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Ⅱ 篩子與沙子 The Sieve and the Sand
「我什麼也沒做!」
他感覺出她在他頸背後方慢慢眨動眼睛。「你怎麼會問這麼可笑的問題?」
一塊夢土,橫陳眼前,
孟泰格口袋裡揣著鈔票走出地鐵車站(他已去過銀行,銀行全年二十四小時開放,夜間有機器出納員負責業務),他邊走邊聆聽耳中那枚海貝無線電收音機……「我們已動員了百萬兵力。萬一戰爭爆發,我們將迅速獲勝……」
啊,愛,讓我們真誠
「小心!」費伯在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悄悄說。
椅子在三個女人的身體下吱呀作響。孟泰格把詩唸完。
孟泰格發現自己不知怎的已站在電視間門口,嘴裡還留著未嚥下的食物。
「我沒有用腦子思考。我只是聽話辦事,還是老樣子。你說去拿錢,我就去領了。我自己並沒有真正思考這件事。我幾時才會開始自己想清楚問題?」
隨著夜風的氣息,
火車嘶嘶停下。
「一本也沒有。你我都知道,一本也沒有!」
這般多樣,這般美麗,這般新奇,
孟泰格走進廚房,扔下書。「孟泰格,」他說,「你真蠢。我們這下子該怎麼辦?把書交到隊上,忘了這碼事?」他打開書,大聲唸誦,好蓋過蜜莉的笑聲。
蜜莉望著空盪盪的半空。「欸,蓋,你到底在跟誰說話?」
孟泰格一聲不吭,就那麼兀立望著這幾個女人的臉孔,就像童年有次他走進一座陌生的教堂,望著教堂內聖徒們的面孔。那些個搪瓷雕像的臉孔對他而言毫無意義,不過他跟他們說話,而且在那間教堂裡站了好久,想要信仰那個宗教,想知道那是什麼宗教,想盡量把教堂內嗆鼻的香燭和特殊的塵灰吸入肺部,進入他的血液,好讓自己覺得被那些有著瓷眼珠、血紅色嘴唇的各色各樣男男女女所代表的意涵感動。但是沒有,什麼感覺也沒有;那就像是閒逛一家商店,而他的錢幣在那兒是陌生的,派不上用場,他的熱情是冷漠的,即使他觸摸那木材、灰泥和黏土時也一樣。此刻,在他自己家中的起居室內,情況亦然;這些女人在他的注視下坐立不安,點香菸,吐煙圈;摸弄她們曬得如火的頭髮,檢視她們紅焰似的指甲,彷彿那指甲被他的目光燒著了。她們的臉孔因沉默而變得怔忡不寧。聽到孟泰格嚥下他最後一口食物的聲音,傾身湊前。她們聆聽他灼熱的呼吸聲。房間內三面空盪盪的電視牆這時就像沉睡巨人的蒼白眉毛——空洞無夢。孟泰格覺得假如摸摸這三道呆瞪的眉毛,會感到指尖有一層鹹鹹的汗水。那汗水隨著靜默和這幾個緊張至極的女人體內及周遭依稀可聞的顫抖聲而積聚。她們隨時可能發出劈劈啪啪的嘶聲,爆炸。
「絕對。」
「孟泰格。」一聲耳語。
「真好。」
孟泰格兀立等待下一個動作發生。他的雙手,就像合作無間的兩個人,逕自開始撕下書頁。那雙手撕去扉頁,接著撕下第一頁,第二頁。
比提正注視著他的臉孔。
「孟泰格,等等,別……」
「難道沒有像你這樣的教授、退休作家、歷史學者、語言學家嗎?……」
「丹漢——」
「我能!」
「喔!」比提說,「危機已經過去了,一切無恙,迷途的羊兒回到羊欄了。我們統統都是曾經迷途的羊兒。我們曾經高唱,要追根究柢,真理就是真理。思想崇高的人永不孤單,我們曾經這麼跟自己嚷過。『知識的珍饈美味。』菲利普.西德尼爵士這麼說。可話說回來,亞歷山大.波普卻說:『語言文字就像樹葉,在它豐累積疊的下方,鮮少尋獲理性的果實。』你認為呢,孟泰格?」
「閉嘴!」他掏出耳中的綠色彈丸,揣入口袋。
「我偷來的。」
「我們繼續工作。」孟泰格輕聲說。
「說『對』。」
浴室內,水嘩嘩流著。他聽到蜜莉把安眠藥丸倒入手中。
可憐的蜜莉,他心想。可憐的孟泰格,你也同樣看不懂這些書。可是,到這時候你要向誰求助,你要去哪兒找個老師?
「嚇破她們的膽子,就這個好處,嚇昏她們!」
蜜莉踢一本書。「書又不是人。你唸了半天,我左看右看,可卻沒有任何一個人!」
「我想知道到底還有沒有一本《聖經》。」
「我們無法確切指出友誼形成的時間。正如注水入瓶,一滴一滴注入,最後必有一滴會使它滿溢;同樣的,一連串的善意,最後總有那麼一次會使心靈滿溢。」
蜜莉哈哈笑。「只是一條狗嘛!要不要我去把牠攆走?」
「我來告訴你,」比提說著,望著手中的牌微笑。「那會使你一時變成個醉漢。讀了幾行書,你就鋌而走險。砰,你打算炸掉這世界,砍人腦袋,修理婦孺,顛覆政府。我知道,我是過來人。」
「看來我就是這種人。」
比提發著燐光的粉紅色面頰在漆黑中熠熠生輝,他猙獰地笑著。
聆聽甲蟲的嗡吟,睏倦的蚊吟聲,和老頭兒的喃喃低語,感覺真好;老頭兒先是斥責他,之後,到了深夜,他步出熱烘烘的地鐵車站,走向消防隊的世界,老頭兒又安慰他。
「老實說,這是個陰險的計謀。」費伯緊張兮兮瞥一眼他的臥室房門。「讓全國的消防隊給當作叛亂的溫床燒掉。火蜥蜴吞了牠自個兒的尾巴!哦,天!」
費伯說:「現在就去……」
「晚安,教授。」
「你今晚得把它交回去,不是嗎?比提隊長知道你拿了它,不是嗎?」
「丘景站!」
「對不起,人總得小心些。」
孟泰格感到他的右腳,接著左腳,移動了。
三個女人坐立不安,緊張地望著空盪盪的泥巴色電視牆。
「這最鍾愛的主題,我自己。」
蜜莉兀坐半晌,之後,看見孟泰格仍站在門口,她拍拍手。「我們聊聊政治,讓蓋開開心!」
孟泰格伸手到電視牆內,拉下總開關。影像頓時消失,就像養了一缸子歇斯底里的魚的巨大水晶魚缸內的水被放光了。
「我沒有生氣。」孟泰格詫愕道。
「可是,難道你沒興趣?」
「我還好。」
「白痴,你在做什麼!」費伯一躍而起,彷彿挨了一記悶棍似的。他蹣跚撲向孟泰格。孟泰格擋開他,讓自己的雙手繼續撕。又有六頁飄落地板上。他撿起它們,在費伯眼睜睜目睹之下將它們揉成團。
「孟泰格,」費伯的聲音斥責他。「你會搞砸一切。閉嘴,你這傻瓜!」
電話響了。蜜莉一把抓起話筒。
「大家氣色都好極了。」
蜜莉笑著一把奪下書。「吶!讀這一篇。不,我收回這句話。這才是你今天唸過的那篇滑稽東西。女士們,妳們一個字也不會懂的。全篇嗯嗯啊啊的。唸呀,蓋,這頁,親愛的。」
「我是一個人來的,媽的!」
「這也許是這半個地球上最後一本《聖經》。」
喇叭聲價響。
「我需要你教我。」
「假如你認為這個計畫值得一試,我就必須相信這計畫會有助益。」
老頭兒不作聲,但又一次緊張兮兮瞥一眼他的臥房。孟泰格注意到他的目光。「怎麼了?」
「我的腳,」孟泰格說。「我移不動腳。我覺得自己蠢極了,我的腳不肯動!」
費伯審視孟泰格下巴冒著青髭的瘦長臉孔。「你怎麼會清醒過來的?是什麼原因讓你扔下手裡的火炬?」
「這話我也聽說過。我所知道的男人從沒有死在戰場上的,跳樓身亡倒是有。就像上星期葛蘿莉亞的丈夫,可是戰死的?沒有。」
他望著打開的那一頁。
「我看,我大概使得她們多年來從未這麼不快樂過,」孟泰格說。「看見菲普太太哭,我好吃驚。也許她們是對的,也許不去面對問題,以享樂來逃避是最好的做法。我說不上來。我感到愧疚——」
幾個女人張口露舌,咯咯大笑。
「晚安,晚安了。」
且慢。他閉上眼睛。對了,他發現自己又想到一年前在綠盈盈公園裡的事。近來他多次想到它。但這時他記起了那天在公園內,見到那名穿黑西裝的老頭兒急忙藏了一樣東西在外套內的情形。
而其實,既無喜悅,亦無愛或光明,
「那第二樣呢?」
他打開另一本書。
「沒人說你做了什麼。」
他倆兀立望著桌上的書。
「我有一張全國消防員的住址清單。透過地下工作——」
天上明月初升,孟泰格走著,他的嘴唇微微蠕動。
「丘景站!」一聲呼叫。
孟泰格停在門前,背對著她。「蜜莉?」
「你知道我沒有孩子!天知道,只要是頭腦清楚的人,都不會生孩子!」菲普太太說,她也弄不清自己為什麼氣怒這個男人。
「是啊,」蜜莉說。「讓彼得去操心。」
「有一點。四、五千塊。幹嘛問這個?」
他往一邊伸出手,手心朝上,接禮物。孟泰格把書放入手心裡。比提甚至沒瞧一眼書名,拿了書就扔進字紙簍中,然後點燃一根菸。「『稍具智慧者,乃最聰明的傻瓜。』歡迎回來,孟泰格。如今你退燒了,病好了,我希望你會留在隊上。坐下來玩一局撲克吧?」
老頭兒呵呵笑了。「你的聲音也很清楚!」費伯小聲說,但孟泰格聽到的聲音卻很清晰。「等時候到了你就去消防隊。我會陪著你,我們一起聽聽這位比提隊長說些什麼。他也可能成為我們的人,天知道。我會教你說什麼,我們會給他好看。你會不會因為我的懦弱而恨我?我打發你獨個兒去涉險,而我卻躲在後方,用這雙可憎的耳朵替你聆聽,好讓你去上斷頭臺。」
地鐵通道飛快掠過,奶白色瓷磚,漆黑,奶白色瓷磚,漆黑,數字和黑暗,更多的黑暗和累積的總數。
「你有什麼事?」
「好久了。我不是和*圖*書信徒,不過,好久沒見過它了。」費伯翻弄書頁,不時停下來閱讀。「跟我記憶中一模一樣。天,這年頭他們在我們的『起居室』裡把它整個改頭換面了。如今基督成了『家人』。我常常納悶,上帝是否還認得祂那被我們打扮成這副模樣的兒子,抑或應該說是把祂貶謫成這副德行?如今祂是塊尋常的口香糖,淨是甜膩膩的結晶糖,要不就是假借宗教之名推介特定商品,說它是每一個信徒絕對需要的東西。」費伯嗅聞那本《聖經》。「你可知,書本的氣味就像荳蔻或是什麼異國香料?我少年時就酷愛聞書。啊,從前,在我們放棄它們之前,曾經有過許多許多好書。」費伯翻弄書頁。「孟泰格先生,你眼前這個人是懦夫。我老早就看出時勢所趨,但是我一聲未吭。當初沒有人肯聽那些『罪人』之言時,有些無辜者本來可以挺身疾呼,而我就是這些無辜者之一。但是我並沒有開口,因而我自己變成了罪人。等他們終於利用消防員建立了焚書的模式之後,我抱怨過幾次卻又停止了,因為,到那時,已經沒有人跟我一同抱怨或吶喊了。如今一切為時已晚。」費伯合上《聖經》。「呃——你何妨告訴我,你來這兒是為了什麼?」
晚上九點,他正在吃簡餐,玄關內響起電腦門聲,蜜莉從電視間飛奔而出,就像維蘇威火山爆發,居民倉皇走避似的。菲普太太和包爾太太進入大門,旋即手拿著一杯馬丁尼消失在火山口內。孟泰格擱下刀叉。她們就像一盞巨型水晶吊燈,叮叮噹噹眾聲齊鳴,他彷彿看見她們樂得像赤郡貓般的笑容灼穿屋子的牆壁,而此刻她們正在電視間內彼此尖聲叫嚷。
「我什麼也沒做!」老頭兒喊著,身子發抖。
「沒錯,我知道。」
「你會好的。這是件特殊案子,走吧!快去!」
「蜜莉?『白色小丑』愛妳嗎?」
「可你不肯幫助我?」
「這個人失——」
它們不勞作,也不……
「撐住。嗯,這會兒想想,我們可以待會兒再結束這一把。把你們的牌蓋住,快去取裝備。立刻行動。」比提又站起身。「孟泰格,你的臉色不太好。實在不希望你又發燒了……」
「閒暇。」
「我們?」
房間灼炙,他全身火熱,他全身冰冷;她們坐在一片空無的沙漠中,而他站著,搖晃著,他等待著菲普太太停止拉平她的洋裝下襬,等待包爾太太把指頭從頭髮上拿開。接著,他開始用遲緩、結巴的聲音朗讀,而隨著他一行一行唸下去,他的聲音漸堅定有力,越過沙漠,進入空白,繚繞著坐在炙熱空無中的三個女人。
「到啦!」
費伯打開臥室房門,讓孟泰格進入一間斗室,裡面擺了一張桌子,桌上放著許多金屬工具,周圍零亂散置著一些精細的電線、小線圈、線軸,和水晶玻璃。
費伯揚眉望著孟泰格,好似對他刮目相看。「我是在開玩笑。」
孟泰格走進臥房,從衣櫥內找出他的檔案夾,翻到類別:「未來調查對象」(?)。費伯的名字記在上面。他並未交給隊上,也並未塗掉它。
「克拉芮,聽話,克拉芮,」蜜莉央求著,扯著她的胳膊。「好了,我們開開心心,妳去把『家人』打開。只管去。我們快快樂樂笑笑,別哭了,我們熱鬧一下!」
「你要是堅持告訴我,我就得請你離開。」
「胡扯,胡扯,全是胡扯!」
比提呵呵笑。「亮出你的手,孟泰格。倒不是我們不信任你,明白吧,只不過——」
「孟泰格!」
「孟泰格,你聽見了嗎?」
蜜莉已搶先一著,用顫抖的聲音說:「女士們,每個消防員每年可以有一次帶一本舊書回家,好讓他的家人明白書有多麼無聊,這種東西會把人弄得多麼緊張,多麼瘋狂。今晚蓋帶來的意外之喜就是唸一篇樣板給妳們聽,讓大家明白那些東西有多麼迷失!我們就再也不必費神去想那些廢物了,對不對,親愛的?」
靜寂。寒雨持續落著,青藍的電的氣味在鎖著的前門下吹拂。
孟泰格的手拿起《聖經》。他瞧見自己的手所做的事,露出詫愕之色。
「妳們認為戰爭幾時會爆發?」他說。「我注意到妳們的丈夫今晚都沒來?」
「我可沒說一句關於戰爭的字眼,我可告訴你!」菲普太太說。
沉寂。「什麼事?」
「聽著。放輕鬆,」老頭兒溫和地說。「我知道,我知道。你害怕犯錯。別怕。人可以從錯誤中學到教訓。老弟,我年輕時硬是跟人賣弄自己的無知。他們用棍子修理我。到了四十歲,我駑鈍的工具已經磨得又尖又利。要是你掩飾自己的無知,沒有人會修理你,你永遠學不到教訓。好了,擡起腳,走進消防隊!我倆是雙胞胎,我們不再孤單,我們不是個別坐在不同的起居室裡,彼此沒有聯繫。一旦比提查問你,你要是需要協助,我會坐在你的耳鼓內提醒你!」
他可以聽到比提的聲音。「坐下,孟泰格。看著。它纖弱得就像花瓣似的,點燃第一頁,點燃第二頁。每一頁都變成一隻黑蝴蝶。美吧,吔?從第二頁再點燃第三頁,一頁一頁,一章一章,把那些字句的所有無聊的意涵,所有虛假的希望,所有二手觀念和老掉牙的哲學,燒成一連串的灰煙。」比提就那麼坐著,微微冒著汗,地板上散落著一堆堆死於一場風暴中的焦黑飛蛾。
「你已經開始了,從你剛才說的那段話就已經開始了。你得信賴我。」
「這正是臨死的甜頭:人一旦已一無所有,就可以隨心所欲去冒險。」
炙熱的沙子唰唰漏出空的篩子。
「我會去看那個失業印刷匠;這件事,我起碼還辦得到。」
費伯起身,在房間裡踱步。
「要不要我讀一段書?我來讀,你就會記住。我晚上只睡五個鐘點。無事可做。所以,要是你願意,晚上我可以讀書讀到你睡著。據說,即使睡著了,只要有人在耳邊講述,你也會獲得知識。」
他瞇眼凝視牆壁。「這最鍾愛的主題,我自己。」
「丹漢。拼法:D—E—N—」
那天晚上,可以感覺出戰爭正在天際醞釀。烏雲時散時聚,數不清的繁星就像敵方的飛碟在雲朵間游移隱現,天空隨時可能隕墜將城市化為白灰,還有月亮如一團紅色火球升起;這就是那天晚上給人的感覺。
他們哄堂大笑。
「對不起,你說什麼?」
「別再來這一套!」
「喔,」他對正在玩牌的幾個人說,「來了個眾口皆說是傻瓜的奇特生物。」
「田間的百合花。」
「我發誓!」
孟泰格把綠色彈丸塞入耳中。老頭兒也將一個類似的物件塞入他自個兒的耳中,然後動唇。
「空暇,沒錯。可是思考的時間呢?你要不是以時速百哩飆車,快得讓人只想得到危險,無法思索其他,就是在玩什麼遊戲或是坐在房間裡,無法跟四面電視牆爭論。為什麼?因為電視是『真實的』。它是眼前的,它有次元。它告訴你要想些什麼,而且強行灌輸。它一定是對的。它看起來對極了。它催迫你朝它的結論去思考,你的腦子根本無暇反駁:『胡扯八道!』」
它憂鬱、悠長、退卻的濤聲,
「回家去吧,」孟泰格平靜地凝視她。「回家去想想妳的第一任丈夫跟妳離了婚,第二任丈夫開快車撞死,第三任丈夫飲彈自殺,回家去想想妳做過的那十來次墮胎,想想這些,還有妳那該死的剖腹生產,和恨透了妳的孩子們!回家去想想這一切是怎麼發生的,想想妳做過什麼來阻止它發生?回家,回家去!」他吼道。「免得我揍昏妳把妳踢出去!」
「要是你說了,會害得我被燒死,我就沒興趣。除非消防組織本身會燒掉,我才可能聽你說。吶,假如你提議我們多印些書,然後把它們藏在全國各地的消防隊上,把懷疑的種子種在這些放火者之間,那麼我會說,好極了!」
但是孟泰格走開之後,不一會兒又回來,手裡拿著一本書。
孟泰格跨入屋子。前門關上。
「好,好。」
「不錯。」
「老頭兒,」他說,「陪著我。」
「我——我,」菲普太太泣聲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實在不知道,喔,喔……」
「別,哦,別這樣!」老頭兒說。
「她死了。我們談談活著的人吧,拜託。」
他倆坐在盈綠的柔和光線中,半晌沒吭一聲,繼而孟泰格談起天氣,老頭兒聲音毫無表情地應答。那是一次奇異的寧靜的邂逅。老頭兒自承是個退休英文教授,四十年前,最後一所文理學院因為缺乏學生和贊助人而關門,他就飄零無依了。他姓費伯,而等他終於不再畏懼孟泰格之後,他說話的聲音有了抑揚頓挫,時而望著天空、樹木和公園,一個小時過去,他對孟泰格說了一段話,孟泰格感覺出那是一首無韻詩。之後,老頭勇氣益增,又說了一段話,也是一首詩。費伯一手按著他的外套左口袋,徐徐說著那些字句,孟泰格知道,要是他伸出手,可能會從老頭兒的外套裡掏出一本詩集。但是他並未伸出手。他雙手停在膝蓋上,麻木無用。「我不談事情,先生,」費伯說。「我談事情的意義。我坐在這兒,知道自己活著。」
「不只收音!它還會放音!只要你把它塞入耳中,孟泰格,我就可以悠悠哉哉坐在家中,一面暖煆我這身畏懼的老骨頭,一面聆聽分析消防員的世界,找出它的弱點,而自己安枕無憂。我是女王蜂,安然待在巢中。你則是雄蜂,是活動的耳朵。將來,我可以運用各種不同的人,把這種耳朵安裝在城內各處,聆聽,分析。就算雄蜂死了,我仍舊安坐家中,拿最大的安適和最小的風險來安撫我的畏懼。明白我玩得多安穩,我是多麼可鄙了吧?」
「我倒不這麼認為,」包爾太太說。「我剖腹生了兩個孩子。沒必要為了個孩子吃那麼些苦頭。人類必須繁衍,妳知道,種族必須繼存。況且,有時候孩子長得活像自己,那感覺真好。兩次剖腹生產製造了奇蹟,真的https://m.hetubook.com.com。我的醫生說:不必用剖腹生產,妳的臀部適合自然生產——一切正常;可是我堅持。」
「上帝,」孟泰格說。「那麼多鬼東西時時刻刻在天上飛!怎麼會每分每秒都有轟炸機升空!為什麼沒有人願意談這件事!打從一九九〇年起,我們已經發動過而且打臝了兩場核子戰爭!是因為我們在家裡有太多樂子,忘記了世界?是因為我們太富有,而世界其他地方太貧窮,所以我們根本不在乎他們貧窮?我聽過一些傳言,全世界在挨餓,可我們卻豐衣足食。全世界都在辛苦工作,而我們卻在嬉樂,這可是真的?是不是因此世人才這麼仇恨我們?多年來,每隔一陣子,我就聽說仇恨的傳言。妳知道為什麼嗎?我不知道,這一點可是確定的!也許書可以讓我們脫離井穴。書或許可以阻止我們重蹈同樣荒唐的錯誤!我沒聽到妳那間客廳裡的白痴混蛋們談過這件事。天,蜜莉,妳還不明白嗎?每天一個鐘頭、兩個鐘頭,看看這些書,也許……」
「你可願意擁有這本書?」
這麻木感會消失的,他心想。得花些時間,但是我會辦到,要不然費伯也會幫我辦到。總會有人還我原有的那張臉,那雙手。甚至笑容,他心想,如今已消失的那種發自內心的笑容。沒有它,我茫然無主。
三個女人全站了起來。
房門砰的甩上,屋子裡空盪無人。孟泰格獨個兒兀立在冬寒中,只有顏色如髒污的雪的電視牆陪著他。
比提帶著一身他剛疾馳穿過的風的氣味,站在孟泰格旁邊。「到了,孟泰格。」
「這是什麼?」
「現在你明白為什麼書遭人憎恨畏懼了吧?它們呈現出生命真相的毛孔。耽逸惡勞的人只要看蠟製的圓臉,沒有毛孔,沒有毛髮,沒有表情。我們生存的這個時代是花朵賴花朵維生,而不是靠豐沛的雨水和黑色的沃土生長。就算是煙火,儘管美麗,也來自土壤中的化學物。然而,不知怎的,我們卻以為自己可以靠花朵和煙火來成長,無需完成真實的輪迴。你可知道海克力斯(Hercules)和安泰厄斯(Antaeus)的神話嗎?就是那個巨大的摔角手安泰厄斯,只要他的腳牢牢踩在地上,他就力大無窮。可是等他被海克力斯舉到半空中,雙腳離地,他就輕而易舉被消滅了。如果這個神話對於今天,這個城市,這個時代的我們不具任何啟示,那麼我真要瘋了。喔,這就是我所說我們需要的第一樣東西。質,資訊的肌理。」
「他們說,死的向來是別人的丈夫。」
他的嘴照費伯的嘴蠕動。
轟炸機飛過天際,掠過屋子上方的天空,像一臺巨大的隱形風扇,在蒼茫空無中喘息,低喃,呼嘯,盤旋。
「閉嘴,閉嘴,閉嘴!」這是個哀求,是一聲吶喊,淒厲得令孟泰格發覺自己站了起來。嘈雜的地鐵車廂內,驚愕的乘客張大了眼睛,退避這個神情瘋狂而憤懣,發乾的嘴巴喋喋不休,手裡翻弄著書的男子。這些乘客片刻之前還坐著,隨著丹漢牙膏、丹漢上等漱口水、丹漢牙膏牙膏牙膏,一二、一二三、一二、一二三,腳下打著拍子。這些乘客原本嘴角微微抽搐,唸著牙膏牙膏牙膏。火車上的收音機報復似的衝孟泰格吐出大量的錫、銅、銀、鋁,和黃銅等金屬做成的音樂。乘客們被敲擊聲震得順服了;他們沒有逃,無處可逃;巨大的氣壓式火車在地底下將它的柱形車身慢慢減速。
「怎麼了,孟泰格?」
他拿起一件小小的綠色金屬物,尺寸不超過點二二子彈。
他搜索屋子,找到蜜莉堆在冰箱後面的那些書。有些書不見了,他知道她已開始慢慢她屋子裡的炸藥一枚一枚卸除。但如今他不生氣了,只感到筋疲力竭,對自己困惑不解。他把書搬到後院,藏在靠近巷子的樹籬中。只藏這一個晚上,他心想,以防她決定再燒書。
信心之海
比提呵呵輕笑。「而後你又引句:『真理終必昭揭,惡行不會久藏!』我就開心地嚷:『哦,天,他只取所好……』又說:『魔鬼也能引《聖經》為己用。』你就吼道:『這個時代認為金裝草包強過智慧學校的襤褸聖人。』我溫言細語:『過多的爭辯反而喪失真理的莊嚴。』你就尖叫:『屍骸看見兇手也會流血!』我拍拍你的手,說:『怎麼,是我給了你一張尖刻的嘴?』你厲吼:『知識就是力量!』又說:『侏儒站在巨人肩膀上看得最遠!』我就以罕見的鎮定作出我的結論:『梵樂希先生說過,把隱喻錯當成證據,冗詞誤以為重要真理,把自己誤認作聖賢,這種愚昧是與生俱來的。』」
「真好看!」
「待在這兒別動!」
費伯掛上電話。
此刻,真空地鐵載著他穿越城市死寂的地窖,顛簸著,他憶起了那只篩子傳達的可怕邏輯,他往下望,看見自己公然拿著那本《聖經》。地鐵火車上坐著一些人,他突然興起一個一愚傻的念頭,要是快速讀完整本的《聖經》,或許有部分沙子會留存在篩子裡。但是他讀著,字句卻漏過篩孔,他心想,再過幾個鐘頭就得面對比提,我得把書交給他,所以我絕不一能遺漏任何一個詞句,必須牢記每一行字。要憑意志力做到。
包爾太太站起身,瞪著孟泰格。「你看吧?我就知道,這正是我要證明的事!我就知道會發生這種事!我一再說詩會帶來眼淚,詩會造成自殺、哭泣和極不好的感受,詩是病態的;淨是廢話!這下子我得到證明了。你真惡劣,孟泰格先生,!」
「你聽到她們的話了嗎,你聽到這些怪物在談怪物了嗎?哦,天吶,妳們信口談別人,談孩子和自己,談丈夫和戰爭,那副論調,媽的,我站在這兒聽,簡直無法相信!」
「還可以耽擱整整四十秒,讓我把你們的錢贏個精光。」比提開心地說。
三名婦女慢吞吞回過頭,望著孟泰格,目光先是毫不掩飾惱怒之色,繼而轉為嫌惡。
孟泰格兀坐聆聽雨聲。
他躊躇著,在門前傾聽。他打開門,跨出去。
「有人——在門外——電腦為什麼沒通知我們——」
曾經,也是盈滿的,環繞大地之岸
「我十天有九天把孩子扔在學校。他們每個月回家三天,我容忍他們,滿好的啊。妳把他們丟到電視間,扭開開關。就像洗衣服,把髒衣服塞進洗衣機,關上蓋子。」包爾太太吃吃笑。「他們一會兒踢我,一會兒親我。幸好,我可以踹回去!」
「無聊的話,無聊的話,無聊又傷人的話,」包爾太太說。「人為什麼要傷人?世間的傷害還不夠,你還非要拿那種玩意來捉弄人!」
火蜥蜴隆隆疾停,把消防員們甩得跌跌撞撞,摔成一團。孟泰格兀立凝視著他緊合的指頭下冷亮的扶手。
「這種事無法打包票!畢竟,當年我們擁有一切需要的書,可仍舊非要找個最高的懸崖往下跳。不過,我們的確需要呼吸器,的確需要知識。或許再過一千年,我們會找個較小的懸崖往下跳。而書是用來提醒我們自己有多麼愚昧無知。它們是凱撒的衛隊,當遊行隊伍沿街歡呼之際,它們附耳提醒:『記住,凱撒,您是不免一死的凡人!』大多數人無法周遊各地,跟每個人交談,認識世上所有城市,我們沒有那麼多時間、金錢或朋友。你要找的東西在世上,孟泰格,但是一般人只有從書上才可能瞧見九成九。別要求保證,也別指望藉任何人、事、機器或書庫來獲救。要自救才行,就算溺死,起碼也知道自己是游向岸邊。」
「吶,」蜜莉說,「我的『家人』是人。他們跟我說事情,我笑,他們也笑!而且還有色彩!」
孟泰格動唇。
「這倒提醒了我,」蜜莉說。「昨晚妳有沒有看克拉芮.朵夫的五分鐘羅曼史節目?嗯,故事是講一個女人,她——」
「這個我懂。」蜜莉說。
「何況,要是比提隊長知道有這些書——」她想了想。她的臉色轉為驚異,繼而駭然。
聲音在孟泰格頭顱內響起。
孟泰格放下書。他打開揉成團的書頁,攤平它,老頭兒疲憊地望著。
「我可以弄到書。」
觀察一下田間的百合花,閉嘴,閉嘴。
「今晚那幾個女人過來看『白色小丑』,你會在家吧?」蜜莉喊道。
「何苦!為什麼!」孟泰格說。「那天晚上我看見了世上最可怕的蛇。它是死的,卻又是活的。它看得見,卻也看不見。妳想看看那條蛇嗎?它在急診醫院,他們把那條蛇從妳身上吸出的廢物統統做了報告,送到醫院列檔!妳想去查看他們的檔案嗎?或許妳可以在蓋.孟泰格或是『恐懼』還是『戰爭』的分類檔案裡找到。妳想不想去昨晚被燒掉的那棟屋子看看?在焦灰裡找找那個親手燒屋自焚的老女人的骨骸!還有克拉莉絲.麥克萊倫呢,我們要去哪兒找她?停屍間!妳聽!」
孟泰格並未回頭看他的妻子,一逕顫抖著沿走廊進入廚房,他呆立良久望著雨打著窗子,之後再回到光線灰暗的玄關,等待著顫抖緩息。
我辦不到,他心想。我怎麼能執行這件新的任務,怎麼能繼續再焚書燒屋?我不能進這戶人家。
「我倒不擔心,」菲普太太說。「我讓彼得去操心。」她吃吃笑。「我都讓彼得去窮操心。我可不,我不擔心。」
它們不勞作——
「喔,可是跟他競選的那個人就差囉!」
他倆談話當中,一架轟炸機一逕朝東方飛行,但是此刻他倆才停下來聆聽,感覺那巨大的噴射嘯音在他們體內震顫。
前門慢慢打開。費伯往外窺看,光線下他顯得非常蒼老,非常孱弱,而且非常害怕。老頭兒的模樣有如多年足不出戶似的,他和屋內的白色灰泥牆壁殊相酷似。他嘴上的肉泛白,他的面頰和頭髮是蒼白的,他的眼睛也褪了色,淡淡的藍眼珠也帶著白點。而後,他的目光觸及孟泰格腋下的那本書,他的模樣不再顯得那麼蒼老,那般孱弱了。漸漸,他的恐懼退去。
「沒有戰死的,」菲普太太說。「總之,彼得和我常說,不掉淚,不來這一套。我們和-圖-書兩個都是三度結婚,都很獨立。要獨立,我們常說。他說:要是我死了,妳只管活下去,別哭,但是要再結婚,別想我。」
「你這是在冒險。」
「吶,你說了句名言,」費伯哈哈大笑,「而你並沒有讀過它!」
老頭兒終於轉身,說:「跟我來。原本我真會讓你就這樣走出我家,我的確是個懦弱的老笨瓜。」
「好啊。」
「孟泰格,孟泰格,拜託,看在上帝的分上,你到底打算做什麼?」費伯央求道。
費伯這才擡起目光,頭一回正視孟泰格的臉。「你很勇敢。」
「再也沒有人聽了。我不能跟電視牆聊天,因為它們只談我。我無法跟我太太聊天,她只聽電視牆。我只希望有人聽聽我要說的話。要是我說得夠久,也許旁人就會聽出個道理。而且我希望你教我理解我所讀到的東西。」
孟泰格給她看一本書。「這是足本《新舊約聖經》……」
「明天還有得是時間。小心!」
童年時期,一個亮藍炙熱的夏日裡,他曾經坐在海邊一座灰黃的沙丘上,拚命想把一個篩子裝滿沙子,因為有個刻薄的表哥說:「把這篩子裝滿,你就可以得到一毛錢!」結果他裝得愈快,沙子也熱燙燙的唰唰漏得愈快。他的手累了,而沙子燙人,篩子是空的。坐在七月中的驕陽下,他感到淚水無聲淌落他的面頰。
「我把它關掉了。」
「抱歉。」孟泰格把書交給他。
「你已經是明白人了!」
「只有『家人』是『人』。」
「我太太說,書不是『真實的』。」
「我們聊聊。」
「牙膏!」
「有多少本莎士比亞和柏拉圖的書?」
「丹漢。」
「哦,可我們有得是空暇。」
「丹漢漱口水。」
屋外,越過草坪,上班途中,他強捺著不去看克拉莉絲.麥克萊倫的家一片漆黑、廢棄的模樣……
他們在火蜥蜴的隆隆聲和警笛聲中轉過一個街角,車胎震盪,橡膠吱嚷,亮閃閃的黃銅油箱內煤油晃動,就像巨人腹內的食物翻騰,孟泰格的指頭從銀色扶手上給震開,擺向冰冷的空中,風在他齒間呼嘯,而他卻始終想著那些女人,今晚在他家電視間內那些被五彩霓虹風吹去了穀核的糟糠女人,還有他愚昧的唸了本詩集給她們聽。活似想用水槍來滅火,多麼無理性又瘋狂。憤慨一個接一個。怒火一股接一股。他幾時才會終止這全然的瘋狂,平靜下來,真正的平靜?
「幸虧如此。你可以合上書,說:『等一下。』你對書可以扮演上帝。可是一旦你在電視間內種下一粒種子,誰又幾曾掙脫過那攫人的爪子?它隨心所欲模塑你!它是個就像世界一樣真實的環境。它變成了真實。你可以拿出理由駁斥書,可是憑我的一肚子知識和懷疑論,我始終沒法子跟那些全彩、三度空間、百人交響樂團爭論,沒法子走進那無法思議的電視間,當其中的一分子。你也看見了,我的起居室裡只有四面灰泥牆。還有這個。」他兩枚橡膠小耳塞。「我坐地鐵時塞耳朵用的。」
「讓我進去。」
「先讓我把我的計畫告訴你——」
「孟泰格,你有錢嗎?」
「我不知道。」
那天的過程僅此而已,真的。一個小時的獨白,一首詩,一段評論,之後,雙方均未表明孟泰格是消防員這項事實,費伯微微顫抖地將他的住址寫在一張紙條上。「給你存檔,」他說,「以防你決定生我的氣。」
靜寂。孟泰格像一尊白色石雕坐著,最後一槌敲擊他腦殼的回音緩緩退入黑洞中,費伯在黑洞中靜待餘音消退。之後,待驚駭的塵埃在孟泰格腦中落定,費伯才開始溫言細語:「好了,他把他的話說完了。你必然聽進去了。接下來這幾個鐘頭我也會說我的,你也會聽進去。你會評斷雙方的話,決定要往哪邊跳,或是墜落。不過我希望那是你的決定,不是我的,也不是隊長的。只記住,隊長是真理和自由最可怕的敵人,是屬於那一群堅定不移的大多數。哦,天,可怕的多數暴力哦!我們是人手一把琴,各彈各的調。現在得由你自個兒來決定要聽哪一隻耳朵的。」
門檻下,一聲徐徐的、探索的吸嗅聲,一聲電動的呼氣聲。
玄關內,蜜莉的臉孔洋溢著興奮之情。「哦,她們那幾個女人要來我們家!」
「這麼說來,你再也不在乎了?」
「叫警衛。」
「這是我貪生怕死的證據。多年來我一直獨居,對著牆壁空思幻想。玩電子裝置、無線電傳送,成了我的嗜好。我的懦弱是那麼痛苦,反而彰顯了活在這種懦弱陰影下的革命精神,所以我不得不設計了這個玩意。」
「哦,單僅演員就有好多個,他們已經多年沒演過皮蘭德婁、蕭伯納,或莎士比亞的作品了,因為這些人的戲劇太知曉這個世界。我們可以利用他們的憤怒。我們也可以利用那些四十年沒寫過一行字的歷史學家的憤怒。真的,我們或許可以創辦思考和閱讀的課程。」
「哦不!」費伯坐直了身子。
蜜莉停止了尖叫,就跟她開始尖叫時一樣倉促。孟泰格並沒有聽她在叫些什麼。「只有一個法子,」他說,「今晚我把書交給比提之前,我得弄出一本複製品。」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孟泰格張口要回答費伯的話,但這時隊上的警鈴大作,免卻了他當眾出紕漏。天花板上的警報聲響著,房間另一端的報警傳真機答答打出地址。比提隊長一隻粉紅色的手拿著撲克牌,刻意慢吞吞地走向傳真機,撕下地址。他草草瞥了一眼,然後揣入口袋。他慢吞吞來,坐下。其他人望著他。
雨已止歇,日頭在晴朗的天際西斜。街道、草坪和門前空盪盪的。他長長吁了口氣,使勁關上大門。
「我是孟泰格。」
「哦,你在夢裡嚇傻啦!」比提說,「因為我是運用你依仗的那些書來反駁你,每一招,每一句!書才真是叛徒!你以為它在支援你,結果它卻背叛你。旁人也能引用它,而你呢,迷失在曠野中,迷失在名詞、動詞和形容詞的糾結中。夢境結束時,我坐著『火蜥蜴』抵達,說:『跟我走吧?』你坐上車,我們在愉快的沉默中返回消防隊,一切歸於平靜。」比提放開孟泰格的手腕,任那隻手頹然無力落在桌面上。「最後一切圓滿無恙。」
「誰能攔阻我?我是消防員,我能燒死你!」
機器獵犬不見蹤影。犬舍空的,消防隊內灰泥壁一派靜默,橘紅色「火蜥蜴」沉睡著,煤油躺在它的腹內,噴火管橫跨它的兩脇。孟泰格穿過沉寂,觸碰銅桿,向上滑入黑暗的半空,他回頭看著空盪盪的犬舍,他的心跳幾下,停頓,跳幾下。費伯像隻灰蛾在他耳中暫時睡著。
「丹漢。」一聲低語。
孟泰格放下他的牌。
「咦,」孟泰格慢吞吞說,「我們停在我家門口。」
「我要回家了。」包爾太太顫聲說。
費伯甩甩頭,彷彿醒過來似的。
「可憫啊,孟泰格,可憫啊。別跟他們爭論,嘮叨不休;你自己前不久還跟他們一樣啊。他們太自信會永續不絕。但是他們不會的,他們並不知道這世界只不過是太空中一個燃燒著美麗火焰的巨大隕星,總有一天它會遭撞擊。他們只看見火焰,漂亮的火景,跟你原先的看法一樣。
老頭兒深吸一口氣,屏住,吐出。他又深吸一口氣闓眼,嘴唇緊閉,久久才吐出。「盂泰格……」
「這是陷阱!我不能隨隨便便跟任何人講電話!」
處處掙扎和奔逃的悽惶驚恐,
「孟泰格,只要你唸下去,我就關機,我會離開。」甲蟲戳他的耳朵。「這樣做有什麼好處?你要證明什麼?」
乘客瞠目。
「坐下!」
「這是不對的,」包爾太太哀鳴。「我們不可以這麼做!」
孟泰格兀立注視著她們。
「安!」她大笑。「是啊,今晚要演出『白色小丑』!」
「是在自殺!殺人!」
「丹漢辦到了!」
孟泰格身子一僵。他看見蜜莉猛然靠到牆上,倒抽一口氣。
「這東西看起來像個海貝無線電收音機。」
「好啊,」包爾太太說。「上次選舉我投票了,跟大家一樣,而且我選的是諾伯總統。我認為他是有史以來長相最好看的總統。」
「除非能得到第三樣必需品。第一樣,我說過:資訊的質。第二樣:消化資訊的閒暇。第三樣:依照前兩樣的互動所獲得的知識來行為的權利。可是時至今日,我實在不認為一個糟老頭子和一個心生憤懣的消防員能有什麼作用……」
孟泰格終於擡起目光,扭過頭。
沒有確信,祥和或救助,可治療痛苦;
孟泰格移步走向前門。「今晚你能設法幫我個忙嗎,應付消防隊長?我需要一把傘遮雨。他要是再跟我說教,我真怕自己會沉溺。」
他回到屋內。「蜜莉?」他朝黑漆漆的臥室房門喚道。沒有聲響。
「書上有過這種話?可我是想到就說了!」
蜜莉嘴角抽動。「明白你做的好事了吧?你會毀了我們!誰比較重要,是我,還是那本《聖經》?」此刻她尖叫起來,坐在那兒像個蠟做的洋娃娃,被自己的熱度燒得慢慢融化。
比提修長的指頭猝而伸出,抓住他的手腕。
「欸。」
費伯的雙手在膝蓋上蠢蠢欲動。「我可以看看嗎?」
「好,用清脆的聲音慢慢唸。」
……老頭兒猛然站起來,好似想跑開。孟泰格說:「等等!」
「費伯?」
他們看了一下午的書,外頭,十一月的寒雨自天際綿綿落在寂靜的屋頂上。他倆坐在玄關內,因為電視間裡少了牆上橘紅豔黃的彩紙和煙火,沒有穿著金色絲網的女人和一身黑絨西裝的男人從銀色高帽裡掏出一百磅重的兔子,顯得空盪而灰暗。客廳死寂,蜜莉不停的茫然凝望它,而孟泰格一會兒來回踱步,一會兒盤腿坐下,大聲朗讀一頁文字,反覆唸上十遍之多。
「不能信賴任何人,這是最棘手的部分。除了你我,還有誰肯放火?」
「咦,不到半年前他們才在電視牆上出現過啊。一個老是在挖鼻孔,真教我受不了。」
「可是克拉莉絲https://www.hetubook.com.com最喜愛的主題並不是她自己。她喜歡的主題是旁人,還有我。她是多年來我頭一個真正喜歡的人。她是我記憶中頭一個正視我的人,好像我很重要。」他拿起那兩本書。「這些人早就死了,可是我知道他們的話必定指的是克拉莉絲。」
「我以前也信賴別人!」
「第一樣:你知道像這樣的書為什麼如此重要嗎?因為它們有質。那麼,質這個字又是什麼意思呢?在我看來,它代表肌理。這本書有毛孔,它有特徵,這本書可以放在顯微鏡下檢驗。你會在鏡頭下找到生命,豐盛無垠。毛孔愈多,每一方吋所真實記錄的生命細節就愈豐富,你看見的愈多,也就愈『有知識』。總之,這是我的定義。清晰的細節。嶄新的細節。上等的作家經常觸探生命,中等資質的作家輕描淡寫它,等而下之的則是強|暴它之後,任它招蚊惹蠅。
「其實動員了千萬兵力,」費伯的聲音在他的另一隻耳朵裡小聲說。「可是號稱百萬,讓人高興些。」
「孟泰格,我們這些窩在家裡,害怕,照料一身弱不禁風的老骨頭的老頭子,無權批評,然而你差點兒一開始就搞砸了事情。要小心!我在你身邊,記住這一點。我了解那是怎麼發生的。我必須承認你盲目的發怒鼓舞了我。喔,我覺得自己好年輕!不過,現在——我要你覺得自己蒼老,我希望我的怯懦今晚能感染你一些。往後這幾個鐘頭,等你見到比提隊長之後,我要你對他小心翼翼,讓我替你聽他說什麼,讓我來感覺狀況。生存是我們的飯票,別去想那些個可憐愚昧的女人……」
消防員們穿著笨重的靴子像跛子似的奔出,悄然如蜘蛛。
「這節目真好看哦?」蜜莉嚷道。
「你發誓?」
「傻瓜,孟泰格,傻瓜,傻瓜,哦天,你這愚蠢的傻瓜……」
孟泰格感到自己轉身走向壁槽,把書扔進銅質槽孔,落入等候著的火焰中。
一面電視牆上,一名女子微笑著,同時啜飲著橘子汁。她是用什麼法子同時做出兩個動作的?孟泰格瘋狂地思忖。另外兩面電視牆上,同一名女子的X光片顯示出那提神醒腦的飲料注入她活絡的胃部的過程!猝而,房間彷彿乘著火箭飛入雲端,栽入一片檸檬綠色的海水中,海水裡藍色的魚吃著紅黃色的魚。過了一分鐘,三名白色卡通小丑隨著一波波巨大的哄笑,砍斷彼此的四肢。又過了兩分鐘,房間衝出城,只見一輛輛噴射汽車繞著一座圓形體育館瘋狂飛馳,彼此衝撞,倒開,再衝撞。孟泰格瞧見許多軀體飛入半空。
「這些都是我花錢購置的——哪來的錢?當然是玩股票,這是失業知識分子僅有的庇護之道。總之,我玩股票,購置了這一切,然後等待。我心驚膽戰等待了半生,等待有個人跟我說話。我不敢跟任何人說話。那天在公園裡我們並肩相談之後,我就知道總有一天你會來,或許帶著噴火管,或許帶著友誼,猜不準。這件小東西我已準備了幾個月。可是我差點兒就讓你走掉了,我就是有這麼害怕!」
「栽贓這些書,報警,然後旁觀消防隊被燒,你的意思是這樣嗎?」
「怎麼樣?」孟泰格問。
「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點兒這種傾向。」
「詩名叫什麼,親愛的?」
「好極了!」
「你是個無可救藥的浪漫主義者,」費伯說。「要不是事情嚴肅,否則你的想法真令人發噱。你需要的並不是書,而是書上曾經寫過的一些東西。也是如今的『電視家人』原本可以傳達的東西。那些細枝末節和知覺意識原本可以透過收音機和電視表現出來,但是卻沒有。不,不,你要找的東西並不是書!你要找的東西在舊唱片、舊電影、老朋友身上才找得到;要在大自然和自己內心尋找它。書只是儲存許多我們生怕自己會忘卻的東西的一種容器。書本身毫不神奇,神奇的是書上說的東西,是它們如何將宇宙的一鱗半爪縫綴成一件衣裳。當然你不可能知道這些,我說這些你當然還無法理解。你的直覺是對的,這一點才重要。我們缺少了三樣東西。
「你絕對認真?」
「妳的孩子們好嗎,菲普太太?」他問。
老頭兒點頭。「不事建設的人必定破壞。這就跟歷史和少年犯一樣,自古皆然。」
而如今只聽得
「胡扯!」孟泰格嚷道。「妳對霍格和諾伯又知道些什麼!」
「嘿!」
「把錢帶來。我認識一個人,半世紀之前他替我們那所學院做印刷。就是那一年學期開始我去上課,發現只有一名學生選修埃斯奇勒斯以迄歐尼爾(Eugene O'Nell)的戲劇。你明白吧?那情形多麼像一座美麗的冰雕,在陽光下融化。我記得當時報紙就像巨大的飛蛾漸漸死去。沒有人要它復生。沒有人懷念它。之後,政府看出民眾只看香豔暴力的東西是多麼有利的事,於是運用你們這些吞火員來管制情況。就這樣,孟泰格,才有了這位失業印刷匠。我們或許可以先進行幾本書,然後等待戰爭來打破現有的生活模式,提供我們所需要的動力。只要扔下幾枚炸彈,所有住家電視牆上的『家人』都會像啞劇裡的小丑,閉上嘴巴!趁著靜默,我們的自言自語或許會讓人聽得見。」
老頭兒站在那兒望著他。「你不會的。」
「不,千萬不可……要是沒有戰爭,世界是和平的,我會說,行,去享樂!可是,孟泰格,你千萬不可以再回頭做個區區消防員。這世界整個出了毛病。」
一隻蒼蠅在他耳中輕輕鼓翼。「唸。」
像一條亮麗腰帶的絹褶,捲起。
「噓,噓,」蜜莉說。「沒事,克拉芮,聽話,克拉芮,別這樣!克拉芮,出了什麼事?」
「丹漢牙膏。」
「你和我。」
「呃,孟泰格先生,」菲普太太說,「難道你要我們選那樣的男人?」
「概論,去他的,」孟泰格說。「這是詩集。」
「你何不把你那本小冊子裡的詩唸一篇給我們聽,」菲普太太點頭道。「我想一定很有意思。」
他倆坐下,牌發下。面對比提,孟泰格感到他雙手犯的罪過。他的指頭就像隻做了什麼壞事,此刻怎麼也無法安心的雪紹,總是在那兒蠕動、尋覓、藏在口袋內,避開比提被酒精燒紅的盯視。比提只消對它們吐口氣,孟泰格就覺得他的手會枯萎、癱驚,再也不會驚醒復生;它們會終生埋在他的外套口袋內,遭人遺忘。因為當初就是這雙手自作主張,跟他無關,當初就是在這雙手上,良心顯形,竊取了書本,跟約伯、路得和威廉.莎士比亞一起逃之夭夭,而這時,在消防隊上,這雙手似乎布滿了血腥。
它微弱嘶響。「傻瓜……傻瓜……」
「蓋!」
「上路囉!」
火車門咻的一聲打開。孟泰格站起身。車門嘆了口氣,開始關上。他這才躍過其他乘客,腦中尖叫著,及時衝出正要關合的車門。他踩著白色瓷磚奔出地下道,沒有理會升降梯,因為他想感覺自己的腳在動,胳膊甩擺,肺部抽緊、放鬆,感覺他的喉嚨被空氣灌得發乾。一個聲音自他身後飄至,「丹漢丹漢丹漢。」火車宛如一條蛇嘶嘶作響。火車消失在它的洞孔內。
前門外,雨中,微微的刮剝聲傳來。
「大家氣色真好呢!」
閉嘴,孟泰格心想。觀察一下田間的百合花。
比提站在升降孔旁邊等待著,但是他背對著升降孔,好似並不在等待。
「喔,瞧瞧孟泰格先生,他想唸,我知道。只要我們仔細聽,孟泰格先生就會開心,那麼一來或許我們就可以再做些別的事了。」她緊張兮兮瞥一眼圍繞四周的空洞電視牆。
「我看見了,我看見了!」
孟泰格擡起目光。比提從不開車,但今晚他卻操控方向盤,將火蜥蜴甩過一個個街角,傾身高踞在駕駛寶座上,他寬碩的黑色防火衣往後撲飛,看起來就像隻巨大的黑色蝙蝠,飛翔在引擎上方,黃銅號碼上方,迎著強風。
「我沒問題。」孟泰格惴惴不安說。
「不,」包爾太太說。「我這就回家。妳們想到我家看我的『家人』,沒問題。可這輩子我絕不再踏進這個消防員的精神病院!」
「費伯教授,我想問個很突兀的問題。我國還剩下多少本《聖經》?」
「哪一位?」
孟泰格頭暈作嘔。他感到自己眉、眼、鼻、唇、下巴、肩膀,揮舉的胳膊,在在遭到殘酷無情的鞭笞。他想吶喊:「不!閉嘴,你在混淆問題,住嘴!」
「別管我!」孟泰格感到自己在一陣巨大的嗡嗡隆隆聲中旋轉。
「我們各有各的事要做,」孟泰格說。他把《聖經》擱在老頭兒手中。「拿去,我願冒險交給他們一本替代品。明天——」
「哦,他們來來去去,」菲普太太說。「三天兩頭進出芬尼根,昨天軍方才把彼得召回去。下星期他就會回來,軍方說的。戰爭很快就會結束,他們說只要四十八小時,然後大家就可以回家了。彼得昨天奉召入營,他們說下星期他就會回來。很快……」
「蜜莉——」他舔舔唇。「妳的『家人』愛妳嗎?非常愛妳,全心全意愛妳嗎,蜜莉?」
「妳的氣色不錯,蜜莉!」
孟泰格的嘴幾乎未動。「百合……」
「別臉紅。我並不是在揶揄你,真的。你知道嗎,一個鐘頭之前我作了個夢。我躺下來假寐,結果在夢裡,孟泰格,你我為了書激烈爭辯。你怒不可遏,扯著嗓門跟我引經據典。我鎮定地擋開每一下攻擊。人要有力量,我說。你就引用約翰生博士的話,說:『知識勝於權力!』我就說:『唔!小夥子,約翰生博士也說過,「捨確知而取未卜,和-圖-書非智者也。」』堅守消防員的崗位,孟泰格,其餘的一切全是陰晦混沌的!」
他望著孟泰格腋下的書,無法移開目光。「看來是真的。」
費伯說:「我寧捨右臂來交換它。」
「別聽他的,」費伯悄悄說。「他想混淆問題,他真狡猾。小心了!」
他用分機撥電話。電話線另一端呼叫費伯的姓氏十來遍,教授才聲音微弱地接聽。孟泰格表明自己的身分,對方沉默良久。「什麼事,孟泰格先生?」
「那更好。你並不是刻意想出這句話來說給我或任何人,甚至你自己聽的。」
他盯著那陰沉死寂的客廳,就像一片汪洋大海,只要扭開電子陽光,就可能充盈生命。
他猛然掀開書,翻著書頁,彷彿盲人似的摸索著,挑揀個別字母,眼睛眨也不眨。
他在地鐵火車上。
她們坐下。
蜜莉笑逐顏開。「你快出去吧,蓋,別弄得我們緊張兮兮。」
「我聽見了!」
「在野黨是著了什麼魔,竟然推他出來競選?沒有人會讓他那麼一個矮小傢伙跟一個高個子競選吶。何況——他說話囁囁嚅嚅。他說的話有一半我聽不見,聽見的卻又聽不懂!」
「做什麼準備?引述米爾頓的名句?說我記得沙孚克里斯?提醒倖存者人類也有他善良的一面?他們只會拿石塊彼此扔擲。孟泰格,回家去吧。睡覺。何苦浪費你殘餘的時光在籠子裡奔竄,否認自己是隻松鼠?」
「他還長得胖嘟嘟的,而且穿衣服也不遮掩他的肥胖。難怪溫士頓.諾伯獲得壓倒性勝利。連他倆的姓名都管用。把溫士頓.諾伯跟赫伯.霍格擺在一道比較十秒鐘,大概就可以推算出結果了。」
「好呀!」
「耐心,孟泰格。讓戰爭解決『家人』,我們的文化正在自我瓦解。避開離心機。」
菲普太太哭了。沙漠中央的其他人望著她哭聲轉為號啕,她的臉孔扭擠變形。她們呆坐著,沒去碰她,對她的表現感到迷惘惶惑。她泣不成聲,孟泰格自己也呆愕震驚。
「天,脈搏跳得真快!我弄得你緊張了是吧,孟泰格?上帝,你的脈搏跳得就像戰爭開始的頭一天!淨是警報和警鈴!要不要我再多聊些?我喜歡你這副驚慌的模樣。史瓦希里語,印第安語,英國文學,我統統會說。那可是華而不實的玩意,老兄!」
「沒錯,可瞧瞧我們現在要做什麼。你會有一陣子得盲目摸索。你可以扶著我的胳膊。」
「吶,」隔著城市,自遠遠的另一端傳來細微的翻頁聲。「這是《約伯書》。」
孟泰格冒汗。
「我說百合!」
「耐心。」費伯悄聲說。
「不是作古,就是老掉牙了。」
「我不該在這兒,」孟泰格喃喃道,幾乎是自語似的。「我該帶著錢回到你那兒。」
而無知的軍隊夤夜遭遇。
「但這只是杯水車薪。整個文化已經被子彈貫穿了,骨骸需要融化再重塑。老天,這事可不像拿起一本半世紀之前擱下的書那麼簡單。要記住,如今的消防員鮮少需要執行任務。民眾自己不再讀書了,如今是消防員提供馬戲表演,然後群眾團聚在著火的建築四周,觀賞漂亮的火景,不過這只是馬戲中的雜耍橋劇,並不是絕對必要的。如今沒有幾個人想要反抗了。而這些少數想反抗的人當中,多數很容易膽怯,就像我自己。你能跳舞比『白色小丑』還快嗎?叫得比『祕密先生』和電視間的『家人』還大聲嗎?如果能,那麼你會成功,孟泰格。無論怎麼說,你是個傻瓜。人們在享樂啊。」
「這書,別再撕了。」費伯跌坐在一張椅子上。他臉色刷白,嘴唇顫抖。「別讓我感到更疲累。你要怎麼樣呢?」
他們跳入半空,緊抓著銅桿,彷彿是一片巨浪上方的最後一個有利位置,繼而,令他們驚惶地,銅桿帶著他們向下滑入黑暗中,落入那條甦醒的火龍發出的吐納中!
「你拿的是什麼,那不是一本書嗎?我以為這年頭都是用影片來作特殊訓練吶。」菲普太太眨眨眼睛。「你要朗讀消防員概論?」
「累啦,孟泰格?這一把不玩啦?」
半個鐘頭之內,孟泰格兩度起身到廁所去洗手。回來後,他又把雙手藏在桌子底下。
蜜莉在玄關尖聲大笑。
相待!因為這世界,看似
和世界赤|裸的屋宇。
「丹漢牙膏。」
他雙手緊握著書。
「愈老愈好;他們辦事不會引人注意。你認識好幾十個,承認吧!」
「什麼事?」
「他可能會來燒掉房子和『家人』。太可怕了!想想我們的投資。我何必讀這些書?何苦?」
孟泰格咬唇緘口。
「對。」
「不,」孟泰格說。「我太太快死了。我的一個朋友已經死了,還有個原本可能會是朋友的人在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被燒死了。在我認識的人當中只有你可能幫助我。幫助我理解,理解……」
「隔壁那女孩的情形可正是這樣?我一直百思不解。」
孟泰格感覺他的雙腳拖著他沿人行道走向他家。「繼續說話。」
退向無垠的蒼涼邊際,
「坐下。」費伯往後退,彷彿擔心自己若是移開目光,那本書就會消失。他身後,一間臥室的房敞開著,房間裡有些機器和鋼製工具零亂散置在一張桌面上。孟泰格只瞥見一眼,因為費伯瞧見孟泰格注意力轉移,立刻回身關上臥室房門,然後就那麼站著,顫抖的手握著門把。他目光閃爍地回到孟泰格身上;這時孟泰格已坐下,書放在腿上。「這本書——你是打哪兒——」
我沒有知覺,他心想。我臉上,我體內的麻木究竟是幾時開始的?打從我在黑暗中踢到藥瓶子,就像踢中一塊深埋的礦脈似的,那個晚上。
孟泰格傾身湊前。「今天下午我想到,要是書果真值得,我們或許可以弄臺印刷機,印製一些複本。」
「再聽聽這一段吧?『一知半解是危險的事。要暢飲繆思的詩泉,否則涓滴莫沾;淺嘗使頭腦昏醉,而痛飲使我們恢復清醒。』波普說,同一篇文章。你對這段話有什麼看法?」
觀察一下百合花,百合,百合……
「我不希望改弦易轍,卻只是聽話辦事。要是這樣,就沒必要改變。」
「妳可曾聽過任何一首詩?」
「孟泰格,撐住,」飛蛾輕拂孟泰格的耳朵。「他在攪和!」
他感到想哭,但是他的眼睛和嘴卻不肯有反應。
「別道晚安。這一夜我會一直陪著你,你需要我的時候,我會是隻蚊子搔你的耳朵。不過,還是祝你好運,晚安。」
「不管是不是剖腹,孩子會壞事;妳是心神錯亂。」菲普太太說。
他雙手把書壓扁。
沒有回音。
幾個女人突然抽搐一下,瞠目結舌。
我們儼如置身一片黑暗平原,
「丹漢牙膏;它們既不勞作,也不紡織,」孟泰格閉著眼睛說。「我們現在怎麼辦?書能救我們嗎?」
進城的路上,他因為犯下了嚴重錯誤感到孤單無告,覺得需要那夜裡熟悉而溫文的說話聲所帶來的陌生的溫暖和善意。才短短數小時,他已覺得好似認識費伯一輩子。如今他知道自己是兩個人,尤其,他是個一無所知,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個傻瓜,只不過有此懷疑的孟泰格。他還知道他也是那個老頭兒,當地鐵火車從夜晚的城市這一端喘著一口冗長又令人作嘔的氣駛向另一端之際,那個不斷跟他說話說話的老頭兒。往後的日子裡,還有無月的夜晚和明月映照大地的夜晚,老頭兒都會持續不斷這樣說著,說著,一點一滴,片片段段說著。到最後他的腦子會滿溢,他將不再是孟泰格,這是老頭兒跟他說的,保證的,允諾的。他將是孟泰格兼費伯,水火同源,將來有一天,待一切無聲交混、悶燒、融合之後,將不再有水有火,只有醇酒。從兩個各別而相斥的物體,產生第三個物體。而有一天,他會回顧往日的那個傻瓜,了解那個傻瓜。即使此刻,他已可以感覺到這漫漫旅途正起步,啟程,漸漸離開他原本的自我。
「他沒什麼,不是嗎?長得有點兒矮小又不好看,而且他鬍子刮得不乾淨,頭髮也梳得不整齊。」
「我在乎得心痛。」
「蜜莉,妳看見了嗎?」
「我想他並不知道我偷拿了哪一本書。可是要我如何選一本替代品?是交出傑佛遜先生?梭羅先生?哪一本最沒有價值?要是我挑了一本替代品,而比提確實知道我偷拿的是哪一本,他就會猜到我們家有一間書庫!」
孟泰格放下話筒。一本也沒有。從消防隊的清單上,他當然知道這個答案。但是不知怎的,他想聽費伯親口這麼說。
「多佛海岸(Dover Beach)。」他的嘴麻木。
一根銀針刺入他的腦子。「孟泰格,聽著,只有一個脫身之法,裝作這是個笑話,掩飾,假裝你根本沒發瘋。然後——走到你家的焚化爐,把書扔進去!」
「我也不知道。我們擁有使我們快樂的一切,可我們並不快樂。少了什麼東西。我環目四顧,而唯一確知少了的東西,是這十來年間我所燒掉的書。所以我想書或許有助於解決問題。」
「我們去維持這世界的快樂,孟泰格!」
「至於詩,我厭惡它。」包爾太太說。
「要是你看見那條狗在外面,」蜜莉說,「替我踢牠一腳。」
屋門打開又關上。孟泰格再度回到黑暗的街道上,望著世界。
「一旦瓦解,總得有人做好準備。」
「我試過背下它,」孟泰格說。「可是,媽的,一轉頭就忘了。喔,我真希望有話可以反駁隊長。他讀的書夠多,任何問題他都有答案,總之看起來是這樣。他滿口甜言蜜語,我真怕自己會被他說動,回復老樣子。就在一星期之前,我灌注煤油噴管的時候,還心想:喔,真有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