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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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骸骨

骸骨

「等等!這裡……」他伸出指頭摸摸他的鼻子和她的,「妳知道嗎?鼻骨只有這麼一點長,底下都是軟骨組織!」
「腺體嗎?」
他的妻子走進來,穿著大衣戴上帽子。「喔,真抱歉,但我必須出去一趟。」她捏捏他的臉頰,「好了,振作點!我去紅十字會,三小時後就回家了。你先躺下打個盹。我不去不行。」
現在我的體內——他抓住他的肚子、他的腦袋,我的腦袋內是一顆——頭骨。那種圓弧狀的甲殼,有如會放電的水母般裝著我的大腦,那種外殼有裂紋、前面有兩個窟窿,彷彿可以讓雙管獵槍從洞中向外發射子彈!有了這些骨骼形成的洞窟和護壁,以及肌肉的安置,才成就了我的嗅覺、我的視覺、我的聽覺、我的思想!一顆頭骨,團團包住我的大腦,使我能夠從它的兩扇窗看到外面的世界!
繆尼甘不慌不忙以哨音問道,哈里斯先生想——治療——他的骨頭嗎?
「他?『他』是誰?」
「這正是伯利醫生對我說的話,半點不差,」哈里斯若有所思地說,「也許該去鳳凰城了——」
克拉黎絲出門後,哈里斯撥電話,心中有些緊張。
一會兒後他站在眾女士之間,被引介認識威瑟斯太太、艾伯麥太太和寇西小姐,她們身上都有骨骸,可是她們都顯得十分鎮定,因為大自然精心為她們的鎖骨、脛骨和大腿骨覆被了乳|房、大腿、小腿,又覆以髮型和柳眉,以及彷彿被蜜蜂叮過的嘴唇和——上帝!哈里斯先生暗中大叫——當她們吃東西或說話時,她們的部分骨頭會露出來——她們的牙齒!我怎麼就沒想過。「對不起。」他吃了一驚,立即衝到花園攔杆旁,及時把他中午吃下的午餐全數吐在牽牛花叢間。
「你,」胖子說,「喝醉了,不過——我喜歡喝醉酒的人。」他又叫了更多啤酒,「聽仔細了,我來告訴你。一圈又一圈,」胖子說,「二十年的工夫,從孩提到成年,我慢慢累積成這個樣子。」他捧著地球般碩大的肚子,對他的聽眾傳授他的美食地理學。「這不是一夜間速成的魔術,裡面的種種驚奇沒有安頓好以前帳篷是不會架起來的。我像培育純種貓、狗和其他動物一樣培育我的五臟六腑。我的肚子是隻肥胖的粉紅波斯貓,偶爾動一動呼嚕幾下,喵幾聲,然後吵著要巧克力吃。我把它養得很好,它總是乖乖坐在我前面。還有,我的朋友,我的腸子是你所見過最滑溜、最安分、最健康而少見的純種印地安蟒蛇。我善待我的所有寵物。你說害怕什麼嗎?也許。」
他的妻子甜蜜清晰的聲音從遠處呼喚他。
車子在一股燠熱的沙漠風中移動,坐在另一個哈里斯先生體內的哈里斯先生也一樣汗流浹背,說不定兩個一樣悽慘。
他還考慮要打電話;幾度猶豫不決地拿起話筒,最後還是放下。
從洛杉磯到鳳凰城是段悶熱的旅程,整整一天得經過黃沙漫漫的莫哈維沙漠。這裡人煙稀少,車流不多,幾哩的路上前後不見一部車經過。哈里斯只用幾根指頭扶住方向盤,無論鳳凰城的柯雷登答應借錢給他開創事業與否,能離開辦公室出來兜個風都是件好事。
飯後他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克拉黎絲和其他三位女士在客廳玩橋牌,笑聲不斷,哈里斯則躲在一旁好奇地摸索身上的四肢,一小時之後他忽然站起來,大聲喊:
走進陰暗的酒吧內,他忽然想到莫非不能把這種重責大任交給繆尼甘。但,畢竟是繆尼甘先吸引他的骨骸的注意力,害他在家神經兮兮!繆尼甘有可能是為了極其邪惡的目的而利用他嗎?是什麼目的呢?這樣懷疑他真是無聊,不過是個小醫生,想幫助他。繆尼甘和他那一罐棍子麵包。太可笑了,繆尼甘沒事的,沒事……
他怒氣沖沖地將麥芽糖扔進嘴巴。如果你沒辦法抑制其他食物,這倒是個增加體重的辦法。克拉黎絲發現了糖果紙。
一陣劇烈的頭痛將他的大腦燃燒成灰燼。
又有人喊了一聲。緊接著一連串急促的腳步聲。
「繆尼甘?」
「增加體重?」胖子在舌間玩味這句話,「你該這麼做:找個長舌的妻子,一個麵包師親戚,動不動就從鼴鼠丘搬來一堆麻煩。再弄幾個事業合夥人,他們最大的目的便是從你身上榨乾最後一毛錢,這一來你很快就會變胖了。為什麼?因為你會下意識地在你和他們之間築起一堵脂肪,一層表皮的緩衝區,一層細胞的圍牆。你很快會發現,吃是人生在世唯一的樂趣。但人也需要被外來的煩惱所困,世間有太多人無憂無慮,於是便挑剔別人,自己也因此體重下降。去看看那些卑賤的可憐人吧,包準你立刻胖起來!」
隱藏在皮肉後的他的頭骨,正從克拉黎絲背後的客廳鏡子愁眉苦臉地對他微笑。
於是哈里斯先生回家了。
繆尼甘點頭。他見過這樣的病例。人體的骨骼。人類對他的骨骼認識不清。啊,是的,骨骼。骸骨。這是最和-圖-書難的地方。多半和身心不平衡、靈與肉與骸骨嚴重不協調有關。非常複雜。繆尼甘輕輕發出哨音地說。
他的牙齒開始打顫。
找誰呢?克拉黎絲?伯利?繆尼甘?骨科專家,繆尼甘,如何?
「親愛的!」克拉黎絲親吻他。他察覺兩人的牙齒與牙齒、下巴與下巴碰觸時有硬硬的感覺,他瑟縮了一下。
「啊啊啊啊啊!」哈里斯掐著喉嚨尖叫。他的腦袋,腦袋上的甲殼裂開來,散開,鬆鬆地掛著。劇痛如火燒般痛澈心脾。
屋外的黑暗中,小矮人在一根長長的白色棍子上穿了幾個洞;然後,他噘著嘴,嘆氣似地輕輕吹起一曲哀傷的調子,與站在客廳發出恐怖尖叫的克拉黎絲的嗓子相互輝映。
哈里斯先生撐起上身。
他拍拍自己的肋骨。「我的肋骨不會動,它們就停在這裡不動。我還發現有幾根骨頭狼狽地懸在半空中!」
「它本來就是這樣嗎?」她笑著說,「你是說我的膝蓋骨?」
「喂!」
喔,可是哈里斯先生看起來糟透了。繆尼甘站在客廳中央顯得又小又黑。哈里斯朝他點頭,痛楚侵襲他全身,彷彿有把大榔頭和釘子在釘他。繆尼甘看見哈里斯凸出的骨頭,眼睛一亮。啊,他知道哈里斯先生現在可以接受心理輔導了。是不是這樣?
第二天,星期日,哈里斯先生發現全身多處肌肉疼痛。一整個上午,他的兩隻眼睛以全新的興趣注視著繆尼甘送給他的那張骨骼解剖圖。
第二天上午和整個下午在市區內他的辦公室,哈里斯先生悶悶不樂地為他全身的骨骼做大小、形狀與結構的分類。上午十點,他要求摸一下史密斯先生的手肘。史密斯先生雖然順著他,卻狐疑地皺著眉頭。
「喂!」
「還是有特別的飲食?」哈里斯問,「對不起,是這樣的,我的體重下降,似乎胖不起來,我很想要一個像你那樣的肚子。你是因為害怕什麼才會把它養大的嗎?」
哈里斯聽得入迷。現在,總算有個醫生瞭解他的疾病了!
繆尼甘進門,幸好門沒鎖。
到了星期二和星期三,他益發感到憂心忡忡,因為他的表皮、毛髮和其他附加物都處於高度失衡狀態,但他包覆著外皮的骨骸卻依舊乾淨光滑、有效率。有時他愁眉苦臉地癟著嘴時,似乎還能看見他的頭骨在肌肉後面對他獰笑。
他的皮膚:難道不是油膩而佈滿憂慮的皺紋?
天亮後只見他在沙漠中遊蕩,神情恍惚,漫無目的地兜圈子,離開公路愈來愈遠。到了中午,他趴在一處矮樹叢底下,藉著一點點蔭影躲避炙熱的陽光。驕陽如利劍般當頭砍下,深達——骨子裡。一隻禿鷹在頭上轉圈子。
比較,比較,比較。
疼痛消失了。
繆尼甘不見了。
暮色降臨,起風了,沙漠孤獨而寂靜。零零星星幾部車迅速開過,視線模糊。哈里斯先生躺著不省人事,直到夜深才聽見從沙漠中颳起一陣風,感覺沙粒如針般打在臉頰上,這時他才睜開眼睛。
「談妥了,我想。是的,談妥了。」
午餐過後,哈里斯先生又要求摸一下羅小姐的肩胛骨,她立即把身子往他身上一貼,閉上眼睛發出貓似的呼嚕聲。
「你這該死的東西,你!以為可以把我餓死,讓我減輕體重,啊?削去我的肉,只剩皮包骨。想排擠我,你好高人一等,嗄?沒那回事,沒那回事!」
「親愛的,我就來。」他有氣無力地回答,一面又對自己說,來啊,振作點!你明天還得去上班呢,星期五你非去鳳凰城不可,這是一趟長途旅行,五百哩的車程,你得打起精神走一趟,否則無法請柯雷登先生投資你的陶瓷事業。現在就打起精神來!
「我裡面有個東西,」他說,「那個東西——被我吃了。」
「親愛的?」她含笑大聲說,「親愛的,你在哪裡?」她把門關上,走到客廳,「親愛的……」
在他身體內部深處的隙縫中,有個細微的雜音;細微地摩擦、扭曲、挖掘的聲音——彷彿有隻饑餓的小老鼠在他的血管深處,熱切地、熟練地啃食泡在水中的木材……
那,對比一下骨骸:修長、苗條、恰到好處的線條與弧形。雕刻精美的東方象牙!完美、細緻,有如一隻祈禱的白色螳螂!
「這是一場平分秋色的決鬥,半斤八兩。我倆將要決出勝負!畢竟,我是會思考的那一方!是的,憑上帝之名,是的!即使沒有你,我還是可以思考!」
問題是,那隻水母叫著你的名字……
拜託你注意看頭骨的眼窩;圓而深邃、幽鬱、一池平靜、睿智、亙古不變。即便你深深注視,也望不盡它黑暗的智慧。那兩窩深沉的黑暗裝滿一切諷刺與生命。
哈里斯不由得打了個寒噤。從X光和那些圖片吹來一陣發出綠色燐光的風,這陣風來自達利與富塞利畫中的怪物所居住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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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試了一下。「果然不錯。」她驚訝地說。
放下電話後,體內的爆炸力與疼痛簡直令他難以忍受。他的骨頭疼痛欲裂,忽冷忽熱,比他所能想像或經驗過最可怕的夢魘還恐怖。他把他所能找到的阿司匹靈都吞進肚子,希望能藉以止痛;但一小時後門鈴終於響起時,他已經無法動彈;他虛弱無力地躺著,汗水與淚水齊流。
那天晚上他的妻子在更衣時,他坐在床沿小心翼翼地剪他的腳趾甲和手指甲。這些指甲也是骨頭的一部分,是他的骨骸不斷推擠的結果才憤慨地向外長。他八成喃喃自語地說出了這番理論,因為等他察覺時,他的妻子已換好睡衣上床了,只見她雙手摟著他的脖子,打著哈欠說:「喔,親愛的,指甲不是骨頭,它們只是硬化的表皮!」
她再度親吻他,隨後兩人共進一頓悠閒但心不在焉的晚餐,克拉黎絲笑著不斷鼓勵他。
哈里斯感覺他的下巴被用力拉向四面八方,他的舌頭彷彿被湯匙壓著,喉嚨也被掐住了。他張大嘴巴呼吸,發出吁吁聲,他透不過氣了!有個東西在蠕動,在撬開他的臉頰,扒開他的下頦。還有個東西像灌熱水一樣注入他的靜脈,他的耳朵鏗鏘作響!
火雞、沾醬、奶油洋芋、四種鮮蔬、三客甜點,他一樣也吃不下,看了就反胃。但他強迫自己,牙齒卻又開始發疼。
「一百五十膀,」隔一個星期他對妻子說,「妳覺得我有什麼不一樣嗎?」
他的眼睛:難道不是暴突、平庸、兩眼無神?
為什麼,多年來我一直維持著一百七十五磅。我不可能一下子掉了十磅!他對著沾滿蒼蠅屎的鏡子檢視他的臉。一股冰冷、原始的恐懼隨著古怪的顫慄佈滿全身。你,你!我知道你的詭計,你!
哈里斯走近那胖子。他點了杯飲料,喝一口,然後壯著膽子對胖子說:
此刻她的美貌也無法使他分心。他趁她心情不錯,疑惑地摸摸她的膝蓋骨。她的膝蓋骨在她白皙發亮的皮膚下似乎會動。「它本來就是這樣嗎?」他吸了口氣問道。
「繆尼甘?天老爺,你在哪裡,繆尼甘?快來救我!」
哈里斯把來意和盤道出。
「你在跟我說話?」胖子問。
他發出呻|吟。
但不是今天。每次他想再進入那間辦公室,他的全身就疼痛不堪。他一身大汗,不得不放棄,搖搖晃晃地走進一家雞尾酒吧。
「可是為什麼我的骨頭還會痛?」哈里斯問。
他繼續往前走,景色在豔陽下搖曳、沸騰;他腳步踉蹌,仰天跌躺在地上,一小口一小口地吞下熱火。空氣像是藍色的酒精火焰,連空中盤旋的禿鷹似乎也被烤焦了,冒出蒸汽閃閃發光。鳳凰城,公路,汽車,水,安全。
汽車衝出路面,撞上滾燙的沙堆半翻覆躺在沙上。
「你真是個要命的憂鬱症患者!」她伸長了手臂抱著他,「來,怎麼啦?告訴媽媽。」
「它們不是我的線條,是他的線條,該死的他!妳的意思是妳喜歡它們更勝過我?」
他扔下剪刀。「妳確定嗎?但願如此,我覺得舒服多了。」他注視著她窈窕的曲線,暗中讚嘆。「但願所有人類都以同樣方式被打造。」
哈里斯走進去,伯利醫生大聲說:「骨頭又痛啦!啊!」他沉下臉來扶一扶眼鏡,「親愛的哈里斯,你所接受的治療已經是最先進的科技了,你太緊張了。讓我看看你的手指,菸抽太多了。讓我聞聞你的口氣,攝取太多蛋白質了。讓我看看你的眼睛,睡眠不足。十塊錢,謝謝。」
繆尼甘說話時依舊發出哨音;他的舌頭和哨音有關。不管了。繆尼甘雖然兩眼發亮,但哈里斯卻覺得他好像在縮小,愈縮愈小。這當然是幻想。哈里斯抽抽搭搭地敘述了他的鳳凰城之旅,繆尼甘深表同情,這副骨骸是個——叛徒!他們必須一勞永逸地修理它!
那個週末,他因健康理由將鳳凰城之行延期。他站在磅秤上,見那紅色的箭頭緩緩滑向一百六十五磅。
在一個轉彎處,體內的哈里斯先生忽然管制外面的肉體,使他緊緊握住熾熱的方向盤不動。
她讓他的頭枕在她腿上。「親愛的,」她說,「我最近一直在觀察你,你太——精神很差。你雖然不說,但你看上去——飽受折磨。你在床上翻來覆去,也許你該去看精神科醫生,不過我想我知道他會怎麼說。從你無意中透露的種種跡象來推斷,我可以告訴你,你和你的骨骸是一體的,而且是合而為一的,『相信上帝,不可分裂,人人平等。』合而為一,你才能站起來;分裂了,你便倒下去了。如果你們倆不能像老夫老妻一樣相敬如賓,你去看伯利醫生。但,首先還是要放輕鬆,你這樣是惡性循環;你愈擔心,骨頭就愈凸出,然後你又更擔心了。到底是誰先挑釁——是你,還是你所說在你的消化管後面鬼鬼祟祟那個匿名的你?」
車子被拖走、修理,人也抵達了鳳凰城,但哈里斯發現自己毫無信心,以致談起生意也像在演一場啞劇,雖然他終究借到錢,錢也拿到手了,但是一點意義也沒有,https://m.hetubook•com•com他體內的這個「東西」像一把裝在劍鞘內的白色利劍,污染了他的事業、他的飲食、他對克拉黎絲的愛,使他無法相信汽車是安全的;總而言之,這個「東西」樣樣都要插手。這起沙漠意外事件真是千鈞一髮,太靠近骨頭了,你也許會撇撇嘴諷刺地說。哈里斯聽見自己模模糊糊在感謝柯雷登先生,謝謝他提供這筆貸款,然後他回到車上,再度回到那漫漫長路,這次他取道聖地牙哥,即可避開埃爾森特羅與波蒙特之間的沙漠地帶。他沿著海岸往北行,他不相信那片沙漠,可是——小心!帶鹹味的海浪波濤洶湧,在拉古納附近的海灘嘶吼,海沙、魚類和貝類仍然和禿鷹一樣會把他的骨頭迅速清理乾淨。於是他在拍岸的海浪邊上放慢車速。
「擔心什麼?」
繆尼甘輕輕地發出欣慰的哨音,趨前靠近他。若是讓哈里斯先生放輕鬆躺在椅子上張開嘴巴呢?燈光熄滅,繆尼甘注視哈里斯張開的下巴。請把嘴巴張開一點,好嗎?在身體與骨頭都造反的情況下,第一次探訪、協助哈里斯是件苦差事。不過,雖然這個人的骨頭在抗議,還好他的肌肉還相當合作。黑暗中,繆尼甘的聲音愈來愈小、愈來愈小,但哨音卻變得更高亢尖銳。現在,放輕鬆,哈里斯先生。放輕鬆!
放開我!他大聲喊,放開我!我的肺!不要!
他生了幾個鐘頭的悶氣,這副骨骸卻有如脆弱但嚴肅的哲學家,平靜地懸吊在他的身體內部,不發一語,彷如蟄伏在蛹內的昆蟲,等候再等候,蓄勢待發。
看在老天分上,饒了我的五臟六腑吧!饒了我的心臟!
哈里斯難以置信地大叫一聲,站起來,旋即又癱倒在一個穿制服、戴臂章的人懷中。
一口爛牙,是嗎?他憤怒地想。我偏要吃,管他每一顆牙發出鏗鏘聲,搖搖欲墜,終至掉落在我的肉汁上。
「這樣更好,」克拉黎絲說,「和你的身高相比,你過去是胖了點,親愛的。」她摸摸他的下巴,「我喜歡你的臉,這樣好看多了;現在你臉上的線條更清楚、更有力了。」
他閉上眼睛。「是我,我想是我。說下去,克拉黎絲,繼續說下去。」
哈里斯先生站起來。他的骨骸支撐著他站起來!他體內這個東西,這侵入者、這嚇人的東西,正在支撐他的手臂、腿和腦袋!那種感覺就像不該出現的人站在你背後一樣。他明白,他跨出的每一步完全都要依賴那個「東西」。
當天下午哈里斯往繆尼甘的辦公室出發。走了半個鐘頭才找到地址,他無意中看到陳舊的金色「繆尼甘」三個字鑲在大樓外牆的一片玻璃板上。這時,他的骨頭似乎從它們棲息的地方突然引爆,痛苦地爆發出來。他眼前一黑,腳下一個踉蹌,等他再度張開眼睛,人已經繞過街角,繆尼甘的辦公室不見了。
他的鼻子:難道不會太大?
一具骨骸。那種關節與關節相連,雪白的、硬梆梆的東西,那種扔在結蜘蛛網的櫥櫃內,髒兮兮、乾巴巴、易碎、眼睛是兩個大窟窿,骷髏臉,指頭顫巍巍,會發出喀喇喀喇響,掛在頸鍊上搖搖晃晃的東西,那種沙漠中到處都是,如骰子般散落四處的東西!
這是心理上的疾病,繆尼甘說。他迅速走到一面有點髒的牆邊,在五、六張X光片中翻找,房間內因而浮動著鬼魅般的影子。有了,有了!令人吃驚的骸骨!一張張發亮的照片,上面有長的、短的、大的、小的骨頭。哈里斯先生必須先弄清楚他的立場和他的問題所在!繆尼甘的手又敲又打,輕聲細語,抓起一層薄薄的皮肉,這些皮肉裡面蟄居著頭蓋骨、脊椎、骨盤、石灰質、鈣質、骨髓的幽靈,這裡、那裡、這些、那些,還有其他種種!看!
雞尾酒吧內有個景象使他多了分希望。一名高大肥胖、身材有如奶油球的男子站在吧檯前不停地喝啤酒。啊,這裡有個成功的男人,哈里斯很想走上前,拍拍胖子的肩膀,問他是如何禁錮他的骨骼。是的,胖子的骨骸完全被禁閉了,你可以看到他這裡一坨脂肪,那裡又鼓出來一坨脂肪,下巴還有好幾圈肥肉。可憐的骨骸不見了;它永遠也不可能戰勝那圈鯨油。它或許曾經試過——但現在顯然不行了,那胖子全身上下看不出任何支撐的骨頭。
他的腦袋灼熱,他的呼吸在狹窄的胸腔內勉強進出。他的牙齒劇烈疼痛,但他知道他佔了個小小的上風。就在他打算喝牛奶時,念頭一轉又將它倒進一盆金蓮花內。才不給你鈣質呢,我的孩子,不給你鈣質。從今以後我不再吃有鈣質的食物或其他強化骨骼的礦物質。我只餵我們當中的一個,不餵兩個,我的孩子。
這次他為大家又多點了杯啤酒。
他的身體:難道不嫌臃腫?
他真想衝進她們的橋牌陣,搗亂它,一如狐狸衝進雞籠,四散的紙牌就像雞毛一樣滿天飛!他好不容易才顫抖著穩住自己。好了,好了,男子漢,要穩住自己。這是個意外,要接受事實,理解它,欣賞它。可是一具骨骸!他的潛意識在吶喊,我不能忍受,它令人生厭,它很可怕,它很嚇人。骨骸一向令人生畏;它在古堡內發出喀https://www.hetubook.com.com喇喀喇的聲音,搖搖晃晃掛在橡樹上,有如風中懶懶的長鐘擺……
他站起來,因為他不能忍受坐著。
哈里斯暫時又可以呼吸了。他貯滿淚水的眼睛圓睜。他大喊大叫。他的肋骨有如散開來被紮成一束的棍子,已經脫離他的身體。痛啊!他跌落在地板上,不住地喘息,呼出灼熱的氣。
有個東西在哈里斯的舌頭上。
一天晚上,他滿頭大汗躺在床上,克拉黎絲出去參加紅十字會議。他試著集中精神,卻只有更清楚明白他骯髒的外表與體內這副由鈣組成的美麗乾淨的東西二者之間的衝突。
現在剩他一個人,他感覺汗水從臉上的坑坑洞洞汩汨滲出,形成一條細細的水流滑下臉頰。他舔舔嘴唇,閉上眼睛。現在……現在……下一步,什麼……?脊椎。對了,在這裡。他緩緩地研究,就像在辦公室操作許多按鈕,按下去便能召來祕書、經理一樣。但此刻按下他的脊柱,恐懼與驚慌卻不請自來,從他心上的千百萬個門戶同時冒出來對抗他、震撼他!他的脊椎摸起來好可怕——非常陌生。彷彿一條脆弱的魚,肉被吃光了,剩下一堆冰冷的瓷盤上。他捏著那一節節小小的圓疙瘩。「主啊!主啊!」
繆尼甘大叫一聲,他的鼻子差點被咬掉!不成,不成!現在還不到時候!繆尼甘輕聲把幽魂叫了起來,失望極了。等哈里斯先生心理上認為可以合作了,等他認為他真的需要幫助,並且相信繆尼甘可以幫助他時,或許還有可為。繆尼甘伸出他的小手,同時診斷費只要兩塊錢。哈里斯先生一定要好好想想,這裡有一張草圖給哈里斯先生帶回去研究研究,有助於他認識自己的身體。他必須戰戰兢兢地瞭解自己,他必須提高警覺,骸骨是奇特的、不可支配的東西。繆尼甘的眼睛閃閃發亮。再見,哈里斯先生。喔,要不要吃根棍子麵包?繆尼甘遞給哈里斯先生一個玻璃罐,裡面裝著又長又硬的鹹棍子麵包,拿一根吧,說是嚼棍子麵包可以使他多加——嗯——練習。再見,再見,哈里斯先生!
哈里斯躺在一張檯子上,嘴巴張開。燈熄了,窗簾拉上。繆尼甘走到病人身旁。
「隨時聽候差遣。」她用鼻尖在他鼻子上輕輕一擦。
她向來以一種舞蹈的姿態進入任何房間,她的身體會做出各種輕柔可意的動作,使她的足尖幾乎不觸碰地毯上的絨毛。她和朋友正玩得不亦樂乎,聽到他的呼喚便眉開眼笑地過來看他,卻見他已遠遠坐在房間角落,正在看那幅骨骼解剖圖。「你還在擔心嗎,甜心?」她問,「不要擔心。」她在他腿上坐下。
除非哈里斯有這個意願,否則繆尼甘無法幫助他。在心理上,病人必須先需要協助,否則醫生也英雄無用武之地。不過繆尼甘(聳聳肩)願意「試試看」。
單獨一個人時,他思索著他的神經質。戰爭剛剛結束,他的工作壓力,以及前途未卜,或許都跟他往後的精神狀態息息相關。他想離開這家公司自己創業。他在陶瓷和雕刻方面小有天分。他要盡快前往亞利桑納,向柯雷登先生借錢興建一座窰場,開家店舖。這是件令人擔憂的事,他的壓力很大。但幸好他找到繆尼甘,他似乎很有誠意要瞭解他、幫助他。然而他要自己對抗自己,除非不得已,否則絕不回去找繆尼甘或伯利醫生。那種異樣的感覺將會消失。他坐下來瞪著虛空這樣想。
「克拉黎絲!」
「可是,親愛的,真的,你不需要為我增加體重。」她說。
繆尼甘是來幫助他的人,假如光看見他的名字便能引發如此強烈的反應,那麼繆尼甘肯定正是他要找的對象。
他在自己瘦削的臉頰前揮舞拳頭,對他優越的顎骨、低賤的顎骨、他的頭蓋骨,以及他的頸椎特別加重語氣示威。
「看情況。」哈里斯說。
「羅小姐!」他怒斥,「不要這樣!」
我的大腦——不要勒它!
他又誤了就診的時間。哈里斯先生白著臉在天井內轉身上樓,醫生的名字就鑲嵌在一個箭頭上。伯利醫生看到他進門時會嘆氣嗎?畢竟,這是他今年第十次就診,但伯利醫生應該不會抱怨才對;他幫他做檢查可是收費的!
克拉黎絲昂頭挺胸走在人行道上,筆直朝著位於聖詹姆斯廣場的家走來。當她轉過街角時,差點和迎面而來的一個滿身碘酒味的小黑人撞個滿懷。
要不是她擦身而過時,見這個人從他的外套掏出一根眼熟的、長長的白色棒子,像在啃肉桂棒似地啃將起來,她也不會特別注意他。那根棒子的尾端已經被啃掉了,那人正伸出奇怪的舌頭吸著棒子裡面的東西,發出很大的聲音。當她繼續走向她的住處,轉動門鈕進門時,他仍在啃那根棒子。
「你看上去清瘦多了;喔,親愛的,那筆生意——?」
「親愛的。」他說,一面顫抖著用手腕緩緩擦拭嘴唇。
哈里斯灼燒的嘴唇裂開來。「就這樣?」他喃喃自語,紅通通的兩眼,滾燙的雙頰。「想盡辦法跟著我,餓死我、渴死我、殺了我。」他吞嚥粗礫的沙塵和-圖-書,「太陽煮熟我的肉,你就可以趁隙而出。禿鷹拿我當午餐,你就可以躺下來發出勝利的獰笑,像一具被拋棄的褪色的木琴,任由禿鷹彈奏出變奏的曲調。你會喜歡的,這就是自由。」
有人從遠處藍色的酒精之焰中叫他。
「繆尼甘先生,」哈里斯微微嘆口氣說,「我——我以前從沒注意到。你的舌頭,是圓的,像管子一樣。中空的嗎?我的眼睛花了。我在幹嘛?」
喔,閉嘴!他真想這麼說。
哈里斯咧嘴而笑。
然後她發出尖叫。
哈里斯先生情緒好了半天,又開始盪下去。這一切都怪他的幻想,但這副與眾不同的骨骸,上帝,開始反擊了。
他倒抽一口氣,彷彿他的肋骨勒得他喘不過氣來。
再看頭骨內這小小的鼻骨,還有前方形成這歪一邊大鼻子的巨大軟骨。
她皺皺鼻子。「一點也不錯,親愛的!」說完她又踩著舞步離開房間。
客廳內是空的。
他的心臟在肋骨的刺|激下畏畏縮縮,而他張牙舞爪的肋骨卻有如蒼白的蜘蛛,高高在上撥弄它們的獵物。
哈里斯不悅地站著。
該死,他生病了!
護士轉頭看見哈里斯先生後,對他笑笑。她略帶好笑地踮著腳尖走到鑲玻璃的門前,把門打開探頭進去。哈里斯覺得似乎聽見她說:「你猜誰來了?醫生。」而醫生不也小聲回答:「喔,我的天,又來了?」
然後他聽見了。
哈里斯不安地嚥了口口水。
「親愛的,過來見見這些女士好嗎?」
他逃入一家自助餐店。
看這毫無瑕疵,雪白完美的頭骨。
「你休息吧,」她柔聲說,「休息,然後忘了這回事。」
哈里斯無力地點頭啜泣。
「我很高興妳的也會動,」他嘆口氣,「我還在擔心呢。」
他感覺他的下頦被迫張開,發出微弱的喀喀聲,其中一張懸掛在牆上的骸骨圖片似乎抖了一下跳起來。哈里斯猛地一陣移嗦,不由自主閤上嘴巴。
異樣的感覺不但沒有消失,反而與日俱增。
「它本來就會在妳的膝蓋上跑來跑去嗎?」
「進來!進來吧!」
話剛說完,老虎的血盆大口立刻咬下來,將他的大腦嚼成兩半。哈里斯尖叫。他的頭骨抓住他,害他作惡夢,然後他驚叫、磨蹭,逐一把惡夢吃掉,直到最後一個惡夢消失,燈光熄滅……
伯利醫生像在對小孩說話。「你曾經肌肉痠痛,然後不停地操心,大驚小怪,又去揉它對不對?你愈煩它,它愈嚴重。你不理它,疼痛就消失了。你知道害它痠痛的是什麼,是你自己。好了,孩子,你的情況就是這樣,別理它,服個鹽劑吧。你可以走了,好好來趟你計畫已久的鳳凰城之旅。旅行對你有好處!」
繆尼甘本人和他的辦公室一樣又黑又小。他的身上也和他的辦公室一樣,有碘仿、碘酒和其他怪味。不過他倒是個很好的聽眾,而且聽的時候眼睛會發亮。他和哈里斯說話時會發出輕微的哨音,顯然假牙做得並不理想。
「但願它們不會跑來跑去。」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現在他格外希望獨處,好躺下來用顫抖的雙手,進一步做更新、更奇特的考古學探索。他可不想被人嘲笑。
克拉黎絲雙手摸著她小小的胸部弧線下方。
燈光在他喪失知覺的眼球前閃動,他感覺四肢迅速散開不聽使喚。從滾滾淚水中他看見客廳。
他的妻子克拉黎絲在晚餐時竟一根根扳摺她細小的指關節,發出喀喀聲,他大吃一驚,雙手摀著耳朵大喊:「住手!」
小時候,克拉黎絲曾多次在海灘上奔跑,因為不小心踩到水母而痛得大叫。在客廳中發現一隻完整的、透明的水母其實也不是什麼太奇怪的事,一腳踩扁就沒事了。
「等一下,不要動!」他說,「你也是不由自主的,我逮到你了。我可以任意叫你聽我使喚!你阻止不了!我可以命令你的腕骨、掌骨和指骨活動——還可以——揮揮手——叫它們走開,像我揮趕別人那樣!」他笑道,「我命令腓骨和大腿骨開步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我們一起走上街頭。是不!」
醫生從他的報告擡起頭來。「你還沒走?你得了憂鬱症了!現在請付十一塊錢。」
五分鐘後,哈里斯先生在路口雜貨店翻弄電話分類簿。像伯利這樣昏庸的傻瓜真令人同情!他的手指著「骨科專家」這個類別尋找,找到一個叫繆尼甘的名字。繆尼甘的名字後面沒有印上「醫生」或任何學術頭銜,但他的辦公室就在附近,非常方便。直走下去經過三個路口,再轉彎過條街……
全能的上帝!他心想,為什麼這些年來我都沒有想到?這些年來我一直和藏在我體內的一具——骨骸——形影不離!我們該要如何感謝自己?為何我們始終沒有質疑我們的身體和我們自己?
她對著地板注視了二十秒,試著弄清楚。
哈里斯緩緩坐直身體。
「當然啦,傻瓜,每個人的肋骨都連接在某個點上,那些怪怪的短肋骨都是不固定的肋骨。」
「救命!」
說完這番金玉良言,胖子便大搖大擺消失在黑夜中。
「謝謝妳過來,親愛的。」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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