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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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鐮刀

鐮刀

德魯.艾瑞克森只有一句話:「叫孩子們上車,把糧食裝好,我們去加州。」
然後,它悄無聲息地出現了,像個訊號。
這是一種本能。就好比被閃電擊中卻不會受傷一樣地不合邏輯,麥田每天都要收割,不割不行,為什麼?就是得割,一句話。他雙手握著鐮刀笑了,於是他扛著鐮刀出門,去成熟了、等著收割的麥田工作。他覺得自己有點瘋狂。去你的,這是再平凡不過的麥田,不是嗎?差不多啦。
他忽然覺得自己變得很老。這個山谷似乎古老得像個木乃伊,神祕、乾枯、彎腰駝背,但具有無比的力量。當印地安人在這片大草原上跳舞時,這片麥田就已經在這裡了。一樣的天空,一樣的風,一樣的麥子。那麼,印地安人之前呢?一些克魯馬儂人齜牙咧嘴、披頭散髮,或許還揮舞著粗糙的石鐮刀,到處尋找成熟的麥子……
他心裡明白為何他們能在大火中熟睡,而且一直睡到現在。他明白為何茉莉只是躺著,再也不笑了。
經過一場大火,牆倒了,天花板崩塌了,火苗仍在她四周肆虐,她卻好好地睡得正熟。
麥子在他腳下旋轉成麥浪。天空暗了下來,德魯.艾瑞克森扔下鐮刀,抱著肚子彎下腰,眼前一片茫然,天旋地轉。
揮下。
都是麥子與鐮刀的魔力。
舉起!支配我者!揮下!支配全世界!
他一面猛烈抽泣,高高站在麥穗上,左砍右砍、左砍右砍、左砍右砍。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在青苗與成熟的麥穗上砍出巨大的傷口,毫無選擇,也不在乎,只是詛咒著,一遍又一遍,又罵又笑,鐮刀在陽光中高高舉起,又在陽光中隨著口哨似的歌聲砍下!砍下!

「擠牛奶。」她說。
「我聽到聲音,哀號的聲音,在外面,在麥田裡,」他說,「他們叫我住手,叫我不要殺他們!」
鐮刀毫無理性地揮舞著。
後座的孩子們醒來了,探頭望著外面灰塵滿天的一束束小麥和麥田。然後他們探頭過來,問:
他大踏步走進臥室,從牆上的架子取下那把長柄鐮刀。他握著它,感到一陣清涼,他的兩隻手不再癢了,頭也不痛了,第三隻手回到他身上,他又完整無缺了。
「住口!」她厲聲說。
德魯走出去拉開紗門,說:「茉莉,妳進來。孩子們,你們在車上等。」
他沒有向家人道別。他轉身,怒氣自胸中緩緩滋長,他找到鐮刀,快步走著,不久開始小跑步,接著邁開步伐快速跑進麥田裡。麥穗從他腳上擦過,他的情緒激動,雙手生出飢渴的感覺。他跑著、吶喊著,然後停下來。
蕈狀雲在白沙保護區、廣島、比基尼島,又往上進入西伯利亞上空,吞噬了太陽。
致這位在我死後來到床邊的人:身心健全、命中注定在這個世界上孤苦無依的我,約翰.布爾,要將這塊農田遺贈給前來此地的有緣人,無論他叫什麼名字或來自何方都無所謂,這塊農田和田裡生長的小麥都屬於他;鐮刀和往後該做的農事也都一樣屬於他。他可以隨心所欲使用它們,同時無庸置疑——且謹記我,約翰.布爾,只是贈與者,不是任命者。本人為此於一九三八年四月三日簽名立據。約翰.布爾。主啊,求您垂憐!
他點頭,又多拿了一些肉。
在他背後,他聽見一聲沉悶的爆炸聲。
他回到家時彷如一下子老了兩百歲。
貝爾森和布痕瓦德的集中營火葬場開始燃燒
他對老人說話,但是得不到回應。
「孩子們,起來啊!你們的母親——」
鐮刀攫著他,長在他手心,迫使他往前走。
舉起、揮下。每一株被他活生生割成兩段的麥子都是一個生命,如果他小心些——他望著麥子——那麼,他和茉莉和孩子們就能和_圖_書長生不死了!
「妳認為我瘋了,」他說,「可是我還沒告訴妳,喔,天啊,天啊,茉莉,救救我;我剛剛殺了我的母親!」
想想這片已經死去、卻仍不斷長出新麥的土地。
他不理會她。「麥田生長的方式很古怪、很瘋狂,我一直沒有告訴妳,這是錯的。」
大橡樹旁的小白屋正在熊熊火光中燃燒,熱浪滾過山坡,他拚命游過去、衝進去,跌跌撞撞,幾乎被淹沒。
茉莉站起來放下刀子,把馬鈴薯推到一旁,體諒地說:「我們走了很遠的路,一直沒有好好吃頓飯,直到上個月來到這裡,你又每天工作,當然累了——」
從那天起,她每天都讀聖經。一個星期後的星期三,德魯走到很遠的小鎮上,看有沒有一般郵件。他收到一封信。
孩子們也在臥房內。他在一片煙塵後面認出兩個小小的身形,蜷縮在灰燼中熟睡。
那是一個老頭子,四平八穩躺在鋪著潔白床單的床上。他才剛死不久;臉上仍留有安詳的表情。他一定知道他快死了,因為他身上穿著壽衣——一套舊的黑西裝,洗刷得乾淨整潔,還穿上一件乾淨的白襯衫和一條黑領帶。
因此他在次日一早天剛亮時便起床,拿了鐮刀走到麥田。他雙手握著鐮刀高高舉起,揮手砍下去。
他聽見風在麥田中低語。
「德魯!」她的聲音像摑了一巴掌一樣清脆,又氣又害怕。「住口!」
好吧,他心想,我就來揮動鐮刀吧。
她讀著聖經,不時擡頭看看德魯的表情。
一天中午,德魯在廚房吃午飯,蘇西和小德魯拿著鐮刀在鬧著玩,他聽見他們的嬉鬧,便出來把鐮刀拿走。他沒有罵他們,他只是一臉憂慮,後來不用時他便把鐮刀鎖起來。
他走進一間乾淨的小客廳,再走進一條小走道。他什麼也沒想,他早就不想了,他要毫不猶豫地像動物一樣直接走到廚房。
她從客廳取來聖經。
但他們得不到幫助,也得不到回應。過了這麼多年,田裡的農夫依舊太忙;他不收割金黃的麥穗,他忙著割下、砍下小麥的青苗。
他喃喃說道:「喔——茉莉——」
次日上午,他走到老人墳前,墳頭中央冒出一棵麥子的新芽,老人在幾個星期前手上握著的麥子重生了。
距離主要公路短短數哩的地方,轉進一條不知通往何方的泥土路。這裡距離一條通往加州、經常塞車的公路不過短短數哩。
德魯.艾瑞克森摩挲著下巴,思索著是什麼因素使小麥有這種奇特的生長方式,以及這對他有什麼好處——他不能拿去出售。他有一、兩次走到山坡上老人的墳前,想確認老人真的躺在那兒,說不定他能找到些蛛絲馬跡,好對這塊麥田有更多的瞭解。他往下俯瞰,發現他擁有不少土地,麥田朝著山脈的方向綿延了三哩長,大約有兩英畝寬,有幾畦才冒出新芽,有幾畦已經熟成金黃色,還有幾畦是翠綠的,有幾畦是新割的。對於這件事老人什麼也沒說;此刻他臉上有的只是一抔抔的黃土與石塊。墳墓浸浴在陽光與微風中,默默無語。因此德魯.艾瑞克森又走回去拿他的鐮刀,他又好奇又歡喜,因為這似乎是件重要的事。他不明白為什麼,只覺得它非常、非常重要。
「德魯,」她說,「德魯,現在我們要怎麼辦?」
房子!
「茉莉!」他大叫,舉起鐮刀揮下。
「我割斷一株小麥,我把她殺了。我感覺她快死了,我是剛剛才發現的——」
她睡得若無其事,一雙小手擺放在身體兩側,上面還有點點火星。一塊猶在燃燒的木條橫跨在她平靜的一邊臉頰上。
床邊有一把長柄鐮刀倚在牆上,老人手上握著一把小麥,還新鮮的,一把成熟的小麥,有金黃色的沉重麥穗。
他沒有一天不揮動鐮刀。
沒進屋前他就心裡有數,他知道屋裡一定有人死了,這是一種死亡的寂靜。
鐮刀繼續揮動、砍殺,只因那個人喪失他所有寶貴的東西,他在盛怒之下再也顧不得自己對這世界做了什麼。
小麥在綠色的雨中哭泣,紛紛倒下。
德魯瞪著他的雙手,那是一雙耕種的手,這雙手和圖書耕種過的農田被乾燥飢渴的風吹光了,沒有足夠的壤土種出可吃的作物。
那是一塊廣大的麥田,要讓一個人來照顧是太大了點,但它的確是由一個人在照顧。
茉莉抓緊他的手腕。他轉頭看到她的眼睛,還看到蘇西和小德魯也在看他,本來僵硬的頸子與後背慢慢軟化下來,臉上的肌肉放鬆了,一片空白,彷彿經過長期的嚴重打擊後,什麼都不在乎了。他下車,沿著小路往屋子走去,他的步履猶豫,像個病人或半盲的人。
「茉莉!」
「為什麼?」
想想這一畦畦莫名其妙成熟的麥子與青苗,想想它們生長的方式!
這時候孩子們已在門口玩了起來,他們的嬉鬧聲打破了沉重的寂靜。茉莉嚇了一跳。
德魯說:「是我們轉運了而已,我們不但有工作、有足夠的食物,還有一片可以遮風蔽雨的屋頂。」他摸摸鐮刀,亮晃晃的有如新月。刀肉上鐫刻著幾個字:「支配我者——支配全世界!」他當時並不覺得這句話有什麼深刻的含意。
第四天,德魯.艾瑞克森躺在床上望著那把長柄鐮刀,他明白他該工作了,因為長方形的麥田裡有成熟的小麥;他親眼看見的,他可不希望自己懈怠下來。三天無所事事對一個大男人來說足夠了。
沒有人回答。他又靠近一點,他的眉毛燒焦了、皮膚也像燃燒捲曲的紙張一樣縐縮了。
老人的枕邊有張攤開的紙,意思是叫人去讀,說不定是請人幫忙埋葬他或找來他的親戚。德魯皺著眉頭用他蒼白乾燥的嘴唇念出寫在紙上的字句。
「哪些麥子是不能收割的?」
他把鐮刀鎖進地窖,再把鑰匙藏起來。他不收割了,永遠不收割了。
茉莉伸手過來摸他的手腕,動作非常輕柔。「德魯,或許這屋內的人家有多餘的食物可以分一點給我們?」
支配我者——支配全世界!
「德魯,」茉莉望著老人手中抓著的一把小麥,「為什麼——為什麼他把那把小麥抓得緊緊的?」
他吹熄油燈上床時,茉莉正輕柔地呼吸。他無法入睡,他聽到麥田的風聲,他的手臂和手指渴望去工作。
一個物體飛過山頭進入天空,那是一個活的東西,伸出紅色的手臂在燒捲星星。火花落在他臉上,隨之而現一股濃濃的、炙熱的火焰味。
德魯的聲音有些恐懼。「這種情況持續多久了?除了拿鐮刀的人,沒有人知道這塊麥田和它的作用嗎?……」
「我們要走了。」他木然說。
德魯閉上眼睛,他討厭看見這雙手。
如果他不再去麥田,世界會有什麼變化?那些生命走到盡頭、正等待鐮刀降臨的人又會怎樣?
他瞪大了眼睛。「我這輩子都必須待在這裡,誰也甭想動那些麥子;他們不懂哪些該收割、哪些不能收割,說不定會割錯。」
「妳心裡明白,」他說,「這是一塊貧瘠的農田,妳看到麥子是如何成熟的。我沒有把所有事情都告訴妳,它是一畦一畦成熟的,每天成熟一點。這是不對的。還有,當我割下麥子後,它立刻就腐爛了!第二天早上它又自己長出來!一個星期前的星期二,我在割麥子時就像在割我自己的肉一樣,我聽到有人在尖叫,聽起來就像——現在,今天又來了這封信。」
到了下午一點,他在屋裡進進出出,連自己都嫌礙手礙腳,於是想著要去挖條灌溉水渠,但他真正想的始終是小麥,以及這些小麥是多麼成熟美麗,渴盼著有人來收割。
然後他從一扇打開的房門望進去,看見裡面躺著一具屍體。
「你不得已才一輩子耕種這塊地,有一天,你無意中發現你長在田裡的生命,你明白那是你自己,你割下它,然後你回家,換上你的壽衣,你的心臟停止跳動,於是你死了。事情就是這樣,不是嗎?然後你把這塊地傳給我,等哪天我死了,我也應該把它轉交給別人。」
屋子的門開著,德魯敲了三下,屋內一片寂靜,一片白色的窗簾在燠熱的微風中飄動。
想想老人和他死時手中握著的麥子。
在那漫長的歲月中,有一天,一輛老爺車駛離了公路,在泥路盡頭一棟小白屋燒焦的廢墟前熄掉引擎,向前方的農夫問路。那是個有工作狂的農夫,夜以繼日,不停地在麥田工作。
揮下。
「茉莉!」
他彎腰和*圖*書喊她,她動也不動,也聽不見他的呼喚。她沒死,但也沒活。她只是躺著,四周都是火,但火燒不到她,一點也傷不了她。她的棉質睡衣上都是灰,但是沒有燒燬。她的褐髮披覆在一堆燒紅的木炭上。
火勢終於慢慢減弱。德魯繞著房屋跑了不下十餘圈,想找個空隙衝進去,最後他找了個火燙的地方坐下,等到房屋四壁都倒下,揚起漫天灰燼;等到天花板都坍塌了,地上蓋滿燒融的灰泥和焦黑的木條;等到火焰熄滅,剩下嗆人的濃煙,新的一天緩緩現出曙光;眼前只剩下仍在冒煙的灰燼和刺鼻的濃煙。
死了?不,沒有死。可是——
「喔,好的。」他說,又出去了。他發現幾隻牛都脹滿奶在等候,他擠好奶後將奶桶放進泉房內,但他心中想著其他事,想著小麥和鐮刀。
他們仍在呼吸,但一動也不動,兀自熟睡著。
「爸,我們為什麼停下來?我們要吃飯了嗎,爸?爸,我們好餓,可以吃飯了嗎,爸?」
等他到了山腳下,沒有一片屋瓦、一根木栓或門檻不在燃燒,發出劈哩啪啦、隆隆的聲音。
他繞過他的妻兒在陽光下生長之處,從遠遠的另一頭揮動他的鐮刀,他知道這樣才不會有誤失。
他聽到慘叫聲。他沒有回望燒成廢墟的房子。
韓國、中南半島、埃及、印度瑟瑟發抖;亞洲動盪不安,非洲在黑夜中甦醒……
她躺在一堆掉落的木材、張牙舞爪的彈簧及床墊的碎片之中熟睡。

「收拾東西!」他望著地上說。
他將那封信遞給茉莉,並以冰冷、激動的聲音告訴她。
但他還是掙脫了,他把它扔在地上,跑進麥田裡,停下來,跪在地上。
他把母子三人一一抱出來,安置在麥田邊。
那天他提早回家,毫無理由地在她臉上親了一下,讓茉莉感到好生奇怪。
茉莉走進屋子,他帶她進入臥室,她看看遺囑、鐮刀和窗外在熱風中搖曳的麥田。她的臉色一沉,咬著唇對他說:「這件事好到不像真的,其中必然有詐。」
再揮一次鐮刀,他就會割斷他們。
鐮刀唱著歌,滲出鮮紅的汗水。
「我只是建議。」她說。
他睡到很晚才起床,什麼事也不做,只是聆聽屋內的寂靜,這種寂靜不是死寂,而是日子過得充實又快樂的寂靜。
茉莉還活著。
一整個早上他都坐在後門口捲菸,他為小德魯和蘇西各做了一艘小玩具船,接著他攪拌牛奶瀝出一些奶油,但他腦袋裡有個滾燙的太陽燒得他發疼。他不餓,不想吃午餐。他不停注視著麥子,見風把麥子吹得哈腰低頭、成一波波麥浪。他又在門口坐下,兩臂彎曲,發癢的十指擱在腿上握成拳頭。他的掌心發癢發燙,他試著再捲一支菸,卻怎麼也弄不好,於是他喃喃抱怨著把它扔了。他有個感覺,彷彿他的第三隻手被砍掉了,或者身上少了某個東西,和他兩隻手有關的東西。
晚餐時茉莉說:「你今天提早收工了?那些——那些麥子還是一倒下來就壞了嗎?」
「我們要留下來,這裡有吃的、睡的,住得好、活得久。我絕不再讓我的孩子捱餓了!」
「我殺人了!」他大口喘氣,幾乎要窒息,抱著胸口,跪倒在鐮刀旁,「我殺了許多人——」
她坐著,張開雙手,等他把話說完。
她瞪著他,只見他的眼睛像藍色的玻璃,其他什麼也沒有。
茉莉也在抱怨頭痛,只草草做了一點家事就提早上床,而且睡得很沉。這也很奇怪,茉莉一向早起,而且精力充沛。
就在這裡,在他眼前。
德魯恢復工作,舉起、揮下,舉起、揮下,執著地認為他就是揮舞鐮刀的人。他,就是他!這個念頭頓時使他生出瘋狂的爆發力與恐怖。
然後他啪一聲用力放下叉子,「誰知道他們會做出什麼事來!那些政府官員!他們說不定——說不定還會把整座麥田重新犁過一遍!」
德魯點頭。
傍晚,他在門口抽菸斗,給孩子們說故事,逗他們笑,但他們沒什麼力氣嬉鬧,他們的精神似乎有點委靡、倦怠,而且怪怪的,不像他的孩子。
「母親過世了——星期二下午一點——她的心臟——」
天空有如堪薩斯州鄉村市集上常見的藍色旋轉木馬,不斷旋轉,但是少了音樂,只有他的耳朵在嗡嗡和*圖*書作響。
「茉莉……」
當他踉踉蹌蹌拖著鐮刀進入廚房時,茉莉正在廚房一張藍色的桌旁削馬鈴薯。
第一天的工作結束後,他肩上扛著鐮刀平靜地走回家,迷惑的表情寫在他臉上。這片麥田和他以前見過的很不一樣,它的耕種方式是一畦一畦隔開的,小麥間隔著成熟,這是不可能的現象。他沒有告訴茉莉,也沒有告訴她其他田裡的事,譬如:他割下的小麥幾個鐘頭後便腐爛了,這也是不可能的現象。但他不怎麼擔心,因為他們有的是足夠的食物。
「茉莉。」
他們的生命理應在昨天,一九三八年五月三十日,就結束了,之所以拖延到現在,是因為他拒絕割下麥子。他們應該死於這場大火,這是宿命,但既然他沒有揮動鐮刀,他們就不會受到任何傷害。儘管房子被火燒燬倒塌,他們依然活著,只是卡在中間,不死也不活,就是在……等待。
茉莉的嘴唇幾乎和臉色一樣白,只不過她的嘴唇是乾的,而臉上的皮膚卻滲滿汗水。她的聲音木木的,不帶任何情緒。
裡面沒有人呼叫,沒有人跑出來喊救命。
想想……
「茉莉,茉莉,醒醒!孩子們!孩子們!起來!」
「我不想再殺人了,」他說,「假如我再使用鐮刀,我就不得不殺了茉莉和孩子們。請不要叫我做這件事!」
既然才割下就腐爛,那又何必傻乎乎地去收割麥子。那個星期結束後,他決定休息幾天。
顧不得地上的殘骸仍散發著灼燒的熱氣,德魯走進廢墟。天還沒亮,視線仍不清楚。他不停冒汗的喉嚨反射著紅光。他站在那裡,彷彿初來乍到的陌生人。這裡是——廚房,燒焦的桌子、椅子、鐵爐灶、碗櫥。這裡是——走廊。這裡是客廳,再過去是臥房,那裡——
他無力地拾起鐮刀,刻在刀肉上的幾個字躍然在眼前。
鐮刀從他手中落下,噹啷一聲掉在地上。她氣憤地撿起來擱在牆角。「我跟了你十年了,」她說,「有時沒得吃,嘴裡只有塵土與禱告。現在一下子運氣來了,你就消受不起了!」
他不得不找個理由來接受這份工作。這是他唯一能夠為他家人換取食物的方式,他心想,經過這麼多年,他們也該吃好一點、住好一點了。
「我們要走了?」她說。
他用腳把一堆堆仍在冒煙的殘骸推開,連鞋子也在冒煙。他壓根兒沒想到,他這樣做可能會燙傷腳踝。
他在院子裡大叫:「茉莉!蘇西!德魯!」
眼前忽然就沒路了。這條路和其他條路看似相同,一路延伸到山谷,路的兩旁一邊是不毛的岩石地,一邊種植著生意盎然的橡樹,然後經過荒野中僅見的一大片麥田,路繞過麥田旁一間白色的小屋後就斷了,彷彿再也沒有利用的價值。
德魯.艾瑞克森揮舞著他的鐮刀,他的眼中閃爍著令人不敢逼視的烈焰,他從不閤眼休息的眼睛閃動著狂怒之火……
茉莉、德魯、蘇西,千真萬確。他打著哆嗦跪下,望著這幾束小麥,他們在他的撫摸下成長。
她說:「你應該寫信給農業部的人,讓他們過來看看。」
它要收割,部分麥子需要收割了。德魯.艾瑞克森坐在那裡隱忍著,盡量不去看它。
他吃不下飯了,「我不會寫信給政府,我也不會把這塊田交給陌生人收割,事情就是這樣!」他說,砰一聲關上紗門出去了。
茉莉靠在他旁邊的角落裡,動也不動地開口道:「我們一定是在剛才的岔路口走錯了。」
「我們留下……」
她翻動聖經,那聲音像極了小麥在微風中搖擺的沙沙聲。「你坐下來聽。」她說。
窗外的天空一片湛藍,陽光斜射進來,照在茉莉半邊平靜的臉上,將她的一隻眼睛照得透藍。廚房內的水龍頭有水晶亮而緩慢地滴下。德魯嘆一口氣,這口氣嘆得既粗又重、疲憊又無奈。他點點頭,移開視線。「好吧,」他說,「我們留下來。」
他要等著瞧。
德魯停下腳步,簡直不敢相信。在冒煙的臥室廢墟中,她躺在仍冒出火星的床上熟睡,她的皮膚完好無傷,她的胸部上下起伏,仍在呼吸。
於是炸彈摧毀了倫敦、莫斯科、東京。
他大叫一聲,癱軟無力地站起來,望著那堆大火。
而全世界數以千計和他們一樣的人,意外事故、火災、疾病、自殺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人都在等待,像茉莉和她的兒女一樣熟睡不醒,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這一切都源於有個人自以為他可以不再揮動鐮刀,從此不再揮動鐮刀。
「沒事,」他說,緩緩嚼著食物,「一點事也沒有。」
德魯輕手輕腳走進臥室,忍不住生出一股寒意。他摘下風塵僕僕的破帽子,站在床邊低頭望著他。
「不必。」
他的嘴角現出一條白線。「用討的,」他粗聲說,「我們過去沒有向人乞討過,我們永遠也不會向人乞討。」
他們住進屋子。他們把老人埋在山坡上,在他墳前說了幾句話,然後下山打掃房屋,將車上的行李卸下,煮了些東西吃,因為這裡有的是食物,廚房裡儲藏了許多食物;頭三天他們除了整修房屋、望著那塊地、躺在舒服的床上外,什麼也不做。他們驚訝地互相對視,不敢相信事情會有這樣的轉變。他們吃得飽飽的,甚至還有供飯後享用的雪茄。
德魯.艾瑞克森開始瞭解他的工作是一種不見血的痛,一種渴望與需要。他的腦子漸漸滋生一些概念。
屋後有間小穀倉,裡面裝滿了穀物,還有三頭母牛;另外在幾棵大樹底下還有一間井房和一間泉房,井和泉可以使房內保持清涼。井房內儲存許多大塊大塊曬乾的牛肉、培根肉、豬肉及羊肉,足夠一戶比他們大五倍的家庭吃上一年、兩年,說不定三年。裡面還有一只攪拌桶和一盒乳酪,以及大號的金屬牛奶桶。
他一聲嘆息,萬一他毫無所悉就砍下它們呢?他呼出一口氣站起來拾起鐮刀,退一步,再望著那幾束小麥,佇立良久。
他起床、更衣,好整以暇地吃早餐。他不打算去工作,他出去擠奶,站在門口抽菸,在後院散一會兒步,然後回來問茉莉有什麼需要他幫忙。
第二天上午,任由腐爛、收割過的小麥又冒出新芽,甚至長出細細的根,它們都再度重生了。
茉莉點頭,「它是需要重新犁過,」她說,「而且重新播種。」
舉起、揮下,舉起、揮下,割斷。轉過身,舉起、揮下,割斷,揮下,舉起、揮下。
天上的星星只是一閃一閃亮著。
她轉頭遇上他飽含淚水的眼光。
「德魯!」
他無法坐視不管,每天總是有幾畦麥子成熟。他自己琢磨著:「假如我在麥子成熟時便收割,那麼未來十年我想我都不可能在同一地點收割兩次。這片麥田實在太大了。」他搖頭,「哪有這樣成熟法的,每天就是那麼多,你想多收割點都不成,剩下的都是青苗,第二天早上,沒錯,又有幾畦成熟了……」
但他不再喜歡這份工作了。工作一小時後,他明白他已經害死他在密蘇里州三個親密的老朋友。他從割下的麥子讀到他們的名字,他再也幹不下去了。
他摸她的臉,臉頰是冰的,冰到不行。呼吸使她半帶笑的嘴唇微微顫抖。
夜深人靜後,他發現自己手上拿著鐮刀走在麥田裡。他像個瘋子似地走著,半睡半醒,邊走邊害怕。他不記得他打開地窖門的鎖,取出鐮刀,但此刻他分明在月下的麥田中行走。
「去他的!」
舉起。
「那個老人,妳知道他是幹什麼的嗎?那些麥子,還有這把鐮刀,每次在麥田揮動一次鐮刀,就有一千個人死掉,你割下他們——」
在這些穀物中不乏許多老了、孱弱了、渴望長眠的人,那種漫長、平靜、沒有月光的睡眠。
舉起。
日子就像遛馬一樣輕鬆過去。
他低頭凝望兩個孩子。這個工作必須每天、每天做,不可停止,必須持續進行,不得稍有停頓,時時刻刻都要收割,永遠、永遠、永遠一直下去。
反正差不了多少,因為最後一滴汽油也剛剛用完了。德魯.艾瑞克森停下那輛老爺車,不言不語默默注視著他那粗大的、耕種的手。
一旦他找到代表茉莉與蘇西與小德魯的麥子,他絕不會割下它們。
「茉莉!蘇西!」
「德魯——」他的妻子握著那封信說。
麥田在月光下翻騰,宛如大海。
「蘇西!」他大叫,「德魯!」再度揮動鐮刀。
有個聲音從陽光中傳來,孩子們在屋旁的大橡樹下嬉笑。
他搖晃他的孩子,彷彿這一切都是他們的錯。他們不理會;他們忙著作夢。他把他們又放回地上,站著凝視他們,他的臉上佈滿皺紋。
她說:「我們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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