到那一長串的菜名,看得有點怵目驚心:清燉肉湯、俄羅斯小鵝肝醬、橄欖、醃無花果、豬油煎牛里脊肉。
我伸手握住門把,轉了一下,想把門拉開。沒想到門卻打不開。我故作輕鬆地笑了一下,假裝罵自己說,笨蛋,門當然是鎖住的,你早該料到的。我低頭看了一下,看看有沒有辦法把鎖打開。
「這位先生,不要這麼說。」他對我微微一笑,然後放開我的手臂。「不過,你真的不需要我幫忙嗎?」

我朝他走過去,全身僵硬,感覺自己的動作彷彿是一個一百歲的老人。我忽然覺得,我心中懷抱的希望似乎都變得毫無意義了。此刻,我還繼續往前走,只是因為我沒有勇氣放棄。
好久好久,她都沒有回答。我本來想,她大概沒打算要回答了,沒想到她突然開口了。「我可以告訴你一句話。」她說。「不過,別的我就不會再多說了。而且,請不要問我為什麼我會說這句話,因為我自己也不懂。」
後來,她又先開口了。「理查。」她叫了我一聲。感覺上,她似乎不像真的在叫我的名字,而是在試著聽聽看自己是否喜歡這個名字。
她依然凝視著眼前的海面,開始慢慢地搖起頭來,動作很慢很慢,慢到我簡直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搖頭。不過,我卻清楚感覺得到,那不是什麼好的反應。「怎麼了?」我問。
「有必要嗎?」她終於反問。
「我必須再對妳說一次對不起。」我說。「我知道——」話說到一半,我就說不下去了。我忽然很氣自己,因為我忽然想到,有什麼好道歉的呢?有完沒完?我滿腦子想的不就是把她帶到「皇冠廳」外面嗎?我不是已經成功了嗎?我忽然想到一句俗話:「情場如戰場,為達目的可以不擇手段」,但接著我又告訴自己,想這些陳腔濫調幹什麼?

我心裡暗暗對他吶喊,她明天是不會走的,只有你會走。然而,我忽然覺得不是那麼有把握了。
接著,她忽然全身一震,轉頭看看四周,彷彿從睡夢中猛然驚醒。「我得回飯店去了。」她嘴裡喃喃嘀咕著,似乎不是在跟我說話,而是在自言自語。
我注意到,原先放梳妝臺的地方出現一座壁爐。從我躺著的高度看不到爐口,不過,我看得到光滑的櫻桃木爐臺。我耳邊迴盪著轟隆隆的浪濤聲,夾雜著壁爐燃燒木材的劈啪聲。
「是的。她在嗎?」那位小弟問。
這時候,忽然有人敲門,她倒抽了一口氣,猛然把手縮回去。我們兩個人同時轉頭看向客廳另一頭,接著,我轉回頭來瞄了她一眼。她臉上的表情很複雜,好像有點不安,又好像——該怎麼說呢?我想到的第一個形容詞是:小心翼翼。彷彿她已經想好等一下要怎麼解釋,我為什麼會在這裡。但願她已經想好要怎麼解釋了,因為我毫無頭緒。「真抱歉,希望我沒有給妳添麻煩。」我說。
「噢。」我輕輕嘀咕了一聲。這又是我沒有事先想到的。不過,我還是滿懷信心地告訴自己,一定會有房間的。畢竟,現在是冬季,飯店的淡季。
先前看過的照片都不準。她本人漂亮多了,比我看過的任何一張照片都要來得漂亮。一一描述她臉上五官的模樣是沒有用的,因為那根本無法形容她整個臉蛋所煥發出來的魅力。不過,你還是不由得會注意到,她的眼睛是淡淡的綠色,顴骨微微隆起,曲線細緻優雅,鼻梁挺直,雙唇紅潤飽滿,根本不需要塗口紅。她白皙的皮膚泛著淡淡的紅暈,像陽光一樣燦爛,一頭茂密的淡褐色頭髮光滑柔亮。她凝視著我,臉上露出一種好奇的神情。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那副模樣,差一點就忍不住想告訴她,我愛她。
接著,我也想到另一件事。
只可惜,我心中那一絲絲的安慰也已經快要煙消雲散了。我在海灘上遇見她的機率實在渺茫得可憐。我有一種感覺,那是我最後一線希望了。要是現在我沒辦法見到她,那麼,她很快就會去吃晚飯,接著說不定又要繼續排演,然後她就要休息了。
「哦?」那一剎那,他的口氣忽然變了,開始有點尊重的味道。或許有吧。不過,不知道這是不是我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如果他有辦法在我身上看到什麼優點的話,應該就是在戲劇領域了。
嚴格說起來,羅賓遜並沒有真的屈服在她的威嚴之下,不過,她倒是真的跟他針鋒相對,而且顯然佔上風。他忽然安靜下來,陰沉著臉繼續聽她說話。過了好一會兒,她又轉身從他面前走開,朝後門廊我這邊走過來。她臉上的表情還是很嚴厲,看得我有點膽顫心驚。她是想叫我滾蛋嗎?
「不用了。」伊莉絲對他說。她的口氣聽起來有點驚慌,那一剎那,我不禁懷疑,我是不是有點得不償失了。
「你也住在飯店裡嗎?」她問。
那位小弟沒有注意到我忽然停下來。他已經走到我前面好幾公尺的地方,走進左邊一扇開著的門,然後人就不見了。我還是站在那裡動彈不得。那本書裡提到過,她曾經和一個男人有過「科羅納多島的一段情」。我一直在欺騙自己,幻想那個男人就是我,所以我才認定,我一定能夠征服時間找到她。然而,此刻,我忽然想到一個畫面:我看到她打開門,可是房間裡卻有另一個年輕人和她在一起。一想到那種畫面,我心頭立刻怦怦狂跳和-圖-書,胸口一陣刺痛。
她走向臥室的門口時,突然又回頭瞥了我一眼。她是不是以為我偷偷跟在她後面?我看到一縷紅棕色的髮絲垂掛在她脖子後面,那一剎那,我心裡忽然湧現出無限的愛意。原先我心裡一直很怕出現一種狀況,現在看起來,那種恐懼真是多餘的。親眼看到她之後,我心裡對她的感情未曾稍減。我對她的愛愈來愈強烈了。
她本來低頭在喝肉湯,一聽到我在叫她,立刻擡起頭來,眼中露出緊張的神色。我猛然想到,我應該稱呼她麥肯娜小姐的,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不太舒服,想出去透透氣。」我對她說:「能不能麻煩妳——?」
我繼續往前走,走著走著,我忽然覺得胃怪怪的。我的胃突然一陣緊縮,而且感覺很熱。我開始回想,是不是剛剛吃了什麼東西。那一剎那,這個問題立刻就令我陷入困惑,感到不安。我吃東西的那一天並不屬於此刻我闖入的年代。然而,我的身體能夠分辨這種差異嗎?雖然我穿越了好幾十年的時間,可是對我的身體來說,不是才過了幾個鐘頭而已嗎?既然如此,難怪我的胃會不舒服,難怪我的腦袋會昏昏沉沉的,難怪我全身虛弱無力,像石頭一樣僵硬,感覺很虛幻。才不過短短的幾秒鐘,我已經從一九七一年跨越到一八九六年了。
「噢。」麥肯娜太太冷冷地應了一聲。看起來,她根本不吃這一套。不管我怎麼扯,再怎麼樣我都不應該出現在她女兒的房間裡。「那麼,請問您在哪裡高就呢?」她問。
「羅賓遜先生。」我打了聲招呼,把那隻被掐得差一點就骨折的手縮回來。我心裡想,老兄,等我力氣恢復了,我會還以顏色的。
才剛想到這個,我的身體忽然起了劇烈的反應,彷彿受到一股巨大力量的撞擊。我忽然覺得很難受,立刻靠在牆上,拚命喘氣。我的思緒開始狂亂了。我忽然想到,我的肺怎麼可能吸得到空氣呢?我閉上眼睛,盡全力讓自己的意識集中在此時此刻。此刻我就在那裡!我必須堅定意念,摒除一八九六年以外的一切。我的心靈,我的軀體,都在——
這時候,我轉頭一看,看到那兩個凶神惡煞已經走到我們旁邊了,於是就伸手拉出一張椅子要給麥肯娜太太坐。只不過,她好像對我視若無睹,偏偏要等領班拉了另一張椅子出來之後,她才坐下。我假裝沒看到,然後就坐在我剛剛拉出來的那張椅子上。這時候,我看到伊莉絲忽然抿住嘴唇,對她媽媽的無禮很不以為然。接著,那位領班跟羅賓遜喃喃嘀咕了幾句,然後羅賓遜就坐下了。接著,領班把菜單攤開在桌上。
櫃檯也不在原來的地方了,而是在電梯右邊。那裡原先是(或者應該說,後來是)一片寬闊的大廳和便利商店。而原先是櫃檯的地方,我看到一座服務臺,上面掛著一個牌子寫著「西部聯合電報公司辦公室」。旁邊是一家書報攤兼禮品店,櫃檯上有一個小玻璃櫃,裡頭擺滿了各式各樣的小東西。從玻璃櫃旁邊看過去,可以看到一扇敞開的門,流蘇飾條從門框上垂掛下來,從隙縫裡勉強可以看到裡面有一座撞球檯。
儘管我聽得出來他語帶威脅,但我作家的本能忽然開始作怪,忍不住想讚美他,出口成章,真有學問。
我轉身把剃刀丟進房間裡。剃刀飛到床墊上,然後彈起來掉在地毯上。我心裡想,可憐的傢伙。我有點內疚,尷尬地笑了笑,然後就把門關上了。這個謎他是永遠解不開了,也永遠猜不透究竟是誰幹的。究竟是誰會從他鎖著的房間裡面破門而出呢?我沿著走廊往前走,忽然想到「密室推理之王」約翰.狄克森.卡爾。一想到那種瘋狂的情境,我忍不住大笑起來。飯店的工作人員和房客一定會議論紛紛,而且,有很長一段時間,這個謎樣的事件一定會成為茶餘飯後的八卦話題。
我沒想到她會這麼說,我僅有的一點點信心已經開始潰散了。本來,我的第一個反應就是想把手縮回來,但我還是盡力鼓起勇氣。我達成了不可思議的任務,跨越七十五年的時間來到她面前。此刻,我們真的在一起了!在一起了!我們並肩走在一起,而我卻說不出話來。我真的不懂。

問題在於,我實在很難想像,跟她面對面說話會是什麼樣的情景。可是,我們早晚總要碰面的,總是要開口說出第一句話。然而,我滿腦子想的一直都是如何找到她,卻從來沒有想過見了面之後該說些什麼,在這種情況下,貿然見面,一定會搞砸的。
我緊盯著他,心裡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身上穿的那套西裝看起來很眼熟。我記得我們老家的相簿裡有一張照片,照片中我弟弟身上穿的就是那樣的西裝,灰色的花呢布料,燈籠褲。後來,那個人愈走愈近,我才看清楚西裝外套的顏色不一樣。看起來比較像襯衫。還有,他腳上的鞋子是灰色的,有鈕釦,手上拿著一頂珍珠白的圓頂窄邊帽。那個人滿臉絡腮鬍,根本看不出他的年齡。我忽然想到,他看起來好像英國大文豪狄更斯(Charles J.H.Dickens,1812~1870,十九世紀英國偉大的批判現實主義作家。)。雖然我明知道不可能是他,不過那模樣看起來真的好像。
過了一會兒我才發覺,原來我們距離海浪比我想像中要來得遠。步道旁邊往下兩三公尺的地方是一片嶙峋的岩石,浪濤洶湧。這時候,我看到步道旁邊有一條長板凳,伊莉絲比了個手勢叫我坐下。我乖乖坐下,而她遲疑了一下,然後也在我旁邊坐下來。她叫我深呼吸幾下。
「還有,明天晚上,只要劇團的道具裝備一裝上火車,我們就要出發了。」他又補了一句。我有一種感覺,他這句話不是說給她聽的,而是說給我聽的。
我開始渾身發抖,根本停不下來。我滿腦子只想到要跟她見面,可是我卻從來沒有思考過整個見面過程的細節問題。就算我絕對相信我們一定會相見,但實際上我們究竟會在什麼狀況下見面呢?說不定此刻她正在排演,現場會有一堆劇團的人,而她的經理羅賓遜一定不准外人來打擾她,而且,據我所知,現場會有整隊的便衣警察。也說不定此刻她在房間裡,而她媽媽就在她旁邊。毫無疑問,她們一定是住同一個房間。而且,說不定還會有警察在外面守衛。也說不定此刻她和她媽媽正在吃晚餐,也許羅賓遜也在場。無論是上述的任何狀況,她旁邊可能都有別人。那麼,我怎麼有機會跟她說話呢?至於告訴她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那就更不用說了,機會一定更渺茫。
整條走廊一片寂靜,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我們彷彿隔著七十五年的巨大鴻溝,默默凝視著對方。我想,不同年代的人總是有不同的風貌,那是屬於他們那個年代的特質。我相信,她也在我臉上看到了某種特質,就像我在她臉上看到的一樣。那種特質是無形的,全面的,不是某個人獨有的特質。多希望我有辦法描述得更生動一點,可是我辦不到。我只知道,我感覺她能夠在我身上感受到一九七一年的特質,就像我也在她身上看到一八九六年的特質一樣。
「我明白。」

走了一會兒,我不得不停下來休息一下,轉身背對著風。風雖然不大,可是卻冷颼颼的。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在天空的襯托下,整個飯店像是一團巨大無比的黑影,彷彿一座童話中的城堡,燈火輝煌,令人驚嘆。
那一剎那,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因為我很怕聽到他說,飯店裡沒有這個人。畢竟,我根本不知道今天究竟是十一月十九日,還是二十日?也說不定根本就不是這兩天,甚至根本就不是十一月。老天!說不定現在根本就不是一八九六年!
一想到這個,我忽然停住腳步,渾身發冷,感覺很虛弱。我忽然很懷疑,我是否真的有力氣去面對這一切。跨越到另一個時空並不難,相形之下,適應這個新的時空才是真正嚴峻的考驗。過去一直沒有想過這一點,現在我完全明白了。
她手上的梳子突然顫抖了一下,我看到她臉上忽然緊繃起來。我還來不及開口道歉,門外那個人又開始敲門了,而且還喊了一聲:「伊莉絲?」一聽到那個聲音,我猛然打了個哆嗦。那是一個老太太的聲音。我心裡想,麻煩來了。
站在那裡看著她愈走愈遠,那種恐懼的感覺是我生平未曾有過的。當時,我有一股很強烈的衝動想追過去,抓住她的手,求她留下來陪我。我拚命壓抑,好不容易才忍住那股衝動。我心裡明白,要是我真的這樣做,結果只會導致我們之間的距離愈來愈遠。我之所以能夠忍住不去追她,這是唯一的原因。我渴望得到她。這份渴望戰勝了一切。在這個世界上,她是我最渴望的人,而我卻站在那裡看著她愈走愈遠,看著她漸漸消失在我眼前。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自己好像一個飽受驚嚇的小孩。
「搞不好你全身的血液都留在一九七一年了。」我對著鏡中那個臉色蒼白的陌生人說。突然聽到有人在講話,鏡中那個人退縮了一下,那張毫無血色的臉勉強笑了一下,彷彿認為我說得對。我看到他嚥了一口唾液,喉結顫動了一下。「放心,你一定撐得過去的。」我說。他點了點頭,好像贊成我的看法。
我遲疑了一下,絞盡腦汁想該怎麼回答。後來,我終於說:「還沒有。我剛到。」
這時候,羅賓遜又轉過頭去跟服務生點菜。雖然我盡量不去聽他唸的那些菜名,但他的聲音還是一直鑽進我耳朵裡。我的胃又開始扭成一團了。山牡蠣、波士頓綠鵝、麵包屑拌麵、義式沙拉,還有一瓶麥芽酒。結果,我一字不漏的聽得清清楚楚。
我很疲倦地嘆了口氣。「我沒有在玩什麼把戲。」我說。
這時候,房間的門忽然打開了,伊莉絲跑出來,瞪大眼睛看著我,臉上的表情很緊張。我連想都沒想就朝她伸出手,渾身發抖。
這時候,我猛然搖搖頭,不敢再回想。不,她永遠不會寫下那些話的,而她的園丁也永遠不會發現那張碎紙片。「我只能借用妳剛剛說的話。」我說。「請不要問我為什麼會說那句話。」這時候,我看到她忽然露出緊張的神情,似乎有點迫不及待想聽我要說什麼。「並不是什麼可怕的事。只不過——現在時候未到,暫時還不能告訴妳。」
「大概是火車坐太久了,有點暈車。」我說。
我走向客廳的另一頭,走到一半,看到一扇門開著,就停下來看了一下。那個房間裡有一張厚厚的雙人床,擺在牆壁的凹龕裡。床柱是白色的,床簾敞開著,床的右邊有一張白色的小茶几,茶几上有一盞金屬檯燈,金屬燈罩,燈座是紅色的石頭。
感謝老天爺賜給我幽默感。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有幽默感,不過,直到此刻,我才真的深切感受到自己的幽默感。我想,要不是因為我還懂得享受那種荒謬的追逐樂趣,我可能已經垮掉了。不過,在整個追逐的過程中,我還真覺得很有意思。我想,我在爬樓梯的時候,那副模樣看起來一定很滑稽。我看著他那壯碩的身軀拚命往上竄,活像一頭吃得太肥的瞪羚,而我緊緊抓住樓梯的欄杆往上爬,盡量讓兩個人的距離保持在視線範圍內。有好幾次,我兩腿一軟,整個人靠到欄杆上,彷彿碰上了大地震,連站都站不穩。有一次,又有人正好走下樓梯。這個人和剛剛在走廊上碰上的另一個人不一樣。他冷冷地看看我,一副很不以為然的表情。我爬樓梯的模樣想必很誇張。我搖搖晃晃地從他旁邊經過,那一剎那,我真的忍不住笑了出來。不過,他大概以為是一個喝醉酒的傢伙在打酒嗝。
自從我回到一八九六年以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人講話的聲音。那種感覺就像遭到電擊一樣,我不由自主地顫抖了一下。「這位先生。」那個人又叫了我一聲,扶住我的手臂。
此刻,我們已經來到海灘步道了,步道旁邊是一小片斜坡,種滿了花草和矮小的棕櫚樹,硬梆梆的棕櫚葉片在風中搖曳,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斜坡大約兩公尺寬,中間有一小段階梯。她一路扶著我,繼續走下那段階梯。前面已經可以聽到雷鳴般的浪濤聲,聲音愈來愈逼近,而我也愈來愈感到不安。月光被濃密的雲層掩蓋住,四下一片黝黑,我聽得到隆隆的浪濤聲,可是卻看不到海浪。我感覺海浪彷彿快要沖到我們身上了。
「很抱歉,伊莉絲。」我悄悄對她說。「我知道我打擾到你們了,可是,我非待在妳身邊不可。請妳原諒我。」
接下來,我們又好一會兒沒有再說話。我內心陷入天人交戰,在感情和理智間掙扎。感情上,我覺得自己終於逮到機會了。我穿越了漫長的時間來到她身邊,因此,既然我已經找到她了,我絕對不能失去她。另一方面,在理智上,我知道她對我一無所知。可是,為什麼她會問:「是你嗎?」我感到很困惑。
伊莉絲又出來了,手上端著一杯水。她把那杯水拿給我,我伸手去接,那一剎那,我們兩個人的手指頭碰觸了一下。「謝謝妳。」我說。
「不好意思。」說著,她突然伸手幫我梳梳頭髮,嚇了我一跳。一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她左手拿著一把梳子。我愣愣地看著她,過了一會兒我才明白,我的頭髮剛剛被海風吹得一團亂,要不然就是剛剛睡著的時候弄亂了。她想幫我梳理一下,讓我看起來像樣一點,等一下才能見客人,不管在門外的人是誰。
這時候,我忽然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感覺。「沒有,只是……趕太遠的路,有點累了。」我說。接著,我終於鼓起勇氣開口問她。「伊莉絲?」
她嘴唇微微顫動了一下,可是卻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她才喃喃說了一句:「我得回去換衣服了。」
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時候看到我的。她走到水邊,停住腳步,靜靜地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晚霞的迷濛光暈襯托著她的身影,那一剎那,我很確定她看到我了。雖然我看不見她的眼睛,看不見她的臉,甚至也不知道她發現我靠近的時候,心裡有什麼感覺,然而,我知道她在看我。她會害怕嗎?我一直沒有想到,當我出現在她面前的時候,她可能會緊張。我一直認為,我們是註定要相見的,所以我從來不曾想過,她可能會緊張。現在,我終於想到了。萬一她拔腿就跑,尖叫著喊救命,那我該怎麼辦?我能怎麼辦?
這時候,右邊忽然傳來一陣嗡嗡聲,又嚇了我一跳。我立刻轉頭往右看,看到一座柵欄電梯間,裡頭有一部籠子型的電梯正在往下降。
接著,我們又開始朝飯店走過去,有好一會兒,我們都沒有再說話。
我步履蹣跚地從他面前經過,慢慢走進門,這時候,羅賓遜開口說了幾句話,口氣很粗魯。我根本沒聽清楚他說了些什麼。我的視力愈來愈模糊,幾乎已經快要看不見了。我勉強看到房間另一頭有兩張床,其中一張床上擺著一份報紙,於是,我摸索著走向另一張床。我腦袋實在太昏沉了,對距離的感覺變得很遲鈍,結果一不小心小腿肚去撞到床底的踏腳臺。我痛得倒抽了一口氣,一跛一跛地走到床邊,然後整個人立刻往床上倒下去。那一剎那,我連忙伸出右手去撐住床墊,以免自己摔得太重,但我的手掌在床單上滑了一下,身體一倒,臉頰跌撞在床墊上。我感覺整個房間忽然陷入一片漆黑,寂靜無聲,然後開始天旋地轉,彷彿在跳圓舞曲繞圈子。我心裡吶喊著,快要消失了!那是我腦海中閃過的最後一個念頭,那一剎那,我忽然感到一陣恐懼。接著,我眼前一黑,然後就不省人事了。
我已經回到一八九六年了。
接著,我忽然靈機一動,立刻猛一轉身。這必定就是所謂的情急智生吧。這是打從我回到一八九六年以來,腦袋第一次管用。我搖搖晃晃地走到梳妝臺前面,拿起那把象牙刀柄的剃刀,然後走到門口,把刀刃從刀柄裡甩出來,從門柱旁邊的縫隙伸進去,開始割那根鎖閂。老天保佑,但願那個人不要現在回來。不過,這點風險還不足以嚇退我。我繼續用剃刀割那根鎖閂,切下一條條細細的木屑,然後不時拉一下門,看看能不能把門扯鬆。如果我太用力,眼前偶然會一陣昏暗,但我管不了那麼多了。我一定要找到伊莉絲,別的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我差一點就忍不住想開口,很想堅持要她陪我出去走一走,但基本常識告訴我,萬萬不可。她現在大概沒什麼心情,所以最好別要求她做什麼。可是,我還是得想辦法帶她出去。
我又開始想到,剛剛在飯店後面的海邊步道上她對我說的話。她說,她一直在等我來。這怎麼可能呢?除非扯到什麼第六感,否則,這怎麼可能呢?究竟是怎麼回事?我感到很困惑,但卻又感到很欣慰。不管她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感覺,反正最重要的是,她在等我。其實,她還不能算是真正接納了我。雖然目前她對我的態度離我的期望還很遠,不過,至少有一個好的開始了。
從那一刻開始,麥肯娜太太對我就更鄙視了。由於她擋在伊莉絲旁邊,我沒辦法靠過去,因為步道太窄了。另一方面,她們兩個一直在講話,我根本插不上嘴,只好跟在後面聽。她們聊來聊去,不外乎是某某我從未聽過的男女明星又演了什麼戲之類的。我猜,她故意談那些我毫無所悉的戲劇圈瑣事,藉此避免伊莉絲被我「蠱惑」。不過,我倒是勉強感到一絲絲安慰,因為她媽媽大概沒料到,這讓我從旁聽到了更多伊莉絲生活中的點點滴滴。麥肯娜太太打算在我和伊莉絲之間建立一道障礙,令我感到很不自在。她確實有本事,想盡辦法讓我這頓晚飯吃得很不舒服,而且想盡辦法要把我和伊莉絲徹底隔絕。要是羅賓遜也在場,我的壓力一定更大。
「怎麼了?」我把頭縮回來,轉頭看著她。她凝視著眼前的大海,一臉憂鬱。
我聽到羅賓遜在叫我,於是就轉頭看看他。
我乾笑了一下,然後低頭盯著地毯。後來,我又擡起頭的時候,她立刻撇開視線。她一直在打量我,眼神並不是很友善。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想告訴她一些未來可能會發生的事情,可是我心裡明白,我必須按捺住那股衝動。此刻,我必須學習壓抑那股衝動,不可以利用時間上的優勢,發表那種未卜先知的言論。我必須設法融入當下的情境,設身處地想一想,在這種情況下我會說些什麼,而且必須訓練自己能夠出於本能的說出來。眼前最關鍵的,是必須讓自己徹底融入這個年代。我愈能夠融入,我就愈不會害怕眼前的一切會消失。
「不一定。」我對伊莉絲說。「有些是喜劇,有些是一般戲劇。」我心裡吶喊著,求求妳,不要再問了。再問下去,我就答不出來了。
「那當然。」我站起來,然後扶她站起來。那一剎那,我忽然起了一股衝動,想把她抱進懷裡,但我終究還是壓抑住了。我告訴自己,一定要按部就班,小心欲速則不達。我們轉過身來,忽然看到燈火輝煌的飯店,看到那巨大的紅木瓦屋頂,看到大會堂塔樓頂端迎風飄揚的旗幟。那一剎那,我內心忽然對這棟建築湧現出一股強烈的感情。這是一棟創造奇蹟的城堡,在這裡,我終於見到了伊莉絲。我擡起手,讓她勾住我的臂彎,然後一起朝著飯店走過去。
一進房間,發覺裡面有點昏暗。我站到旁邊,讓她把門關上。我注意到,壁爐裡沒有火,不過,我聽到一陣嘶嘶聲。雖然我看不見暖氣機在哪裡,但我知道那是暖氣機噴出蒸汽的聲音。我看到壁爐臺上有一座白色的大理石雕像,一位女神拿著一只裝滿鮮花的羊角殼。除此之外,這個房間倒是沒什麼特別之處。厚厚的地毯,白色的家具,牆上有一面金框的鏡子,窗邊有一張寫字檯。
接著,我冒冒失失地用手肘撐起上半身。結果,大約有十到十五秒鐘的時間,整個房間忽然陷入一片昏暗,開始天旋地轉。我嚇壞了,真怕又會被拖回一九七一年。
很久以前,八歲那一年,有一次我在康尼島上迷了路。當時的感覺,幾乎就跟此刻我愈來愈靠近她的感覺一樣——莫名的焦慮,毫無由來的恐懼,緊張得神經都快要錯亂了。此刻,我的感覺幾乎就是這樣。我怎麼有勇氣面對她呢?千辛萬苦跑到這裡來,結果卻只能對她說出那些老掉牙的陳腔濫調,毀掉這期待已久的一刻。萬一真是這樣的結局,我一定會崩潰。絕望之餘,我拚命回想不久之前在書上看到的那段描述。書上說,住在飯店這段期間,她遇見了一個人,而那個人是——
我沒想到會碰到這種解決不了的問題。這下子,我又開始變得像嬰兒一樣,整個人愣住了,不知如何是好。
別再想了!我警告自己。我渴望感覺得到這裡不是虛幻的地方,我渴望感覺得到自己真的在這個地方。光是要做到這一點就已經夠辛苦了,我必須把自己的心思全部集中在這上面。接著,我看到牆上有一面外框很華麗的鏡子。我從鏡子前面走過去的時候,很清楚地看到自己的影像。那一剎那,我鬆了一口氣。
她也默默看著我,用一種詢問的眼神打量著我的臉,彷彿想從我的表情看出我究竟怎麼回事。
她脫掉外套,露出身上的白色上衣,然後轉身看著我。我看到那件上衣,嚇了一跳,因為我在《劇場天王天后》那本書裡看過一張照片,照片裡她身上穿的衣服就是這一件。高領白色上衣,搭配一條黑色的領帶,領帶用一條鬆緊帶套在領口底端。接著我又注意到,她穿的那件外套也和照片裡一模一樣——雙排鈕釦的黑色外套,寬寬的翻領,長度拖到地上。
我點點頭。就算她真的在裡面,我又能怎麼樣?進去裡面找她攀談?我該跟她說些什麼呢?妳好嗎,麥肯娜小姐?我跨越了七十五年的時間,到這裡來見妳一面?老天,光想到這些話,我立刻就感到一陣渾身痠軟。
這時候,她又開始仔細打量我的表情,彷彿這樣就能夠看穿我的心思。接著,她忽然打了個哆嗦,哼了一聲,然後飛快地轉身,開始朝飯店走回去。我立刻追到她旁邊。「我想,我也該去訂個房間了。」我說。
走到一半,大廳的燈忽然亮了起來。雖然明知道那是巧合,但我還是嚇了一跳,倒抽了一口涼氣。我立刻停住腳步,閉上眼睛。我告訴自己,放輕鬆一點。不過,我究竟是在告訴自己,還是在哀求自己,我自己都搞不清楚了。
後來,我靈機一動,接著立刻就採取行動了。我湊近她,盡可能小聲地叫喚她的名字。
進了那扇門,裡面是一間交誼廳,再往裡面走有四間客房。一想到自己即將面對的是何等凶險的場面,我忽然又感到一陣頭暈目眩。我已經無心去留意裡頭是什麼樣的裝潢擺設。我感和*圖*書覺得到自己的心跳,很緩慢,但很劇烈。我感覺到太陽穴一陣抽搐。我腦海中似乎還有某個角落沒有受到絕望情緒的侵擾,隱隱約約有個聲音在告訴我,萬一我在她面前昏倒了,那麼,說不定這就是自我介紹最好的方式,比我想破了腦袋都管用。
我沒有說話,胸口一陣怦怦狂跳,等著聽她要說什麼。
後來,羅賓遜和麥肯娜太太聊天的時候,忽然也找我加入他們的行列。嚴格說起來,並不能算是找我加入他們的行列,而是拿我當箭靶。他剛剛講到他在科羅納多島獵鳥的豐功偉業,接著,他忽然問我會不會射擊?我搖搖頭,他就接著說:「太可惜了。聽他們說這裡有千鳥和黑雁,此外,鷸鳥和麻鷸也不少。」(我對天發誓,他就是這麼說的。)
「謝謝妳。」我嘴裡喃喃說了一句,然後就走了。從她旁邊經過的時候,我聞到一股奇特的香味。後來我才知道,那是洗衣皂的香味。我朝門口那邊走過去,心裡暗暗祈禱,但願我走路的模樣沒有我想像中搖晃得那麼厲害。我忽然想到,不知道他們會不會以為我喝醉了。
「我能不能問妳一個問題?」
這時候,我突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好像快要被拖回一九七一年了。為什麼會這樣呢?好像沒有什麼明顯的原因,不過,也許是因為,我非常害怕她對我沒什麼感覺,而且,我立刻就聯想到我會徹底失去她,心裡更害怕。我忽然停住腳步,緊緊抓住她的手臂。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旁邊的海灘開始天旋地轉,扭曲搖晃,眼前陷入一片昏暗。「不行。」我不由自主地低吼。「我不能失去妳。」
她輕輕哼了一聲,意思是等著聽我要問什麼。
接著,我忽然想到自己手上端著杯子,於是就仰頭咕嚕一口把水喝乾。雖然水有點鹹味,但一喝進又乾又渴的嘴巴和喉嚨裡,感覺還是很舒服,我不由得吁了一口氣。我忽然想到,我現在喝的是一八九六年的水。一想到這個,我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因為這是我第一次把這個年代的東西吸收到體內。當然,除非我呼吸的空氣不算。
我默默凝視著她,臉上的表情大概很悲哀。我能跟她說什麼呢?我絕對不能說實話。此時此刻,我知道絕對不能說實話。我忽然想到先前在書上讀到的幾句話。你從什麼地方來的?你到哪裡去了——?
我試著站起來,可是動作太快了,立刻又感到一陣天旋地轉,感覺自己又快要陷入一團黑暗中了。我告訴自己,不可以又坐下去,於是就伸手抓住床頭板。我顫抖著猛喘了好幾口氣,後來,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慢慢消失了。接著,我放開床頭板,想靠自己的力量站好,但那一剎那,我立刻又伸手扶住床頭板。老天,我心裡想,這種情況會一直持續下去嗎?假如我連站都站不穩,那麼,這麼大的一家飯店,我要找到什麼時候才找得到伊莉絲呢?
我開口問那個小弟的時候,聲音在顫抖。「她現在有沒有可能正在裡面排演?」
「我也一樣。」
她微微張開嘴巴,深深吸了一口氣——也有可能是,她在默默禱告。接著,她轉身面對門口,然後伸手去握門把,看得出來她拚命想鼓起勇氣。
接著,她又開口說話了,那一剎那,我忽然又抽搐了一下。沒想到我居然會有這種反應。「能不能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她問。她的聲音聽起來比較平靜了,雖然還是有點有氣無力。

「請你帶這位先生到麥肯娜小姐的房間去。」接待員交代他。聽他說話的口氣,我忽然覺得他好像話中有話,好像在暗示那位小弟說——「帶他過去之後,先不要走,等你確定一切都沒問題的時候再離開。」不過,說不定是我自己太多心了。可是我又想到,他為什麼不乾脆告訴我房間的號碼,卻偏要叫人帶我過去呢?
我看著她撩起長裙走在沙灘上,逐漸走向海邊的浪濤,那一刻,我的腦袋似乎愈來愈遲鈍,全身發冷。她愈走愈近,那種情景彷彿電影中那種如夢似幻的慢動作,彷彿自從我第一眼看到她的那一刻起,時間就突然凝結了,幾秒鐘彷彿變成好幾分鐘,幾分鐘彷彿變成好幾個鐘頭。「第一時間」已經失去了作用。我彷彿再度跳脫了時間的界限,只能看著她慢慢靠近我,而那個過程卻是漫長如永恆,永遠走不到。
她凝視著我的眼睛,眼神有點緊張,彷彿在祈求什麼。她似乎很疑惑,搞不懂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搞不懂為什麼她對我會有這種反應,彷彿認為這一切都不應該發生。
她遲疑了一下,然後就走過來握住我的手。我的模樣看起來一定很可憐。握著她溫暖的手,我感覺體內彷彿注入了一股暖流。我看到她突然皺起眉頭,知道她的手被我握痛了,連忙鬆開手。「對不起。」我幾乎快說不出話來了。
我驚叫了一聲,全身一震,猛然醒過來。我慌慌張張地轉頭看看四周,滿腦子困惑。我在哪裡?
伊莉絲吃得很少——她也只喝了一碗清燉肉湯,半片麵包,另外還喝了一點紅酒。我在猜,每次演出前夕,她應該都吃得很少。我應該在哪本書裡有讀到過。
「柯利爾。」她跟著重複唸了一次,似乎在思索我的姓名是否和她有某種關聯。「你知道我是誰嗎?」
「那麼,恐怕你是很難訂得到房間了。」她說。「今天飯店客人很多。」
眼前的局面,我並沒有等閒視之。我真的感覺得到她的尷尬。難道這是因為我已經開始融入這個時代的氛圍和社會禮儀了嗎?但願如此。在目前這種不愉快的場面中,這是唯一令人欣慰的事。
「我知道這一切好像——很難解釋得清楚。」我說。我心裡暗暗祈禱,希望我不會說得太露骨,不會啟人疑竇。「可是,我來找妳是有原因的,而且,我絕對不是別有用心。」我這樣說不是愈描愈黑嗎?再說下去,豈不是會令她更疑神疑鬼?
我們走上後門廊的時候,看到羅賓遜靠著一根柱子站在那裡,顯然是在等我們回來。
「沒有正式公演過?」他又重複強調了一次。
「我不——」

我被一陣聲音吵醒。我張開眼睛,愣愣地盯著牆壁。我搞不清楚自己身在何處。過了一會兒,我突然感到一陣恐懼,連忙轉頭看看四周。
我心裡想,他想套我嗎?我跟麥肯娜太太說過的話,他是不是都已經知道了?「我是作家。」我說。
「怎麼了,柯利爾先生?」她問。
說著,她已經開始走開了。我忽然感到心頭一陣怦怦狂跳。「不要走。」我輕輕喊了一聲。她立刻轉身看著我,好像嚇到了。「求求妳,不要走。」我的聲音在顫抖。「請不要離開我。我必須跟妳在一起。」
「伊莉絲.麥肯娜。」
只可惜,那種驚喜的感覺很快就煙消雲散了,因為我看到威廉.佛塞特.羅賓遜了。有他在場,今天這頓晚餐顯然免不了要變成鴻門宴。我們穿越大廳的時候,我一直看著他,心裡七上八下。伊莉絲一進門,忽然遲疑了一下,這時候,我一超前,變成走在她旁邊了。
這時候,我猛然聽到一陣腳步聲逐漸朝我靠近。要不是因為聽到那個聲音,我可能會永遠站在那裡發愣(雖然我腦海裡一片茫然,但還沒有因此被拖回一九七一年)。我立刻睜開眼睛,轉頭一看,看到走廊那邊有一個男人朝我走過來。
「那麼,你寫的是哪一類的劇本呢,柯利爾先生?」她問。明顯聽得出來,她想幫我解圍。
「對不起,妳會痛嗎?」我問。
「沒有必要。」我說。「我不是壞人。我來找妳只是為了——」愛妳,我心裡吶喊著。「——想跟妳在一起。」我說。
我忽然很好奇,她會有什麼反應?她在笑嗎?或是皺起眉頭?或是,她真的打算從窗戶爬出去?我真的不願意相信,可是卻還是會怕。此刻,我變得很像小孩子一樣,方寸大亂。
這時候,雖然明知道那是錯的,可是我還是按捺不住那股衝動。我輕聲細語地對她說:「我愛妳。」
卡爾森和羅賓遜兩個人開始交談時,我已經快要按捺不住了。羅賓遜抱怨說,夠水準的古巴雪茄很難買得到,而卡爾森就建議他下午搭乘從飯店發出的火車到老墨西哥區去,那裡,各種牌子的上等雪茄菸應有盡有。不過,羅賓遜回答說他沒時間去。我猜,這又是因為我的緣故了。他還說,演出結束之後,整個劇團就要啟程前往丹佛市了。
如果你要我列出一份清單,把她可能會對我說的第一句話都整理出來,那麼,這句話絕對會排在最後一名。我目瞪口呆地看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難道冥冥中真有一種神祕的因緣,所以她才會認得我?我真不敢相信。然而,就在她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之後,我立刻就感覺到,奇蹟出現了,我的機會來了。我已經不需要再費盡唇舌說服她相信我了。「是的,伊莉絲。是我。」我聽到自己叫了她的名字。
這時候,我注意到她的手略微抽搐了一下,好像她以為,我找她搭訕,純粹是因為她是一位知名的女演員。那就沒什麼好奇怪了:我根本就是個狂熱的愛慕者,要不然就是想攀龍附鳳的投機分子。
「好像很刺|激。」我說。我並沒有要嘲諷的意思,不過我說話的口氣卻不經意流露了出來。羅賓遜一察覺到我那種不屑的態度,整張臉立刻垮下來,而伊莉絲卻似乎拚命想忍住笑。此刻,她的反應至少讓我暫時鬆了一口氣。
服務生一走開,我才想到,剛剛沒有聽到伊莉絲點了什麼菜。這時候,羅賓遜對伊莉絲說:「我剛剛和尤尼特談到一件事。他和飯店經理巴卡克討論過了,兩人都認為,考慮到飯店的建築結構,最好不要在舞臺上點火。尤尼特會和佈景人員研究一下,看看有沒有別的辦法。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恐怕沒辦法真的在舞臺上點火製造效果。不過,我們也只能配合了。」
「是你嗎?」她問。
我的胃突然咕嚕叫了一聲,感覺不太妙。豬油煎牛里脊肉?就算我現在的狀況已經好很多了,我也消受不了這種大餐。我試著把自己的心思轉移到點心上:橘子調和蛋白派、英式奶油大蛋糕。
沒多久,「大會堂」那幾扇門已經近在眼前了,那一剎那,我立刻心跳加速。此時此刻,在門裡面,距離我不到十公尺的地方,舞臺可能已經佈置好了,要不然就是正在佈置。接著,我看到門口右邊有一個架子,上面有一張海報。那一剎那,我差點就喘不過氣來。看到海報上面的字,我真害怕自己是在做夢。美國舞臺劇天后:伊莉絲.麥肯娜小姐,領銜主演。小牧師。編劇:巴瑞先生。演出日期:一八九六年十一月二十日。8:30 P.M.
我還來不及回答,羅賓遜就搶著說:「我說的是真正的戲劇,高級的戲劇。」他毫不遮掩地冷笑起來。這時候,我氣得全身緊繃,可是還是按捺住了,心裡暗暗安慰自己:要是他知道自己會死於「路西塔尼亞號」的船難,也許他就不會這麼囂張了。
圓形大廳那邊的室內樂團剛剛演奏完〈蘇堤爾之花圓舞曲〉,觀眾都還來不及鼓掌喝采,他們立刻又接著演奏起察薩尼滑稽歌劇中的一首〈香檳之島〉。我也搞不清楚,反正節目表上是這麼寫的。我想盡量避免食物對我造成不良影響,所以就把菜單闔上,看著菜單的封底。封底是「飯店附近觀光景點」的簡介,裡面提到有公共澡堂,有博物館。第十街那邊有一座鴕鳥園,「餵食的時候很有看頭。」我忽然想到,吃飯的時候,在他們眼裡,我也很有看頭。
這時候,我看到羅賓遜。說起來很諷刺,看到他的那一剎那,我忽然感到很安慰,因為,我知道自己還在一八九六年的世界。儘管我剛剛昏迷了一陣子,但我總算還留在原來的時空裡。這只能代表我已經開始融入這個時空了。
我們開始走上那一小段斜坡的階梯時,我對她說:「現在,我必須對妳坦白了。」
然而,她開口說話的時候,從她的聲音我可以聽得出來,叫她不要害怕,很可能就像叫她不要呼吸一樣。「很抱歉。」我說。「我不是故意要嚇妳的。」
我低頭看看桌面上那把撢帚。撢帚上面刻了幾個字:「少量」。我把那支撢帚拿起來,沒想到裡頭發出一陣咕嚕咕嚕的聲響。我感覺腦袋裡好沉重,彷彿灌了鉛似的,反應非常遲鈍,一直看不懂「少量」這兩個字的意思。後來,我終於搞懂了,「少量」的意思是,除了用來撢衣服之外,還有別的用途。
我不敢再說話,因為我很怕她會突然反悔。於是,我乖乖陪她沿著走廊往前走,然後走進房間外面那間交誼廳。那一剎那,我立刻緊張起來,忽然想到她會不會以為我說的客廳就是指這裡。還好,我們一路穿越那間交誼廳的時候,她都沒有說半句話。我總算鬆了一口氣。後來,我們終於來到她房間門口了。她在皮包裡翻找鑰匙的時候,我靜靜站在旁邊等。後來,她終於找到了鑰匙,然後鑰匙插|進鑰匙孔裡。
後來,我忽然起了一股衝動,轉身朝著最底下的樓梯平臺走下去。從那個平臺看下去,底下就是大廳了。
這時候,她突然低聲嘀咕了一句:「晚安。」然後就轉身走了。
「盡量多跟我在一起。」我請求她。「多了解我一點,然後妳再決定——」
跟羅賓遜握手那一剎那,我心裡已經沒有疑惑了。他握手的時候,把我的手掐得好緊。我知道他是故意的,因為握手根本不需要那麼用力。「柯利爾。」他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像動物的低吼聲。那種聲音是從喉嚨擠出來的,充滿不悅。這樣形容是最恰當的。
羅賓遜大約有一百八十公分高,身材算得上結實壯碩。那一剎那,我有點訝異,因為我忽然想到,為什麼先前看到他的照片時,居然都沒有留意到,他長得好像大音樂家拉赫曼尼諾夫,唯一的差別是,他留著一臉又黑又濃密的絡腮鬍。他的五官輪廓很深,有稜有角,神情嚴肅。那張臉上是找不出半點幽默感的。他那雙深邃烏黑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我,冷冰冰的表情看起來十分不悅,那種嫌惡的模樣和麥肯娜太太幾乎一模一樣。他穿著一套黑西裝,裡頭有背心,打著黑色的蝴蝶結,腳上穿著黑皮鞋,背心上掛著一串懷錶鍊子。至於他的髮型,看起來就和拉赫曼尼諾夫不一樣了。他的頭髮往後梳得很服貼,只剩下一小撮黑頭髮覆蓋在額頭上方,往下梳得很整齊。他的耳朵也像拉赫曼尼諾夫那麼大。不過,我懷疑這個人根本就沒有半點音樂細胞,這一點就和拉赫曼尼諾夫差很多了。
「需要我扶你回房間嗎?」他問。
特別是羅賓遜。看到他那副吃相,我已經快要撐不住了。他的那副吃得津津有味的模樣簡直可以稱得上是狼吞虎嚥。他把東西塞滿嘴,然後嚼得嘎吱嘎吱響。看到他那副模樣,我已經快要吐出來了。雖然我撇開視線,看不到他那副吃相,可是,我卻躲不掉他嚼東西的聲音。我有一股很強烈的衝動想尖叫一聲,然後跳起來從窗戶跳下去。我極力壓抑自己,總算沒有真的這樣做。此刻,我開始感受到,眼前的景象是多麼令人啼笑皆非。噢,美女。噢,愛情。噢,狼吞虎嚥的聲音所構成的優美田園詩。看著他們吃幾口東西,然後聊兩句,繼續再吃幾口,然後又聊兩句,我忽然感覺自己的胃彷彿像火山口一樣,開始冒出滾燙的岩漿。伊莉絲一直都沒有說話。我也沒有說話。她啜一口酒,喝幾口肉湯,看起來好像有點不安。我也喝了一口肉湯,咬了一小口吐司,忽然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撐不下去了。
我低頭看看梳妝臺的桌面,這才發現,梳妝臺上的東西居然都沒有被我打翻,真是奇蹟。我看到一個金色碗口的碗,裡頭裝著刮鬍泡沫,插著一把濕濕的刷子。旁邊是一把象牙刀柄的直式刮鬍刀,還有一支花紋很華麗的撢帚。另外有一根我無法辨認的東西——看起來很像是一支銀色的把柄。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並沒有不舒服。」
麥肯娜太太一進門就開口對她女兒說了些什麼,但說到一半就猛然停住,看向我這邊,臉上的表情很驚訝,而且很不高興。此刻她心裡在想什麼?我忽然想到一件事。一直到今天為止,她女兒除了偶爾會和男人匆匆寒暄幾句,從來不曾和任何一個男人扯上關係。羅賓遜可以算是和她最親近的人了,但那也僅止於商業夥伴關係。
又過了一會兒,我又張開眼睛看看羅賓遜。他坐在窗邊的藤椅上,正在脫掉腳上的鞋子。他左邊的嘴角叼著一根沒有點燃的雪茄。他身上的西裝外套、背心和領帶都已經脫掉了,襯衫的釦子也都解開了。他襯衫的袖子上套著橡皮圈,襯墊看起來很像是銀製的。而他褲子吊帶上的飾品好像也是銀製的。
後來,她就沒有繼續再追問那個話題了,而且,我感覺得到,她的態度雖然沒有羅賓遜那麼嚴厲,但基本上和羅賓遜是一樣的。她也認為我只不過是個業餘的劇作家,而且,我大概也沒什麼話好說,足以讓她改變對我的看法。這令我感到很喪氣。
伊莉絲就在這家飯店裡。
走出房間之後,我並沒有向右轉。那明明就是最快的路線,為什麼我偏不走呢?我也不懂為什麼。說不定我是怕太快碰到人。如果向右轉,就會碰到電梯服務員。電梯應該就在那邊。就算電梯不在那邊,我爬樓梯到露天平臺去的時候,也會碰到別人。基於某種不明的原因,我一想到要靠近別人,就會開始感到不安,所以,除非必要,我希望儘可能不要跟人接觸。
我抓住床頭板,撐住身體,輕輕把腳伸下床,然後站起來。儘管我的動作已經非常小心了,但整個房間還是又開始天旋地轉起來,陷入一片昏暗。我只好趕快抓住床頭板,以免跌倒。後來,我實在撐不住了,跌坐在床上,閉上眼睛,感覺整個腦袋彷彿旋轉個不停。我心裡暗暗禱告,求求你,不要讓我被拖回去。然而,我真的不知道自己在跟誰禱告。
我忽然感到一陣絕望。那種夢想幻滅的感覺如此強烈,如此殘酷無情,逼得我喘不過氣來。我靠在牆上,閉上眼睛,整個人被絕望的情緒徹底淹沒。沒指望了。想跟她見面,比登天還難,相形之下,我為了回到一八九六年所經歷的一切,簡直是小兒科了。回到過去,我可以一個人獨力完成,不會有人干預,不會有人阻撓,一切操之在我。
我跟著那位小弟走到其中一扇房門前面。我看到門上有一個厚重的橢圓形金屬牌,上面刻著41這個數字。他擡起手,用指關節在門上輕輕敲了幾下,那一剎那,我忽然一陣抽搐,感覺腳底下的地面彷彿開始搖晃,看到牆面彷彿變成軟軟的凝膠一樣起伏變形。我腦海裡有一個平靜的聲音告訴我,勇敢面對吧。我伸手扶住牆壁。
只不過,我不應該再去操這種心了。那已經沒辦法補救了。我一定要找到伊莉絲,沒辦法顧慮那麼多了。
我不知道當時這種情況持續了多久。可能只有幾秒鐘,或是幾分鐘。我只記得,當我漸漸恢復之後,第一眼就看到她站在我面前凝視著我。我知道她很害怕。從她的姿勢就可以看得出來。
「你還能走路嗎?」她問。她好像沒有留意到我話只講了一半。
伊莉絲說話的聲音很平靜,彷彿演技高超的女明星在背臺詞。要不是因為我知道事情的原委,我還真會以為她真的很平靜。「媽,這位是柯利爾先生。」她說。她的口氣很有禮貌,很冷靜,只可惜,眼前的場面實在太瘋狂了。
「好的,沒問題。」那位服務生領班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很愉快。接著他又笑著說:「柯利爾先生,您的光臨是我們的榮幸。」說著,他彷彿跳舞似的優雅地轉了個身,開始朝用餐區走過去,而我和伊莉絲則跟在他後面。
接著,我轉身走下樓梯,走到大廳裡。
我抓住欄杆,小心翼翼地一步步走下門廊的階梯,涼颼颼的海風迎面吹來,我不由自主地全身起了一陣寒顫。知道她此刻正在海灘散步,我內心忽然感到很安慰。一方面是因為,我可以不用在她的房間裡和她見面,一方面也是因為,換個地方見面,至少多了那麼一絲絲的希望。我在書上讀到過,她熱愛散步,而此刻,她果然真的在散步,證明書上說的沒錯。
後來,我漸漸不再發抖了,於是,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我忽然想到,這是一八九六年的空氣),打起精神,跨出第一步。然而,才跨出一步,兩腿突然感到一陣痠軟,差一點就彎下去。那一剎那,我另一條腿立刻橫跨了一步,那副模樣彷彿喝醉了酒一樣。接著,我連忙又跨出另一步,然後又一步,雙手像爪子一樣伸出去,努力保持平衡,那副模樣看起來真像電影裡的「科學怪人」。我好不容易才撐到梳妝臺前面,沒有跌倒。我搖搖晃晃地靠在梳妝臺上,雙手撐在檯面上,瞪大眼睛看著鏡子。鏡中的影像彷彿水波一樣蕩漾著。我閉上眼睛。
起初我並沒有意識到周遭的環境已經不一樣了。我仰臥在床上,一動也不動,腦袋裡一片空白,全身麻木,感覺彷彿喝醉了酒。可是我心裡很清楚,我根本就沒有喝酒。這種麻木的感覺另有原因。
「你還好嗎?」她問。聽到她聲音裡那種關切之情,我心裡好感激。我試著擠出了一點笑容,裝出愉快的樣子。「我沒事。」我說。「謝謝妳。說不定下次我可以告訴妳為什麼——」說到一半,我忽然停住了。以後說話一定要更小心。
「那我該怎麼稱呼你呢?」她問。
我跟在他後面,朝櫃檯旁邊的走廊走進去。我盡量不讓自己去注意兩個年代景觀擺設上的差異,但終究還是躲不掉。經過閱覽室的時候,我知道那裡原先是便利商店。原來是男廁所的位置,如今變成吸菸室——我看得到裡頭有人拿著雪茄,有人叼著著菸斗,吞雲吐霧。而原先是「維多利亞廳」的位置,現在是一個小房間。我看不出那個房間是做什麼用的,只看到有幾個男男女女坐在裡面聊天。
說到這裡,我停了一下。我心裡很想接下去說:「——自己會不會愛上我。」只不過,她根本不會有選擇的餘地。她一定會愛上我的,除此之外,沒有別的可能。「盡量抽出時間和我在一起。」最後我說。
我知道自己一定不自覺地皺起眉頭。「拜託妳不要這樣稱呼我。」我祈求她。我知道她故意這樣叫我,是因為我在她的房間裡,所以她要保護自己,藉由這種禮貌的姿態在我們之間搭起一道防護牆。儘管如此,我還是覺得不太自在。
這時候,我聽到她把水倒進杯子裡的聲音。由此可見,那是一間套房,裡面有浴室。我忽然感覺到兩條腿在發抖。我得趕快坐下來。
我走到房間外面的交誼廳,然後把門關起來。伊莉絲把鑰匙拿給我,我接過來,把門鎖起來,然後又把鑰匙遞還和*圖*書給她。那一剎那,我們四目交會,我忽然又感覺到兩個人之間那種微妙的情愫。雖然我不知道她是什麼樣的感覺,但我們之間確實有某種情愫在慢慢發酵。若非如此,她為什麼肯跟我一起在海邊漫步,還肯讓我進她的房間,甚至陪我一起吃晚飯呢?還有,當我們凝視著對方,那種渾然忘我的感覺又該怎麼解釋呢?我很確定,那絕對不是因為我有什麼魅力。
她沒有吭聲。這時候,我忽然又信心全失了。
後來,我擡頭一看,看到服務生過來請我們點菜了。聽麥肯娜太太點菜的時候,我愈聽愈驚心動魄。她點了仿甲魚湯、開胃小菜、甜麵包,以及其他有的沒的。光聽到那些菜名,我的胃彷彿又快抽筋了。她在點菜的時候,我忽然感覺到身邊瀰漫著一股氣味。當時我還以為是因為聽到她講的那些菜名,所以產生了錯覺。後來我才發現,我之所以會聞到那股氣味,是因為我鼻子太靈敏了。那股氣味是從鄰桌飄散過來的,有食物的香味,也有酒香。那一剎那,我忽然感覺舒服一點了。
「我好像聽到她跟她媽媽說,她要到海灘那邊去散散步。」
她拉開後門廊的門,這時候,我看到外頭是一片黝黑的夜色,看到門廊下去是陡峭的階梯。那一剎那,我有點嚇到,不由自主地往後退縮。「抓住欄杆。」她對我說。我猜,她看到我往後退縮,大概以為我會害怕。看到她那樣的反應,我心裡的歉疚又更重了。於是,我點點頭,開始往下走。
乍看第一眼,我有點失望,因為大廳沒有我預期中那麼豪華。整個大廳的照明有點陰暗,和一九七一年的大廳比起來,相形之下顯得有點寒酸。那盞吊燈的造型很單調,四四方方的燈罩用的是透明玻璃。而原先大廳裡的紅皮座椅和沙發都不見了,變成是藤椅和顏色深暗的木製沙發。此外,大廳裡還擺了幾盆棕櫚樹,還有幾張不同形狀的桌子,有四方形的、圓形的,還有三角形的。而最令我驚訝的是,居然還有痰盂。有幾個亮晶晶的痰盂分別擺在幾個方便使用的位置上。
「剛剛我們在海灘上的時候,你說——『我不能失去妳』。你為什麼會那樣說?」
她又轉回頭去看著海面,嘴裡喃喃嘀咕著:「你不會懂的。」
此刻,我們已經快要走到那片斜坡了。再過一下子,我們就會爬上那條步道。再過幾分鐘,我們就會走到飯店了。我不能繼續這樣默默陪她走路卻悶不吭聲。我一定要展開行動,製造兩個人在一起的機會。然而,我怎能開口要求她今天晚上出來跟我見面呢?等一下她一定要排演,然後她會很早就上床睡覺了。
「伊莉絲。」麥肯娜太太忽然叫了她一聲。那種感覺好像是,她很震驚,而不像是受到冒犯。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她完全不像羅賓遜那樣,反對得那麼激烈。我忽然明白,他才是我唯一必須小心應付的敵人。
他淡淡地冷笑了一下,一臉鄙視的神情。「等著瞧吧。」他意味深長地說。「一個人是不是在搞鬼,我一眼就看得出來,就好像我從來不會魯魚亥豕不分。我從來不會搞混的。」
不管是什麼原因,當我撐著兩條軟趴趴的腿朝他們走過去時,我聽到他們在聊舞臺劇的事。後來,我終於走到他們旁邊了,於是就停下來靠在牆上猛喘氣。我感覺到眼前開始籠罩著一片黑暗,於是,我拚命掙扎著讓自己保持清醒。羅賓遜並沒有打算要介紹我讓那個人認識。這樣也好,因為此刻我恐怕連話都講不出來了。看到我滿頭大汗靠在牆上喘氣,那個人心裡一定很納悶,這個怪人究竟是誰?
過了好久好久,我終於走到她面前了。我們默默凝視著對方。她的個子比我想像中要嬌小,幾乎要仰起頭才有辦法正視我的臉。然而,我卻看不到她的臉,因為她背對著夕陽。為什麼她一動也不動?還好,她沒有尖叫喊救命,也沒有轉身拔腿就跑。我終於鬆了一口氣。只不過,她為什麼完全沒有反應?會不會是她已經嚇得動彈不得了?想到這裡,我忽然很不安。
我跟在她們後面,沿著步道慢慢往前走。這時候,我模模糊糊意識到,為什麼我們不在這裡轉彎,走向飯店後面的觀景門廊,然後從那裡走進大廳呢?剛剛那個上了年紀的小弟就是帶我從這條路線走的。接著,我忽然想通了。儘管我只是猜測,但還能怎麼解釋?那天他帶我從這條路線走,只是因為這樣會花比較多時間,因為他想盡量拖延時間,暫時不要回到大廳去——盡可能不要看到羅林斯先生。
「先生,您說什麼露天平臺?」
「不是這樣的。」我認定她一定誤會我了,於是就迫不及待急著解釋。「我來找妳並不是因為妳……妳的身分。」
羅賓遜根本不理她。「我們那一桌只預訂了三人份。」他提醒她。
接著,她突然轉身,把鑰匙丟進皮包裡,那一剎那,我才忽然驚醒過來。接著,她媽媽立刻站到她旁邊,而我也就不好意思再湊過去了。我跟在她們後面走過交誼廳,走到外面的露天廣場。
「原來是這樣。」他又點了點頭,然後突然舉起右手,兩隻手指在空中打了個拍子,大喊了一聲:「喬治。」我被他嚇了一跳。
「先生,您不舒服嗎?」那位接待員問。
我搖搖晃晃地走出交誼廳門口,向左轉,開始沿著那條通往飯店北側的步道往前走。噢,老天,我忘了給他小費了。可是我轉念一想,忽然想到我身上只有兩張紙幣。
「先生,能不能請教,您為什麼要問這個?」他問。他的措詞很客氣,可是很明顯聽得出來,他的口氣充滿狐疑。又是一個事先沒有預料到的麻煩。想也知道,她名氣這麼大,飯店當然不可能隨便把她的房間號碼告訴別人。
我一直盯著那把鑰匙。奇怪的是,她並沒有轉動鑰匙。我擡頭一看,看到她正凝視著我。那種眼神究竟有什麼含意呢?也許她突然想擺脫這一切無謂的麻煩。畢竟,我不是她的什麼人,而只是一個想進她房間的陌生男子。我敢打賭,這就是此刻她心裡在想的。於是我說:「妳放心,我會安安靜靜坐著等妳。」
後來,他們總算聊完了,那個人從我面前走過去,用一種陰森森的好奇眼神打量著我。這時候,羅賓遜轉進旁邊那條走廊,我兩手用力往牆上一撐,趕快站穩起來,跟在他後面走。他的房間在左邊。羅賓遜開鎖的時候,我搖搖晃晃地靠近他。此刻,我感覺自己已經快要昏倒了,心裡暗暗祈禱,希望他趕快開口請我進去。
我正要開口跟伊莉絲說話,羅賓遜忽然插嘴問我:「柯利爾先生,能不能請教一下,您是在哪一行高就?」
我心裡想,我的房間,好哇,真是個好主意,羅賓遜先生。不過,我只是笑笑對他說:「不用了,謝謝你。我沒事。」我心裡想,麻煩又來了。不用了,謝謝你,我沒事。
接著,他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用力把他的手甩開,臉上又出現那種咄咄逼人的神情,看起來有點怵目驚心。現在我才發現,原來這個女人也有如此專橫跋扈的一面,而這樣的女人竟然對我那麼好,真是令人驚訝。毫無疑問,要是她真的想,她隨時可以把我一腳踢開。
「你這身打扮很迷人。」我恭維了她一句。
第一眼看到她,我立刻全身起了一陣寒顫,心頭怦怦狂跳。此時此刻,我內心最深的恐懼,就是很怕眼前的一切會突然消失。好不容易找到她了,我多麼害怕突然又被拖回一九七一年。此外,就算我好不容易有機會跟她說話,我又好怕她不相信我說的故事,對我嗤之以鼻。我曾經異想天開,希望第一眼看到她的時候,我信心會更加堅定。但實際上正好相反。我站在這裡,絞盡腦汁想著,究竟該怎麼說,她才會相信她碰上的人不是瘋子。此刻,我的信心幾乎蕩然無存。
「我的意思是,剛剛我說我身體不舒服,目的只是為了要把妳帶到外面來,跟妳單獨在一起。」
這時候,我突然想到,她可能一直都很害怕,一直裝出一副很鎮靜的模樣,但實際上,她只是想等我們靠近飯店的時候,再找機會逃走。
我看到那個櫃檯接待員身上穿著一襲黑衣,留著兩撇八字鬍。他一看到我,嘴裡好像咕噥著什麼。由此看來,顯然我走路的樣子一定還有點搖搖晃晃,臉色一定還是有點蒼白。我慢慢朝他走過去,邊走邊提醒自己,無論如何一定要打起精神。
剛剛我告訴伊莉絲說我不太舒服,此刻,我開始告訴她,我還好,請她不用擔心。我心裡納悶著,這齣戲要演到什麼程度呢?我想過,最終我還是必須告訴她整件事的來龍去脈,這樣我才不會良心不安。想到這裡,我就比較安心了,於是就暫時忍住那種令人不安的沉默,跟她一起穿越餐廳走向門口。為什麼會不安呢?因為當時我忽然感覺到,彷彿整間餐廳的人都和羅賓遜一樣,眼睛死盯著我們看。回想起來,我相信當時多半只是我在疑神疑鬼吧。
我轉頭看看四周,發覺房間裡瀰漫著一八九六年的氣氛,感覺就舒服一點了。寫字檯上有一座銀製的直立式日曆,上面有三個小開口,裡頭刻著老式的字體:十一月,十九日,星期四。不過,看不到年份。儘管我明知道這麼貴的日曆不太可能只用一年,可是,看不到年份,我心裡還是有點不安。
走到這位經理面前時,我瞄了伊莉絲一眼。「威廉,這位是柯利爾先生。」她說話的語氣已經完全恢復平靜。此刻,我相信她幾乎可以算是已經恢復正常了,不會再因為我在場而手足無措。
我束手無策,卻又想不透為什麼無計可施。我只是愣愣地盯著那扇門,不知道看了多久,滿腦子一直在想,有沒有什麼辦法。後來,我終於意識到,我真的出不去了。那一剎那,我驚惶失措地嘶吼了一聲,然後猛轉身,全身僵硬地走回房間裡。我走到梳妝臺那邊,把抽屜一個個打開(我每次一彎腰,眼前就會開始發黑),心裡暗暗祈禱,但願那個人有多一把備份鑰匙。
剛剛我把頭靠到她肩膀上的時候,她突然全身僵硬起來。但此刻她已經漸漸放鬆了。「你好一點了嗎?」她問。
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眼睛愣愣地看著海面。後來她說:「我得進去了。」
接著,我看看窗戶那邊,看到軟式百葉窗,心裡又有點訝異。我愣愣地看著百葉窗,滿腦子困惑,後來才慢慢注意到,百葉窗的葉片是木頭做的。此刻,我的腦袋實在遲鈍到近乎癡呆。
雖然我還是覺得很渴,但我實在很不願意再跟伊莉絲要水喝。我寧願坐著休息就好。我走到扶手椅那邊去,重重地跌坐在椅上,呻|吟了一聲,然後把玻璃杯放在旁邊的茶几上。
我真不敢相信,那一剎那聽到他的話,我竟然會覺得有點好笑。伊莉絲走了,我整個人忽然陷入一種悲哀的情緒裡,但儘管如此,聽到他的話,我還是覺得很好笑。他的話聽起來簡直就是十九世紀中葉舞臺劇的臺詞。我拚命憋住笑。
幾分鐘後,我輕輕一撞,門忽然被我撞開了,門板晃到走廊上。那一剎那,我心臟怦怦狂跳。還好走廊上沒有人。我低頭看地毯上的木屑,心裡想,那個人第一個反應一定會認為有人闖空門。
「好了。」我說。我對他已經開始失去耐性了。「羅賓遜先生,我不想跟你吵,也不是想找你麻煩。我知道你認為——算了,我收回這句話。我不知道你認定我是什麼樣的人,不過,你顯然看我很不順眼。不管怎麼樣,我們現在可以停戰嗎?我不想再鬧出更多事情了。」
「呃……」她似乎又覺得有點好笑,有點訝異。我的舉動老是會令她不知所措。她又點點頭,然後就走進房間了。
我點點頭說:「沒問題。」我心裡想,能夠這樣面對面和她說話,簡直不可思議,不過,我的聲音聽起來應該還算平靜。此刻,看到她就在我面前,聽得到她的聲音,感覺得到自己抓著她的手,那真是無比的震撼。到現在,那種震撼的感覺還沒有完全平息。
我嚥了一口唾液,這才發覺自己有多口渴。「能不能請問一下——」說到一半,我忍不住又咳起來,又嚥了一口唾液,然後才繼續問:「能不能請問你,麥肯娜小姐住在幾號房?」
接下來,我們兩個都沒有再說話,站在那邊看著對方。我不知道我們這樣互相對望了多久,應該只是幾秒鐘,可是對我來說,那幾秒鐘簡直就像是幾個鐘頭那麼漫長。後來,他終於開口說話了,可是我感覺自己的胃彷彿已經扭成一團,根本沒有聽見他說了什麼。後來,我皺著眉頭喃喃問了一句:「不好意思,你剛剛說什麼?」
這時候,她的表情有點不一樣了。我感覺得到她好像有點同情我。我不知道她為什麼會同情我。或許她只是可憐我這個飽受折磨的怪人。我什麼都不知道,只知道,那一剎那,她已經答應我的請求了。
她忽然搖晃了一下,我立刻扶住她的手臂。多久了,令我魂牽夢縈的她有如幻影,而此刻,幻影終於化為活生生的軀體,親手碰觸得到。該怎麼形容那種感覺呢?我一碰觸到她,她立刻全身緊繃,但我就是無法放開她。「妳還好嗎?」我問。
我小心翼翼地扭了一下身體,擡頭看看方格圖案的牆壁,但眼睛卻看不太清楚。接著,我很費力地轉身,掙扎著跪起來,跪在軟軟的床墊上。
這時候,出乎我的意料,她突然開口了。她的聲音嚇了我一跳。
我跟在他後面,走上露天廣場的西邊。面對著夕陽,天光和地面景物的亮度反差很大。除此之外,令我感到震驚的是那種永恆不變的感覺。或許整個飯店就像一個幻影籠罩著我,而這片平臺就是一團最巨大的幻影。不知道是否真是如此。我試著想去分析這種感覺,可是卻分析不出個所以然來。我滿腦子想的就只是,我正一步步接近伊莉絲了。再過幾分鐘,或者再過幾秒鐘,她就會出現在我眼前了。
我說不出話來。我不由自主地猛擡起頭,臉頰忽然貼在她的臉頰上。那一剎那,她忽然退縮了一下。我哼了一聲,連忙停住動作。那一剎那,她的臉頰貼著我的臉頰,她的話深深烙印在我心裡。那一剎那,假如我就此死去,我也會死得無怨無悔。
「我不喜歡你這種行為。」
「你覺得很好笑嗎?」他問。
臥室的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現在,只剩下我孤零零的一個人站在麥肯娜太太面前。她的名字叫做安娜.史都華.卡倫比.麥肯娜,今年四十九歲。而且,她很討厭我。
這時候,我們已經走到那條彎彎的海灘步道了。我感覺得到自己心跳愈來愈快了。再過一會兒,我們就要進飯店了,到時候,她可能會撇開我,飛也似地衝進房間,把門鎖起來,然後一切就結束了。這樣一來,我就束手無策了。我忽然覺得不應該再邀她共進晚餐了,可是我又想不出別的話好說。
羅賓遜說話的嗓門愈來愈大了。他說我的行為已經愈來愈沒禮貌了。
這時候,我忽然讚嘆了一聲,她們立刻轉過頭來看我。此刻,整片廣場看起來彷彿夢幻般的仙境,數以百計的彩色燈泡綻放出耀眼的光芒,從四面八方照亮了種滿熱帶花草的花圃。中央的噴泉湧出瀑布般的環狀水幕,在燈光的照耀下晶瑩閃爍,璀燦奪目。「這座露天平臺真是太迷人了!」話才說出口,我又暗罵了一聲,笨蛋,是露天廣場!
另一方面,他看著我的那種眼神,好像看到鬼一樣,因為他的表情有點緊張,但隨即又顯得有點擔憂。他加快腳步,跑到我旁邊。「這位先生,你不舒服嗎?」他問。
我說那句話本來是想安撫他,沒想到口氣聽起來反而更像是羞辱。那一剎那,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幻覺,我彷彿看到羅賓遜身上的西裝整個鼓脹起來,彷彿他憤怒到全身每一條肌肉都緊繃起來。
他用一種挑釁的眼神看著我,我也不懷好意的看看他,沒有吭聲。謝天謝地,還好我沒有按捺不住脫口說出:有,九月份的時候,第七頻道的「家庭電影院每週精選」演過一部我編劇的片子,你一定看過,對不對?不過,這話一旦說出口,我可討不到便宜,因為一開始他可能聽不懂我在說什麼,但過一會兒,他一定會以為我瘋了。「我的劇本沒有正式公演過。」我說。
「先生,你想留個話,請這位小姐轉告嗎?」那位小弟問。此刻,我忽然感覺背後那個聲音突然變得虛無縹緲。
這時候,我背後突然冒出女人尖銳的聲音。她問:「你們要找麥肯娜小姐嗎?」那一剎那,「心膽俱裂」這句成語差一點就變成真的。
「好了。」伊莉絲打斷他的話。我們同時站起身那一剎那,兩個人四目交會。看到她的眼神,我忽然明白,我雖然達到目的了,但那個結果可能不是我所預期的。她答應陪我出去,並非出於同情,而是為了避免場面太難看。而且,我忽然想到,說不定她想私下找個地方把我甩掉。
我點點頭說:「噢。」
「我可以叫服務生送你回房間去。」羅賓遜突然插嘴。顯然我說得還不夠小聲。
我才正要開口,他忽然轉身招手要招呼領班過來。我會就此一步步陷入他所製造出來的危機嗎?他會發現我根本就沒有房間,沒有行李,什麼都沒有嗎?「我只是想透透氣。」我對他說。
麥肯娜太太從我面前走過去,伊莉絲跟在她後面。她肩上也披著一條深色的蕾絲圍巾,右手拿著一個小皮包。她從我面前經過的時候,我忽然聞到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幽香,心裡立刻激動起來,又大聲嘆了一口氣。她裝作沒聽到,但我知道她一定聽到了。我警告自己,安分一點。
她又看了我一眼。「我真搞不懂。」她說。她的口氣很平靜,顯然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我看著伊莉絲。我本來很希望能夠在她面前露個臉,只可惜這樣的回答只是令她大失所望,因為劇場就是她生命中至高無上的一切。不過,至少這樣還是比撒謊好。因為謊話愈說愈多,到後來無法自圓其說,結果反而更慘。
「求求妳,陪我一起吃晚飯。」我說。
「我再警告你一次,最後一次。」他繼續說。「我不知道你跟麥肯娜小姐說了什麼,我不知道你怎麼有辦法誘拐她,讓她接納你。告訴你,不管你玩什麼障眼法,不管你變出鴿子還是變出手帕,都騙不過我的眼睛。要是你以為那套三腳貓的把戲能夠在我面前班門弄斧,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他立刻陰沉沉地說:「麥肯娜小姐必須很注意自己的身體,千萬不能隨便到外面去,以免吹到風。」
「哦?」他的口氣顯然不相信。「你是報社記者嗎?」
「你好。」她冷冷地回答。這是一種相當怠慢的應對姿態,彷彿無視於我的存在,而且是在質疑我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奇怪的是,她那種冷漠的口氣反而使得我漸漸恢復正常了。雖然我還是很緊張,不過,看到她那種嚴厲的姿態和明顯的敵意,我反而看透了那只是一種表面上獨裁專制的假象。這位資深的女明星根本就不會演這齣戲,裝得不像。
「我可以喝杯水嗎?」我問。
「臨時再加一個人沒問題的。」伊莉絲對他說。我看得出來,她已經開始不自在了,但願她不至於為了老是要當我的擋箭牌,最後受不了了,而決定放棄我。要不是因為我實在太渴望和她在一起,我早就很識相地摸摸鼻子自己走了。
我心裡明白,眼前出現危機了。足足有好幾分鐘——或者應該說,我根本不知道有多久——我頹然靠在牆上,筋疲力盡,再也撐不下去了。我實在太虛弱了,連咒罵自己愚蠢都沒力氣。我竟然愚蠢到沒有預見到這種最根本的困難。我被絕望的情緒擊垮了,因為,這一切似乎已經不是我能夠應付的了。
只可惜,外面根本沒有服務生。我又開始發抖了,而且,有那麼短暫的片刻,我忽然害怕起來,怕自己會崩潰。這種戲劇性的轉折實在太荒唐了。要是我等到那個人回來,他一定會通知飯店的高級主管。雖然一開始我說不定可以趁亂逃脫,可是,等到我要去找伊莉絲的時候,他們一定會認出是我。我會被他們盤問、逮捕,甚至送去坐牢。老天!歷盡千辛萬苦,搞了半天最後的結果是坐牢!
階梯總共有兩座,一座往北,一座往南,底下就是「戴爾瑪步道」。我們沿著往北那座階梯走下去。我試著放慢腳步,假裝那迎面吹來的海風已經令我感覺舒服多了。不能再裝病了,我可不想讓她以為我是隻病貓。不過,另一方面,我也不能一下子就又生龍活虎起來,因為那未免太誇張了。此外,如果你要我說實話,我也只好承認,此刻,她的手扶住我的手臂,她的肩膀緊靠著我的肩膀,那種感覺真是美妙,令我竊喜不已。
「繼續走吧。」我說。「扶著我的手。眼睛看前面,給自己一點心理準備,因為,我馬上就要告訴妳事實真相了。」我知道等一下要說的話可能會嚇到她,因此,我拚命想故作輕鬆,但其實心裡忐忑不安。
「沒有。」我臨機應變,不敢再繼續鬼扯。再扯下去,馬腳被拆穿的機率會愈來愈高。「她知道我人在加州,不過我有寫信告訴她,我會盡量在今晚開演的時候趕到——咦,是今天晚上沒錯吧?」問這句話的時候,我盡力裝出一副漫不經心的樣子。
剛剛聽到我的話,她忽然挺身站起來,然後開始朝門口走過去。我急忙對她說:「對不起。」她回頭瞄了我一眼,可是卻沒有說話。我緊張得猛嚥口水,卻發覺嘴巴還是很乾。水喝得還不夠。我坐挺起來,用力站起來,因為我知道,等一下麥肯娜太太進來的時候,我應該站在門口迎接她。
「柯利爾先生也住在飯店裡。」伊莉絲的說詞果然和我猜想的一樣。「他是來看戲的。」
「柯利爾?」
那一剎那,酒液彷彿一條火線沿著我的喉嚨往下燒,嗆得我倒抽了一口氣。我立刻一陣猛咳,全身顫抖,酒瓶差一點就掉到地上去。此刻,我感覺自己的身體愈來愈沉重,變得像玻璃一樣脆弱,彷彿每咳一下,身體就快要碎掉一樣。我愈來愈沮喪。我極力克制住身體的抽搐,全身的重量都靠在梳妝臺上,閉上眼睛。大概是因為太用力的關係,我臉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搐起來。
這時候,她忽然停住腳步,飛快地把手縮回去。
「怎麼了?」
一旦看到她站在我面前,我會有什麼反應?
接著,她又轉身走開了,嘴裡喃喃說著:「失陪一下。」她關上房門時,我忽然緊張了一下,心裡想,她一定會把房門鎖上。然而,她並沒有鎖門。那一剎那,我鬆了一口氣。「伊莉絲?」我又叫她。
「你要搞清楚。」他對我說。「我這樣做,絕非我的本意,而純粹只是出於對麥肯娜小姐的尊重。要是我有選擇的餘地,我絕對會親手把你丟出這家飯店。」
她的措詞很嚴厲,但口氣聽得出來她是裝出來的。我差一點就忍不住想回答她說hetubook.com•com:「我知道,不過,下次我還是會再做同樣的事。」
我氣得大吼了一聲,猛一轉身。我快要氣瘋了!我心裡吶喊著,我一定要去找伊莉絲!我跌跌撞撞地衝到門口,拚命轉動門把,瘋狂的猛拉猛扯。我用力過猛,忽然感到一陣頭昏眼花,不得不靠在黝黑的木頭門板上,額頭抵著門板。顯然,我實在太虛弱了,根本沒力氣破門出去。我垂頭喪氣,右手握起拳頭,有氣無力地捶著門,巴望著走廊那邊剛好有服務生經過,開門讓我出去。
我很想轉頭看看房間的擺設,可是忽然覺得眼皮愈來愈重。雖然羅賓遜就在我旁邊,但我還是感到很溫暖,很舒服。畢竟,他也只是為了伊莉絲好,做他該做的事。
她瞪了我一眼,彷彿很奇怪我怎麼會看穿了她的心思,接著她又轉回頭看前面。「不會。」她說。不過,她的聲音聽起來有點心虛。
「不可能的,先生。裡面現在根本沒有人,就算有,大概也就是一兩個幕後工作人員。」
我非得適應不可。此刻,伊莉絲已經近在眼前了,我絕對不能放棄。我死命抓緊樓梯的欄杆,繼續往下走。愈往下走,愈感覺到一八九六年的氣息逐漸淹沒了我,考驗著我。如果我無法徹底融入這個陌生的世界,那麼,這個世界就會在我眼前徹底幻滅。
我把這種矛盾拋在一邊,以免讓自己陷入困惑。我看到牆上掛著一個水管轉盤。從轉盤前面經過時,我伸手摸了一下,看看那個東西是不是真的存在,同時也是試探一下自己是不是真的存在。我的計畫完全依賴此時此刻。以此刻為起點,然後逐漸展開,而我的記憶也必須從此時此刻開始累積。接著,我從一個密封的桶子旁邊經過。我看著那個桶子,看著掛在牆上的幾個小水桶和幾把斧頭。這裡為什麼要擺這些東西呢?我還記得一些事情。我還記得,前幾天在飯店裡醒過來的時候,看到天花板上有消防灑水器。
「請問您和她有約嗎,先生?」他問。
後來,我還是跟著那位小弟繼續往前走,穿過一條木條地板的密閉走廊。我轉頭看著左邊那一扇扇狹小的窗戶,外面本來應該有游泳池或是網球場,可是我卻沒看到,只看得到底下三公尺左右的地方有一條露天步道。從步道旁邊走幾級階梯下去,底下有好幾座小觀景臺。看到海洋距離飯店這麼近,我很驚訝。要是暴風雨來的時候,海浪絕對會衝擊到上面密閉走廊的窗戶上。
「是的。」
我忽然一陣緊張,口乾舌燥,嚥了一口唾液,提高警覺。我必須趕緊想辦法應付這種狀況,否則一切都會前功盡棄。我心裡非常清楚。「不用了,謝謝你。」我回答的時候,試著想擠出一點笑容。「我大概是有點——」
此刻,她用一種很坦率的眼神凝視著我。照理說,在她這個年代,以她的身分地位,通常是不會表現得這麼坦率。我不知道那是不是因為我剛剛說的,她在我身上看到某種獨特的風貌。她目不轉睛地看著我,那種感覺很像她沒辦法不看我——當然,我凝視著她的那副模樣也和她一樣。真的足足有一分多鐘,我們就這樣默默凝視著對方,彷彿兩個人都被對方迷住了。我忽然有一股衝動,想把她擁入懷裡,吻她一下,緊緊抱住她,告訴她我愛她。我站在那裡,一動也不動。或許是我們之間那道巨大的時間鴻溝阻隔了我們的感情,也或許是更單純的原因。無論原因是什麼,那一刻,彷彿整個世界只剩下伊莉絲.麥肯娜和我兩個人了。我們兩個紋風不動地站在那裡,默默凝視著對方。
「那好吧。」他親切地拍拍我的肩膀。「你自己要多注意一點。」
我很好奇,鬼魂就是這樣的感覺嗎?它們很害怕接觸人,因為,它們只存在於幻覺中,幻想自己還活著。一但它們被人類的目光穿透,它們脆弱的幻覺也就灰飛煙滅了。光是看到海灘上那對夫婦和他們的孩子,我就覺得很不安了。站在房間裡看著那些象徵這個年代的家具擺設,這倒沒什麼難,可是,和活生生的一八九六年的人接觸,那就是另一回事了。我很好奇,當我不得不開口跟他們說話,不得不正眼看著他們的眼睛,感覺到他們活生生的血肉之軀,那時候,我會有什麼反應。
她嘴角忽然泛起一絲苦笑。「你真的懂嗎?」說著,她又轉身走開了。我心裡很感激。我相信,如果她能夠自己一個人靜一靜,好好思考一下這件怪事,應該會比較安心一點。
接著,她好像意識到剛剛自己做了什麼,突然撇開眼睛,兩頰飛紅。看到她那副模樣,我也猛然清醒過來。後來我才明白,她突然想到自己應有的儀態,於是,她立刻壓抑住自己的好奇心。「我該走了。」她說。
結果,我大失所望。更糟糕的是,抽屜裡甚至找不到別的東西可以用來開鎖——沒有剪刀,沒有磨指甲用的銼刀,沒有小刀。什麼都沒有。我又嘶吼了一聲。這怎麼可能呢?
後來,我們開始沿著走廊走向後門廊。這時候,我忽然有點納悶,她究竟要把我帶到哪裡去呢?我很確定,當時她的手還抓著我的手臂,拖著我往前走。我對她說:「我猜,妳一定是想把我丟到海裡去吧?」她沒有吭聲,眼睛直視著前方。看到她的表情,我忽然感到有點不安,因為此刻她臉上看不出半點同情。
還好她沒有追問。我認為,她根本不在乎我是誰,也不在乎我是幹哪一行的。她只是巴不得我趕快滾出她女兒的房間。這一點,從她講話的口氣就可以聽得出來。她轉身看著伊莉絲,嘴裡咕噥了一句:「怎麼樣,親愛的?」(該把這個混球攆出去了吧?)
「羅賓遜的房間裡有多一張床。」她告訴我。「今天晚上你可以先在那邊睡。不過,明天你就得自己設法去找到房間了。」
只不過,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事實就擺在眼前。那個人離開房間之後,從外面把門鎖了起來。他用的是全飯店通用的萬用鑰匙。然而,我偏偏就這樣被困在裡面了。
我覺得有點好奇,就用右手把那支東西拿起來仔細瞧瞧,但還是看不懂那是什麼。我挺直身體,用左手去拉把柄上那條打了結的緞帶,結果從把柄裡拉出一疊細細的帶子。帶子底部就是用那條緞帶綁在一起。最邊邊有一小片金屬薄片,上面刻著一行字:「可以治癒所有的傷口,除了為愛心碎的傷。」我用手指頭摸了一下其中一條帶子,發現帶子後面黏黏的。我猜,那應該是刮鬍子不小心割破皮時,拿來止血用的。
我用一種充滿熱切的眼神看著她。她換了一套深紅色的毛料禮服,高高的領子鑲著黑絲邊。衣服的袖子不是那種三角燈籠袖,而是普通的貼身長袖。她的頭髮前面和旁邊用龜殼製的髮夾挽上去。
「妳知道她到哪裡去了嗎?」他問她。
她沒有回答。這時候,我們逐漸走近一個穿著制服的男人。那個滿臉絡腮鬍的男人咧開嘴朝我們笑了一下,看起來活像商店櫥窗裡的人體模特兒。他輕聲細語地說了聲:「晚安,麥肯娜小姐。」這個人連講話的聲音都很矯揉造作。那一剎那,我感覺到她的手臂突然緊繃起來。
「好多了,謝謝妳。」我忽然想到,這個時候立刻對她表白,一定會激怒她。也許再演一小段戲,放慢腳步,效果會比較好。「伊莉絲?」
接著,我又看看寫字檯上那座直立式日曆。桌上有很多辦公文具,那座日曆只是其中之一。現在我注意到,桌上除了日曆,還有一個銀盤子,裡頭放著兩罐雕花玻璃瓶裝的墨水,還有一枝銀色的蘸水筆。我心裡想,其實日曆上根本不需要註明現在是哪一年,因為我心裡已經很清楚了。
走到樓梯中間最後一座平臺的時候,我停下腳步,看著那片三面牆的小空間。那裡好像是一間交誼廳,右邊的牆上有一座壁爐,從爐口看得到裡面燒著炭火。壁爐前面有一張覆蓋著桌巾的小桌子,旁邊擺了四張小巧的椅子。我愣愣地看著那個地方,看了至少一分鐘,在那短暫的片刻,我忽然暫時遺忘了底下那些充滿威脅的聲音和景象正虎視眈眈地等著我。
那一剎那,我的眼睛立刻開始想要閉上,但我還是掙扎著撐開眼皮。我不能讓自己睡著,否則,眼前的一切可能會全部幻滅!我用力甩甩頭,然後又伸手去把玻璃杯拿起來。杯底還剩下幾滴水。我把那幾滴水倒在手掌上,舉起手來搓搓臉,然後又把杯子放回茶几上。
「我知道妳一定覺得我很煩。」我說。「我知道我的行為一定很怪異,我知道剛剛在海灘那邊我已經打擾到妳了。我不知道妳為什麼還能夠對我這麼客氣。我不知道妳為什麼沒有抓一把沙子撒到我眼睛上,然後轉身就跑。我——」
她飛快地瞥了我一眼,那一剎那,我看到她臉上有一種狐疑的表情。是不是我又不小心讓她以為我對她有什麼不良的動機?添麻煩,造成困擾,老天,她會不會以為我要勒索她?一想到這個,我嚇壞了。
「你不可能會懂的。」
伊莉絲沒有吭聲。這時候,我知道我得幫幫她了。我不能讓她自己一個人孤軍奮戰,解釋我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要是我不幫她唱唱雙簧,她根本不可能自圓其說。「我和妳的女兒是在紐約認識的。」我開始鬼扯了,但接下去要怎麼扯呢?這時候,靈感來了。「就在《克里斯多夫二世》那齣戲謝幕之後。」接著,我又繼續說:「我是從洛杉磯來這裡出差,臨時決定到飯店來,看看明天晚上這齣戲。」我心裡暗自得意,柯利爾,你真會扯,裝得還真像。
後來,那支把柄好不容易慢慢轉開了。我把底下的刷子湊到鼻子上聞一聞。那一剎那,一股白蘭地酒的辛辣味嗆進我的鼻孔和腦袋裡,害得我猛咳起來。我立刻把那個撢帚型的小酒瓶拿開,等了一會兒,然後啜了一小口。
那一剎那,我猛然停住腳步,全身僵硬動彈不得,心頭一陣狂跳,彷彿有個瘋子拿了一根大鐵鎚在我胸口重重一擊。因為我忽然想到——
天花板上垂掛著一盞吊燈。我仔細一看,發現那盞吊燈伸出四根彎彎的金屬管,尾端各有一個燈泡。我忽然想到,那是電燈。雖然我原先就知道這家飯店已經有電力了,但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那盞吊燈,我還是會有一種錯覺,彷彿走錯了時代。
剛剛經過大廳時,我只是大略瞄了「皇冠廳」一眼。所以,即使在一九七一年的時候,那個地方我也從來沒有進去過。裡面寬敞得嚇人,大約有四十公尺長,二十公尺寬,面積至少有五棟豪宅加起來的範圍。頭頂上的松木天花板至少有十公尺高,寬闊的木樁拱頂看起來像一艘倒吊在天花板上的船。而且,整個大廳沒有半根柱子。
「我能不能——我可不可以——?」說到一半,我忽然說不下去了。難道我連話都忘了怎麼說了嗎?太荒唐了。我忽然感到啼笑皆非。「伊莉絲,求求妳……我可以等妳。不知道妳的房間有沒有——有沒有客廳?」我已經在哀求她了。「伊莉絲?」
從她說話的聲音,聽得出來她心裡很混亂,而且有一種自嘲的意味。「這實在太瘋狂了。」她說得很大聲,彷彿她心裡在吶喊。「我跟你素不相識,而我竟然和你坐在這裡。真想不透為什麼。」說著,她轉頭看著我。「真不知道你懂不懂我在說什麼。」
他冷冷地看了我一眼。「悉聽尊便。」他說。
我的腦袋一片空白,想不出能說些什麼,唯一想得到的只有:「麥肯娜小姐,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跟妳說幾句話?」除此之外,我根本想不出別的話好說。光是一想到要說那些話,我立刻就渾身起了一陣寒顫。要是有個素昧平生的人忽然冒出來,一開口就對她說出那句蹩腳的臺詞,你能指望她會有什麼樣的反應?
接著,我往吊燈下面看,看到一個衣櫃。那個衣櫃一直就在那個位置。衣櫃的門半開著,我看到裡頭吊著兩套西裝,底下擺了一雙鞋子,上層的格子裡有兩頂帽子。我愣愣地看著那些東西,看了好一會兒,後來,我猛然想到,住在這個房間裡的人隨時都會進來,我得趕快離開這個地方。
「你要點菜嗎?」他問。
「伊莉絲。」我叫了她一聲。

「不要怕。」我對她說。「在這個世界上,妳最不需要怕的人就是我。」
我們兩個人面對面站著,好像兩個忘了臺詞的演員,愣在那裡無言以對。我心裡明白,接下來要上演的戲碼恐怕很難演了。
她媽媽很久沒有吭聲,那陣冗長的沉默使得她剛剛那句話變得有氣無力。後來,她媽媽終於開口了。「哦?」接著,她冷冷地盯著我,看得我不寒而慄。我想瞪回去,可是卻鼓不起勇氣。我想開口說些什麼,可是卻什麼都說不出來,只聽到喉嚨發出一陣咯咯的聲音。我喉嚨還是很乾渴。我用力清了清喉嚨。「希望我沒有打擾到妳們。」我說。話才剛說出口,我就開始暗罵自己。該死!我錯了!我怎麼會這樣幫她製造機會?
最後,我又對著鏡子整理了一下自己的儀容。我把領帶拉正,把衣服拉平,然後慢慢擡起手撥了撥頭髮。剛剛躺在枕頭上,有幾根頭髮翹起來。我把那幾根頭髮壓平。我摸摸西裝外套的內口袋,還好,錢還好端端的在口袋裡。我深深吸了一口氣。房間裡的空氣暖烘烘的。接著,我轉身從梳妝臺前面走開,小心翼翼一小步小步慢慢走,走向門口。雖然頭還是有點暈,不過,至少走路已經沒問題了。
她倒不是專門為我演這齣戲,不過,效果差不多。毫無疑問,看到我在這裡,她確實感覺受到侵犯了。在我感覺上,她的舉動不太像是本來的她。簡單的說,她想隱藏她真正的本性。然而,我看得出她的破綻。她好像臨時演了一齣沒有劇本的十九世紀野臺戲,強調她可不是什麼有教養的貴婦人,只不過,不管她演得多賣力,還是被我一眼看穿了。我猜,接下來,她一定會轉身看著她女兒,揚起眉毛,等著她女兒解釋。後來,果然不出我所料,她的動作就是這樣。雖然此刻的氣氛還是有點緊張,不過,我忽然覺得有點好笑。
只不過,她那優雅的風姿使得這些裝潢擺設都相形失色。她一邊脫掉外套,一邊走到房間的另一頭。「你可以在這裡等。」她說。她的口氣聽起來很像那種認命的女人,雖然已經接受自己愚蠢的行為,可是也沒有特別高興。
她彎腰湊近我頭頂上,這時候,我忽然聞到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香氣。我拚命壓抑自己,免得自己一時衝動,突然湊向前去親她的臉頰。此刻,我的模樣看起來一定還是很煩躁,因為她很小聲地問我:「你還好嗎?」
一想到這裡,我忽然全身一震。那天是哪一天?原先在自我催眠的時候,我告訴自己,我要回到十一月十九日。那天,一開始,我先口述那個日期,然後寫下那個日期,最後默唸那個日期,可是,那一天是禮拜五。那今天呢?今天也是禮拜五嗎?還是十九日星期四?我忽然沒把握了,忽然害怕起來。如果今天是禮拜五,那麼,再過幾個鐘頭,她就要上臺表演了,而我可能就再也見不到她了。
現在,有人把我和伊莉絲隔離開來,令我感到很不自在。此外,我還感到有點不安,因為我正朝著大廳走過去。一靠近大廳,我立刻又想到那種被捲入大漩渦的感覺。此刻,我又開始走回那個一八九六年的中心了。那個地方會把我的能量全部耗盡。我試著為自己的心智建構起一個防護罩,可是我心裡明白,一旦面對這個一八九六年的能量匯集地,我是毫無抗拒能力的。

現在是一八九六年,而我已經找到她了。
我沿著樓梯往下走,忽然聽到一陣細微的說話聲,還夾雜著一種我無法辨認的嘈雜聲。當時的感覺,彷彿我繼續往下走就會被捲入一個漩渦。這是我最後的考驗,也是最嚴酷的考驗。剛剛面對的環境,只是一條走廊,剛剛接觸的人,就只有一個好好先生。而此刻,我即將面對的是一大群人,面對一個全面的、充滿挑戰的一八九六年的世界。
接著,我急忙跑到窗口看看外面,跑的時候還有點搖晃。外面也沒有逃生梯。我看著底下那條彎彎的步道,看著那片綠油油的寬闊草坪,看著那片鋪著柏油的網球場。一九七一年的時候,網球場的位置是在停車場的最北側。而最令我震驚的是,眼前的飯店後面,那片廣闊的大海近在咫尺,距離還不到二十公尺,偏偏卻又可望不可即。一想到這裡,我又不自覺地嘶吼了一聲。
這時候,我忽然意識到,我抓她抓得太用力了。於是,我立刻把手縮回來。
不過,她的表情看起來並沒有很擔心的樣子,反倒感覺有點嚴厲。但願那只是因為她剛剛和羅賓遜起了爭執,餘怒未消。「我比較在意的是看到妳——」我話才說到一半,她忽然一轉身,又朝羅賓遜那邊走回去了。我心裡想,怎麼回事?她是不是想叫羅賓遜過來一拳打爛我的鼻子?我小心翼翼地看著她的舉動。我看到她走到羅賓遜面前,跟他說了幾句話。他搖搖頭,惡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然後又看看她,說了幾句話。明顯看得出來他很火大。我很納悶,老天,她究竟對他說了什麼?不管她說的是什麼,從他那種激烈的反應,我可以看得出來,她是在叫他幫我的忙。
麥肯娜太太雖然想當面拒絕我跟他們一起用餐,可是卻不太好意思,不過,這位羅賓遜先生可就不會不好意思了。「不好意思,我們要失陪了。」他下了逐客令,然後就轉身看著伊莉絲和她媽媽。
我盡量打起精神,仔細打量房間裡大大小小的東西,讓自己保持清醒。我看到旁邊有一張扶手椅,椅背上鋪著一條蕾絲巾。我看到牆邊有一張桌子,桌腳有雕花圖案。我邊看邊數,數數看總共有幾朵花。接著,我凝視著桌上的時鐘,時間差不多快六點了。我心裡想,這是「第一時間」。接著,我擡頭看看天花板上的吊燈。那盞吊燈總共有六個燈泡,底下垂掛著水晶吊飾。我一次又一次的數著,數數看總共有幾條吊飾。我警告自己,不要睡覺,千萬不能睡著。
說到一半,我忽然說不下去了。此刻,她臉上那種莊重的表情,美得難以想像。我已經快要哭出來了。接著,她忽然對我微微一笑,臉上煥發出一種無比懾人的魅力,足以令我窒息。我知道,當我看著她的時候,臉上的表情是多麼的淒涼,多麼的癡迷。她的笑容是那麼的燦爛,那麼的溫柔,那麼的善體人意,卻又帶著一點點的困惑。
然而,伊莉絲並沒有背棄我,儘管她絕對有充分的理由把我攆出去。我因此更愛她了。她以一種充滿威嚴的姿態略微擡起下巴,然後說:「媽,我已經邀請柯利爾先生和我們一起用晚餐了。」那一剎那,我終於明白她演戲的天分遠超過書中所描寫的。
「你要不要到床上去躺一下?」他建議。他那種奇特的措詞口吻令我有點驚訝。他的口氣聽起來很真摯,充滿關切。我忽然想到,假如我遇到的不是這個年輕人,而是一個冷漠粗暴的人,那麼,我一定會感覺更沮喪,這樣一來,我初次和人接觸的場面可能會是一場災難。
接著,他猛一轉身,快步跨過門廊往裡面走。有好一會兒,我搞不清楚他為什麼要走這麼快,後來,我忽然想到,他根本就不想讓我去睡他的房間。要是我跟不上他,他就可以告訴伊莉絲說,他本來要帶我去他的房間,可是我不肯跟他一起去。
「呃——」
然而,想跟她見面,我卻必須先應付一大堆人。
「先生,有需要我為您服務的地方嗎?」他問。
過了一會兒,那種天旋地轉的感覺慢慢消失了。我睜開眼睛,看到地毯上那精緻的花紋圖案。後來,我的腦袋慢慢比較清醒了,於是,我擡起頭看看著那座梳妝臺。梳妝臺有一個下層抽屜被拉開了一點點,我看到裡頭有一件襯衫。我愣愣地看著那個抽屜,感到有點困惑。那是我的襯衫嗎?
她根本不聽我的話,不肯扶我的手,也不肯再往前走。她用一種充滿狐疑的口氣問我:「到底是什麼事?」
只可惜我沒有如她所願。我只是笑一笑,雖然笑得有點心虛。她的表情立刻僵住了,那副模樣彷彿一個上流社會的貴婦被迫陷入任人宰割的窘境。她又在演戲了。同一齣戲的第二幕。
一想到這個,手指頭和整個臉上突然感到一陣刺痛。我低頭看看自己的身體——身上是一套黑西裝,靠近床尾那邊的腳上穿著一雙尖頭靴。接著,等眼睛的焦距漸漸適應了之後,我開始轉頭看看四周。
「你從哪裡來的?」她問。
那位領班一定早就跟哪個服務生比手勢交代過了,因為當我們走到後窗前面那張桌子時,桌子旁邊已經擺著四張椅子了,而且乳白色的桌布上也已經多擺了一副餐具。領班拉開一張椅子。伊莉絲坐下的時候,姿態高貴優雅,彷彿女演員在舞臺上的完美演出。
「我說我可以請小弟帶你去她的房間。」他說。
她沒有吭聲。這時候,我開始有點懷疑,問這種問題,她真的有辦法回答嗎?或者,我只是又令她比先前更難堪?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又慢慢想通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腦袋實在遲鈍得很離譜。那件襯衫當然是目前住在這個房間裡的房客的。真是夠走運的,還好我莫名其妙冒出來的時候,他剛好不在房間裡。
我瞪大眼睛看著他,兩個人的臉距離不到十公分。那一剎那,我忽然冒出一個恐怖的念頭。就在今天早上(我的今天早上),這個人應該已經死去很多年了,而此刻,他看起來卻是這麼年輕,精力充沛。我仔細一看,發覺他可能比我還年輕。他的手抓住我的手臂,我感覺得到他手勁很大。他那雙藍眼睛露出一種警覺的神色,我甚至聞得到他呼出來的鼻息中有一股菸草味。我很清楚感受得到,他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接著,我轉身看向那片窄窄的海灘。突然間,我看到她了。
這時候,我忽然又感到喉嚨很乾,這才想到,喉嚨很乾是因為我口渴了。「伊莉絲?」我叫了她一聲。
「柯利爾先生要跟我們一起用餐。」伊莉絲說。她那種堅決的口氣令我印象深刻。她為什麼肯接納我呢?這實在愈來愈像一團難解的謎了。她如果想甩掉我,大可趁現在這個機會順水推舟。而且,我很確定,剛剛在海灘上,她根本就沒有想到要大喊救命,也沒有想到要逃走。那不是她的作風。
那幅畫就和我記憶中一模一樣,不同的是,現在我能夠很清楚的看到原先沒有看清楚的細部。那個老太太坐在一片陰影中,就在狗旁邊。那把雨傘就靠在她腿上。此外,這次我看到畫中還多了另外三個人,在畫面右邊。那是兩個男人和一個年輕的姑娘。其中一個男人背對著我,左手拿著一個手提包,另一個男人站在門口看著那個男孩和他媽媽。後來,我看到畫框底下有一個牌子,上面寫著hetubook.com.com畫名。那幅畫叫做「告別親情」,作者是湯瑪斯.霍芬登。
那一剎那,我忽然明白自己是多麼不懂規矩。我竟然忘了,現在是一八九六年,陌生人怎麼可以無緣無故在海灘上向未婚女性搭訕,還抓住人家的手臂,未經邀請就走在人家旁邊,甚至還邀人家一起吃晚飯?在我們那個年代,這種行為或許沒什麼大不了,可是,在這裡可就犯忌諱了。
房間裡靜悄悄的。後來,她終於應了一聲:「怎麼了?」
「叫我理查。」我說。「還有,我——」我突然猛吸一口氣。「我可以叫妳伊莉絲嗎?我真的沒辦法稱呼妳麥肯娜小姐。我就是辦不到。」
「真的不用,謝謝你。我真的沒事。」我知道自己一直在重複同一句話,可是我實在想不出別的話好說。彷彿小嬰兒一樣,面對這個全新的世界,我不但才剛開始學走路,而且似乎也才剛開始口齒笨拙地牙牙學語。
我一定要知道她的感覺,於是我問她:「伊莉絲,妳會怕我嗎?」
我眨了眨眼睛,讓眼睛的焦距重新適應。這時候,我跟著小弟向右轉,走進一條短短的走廊。走廊的盡頭就是露天平臺了。一看到眼前的景象,我忽然有點喘不過氣來。那位小弟忽然停下腳步看著我,問我說:「您怎麼了,先生?」
「我要清燉肉湯和吐司就可以了。」我說。
這時候,我忽然想到,剛剛我們沒有約好時間,那麼,我要怎麼樣才能夠再見到她呢?接著我又想到,我必須趕快先去找個房間,於是,我轉身朝櫃檯走過去。然而,我怎麼弄得到房間呢?眼前的矛盾令我十分不安,因為,我先前查過的住房登記簿,我簽名的時間是明天,而不是今天晚上。
後來,咳嗽終於緩和了,我張開眼睛,淚眼模糊地看著鏡中的自己。接著,我把瓶子的把柄接回帚刷上,放回梳妝臺,然後揉揉眼睛。鏡中的影像忽然變清楚了。雖然身體看起來還有點抖,不過臉上已經慢慢有了血色。我忽然想到,難怪有人說,心臟病發的時候,白蘭地是救命仙丹。白蘭地彷彿強力膠一樣,把我粉身碎骨的肉體一塊塊地黏回去。我低頭看看那個半開的抽屜。那件襯衫旁邊有一個開著的盒子,裡頭擺滿了鍍金的領釦。再過去是一本《驚悚》雜誌。
此刻,我的意識愈來愈模糊了,思緒開始混亂。我不再想了。此刻,我任由自己的意識隨著思緒沉入無邊的黑暗中。
我瞄了菜單一眼,忽然發現菜單最底端印了「節目表」三個字,底下有一個名字:「音樂總監,凱莫梅爾」。我看看底下的曲名選單,忽然看到〈芭比的圓舞曲〉這首歌,作曲者是威廉.福斯特。芭比是伊莉絲在《小牧師》這齣戲裡飾演的角色。
想像一下,這個寬闊的大廳裡擠滿了人,有男有女,他們在吃喝閒聊。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一八九六年的人。我被他們團團圍住。雖然我現在的狀況已經好多了,不過,當那位領班帶我們在喧鬧的人群中穿梭時,我還是感到有點暈眩。地面上沒有鋪地毯,我感覺得到嘈雜聲震耳欲聾:一大群人交談的喧鬧聲,銀製刀叉撞擊杯盤的聲音,成群的服務生在大廳上來來去去的腳步聲。除了我以外,大家似乎都不以為意,而且,這一次,我的感受比上次更真實更強烈。眾聲喧嘩,人群雜沓,這一切都令我感覺自己愈來愈融入這個年代了。
我轉頭看看左邊。房間裡只有一張床,而且沒有浴室。原先擺浴缸和蓮蓬頭的位置現在是一座很大的梳妝臺,臺上有一面四四方方的鏡子。
「求求妳。」我鼓起勇氣繼續說。「我保證我一定會守規矩。我會安安靜靜坐在椅子上,而且我會——」說到一半,我又停下來,絞盡腦汁想著接下去要怎麼說。後來,我終於想到了。雖然聽起來很荒唐,但我還是說出口了。「——乖乖的。」
「你不能——」她話說到一半就說不下去了,臉色忽然一陣鐵青。
我看著那座通往地下室的樓梯,心裡想,「歷史文物廳」的牌子跑到哪裡去了?我轉身回到走廊上,繼續往前走,經過那座小電梯門口。這麼說來,這部電梯早在一八九六年就有了。電梯門口那位年輕的服務生一直盯著我看。從他的表情看來,我知道自己看起來一定是一副心煩意亂的模樣。我踩著沉重的腳步走向門口,感覺兩條腿彷彿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我拉開門,走到外面去。
她嘀咕了一聲。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她的意思是:「我幹嘛還站在這裡跟你講話?我幹嘛不大聲尖叫,轉身就跑?」除此之外,她的另外一個意思是:真不敢相信,我竟然在聽一個神經病胡言亂語,太荒謬了。
接著,我又看向窗戶旁邊,發現窗簾用的不是布幔,而是一種又輕又薄的白色布簾,綑在窗戶兩邊。寫字檯和椅子都不見了。窗戶下面的牆邊有一張四四方方的桌子,桌面光滑閃亮,鋪著一條蕾絲桌巾,上面擺著一個沉重的銅盤。
這時候,我突然全身起了一陣寒顫,突然覺得眼前的景象彷彿某種預兆,覺得自己好像走太遠了。我忽然覺得,我似乎必須緊緊地守住飯店,才有辦法留在一八九六年的世界,而此刻,我已經愈飄愈遠了,快要回一九七一年了。我閉上眼睛,拚命壓抑那種時空移轉的恐懼。過了好久,我好不容易才鼓足勇氣睜開眼睛,再看飯店一眼。還好,飯店還是原來的樣子。
「沒關係,不用操心,我會想辦法。」我對她說。
此刻,我一動也不動,盯著羅賓遜。接著他又意有所指地說:「我相信柯利爾先生自己一定有別的安排。」這時候,我差一點就脫口說出:我沒有。不過我後來還是選擇保持沉默,臉上掛著笑容,擡起手讓伊莉絲搭著我的臂彎,然後開始陪她走向「皇冠廳」。我們往前走的時候,我聽到羅賓遜喃喃嘀咕著說:「今天排演會出問題,就是為了這個嗎?」
我把那疊帶子塞回把柄裡,然後放回梳妝臺上。趁那個人還沒有回來之前,我得趕快走了。萬一撞見那個人,還真不知道要怎麼解釋,光是想像那種畫面,我立刻就感到背脊一陣涼颼颼的。歷盡千辛萬苦,好不容易回到一八九六年,結果卻因為闖空門被抓去坐牢,那真是荒謬到極點。不過,這個年代也是用「闖空門」這種字眼嗎?
這時候,我好像聽到伊莉絲在跟我說話,立刻擡起頭來看看她。「不好意思,我沒有聽清楚。妳剛剛說什麼?」我問。
我沒有發覺自己在搖頭。我只是覺得很不可思議,滿腦子只有一個問號:這怎麼可能呢?
我睜開眼睛。夕陽餘暉映照著牆壁和天花板,眼前一片火紅。
「妳願意陪我吃晚飯嗎?」
她沒有回答。儘管我多麼渴望知道她心裡的感受,但她就是沒有回答。我不知道還能再說些什麼,只能愣愣地看著她,腦海中一片空白。好一會兒,我們彷彿化成了兩座雕像,默默凝視著對方。我很怕,要是我不說話,說不定會失去眼前千載難逢的機會,然而,偏偏我就是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
我沿著海灘步道慢慢往前走,走起路來有點搖搖晃晃。蜿蜒的步道綠樹夾道,樹上的枝葉濕答答的滴著水。看到那些樹,我才發覺自己一直沒有注意到,原來有那麼多跡象顯示剛剛下過雨。我走過空盪盪的網球場,走上那條通往海灘的步道。夕陽已經快要隱沒在遠方的海平線上了,只剩下一彎紅澄澄的光弧。遠方的半島上烏雲密佈,夕陽餘暉染紅了下層的雲。沿著步道豎立著一整排的金屬燈柱,燈柱頂端的燈泡已經點亮了,乍看之下有如一輪輪皎潔雪白的明月。我經過一條木板長凳,有一個人坐在長凳上。那人戴著一頂黑色的高禮帽,叼著一根雪茄吞雲吐霧。我忽然想到,那個人會是羅賓遜嗎?要是他把她盯得很緊,那該怎麼辦?就算我見到了她,他也會千方百計不讓我跟她講話。
我愣愣地望著那淺淺的海灘,望著那黃澄澄的夕陽餘暉映照在沙灘上,望著海浪打在沙灘上,激起片片的白色浪花。接著,有一對夫妻帶著兩個孩子慢慢走進我的視線範圍。一看到他們,我心頭立刻一陣狂跳,因為他們是我回到一八九六年之後最先看到的人。片刻之前,當我還在一九七一年的時候,這些人都不可能還活著,除非那兩個小孩子長命百歲。此刻,他們就在我眼前活蹦亂跳。那個男人戴著一頂高高的帽子,拄著枴杖,那個女人戴著一頂無邊呢帽,穿著拖地長裙,而那兩個小孩的穿著也是古色古香。如果先前我心裡還有一絲懷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一八九六年,那麼,眼前的景象已經充分證明了,一九七一年已經很遙遠了。
說完,他就繼續沿著走廊走開了。這時候,我也開始朝另一個方向走,這樣一來,他才不會因為看到我還靠在牆上,又覺得非得過來幫忙不可。我走得很慢,不過已經漸漸站得直了。我心裡想,真的好險。這是我初次接觸一八九六年的人,第一道障礙已經跨越了。
她沒有吭聲。這時候,我一邊扶她爬上斜坡,一邊心裡暗暗焦慮。我怎麼會那麼天真,以為找到她之後,內心就能夠得到平靜?她雖然沒有轉身就跑,也沒有尖叫喊救命,可是,她並沒有完全接納我。
她會不會已經遇見了某個人,此刻兩個人已經在一起了?
他點點頭說:「呃……」說著,他又皺起眉頭,繼續問我:「你真的沒事嗎?你的臉色真的很蒼白。」
這時候,我們正好經過一扇很寬的門,底下是一座樓梯,通往那條露天步道。我從門上的小窗口往下看,看到有三個人影並肩朝著飯店慢慢走過來。他們都戴著帽子,在耀眼的夕陽餘暉中,看不出是男是女。
可是,我能夠確定那就是她嗎?從這裡看過去,只看得到一大片深暗的藍色海面,幾乎看不到那個小小的身影。換成是平時,光憑那微小的身影,我絕對不可能認得出她。但此刻,我知道那一定就是伊莉絲。
我目不轉睛地看著電梯裡那一男一女。有一剎那,他們降到和我同樣的高度,然而,就在那短短的一瞬間,他們已經在我腦海中留下無比鮮明的印象。他穿著一件雙排釦的名牌西裝外套,領口袖口都有毛皮裝飾,手上拿著一頂烏黑光亮的帽子,平擺在胸口。她肩上披著一件長長的毛皮披風,頭上戴著一頂高雅的帽子,一頭紅髮用圓髮髻挽在脖子後面。
此外,原先大廳裡那種優雅寧靜的氣氛也完全不見了。地面上鋪的不是地毯,而是木片鑲嵌的拼花地板。旅客和服務生熙來攘往,鞋子踩在地板上發出喀噠喀噠的聲響,迴盪在挑高寬敞的大廳裡。
後來,我開始朝著她行進的方向走過去。我不知道自己是什麼時候開始往前走的。我開始往下走,走過那片高度大約一公尺半的斜坡,走到沙灘上,然後窸窸窣窣地踩過濕濕的沙子,走到水邊。或許就在那個時候,我才意識到自己的動作。夕陽餘暉漫渙迷濛,遠處的海平面上雲靄連綿,洛瑪角半島峰巒起伏,眼前的景致如詩如畫,使得那一刻感覺上更像置身在虛無縹渺的夢境中。我們兩個同時走向對方,周遭的一草一木恍如幻影,這時候,我愈來愈看不清眼前的景物,而她的身影偶爾會從我眼前消失。我忽然想到,在那部老電影「梟河橋上」(改編自安布羅斯.皮爾斯短篇小說〈An Occurrence at Owl Creek Bridge〉),那位士兵慢慢走向他的愛人,可是卻永遠走不到她面前,因為那是他垂死前所看到的幻象。而此刻,彷彿在同樣飄渺無盡的幻影中,伊莉絲.麥肯娜和我同時朝對方走過去,和緩的波浪一波波沖刷著沙灘,窸窸窣窣的浪濤聲連綿不斷,彷彿遠處呼嘯的風。
「還好,沒關係。」她說。
這時候,那位小弟又回來了,臉上一副疑惑的表情。我咬緊牙根,深深吸了一口氣,嘴裡喃喃說了一句:「我只是想看看廣場。」我不知道他是否聽得到我的聲音,不過,我心裡明白,就算他聽到了,一定也知道我是在鬼扯。
這時候,她彷彿想提醒我這一點,開口問我:「先生,請問您貴姓?」聽到她那種非常正式的口吻,我不禁打了個寒顫,然後也用同樣正式的口吻回答說:「很抱歉,剛剛忘了自我介紹。我姓柯利爾。」
我趕快想了一句話來搪塞。「露天平臺怎麼變那麼大?」我說。
「伊莉絲,我不能容忍這種事。」他說。
老天,我又犯錯了。我究竟要犯多少次錯誤才學得到教訓?雖然我說得很誠懇,但我看得出來,在她母親面前,我說的話還是會令她很不自在。「謝謝你。」她嘴裡喃喃說著,眼睛卻不敢看我。我走到前面去,把門打開。
感覺上,那轟隆隆的浪濤聲遠比從前澎湃洶湧得多。
「妳為什麼要對我這麼好?自從我們見面那一刻開始,我就一直給妳惹了不少麻煩。妳的好意我真是受之有愧。」說到這裡,我連忙又補了一句:「不過,我當然希望妳能夠一直對我這麼好。老天,我當然希望妳永遠對我這麼好,可是……為什麼?」
她盯著我看,悶不吭聲。
我點點頭說:「我沒事。」
我愣愣地看看他。
但他只是點點頭說:「是的,先生。」然後他朝門口那邊比了個手勢。「先生,從這邊走。」
我沿著那條窄窄的走廊往前走,恍恍惚惚中,兩邊的牆壁彷彿在向後移動,彷彿我只是在夢裡走動。我會不會像那天一樣,又被拖回去?那天?那天是哪一天?這是一個很敏感的問題,令人不安,對邏輯是很大的挑戰。這個問題是不可以回答的。從記憶的角度來看,那一天已經成為過去了,然而,我現在卻是在更遙遠的過去。
接著,我貓了一眼麥肯娜太太身上的衣服。要是她可以不要那麼肥,那套衣服穿在身上看起來會更稱頭。那是一件拖地晚禮服,黃色的織錦布料,黑色的鑲邊,燈籠形的薄紗袖子,肩上披著一條深色的圍巾。她和伊莉絲一樣,頭髮都是用龜殼材質的髮夾挽上去,不過,她和伊莉絲不一樣的地方是,她很討厭我。
他整個臉忽然扭曲起來,露出一種很不屑的神情。「可以。」他說。
我一邊走,一邊掃視著前面左邊的海灘。這裡距離海灘還不到二十公尺,比我印象中要來得更近。接著,我又想到,要是她不在那裡呢?但緊接著我立刻又換了個角度想,要是她真的在那裡呢?我邊走邊想,眼睛拚命搜尋著她的蹤影。其實,我真不知道自己走路的模樣究竟像不像在走路。
「晚安。」她也打了聲招呼。我沒有轉頭看看她,不知道她有沒有回禮笑一笑。那個人笑起來的模樣實在很恐怖。接著她又說:「柯利爾先生要和我們一起用餐。」
「謝了。」她說話的時候,連看都不看我一眼。我真希望她去坐下,或是隨便走走,到窗戶前面去看看風景,隨便幹什麼都行,就是不要站在這裡死盯著我,監視我的一舉一動。這時候,我忽然又起了一股衝動,很想衝進房間裡。只不過,這次的衝動有一半是因為我很想故意跟她過不去,很想看看她會有什麼反應。然而,我很氣自己居然會有這種念頭,於是,我很快又按捺住那股衝動了。我來到了一個保守拘謹的年代,所以,我的言行舉止也必須學著保守拘謹一點。
剛剛慢慢走近她時,內心無比激盪,而此刻,我的心情已經不是激盪能夠形容的了。我全身僵硬,腦海中一片空白。我不敢動彈,不敢說話,彷彿我的生命完全繫於無聲無息的這一刻。此刻,我腦海中只剩下一個疑問:為什麼她也站著一動也不動,默默凝視著我?不知怎麼,我感覺得到,她之所以一動也不動,並不是因為害怕,然而,除此之外,我也想不透那究竟代表什麼含意,也不知道該如何面對。
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氣走過大廳,從許多人身邊經過。我甚至連那些人是男是女都沒去注意,更不用說他們長什麼樣子了。我只是隱隱約約覺得,如果我想適應這個環境,唯一的機會就是盡量避開人群,不要去留意周遭種種細微的小地方,而是全神貫注地面對單一的人事物。一次處理一樣。
「我一直在等你來。」她說。
那一剎那,我再也按捺不住了。老天爺,我幹嘛坐在這裡跟羅賓遜和麥肯娜太太瞎耗呢?我辛辛苦苦穿越了七十五年的時間,不就是為了和伊莉絲兩個人單獨在一起嗎?
我聽著那陣陣的浪濤聲,聽了好一會兒,然後才猛然意識到,原來我已經回到一八九六年了。
光是這樣瞄了一眼,我就已經在他們身上看到這個時代的象徵,一種高貴優雅的氣質。而且,他們展現出來的氣質是那麼的自然而然,完全不是刻意想引人注目,這更令我印象深刻。後來,電梯終於降到底下的大廳,停住了。我靠在平臺的欄杆上,看著他們走出電梯。他們還在電梯裡的時候,有那麼短短的一剎那,我看到他朝那個女人靠過去,而她就把右手輕輕搭在他的臂彎裡。我看著他們踩著輕盈優雅的步伐朝大門走過去,那一剎那,我內心充滿了驚嘆。或許他們有可能是窮凶極惡的人,然而,如果把他們看成是這個時代和某種階層的象徵,他們真是無懈可擊。
結果,我很快就得到答案了。那位接待員羅林斯先生冷冷地看著我,一臉輕蔑的表情。他毫不掩飾地用一種看好戲的眼神看著我,告訴我目前沒有空房,恐怕要等到明天了。
當時,我根本聽不見他的腳步聲,沒有留意到他正朝我走過來。後來,我聽到他在清喉嚨的聲音,才猛然意識到他已經走到我旁邊了。我轉身看著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他那雙黑眼珠死盯著我。他的眼神,我只能形容,他的眼神充滿仇恨,充滿殺氣。
現在,我終於不用扶著東西就可以站得住了,雖然還是有點吃力。我又看了鏡子一眼,看著鏡中那張飽受折磨的臉,心裡想,我要怎麼走出去呢?光是站著就已經很費力了,那麼,那條走廊那麼長,我怎麼有辦法走去找伊莉絲呢?光想都覺得害怕。
我忽然很想為他鼓掌喝采,不過,仔細想想還是算了。我根本不想和他爭辯,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們兩個一來一往,這位威廉.佛塞特.羅賓遜先生一定會沒完沒了,吵到贏為止。如果我沒搞懂這一點,隨他起舞,那麼,我們恐怕得在後門廊站上一整夜。所以,我決定這一局讓他贏。「我們可以回你房間去了嗎?」我問。
那一剎那,時間彷彿變模糊了。我已經想不起來,那段時間究竟拖了很久很久,還是轉眼就過去了。我幾乎忘光了當時談話的內容是什麼,但我卻還記得當時大家吃了什麼東西。
等到我爬到三樓的時候,羅賓遜已經不見了。我搖搖晃晃地來到走廊,轉頭看看左右兩邊,卻看不到他的蹤影。接著,我又轉身搖搖晃晃地走回樓梯,繼續往上爬。這時候,我四周的景象已經開始有點模糊了,牆壁開始起伏變形。我心裡明白,我已經快要昏倒了。本來我還以為自己已經完全克服了時間旅行的後遺症,現在看來,我又錯了。
此刻,我忽然看不出來她臉上的表情代表什麼?接受嗎?震驚嗎?還是厭惡?「你騙了我?」她問。
我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不用了,謝謝你。我沒事的。」我說。「不過還是很謝謝你的關心。」
這時候,我們已經開始走上那座很陡峭的門廊階梯。我感覺兩條腿硬梆梆的。我幫她開門的時候,兩條腿彷彿有千斤重。接著,我們進門之後,兩個人同時停住了腳步。是不是因為我突然站住了,所以她也就跟著停下腳步?我想不起來了。我只記得,那一刻是我第一次在一個很明亮的地方仔細端詳伊莉絲.麥肯娜的臉龐。
相形之下,羅賓遜和麥肯娜太太的食量就很驚人了,彷彿要把伊莉絲的份也一起吃掉。他們吃晚餐的模樣真的會令人聯想到「飲食男女」這句成語,我想,就是因為看到他們那副模樣,我的身體再也受不了了,彷彿那對我的身體是最後致命的一擊。另外,我的耐性也已經達到極限。
接著他說:「我們都叫這個地方是露天廣場。」
接著,我忽然又開始感到有點意識不清了,不過,這次我不再擔心了。我忽然充滿信心。我相信,當我醒過來的時候,我一定還會留在一八九六年。我感覺自己又開始沉入一片黑暗中,這個時刻,我腦海中殘留的最後的意識浮現出一個謎。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命中註定的嗎?——我看到了她的照片,愛上了她,決定跨越時間回到過去,回來找她,而且,我真的終於找到了她。難道這一切真的是命中註定的嗎?而且,她必須知道有一天我會來,否則這命中註定的奇妙因緣是不可能成真的。是不是這樣呢?
我們在桌椅人群中穿梭時,我瞥了伊莉絲一眼,發現她沿路轉頭跟各桌的客人打招呼。那些人看到我的時候,眼中隱隱流露出一種好奇的神色。後來我才知道,他們都是劇團的人。難怪他們一直盯著我看。也許他們從來沒有見過伊莉絲和一個陌生男子在一起。
「你不舒服嗎?」她問。
接著,我開始思索接下來要說什麼。我心裡默唸著:我很期待……,一邊默唸一邊提醒自己要字正腔圓。然後,我終於開口說:「我很期待這齣戲的演出。」話才說完,我就發覺咬字太清楚反而有點矯揉造作,不過,我會慢慢適應的。我會慢慢適應的。「伊莉絲——」
我的餐巾被捲成一團,中間部位套著一個橘木製的小圓環。我把那條餐巾抖開,鋪在大腿上,那一剎那,我忽然想到,那個小圓環就和我在「歷史文物廳」裡看到的一樣。我告訴自己,現在,這已經不是歷史文物了。我把那枚小圓環放回桌上,然後看看菜單的封面,看到封面上印著一行字:加州,科羅納多島,科羅納多島大飯店。文字底下有一個花圈圖案,花圈中間有一頂皇冠,底下的名字是巴卡克經理。我心裡想,此刻他人就在這裡。當初,我在那個像烤箱一樣的小房間裡找到了幾封信,信裡的字跡已經褪色到幾乎快要看不見了。而口述那些信的人就是這位巴卡克經理。一想到這裡,我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
她默默打量著我。我心裡想,她是不是又開始起疑心了?如果是的話,我倒不覺得奇怪。只要她一恢復理智,看到我這樣的表現,不起疑心才怪。
「還不錯。」她冷冷地回答。
「知道了,羅林斯先生。」那個小弟回答。說他是小弟,其實他年紀已經不小了,恐怕已經有五十多歲了。他看了我一眼,比了個手勢說:「先生,請跟我來。」
羅賓遜眼中已經快要噴出火來了。「我陪你出去吧。」他說得很大聲,口氣不像是提議,而比較像是命令。
後來,他還是用那對冷冰冰的黑眼珠死盯著我,然後瞇起眼睛說:「老兄,你究竟是誰?你到底在玩什麼把戲?」
後來,她終於開口了。「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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