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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氏451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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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Ⅲ 烈燄熾亮 Burning brighr

ChapterⅢ 烈燄熾亮 Burning brighr

孟泰格趴在地上,雙目含沙緊閉,封合的口中布滿一層濕濕的細沙,他喘著氣,哭著,心裡想著,我記得了,我記得了,我記得另一件事了。是什麼來著?對了,對了,是《舊約傳道書》的一部分。《舊約傳道書》和《新約啟示錄》的一部分。部分,部分,快,快,趁它還沒散失,趁震驚還沒消退,趁風還沒止息之前,快想。《傳道書》。有了。他趴在顫震的地上,跟自己默唸它,他唸了許多遍,無須努力就唸得順暢流利,而且沒有「丹漢牙膏」作梗,只有傳教士一個人,站在他的腦海中,望著他……
他們轉過身子,他們的臉孔是漂白過的肉,淌著汗;他敲擊他們的頭部,打落他們的頭盔。他們倒在地上,一動不動。
獵犬停頓下來,猶豫著。
他踉蹌摔倒。
格蘭傑頷首。「他們在裝模作樣。你在河邊就甩脫了他們,他們不能承認。他們知道能留住觀眾的時間只有那麼長,節目必須有個乾脆俐落的收場,要快!要是他們著手搜索整條河,也許得花上一整夜的工夫。所以他們正在找個替罪羔羊,讓事情有個精采的結局。注意看,他們會在五分鐘內捕獲孟泰格。」
他往大馬路望去。此刻路上空盪盪的。是一車青少年,什麼年紀都有。天知道,這些從十二歲到十六歲的青少年,出外飆車,叫囂,嬉鬧,結果看見一個人,一幕異常的景象,一個男人在散步,罕事,於是就說:「我們玩玩他。」並不知道他就是逃犯孟泰格先生,他們只是一群孩子,趁著有月光的幾個鐘頭跑出來飆車五、六百哩,打發漫長的夜晚,他們的臉孔給風颳得冰冷,然後到了天亮再回家或不回家,或活或死,這正是冒險的刺|激之處。
他注視著熱騰騰的深色混合液體倒入一只可摺疊的錫鐵杯中,杯子立刻遞給他。他小心翼翼啜了一口,感覺他們正好奇地望著他。環繞他四周的臉孔均蓄著鬍鬚,但鬍鬚整潔,他們的手也乾乾淨淨。他們原本站起身子,彷彿歡迎一位客人,此刻他們又坐回原處。孟泰格啜了一口。「謝謝,」他說。「多謝。」
星光下,他們佇立河畔。
直升機內滑出一樣既非機器,亦非動物,不是死的,也不是活的,散發著淡綠色光澤的東西。它站在孟泰格冒煙的廢宅左近,幾個人取來他扔棄的噴火器,放在獵犬的鼻吻下。一陣嗚哼聲,嘖嘖聲,嗡吟聲。
「要是不聽,我們只得等。我們會用口傳的方式把書傳繼給我們的子女,然後再讓我們的子女去等待,傳繼給其他人。當然,用這個法子會損失許多。但是人無法逼別人聽。他們得自己覺悟,思索究竟出了什麼問題,為什麼世界瓦解。這種情況不可能持久的。」
走著,走著,他愕然發現自己突然間如此肯定一件他無法證明的事實。
看來他們非得把遊戲玩到底,孟泰格心想。馬戲非得繼續演下去,即使一小時之內戰爭就要開打了……
他想到費伯。
比提一把抓住孟泰格的肩膀,甲蟲以時速七十哩疾馳而去,眨眼行至街道遠端,消失。
漆黑的陸地滑掠而逝,他漂向山區鄉間。十幾年來頭一遭,繁星出現在他的上方,宛若迴轉的火輪成列移動。他看見一枚巨大的眾星之神在天際冒現,彷彿要從天上翻落壓扁他。
「……留意一名奔跑的男子……留意奔跑的男子……留意一名隻身步行的男子……留意……」
費伯還在那團如今已沒有姓名,沒有身分,冒著熱氣的黑焦油裡頭。他把費伯也焚燒了。突然間他感到驚駭,好似費伯真的死了,就像一隻藏在那顆綠色小丸囊中的蟑螂,被烤焦了,而那個將丸囊塞進口袋裡的男人,如今只剩下一付用瀝青筋腱串連起來的骷髏架。
之後,幾個人面無表情圍坐火旁,過了半晌,黑漆漆的螢光幕上一名播報員說:「搜捕結束,孟泰格已死;悖離社會的罪行已遭到報應。」
他在巷弄中持續跑過六條街區,最後來到一條寬敞空曠的十線道大馬路。從巷口望去,馬路就像一條無船的河,在高懸的白色弧光燈的刺目光線下結凍。要想越過它,就可能溺死,他覺得;它實在太寬,太空曠了。它是一座沒有布景的遼闊舞臺,招引他奔過去,在白花花的光線下輕易被瞧見,輕易被捕,輕易遭槍擊。
蜜莉不在這兒,獵犬也不在這兒,但是遠方某塊田野吹來的乾草氣味使孟泰格回到陸地。他憶起童年曾去過的一處農場,那是他難得一次發現,在不真實的七層面紗後面,在電視牆和城市的錫鐵壕溝後面,居然有牛群在吃草,豬隻坐在正午熱烘烘的豬圈裡,還有狗兒在山坡上追著白綿羊吠叫。
孟泰格發出最後一聲痛苦的吶喊,就好像任誰也受不了這樣的結局似的。
「別試,需要時它自會出現。我們每個人都有攝影式的記憶力,但卻窮其一生學習怎麼去刪除記憶裡的東西。這位西蒙斯研究這一門有二十年之久,如今我們已有方法讓人記起曾經讀過的東西。將來有一天,孟泰格,你可願意讀柏拉圖的《理想國》?」
太多陸地。
眼前的黑壁內傳出輕語聲。一個形體,形體上有兩隻眼睛。夜晚在看他。森林在瞧他。
「四!」
屋子並未答腔。
「好了,我們往上游動身,」格蘭傑說。「還有,牢記一個念頭:你並不重要。你什麼也不是。將來有一天,我們荷載的東西也許能幫助某個人。但即使是許久之前,我們手頭有書的時候,也並沒有運用書中得來的知識。我們一味侮蔑先人,一味唾罵所有可憐的故哲。往後這一星期,一個月,一年,我們會遇見許多孑然孤零的人。等他們問我們在做什麼,你們可以說:我們在記憶。這樣我們才會終究獲勝。將來有一天,我們會記住太多東西,因此製造出有史以來最大的汽鏟,挖出曠古絕今的大墳墓,把戰爭鏟入墓中,封起墓穴。走吧,我們先去建造一間鏡子工廠,往後一年只生產鏡子,對鏡好好審視自己。」
「我要你自個兒辦這件事,孟泰格。不用煤油和火柴,而是用噴火器,一件件處理。你的屋子,你來清理。」
「我們以前都是。我們都犯過適當的錯誤,否則也不會淪落到這兒。原先我們彼此仍是不相干的個人時,我們只有憤怒。多年前一名消防員來燒我的圖書室,我攻擊他。打那以後我就一直在逃亡。你可願加入我們,孟泰格?」
「我們先查看一下情況。」
「你真認為到時候他們會聽?」
孟泰格沒聽見,他在遙遠的地方,跟著他的意念奔逃,他走了,留下這付遍覆煤灰的屍骸在另一個滿口譫語的蠢瓜面前搖晃。
但高空只有尋常的秋風,像另一條河流似的輕蕩。為什麼獵犬沒奔來?為什麼搜索行動轉回內陸?孟泰格細聽。沒有聲響,什麼也沒有。
孟泰格把呼吸憋在胸口,像緊箍的拳頭。
費伯聽見了,而比提,以為這話是對他說的,也聽見了。「沒錯,獵犬就在附近某個地方,所以別輕舉妄動。準備好了?」
「沒有。我原以為我有部分的《舊約傳道書》,大概還有一點兒《新約啟示錄》,可現在我連這些都沒有了。」
孟泰格看看他的防水錶上的夜明指針。五點,凌晨五點。又是一年歲月在短短一小時之內滴答流逝,而曙光在河對岸的後方等待著。
蜜莉,他想著。這一大片鄉野,聽聽它!一點兒聲響也沒有。這麼充盈的靜謐,蜜莉,不知妳對它會作何感受?妳可會吶喊:住嘴,住嘴!蜜莉,蜜莉。他感到悲哀。
「我覺得,我一意孤行,把書栽贓在消防員家裡,然後去報警,真是莽撞沒見識。」
「你有什麼可貢獻的?」
他感到全城起立。
是啊,他心想,我要逃到哪兒?
「瞧見沒?」格蘭傑小聲說。「那個就會是你;我們的犧牲者就在那條街尾。瞧見攝影機如何收景了吧?它在醞釀情節;懸疑;長鏡頭。此刻有個可憐的傢伙要出門散步了;罕見;是個怪人。別以為警方不知道這種怪人的習慣,他們清晨散步是為了好玩,也或許因為失眠。總之,警方早就將他列檔幾個月、幾年了。誰也不知道這類資訊幾時會派上用場,事實上,今天它就很管用,可以挽回顏面。哦,天,瞧!」
快出去,逃啊!
另外兩名消防員沒有動彈。
「再見了!」
孟泰格搖搖頭,起身飲盡他的餘酒。「時候到了。對這情況我很抱歉。」
到了清早,他無須睡眠,因為一夜鄉間的溫暖氣味和景色已讓他休養生息,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他的嘴似笑非笑。
比提想死。
他邁出右腿,接著左腿,再邁出右腿。他走在空曠的大馬路上。
才說完,他成了一團厲喊的烈焰,一個蹦蹦跳跳,手舞足蹈,嘰哩呱啦的人體模型,再像個人,不再認得出,只是草坪上一團扭動的烈焰。孟泰格將液態火焰一股腦兒噴在他身上。一陣嘶嘶聲,宛如一大口唾液吐在紅熱的爐子上,一陣噗噗啵啵聲,彷彿一把鹽撒在一條惡毒的黑蛇身上,造成劇烈的融解,形成滾沸的黃色泡沫。孟泰格閉著眼睛,吼叫,吼叫著,同時拚命想用雙手摀住耳朵,阻斷聲音。比提撲通、撲通,翻滾又翻滾,終於像個燒焦的蠟製娃娃蜷縮成一團,寂然不動。
「有一本。陽士敦市一個姓哈里斯的男人。」
前門打開;蜜莉奔下前階,像作夢似的僵硬地抓著一只手提箱,一輛甲蟲計程車咻的一聲停在街邊。
「莫以封面評斷一本書。」有個人說。
他感到他們的手放在門把上!
「可是我太太報警的?」
「不行!」孟泰格無助地嚷道。「獵犬!因為有那隻獵犬!」
孟泰格起步出發,半晌發現其他人也跟在後頭,往北而行。他感到錯愕,於是移到一邊讓格蘭傑先行,但格蘭傑看看他,頷首示意他繼續走。孟泰格領頭前行。他看看河面、天空和那條通往農莊,通往貯滿乾草的穀倉,通往許多人深夜離開城市途中曾經路過之處的生鏽鐵道。將來,一個月或半年內,絕不超過一年,他會再次經過此地,獨個兒,而且不停地走,直到他趕上人們。
他疾步奔離屋子,朝河邊逃亡。
警方的直升機正從遠方升空,遠得就像有人把乾枯的蒲公英的灰色花頭給炸掉了。二十來架直升機在三哩外慌慌張張、搖搖擺擺,猶豫不決,好似被秋天弄糊塗的蝴蝶,接著東一架西一架陸續垂直降落,輕輕摩擦著街道,然後變回甲蟲,沿著大馬路呼嘯疾馳,或又突然間躍回空中,繼續搜索。
比提頷首。「不過她的朋友先已報過警,但是我未予處理。無論如何,你終究會被逮的。你那樣自由自在引讀詩集,實在很蠢。那是愚蠢的假道學的舉動。讀了幾行詩,他就自以為是造物主。你以為有了書就可以凌波虛渡,嘿,這世界沒有書也一樣過得好好的。瞧它把你整的,陷入泥淖了吧。我只要用小指攪動一下,你就會溺死!」
費伯與他握手。「我會打點。祝你好運。要是我倆都健康無恙,下個星期,再下個星期,聯絡一下,聖路易的『運通公司』。遺憾這一回我不能藉耳機與你同行。那玩意對我倆都有益。可是我的設備有限。你知道,我原本壓根兒沒想到會用上它。所以我沒有另一枚適合的綠色彈丸可塞入你的耳中。動身吧!」
待我們抵達城市。
「火究竟為什麼這麼可愛?不管我們是什麼年紀,是什麼使得它吸引我們?」比提吹掉火苗,又點亮它。「它永恆不停的動;是人類冀望發明,卻始終未達成的東西。或者應該說,是近乎永恆不停的動。要是任它持續下去,它會燒盡我們一輩子時光。火是什麼?它是個謎。科學家給我們一堆官樣名詞,什麼摩擦,什麼分子。可他們其實並不知道,它之所以美麗,是因為它銷毀責任和後果。問題太累贅,那就扔進火爐。如今,孟泰格,你成了累贅。火會把你從我的肩頭卸下,乾淨俐落,又穩靠;不會留下任何爛瘡。它是抗生素,是美學的,是實際的。」
「我就是柏拉圖的《理想國》。想一讀馬卡斯.奧里歐斯嗎?西蒙斯先生就是馬卡斯。」
……在河這岸與那岸有生命樹、結十二樣果子、月月結果,樹上的葉子乃為醫治萬民……
他們沿河岸南行。孟泰格極力想看清楚這些人的臉孔,他記憶中火光下的一張張布滿皺紋,疲憊的臉龐。他是在尋找一線光明,一股決心,一種戰勝那似乎並不存在的明天的得意。或許他原本預期他們的臉孔灼灼閃爍著他們所攜帶的知識,散發出如燈籠般的內在光輝。但是所有的光輝均來自營火,而這些人似乎跟普通人沒有兩樣,就像是跑完了一段長跑,經過漫長的尋覓,見過美好的事物被毀,到如今垂垂老矣,聚在一起等待曲終人散,燈乾油盡。他們並不肯定自己腦中攜m•hetubook•com.com帶的東西會使未來每一個日出散發出較純淨的光輝,他們毫無把握,除了確知那些書貯存在他們平靜的眼眸內,那些書完好無缺地等待著,等待來年可能會出現的那些指頭或乾淨或髒污的顧客。
警察,一定是。他們瞧見我了。但是,慢慢走,靜靜走,別扭頭,別看,別顯得擔心。走,對了,一步一步走。
「真遺憾,往後這幾天,在都市裡並不安全。」格蘭傑說。
第一枚炸彈擊中。
孟泰格縮回暗處。正前方有一間加油站,像一大塊陶瓷雪白色物體在那兒閃閃發亮,兩輛銀色甲蟲正停靠加油。嗯,要是他想走過那條寬敞的大馬路,不用跑的,是鎮定從容地走過去,他的模樣就必須是乾乾淨淨、體體面面的。要是他清洗乾淨,梳梳頭髮,會多一分安全,然後再繼續上路,去哪兒?……
「三!」
地上起碼有上百萬片枯葉;他跋涉其中,一條味如熱燙的丁香和溫暖的灰沙的乾河。還有別的氣味!有一種氣味就像一般土地上收割的馬鈴薯,因為夜間泰半的月光映照而白淨、冰冷、生嫩。還有一種氣味像瓶甕裡的醃黃瓜,一種氣味像家中餐桌上的大麥,一種淡黃色的氣味像罐子裡的芥茉,還有一種氣味像鄰家院子裡生長的康乃馨。他放下手,感到一枝野草像個孩子似的磨蹭他。他的指頭味如甘草。
河水的氣味清涼,就像密實的雨。他跑得喉嚨紅熱,眼睛乾痛。他吶喊,彷彿吶喊會使他噴射,把他拋過這最後的百碼。
而後,其中一人擡起目光,看見了他,頭一回也或許是第無數回看見他,接著一個聲音招喚孟泰格。
「天,這是怎麼回事?」孟泰格說。「前個晚上一切還好好的,眨眼間我就發現自己快溺死了。一個人能倒下多少回還活著?我透不過氣來。如今比提死了,而他曾經是我的朋友。蜜莉也走了,我以為她是我太太,可如今我不知道了。還有屋子整個兒燒燬了。我的工作也丟了,我自己正在逃亡,途中我還栽了本書在一個消防員家裡。老天,短短一星期我做了些什麼啊!」
「起碼你是個做對了事的傻瓜,」費伯說。「我以為你死了。我給你的通話丸——」
事後,孟泰格周邊這些人也不敢說是否真的瞧見了什麼。或許只是天空的一絲絲電光石火。或許那就是炸彈,還有噴射機群,瞬間出現在十哩、五哩、一哩的高空,就像穀粒被一隻巨大的播種之手撒在天際,而炸彈以可怕的速度下降,卻又突然減慢,墜落在他們拋在身後的城市上。實際上,一俟噴射機群以時速五千哩發現目標,提醒投彈手,轟炸就已結束,速度之快就像大鐮刀揮了那麼一下。一旦炸彈投下,一切就結束了。此刻,在炸彈擊中之前,敵機已飛到有形世界的另一邊之前,整整三秒鐘,整個歷史的時間,就像是荒島之民不相信真有其物的子彈,因為它是隱形的;然而,心臟突然間給震碎了,肢體分崩離析,血液給嚇得釋入空中,腦子浪擲了它那些許珍貴的記憶,惶惑,死去。
孟泰格說:「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傻瓜,我不能久留。我正要去天知道什麼地方。」
他朝對面的馬路邊走去,命令每一隻腳走路,繼續走。不知怎的他已拾起散落的書,他並不記得彎過腰或碰過它們。他不停地換手拿它們,彷彿它們是一付令他想不透的撲克牌。
他想把一切拼回原樣,恢復數天前的正常生活模式,回到篩子和沙子、丹漢牙膏、飛蛾呢喃、火星、警報和任務之前的生活,短短數日之間發生了太多事件,就算以一輩子而言,也太多了。
他看見許多隻手湊在它旁邊取暖,一隻隻胳膊藏在黑暗中的手。手的上方,一張張沒有表情,只隨著火光閃動搖曳的臉孔。他從不知道火可以是這副模樣,他一輩子沒想過它能取也能予,連它的氣味也迥異。
格蘭傑悄悄站起身,摸摸他的胳膊和腿,口裡罵著,絮絮叨叨低聲罵著,淚水滴落他的面龐。他拖著兩條腿走到河邊,往上游望。
費伯坐下,半晌沒作聲。
一杯鮮奶,一只蘋果,一只梨子。
費伯點頭。「你最好儘可能朝河邊逃,沿著河走,要是你到得了通往鄉間的舊鐵路,順著它逃。儘管這年頭可以說所有東西都能升空,鐵道多半廢棄了,但鐵軌仍在那兒生鏽。我聽說仍舊有一些遊民營,這兒那兒,遍布全國;他們管它叫做活動營,只要你持續走得夠遠,多留意,據說從此地到洛杉磯之間的鐵道上還有許多老哈佛的文人。他們多數是都市裡的通緝犯。我猜想他們還活著,人數不多,我猜想政府不認為他們會帶來多大的危險,不值得進入鄉間追捕他們。你或許可以跟他們一起藏匿一陣子,然後到聖路易跟我聯絡。我要搭今早五點的巴士動身,去那兒看望一個退休印刷匠,我終於要暴露自己了。這筆錢會用在刀口上。謝了,願神保佑你。你要不要睡個幾分鐘再走?」
「孟泰格。」格蘭傑牢牢握住孟泰格的肩膀。「走路要小心,保護你的健康。萬一哈里斯有個三長兩短,你就是《傳道書》,瞧你,一眨眼就變得多麼重要!」
孟泰格的目光遽然轉向天際。直升機更近了,一大群昆蟲湧向唯一的光源。
蜜莉,一定是了。一定是她看著他把書藏在花叢裡,過後把它們搬回屋內。蜜莉,蜜莉。
但是摔倒扭轉了乾坤。就在撞上他的前一瞬,狂飆的甲蟲疾轉而去。它不見了,孟泰格平趴在地上,頭向下。隱約的嘲笑聲隨著甲蟲拋下的青藍色廢氣飄向他。
一聲尖嘯。待一行人擡起目光,來自城內的噴射機早已掠過上空。孟泰格回首凝望河流另一端遠方的城市,此刻它只剩一團微光。
書,像烤小鳥兒,蹦跳舞躍,翅膀上紅色、黃色的羽毛熊熊燃燒。
獵犬!
他停下來,他的腦子又大聲說了一遍。
孟泰格瞇眼細瞧一張張臉龐。
他望著螢光幕,入迷了,不想動。電視上的現場似乎那麼的遙遠,與他毫不相干;那是一齣獨立的戲,好看,而且有它奇特的樂趣。那一切全為了我,他心想,那一切熱鬧全只為了我,天吶。
「另一個方向?」
孟泰格花了番工夫再次提醒自己,這可不是什麼科幻情節,可以任他在逃向河邊途中觀賞;他所目睹的正是他自己的棋局,一步一步。
舞臺燈光熄滅。
但是他已抵達河邊。
繼續走。
「現在開始數到十!一!二!」
他看見她此刻在某個旅館房間內,時間只剩下半秒鐘,炸彈距離她的旅館只有一碼、一呎、一吋……他看見她湊向色彩繽紛,動作萬千的巨大閃亮電視牆,牆上的家人跟她聊著,聊著,聊著,叫她的名字,對她微笑,全沒談到炸彈此刻距離旅館屋頂只有一吋,半吋,四分之一吋。她緊挨著電視牆,好似這樣渴切的盯著就會找出她無眠不安的祕密。蜜莉,急切、緊張地湊近,彷彿要投入、墜落那無垠的色彩中,沉溺在它鮮麗的快樂裡。
他洗了手臉,用毛巾擦乾,沒弄出什麼聲響。他步出盥洗室,小心翼翼關上門,走入黑暗中,最後再度站在空盪盪的大馬路邊上。
我記得了。孟泰格緊貼著地。我記得了。芝加哥,芝加哥,許久以前。蜜莉和我,我們就是在那兒認識的!我想起來了,芝加哥,許久以前。
而後,人聲響起,他們在交談,他一句也聽不見人聲在說些什麼,但是那聲調起伏平和,而人聲在思索,觀看著世界;人聲了解這片土地、林木,還有在河畔築起這條鐵道的城市。人聲無所不談,無所不能談,他知道,從人聲裡的抑揚頓挫,它的動靜,還有不斷顫動的好奇和驚嘆,他知道。
「等待,」格蘭傑說。「同時往下游走一段路,以防萬一。」
「等你辦完了事,」比提在他身後說,「你就被捕了。」
「你知道我的姓名?」孟泰格說。
快!擡腿,收腿!
是鐵道。
他感到全城轉向它的數千扇門。
他摸索口袋,錢還在,他又在另一個口袋裡找到一般用的海貝,在這凜冽漆黑的凌晨,這城市正透過它自言自語。
每回他放下那條腿,霰彈槍就在他腿中迸爆,他心想,你是個傻瓜,該死的傻瓜,一個白癡,要命的白癡,該死的白癡,傻瓜,該死的傻瓜;瞧瞧這一團糟,到哪兒去找抹布揩乾淨,瞧瞧這一團糟,你做了什麼?自尊心,該死的,還有脾氣,結果你搞砸了一切,才開始你就把一肚子東西吐在每個人和你自個兒身上。可是所有事情一股腦兒發生,一波接一波,比提,那些女人,蜜莉,克拉莉絲,所有事情。不,這不是藉口,不是藉口。蠢蛋,蠢蛋,去自首吧!
它作出最後一躍,從他頭部上方足足三呎高處撲向孟泰格,它蜘蛛狀的腿向下伸,麻醉針頭張開它那一根怒齒。孟泰格用一團火花攫住它,一朵奇妙的花,拿它的黃色、藍色和橘色花瓣捲住那隻金屬物,給它包上一層新殼,這時它撞上孟泰格,把他連同他手裡的火焰槍一起拋向十呎後方的一棵樹幹上。他感覺到它掙扎,抓住他的腿,針頭刺入片刻,接著火花把獵犬攫到半空中,自關節處炸開它的金屬骨架,進出它的內部,噴出一連串的紅焰,就像繫縛在街面上的烽炮。孟泰格躺在地上,望著那無生命的活玩意瞎弄著空氣,死去。即使到此刻,它似乎仍想回頭來找他報仇,完成那一針的注射,而那一劑此刻正慢慢貫透他的腿部肌肉。他完全體會到因為及時抽退,才只有膝蓋被一輛時速九十哩的汽車防護桿撞傷的那種既驚駭又慶幸的感受。他不敢起身,他怕自己可能根本站不起來,因為一條腿被麻醉了。種被麻木掏空成麻木的麻木……
那不是警察,他心想。
又一聲敲門,一聲輕喚,和漫長的等待,之後,過了一分鐘,費伯的小屋內閃現一盞小小的燈火。又隔了一會兒,後門打開。
「可是——」
其他人紛紛伸手,孟泰格也幫忙,荒野中,所有人一起動手,協力滅火。
「別客氣,孟泰格。我姓格蘭傑。」他遞出一小瓶無色汁液。「把這也喝了,它會改變你汗液的化學指數。從現在起半個鐘點之後,你的氣味會像另外兩個人。獵犬在追捕你,所以最好乾了它。」
「我可能到中午就成了死人。拿去用吧。」
巷子另一端腳步聲雜沓。
「警方通報。通緝令:逃犯藏匿城內。曾違法殺人犯罪。姓名:蓋.孟泰格。職業:消防員。最後現蹤於……」
「海貝」在他耳中嗡鳴。
馬路躺在那兒,就像一場他必須獲勝的遊戲,一條料峭晨風中的保齡球道。大馬路乾乾淨淨,就像在無名的受害者和無名的殺人者出場之前兩分鐘的競技場。遼闊的混凝土河道上方的空氣因孟泰格一個人的體熱而顫悸;他的體溫居然能造成周身世界振動,委實令人不可思議。他是個發著燐光的靶子;他知道,他感覺到了。而此刻他必須開始散步。
形體猛然迸逃。那雙眼睛消失了。枯葉堆像一陣乾雨紛飛。
孟泰格聽到那遙遠的聲音喊著:「孟泰格,你還好嗎?」
格蘭傑碰碰孟泰格的胳膊。「歡迎死而復活。」孟泰格點個頭。格蘭傑繼續說:「現在你不妨認識一下我們大家。這位是弗瑞德.克里門,在劍橋變成原子工程學院之前那些年,他是該校的湯瑪士.哈代(Thomas Hardy)。這另一位是加大洛杉磯分校的西蒙斯博士,是研究奧鐵加伊加賽的專家。這位魏斯特教授,多年前在哥倫比亞大學對倫理學貢獻不菲,如今那是一門骨董學科了。這位帕多佛牧師三十年前發表了一篇演說,結果因為他的看法而失去了他的羊群。他跟我們一起遊蕩已有好一段時日了。我自己呢:我寫了一本書,叫做《手套裡的指頭;個人與社會的恰當關係》,結果造就了現在的我!歡迎你,孟泰格!」
那無辜的男子一頭霧水站在那兒,手裡夾著一根點燃的香菸。他瞪著獵犬,不明白它是什麼,他大概永遠都不明白。他擡眼望向天空和嗚鳴的警笛。攝影機疾速俯衝,獵犬躍入半空,節奏和時機的拿捏美妙得不可思議。它的針尖射出,在他們的目光下停滯片刻,好似讓廣大的觀眾有時間欣賞一切,受害者生嫩的表情、空寂的街道,鋼造畜生像一顆子彈瞄準目標。
「嗨。」孟泰格說。
「本臺現在帶您去豪華飯店的『天廳』,觀賞半小時『破曉前的正義』,這個節目是——」
但眼前有一段漫長的路,要從清晨直走到中午,而若說這一行人沉默無言,那是因為有太和_圖_書多的東西要思索,太多東西要記住。或許稍晚,待日上三竿,溫暖了他們之後,他們會交談,或只說些他們記得的東西,好確定它們存在,篤定那些東西安然存放在他們心中。孟泰格感覺到字句緩緩顫動,徐徐醞釀。一旦輪到他開口時,他能說什麼?在這樣的一個日子裡,他能貢獻什麼使此行輕鬆些?凡事都有定期、天下萬物都有定時……建造有時……對了。……靜默有時、言語有時……對了,就這些。但,還有什麼,還有什麼?有什麼,什麼……
一頭鹿。他聞到像香水摻雜了鮮血的濃郁麝香,和黏稠的動物呼吸,所有這無垠的夜晚中的小荳蔻、苔蘚和豕草的氣味,而林木隨著他眼內脈搏的悸動撲向他,抽退,撲至,抽退。
他伸手在地上摸索,往這兒探一碼,往那兒伸一碼。
格蘭傑朝營火旁的一臺手提式電池電視機擺頭示意。「我們看了追捕的過程,猜想你終會沿河南行。聽到你在森林裡像頭醉麋鹿似的衝撞,我們並沒有像往常那樣藏起來。直升機攝影機返回城市之後,我們就猜想你在河裡。這事有點兒滑稽。追捕仍在進行,不過是朝另一個方向。」
孟泰格兩度啟口,最後終於勉強集中思緒。
或許,誰又知道呢?或許那投射出聲光色彩,絮絮叨叨的電視臺,首先灰飛煙滅。
「十!」
他的眼睛淌淚。
此刻他想要的只有這個。某些徵兆,顯示出這無限的世界肯接納他,肯給予他所需要的長時間去思索一切必須思考的事物。
「他們並沒有特寫那個人的臉孔,你注意到了嗎?連你的至友也分不清他是不是你。他們故意把焦距弄不準,正好可以讓觀眾發揮想像力。媽的,」他喃喃道。「媽的。」
「九!」
「還有書,孟泰格!」
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撞死了克拉莉絲?
比提關上綠色彈丸,揣入口袋。「喔——原來事情比我想的還精采。我看見你歪頭聆聽,起先我以為你戴了一枚海貝。可後來你變得聰明伶俐了,我不禁納悶。我們會追蹤這玩意,然後拜訪一下你的朋友。」
螢光幕上,一個男子轉過街角。機器獵犬突然衝入鏡頭。直升機探照燈投下十來道奪目的光柱,在那人四周築起一座牢籠。
「我一直無暇思考,」孟泰格掏出一百元。「我希望把這些錢擱在你這兒。等我走了之後,只要派得上用場,只管用它。」
「什麼?」
攝影機與獵犬同時落在受害者身上,兩者不約而同撲向他。受害者被獵犬和攝影機的蜘蛛爪牢牢攫住。他厲呼,他淒喊,他尖叫!
「孟泰格,逃開那兒!」費伯說。
孟泰格無法動彈。一場強烈地震已隨大火而至,夷平了屋子,而蜜莉被埋在瓦礫中,他的整個人生也埋在底下,他無法動彈。地震仍在他體內搖晃、顫動,他站在那兒,疲憊、惶惑和狂怒的重荷壓得他雙膝半屈,任比提攻擊他也不擡手抗拒。
不過,他並沒有再做其他動作,其他人亦然。旭日正用它淡紅的頂端觸碰漆黑的地平線。空氣凜冽,透著雨意。
他倆又一次握過手,然後一面走出門,一面望著電視。獵犬已上路,後面跟著直升機攝影,它無聲地,無聲地,聞嗅著漫天夜風。它奔上第一條巷弄。
孟泰格倒抽一口氣。
就在這一瞬間,戰爭爆發,結束。
孟泰格在黑暗中移動。前方,他可以瞧見直升機飄落、飄落,就像即將來臨的漫漫寒冬的一片片初雪……
他們吃完了東西,撲滅營火。周遭天色漸亮,彷彿一盞暈紅的燭燈添加了些燈芯。枝椏間,原本倉皇飛去的鳥兒如今又回來棲息。
其他人又趴了一會兒,在沉睡將醒的邊緣,還不想起身開始盡這一天的義務,找他需要的火和食物,完成他點點滴滴的細節。他們趴在那兒眨動覆滿灰沙的眼皮。聽得見他們呼吸急促,而後漸慢,慢……
「怎麼了?那樣不妥嗎?」孟泰格問。
孟泰格坐起身子。
一杯冰涼的鮮奶,幾只蘋果和梨子,擱在樓梯腳。
「我還是快逃得好。」
他開始像白癡似的曳步走,一邊喃喃自語,然後他拔腿悶頭奔跑。他把腿伸到最大極限,放下,再伸出,放下,縮回,伸出,放下,縮回。天!天!他掉了一本書,步伐稍亂,幾乎轉身,又改變了主意,繼續往前奔,在混凝土的空洞中吶喊著,甲蟲疾追它奔逃的獵物,還差兩百呎,一百呎,九十、八十、七十,孟泰格急喘,雙手擺動,兩腿擡起放下伸出,擡起放下伸出,吶喊著,叫喚著,此刻他猛然扭頭面對刺目的光束,雙眼一片花白,甲蟲也被它自己的光亮所吞噬,此刻只是一支拋向他的火炬;一片咆哮聲、喇叭聲。此刻——幾乎撞上他了!
「坐,」那名看似這一小群人的領袖的男子說。「來杯咖啡?」
「追捕工作繼續在城中北區進行!警方直升機正在搜索八十七號大道及榆樹叢公園!」
對呀!他們怎麼不早這麼做!這麼多年來,為什麼沒試過這一著!所有人,每個人都出動!他逃不了的!只有這一個人深夜獨個兒在城內奔跑。只有這一個人在驗證他的腿力!
孟泰格輕悄悄鑽出後門,拎著半空的提箱奔去。身後,他聽見草坪灑水系統啟動,將漆黑的空氣注滿了水,水花輕輕灑落。然後持續不絕湧向周遭,清洗了人行道,排入巷弄中。一他臉上帶了幾滴水同行。他覺得聽到老頭兒呼喚再見,但並不確定。
眾人輕笑。
孟泰格用威士忌沾抹提箱的外殼。「我不希望那隻獵犬同時嗅出兩種氣味。我可以帶走這瓶威士忌嗎?往後我用得著它。天,但願這法子管用!」
小螢光幕上出現燒燬的屋子、人群,還有個用一塊布單蒙罩的物體,直升機像一朵醜怪的花朵,搖搖晃晃從天而降。
這正是通衢大道,通往他意欲前往的任何目的地。這正是唯一熟悉的事物,是他或許會需要一陣子的幸運符,是他深入荊棘叢,和一片片嗅覺、觸覺和感覺的湖泊中,置身於落葉飄舞窸窣聲中之際,可以摸摸它,用腳感覺它的幸運符。
爆炸的震撼力將空氣撞過河面,一行人像骨牌似的翻倒,河水揚濺,飛沙走石,朝南方狂飆的強風吹得上方林木嗚嗚哀鳴。孟泰格匍匐在地,把自己縮成小小一團,雙目緊閉。他只眨了下眼睛。而就在那一瞬間,他看見城市在半空中,而不是炸彈。兩者已易位,城市在空中又停滯了這麼無法想像的須臾,彷彿經過重建而無法辨認,遠高出它原本期望或努力的高度,遠高出人類當初建造它的高度,而此刻終於矗立在一層層瓦解的混凝土和一塊塊破碎的金屬當中,像一幅倒掛的雪崩壁畫,有數不清的色彩,數不清的異象,該是窗子的地方敞著一扇門,該是地板的成了屋頂,該是側牆的成了背壁;而後,城市傾翻,倒地死亡。
他想像著成千上萬張臉孔窺看庭院、巷弄、天空,臉孔藏在窗簾後面,蒼白、夜裡受驚的面孔,就像灰暗的動物從電子洞穴內往外窺看,帶著灰暗無色的眼珠,灰暗的舌頭,灰暗的思想,隔著麻木無知的臉部肌膚往外探看。
總有一個得停止焚燒。太陽不會停止,這是絕對的。所以看來非得孟泰格和數小時之前與他共事的那些人住手才行。無論如何,保存和挽救的工作必須重新開始,也必須有人來做這保存和挽救的工作,保存在書裡,在紀錄裡,在人腦中,只要是安全的,不會遭受蛾蟻、蠹蟲,鏽蝕和風化,還有帶火柴的人的破壞,任何法子都行。這世界充斥著各種形式和規模的焚燒。石綿織造工業同業公會得盡快開張才行。
「什麼情況?我?我的屋子?這是我活該。快逃吧,看在老天分上。也許我可以在這兒拖延他們——」
他細瞧那龐碩的黑色生物,沒有眼睛,沒有光亮,沒有形狀,只有綿延千哩猶不願終止的幅員,還有它那正等著他的草丘和森林。
靜寂。
「奇怪,我並不想念她,奇怪我對任何事都沒什麼感覺,」孟泰格說。「方才我才發覺,就算她死了,我大概也不會感到悲傷。這正常,我一定有什麼毛病。」
懸掛在一架直升機腹部的攝影機,此刻朝下拍攝一條空寂的街道。
五千扇門的門把轉動。
沒有地方。無處可去,沒有朋友投靠,真的。除了費伯。繼而他才發覺,自己的確正直覺地逃向費伯的家。但是費伯不能藏匿他;就算試試也是自殺之舉。但是他知道自己還是會去找費伯,待上幾分鐘。在費伯家,他或許能重新添滿他正急速耗竭的對自己生存能力的信心。他只想知道世上還有像費伯這樣的人。他想看見這個人還活著,並沒有像個裝在另一副屍體內的屍體被燒燬。當然,還得留些錢給費伯,讓他在孟泰格逃亡後花用。也許他能逃到鄉間,在河上生活,或是在河流和公路附近,在田野和山間生活。
它從陰影中出現,正掠過草坪的半途,動作是那麼輕捷從容,就像是一朵密實的灰黑色煙雲,悄然無聲吹向他。
「你們總共有多少人?」
太陽天天燃燒。它燒掉了時間。就算沒有它的助紂為虐,世界照舊倉促輪迴,繞著它自個兒的軸心旋轉,而時間忙著燃燒歲月和人。所以,要是他也幫著消防員們一塊兒焚書燒屋,而太陽又燒掉時間,那麼一切都給燒了!
他倆喝酒。
「不,沒有東西會遺忘的。我們有法子幫你甩掉渣滓。」
他想起了那批書,又掉回頭。純粹碰碰運氣。
「六,七,八!」
孟泰格獨個兒置身荒野中。
孟泰格一聲不吭,但此刻扭回頭,雙眼緊盯著漆黑的螢光幕,全身顫抖。
灰燼。
費伯去了一會兒就回來。他們用透明膠帶封住硬紙板提箱。「這當然是為了保存費伯先生的氣味。」費伯說,這工作讓他累得淌汗。
「你知道戰爭爆發了嗎?」
他的右手伸在頭部上方。此刻他擡起那隻手,看見中指尖端淡淡印著十六分之一吋的黑色痕跡,是車胎經過時輕輕軋過的痕跡。他無法置信地望著那道黑印,站起身。
他站了起來,但是他只有一條腿。另一條腿像一截燒焦的松木,是他為了某樁隱祕的罪孽而扛負著的一項懲罰。他把重量放在那條腿,立刻,無數銀針沿著他的腿脛往上扎入膝蓋。他啜泣了。快走!快走啊,你,你不能待在這兒!
「我聽到了。」
一陣咻咻旋轉聲引得他望向天際。
「在這兒。」孟泰格摸摸他的頭。
是摔倒救了他一命。那輛甲蟲的駕駛,看見孟泰格倒下,直覺想到以這樣的高速撞上一具人體可能會翻車,車上的人會摔出車外。要是孟泰格當時保持直立呢?……
切記,燒了他們,否則他們就會燒了你,他心想。眼下的情況就這麼單純。
「聽其自然,去它的!她讓你心神不寧,不是嗎?她就是那種該死的行善者,耍弄那套『比你聖潔』的沉默伎倆,他們就靠這本事讓別人感到愧疚。你是混帳,他們就像午夜升起的太陽,讓你在舒服的床上淌汗!」
它死亡的聲音,稍後才傳來。
一個人在黑暗中移動。
不!孟泰格攀著窗檻。朝這兒來!這兒!
孟泰格望向河面。我們可以走水路。他望向舊鐵道,或者可以走那條路。或者,如今我們可以走公路了,而且我們有時間把事物貯存在腦海中。將來有一天,等它在我們心中塵封一段長時間之後,它會從我們的手,我們的口中傳遞出去。其中有許多會是錯的,但也會有剛好足夠的部分是對的。我們今天就開始上路,觀看這世界和它的言談舉止,觀看它的真面貌。如今我要飽覽一切。而儘管它進入我腦中時無一屬於我,但過一陣子它會在我腦中湊攏,就會成為我。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的天,我的天,看看外面,我的外面,我的臉孔外面的世界,而唯一能真正觸摸它的法子,就是把它擱在它最後會成為我的地方,在血脈中,在它每天悸動千萬次的地方。我抓住它,它就永遠不會溜走。總有一天我會緊緊抓住世界。此刻我已有一根指頭勾住它;這是個起頭。
此刻,乾草味、水的流曳,使他想像到睡在一間孤獨的穀倉內乾草堆中,遠離繁囂的公路,藏在一棟靜謐的農舍後面,上方是一座古老的風車,霍霍轉動有如逝水年華的聲音。他整夜躺在高高的穀倉閣樓上,聆聽遠方牲口、昆蟲和林木的聲響,輕微的蠕動。
他躊躇不願離開舒暢的水流,預期獵犬正在岸上守候。林木極可能突然間在直升機帶來的強風下撲簌亂顫。
哭著哭著,孟泰格明白了這是實情。比提想死。當時他就那麼站在那兒,並不誠心想救自己,只是那麼站著,取笑,諷刺,孟泰格心想;而這念頭足以遏止他的啜泣,讓他停下來喘口氣。多奇怪,多奇怪啊,居然這麼想死,就這麼任人拿著武器,而自己非但不緘口保命,反和圖書而一個勁兒跟人家吼叫,取笑人家,把人氣得發狂,然後……
「什麼?」
一隻骷髏蛾窸窣掠過一扇冰冷的黑色紗門。「孟泰格,我是費伯。你聽到我了嗎?出了什麼事?」
「你是不得不然。這計畫若是以全國為目標執行,也許很管用。不過我們的方式較單純,而且,我們認為,也較妥當。我們只想將我們認為將來會需要的知識安全而完整的保存起來。我們還沒有主動去刺|激或是惹怒任何人過。因為要是我們遇害,這些知識也就死了,或許永遠沒有了。我們算是別樹一幟的模範公民;我們走的是舊鐵道,夜裡我們露宿山區,都市人也就隨我們去,我們偶爾會被攔下來搜身,但是我們身上沒有可以羅織入罪的東西。我們是柔性組織,非常鬆散,沒什麼聯繫。我們有些人做過面部和指紋整容手術。眼前我們有一項可怕的任務;我們正在等待戰爭快快開始快快結束。這是件悲慘的事,不過話說回來,我們並不是主宰者,我們是荒野中的一批古怪的少數人。一旦戰爭結束,或許我們對世界能有所貢獻。」
遠方,奔跑的腳步聲。
一個聲音吶喊,「那就是孟泰格!搜索完成!」
不,我們要儘可能挽救,盡力收拾殘局。既然非燒不可,那就多帶幾本。對了!
「我太太,我太太。可憐的蜜莉,可憐、可憐的蜜莉,我什麼也記不得。我想到她的手,可卻看不見它做了什麼。它就那麼垂在她身邊,或是擱在她腿上,或是夾著一根菸,僅此而已。」
孟泰格扭頭回望。
「孟泰格,別動!」空中傳來一個聲音。
「妥當極了。最好不過!」格蘭傑轉向牧師。「我們可有《傳道書》?」
孟泰格注視著濃密的塵沙落定,無比的寂靜籠罩著他們的世界。趴在地上,他似乎看見了每一粒塵沙,每一枝草,聽見世上此刻發出的每一個哭聲、吶喊和喃喃低語。塵沙紛落中,靜謐降臨,還有他們需要用來環顧周遭,將這一天的真實納入意識的閒暇。
它並不是在焚燒。它是在散發溫暖。
他吶喊一聲好給自己必要的催迫,逼使自己離開這最後一戶人家的窗戶,和屋內播出的精采情節。去它的!他疾奔而去!巷弄,街道,巷弄,街道,河水的氣味。腿邁出,放下,邁出,放下。過不了多久,要是攝影機捕捉到他,就會有兩千萬個孟泰格在奔逃。兩千萬個孟泰格在奔逃,就像一部影像晃動的「楔石電影公司」(Keystone Film Company)早期喜劇片,警察、強盜,追逐者和被追逐者,獵人和被獵者,他看過上千遍了。此刻,他身後,兩千萬隻無聲吠叫的獵犬,掠過電視牆,三重影像從右壁射至中壁,再射至左壁,消失,右壁、中壁、左壁,消失!
「準備好了。」孟泰格打開噴火器上的保險栓。
「費伯!」
「不可能啊。」孟泰格說。
「孟泰格,你不能跑掉嗎?逃走!」
他立刻帶孟泰格進入臥室,掀開一幅畫框,露出一面大小如明信片的電視螢光幕。「我一向喜歡東西小一些,必要時可以走過去用手掌遮住,不要那種嘶聲吼叫,大得怕人的東西。吶,你瞧。」他扭開電視機。
孟泰格兀立著,頹垂的手中握著噴火器,大塊汗漬浸透他的雙腋,臉上沾著煤灰。其餘的消防員在他後方,黑暗中,等待著,悶燒的地基隱約照亮他們的臉孔。
而蜜莉……
而在陌生中,有一種熟悉。
經過它,孟泰格心想,別停,繼續追,別轉進去!
麻醉針一伸一縮,一伸一縮。針尖消失在獵犬口顎內之際,一滴夢幻之液滴落。
「放火!」
奔向河邊的途中,他停下來喘口氣,窺看那些被喚醒的人家透著微光的窗戶,看見屋內正在看電視牆的人們的幢幢黑影,還有電視牆上的機器獵犬,像一口霓虹霧氣,邁著蜘蛛般的腿,忽現忽隱,忽現忽隱!此刻在榆樹街、林肯街、橡樹街、公園,然後沿著巷弄朝費伯家奔去!
「機器獵犬此刻正由直升機送達火場!」
「孟泰格,你這白癡,你這蠢蛋;你為什麼真的這麼做?」
「孟泰格,」電視機上說著,螢光幕亮了。「孟——泰——格。」有個聲音拼出的姓名。「蓋.孟泰格,仍在逃亡中。警方直升機已起飛。一隻新的機器獵犬已自另一區調來——」
他在花園圍籬附近原先藏書的地方找到了幾本。蜜莉,天佑她,遺漏了幾本。還有四本書藏在原處。夜色中人聲哀號,手電筒光束四處晃動。另外幾輛「火蜥蜴」隆隆吼著,引擎聲猶在遠方,警笛的嘯音尖銳地刺過城市。
費伯微微顫抖,環視他的屋子,看看牆壁、房門、門把和孟泰格此刻坐著的椅子。孟泰格瞧見了他的目光。他倆同時迅速環視屋子,孟泰格感到鼻孔翕張,他知道自己正試著追蹤自己的氣味,而他的鼻子也突然敏銳得可以嗅出他在房間內走過的位置,他的手留在門把上的汗味,那些氣味看不見,但是就像小吊燈上的綴飾多得數不清,他是一朵發亮的雲,一個令人無法呼吸的幽靈。他看見費伯停止呼吸,或許生怕把那幽靈吸入體內,被一個逃亡者鬼魅般的氣味和呼吸所污染。
「我們來瞧瞧。」
街道空盪盪,屋子像一幕古老的舞臺布景給焚燬了,其他的屋宅一片漆黑,獵犬在這兒,比提在那兒,另外兩名消防員在另一個地方,「火蜥蜴」呢?……他瞅著那輛龐大的機器。那玩意也得解決掉。
黑暗。
獵犬!
「我聽到隊長在跟你說話,接著突然間什麼聲音也沒了。我差點出去找你。」
孟泰格遲疑了一下,握緊書本,強迫自己不得僵住。他本能地快跑了幾步,然後大聲自言自語,停下來再度閒步慢走。此刻他已過街到一半,但是那輛甲蟲的引擎吼聲隨著加速度而尖亢。
「這是多年來我頭一回感到自己活著,」費伯說。「我覺得自己如今做的事早就該做了,有這麼一陣子我不害怕了。也許是因為我終於做對了,也許因為我做了件衝動的事,我不願意在你眼中顯得怯懦。我看我得做些更激烈的事,暴露自己,免得又臨陣退卻,膽怯了。你有什麼計畫?」
「我來介紹你認識那本邪惡的政治小說《格列佛遊記》的作者,強納生.斯威夫特!還有,這位仁兄是查爾斯.達爾文,而這一位則是叔本華,這位是愛因斯坦,我旁邊這一位則是史懷哲先生,誠然是一位非常仁善的哲學家。吶,孟泰格,我們這兒個個是阿里斯多芬尼斯,甘地,釋迦牟尼,孔夫子,還有湯瑪士.傑佛遜和林肯先生,請慢用。我們也是馬太、馬可、路加,和約翰。」
他仰身漂流,提箱漸漸灌滿了水,沉沒;河水徐緩,悠然遠離那些拿幻影當早餐,蒸氣當午飯,煙霧當晚餐的人們;它舒適暢快地載著他,終於給了他閒暇去思考這個月,這一年,和歲歲年年累積的一生。他聆聽自己的心跳漸緩,他的思緒不再跟著血液激沖。
格蘭傑動動他的手,「五十年前,我爺爺給我看過一些V-2火箭的影片。你有沒有從兩百哩上空俯瞰原子彈爆炸的蕈狀雲?它只有一丁點兒大,沒什麼。因為周遭淨是荒野。
他觸碰它,只為了確定它是真實的。他涉入河中,摸黑脫個精光,用辛辣的酒潑灑他的身體、胳膊、腿和頭;他喝了一些,又吸嗅幾下。然後他換上費伯的舊衣舊鞋。他把自己的衣服拋入河中,望著它隨波流去。之後,拎著提箱,他走入河裡,直到踩不著底,他也趁黑隨波流去。
「蜜莉!」
「隊長死了。他發現了通話丸,他聽到了你的聲音,他想追蹤它。我用噴火器燒死了他。」
他感覺有如拋下了一座舞臺和無數演員。他感覺好似他已遠離一場大型降魂會,遠離一切呢呢喃喃的幽魂。他正脫離一個駭人的不真實,進入一個因為新奇而顯得不真實的真實中。
「可是,怎麼——」
「我爺爺放映V-2火箭影片前後十來遍,冀望將來有一天我們的都市會開闊些,多容納一些綠蔭、土地和荒野,好提醒人類我們是居住在地球上的一個小空間內,我們賴以生存的荒野可以輕易收回它所給予的一切,就像吐納它的氣息或是派海洋來告訴我們人類並不是那麼偉大。我爺爺說,一旦忘記了荒野在夜間是多麼近在咫尺,那麼總有一天它會進城來抓我們,因為到那時候我們已經忘記了它可以是多麼可怕而真實。你明白吧?」格蘭傑扭頭看著孟泰格。「爺爺死了這麼多年,可要是你掀開我的頭蓋骨,天吶,在我的腦子裡,你會發現一道道他的指紋。他觸碰過我。我說過,他是個雕刻師。『我憎恨一個名叫「現狀」的羅馬人!』他跟我說。『要讓你的眼睛塞滿驚奇,』他說,『要活得就像會在眨眼間猝斃似的。觀看這世界。它比任何工廠裡製造的或買來的夢想都奇妙。別要求保障,別要求安全,世上根本沒有這種動物。要是有,牠一定是整天倒掛在樹上,怠懶地睡去一生的樹懶的親戚。去它的,』他說,『搖晃那棵樹,讓樹懶摔個四腳朝天。』」
他往下游漂了三百碼之後,獵犬抵達河邊。空中,直升機螺旋槳霍霍盤旋。強光落在河上,孟泰格潛至那宛似破雲而出的太陽一般奪目的光亮下方。他感到河水一逕拽著他往下漂,拽入黑暗中。過後,光亮掉頭回到陸地上,直升機再度穿梭在城市上空,彷彿它們已找到了另一條線索。它們消失了。獵犬也走了。此刻,在突然出現的寧靜中,只有冰冷的河水和孟泰格在漂流,漂離城市、光亮和追捕,漂離一切。
「可我試過回憶!」
「聽我說,」格蘭傑說著,拉著他的胳膊與他並肩而行,一面撥開樹叢讓他過去。「小時候我爺爺就去世了,他是個雕刻師傅。他非常仁厚,非常博愛,他幫忙清掃我們鎮上的貧民窟,還做玩具給我們,他一輩子做了數不清的事,他的手從沒停歇過。他去世後,我猛烈明白自己根本不是為他而哭,而是為他做過的那一切而哭。我哭,因為他再也不會做那些事了,他再也不會雕刻木頭,再不會幫忙我們在後院養鴿子,或是像他原來那樣拉小提琴,說笑話給我們聽。他是我們的一部分,他死了,一切動作也死了,而沒有人像他那樣做那些動作。他是個個體,是個重要的人,我始終忘不了他的死。我常想,因為他死了,多少美妙的雕刻永遠不會誕生了。這世界少了多少笑話,多少自家養的鴿子不再被他的手撫摸。他模塑了世界,他貢獻了世界。他去世的那一夜,世界損失了千萬個仁善的動作。」
加油站的服務生正忙著應付顧客。孟泰格從後方挨近,鑽入男盥洗室。隔著鋁牆,他聽到收音機播報:「宣戰了。」外面正在汲灌汽油。甲蟲裡的人們在交談,服務生在聊著引擎、汽油和應付的油資。孟泰格站在那兒,想讓自己感覺收音機平靜的播報所帶來的震驚,但是什麼感覺也沒有。戰爭得再等他一、兩個鐘頭,等他從他的私人記憶庫中想起它。
「瞧!」孟泰格喊道。
「當然願意!」
孟泰格坐在火龍的冰冷防護杆上,把他的頭往左邊移動半吋,往右邊移動半吋,左、右、左、右、左、右……
繼而,他來到電視間,那幾隻巨碩的白癡怪物,正帶著它們空白的思想和空白的夢沉睡著。他分別朝三面空洞的牆壁噴出雷霆一擊,那空洞也朝他嘶嘶反擊。空洞發出更空洞的嘯音,一種無知的淒喊。他試圖去想那片曾經上演過空無的空洞,但是他想不起來。他屏息以免那空洞灌入他的肺部。他終止了它可怕的空無,退後,然後給予整個房間一大朵豔黃的火花。遍覆全屋的防火塑膠殼迸開,屋子開始隨火光顫抖。
他佇立呼吸,吸入愈多陸地的氣味,也就充盈著愈多陸地的細節。他並不空虛,這兒有得是東西可充實他。永遠綽綽有餘。
孟泰格在靜寂中哭喊,別過頭去。
晚安,布拉克太太,他心想。
孟泰格默默走著。「蜜莉,蜜莉,」他喃喃自語。「蜜莉。」
孟泰格慢吞吞走向那團火,和那五個坐在那兒,身穿深藍色斜紋布褲和夾克、藏青色襯衫的男子。他不知道要跟他們說些什麼。
「孟泰格,你能不能脫身,逃跑?」費伯問。
她把提箱塞進等候的甲蟲,爬上車,兀坐喃喃:「可憐的家人,可憐的家人,哦,一切全沒了https://m.hetubook•com•com,一切,一切,這下子全沒了……」
電視牆上出現費伯的家,還有它的灑水系統正將水一股一股灑入夜空。
孟泰格強捺噁心感,瞄準噴火器。「轉過身子!」
他們原本會撞死我,孟泰格心想。他身子搖晃,空氣依舊帶著灰沙扯弄他,在他周遭顫動,拂弄他的臉頰。平白無故,他們原本想撞死我。
「你會臭得像美洲山貓,但是沒關係。」格蘭傑說。
「繼續逃亡。」
「我太太在城裡。」
比提咧開他最迷人的笑容。「唔,這倒是個找到聽眾的法子。拿把槍頂著對方,強迫他聽你演講。講吧。這回要說什麼?何不跟我賣弄莎士比亞,你這半瓶醋的假道學?『你的威脅不具恫嚇力,加西阿斯,因我配備了這般強大的誠實,所以它們只是無謂的耳邊風,我並不重視!』這話如何?動手吧,你這二手文學家,扣扳機呀。」他朝孟泰格欺近一步。
孟泰格匍匐趴下,他看見或感覺到,或想像他看見或感覺到,映在蜜莉臉上的電視牆轉為漆黑,聽她尖叫,因為在僅餘的時間的百萬分之一剎那裡,她看見自己的臉反映在一面鏡子上,並不是映在一只水晶球上,而且那是一張那麼狂亂虛空的臉孔,獨個兒孤零零在房間裡,沒有觸及任何東西,饑餓得拿自己果腹,由此她終於認出那是她自己的臉,於是她迅速擡頭望向天花板,而同時,天花板和整棟旅館建築傾塌在她身上,帶著她和百萬磅重的磚塊、金屬、灰泥、木材與下層蜂巢中的其他人會合,一起疾速墜入地窖,而爆炸就在那兒蠻橫地擺脫了他們。
格蘭傑打開一塊油布,裡面包著一些培根肉。「吃一點墊墊肚子,然後回頭往上游去,上游的人會需要我們。」
他動手把泥沙撒入火中。
「她什麼都明白。她並沒有對任何人做任何事。她只是聽其自然啊。」
比提嗤鼻。「哦,不!你不會是被那個小白癡的那套話給騙了吧?花朵、蝴蝶、樹葉、落日,嗯,去它的!這些全記在她的檔案表。咦,想不到,我居然一擊中的。瞧瞧你臉上那副難過的表情。幾片小草,月有盈缺。真是垃圾。她說這些究竟有什麼益處?」
孟泰格喝下苦汁。
他跨出河水。
「是吧。就算別的事我都不相信了,這一點我相信。我早就感覺到了,我在醞釀什麼,我天天做的是一回事,感覺卻是另一回事。天,全藏在那兒。我居然沒有顯露出來,真是奇蹟。可如今我把你的生活也攪亂了。他們可能跟蹤我到這兒。」
而在乾草閣樓梯腳等著他的,是一樣不可思議的東西。粉紅色的晨曦中,他小心翼翼跨下樓梯,全神留意著他所害怕的世界,然後站在那小小的奇蹟前,久久終於彎腰觸碰它。
「來了。」費伯說。
當然,就算馬路上完全沒有汽車,也無法肯定能安然過街,因為前頭四條街口外的高坡上極可能突然出現一輛車,你還來不及喘十口氣,它就可能軋過你。
屋子一片紅通通的焦炭和黑灰。它睡臥在睏倦的灰紅色餘燼中,一片羽毛般的輕煙掠過,裊裊上升,徐徐在天際來回搖曳。此刻是凌晨三點半。人群陸續返回屋裡,馬戲團的巨大帳篷已傾圮成焦炭和瓦礫,節目早已結束。
費伯倒了兩杯威士忌。「我們會需要這玩意。」
格蘭傑望著火光。「鳳凰。」
他奔離最後一排房舍,來到一座斜坡上,下方是一片牢靠、移動的黑暗。
他倆在幽冥的光線中兀立對望。費伯和孟泰格,彷彿彼此不相信對方的存在。繼而費伯移動,伸出手,抓住孟泰格,將他帶入屋內,讓他坐下,然後回頭站在門口,傾聽。遠遠的,警笛在清晨中嗚鳴。他回到屋內,關上後門。
「今晚我們要怎麼做?」孟泰格問。
黑暗。
「你好。」西蒙斯先生說。
「且慢,你身分暴露於事無補。等我離開之後,燒掉我碰過的這張床單。把客廳裡那張椅子扔進你的壁式焚化爐。用酒精徹底揩拭家具,揩拭門把。燒掉客廳裡的地毯。把所有房間的空調器開到最大,要是你家裡有殺蟲劑,噴灑一遍。然後,打開草坪噴水器,讓它噴到最高最遠,再用水管清洗走道。無論如何,要是果真走運,我們可以銷毀屋子裡頭的蹤跡。」
「我不屬於你們這一夥人,」孟泰格終於徐徐開口。「我一直是個白癡。」
半個鐘點後,冷颼颼的,小心翼翼走在鐵道上,充分意識到他全身上下,他的臉孔,嘴巴、眼睛壅塞著黑暗,他的耳朵壅塞著聲響,他的雙腿被蕁蔴扎得刺癢,他看見了前方的火光。
風止了。
「不!」孟泰格說。
人們在家中走廊上夢遊。
屋子寂然無聲。
我完了!斃了!
「五!」
有人劃亮了一根火柴,點燃口袋內掏出的一張乾燥的紙,然後把紙塞在一些草葉下,過了一會兒又添了些濕細枝,細枝劈啪響,但終於燒著了,火在微曦中漸漸熾旺。旭日東昇,望著上游的眾人緩緩轉過身子,無言而局促地湊向火光,他們俯身時,朝輝染紅了他們的頸背。
一片秋葉飄舞。
其他人彼此又給予了些什麼?
大馬路前方,四條街口外,那輛甲蟲已減慢了速度,以雙輪迴轉,此刻正回頭逆向疾馳,加速。
「願意。」
還有世界另一端,孟泰格心想,有多少別的城市也死了?我國又有多少?一百個?一千個?
當年從城內綿伸,越過土地,穿過森林,如今生了鏽,棄置河畔的鐵道。
「過去了。」一個聲音說。
他扭開噴火器的保險栓。比提立刻瞥一下孟泰格的指頭,他的眼睛微微睜大。孟泰格看見那雙眼睛裡的驚異之色,於是他也瞅望自己的雙手,看看它們又做了什麼新鮮事。事後回想起來,他始終無法確定究竟是那雙手,還是比提對那雙手的反應,終於逼使他變成一個殺人者。雪崩的最後一波隆隆聲在他耳邊價響,但並未觸及他。
「起來!」他告訴自個兒。「媽的,起來!」他對那條腿說著,站了起來。那種痛是長釘錐入膝蓋骨的痛,過後只是縫紉用的針,再接著是一般用的安全別針,而等他又蹦蹦跳跳了五十步,手握籬笆的長條板時,那種刺痛就像有人灑了一鍋燙水在那條腿上。那條腿終於再度屬於他,他原本擔心奔跑會扭斷鬆軟的足踝。此刻,把夜色全吸入他張開的口中,再把它的蒼白吐出,將黑暗重甸甸地淨留在他自己體內後,他以穩定持續的小跑步出發了。他雙手捧著書。
「交出來,蓋。」比提帶著不變的微笑,說。
眾人像躺在草地上的魚似的趴在那兒喘息。他們緊緊攀著地面,有如孩童緊抓著熟悉的事物,不理會它有多冷或死寂,不顧發生過或將會發生什麼,他們的指頭插在泥土中,個個張口放聲叫喊,以免耳鼓震碎,以免理智瓦解。孟泰格跟他們一起喊叫,抗議那摧裂他們的臉,拉扯他們的唇,令他們鼻子流血的風。
一陣碎裂聲,就像個用凹凸玻璃、鏡子和水晶三稜鏡做成的夢,片片碎落。孟泰格悠悠忽忽四處走動,彷彿又一場無法理解的暴風雨吹得他轉動身子,看史東曼和布拉克揮動斧頭,擊碎玻璃窗,好使空氣流通。
有人取出一只小煎鍋,培根肉給扔進鍋裡,煎鍋置於火上。半晌,培根肉開始在鍋內迸跳,肉油的滋滋聲夾雜著香味彌漫在空氣中,眾人默默望著這項儀式。
他把書藏在廚房內,然後從屋裡回到巷弄中,他回頭望,屋子依舊漆黑靜寂,沉睡著。
一股濃烈刺鼻的火的氣味噴出,舔上書本,將它們甩向牆壁。他跨入臥室,噴了兩次,一對床舖在一陣巨大的嘶嘶聲中燒著,那火蘊含的光、熱和激|情是他始料未及的。他燒了臥室牆壁和化妝臺,因為他想改換一切,桌子、椅子,還有廚房裡的銀器和塑膠盤,一切顯示出他曾跟一個陌生女子共居在這棟空洞屋子裡的證據;一個明天就會忘記他,此刻已經走了,已經忘了他,正獨個兒搭車駛過城市,一路讓她的海貝收音機充盈耳際、充盈耳際的陌生女子。而照舊,焚燒的感覺是痛快的,他感到自己進入火中,隨著火焰掠奪,撕扯,裂成兩半,擺脫那愚蠢的問題。假如根本沒有解答,那,這下子也沒有問題了。火是解決一切的最佳方法!
布拉克太太,妳可是在裡頭睡覺?他心想。這不是好事,可妳丈夫對旁人這麼做,而且從不問原因,從不納悶,從不擔心。吶,既然妳是消防員的老婆,此刻該輪到妳的屋子,輪到妳了,以償還妳丈夫不假思索燒燬的所有屋子和傷害過的人。
不知道是不是他們撞死了克拉莉絲。
「蜜莉,不是妳報警的吧!」
格蘭傑關掉電視。
「唔,」比提說,「這可是你自找的。老孟泰格想飛近太陽,可此刻他把自個兒該死的翅膀燒著了。他還納悶為什麼。我早先派獵犬到你家附近,難道暗示的還不夠?」
孟泰格狂奔。他可以感覺到獵犬,就像秋天,來得又冷又乾又快,好似一陣輕風,拂過時草浪不掀,窗扉不搖,白色人行道上的樹影也不動。獵犬毫不觸碰這世界,它帶著它的寂靜同行,你可以感覺到那寂靜在你身後醞釀著一股壓力,一路跟著你穿過城市。孟泰格感覺到那壓力漸增,他拚命跑。
「啊。」格蘭傑微笑頷首。
「夷平了,」久久之後,他說。「城市看上去就像一堆麵粉。沒了。」又過了良久,「不知有多少人知道戰爭來了?不知有多少人感到意外?」
孟泰格坐起身子。我們離開這兒。快,起來,起來,你不能坐著!但他仍在哭泣,必須等它結束。此刻,哭泣漸止。他原本無意殺死任何人,甚至比提。他的肉緊箍著他,收縮,彷彿被浸在酸性液體中。他作嘔。他看見比提,像一支火把,在草地上抖動,寂然。他咬自個兒的指關節。對不起,對不起,天,對不起……
「沒關係,」那聲音說。「歡迎光臨。」
剎那間,孟泰格望著天空的炸彈,他的意念和雙手無助地朝天伸向它們。「逃啊!」他對費伯喊。對克拉莉絲喊:「逃啊!」對蜜莉喊:「快出去,逃出去!」但是他想起克拉莉絲死了,而費伯已經出城了;就在鄉間某處山谷中,清晨五點的巴士正從毀滅馳往另一個毀滅的途中。雖然毀滅尚未臨身,仍在半空中,但卻是確定的,就像人可以製造毀滅,是確定的。巴士只消在公路上再奔馳五十碼,它的目的地就已毫無意義,而它的出發地也從大都會變成了垃圾場。
「天,可笑不?」老頭兒說。「因為我們有自己的麻煩事,戰爭反而顯得好遙遠。」
他回過身,那隻機器獵犬就在那兒。
格蘭傑扭開手提電視機。影像慘不忍睹,重疊,色彩混淆,而且跳動不清。一個聲音嚷著。
孟泰格把他的海貝塞入耳中。
「好吧,你可以出來了!」
「在基督誕生之前,有一種笨鳥名叫鳳凰,每隔幾百年牠就築起一堆柴火自焚。牠一定是人類的一等表親。但是每回牠自焚之後,又會從灰燼中跳出來,讓自己重生。看來我們也在做同樣的事,一遍又一遍,但是我們有一樣要命的本事,是鳳凰所沒有的。我們知道自己做過的蠢事。我們知道自己千年來做過的所有蠢事,而只要我們知道這一點,並且隨時把它擱在我們看得見的地方,總有一天我們會停止堆築柴薪,停止跳入火中。我們會偶然找到幾個記得每一個世代的人。」
「機器獵犬的鼻子異常敏銳,可以記憶並分辨一萬個人身上的一萬種氣味特徵,無須重新設定!」
「有《舊約傳道書》很好啊。它原來在哪兒?」
對,孟泰格心想,就是這句話,我要留待中午。留待中午……
但是孟泰格已不見蹤影,已藏身在暗巷的安全處,為了這安全處,他走過了一段漫長的旅程,那是一個小時,還是一分鐘之前的事?他兀立夜色中,顫抖著,一面回頭望向巷口外,甲蟲疾馳而過,車輪打滑回到馬路中央,一路拋下嗤笑聲在它四周的空氣中迴盪,消失。
孟泰格和費伯對望一眼。
格蘭傑跟孟泰格一起佇足回望。「人死後必留下一些東西,我爺爺說。一個孩子,一本書,一幅畫,或是蓋了一棟屋子,一面牆壁,做了一雙鞋,或者栽了一座花園。你的手觸碰過某樣東西,那麼死後你的靈魂就有地方可去,人們看見你栽種的那棵樹或那盆花,而你就在那兒。做什麼事並不重要,他說,只要在你的手拿開之後,你觸碰過的東西從原樣變成了一件像你的東西。一個剪草工和一個真正的園丁之間的差異就在於觸碰,他說。剪草工可以說根本不存在;圜丁卻會留存一輩子。」
他走在枯葉的淺灘中,踉踉蹌蹌。
甲蟲疾飆。甲蟲狂嘶。和*圖*書甲蟲加速。甲蟲厲吼。甲蟲聲如雷鳴。甲蟲飛掠而至。甲蟲似一條呼嘯的彈道,自一把隱形來福槍口|射出。它時速達一百二十哩。它時速起碼一百三十哩。孟泰格咬緊牙關。疾至的前車燈的熱度,似乎,燒著了他的面頰,刺|激得眼瞼神經抽動,逼得全身酸汗往外淌。
「今晚就有幾千人在流浪,露宿廢棄的鐵道旁,外表是流浪漢,內在是圖書館。起初這並不是有計畫的。每個人都有一本他想記住的書,他就記住了。而後,在二十年左右的流浪生涯中,我們彼此相遇,才漸漸建立了一個鬆散的網絡,設定了一項計畫。我們必須灌輸給自己最重要的一點就是,我們並不重要,千萬不能做個腐儒;我們不可以自覺優於世上任何人。我們只不過是蒙塵的書本封套,除此而外沒什麼了不起。我們之中有些人住在小村鎮上。梭羅的《湖濱散記》第一章在綠河鎮,第二章在緬因州的威羅農場。喔,馬里蘭州有個小鎮只有二十七個居民,炸彈絕不會碰那個小鎮,可是那兒有個叫羅素的人的全部文章。那個小鎮幾乎是偶然被找到的,然後把文章一頁頁口傳給一個人。等戰爭結束,總會有那麼一天,一年,我們可以重新寫出這些書,把那些人一個個找來,背誦他們記得的知識,再把那些知識付梓成書,直到另一個黑暗時代來臨,屆時我們或許得從頭再玩一遍這把戲。但這也正是人類奇妙之處;人類絕不會消沉厭棄到放棄從頭來過的地步,因為他非常明白這樣做是重要的,值得的。」
孟泰格走著,但並未感覺雙腳觸著水泥地,和夜晚的草地。比提在左近燃亮他的點火器,小小的橘紅色火焰吸引他著迷的目光。
「我出事了。」孟泰格說。
孟泰格此刻兀立細看這棟古怪的屋子,因為深夜,因為鄰居的交頭接耳聲,因為破碎的玻璃,而變得陌生的屋子,還有地板上那些不可思議的書,封面給撕掉像鵝毛似的散落一地,看起來愚昧,實在不值得為它費事,因為它只不過是些黃紙黑字和拆毀的裝訂。
「蜜莉!」
孟泰格從屋後挨近,躡足穿過一片沾著濃濃夜露的水仙花、玫瑰和濕草地的氣味。他觸探屋後紗門,發現它是開著的,鑽進門,悄悄經過後廊,聆聽著。
他會有時間發表一篇演說嗎?當獵犬攫獲他之際,既然有兩、三千萬的人口在觀賞著,難道他不能以一句詞或一個字總結他這一星期以來的整個生命?等獵犬用它的金屬爪子抓著他轉過身,慢慢跑入黑暗中,而攝影機繼續拍攝,注視著獵犬漸漸消失在遠方,完成精采的演出之後,那句話猶久久留在人們的腦海中!可是用短短一個字,幾個字,他又能說什麼才會使他們動容,喚醒他們?
他們齊聲輕笑著,朝下游移動。
營火旁的人們湊近。
穿過城市的途中,直升機像一片片撕碎的紙張在空中搖曳,他從一間夜間打烊的商店外頭一座單獨的電話亭打電話報警。然後他站在冰冷的夜風中,等待著,遠遠的,他聽見火警的警笛響起,「火蜥蜴」正趕來,趁布拉克先生出外執行任務之際,趕來燒掉他的屋子,讓他太太站在晨風中顫抖,而屋頂陷落在烈焰中。不過此刻,她仍在睡夢中。
曾經,許久以前,克拉莉絲曾經走過這兒,此刻他正走過的地方。
「你做了你必須做的事。這是冰凍三尺,長久積壓的結果。」
孟泰格拿起那四本殘留的書,一蹦一跳沿著巷弄逃亡,突然他倒下,彷彿頭已被砍,只有身軀趴在地上。他內心有樣東西猛然拽住他,令他栽倒。他趴在倒地之處,啜泣著,他雙腿交疊,臉孔一個勁兒埋在碎石中。
「看吶。」
夜間,他想著,或許他會聽到閣樓下方響起類似腳步的聲音。他會渾身繃緊,坐起身子。腳步遠去。他又躺回草堆中,望向閣樓窗外,深夜,他看著農舍的燈火漸漸熄滅,最後有個非常年輕美麗的女孩坐在未掌燈的窗前,編她的頭髮。他看不清她,但她的臉蛋就像如今已屬於久遠、久遠的過去的那個女孩,那個了解四季變換而且從未被螢火蟲灼燒過的女孩,那個懂得蒲公英揉搓下巴的意涵的女孩。之後,她會消失在溫暖的窗口,旋又出現在樓上她那間給月光傾瀉得雪白的房間。接著,聽到死亡之聲,噴射機將地平線上的黑色夜空割裂成兩半的聲音,他趴在閣樓上,藏得安安全全,注視著掛在大地邊緣上的那些陌生的新星,飛快逃離破曉的柔曦。
唔,他心想,我們瞧瞧你的狀況有多慘。站起來。慢慢的,慢慢的……行了。
「可是我忘記了!」
你給了這城市什麼,孟泰格?
「多可怕的意外啊。」比提說,「因為這年頭人人都知道,絕對肯定,我絕不會出事。其他人會死,我繼續活著。沒有後果,也沒有責任。只不過其實是有的。不過,我們別談這些,吔?等到後果臨頭,一切都太遲了,不是嗎?孟泰格?」
整條街的住家都亮了燈,打開大門,觀賞嘉年華會的布置。孟泰格和比提,一個帶著赤|裸裸的得意,另一個帶著無法置信,盯著眼前的屋子,這間即將有火把在裡頭變戲法,玩吞火特技的馬戲場。
孟泰格退回陰影中。
「這是事實,」格蘭傑含笑道。「我們也是焚書者。我們看完了書就燒掉它,怕被人發現。縮影膠片不管用;我們長年奔波,不願意把膠卷埋藏起來。往後再回來取,隨時都有被人發現的可能。最好把它保存在腦子裡,沒有人能看見或懷疑。我們都是歷史、文學和國際法的斷簡殘編。拜倫、湯姆.佩恩、馬基維利或是耶穌基督,都在這兒。此刻時辰晚了,戰爭開始了。而我們在這兒,城市在那兒,籠罩在它自個兒的五光十色中。你有什麼看法,孟泰格?」
孟泰格的臉孔全然呆滯,毫無表情;他感到自己的頭像一尊石雕,轉向隔壁那棟坐落在繽紛花籬中的漆黑屋宇。
比提朝他的頭揮出一拳,打得他身子往後轉。那枚費伯在裡面低語驚呼的綠色彈丸掉落人行道上。比提一把抓起它,眉開眼笑。他把它半塞入耳內,半留在外頭。
要是他願意,他可以舒舒服服等在這兒,欣賞整個獵捕的快速過程,經過巷弄,穿過街道,橫過空盪盪的大馬路,越過空地和遊樂場,其間不時暫停片刻上必要的廣告,然後再經過其他的巷弄,來到布拉克夫婦正在焚燒的屋子,如此這般繼續追蹤下去,最後來到這棟屋子,屋內,費伯和他自個兒坐著,喝著酒,而機器獵犬在外頭聞嗅最後的蹤跡,悄然無聲有如死神飄浮,接著急停在那扇窗戶外面。然後,要是他願意,孟泰格也可以起身,走到窗口,探身窗外,再回頭瞧,從外面看見自己站在明亮的小電視螢光幕上,戲劇化的特寫鏡頭,就像一齣可以客觀欣賞的戲劇,而且知道在別家的電視間裡,他的模樣栩栩如生,全彩,尺寸完美!而要是他保持眼睛睜得夠快,他還會看見自己在失去知覺的前一刻被針刺的模樣,讓那些數分鐘之前才從睡夢中被電視牆上驚慌的警笛聲喚醒,坐到電視間觀賞這場精采的遊戲,狩獵,單人嘉年華會的老百姓同樂。
「燒掉了。」
陸地湧向他,像一股巨浪。他禁受不住那黑暗和鄉間的樣貌,還有吹得他渾身冰冷的風帶來的數不清的氣味。在黑暗、聲音和氣味的碎浪侵襲下,他的耳朵裡波濤洶湧,他退卻了。他頭暈目眩。繁星有如冒著烈焰的隕石傾瀉而下。他想投回河中,任河水蕩著他安然漂向下游某個地方。這片漆黑的隆起陸地就像童年那一天,他正在游泳之際,突然間,不知打哪來的,一波記憶中最巨大的海浪將他拋入鹹泥和碧綠的昏暗中,海水灼炙口鼻,令他翻胃,尖叫,太多水了!
那,現在怎麼辦?……
三條街外,幾盞前車燈刺目。孟泰格深吸一口氣。他的肺在胸腔內就像灼灼燃燒的金雀花,他的嘴因為奔跑而被吸得發乾。他的喉嚨味如血腥的鐵,他的雙腳裝了生鏽的鋼。
他的腳踢著一樣東西,發出鈍響。
那些車燈怎麼應付?一旦起步,就得估算那些甲蟲可以多快駛抵這個地點。唔,到馬路對面的距離有多遠?似乎有百碼。可能不到百碼,但還是以這個距離來估算,要是他慢慢走,優閒地走,大概要花上三、四十秒走完全程。那些甲蟲呢?一旦啟動,它們可以在十五秒內駛過這三條街口。這麼算來,就算他走到半途開始拔腿跑?……
「你們為什麼信任我?」孟泰格問。
此刻他瞧見月亮低掛在天邊。月亮掛在那兒,那麼月光是什麼造成的?是太陽,當然。那又是什麼使太陽發光?是它本身燃燒的火。而太陽持續不停,日復一日,燃燒又燃燒。太陽和時間。太陽和時間和燃燒。燃燒。河水輕輕蕩著他前行。燃燒。太陽和地球上的每一面時鐘。一切在他腦海中湊攏,形成一個結論。經過陸地上的漫長漂泊和河裡的短暫漂流之後,他明白為什麼這輩子再也不可以焚燒了。
一種靜謐凝聚在火的周圍,靜謐寫在那些人的臉上,還有時間,充裕的時間可坐在這生鏽的鐵道旁,林木下,用眼睛觀望,思索這世界,彷彿世界就繫在烽火的中央,是這些人正在鑄造的一塊鋼鐵。迥異的不僅是那團火,還有那靜謐。孟泰格挨向這關注全世界的特殊的靜謐。
他感到腳跟撞著陸地,觸及小圓石和大石塊,摩擦著沙子。河水已將他漂送到岸邊。
機器獵犬掉頭,突然奔離費伯的屋子,再度沿巷弄追蹤而去。
門戶敞開。
孟泰格聽見了。
他決定不計算步伐,也不左顧右盼。高懸的路燈好似正午陽光那麼的耀目、暴露,也那麼的炙熱。
「——機器獵犬從未失敗過。打從它首次用於追蹤獵物以來,這項不可思議的發明就未曾出過錯。今晚,本臺很榮幸有機會用攝影直升機跟隨獵犬一起出發,尋找目標——」
他在漆黑的巷弄中蹣跚而行。
簡直無法置信,孟泰格看見一隻巨大的金屬拳頭在遠處城市上空撥了一下,就像揮了個手勢一般。他知道接著而來會聽到噴射機辦完事之後的嘯音,它會說:瓦解,片甲不留,消滅,死亡。
寂靜。
她身子直挺挺地飛奔而過,她的臉刷白如粉,她的嘴因為沒擦唇膏,不見了。
什麼也沒有。
火光忽隱忽現,像隻眨巴眨巴的眼睛。他停步,生怕自己呼口氣就會吹熄了那火光。但是火光停在原處,他戒惕地從遠處慢慢挨近。他花了足足一刻鐘才挨到它的左近,然後他停下來,從掩體後望著它。那小小的閃動,那又白又紅的顏色,那是一團陌生的火,因為它對他的意義大異往昔。
孟泰格只說:「我們始終燒得不對……」
「你的模樣就足夠信賴了,你近來有沒有照過鏡子?除此而外,市政府對我們從來沒有關心到用這麼精密的方法來追捕我們。幾個腦子裡裝了一些詩文的狂人動不了他們,他們心知肚明,我們也明白;大家心照不宣。只要廣大的民眾不會到處引述英國大憲章和美國憲法,那就沒什麼關係。偶爾出狀況,消防員就足以應付了。真的,市政府並不打攪我們,而你卻模樣難看極了。」
他聆聽汽車自他右方兩條街外加速的聲音。它的活動前車燈突然間來回疾動,照到孟泰格。
街上有幾間屋子又亮了燈,是由於剛才發生的那些事件,抑或因為爭鬥之後的異常靜寂所引起,孟泰格也弄不清楚。他一跛一跳繞過廢墟,麻木的那條腿拖曳不前,他就抓住它,跟它說話,嗚咽,喝令方向,咒罵,央求它在這生死關頭替他賣力。他聽到好些人在黑暗中呼喊叫嚷。他走到後院和巷弄中。比提,他心想,這下子你不是問題了。你總是說,別面對問題,燒了它。唔,此刻我兩樣都做到了。別了,隊長。
他把煎鍋取下,讓培根肉稍微冷卻,然後他們慢吞吞地,沉思地吃著。
經過這番馬不停蹄的奔逃,汗流浹背,幾乎溺死,才逃到這麼遠,費了這麼大的勁兒,正以為自己安全了,舒了口氣,終於回到陸地上,卻只發現……
「最後一件事。快。去拿只提箱,塞滿你的髒衣服,一件舊西裝,愈髒愈好,一件襯衫,一雙舊的膠底運動鞋和舊襪子……」
他走在鐵道上。
「警方建議榆樹街一帶的所有居民做這些動作:每條街上每棟住戶的每個居民,打開前門或後門,或是從窗戶往外看。只要人人在下一分鐘之內從自宅往外看,逃犯必定無所遁形。準備!」
他想追上他們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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