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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氏451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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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Ⅰ 爐灶與火蜥蜴 The hearth and the Salamander

ChapterⅠ 爐灶與火蜥蜴 The hearth and the Salamander

她扭頭。不過顯然她並未在聽。
「什麼女孩?」她快睡著了。
一滴雨水。克拉莉絲。又一滴。蜜莉。第三滴。那位舅舅。第四滴。今晚的火。一滴,克拉莉絲。兩滴,蜜莉。三滴,舅舅。四滴,火。一、二、三、四、五,克拉莉絲、蜜莉、舅舅、火、安眠藥,人是可以任意使用的衛生紙,踩著旁人求名利,擤鼻涕、揉紙、沖掉。一、二、三,一、二、三!雨來了。暴雨。那舅舅在笑。雷聲隆隆往下摜。整個世界傾瀉而下。火有如火山爆發直往上冒。噴湧的吼聲和傾瀉的激流交織,持續不斷沖向清晨。
「哦,認識。」他妻子說。
比提將菸斗內的菸灰敲入他紅潤的手心,審視著菸灰,彷彿它是可以加以分析、探索意義的一種符號。
「只是因為我一直沒時間——」

「可昨晚你還好好的。」
「妳知道法律的規定,」比提說。「妳的常識到哪兒去了?這些書沒有一本是合法的。妳窩在這標準的『巴別塔』中太久了。省省吧!這些書裡的人物根本不存在。快走!」
「妳在轉變話題!」
「我有,愛得很深!」他絞盡腦汁苦思一張符合這句話的臉孔,但卻想不出來。「我有!」
「你有沒有去看看我跟你說的那塊拉長的廣告看板?」
蜜莉走出房間,砰的一聲甩上房門。電視間的「阿姨們」開始嘲笑電視間的「舅舅們」。
「妳還是趕緊去就診吧。」他說。
「啊,沒錯,是有點兒像肉桂。」
「孟泰格,你忘了戴頭盔!」
他已許久沒瞧過月亮。
孟泰格閉上眼睛。「我晚一點會去吧。大概。」
「只是一場火,沒什麼。」
「可是你們都聊些什麼?」
他感覺出自己的笑容滑脫、融化、起皺、捲曲,就像一層脂皮,像一枝漂亮的蠟燭上的蠟油,燃燒過久,如今歪倒,熄滅了。漆黑。他不快樂。他不快樂。他跟自己說。他承認這是實情。他拿快樂當作面具似的戴著,而那女孩卻奪下面具奔過草坪跑開了,這下子沒法子敲她家的門,索回面具。
比提咧開他特有的微笑,露出一口糖果似的粉紅色牙齦和糖果似的細小白牙。「我是老經驗。你正打算打電話請假。」
比提吸他的菸斗。「每個消防員遲早會犯這毛病。他們只需要了解,知道機器是怎麼運轉的,需要知道我們這一行的歷史。以前他們會告訴新手,如今不說了,真他媽的可惜。」吐口煙。「如今只有消防隊長們記得這一行的歷史,」吐口煙。「我來告訴你。」
還有,他們之間的隔閡如果不是這三面即將成為四面完成夢想的電視牆,那就是敞篷車;蜜莉以時速百哩在城裡風馳電掣,他對她扯著嗓門喊叫,她也扯著嗓門應對,兩人都努力想聽清楚對方的話,但是只聽得到汽車的嘶吼。「起碼減到最低速限!」他叫道。「什麼?」她喊。「減到五十五哩,最低速限!」他吼道。「什麼?」她尖聲嚷著。「速度!」他吼道。於是她把速度增加到時速一百零五哩,他透不過氣來。
蜜莉望著機器手將吐司送到她的盤子上。她兩耳塞著嗡嗡作響的電子蜜蜂,打發時間。突然,她擡起目光,看見他,點個頭。
「對,非得有個做法!」
「我不想見光。」
「最後還有一點,」比提說,「每個消防員在他的工作生涯中,起碼會有那麼一次心癢。那些書究竟說了些什麼?他納悶。哦,搔搔癢吧,吔?嘿,孟泰格,相信我,我當年也不得不看過幾本書,好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麼,可那些書什麼也沒說!沒有一句是可以傳授或相信的話。如果是小說類,它們談的淨是些不存在的人,通篇是一鱗半爪的想像。如果是非小說類,那更糟,這個教授罵那一個是白痴,這個哲學家衝著那一個嘶吼。他們全都在毀滅光明。看完了那些書,你只感到迷惘。」
孟泰袼確定那本書藏妥在枕頭後面,然後才慢吞吞回到床上,把被單蓋住膝蓋和胸口,半坐著,過了一會兒,蜜莉才動彈,走出房間,接著比提隊長晃悠悠走了進來,他雙手插在口袋裡。
第四天。「孟泰格,有件滑稽事。今兒早上聽說的。西雅圖有個消防員故意把他自己的化學成分輸入一隻機器獵犬的記憶庫。你說,這是什麼樣的自殺?」
「今天,蒙上帝的恩寵,我們將在英格蘭,點燃這樣一根蠟燭,一根我相信永不會被捺熄的蠟燭。」比提說。史東曼望向隊長,孟泰格亦然,駭愕。
「我也不知道。」他又要笑,旋即打住。「為什麼問這話?」
「他們想知道我怎麼打發時間。我告訴他們,有時候我就那麼坐著思考。可是我不告訴他們思考些什麼,我讓他們瞎猜。有時候,我告訴他們,我喜歡仰起頭,就像這樣,讓雨水落在嘴裡。它的味道就像酒。你有沒有試過?」
   四、立刻返回消防隊報告。
「喔,我們別杵在這兒空談!」
「有時候我覺得,開車的人不知道什麼是草,什麼是花,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慢慢地瞧過它們,」她說。「如果你讓駕駛人看一團模糊的綠色東西,他會說,哦,對,那是草!給他看一團粉紅色的模糊東西,那是玫瑰花園!白色的模糊東西是房子。褐色的是牛隻。有次我舅舅在公路上慢慢開車,時速四十哩,結果他們把他關了兩天。這豈不好笑又可悲嗎?」
「是嘛。不過,消防員又是怎麼回事?」孟泰格問。
「哦,學校並不想念我,」她說。「他們說我是反社會者。我不合群。真奇怪。我其實很喜歡與人交往。這要看各人對交往兩個字所下的定義了,是不?我覺得交往的意思就是跟你聊這些事。」她搖晃著一些從前院樹上掉落的栗子,嘎嘎作響。「或是談談這世界有多奇怪。群處是很好,但是我不認為把一群人找到一塊兒卻不讓他們交談就是交往,你覺得呢?一小時電視課,一小時籃球或棒球或跑步,再一個小時抄寫歷史或是繪畫,然後又上體育課,可是你知道嗎,我們從來不發問,起碼多數學生不發問;他們乾脆把答案放映給你看,我們就坐在那兒再聽上四個小時電影老師的講課。我覺得這根本不是交往。這是一大堆漏勺,然後把大量的水從勺口倒入,從底部流出,而他們告訴我們這是酒,可它明明不是酒。一天下來,他們把我們弄得筋疲力竭,只能上床睡覺,或是去遊樂園欺負別人,拿著大網球到砸窗區砸碎玻璃,到砸車區砸爛汽車。或者開車上街狂飆,試試看能夠開得多貼近燈柱,逞強好勇。我想我就跟他們說的一樣,沒錯。我沒有一個朋友。這應該證明我是不正常的。可是我認識的人個個不是狂嘶亂舞,就是互毆。你有沒有注意到人們如今是怎麼彼此相殘?」
「好,我們再來談談我們文化中的少數族群吧?人口愈多,少數族群也就愈多。別惹惱了狗迷、貓迷、醫生、律師、商人、主管、摩門教徒、浸信教徒、一神論者、第二代華人、瑞士裔、義大利裔、德裔、德州佬、布魯克林佬、愛爾蘭裔、奧勒岡人,或是墨西哥佬。這本書,這齣戲,這個電視劇集中的人物並不代表任何真實的畫家、製圖員、機械工程師。市場愈大,孟泰格,要處理的爭議就愈少,記住這一點!所有少數的少數的少數族群各有各的問題要解決。滿腦子邪惡思想的作家們,關上打字機!他們真的這麼做了。雜誌成了一碗香草雜燴,書成了洗碗機——這是那些自以為是的書評家們說的。難怪書賣不出去了,書評們說。但是大眾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他們欣然隨波逐流,讓漫畫書存活下去。當然還有立體色情雜誌。就是這麼回事,孟泰格。這並不是政府規定的。沒有所謂的正式公告、宣布,也沒什麼檢查制度,沒有!科技,大量剝削,還有少數族群的壓力,才是始作俑者。如今,多虧這些東西,人可以時時刻刻保持快快樂樂,可以看漫畫書,也可以看商業期刊。」
那感覺就像是月已沉落之後,進入一座華麗陵寢內冰冷的大理石墓室。一片漆黑,不見一絲屋外的銀輝,窗戶緊閉,大城市的聲響完全無法滲入,活像個墳墓。房間內並非空盪無人。
半小時過去。
笑聲掠過月色映照的草坪,自克拉莉絲和她的父母及舅舅住的屋子傳來,他們的笑是那麼溫文而誠摯。尤其,他們的笑聲輕鬆真誠,毫無一絲忸怩勉強,笑聲來自那棟在這麼大半夜裡仍燈火通明的屋子,而其他房舍俱孤僻的隱藏在黑暗中,孟泰格聽到人聲聊著、聊著、聊著,給予、編織、再編織著他們令人迷醉的網。
他倆關上機器。「弄好了。」他的憤怒甚至影響不了他們。他們叼著香菸,縷縷煙絲繚繞他們的鼻子,鑽入眼睛,他們眼睛不眨也不瞇一下。「總共五十塊。」
「你沒有生病。」蜜莉說。
規則:一、接獲警報,迅速處理。
「欸,大概吧。」他說。
「別站在那兒,白痴!」
孟泰格坐下。
「來了幾個人。」他說。
「哦,當然。」
第三天。
前門的電腦聲音再度輕喚。「有人來了……」
「坐下!」孟泰格吼道。她嚇得跳開,雙手空空。「我們在談話!」
雷聲偃息。音樂停止。
「那是我一年薪水的三分之一。」
「有色人種不喜歡《小黑桑波》(Little Blac k Sambo),燒了它。白人對《湯姆叔叔的小屋》沒好感,有人寫了一本有關香菸與肺癌的書,吸菸的人哭了,燒了它。安寧,孟泰格。平和,孟泰格。到外頭去爭鬥,最好在焚化爐裡頭爭鬥。葬禮是不快樂的,異端的儀式?除掉它。人死了才五分鐘,就給送往『大煙囪』焚化場,全國的直升機都做這項服務。人死後十分鐘就成了一堆焦灰。我們別絮叨個人的成就,別理會它,燒掉一切。火是光明的,火是潔淨的。」
早上九點,蜜莉的床舖空著。
「生命成了一場洋相,孟泰格;一切都是砰,哈,喔!」
「大概吧。」
他步出消防隊,沿著午夜的街道走向地鐵車站;無聲的氣動——地鐵火車在塗過潤滑油的地底通道中無聲滑行,然後放下他,吐出大團暖烘烘的熱氣在升向郊區的奶油色瓷磚升降梯上。
「我剛才告訴你啦。有三個人,名字叫鮑伯、露絲和海倫。」
「阿斯匹靈呢?」
「我滿肚子拉拉雜雜的東西,」比提說。「幹消防隊長多半必然如此。有時候我連自己都覺得驚奇。小心,史東曼。」
「別煩妳!行啊,可我怎能不煩我自己?我們需要煩心。我們需要偶爾真正煩心一下。妳多久沒有真正煩心過了?為某件重要的事,真實的事?」
「謝了。」
「妳為什麼不早告訴我?」
「我們隊上每個人身上的這些化學平衡和比率都記錄在樓下的大檔案中。哪個人若想在獵犬的記憶庫設定一個自己偏好的密碼,比方說,在胺基酸方面動個手腳,是輕而易舉的事。這就可以解釋那畜生剛才的舉動。對我的反應。」
「怎麼啦,孟泰格?」
這齣戲到底在演什麼?蜜莉說不上來。誰在生誰的氣?蜜莉也弄不清楚。他們打算做什麼?唔,蜜莉說,我們等著瞧瞧看。
   三、燒燬一切。
「怎麼回事?」孟泰格鮮少見過屋子亮著這麼多的燈光。
「你怎麼猜著的?」
「我們燒了上千本書,還燒死了一個女人。」
「你發怒了!」
他回了聲招呼,接著說:「妳這又在做什麼?」
「整棟屋子就要燒掉了!」比提說。
我再也不會去消防隊了,孟泰格心想。
他聽到微微的窸窣聲,她的手在動,電子耳機在枕頭上像隻覓獵的螳螂移動著。如今它又進入她的耳中,嗡嗡響著。
書籍轟擊他的肩膀、胳膊、他上仰的臉孔。一本書,幾乎是馴從地,像一隻白鴿撲著雙翼,停棲在他手中。搖曳的幽暗光線中,一張書頁攤開,就像雪白的羽毛,字句精細地印在上面。匆忙和狂熱中,孟泰格只有瞬間空檔看了一行字,但是那句話卻在他腦中灼燒了一分鐘,就彷彿被火燙的鋼烙印在他的腦海裡。「時間在午後的陽光下睡著了。」他扔下那書。立刻,另一本書掉入他懷中。
因為你害怕,他心想。一個孩子裝病,不敢打電話,因為只要談上片刻,結果就會是:「是,隊長,我已經覺得好多了。今晚十點我會到隊上。」
「為了付第三面電視牆的費用,我們已經少買了幾樣東西。那是兩個月之前才裝設的,記得嗎?」
「得雙管齊下清除這些東西,」操作員站在寂然無聲的女人跟前,說。「要是不把血液清理乾淨,就算清理了胃也不管用。那玩意要是留在血液內,血液像個槌子似的敲擊腦子,砰砰敲個幾千下,腦子就乾脆放棄了,乾脆撒手。」
「該死!」比提說。「你開過頭了轉到消防隊的街角!」
「唔,這下子一切沒事了。」一位「阿姨」說。
老婦走到前廊上,一動不動站著,用眼睛打量他們,她的鎮靜是一種定罪。
「妳不在場,妳不明白,」他說。「書本裡面一定有什麼,有我們想像不到的東西,才會使得一個女人情願與屋子俱焚。書本裡頭一定有什麼。人不會平白無故情願這麼做。」
「有的時候兩遍。」她望著她手中的一樣東西。
「該你出牌了,孟泰格。」
E.B.
蜜莉的手僵在枕頭後面。她的指頭正摸索著那本書的輪廓,而隨著輪廓漸漸清楚,她的臉色先是詫異繼而驚愕。她張口準備發問……
比提慢吞吞眨動眼睛。
「好運動。」
他拿了一張高背椅,慢慢地、穩穩地移到前門的玄關處,然後爬到椅子上,像尊雕像似的兀立半晌,他的妻子站在下方,等待著。而後,他擡起手,拉開空調系統的鐵柵,把手伸入通風孔深處右側,再移開另一塊金屬板,取出一本書。他看也不看就將它扔到地板上。他又擡起手,取出兩本書,放下手,把書扔到地板上。他不停的上下移動他的手,扔下書,小開本,大開本,黃色、紅色、綠色封面的書。等他動作結束,他低頭望著躺在他妻子腳邊的二十來本書。

「昨晚你的舉止好奇怪。」她哼著曲子回來。
孟泰格望著這些人,這些臉孔被上千次真實的和上萬次假想的大火炙烤成紅黑色,工作使他們雙頰酡紅兩眼灼熱的男人。這些在點燃他們永恆燃燒的黑色噴管時,定定凝視著白金點火器的火焰的男人。這些人,頭髮炭黑,眉如煤渣,仔細修刮過的面頰沾著青藍色焦灰;但是,看得出他們的傳特性。孟泰格猛然一驚,張口結舌。他幾曾見過一個不是黑髮、黑眉、臉孔火紅、面頰刮成青鋼色卻又像未曾修刮的消防員?這些人都是他自己的鏡子啊!這麼想來,除了癖性,是不是所有消防員也都憑他們的外貌而獲選?他們身上的那種煤灰色,還有從他們的噴管持續冒出的燃燒味。這時,比提隊長在煙霧繚繞中起身,打開一包新的香菸,將玻璃紙揉成火一般的聲響。
「你要是不來,我們可會想你哩,」比提說著,沉吟地把菸斗塞入口袋。
「這是很自然的錯誤,純粹是好奇。」比提和_圖_書說。「我們不會過度焦慮或生氣。我們讓那個消防員保留那本書二十四小時,過了二十四小時,要是他沒有把書燒掉,我們就替他把書燒了。」
「妳還好吧?」他問。
「煤油!」
「是啊,洗不乾淨,」她口氣畏愕。
「怎麼說?」
「那是怎麼開始的?你是怎麼投入這一行的?當初你是怎麼選擇工作,又怎麼想到要接受這份工作的?你跟其他的消防員不一樣。我見過幾個;我知道。我說話的時候,你總是看著我。昨晚,我說到月亮,你就擡頭看月亮。別人絕不會那麼做。別人會掉頭走開,丟下我在那兒自言自語,或者威脅我。如今沒有人有時間聽別人說話。你是少數包容我的人,所以我覺得你會是個消防員很奇怪。不知怎的,這工作好像不適合你。」
唔,老實說,他和蜜莉之間不是有一面牆嗎?事實上不只一面牆,是三面,目前為止!而且還很昂貴!還有住在那些牆壁裡的叔姨堂表侄甥,那一群嘰嘰呱呱的樹猿,他們什麼也沒說,什麼也沒說,卻說得很大聲,很大聲。打從頭他就喜歡管他們叫做親戚。「路易舅舅今天還好嗎?」「誰?」「還有莫黛阿姨?」真的,他對蜜莉最鮮明的記憶,是一個小女孩在一個沒有樹木的林子裡(多古怪),或者應該說是一個在原本是樹林的高原上迷途的小女孩(你可以感覺出樹木的形狀猶自林立四周),坐在「起居室」的中央。起居室,用這個名詞來形容如今那個房間,委實妙極了。不管他幾時進去,那三面牆壁總是在跟蜜莉說話。
「祝你康復。」比提說。
蜜莉坐立不安。
「你啊。」
他妻子說:「不懂為什麼我會這麼餓。」
「這不是它頭一遭恫嚇我,」孟泰格說。「上個月發生過兩次。」
「對我不會管用的。」
「妳不問我昨晚的事?」他說。
「我去把它關小聲點兒。」
「什麼?」孟泰格向那另一個自我,那個時而絮絮叨叨,不受意志、習慣和良心束縛的潛意識中的白癡。
「那你一定是——」她的目光從他的職業徽誌上擡起來,「——那個消防員。」她的聲音漸趨沉寂。
孟泰格不假思索跨出法式窗,越過草坪。他站在那棟聊著天的屋子外面的陰影中,心想自己或許甚至會敲敲他們的屋門,小聲說:「讓我進去。我一句話也不會說,我只想在一邊聽。你們到底在聊些什麼?」
史東曼遞上電話報警卡,背面有申報人以電話傳真的簽字:

「麻煩妳顧念一個病人把它關掉行不行?」
「不,不是水,是火。妳有沒有見過燒燬的屋子?它會持續悶燒好些天。喔,這場火會一輩子糾纏我。天!我整夜在腦海中想撲滅它,我想得快瘋了。」
她叫他的名字,而且哭了起來。
她跑開了,留下他站在雨中。過了許久,他才移動。
「我得走了,所以,快說你原諒我。我不希望你生我的氣。」
傍晚時分下雨了,整個世界一片陰灰。他站在玄關內,戴上那枚橫趴著熊熊燃燒的橘紅色火蜥蜴徽章。好長一段時間,他擡頭望著通風孔良久。他的妻子正在電視間看她的劇本,此刻停下來擡起頭。「咦,」她說,「你在思考!」
蜘蛛機器手遞給他一片塗了牛油的吐司。他拿著吐司,感覺像是非得盡義務似的。
有理由懷疑本市榆樹街十一號,閣樓。
玩這種遊戲時,孟泰格多半待在樓上。兩年前,他曾經跟他們之中的高手賭過一次,結果輸了一週的薪水,蜜莉氣得青筋僨張,失去理智。不過如今晚上他都躺在自己的臥榻上,面向牆壁,聆聽著樓下的哄笑,老鼠的四腳如鋼琴弦似的奔竄,和小提琴似的吱叫,還有獵犬像飛蛾一般悄然無聲撲向陰幽的光源,尋獲它的獵物,刺入針頭,然後回到犬舍寂然死去,就彷彿開關關上了似的。
孟泰格悄悄回到他自己的屋子,任窗戶敞開著,他察看一下蜜莉,替她仔細蓋好被單,然後自己躺下,讓月光映照著他的顴骨、他緊蹙的眉脊,月光分別在兩隻眼睛裡蒸發,形成兩股銀白色洪流。
隊長走到升降桿這兒,詢問地看一眼孟泰格。
「我無意冒犯。大概只是我太喜歡觀察人了。」
「不可能是他。」
比提隊長坐到最舒適的一張椅子上,紅潤的臉孔帶著一種安閒的神情。他好整以暇取出菸絲,然後點燃他的銅質菸斗,吐出一大團煙雲。「只是想過來瞧瞧病人的情形。」
「啊,是在——」
他吸了口氣,吐出,最後說:「對,不是真心的。」
真是個奇異的邂逅,奇異的夜晚。他記不得有過類似的邂逅,除了一年前有個下午,他在公園內遇見一個老頭兒,他倆居然聊了起來……
「我們會解決這問題。別擔心。」
可今天晚上,他的步伐慢到近乎停止。他的內在意念向外伸展,替他拐過轉角,聽到了極細微的聲音。是呼吸聲?抑或是有人靜悄悄站在那兒,等候著,造成的空氣壓縮?
他打住笑聲。
「它像香水,真的?」
「狗屎。」隊長說。
「不。」她說,「不過還是謝謝你。」
「真怪。真奇怪。我太太三十歲了,可有時候妳顯得比她成熟多了。真弄不明白為什麼。」
「她說,『瑞德利先生』。我們進門時她說了些什麼瘋話。『當個男子漢,』她說,『瑞德利先生。』什麼什麼的。」
「唔,」比提說,「只管請假!」他審視他那永不離身的火柴盒,盒蓋上寫著:保證:本點火器可點燃百萬次。然後開始漫不經心地擦燃化學火柴,吹熄,擦燃,吹熄,擦燃,說幾句話,吹熄。他望著火焰。吹熄。他望著餘煙。「你的病幾時會好?」
「節目啊。」
「他不是歐洲人嗎?」
「沒有。」孟泰格望向他們背後牆壁上那一張張列有百萬本禁書的清單。那些書名在火光中跳躍,多年來在他的斧頭,和他那根噴的不是水而是煤油的噴管下銷毀的書。「沒有。」但是在他的腦海中,一陣涼風自他家的通風孔鐵柵內吹起,微微地,微微地,吹冷了他的臉。繼而,他又看見自己在一座綠盈盈的公園內跟一名老頭談話,一個很老很老的男人,而公園裡吹起的風也是冰冷的。
「當然。為什麼不像?」
他沒有打開窗戶。
孟泰格頹然坐到一張椅子上,望著那個女人。此刻,她雙目輕闔,他伸手探試吐在他手心上的暖暖的呼吸。
蜜莉拉平床單。她拍弄他的枕頭時,孟泰格感到自己的心臟猛跳一下,又一下。此刻,她在扯他的肩膀,想移開他的身子,好取出枕頭把它整理好再放回去。然後或許她會瞪大了眼睛叫喊,或者乾脆說:「這是什麼?」然後拿起那本藏著的書,一臉楚楚動人的無辜樣兒。
一陣轟隆隆雷雨似的聲音自電視牆湧出。音樂的巨大音量如砲火襲凌,震得他全身骨頭幾乎與筋腱分離;他感到下巴顫動,眼珠游離。他像遭到腦震盪。待一切結束,他感覺自己像是被人從絕壁扔出去,在一部離心機內旋轉,接著飛下一片瀑布,往下墜落、墜落,落入空無、空無,而且始終——觸不著——底,始終——觸不著——底……而且墜落的速度太快,也觸不著邊緣……始終……觸不著……任何東西。
消防隊的屋宇震動,一大隊噴射機呼嘯著單一的音頻,掠過漆黑的凌晨天空。
對街不遠處,矗立著別的屋子和它們平扁單調的正立面。克拉莉絲有天下午是怎麼說的來著?「沒有前廊。我舅舅說,以前住屋都有前廊。到了晚上,人們有時候坐在廊臺上,想聊天就聊天,搖著搖椅,不想說話就不說。有時候他們就這麼坐在前廊上,想事情,思索問題。我舅舅說,建築師說拆掉前廊是因為前廊不美觀。但是我舅舅說,這種解說只是圓飾;真正潛藏的原因,可能是他們不希望人們那樣坐在廊上,什麼也不做,只搖著椅子,聊天;這是不正確的社交生活。人們話說得太多,而且有閒暇思考,所以他們就拆掉前廊,還有花園。如今沒有幾座花園可以閒坐了。還有,看看現在的家具,也沒有搖椅了,搖椅適。讓人們打起勁兒來窮忙。我舅舅說……我舅舅……還有……我舅舅……」她的聲音漸漸消失。
她聞言大笑。「晚安!」她走上她家的步道。接著,她似乎想起了什麼,又轉回來,神情驚異又好奇地望著他。「你快樂嗎?」她說。
孟泰格可以讀出蜜莉在房門口說些什麼。他強捺著不看她的嘴,因為要是往那兒看,比提可能會扭頭也讀出她在說什麼。
孟泰格沒有動彈,就那麼兀立凝視他面前牆壁的一片冰冷刷白。
他這麼兀立之際,屋子上方的天空發出厲響。那巨大的撕裂聲儼如兩隻巨掌,沿著綴縫扯開萬哩長的黑線。孟泰格被扯成兩半。他感覺自己的胸膛被切開。噴射轟炸機飛過天際,一架兩架,一架兩架,一架兩架,六架、九架、十二架,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接一架,替他發出淒厲的呼喊,他張開嘴,讓它們的尖嘯進出他齜咧的齒間。房屋搖撼。他手中的火焰熄滅。月長石消失了。他感到自己的手猛然伸向電話。
他倉皇回顧。
「克拉莉絲。我是蓋.孟泰格。走吧。這麼晚了妳怎麼還在外頭閒逛?妳多大年紀?」
深夜,他望向蜜莉。她醒著。室內飄著輕微的樂音,她的「海貝」又塞在耳中,她正在聆聽遙遠之地的遙遠之人說話,兩眼凝視著上方天花板漆黑的深處。
「如何?」他說。
他伸手扯出她耳中的音樂蟲。「蜜莉。蜜莉?」
他拐過轉角。
他駭然瞅著那隻蒼白的手。他把它伸得遠遠的,好似他是遠視。他把它湊近看,好似他是個瞎子。
顯而易見她在等著他離家。「我沒做那種事,」她說。「絕對不會。」
他惶恐地望著地板。「我們把一個老太婆跟她的書一起燒了。」
等他們跨下車,她耳朵裡塞著海貝。
「想!」他說。「我哪有選擇?我的爺爺和爸爸都是消防員,我作夢都在追隨他們。」
「關上『親戚』。」比提說著環視四周的每一樣東西,只除了孟泰格和他的妻子。
「不,蜜莉,不!等等!住口,行不行?妳不知道……住口!」他摑她的臉,他又抓住她,搖撼她。
他說話遲疑,而且帶著強烈的不自然。他這兒那兒隨便唸了十來頁,最後唸到這一段:
前門的電腦聲音終於消失。一陣靜寂。孟泰格感覺出有人在前門外頭,等待著,傾聽著。繼而腳步聲順著步道遠去,越過草坪。
他躺在床上,按摩他的眼睛、眉毛、頸背。慢慢地按摩。他雙手摀住眼睛,徐徐施加壓力,彷彿要擠出記憶似的。突然間,知道在哪兒遇見蜜莉這件事,變成了他畢生最重要的一件事。
他不由得看看。
「妳——」
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一分為二,一半灼熱一半冰冷,一半柔軟一半堅硬,一半顫抖一半立,兩半彼此傾軋。
「沒顯示出來啊。」
她舔舔唇。「連雨的滋味都不錯呢。」
「我只是說說,」操作員說。
「那是我的家人。」
「蜜莉。」他在床上輾轉。
「我還沒讀到那麼後面。」
「妳讓我覺得自己很老,很像個父親。」
沉寂。只有風兒輕輕吹拂。
「好極了,」孟泰格喊道,「可是他們在生什麼氣?這些人是誰?那個男人是誰?那個女人又是誰?他們是夫婦?是離了婚,訂了婚,還是什麼?老天,沒有一件事連貫得起來。」
但是孟泰格並未移動,他兀立想著家中玄關內的通風孔鐵柵,和鐵柵後面藏著的東西。假如消防隊上有人知道通風孔的事,那麼,他們會不會「告訴」機器獵犬?……
「我?」
「快樂!無聊。」
「他們會把你關起來,不是嗎?」她望著他,好似他人在玻璃牆壁後面。
他轉身走出敞開的房門。
他們砸開前門,抓住一名婦人,但她並沒有跑,她並不想逃。她只是站著,身子左右搖晃,她的眼睛空洞地盯著牆壁,就好似他們狠狠敲了一下她的頭。她的舌頭在嘴巴裡抖動,她的眼睛似乎在努力回憶什麼,而後,那眼睛想起來了,她的舌頭再度蠕動:
「妳想得太多了。」孟泰格侷促不安。
比提繼續說他的,彷彿什麼也沒發生過。「你也喜歡保齡球,是吧,孟泰格?」
「隔壁有個女孩,」他緩緩說道。「她不見了,我想是死了。我甚至記不得她的模樣,不過她與眾不同。她——她出了什麼事?」
「我一直想跟妳談她,奇怪。」
「奇怪。有次我聽說,古早以前屋子常意外失火,得求助消防員來滅火。」
「好。」
「你自己告訴他!」她左跑幾步,右跑幾步,繼而停下來,睜大了眼睛,前門對講機在喚她的名字,輕輕的,輕輕的說:孟泰格太太,孟泰格太太,有人,有人來了,盂豢格太太,孟泰格太太,有人來了。聲音漸消。
「是吧,死了也好。」
「保齡球,喜歡。」
「我餓壞了。」
「倉促結局。」蜜莉點頭應道。
「他不是精神失常。」
「對,一定是這樣。哦,我讓你不高興了,我看得出來;對不起,真的。」她碰碰他的胳臂肘。
他感覺自己是一個以電子技術塞在聲光牆壁縫隙中的動物,在說話,但是說的話並未穿透玻璃障礙物。他只能演默劇,希望她會轉過頭來看他。隔著玻璃他倆觸不著彼此。
「瓶子空了。」
「誰生氣了?」
她好整以暇思索這句話。「我也說不上來,」她轉身面向通往他倆住家的人行道。「你介意我跟你一道走回去嗎?我是克拉莉絲.麥克萊倫。」
「我想也是。」她咬著吐司,「胃好酸,可是我餓得就像肚子整個兒給掏空了似的。但願在派對上我沒出什麼糗。」
「哦,別太篤定。」一位「表親」說。
孟泰格望著自己手裡的牌。「我——我一直在想。上星期的那場火,我們燒掉了他的圖書室的那個男人,他怎麼樣了?」
「那就告訴我。是什麼事?」
看見它,消防員們拔足奔出屋子。比提隊長保持著他的尊嚴,慢慢退出前門,他淺紅的臉孔因為上千次放火的經驗和夜晚的亢奮而灼灼發亮。天,孟泰格心想,多真確!警報總是在夜裡響起,從來不在白天!是因為夜裡的火景比較亮麗?比較壯觀?比較精采?比提的紅臉此刻在門口露出一絲慌亂之色。老婦的手在那一根火柴棒上抽搐。煤油的氣味彌漫她四周。孟泰格感覺那本藏起來的書像心臟似的在他胸口怦怦跳。
「今天下午演什麼戲?」他口氣厭倦。
空氣中響著細如蚊吟的嗡嗡聲,是一隻隱藏的黃蜂,窩在牠特殊的粉紅色暖巢中發出電動的呢喃。音樂的音量足夠他聽出旋律。
她迅速瞥他一眼。「你為什麼笑?」
他冒汗冰冷的手指懸空拿著那本書。
「這是個好工作。星期一燒米雷,星期三燒惠特曼(Walt Whitman),星期五福克納(Wiliam Faulkner),把它們燒成灰燼,再把灰燼也燒了。這是我們官方的口號。」他倆又走了一段,女孩說:「據說,從前消防員是去滅火,而不是放火,這可是真的?」
「如何?」她問。
「有時候我是古代人,我害怕與我同齡的青少年,他們彼此殘殺。從前的情況也是這樣嗎?我舅舅說不是。單僅去年,我就有六個朋友遭槍殺,十個撞車身亡。我害怕他們,而因為我害怕,他們不喜歡我。我舅舅說,他的爺爺還記得從前青少年不會彼此殘殺的時代。可那是老早以前的事,情況跟現在迥然不同。我舅hetubook.com.com舅說從前的人崇尚責任。你知道嗎,我有責任感。多年前,我該揍的時候就會挨揍。現在我負責家裡一切採購和打掃的工作。
孟泰格托起老婦的胳膊肘。「妳可以跟我走。」
比提安閒地調整他的紙牌。「只要是自以為能矇騙政府和我們的人,都是瘋子。」
「我會做件事,」孟泰格說。「我甚至還不知道會做什麼,但是我會做件驚天動地的事。」
「求妳。」孟泰格說。
「啊,我才不會做那種事。」她口氣詫異。
「孟泰格!」
「妳不記得?」
電視間裡播放著一支舞曲。
「據估計,有一萬一千人曾經數度遭受死亡之苦,也不肯屈從瓦全。」
「蜜莉?」他頓了頓。「這是妳的屋子,也是我的。我覺得現在該告訴妳一件事,這樣才公平。我早該告訴妳的,但是我原先甚至跟自己都不承認。我有樣東西想要妳看看,是過去這一年間我斷斷續續收藏起來的東西,我不知道為什麼,可是我做了,而且始終沒告訴妳。」
「才兩千塊,」她回答。「而且我想,有時候你也該顧及我。要是裝上第四面電視牆,啊,那這個電視間就好像根本不是我們的,而是各形各色奇妙的人的房間。我們少買幾樣東西也過得去。」
「妳的口氣好老成。」
她用她那雙清澈的深色眸子望著他。「你總是好像很吃驚。」
「沒有,我——」
她未再擡起目光。「唔,這是一齣十分鐘長的立體巡迴演出舞臺劇。他們今早寄來我的臺詞。劇本中故意漏寫一個角色對白,這是個新點子。這漏寫的角色是個家庭主婦,也就是我。等到該講這段漏掉的臺詞時,他們會從三面電視牆一齊望著我,我就說出那段臺詞。吶,比方說,那個人說:『妳,這整個構想有什麼看法,海倫?』說完他望著坐在這兒舞臺中央的我,明白吧?我就說,我說——」她停頓下來,拿指頭比著劇本上的一段臺詞。「『我認為很好啊!』然後他們繼續演戲,直到他又說:『妳同意嗎,海倫?』我就說:『當然同意!』有意思吧,蓋?」
「是嗎?」
「沒別的事了吧?」她望著他良久。「唔,拜了,親愛的。」
「你必然明白我們的文化包羅萬象,所以不能惹惱了我們的少數族群。問問自個兒,這個國家最需要的是什麼?人們要的是快樂,對不?你不是打小就一直聽人這麼說嗎?我要快樂。唔,他們不是很快樂嗎?我們不是讓他們不停的活動,給他們樂子嗎?人活著不就為了這個?為了享樂,為了刺|激?你不得不承認,我們的文化提供了充裕的享樂和刺|激。」
「事隔太久了。」
「我氣得快吐了!」
雨漸稀,女孩走在人行道中央,仰著頭,疏落的雨水滴在她臉上。看見孟泰格,她微笑。
「心理醫生想知道我為什麼跑到樹林裡去遠足,賞鳥兒,蒐集蝴蝶。改天我把我的蒐集品拿給你看。」
「我的話並不好笑可你卻笑了,而且立刻回答我。你根本沒停下來思索我問你的話。」
「沒事,沒事,小夥子。」孟泰格說,他的心怦怦跳。
「高爾夫球是好運動。」
他帶著令人驚異的客觀態度掌摑她的臉,重複這句問話。老婦兩眼凝神注視比提。「你知道它們在哪兒,否則你不會在這兒。」她說。
「難說。」孟泰格說。
蜜莉窺探地站在他床邊。他感覺到她站在那兒,沒睜開眼也看得見她,她的頭髮被化學藥品燙成脆脆的乾草狀,她的眼睛像是患了白內障似的看不見,但是瞳孔深處卻帶著懷疑,她紅紅的嘴噘著,身子因為節食而瘦得像隻覓獵的螳螂,肌膚宛如蒼白的醃肉。他記得的她就是這副模樣。
「他們——」蜜莉說。「呃,他們——他們吵架嘛,你知道。他們真的常吵架,你該聽聽。我想他們是夫婦。對,他們是夫婦。為什麼問這個?」
「當然可以,不過串串門子也很好啊。」
「幸好地毯是可以洗的。」她取了塊抹布清理穢物。「我昨晚去了海倫家。」
「電視間啊。」
孟泰格睜開眼睛。
他試著計數她吞飲了幾次,同時想到那兩個抿唇叼菸、面如氧化鋅的男子來急救的事,想到那隻「電眼蛇」蜿蜒鑽入一層又一層的黑夜、硬石和停滯不動的春|水,他不由想大聲問她,今晚妳已吞了多少顆!安眠藥!待會兒妳還會不知不覺吞下多少?每個小時,持續吞服!或者也許不是今晚,明天晚上!而如今這種情況既已開始,今晚,或明晚,或任何一個晚上,我也將久久不眠。他又想到她躺在床上,那兩名操作員站在她旁邊,並非關切地俯身看,只是直挺挺的站著,雙臂抱胸。他還記得當時自己心想,要是她死了,他肯定不會哭。因為死的是一個不認識的陌生人,一個報紙上的人物,然而他居然哭了起來,這一點突然顯得那麼的荒謬,他不是為死而哭,而是因為想到自己面對死亡居然不會哭,一個愚昧空虛的男人陪著一個愚昧空虛的女人,而那條飢渴的蛇正使她更加空虛。
「誰?」
「她怎麼了?」孟泰格問。
「她跟妳我一樣明理善察,或許更有甚之,而我們燒死了她。」
「我想妳也知道。」
「住口!」孟泰格說。
「輕鬆多了。」
孟泰格身子微微抽搐。敞開的房門用它空洞的大眼望著他。
「忘了。」
孟泰格坐在床上,動也不動。
「沒有。」
機器獵犬從它的犬舍內一躍而起,它的眼睛一片綠色火焰。
「真的很有趣。等我們有能力購置第四面電視牆,那就更好玩了。你想我們還要攢多錢,才能拆掉第四面牆壁,裝上第四面電視牆?只要花兩千塊吶。」
「妳這是做什麼?到處聞逛,事事都試一遍?」他問道。
「隔壁的女孩。」
「他是個激進分子。」蜜莉把弄電話。「你並不要我打電話給比提隊長吧?」
「什麼事?」
「非得有個做法才行!」
「妳手裡拿著什麼?」他說。
孟泰格摸摸它的鼻口。
「就我所知是沒有。」
「喔,難道這玩意對妳毫無意義?」他輕敲他炭色衣袖上縫繡的數字「451」。
他一把從身後牆壁上抓了頭盔,奔出去,跳上車,他們出發了。夜風呼嘯,巨大的金屬消防車隆隆轟轟。
「妳並不確定!」
「怎麼說?」
「蜜莉,妳認識我跟妳說過的那個女孩嗎?」
孟泰格搖搖頭。他望著空白的牆壁,女孩的臉蛋彷彿印在牆上,回憶起來相當美麗;事實上,美若天仙。她有一張非常細長的臉蛋,就好像半夜裡醒來在黑暗中依稀可見的小時鐘上的指針,帶著一種皎白的沉默和光輝,十分篤定,對那疾速走入更深沉的黑暗,但也同時移向嶄新朝陽的夜晚,它確知必須說些什麼。
「什麼隔壁的女孩?」
「我不知道。」
「不,不,」他說。「這個問題問得好,已經好久沒人關心去問了。問得好。」
「上學的時間縮短了,紀律鬆弛了,哲學、歷史、語言課程刪掉了,英文和拼字也漸漸、漸漸被忽略了,最後幾乎完全棄置。生命就是眼前,工作才重要,下了班處處是享樂。除了按鈕、拉開關,裝螺絲,何苦去學什麼?」
「哈囉。」孟泰格輕喚,對這隻無生命卻是活的畜生,他始終感到著迷。
「真可悲,」孟泰格輕聲說,「因為我們只要它追捕和獵殺。如果它只能知道這些,太可惜了。」
「演了什麼?」
前門的電腦聲音輕喚。
「這齣戲演的是什麼?」
他打開臥室房門。
「全家人搬走了。不過她永遠走了,我想她死了。」
返回消防隊途中他們默不作聲,沒有人看旁人。孟泰格與比提和史東曼一起坐在前座,他們甚至沒抽菸。他們兀坐望著龐大的火蜥蜴的擋風玻璃,車子轉過一個街角,寂然前行。
他倆緘默走完餘程;她沉思著,他則是一種緊閉著嘴、不自在的沉默,而且不時責難的瞥她一眼。他倆抵達她家時,屋內燈火通明。
「別吼!」
「不要!」孟泰格小聲說。
女孩不再笑了。「對不起。我真的以為你是拿我尋開心。我真蠢。」
「前所未有的好節目。」
須臾間,他們已置身泛著霉味的黑暗中,揮動銀晃晃的斧頭,砍擊其實並未上鎖的房門,像一群嬉鬧喧囂的青少年似的橫衝直撞,破壞一切。「喂!」孟泰格正顫巍巍爬上陡直的樓梯之際,一堆書從上方湧落。真不方便!以前每次都像捺熄蠟燭似的那麼輕易。警方向來先行一步,用膠帶封住受害者的嘴,然後將他架上亮閃閃的甲蟲警車,所以等消防員抵達時,屋子裡向來空無一人。你不會傷害到任何人,只傷害東西!而既然東西其實不可能受傷,既然東西是沒有感覺的,東西不會嘶喊或嗚咽——不像這個女人可能會開始嘶喊哭叫——事後也沒有任何東西可撩撥你的良心。你只是來打掃清理,本質上是門丁的工作。把一切回歸原位。快拿煤油!誰有火柴!
房間冰涼,但他仍舊覺得透不過氣來。他不想拉開窗簾,打開法式窗,因為他不願月光投入房內。由是,帶著那種下一刻就會因缺氧而死的感覺,他摸索著朝他那張單獨的、因此冰冷的床舖走去。
「去吧。」老婦說。
「去吧。」老婦說。孟泰格感覺到自己慢慢退出前門,跟在比提後頭,跨下門階,越過草坪,草坪上那一道煤油漬就像某隻邪惡的蝸牛留下的跡印。
「但是最主要的是,」她說,「我喜歡觀察人。有時候我在地鐵火車上待一整天,看人,聽人說話。我只想知道他們是什麼人,有什麼需求,要去什麼地方。有時候我甚至去遊樂園,半夜坐噴射汽車繞著城市邊緣狂飆,只要有保險,警方也不理會。只要人人有一萬元保險,那就皆大歡喜。有時候我在地鐵車上偷聽別人談話,或是在冷飲店偷聽,結果你知道什麼嗎?」
「我不會做那種事情的。我何苦做那種事?」她說。
他走過去,看看最後一頁,點個頭,摺好劇本,遞還給她。他跨出家門,步入雨中。
史東曼緊急煞車。
「真有意思。」她自個兒說。
他的腳踢到地板上那物體之前的一剎那,他就知道會踢到這樣的一個物體。那感覺跟他拐過街角幾乎撞倒那女孩之前的感覺沒什麼兩樣。他的雙腳先行傳送出振動,而在腳步尚未甩開之前就已收到那小小障礙物的回聲。他的腳往前踢。那物體發出一聲悶鈍的叮噹響,在黑暗中滾到一邊。
「沒有,」他輕聲說。
「我看我不會喜歡做這種事。」他說。
突然間,她是那麼陌生,他無法相信自己認識她。他是在別人的屋子裡,就像另外一個老掉牙的笑話似的,一個先生,半夜喝醉了酒回家,開錯了門,進錯了房間,跟一個陌生人睡了一覺,次日一早去上班,兩人都迷迷糊糊不明白有過這麼一段謬誤。
「你倆都不是醫生。急診醫院為什麼不派個醫生來?」
「不,這回我不想開車兜風,我想抓牢這奇怪的感覺。天,這感覺愈來愈強烈。我不知道它究竟是什麼。我很不快樂,很生氣,可又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好像自己體重在增加,覺得肥胖。我覺得好像自己一直在儲存許多東西,又不知道是什麼東西。我甚至可能會開始看些書。」
他停下腳步。「妳的確是個怪人,」他望著她,說:「難道妳毫不尊重人?」
「我沒讀過他的書。」
蜜莉哼唱著走進來。她錯愕,「你怎麼會這樣?」
「不管樂不樂意,我們已經蹚進渾水了。這些年來我從沒對妳作過什麼要求,但是現在我要求妳幫助我,我求妳。我們必須找出個頭緒,弄清楚我們為什麼情況這麼糟,妳晚上得吃安眠藥,還要開快車,我和我這份工作。我們正朝懸崖衝啊,蜜莉。天,我不想摔下去。這件事不容易。我們無從著手,但是也許可以抽絲剝繭,弄個明白,彼此救助。眼前我太需要妳,我不知怎麼說才好。要是妳還有點兒愛我,妳會包容的,二十四小時,四十八小時,我只要求這麼多,然後一切結束。我保證,我發誓!而要是書裡有什麼值得的東西,只要從這淌渾水中得到那麼一點兒值得的代價,也許我們可以將它流傳給別人。」
「這應該是布雷克太太,我的鄰居,」老婦看著姓名字首,說。
蜜莉說:「呃,這下子你慘了。屋子前面,瞧瞧誰來了。」
「咄,」她說,「我何苦做這種傻事?」
之後,克拉莉絲不見了。他不知道那天下午怎麼了,只知道哪兒也沒見到她。草坪上沒有人,樹叢裡沒有人,街上沒有人,而儘管起初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念她或甚至在找她,但事實上等他走到地鐵車站時,他心裡隱隱約忐忑心不安。不對勁,他的例行常規被攪亂了。誠然,雖這只在短短數日內建立的一種簡單常規,然而?……他幾乎想轉身重新再走一趟,給她時間出現。他確信只要他再走一趟同一段路,一切就會沒事了。但時辰已晚,而地鐵火車已到站,制止了他的計畫。
「煤油,」因為沉默冗滯,他說,「對我而言只不過是香水。」
你怎會變得如此空虛?他納悶。是誰把你掏空的?還有那天那朵可怕的花,蒲公英!它喚醒了一切,不是嗎?「真可惜!你不愛任何人!」為什麼不愛?
颳著風時暖時涼的夜色中,他倆走在銀白的人行道上,空氣中泛著淡淡的新鮮杏子和草莓氣味,他環目四望,發覺這實在是不太可能的事,歲末將至了。
說完,這兩個抿嘴叼菸的男子,兩個眼如非洲毒蛇的男子,拎起他們的機器和導管,那一箱液態憂鬱和深暗稠濃的無名物質,優哉游哉步出房門。
他們從揹在肩上的「451」號油箱汲出冰冷的液體。他們把煤油灑在每一本書上,浸滿每一個房間。
「他又回來了!」她喃喃道。
「我倒相信妳需要看心理醫生。」孟泰格說。

比提站在那兒,眼睛定定望著他,同時嘴巴張開,發出非常輕低的笑聲。
吐司從銀色烤麵包機蹦出,一隻蜘蛛狀金屬機器手接住它,塗上牛油。
「昨天晚上那個老女人,蜜莉,妳不在場,妳沒看到她的臉。還有克拉莉絲,妳從沒跟她說過話,我跟她聊過,而比提這種男人卻怕她。我不懂為什麼。他們為什麼這麼害怕像她這種人?但是我昨晚一再將她跟消防隊裡的隊員們相比,結果突然發覺我一點兒也不喜歡他們,我也不再喜歡自己了。我還心想,如果燒死的是那些消防員,或許反倒好。」
「哈囉!」
「我只是在想,」孟泰格說,「獵犬晚上趴在樓下都想些什麼?它會不會醒過來真的對付我們?我想到就發毛。」
「走。」孟泰格硬拖老婦。
「好吧,各位,我們動手……」
比提隊長輕哼一聲。「嘿!它是個巧奪天工的藝品,是一把可以自行尋找目標,保證百發百中的精準來福槍。」
「我不在乎。」
他聆聽,他的妻子在輕聲唱歌。
「現在是我最喜歡的節目。」她說。
但是她已經走了——在月光下奔去。她家的前門輕輕地關上。
孟泰格兀坐椅子上。下方,橘紅色火龍咳咳發動。
他感到群星正被黑色噴射機的巨響震得粉碎,明早大地將覆蓋著星星的隕塵,就像一種奇異的雪。這就是他這麼站在黑暗中發著抖,任雙唇不停地蠕動、蠕動之際,他腦中的白癡念頭。
「你得起床啊,」她說。「中午了,你已經比平常多睡了五個小時。」
「我倒不知道呢!」孟泰格猝笑。
蜜莉往後退,有如突然間遇上一群從地板鑽出來的老鼠。他可以聽見她的急促呼吸,她的臉色整個刷白,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動不動。她叨唸他的名字,一遍、兩遍、三遍。繼而,呻|吟著,她衝上前,抓起一本書,朝廚房焚化爐奔去。
「哦,我知道你指的是哪一個。」
「別激動,我在想嘛。」她發出奇異的輕笑,笑聲愈來愈尖亮。「好笑,真好笑,居然記不得幾時在哪和_圖_書兒遇見自個兒的丈夫或老婆。」
「我不知道。」他說。
「對,那一群,那一群,那一群。」他按壓眼窩內的脹痛處,突然間,煤油的氣味令他嘔吐。
「可如果有幾本呢?」
紙牌飄顫,手翻指動,眼瞼開闔,消防隊天花板上的語音報時鐘發出單調的低音,「……一點三十五分,十一月四日星期四凌晨……一點三十六分……一點三十七分,凌晨……」紙牌輕敲油膩桌面的嗒嗒響,林林總總的聲音傳向孟泰格,穿透他閉闔的眼睛,他暫時築起的屏障。他可以感覺消防隊裡充斥著光亮和沉寂,充斥著黃銅的顏色,硬幣的顏色,金銀的顏色。隔桌坐著的那些看不見的男人正對著他們的紙牌嘆息,等待著。「……一點四十五分……」語音報時鐘悲悼著這寒冷一年中一個寒冷凌晨的寒冷的時刻。
「我們談談別的吧。你有沒有聞過枯葉的氣味?像不像肉桂?來。聞聞看。」
屋外,一個影子移動,秋風揚起又漸息。但是沉寂中他還聽到了別的聲音,就像有東西吐氣在窗戶上。就像發著冷冷青光的煙霧嫋嫋上升,像一片巨大的十月落葉給風吹過草坪,消失。
「戲院裡只剩下小丑,房間裡裝潢著玻璃牆壁,牆上五彩繽紛,就像彩紙或是鮮血,或是雪莉酒還是白葡萄酒。你喜歡棒球,對吧,孟泰格?」
「為什麼,」有次在地鐵入口,他說,「我覺得認識妳好多年了?」
「孟泰格,我瞧見你今天從後門進來。是獵犬讓你煩心?」
他燒得受不了,閉上眼睛。「是病了。」
「蜜莉!」
他把問題說清楚。「我倆頭一次見面,是在哪兒?何時?」
「好運動,統統都好。」
「孟泰格?……」
「三、四。」
他仍舊不願引入屋外的光亮,他掏出點火器,摸摸蝕刻在銀徽上的火蜥蜴,咔的一聲點亮它……
「不,謝了。」
「不,昨晚我就不舒服了。」他聽到「親戚們」在電視間裡喊叫。
蜜莉隔著玄關與他對望。「這是什麼意思?毫無意義嘛!隊長說得對!」
孟泰格兀立在升降桿旁邊,讓恐懼消退。他身後,四名男子坐在角落一盞罩著綠色燈罩的吊燈下,圍著牌桌打牌,他們瞥看一眼,但沒作聲。只有那名戴著鳳凰標誌隊長帽的男子終於好奇了,他細瘦的手握著牌,隔著長形房間開口了。
「再見。」
他直挺挺的兀立不動,在了無輪廓的漆黑中聆聽那張暗乎乎床上之人的聲音。從鼻孔傳出的呼吸是那麼微弱,只撩動生命的最遠端,一片小樹葉,一支黑羽毛,一根毛髮。
消防隊,成立於一七九〇年,宗旨為燒燬殖民區內受英格蘭影響的書籍。史上第一位消防員:班傑明議富蘭克林。
這一回,蜜莉快步跑開。客廳裡的吵鬧聲戛然靜止。
他知道她一定在黑暗中顰眉。
「我得去看我的心理醫生了。他們逼我去,我就編造一些話。我不知道他對我作何感想。他說我是顆對稱的洋蔥!我讓他忙著剝一層又一層洋蔥皮。」
比提睜大了眼睛。
「它不喜歡我。」孟泰格說。
「當然。」孟泰格口唇發乾。
他感覺她在繞著他轉,將他翻來覆去,輕輕搖甩,掏光他的口袋,而她其實動也沒動。
「說啊?」
獵犬悶吼一聲。
上方的枝椏灑下乾雨,發出巨響。女孩停下腳步,看上去似乎會驚訝得抽退,但是不然,她站在原地,用一雙那麼烏黑、明亮而充滿生趣的眸子瞅著他,令他覺得自己說了什麼非常奇妙的話。可是他知道自己的嘴只動了動打聲招呼,之後,她似乎對他袖臂上的火蜥蜴和胸前的鳳凰圓徽著了迷,他才又開口。
此刻只有那女孩跟他走在一起,月光下她的臉蛋皚皚如雪,他知道她在思索他的問題,尋找儘可能最好的答覆。
「蜜莉?」他喊道。
秋葉飛掠月光映照的人行道,那種貼著地面飛掠的樣態,使得那女孩彷彿是在滑行,任風和葉的移動載著她前進。她半低著頭,望著鞋子撩撥舞旋的葉片。她的面龐修長、呈奶白色,帶著一種溫和的飢渴,似乎對萬物有著無饜的好奇。那神情幾乎是一種朦朧的驚異;那雙深色眸子是那麼專注的凝望世界,任何動靜均逃不出它的覺察。她的衣裳是白色的,婆娑窸窣著。他幾乎覺得聽到她行走時雙手的移動,還有,此刻,她發現自己跟一個佇立在人行道中央等待的男人只有剎那之遙時,她扭頭的極細微聲響,她白皙臉蛋抽動著。
過了半晌,她說:「欸,別那麼杵在那兒。」
此刻比提幾乎是個隱形人,聲音來自一面煙霧屏風的背後。
「有輛鳳凰車剛停下來,一個穿黑襯衫,袖臂上繡著一條橘紅色火蛇的男人正走上步道。」
「什麼事?我們辦了個瘋狂派對還是什麼?感覺像宿醉似的。天,我真餓。有誰來過?」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消防隊。
「惱怒,但並不是絕對生氣。有人給它設定了適量的『記憶』,所以我碰它的時候它就會悶吼。」
「走啊,老太婆!」
「唔,我現在病了。今晚我不去上班了,替我打個電話給比提。」
「你是原諒我了,是不是?」
「我肯定還知道一些你不知道的事。清晨的草地上有露水。」
「這正是劇本上那位女士說的話。」她繼續看她的劇本。
「我還沒決定。眼前我有一股可怕的感覺,想砸爛東西,想殺人。」
但是此刻,今夜,有人出了錯。這位老婦在破壞儀式。眾人發出太多嘈音、嬉鬧、說笑,來掩蓋樓下她那可怕的責難的緘默。她使得空盪盪的空間充斥如雷的控訴,抖落愧疚的微塵,嗆塞他們的鼻孔。這既不公道也不對。孟泰格感到一股強烈的惱怒。她尤其不該在這兒!
「他會進來的,」蜜莉說,「他會把我們和這些書一塊兒燒了。」
她頓住了。
「我從沒試過。」
「昨晚——」他開口。
「這是橋下有水,必然的事啊。」
咦,他心想,如今想來,她幾乎像是在那兒等著我,在街上,大深夜裡……
兩顆月長石在他手執的小火苗光亮中仰視他;兩顆蒼白的月長石埋在一彎清溪中,而世間的生命在溪水上奔流,未觸及它們。
引擎戛然熄火。比提、史東曼和布拉克奔上走道,他們穿著圓胖的防火衣,突然顯得惡毒而臃腫。
「比提!」蜜莉說。
孟泰格眨眨眼睛。比提隊長正望著他,彷彿他是一尊博物館的雕像。比提隨時可能起身繞著他轉,觸碰、探索他的罪疚和自覺意識。罪疚?什麼罪疚?
前幾個晚上,他頂著星光走向他的屋子時,總對這個轉角另一邊的人行道有一種莫名的不確定感。他覺得,就在他轉彎前一剎那,有人曾經在那兒。空氣似乎充斥著一種特殊的平靜,彷彿有人曾在那兒等候,而就在他走到那兒的前一刻,那人就這麼轉化成一個陰影,讓他通過。也許是他的鼻子嗅察出一絲淡淡的香氣,也許是他的手背、他臉部的皮膚,在這個地點感覺到氣溫上升,有人站立的地點周遭氣溫會短暫上升十度左右。他無法理解。每次他拐過這個轉角,總是只看到那蒼白、折曲、空盪盪的人行道,;或許只有一個晚上,他還來不及集中視力或開口之前,似乎有什麼東西迅速掠過一片草坪,消失。
「結束了。」蜜莉說。
他呵呵笑。「那是違法的!」
看著東西被吞噬、焦黑、變樣,是一種特殊的快|感。手握銅質管嘴,巨蟒般的噴管將它有毒的煤油吐向世間,血液在他的頭顱內悸動,而他的手則是某個讓人驚嘆的指揮家之手,演奏著各式各樣熾火烈焰的交響曲,記錄歷史的殘渣和焦墟。他呆鈍的腦袋上戴著號碼「451」的符誌頭盔,想到即將出現的景況,他雙眼佈滿橘紅色火焰。他啟動點火器;屋宇在狼吞虎嚥的烈焰中迸飛,傍晚的天際染成了紅色、黃色和黑色。他昂首闊步走在烽起的火星中。他尤其想用根細棍插上一顆軟糖塞入火爐中——就像那老掉牙的笑話——而同時,撲拍著鴿翼的書本死在屋舍的前廊和草坪上。書本熊熊盤旋而上,乘風飛去,燒成焦黑。
他始料未及。「妳為什麼要怕我?」
他把手伸入他家前門的手套孔,讓它辨識他的手。前門滑開。
「我完全忘了。」
他感到自在又舒服。「妳為什麼沒上學?我天天見妳到處閒逛。」
「哦。」她又走向浴室。「昨晚是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唔,孟泰格。你今天願不願意當晚班吶?今晚我們會不會見到你啊?」
「如果它的顏色搓掉了,那就表示我在戀愛。有沒有?」
「妳就不能在自己的電視間看節目?」
他輕聲嗯哼。
老婦口氣平和地回答:「我要待在這兒。」
「啊,」菸斗的輕煙中,比提傾身向前。「還有什麼比這更容易解釋又必然的事?學校教出愈來愈多的賽跑選手、跳高選手、飆車手、補鍋匠、投機取巧者和游泳選手,而不是檢察官、評論家、萬事通和創造者,那麼,『知識分子』這個名詞當然就必然成了罵人的字眼。人總是害怕不熟悉的事物。你想必還記得當年你們班上特別『聰明』的同學,背書、答問題多半由他包辦,其他同學就像一尊尊笨神像似的呆坐著,暗恨他。下了課,你們不是專找這個聰明同學碴兒,揍他,折磨他嗎?當然是,大家都得一模一樣才行。人人並不是生而自由平等,並不像憲法上說的那樣,人人是被造成平等的。人人都是彼此的鏡子;這樣才會皆大歡喜,因為這樣一來就沒有見高山而渺小的感覺,無從怯懦、無從評斷自我了。所以囉!隔壁人家有書,就等於有一把裝滿子彈的槍。燒了它。拿走彈藥,瓦解人的智慧。天知道誰會是滿腹經綸之人的目標?我?我一刻也不會容忍這種人。所以,等到房屋終於全部防火之後(你昨晚的推測是對的),全世界都不再需要消防員做他們原先做的工作了。他們換了新的任務,保護我們的心靈平靜,免除我們對於身為劣等人的可理解而合理的恐懼。他們成了官方檢察員、法官和執行者。這就是你,孟泰格,也就是我。」
「是的。」
「唔,終歸說來,如今是衛生紙可隨意使用的時代。拿別人當紙擤鼻涕,然後把紙揉成團、沖掉,再取一張,擤鼻涕、揉成團、沖掉。人人踩著旁人求取名利。自個兒沒個計畫,又不認識什麼名人,要怎麼支持自個兒的家鄉球隊?說到這兒,他們上場穿的運動衫是什麼顏色?」
「你說笑!」
「我是指——最初。」
「真可惜,」她說。「你不愛任何人。」
「是那朵蒲公英,」他說。「妳把它的色粉都磨光了。所以在我身上不管用。」
「他是了不起,的確是。喔,我得走了,再見,孟泰格先生。」
「問題不僅是死了個女人,」孟泰格說。「昨晚我想到這十年來我燒過的那些煤油,還有那些書。我這才頭一回意識到每一本書背後都有一個人,一個構想出那些書的人,要把那些字句著書成文,得花上很長的時間,而我從來沒想過這一點。」他跨下床。
「老天爺,拜託,別煩我!」孟泰格激動地說。
「阿斯匹靈呢?」他看看她遞給他的水杯。
「咄!」操作員嘴上的香菸顫動。「這種病例我們一個晚上接九、十件。打從幾年前開始,病例數量太多,我們就設計了這種特殊機器。當然,胃鏡這玩意是新發明的,其餘都算是老古董。這種病例不需要醫生;只需要兩個打雜的,花上半個鐘頭就解決了問題。喔——」他起步走向房門,「我們得走了。這舊耳機剛收到另一通急救電話。又有個人吞了一整瓶安眠藥。要是還有需要,只管打電話。讓她保持安靜。我們給了她一劑鎮靜劑。她醒來之後會覺得餓。再見啦。」
「你也很特殊,孟泰格先生。有時候我甚至忘了你是消防員。呃,我可以再惹你生一次氣嗎?」
他們躺在漆黑的房間裡,兩人都一動不動。「晚安。」她說。
他站在玄關,望著她。
「去讓他進來,麻煩妳告訴他我病了。」
吹著口哨,他任升降梯將他送入寂靜的夜色。他走向轉角,腦中空空沒想什麼特別的事。不過,就在抵達轉角之前,他放慢腳步,就彷彿有陣風不知打哪兒吹來,彷彿有個人在喚他的名字。
孟泰格嚥了口口水。「它的電腦可以設定成任何一種密碼,我們有太多的胺基酸,太多的硫磺、牛乳脂肪和鹹性物質。對不?」
他又輕微嗯哼數聲。他踉蹌走向床舖,笨拙地把書塞在冰冷的枕頭底下。他倒在床上,他的妻子喊了一聲,嚇了一跳。他躺在房間另一邊,離她遠遠的,隔著一片虛無汪洋獨臥冬寒的孤島上。感覺上,她跟他聊了好久,她談這談那,但說的都是些字句,就好像有次他在一個朋友家中育嬰室裡,聽到一個兩歲大的幼兒牙牙學語,字句讓人聽不懂,聲音卻童稚悅耳。但是孟泰格沒答腔,久久只發出嗯哼聲之後,他感覺到她在房間內移動,來到他床前,俯身探摸他的面頰。他知道等她的手自他臉上抽開,他的臉是濕的。
「我沒有生氣。不高興倒是有的。」
「讓我整理你的枕頭。」蜜莉說。
「只要是我們不要它想的事,它都不會去想。」
「走開。」孟泰格說。
「孟泰格太太,孟泰格太太,有人來了,孟泰格太太——孟泰格太太,有人來了。」
他妻子說:「你在做什麼?」
「你喝醉啦?」她說。
「可你今晚會去上班,不是嗎?」蜜莉說。
比提擡起他藏著點火器的手。「我們該立刻回隊上。何況,這些狂熱分子向來企圖自殺;這種模式司空見慣了。」
   五、保持警戒,接收其他警報。
「我昨晚很愉快。」她在浴室裡說。
「妳舅舅說,妳舅舅說。妳舅舅一定是個了不起的人。」
「拉鍊取代了鈕釦,人們清早更衣的時候,就缺少那麼一點兒思考的時間,一段哲思的時刻,然而也是憂鬱的時刻。」
孟泰格說:「從今天不上班到明天不上班,到再也不去消防隊上班,這中間只有一步之遙。」
一盒一般廚房用的火柴。
那女孩具備了多麼不可思議的鑑識力;她就像個熱切的木偶戲觀眾,在動作之前的一刻,預期著眼皮的每一下眨動,手的每一個姿勢,指頭的每一次輕拂。他倆一同走了多久?三分鐘?五分鐘?然而此刻感覺上那段時間似乎好久。在他面前的舞臺上,她是個多麼巨大的人物;她那苗條的身體在牆壁上投下多麼奇特的影子!他感覺自己如果眼睛發癢,她就會眨眼。如果他的嘴稍微翕張,她就會先他一步打個哈欠。
「好吧,隨妳怎麼說。」他說。
「蓋!」
「哦。」
孟泰格和史東曼回頭繼續望著隨車輪掠逝的街道。
他掛上那頂烏黑的甲蟲色頭盔,擦亮它;他整整齊齊地掛起防火外套;他悠然暢快地沖個澡,然後,吹著口哨,兩手插在口袋裡,走過消防隊的上層,跳下升降孔。就在危難即將發生的最後一剎那,他從口袋內掏出雙手,抓住金閃閃的升降桿。吱吱聲中他滑停,腳跟離樓下的水泥地面還有一吋。
五、六、七天。
「麻煩妳把電視間關掉行不行?」他問。
「蜜莉?……」他輕喚。
比提揉搓他的下巴。「這段話是一個姓拉提摩(Hugh Latimer)的人對一個名叫尼古拉斯.瑞德利(Nicholas Ridley)的人說的。那是在一五五五年十月十六日,他們因異端邪說的罪名,在牛津即將被活活燒死。
「那就強迫她走啊和*圖*書!」
「蜜莉,要是,呃,我辭去工作一陣子,如何?」
「妳該看看她的樣子,蜜莉!」
「有吧。有。」他不由得笑了。
「我很少看『電視牆』,或是開快車或是逛遊樂園。所以我有許多閒暇做瘋狂的思考,大概吧。你有沒有見過市外鄉間那面兩百呎長的看板?你知道從前的看板只有二十呎長嗎?但是如今汽車經過的速度太快,他們不得不把廣告拉長,這樣才會留下印象。」
「我想大概是今年的最後一朵蒲公英。沒想到這個時節還會在草坪上找到一朵。你有沒有聽說過拿它揉搓下巴的傳說?瞧。」她笑著拿那朵花揉搓自己的下巴。
他們快步奔下樓,孟泰格踉蹌跟在後頭。煤油味嗆鼻。
「我原想告訴你的。忘了,忘了。」
比提站起身。「我得走了,課講完了。希望我已經把問題釐清了。重要的是,你得記住,孟泰格,我們是『快樂男孩』(Happiness Boys)、『鄉村二重唱』,你和我和其他人。我們是中流砥柱,抵抗那一小撮想用矛盾的理論和思想使大家不快樂的人。我們的手頂著溝堤。撐住,別讓憂鬱陰晦的哲學浪潮淹沒了我們的世界。我們仰仗你。我想你大概並不明白,對於我們這個快樂的世界,你,我們,是多麼重要。」
「五、六。」
「我想她走了。」
他哈哈笑。
噴射機飛走了。他感覺到他雙唇蠕動,摩擦著話筒。「急救醫院。」一聲可怕的呢喃。
「我們動手做!」
這另一部機器也是由一個身穿紅褐色不沾污連身服、同樣沒人味兒的傢伙操作。這部機器負責汲盡體內的血液,換上新鮮的血液和血清。
「喔,」她說,「我十七歲,而且是個瘋子。我舅舅說這兩樣向來是一夥的。他說,旁人問妳的年紀,妳就說十七歲而且是個瘋子。這麼晚出來散步真好,不是嗎?我喜歡聞氣味,看事物,有時候通宵不睡,散步,看日出。」
手是始作俑者。他感覺到一隻手接著另一隻解開他的外套,任它頹然落在地板上。他把褲子遞入深淵,任它墜入黑暗。他的雙手已受到感染,過一會兒就會傳染到胳膊。他可以感覺到毒素從他的手腕慢慢蔓延至胳膊肘和肩膀,繼而從一邊的肩胛跳到另一邊,就好像火星躍過一道缺隙。他的雙手貪婪。他的兩眼也開始感到飢渴,彷似必須看見什麼,任何東西,一切。
比提撥弄手指要點燃煤油。
「我們明天讓技|師查看一下獵犬。」
「呃,那麼,要是有個消防員不小心,真的是無意的,帶了本書回家呢?」
「古早以前!」比提說,「這是什麼話?」
比提花了足足一分鐘時間靜下來,回想他要說的事。
「什麼,獵犬?」隊長審視他的牌。「得了。它沒什麼喜歡或不喜歡的。它只會『執行任務』。這就像彈道學中的一課。我們決定它的彈道,它執行。它自行瞄準,自行發射,自行終止。它只是一堆銅絲、蓄電池和電流罷了。」
她走出去,進了電視間。他聽見她在唱歌。
孟泰格倒回床上。他探手到枕頭下,那本藏起的書還在那兒。
「我們何時為什麼事見面?」她問。
「哦,只不過是我媽媽、爸爸和舅舅坐著聊天。這就好像徒步走路,只是更少見罷了。我舅舅曾經因為是個步行主義者——我有沒有告訴過你?——結果被捕。哦,我們是最最古怪的人。」
說完,他戛然緘口,因為他記起了上星期的事,那兩顆蒼白的寶石盯著天花板,還條有隻探索的眼睛的吸管,和那兩個說話時香菸在嘴裡蠕動、面孔市儈的男子。但那是另一個蜜莉,那是深藏在這個蜜莉內心裡的另一個蜜莉,而且非常煩亂,煩亂極了,因而兩個蜜莉始終素不相識。他轉過身去。
「你不可能生病。」蜜莉說。
她不再掙扎了,因而他放開她。她癱軟地退開,貼著牆壁滑坐到地板上,望著那些書。她的腳碰到一本書,她一看見立刻把腳抽開。
「我什麼?」他嚷道。
我們的人口太多了,他心想。我們有幾億人,這個數字太大了,人人漠不相識。陌生人跑來侵犯你,陌生人跑來剖開你的心。陌生人跑來取你的血。老天,這些人是什麼人?我這輩子從沒見過他們!
書籍像一堆堆扔在那兒曬乾的魚。消防員們蹦蹦跳跳,不時滑跤摔倒。書名閃爍著它金澄的眼睛,墜落,消失。
「比提隊長。」
孟泰格坐在床上。
「嗯。」她的聲音微弱。
「車鑰匙在床頭几上。我有這種感覺的時候向來喜歡開快車。把車速加到九十五哩,你就會覺得痛快極了。有時候我整夜在外頭開車,回來你都不知道。在郊外開車很好玩的,你會撞上兔子,有時候還會撞到狗。去開車兜兜風。」
「你要捨棄一切?工作了這麼多年,就為了一個晚上,為了一個女人和她的書——」
「誰演的?」
「我們沒有書。」
「是啊,」他說,「我一直想跟妳談談。」他頓了頓。「昨晚妳吞了整瓶安眠藥。」
「我何必發怒!」
我當然快樂。她以為什麼?我不快樂?他詢問寂然的房間。他站在那兒,擡眼望向玄關上方的通風口鐵柵,驀然想起鐵柵裡面藏著東西,那東西此刻似乎往下睇視他。他迅速移開目光。
「不對。屋子一直以來都是防火的,相信我的話。」
「為什麼?」
「不,不是。」
「欸,別生氣!」
「我聽膩了這套廢話。」蜜莉說著,別過頭去,繼續跟電視主持人交談。
孟泰格的手像嘴一般合緊,他帶著一種不顧一切的瘋狂,專心一意毀去那本書。樓上的人正把一鏟又一鏟的雜誌拋入灰塵彌漫的半空中。它們像被屠殺的鳥兒紛紛墜落。而老婦,像個小女孩,兀立在鳥兒的屍骸當中。
「昨晚怎麼了?」
「誰會幹這種事?」隊長問。「你在隊上沒有敵人,蓋。」
他動手穿上衣服,同時煩躁不寧地在臥房裡走來走去。「沒錯,不過也許這是個好主意。免得我傷人。妳聽到比提說的話了嗎?妳聽了沒?他知道所有答案。他說得對,快樂才重要,樂趣是一切。可我卻坐在這兒不停的跟自個兒說,我不快樂,我不快樂。」
警報響了。
他在她眼眸中看見自己,懸在兩滴亮晶晶的清水中,他膚色黝黑,尺寸細小,但細部清清楚楚,嘴角的法令紋等等,鉅細靡遺,彷彿她的瞳孔是兩顆神奇的紫藍色琥珀,會牢牢捉住他。她此刻轉向他的臉蛋像是易碎的奶白色水晶,帶著一抹柔和而源源不滅的光輝。那並不是歇斯底里般的強烈電光,是——什麼?是奇異的溫馨、罕見、而且微微閃爍的燭光。童年時期,有次停電,他母親找出最後一支蠟燭點燃,當時有過那麼短暫的重新發現,那種照明使得空間失去了它的廣闊,溫馨地圍攏他們,由是母子倆變了個人,他們希望不會太快復電……
「妳跟我說的一定不是同一個女孩。」
「到了!」
他繼續默默走了一段,最後她沉思地說:「你知道,我一點也不怕你。」
「孟泰格,上來!」
焚燒是一種快|感。
「有,我愛!」
「我不是有意嚇著妳。我只是想知道……」
「說吧。」
「我們何時遇見的?在哪兒?」
輕輕的。
「因為!」
「四天前。」他躺著,喃喃說。
方才他踢得滾到一邊的物體,此刻在他自己的床邊下閃閃發光。那個小玻璃瓶早先滿盛三十顆安眠藥,而如今在小小的火焰中卻是空的。
他倆扭頭盯著前門和散落一地的書。
「瑞德利先生。」孟泰格終於開口。
「你們不能奪走我的書。」她說。
一二三四五六七天。只要他走出家門,克拉莉絲總會出現在某處。有次他見到她在搖一株核桃樹,還有一回他看見她坐在草坪上織一件藍毛衣,有三、四次他在他家門廊上發現一束遲開的鮮花,或是一小包栗子,或是一些秋葉整整齊齊地別在一張白紙上,用大頭針釘在他家屋門上。克拉莉絲天天陪他走到街角。一天下雨,次日晴空萬里,過一天颳起強風,再一天雲淡風輕,隔日卻像夏季的火爐,到了傍晚克拉莉絲的臉蛋整個兒曬得紅通通。
比提微微一笑。「這種事必然會發生。克拉莉絲.麥克萊倫?我們對她的家庭做了紀錄。我們一直在密切注意他們。遺傳和環境是兩樣奇妙的玩意。要在短短幾年之間消除所有異類是辦不到的事。家庭環境可以沖消許許多多學校的功能。所以我們一年一年降低幼稚園的入園年齡,到如今簡直是把孩子從搖籃裡抓進幼稚園。麥克萊倫這戶人家住在芝加哥的時候,我們曾經接獲過一些假警報。始終沒找到一本書。那位舅舅的紀錄很複雜,是個反社會分子。那個女孩呢?她是顆定時炸彈。就她的學校紀錄來看,我確信,這家人一直在灌輸她的潛意識。她不想知道事情是怎麼完成的,她要知道為什麼。這麼一來有時候就很難堪了。人要是對許多事都問為什麼,一直這麼問下去,到頭來一定很不快樂。這可憐的女孩死了反倒好些。」
「這是什麼?」蜜莉問,幾乎是興高采烈似的。孟泰格往後壓住她的胳膊。「這是什麼?」
「你有?」
他起身拉開窗簾,把窗戶整個兒打開,讓夜晚空氣流入室內。此刻是凌晨兩點。他在街上遇見克拉莉絲.麥克萊倫,然後進屋,黑暗中踢到小玻璃瓶,這一切當真只是短短一個鐘頭之前的事?短短一個鐘頭,但世界已消蝕過又萌生出一個嶄新而無色無趣的形態。
「看你的模樣倒不怎麼餓,」他的妻子說。
「還有高爾夫球?」
「唔——下個月才滿。」
「你不必再數了。」她說。她微微張開一隻手,手心裡有一樣小東西。
孟泰格躊躇著。「是不是——是不是一向如此?消防隊,我們的工作?我的意思是,呃,古早以前……」
「她啊——」蜜莉在漆黑的房中說。
孟泰格滑下銅桿。他走到外面瞧瞧城市,烏雲盡散,他點了根菸,回到室內,俯身看那隻獵犬。它就像一隻剛從野地裡回來的巨大蜜蜂,吃夠了沾滿有毒的野性,沾滿瘋狂的夢魘的蜂蜜,體內充盈著過濃的瓊漿玉液,此刻正藉著睡眠滌淨它的邪惡。
「當然不會有事。我們已經把所有惡毒的玩意統統裝進這個箱子裡,現在它害不了她了。我說過,把舊玩意取出來,裝進新東西,就沒事啦。」
「他不是個激進分子嗎?」
他知道等他回到消防隊,也許會衝著鏡中的自己眨眨眼睛,一個用軟木炭塗黑的滑稽演員。而後,摸黑就寢時,他會感覺到臉部肌肉依然扯著那獰笑。那笑容始終不會消失,始終不會,只要他還記得。
「也許妳吃了兩顆藥,過後忘記又吃了兩顆,然後又忘了再吃兩顆,結果昏昏沉沉不停的吃了三、四十顆藥。」
孟泰格什麼也沒做。一切都是他的手做的,因為自有意志,因為每一根指頭自有良心和好奇心,他的手變成了賊。此刻它猛然把書塞到他的腋下,緊緊壓在冒汗的胳肢窩內,然後迅速抽出,手心空無一物,就像魔術師變把戲!瞧!無罪!瞧!
他太遲了。孟泰格倒抽一口氣。
「不,不是確定。是非常確定。」
「夠了!」比提說。「東西在哪兒?」
「喔。」蜜莉說著,使勁扯枕頭。
「你們弄好了沒?」孟泰格說。
「我試過想像看看,那會是什麼感受。」孟泰格說,「我是指,讓消防員燒掉我們的屋子,我們的書。」
「四天前的事啊!」
孟泰格迅速擡起目光。
「我們別應門。」孟泰格靠在牆上,接著慢慢蹲下身子,惶惑地用拇指、食指蹭頂那些書。他全身發抖,極想把那些書塞回通風孔內,但是他知道自己無法再次面對比提。他坐到地上,前門的聲音又響,這回更加急切。孟泰格從地板上拿起一本小書冊。「我們從哪兒開始?」他信手從中間翻開書,細看內容。「我們還是從頭開始吧,我想。」
這個女人體內的血液是新鮮的,而新血似乎對她產生了脫胎換骨的作用。她面頰酡紅,雙唇充滿了血色,看起來柔軟而鬆弛。她體內流動的是別人的血。但願也換上別人的肉膚、腦子和記憶。但願他們也能把她的腦子一塊兒取出,送到乾洗店、掏空口袋,蒸氣乾洗,然後重新裝填,明兒早上再送回來。但願……
「哦,一定會談吧!」
「麻煩替我拿片阿斯匹靈和一杯水好吧?」
「經典作品刪簡,好配合十五分鐘的收音機節目,然後再刪簡,好填塞兩分鐘的書評節目,到最後只剩下十來行的字典式摘要。當然,我言過其實了。字典是參考用的。但是許多人對《哈姆雷特》的認識——你必定知道這個書名,孟泰格;妳大概只是略有耳聞,孟泰格太太——如我所說,他們對《哈姆雷特》的認識只是某一本書中的一頁簡介,這本書上稱:『這下子你終於可以讀到所有經典作品;趕上你的鄰居了。』你明白吧?從幼稚園進步到大學程度,然後又回到幼稚園;這就是過去這起碼五世紀以來的知識模式。」
「把影片加速,孟泰格,快。咔嚓,看,瞧,換畫面,這兒,那兒,快走,踱步,上,下,進,出,為什麼,如何,誰,什麼,哪兒,吔?呃!砰!啪!咚,乒、丘、轟!簡明的簡明版,簡明的簡明的簡明版。政治?一則專欄,兩行字句,一個標題!然後,半空中,全消失了,人的頭腦被出版商、剝削者、傳播者的手轉得太快,結果離心機把所有非必要的,浪費時間的思想全甩光了!」
「你以前從沒生過病。」她又走開了。
「幸好,像她這樣的異類並不常見。我們懂得如何在他們萌芽之初就箝掉它。蓋房子不能沒有釘子和木板。要是你不希望房子蓋起來,那就藏起釘子和木板。要是你不希望某個人在政治上有所不滿,那就別讓他看見問題的兩面,窮操心;只讓他看見單面。最好是一面也別給他瞧見,讓他忘記有戰爭這玩意。就算政府沒效率,顢頇無能,瘋狂諫稅,但寧可如此也別讓人們為它操心。安寧,孟泰格。讓人們比賽誰記得最多流行歌曲的歌詞,或是州首府的名字,或是愛荷華州去年出產了多少玉米。給他們填滿不易燃的資訊,拿『事實』餵飽他們,讓他們覺得胃脹,但絕對是資訊專家。這麼一來,他們就會覺得自己在思考,明明停滯著卻有一種動感,他們就會快樂,因為這類事實不會變化。別給他們哲學、社會學這類狡猾易變的玩意,往那方面思考就會憂鬱。這年頭,能把電視牆拆了又裝合的人——多數人都有這本事——要比那些試圖分析、探討、抗衡宇宙的人快樂,想要探討、抗衡宇宙,必會讓人自覺獸|性而寂寞。我知道,我試過;去它的。所以啊,儘管上夜總會,參加派對,看雜耍變魔術,鼓起你的莽勇,玩噴射汽車、直升機,縱情性|欲和海洛英,只要能激發直覺反射的東西都行。要是戲不好看,電影空洞無物,那就用電子琴大聲刺|激我。就算它其實只是對振動的一種觸覺反應,我也會認為自己是對那齣戲有所反應。我不在乎。我就喜歡具體的娛樂。」
「沒睡好。感覺真不舒服,」她說,「天,我真餓。弄不懂怎麼回事。」
「什麼?」比提說。
「我有幾天沒見到她——應該有四天了。妳見過她嗎?」
眾人注視著孟泰格,他沒有動。
「好極了!你來試試。」
一臺收音機不知打哪兒嗡響著。「……隨時可能宣戰。這個國家已整備待發,保衛它的……」
「我還在發瘋啊。下雨的感覺真好。我喜歡在雨中散步。」
晚上無聊的時候——每晚必然——消防員們滑下銅桿,啟動獵犬的嗅覺系統,接著放出消防隊地窖凹院內的老鼠,有時候是雞隻或貓兒,反正牠們終必溺死;然後賭獵犬會先抓著哪一隻貓或雞或老鼠。小動物給放了出來。三秒鐘,遊戲結束;那隻老鼠或貓或雞才跑過凹院半途,就被那些具馴服功能的爪子捉住,同時一根四吋長的中空鋼針自獵犬的鼻子伸出,注入大量的嗎啡或普羅卡因。獵物被扔進焚化爐。遊戲重新開始。和*圖*書
她走出房間,並未對電視牆作任何處理,又回來了。「這樣好些了吧?」
比提握握孟泰格頹然無力的手。孟泰格依舊坐在床上,好似整個屋子坍塌在他的周圍,而他卻無法動彈。蜜莉已經從房門口消失了蹤影。
她回到房中,唱著歌,輕輕彈著指頭。
「是的,」他思索一下。「是的,我原諒妳了。天知道為什麼。妳很特殊,妳很惱人,可是妳又很容易讓人原諒。妳說妳才十七歲?」
「大概吧。」
他看見針尖朝空伸出一吋,縮回,伸出,縮回。悶吼聲在機器畜生體內嘶吶,它盯著他。
「什麼——是煤油味?我太太總是抱怨,」他呵呵笑。「這玩意怎麼也洗不乾淨。」
蜜莉身後電視間內的煙火止息了。同時她也停止說話;奇蹟般的巧合。孟泰格屏住呼吸。
「什麼?」她問。
「你介意我問個問題嗎?你當消防員有多久了?」
不是有個老掉牙的笑話,說有個妻子一天到晚用電話聊天,她丈夫走投無路,只好跑到附近商店打電話問她晚餐吃什麼嗎?呃,那麼,他為什麼不買個無線電海貝對講機,深夜跟他妻子聊天,說悄悄話,吼叫,嘶喊?可他要說什麼悄悄話?吼叫什麼?他能說什麼?
「那不重要嘛。」她起床了,此刻在浴室內,他聽到水流聲,和她發出的吞飲聲。
「許多人都怕。我是指消防員。不過,你終究只是個人……」
「因為大量,所以變得簡單了。」比提說。「曾經,書是小眾產物,只有少數人喜歡看書,這兒,那兒,到處都是。書的內容可以五花八門,各有不同。世界很遼闊,容得下。可後來,世界變得擠滿了眼睛、胳膊和嘴巴。兩倍、三倍、四倍的人口。電影、收音機、雜誌、書本的水平降低成一種大雜燴似的玩意,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快樂。」蜜莉咧嘴燦笑。「而且以此為傲。」
老婦跪在書堆中,撫摸著浸濕的皮質和硬紙封面,用她的手指讀著燙金書名,同時用眼睛責難孟泰格。
半晌他妻子終於說:「欸,開燈啊。」
「妳的下巴染黃了。」
「明天。也許後天,星期一。」
傻瓜,孟泰格跟自己說,你會洩底的。在上一次火場中,有一本童話書,他曾瞥見一行字。「我的意思是,」他說,「從前,房屋還不是完全防火之前——」突然間,似乎有一個比他年輕許多的聲音在替他說話。他張開嘴,但說話的卻是克拉莉絲.麥克萊倫:「消防員救火,而不是放火的,不是嗎?」
「比提隊長?」他說。
她漫不經意讀他的唇語。「昨晚怎麼了?」
「蜜莉,」他終於喃喃道。
「還會是誰?」孟泰格說,黑暗中他靠在剛關合的房門上。
機器「獵犬」趴在消防隊後側一個黑暗角落中微微嗡響,微微振動,在光線幽微的犬舍內,睡著但不是真睡,活著但不是真活。凌晨一點的微光,自遼闊的夜空投下的月光,穿透巨大的窗戶,這兒那兒輕觸著微微振動的獵犬身上的銅和鋼。光線在一片片紅色小玻璃和它鼻孔內敏感的尼龍刷毛上熠閃,它的身體輕輕顫動,八條腿如蜘蛛一般趴在橡膠襯墊的爪子上。
「來。」他來不及閃躲,她已把蒲公英伸到他的下巴下方。他退開,她嬌笑。「別動!」
「拜了,」他說。他停下腳步,回身。「這齣戲結局圓滿嗎?」
「今天是你輪早班的日子,」蜜莉說。「兩個小時之前你就該上班去了,我這才注意到。」
前廊上的老婦伸出手,帶著對他們全體的輕蔑神態,將火柴劃過欄杆。
「妳一定要打!」
「不,什麼也不談。他們多半舉出許多汽車、衣服或游泳池的名字,然後說真棒!但是他們說的話全都一模一樣,眾口一致。還有在室內,他們多半時間打開笑話機,那些笑話多數一模一樣,或者扭亮音樂牆,五彩繽紛的圖案上下變幻,但它只是些顏色,而且全是抽象的。還有在博物館,你有沒有去過?全是抽象的展示品。如今只有這些東西了。我舅舅說以前不是這樣。古早以前,繪畫有時候會說故事,或甚至畫人。」
「這樣吧,」孟泰格說。「我們重新再看一遍,從頭開始。」
「有,」她輕聲說。她加快步伐。「你有沒有看過噴射汽車在林蔭道上奔馳?」
孟泰格像作夢似的滑下銅桿。
「你這話不是真心的。」
「我什麼也不知道了,」他說著,讓一片安眠藥在他的舌頭上溶化。
「我不知道。」她說。
蜜莉站起身,在房間裡走動,一會兒拿起東西,一會兒又放下。比提不理會她,繼續說。
孟泰格輕觸牆上的音量控制器,那名主持人頓時成了啞巴。
孟泰格隔窗望著比提駕著他那輛橘黃火焰色車身、炭黑色輪胎的閃亮甲蟲離去。
「籃球?」
「妳說得很奇怪。」
「不,是同一個女孩,麥克萊倫。麥克萊倫。被一輛汽車軋過,四天前的事,我也不確定。但是我想她死了,反正那家人搬走了,我不清楚,但是我想她死了。」
「對不起,」他說。「我當時沒有真正用腦子想過。可如今看來,我倆似乎一塊兒蹚進渾水了。」
孟泰格露出被火灼傷、逼退的人必有的獰笑。
「上床吧。」他聽到她不耐煩地翻了身,床舖彈簧咿呀作響。
整條街的住戶紛紛奔出屋子。
他們有這種機器。其實他們有兩種機器。一部鑽入你的胃部,就像一條黑色眼鏡蛇爬入一口有回音的水井,找出積聚井中的所有老舊的水和老舊的歲月。它飲盡慢慢滾浮到表面的綠色物質。它是否也飲盡黑暗?它是否汲乾多年來累積的毒素?一片靜寂中,它偶爾會傳出一種在體內窒塞而盲目搜索的聲音。它有一隻眼睛。沒人味兒的機器操作員可以藉他戴著的一種特殊視覺頭盔,探看他所汲吸之人的靈魂。那隻眼睛看見了什麼?他沒說。他看見了,但並不明白那隻眼睛所看見的東西。整個手術就跟掏挖院子裡的陰溝沒什麼兩樣。手術檯上的女人充其量不過是他們探觸到的一層堅硬的大理石。無論如何,照樣,繼續往下探鑽,吸盡空虛,如果空虛這玩意可以憑那條吸汲之蛇的抽動來掏光的話。操作師站在那兒抽菸。另一部機器也在運作。
而後,走在雨中,他慢吞吞仰起頭,有那麼一下子,張開他的嘴……
「走了?」
她細看他的下巴,蹙起眉頭。
「我們燒了但丁,還有斯威夫特,和馬卡斯.奧里歐斯。」
「我沒吼。」他突然從床上坐起身子,氣得面紅發抖。電視間在灼熱的空氣中震響。「我不能打電話給他,我不能告訴他我病了。」
「所以,」孟泰格說,「我不想當它的下一個獵物。」
「你的笑聲比以前好聽。」
他心冷。「妳不記得了?」
「這些我們都知道。」
「他們把他送進瘋人院了。」
他回眸望向牆壁。她的臉蛋還真像面鏡子。簡直不可能;因為,你認識的人當中有幾個會折射出你自己的光亮?一般人多半像是——他思索比喻,最後從他的工作中找到一個可用的——火把,熊熾熾的把自己燒光為止。有幾個人的臉孔會反映出你的表情,你內心最深處顫悸的思想?
「什麼節目?」
「你問,我們這一行是怎麼開始的,怎麼會有這一行,在哪兒,幾時成立的?喔,我想這一行真正開始的時間,大約在一個叫做內戰的事件那段時期。雖然我們的守則上寫的時間更早些。事實上,我們這一行的過程並不順利,直到有了攝影技術。打那以後——二十世紀初有了電影,接著是收音機,電視。一切開始大量出現。」
戴了十年海貝耳機,她已是讀唇語的行家。她又點個頭,她把另一片麵包放入烤麵包機,設定時間。
「蜜莉!」他說。「聽著。給我一秒鐘,行不行?我們什麼也不能做,我們不能燒了這些書。我想看,起碼看一遍。然後,要是比提隊長說的是實話,我們一起燒掉它們,相信我,我們會一起燒掉這些書,妳一定要幫助我。」他低頭凝視她的臉,握著她的下巴,牢牢抓著她。他不只是在看她,也是在她臉上尋找他自己和他必須做的事。
電視間內聲音震響。
孟泰格往後退。獵犬從犬舍內往外跨出一步。孟泰格一手抓住銅桿。桿子自動反應,悄然無聲向上滑,帶著他穿過一樓天花板。他踏上昏暗的上層平臺。他身子發抖,臉色青白。銅桿下方,獵犬已趴回原處,伸展著那八條不可思議的昆蟲般的腿,而且正跟自己哼嗯著,它那雙多面向的複眼恢復寧靜。
「獵犬。」他心想。今晚它在外面,此刻就在外面。要是我打開窗戶……
「妳知道啊,那個高中女孩。她名叫克拉莉絲。」
「愈來愈多人人可玩的運動,團隊精神,樂子,你就不必思考了,吔?籌備又籌備備超級中的超級運動。書中的漫畫愈來愈多,圖片愈來愈多。頭腦吸取的知識愈來愈少,沒有耐性。公路上到處是一群群人潮,去這兒,去那兒,哪兒也沒去。都是汽車難民。城市變成了汽車旅館,流浪漢一批批隨著潮汐從這兒漂泊到那兒,今晚睡在中午你睡過、昨晚我睡過的房間。」
「這你倒要解釋一下,」她說,「既然你這麼愛孩子,為什麼沒有一個像我這樣的女兒?」
孟泰格迅速起身,他的心怦怦直跳,他奔過走廊,停在廚房門口。
她搖頭。
「對了,」他說,「妳是我們的新鄰居,是不是?」
她的臉孔就像一座冰雪覆蓋的孤島,就算下雨,她也感受不到雨水;就算雲影掠過,她也感覺不到任何陰影。周遭只有她緊箍的雙耳中小蜜蜂的輕吟,她宛如玻璃的雙眼,她微弱進出鼻孔的呼吸,還有她的不在乎它是否進出、進出。
「還有呢?」
「她對我而言毫不重要;她本來就不該藏書。這是她應盡的責任,她早該知道的。我憎恨她。她弄得你心神不寧,再這樣下去,要不了多久我們就完了,沒有房子,沒有麼也沒了。」
「沒有,沒有,」他立刻說。「我沒事。」
「她頭腦簡單。」
「哦,你知道的,那一群啊。」
克拉莉絲.麥克萊倫又開口了。
孟泰格轉身看他妻子,她坐在電視間中央,正在跟一名電視主持人說話,那名主持人也跟她說話。「孟泰格太太,」主持人說。這個,那個,吱吱喳喳。「孟泰格太太——」如此如此,這般這般。每當主持人對他的匿名觀眾說話時,那臺花了他們一百美元裝設的轉換器就會自動輸入她的姓名,留下一段空檔配入適切的音節。一臺特殊的波頻變換器也可以使他嘴唇周圍部位的影像改變,美妙地做出母音和子音的嘴型。無疑,他是個朋友,一個好朋友。「孟泰格太太——仔細聽著。」
「有意思!」史東曼和布拉克取出他們的守則,放在孟泰格讀得到的位置,儘管他對這些守則中包含的美國消防員簡史早已嫻熟於胸。
比提細瞧他吐出的煙霧圖像。「想像一下。十九世紀的人,騎馬,蹓狗,駕馬車,一切是慢動作。接著,到了二十世紀,攝影機的速度加快。書的內容縮水了,濃縮本,簡明版。文少圖多的小報。所有東西都縮簡得只剩下插科打諢,倉促結局。」
「孟泰格,你爬那根桿子的模樣就像鳥兒上樹。」
「昨晚——」他又說。
「我——我閉上眼也知道,」她慢吞吞地說。
此刻,電視間門打開,蜜莉站在那兒望著他倆,看看比提又瞧瞧孟泰格。她身後房間內的電視牆上一片黃色、綠色、橘色煙火,隨著幾乎只有圓鼓、非洲鼓和鈸聲組成的音樂嘶嘶迸爆。她的嘴蠕動,她在說什麼,但嘈音淹沒了她的話。
「我要數到十啦,」比提說。「一、二。」
消防員們動作笨拙地走向屋門。他們回頭看看孟泰格,他站在老婦身旁。
「她不肯走啊。」
「棒球是好運動。」
「撞球?足球?」
「還有,如果你看一看,」——她朝夜空頷首——「月亮上有個人。」
「這種事,你早在當上消防員之前就該想到了。」
他沒有開燈,在黑暗中想像這房間的模樣。他的妻子躺在床上,沒蓋被單,身子冰冷,就像躺在墳頭上展示的一具屍體,她的目光被看不見的鋼絲固定在天花板上,無法動彈。她的兩耳緊箍著「海貝」,超小型收音機,那一片電子音響之海,音樂和談話,音樂和談話,不停的拍湧她未眠的意念之岸。這房間其實是空盪無人的。每天晚上波濤都會湧入,掀起聲音的巨浪將她捲走,讓她睜著雙眼漂向天亮。過去這兩年間,沒有一個晚上蜜莉不曾游過那片海,不曾欣然浮潛其中。
他聆聽。
「我的意思是——」他打住自己,搖搖頭。「呃,我太太。她……她從來不想要孩子。」
「為什麼?你有什麼事良心不安?」
「你們不會把她丟在這兒吧?」他抗議道。
「什麼?」
「因為我喜歡你,」她說,「而且我對你無所求。也因為我們彼此了解。」
「你有沒有讀過你燒燬的任何一本書?」
翌晨,他發寒又發燒。
可他只是一逕站在那兒,身子冷透了,臉像一張冰做的面具,聆聽著一個男人(是那個舅舅?)語調從容地說著:
「別煩我,」蜜莉說。「我什麼也沒做。」
「去開車兜兜風。」
「打從我二十歲起,十年前。」
「要是你試試看,也許就會喜歡吶。」
「什麼?」比提神情略顯驚訝。
孟泰格往後跳開。獵犬在犬舍內半站起身,用它那雙突然被啟動的眼珠內閃爍的藍綠色霓虹光望著他。它又悶吼一聲,一種夾雜了電的嘶響的奇異銼聲,一種煎炒聲,一種金屬摩擦聲,一種因懷疑而顯得鏽蝕老舊的鈍齒的轉動聲。
「何妨先告訴我,她會不會有事?」
「我們看看這是什麼,」孟泰格說。
「哦,別那副表情吶。」
蜜莉說,「起來一下。」
「當個男子漢,瑞德利先生;今天,蒙上帝的恩寵,我們將在英格蘭點燃這樣一根蠟燭,一根我相信永不會被捺熄的蠟燭。」
他等著瞧瞧看。
那是在城中古老地區的一棟斑駁的三層樓房,確確實實有百年歷史了,但是跟所有房屋一樣,多年前它也給裝上了一層薄薄的防火塑膠外殼,而這層保護殼似是夜空下唯一支撐它的工具。
「人們什麼也不談。」
委實壯觀。的確發生過什麼事。儘管電視牆裡的人們幾乎沒有動彈過,什麼也沒解決,你卻覺得好像有人扭開了洗衣機,或是用一部巨大的吸塵器把你吸空了,你沉溺在音樂和完全的不和諧音內。他冒著汗走出房間,瀕臨癱倒。身後,蜜莉坐在她的椅子上,人聲又起。
「才十年而已,僅僅十年!」
天花板上的警鈴自動敲了兩百下。眨眼間四張椅子全空了。紙牌如雪片紛紛飄落。銅桿抖動。眾人不見了蹤影。
他突然間記不得自己是否知道這一點,這使得他相當惱怒。
「人也許得花上一輩子來觀察世間和人生,寫出他的想法,可我一出現,轟,一切全沒了。」
他攔住尖叫的她。他牢牢握著她,她伸指猛抓,奮力想掙脫他。
   二、迅速放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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