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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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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者

使者

「也許牠在找東西。」
狗叫聲劃過原野與農田、泥土路和野兔出沒的小徑,奔跑、奔跑,用盡力氣吠叫,劃破寂靜的夜。那是一種遛狗的聲音,來來去去、高亢淡去、開口閉口、往前後退,彷彿這條狗被一根很長的鍊子拴住,彷彿狗在奔跑。有個人站在栗子樹下、在發霉的陰影中、在漆黑的陰影中、在月影中漫步吹哨,而狗來來回回地奔跑跳躍,往家的方向回去。
「老是亂刨,今天早上又在塔金絲小姐的花園挖了個洞,她氣得開罵,這個星期牠己經挖了四個洞了。」
在這個充滿香料與稀有芳香的偉大季節中,馬丁從他的使者身上得知牠在哪些地方逗留過、然後回家!
馬丁多了個伴。
十一月的頭三天,馬丁只是望著天花板上輪流替換的光線與陰影,爭豔的楓紅已經不再;秋天存在冰冷的灰燼中。
午夜過後,馬丁躺在床上望著冰冷、透明的窗外世界。現在連秋天也沒了,因為沒有狗狗把秋天帶進來。更不會有冬天,誰會把雪帶回來放在你的手上融化?父親,母親?不,那不一樣。他們不可能用這種祕密與法則,用這種聲音與打啞謎的特殊方式來玩遊戲。再也沒有季節,再也沒有時間了,聯繫兩者之間的使者已經消失在紛亂的文明中,被毒死、被偷走、被汽車撞死棄置在某個地方的暗渠中……
母親用托盤端來水果沙拉、可可和吐司,她的藍眼珠中充滿譴責。
狗狗躺下來,以這個季節所有的篝火和微妙的熱情溫暖馬丁的身體,給房間帶來或輕或重、或乾或濕的長途旅行的氣味。春天時他聞到的是丁香花、鳶尾花與新刈過的青草地的芳香;夏天,牠的鬍鬚上沾著冰淇淋,身上帶著強烈的爆竹、羅馬蠟燭、五彩紙風車、以及陽光燒烤的味道。但是秋天!秋天!
狗狗轉頭。
馬丁抱著狗狗思索;面對著牆壁。那位有著一頭秋色頭髮的淑女,她的笑語輕柔,從不亂開玩笑,兩眼緊緊注視你的嘴,仔細諦聽你所說的每一句話。那位半個秋天化身而來的淑女,她會說出狗狗沒有說出的另一半話語,關於世界的話。在這個灰色的下午,心跳漸漸沉寂,心跳逐漸微弱……
「牠每出去轉一圈回來我都無所不知,我可以從牠https://m•hetubook.com•com身上發現任何事情!」
狗狗!馬丁心想,喔,狗狗,回來吧,乖!聽,喔,仔細聽,你去哪裡了?來,乖狗,告訴我!
馬丁默默地躺在床上觀看皓月當空與星斗的轉移,想起從前帶著狗狗出門,越過青翠的溪谷,涉過寂靜的小溪,與一輪明月共同追逐銀河星斗,在墳墓間跳躍,並輕聲唸著墓碑上的銘文。
「祂應該對人類好一點,不要只叫他們乖乖躺著不動。那是不可能的。沒有人能這樣!我曾經試過。狗狗也試過。我對牠說:『裝死!』,牠就裝死,但一會兒就累了或者無聊,就搖搖尾巴,或張開一隻眼睛看我,無聊得要死。我的天,我敢說墳墓裡那些人一定也一樣,是吧?狗狗。」
星期六、星期天和星期一,她為馬丁烤熱冰過的柳橙小蛋糕,從圖書館為他借來恐龍與穴居人的圖畫書。星期二、星期三和星期四,他們一起玩多米諾骨牌,有時他會贏她,有時她又在下跳棋時輸他,不久,她大叫,他又在下西洋棋時狠狠擊敗了她。到了星期五、星期六和星期日,他們一起談天說地,說個沒完,她是那麼年輕,笑得開心又瀟灑,她的一頭秀髮是那麼柔軟,閃亮的褐色,一如窗外的季節。她的步履清脆俐落而且迅速,在令人沮喪的下午聽起來會使他的心跳加速,通身溫暖。尤其是她精通訊息的祕密,那神奇的十指往牠的毛上一摸,便能解讀狗狗的信息。她會閉上眼睛輕輕一笑,以吉普賽人的嗓音從她手中的財富占卜出整個世界。
「大家都很忙,」母親說,「他們沒空去看狗狗身上戴的錫牌,或者他們想來看你,但是忘了。」
馬丁啜泣著把臉埋在枕頭上。世界成了玻璃墊下的一幅畫,可望而不可及。世界不再是活的。
「你那隻狗又闖禍了。」
「好吧,假如牠不再亂刨土,牠愛怎麼跑都可以。」母親說。
早晨、下午、晚上、黎明與黃昏、太陽與月亮隨著狗狗運行,牠忠實地報導草地與空氣的溫度,大地與樹木的色彩,綿綿的細雨或霧——最重要的——一而再、再而三帶回海特小姐。
馬丁大聲呼喚,從床上抽出雙腿,貼近玻璃窗。
「胡扯,牠根本是好https://m.hetubook.com.com奇心太重,如果牠再不乖一點就要把牠關起來。」
狗狗是壞狗,跑去挖不該挖的東西。狗狗是乖狗,老是結交朋友。狗狗愛人類。狗狗把人帶回家來。
「過來,狗狗,過來!」
彷如夢中的回音——狗吠聲。
馬丁用顫抖的手指摸索牠的厚毛,解讀牠的長途旅行,越過光禿的田野,溯過粼粼的山谷小溪,穿過遍布大理石碑的墓園,進入森林。
星期五晚上,他的父母親吻他,向他道過晚安後便出門去看電影。隔壁的塔金絲小姐一直待在樓下的客廳,直到馬丁喊她說自己想睡了,她才拿起她的針織手工藝回家。
跑,快跑,穿過修剪齊整的草坪,那裡唯一的活動便是天上閃爍的星子,跑上街道,那裡的影子不是投射在一旁,而是擁濟在人行道上連綿數哩。
馬丁整天賴在床上,三天後,萬聖節的南瓜腐爛了,被扔進垃圾桶。紙糊的骷髏和巫婆面具被扔進篝火中燃燒,幽靈道具和其他物品一起被堆放在架子上等候來年再使用。
「看在老天分上,這不是好玩的事。」
沉默,彷彿有人叫狗狗安靜下來,噓,噓。
狗狗叫了起來。
「他們如果躺累了,為什麼不跳出來跑一跑?上帝好笨——」
他喃喃說著。
現在,馬丁聽到狗狗已經回到樓下,牠身後的小雨聲中還夾帶著移動的腳步聲。樓下的門鈴響了,媽去開門,輕快的聲音小聲交談。
跑啊跑!追逐,也被追逐,被濃濃的煙霧、迷霧、風、心中的幽靈、恐怖的記憶追逐;到家了,安全了,有聲音了,溫暖舒適,然後睏了……
然後到了星期一下午,海特小姐死了。
整整一分鐘過去了,馬丁捏緊拳頭。
馬丁在狗狗的項圈掛上一個小錫片:
馬丁在床上呼喚狗狗,狗狗縱身一躍,將枯脆的羊齒植物、黑莓蔓藤、沼澤草全都抖落床上。
馬丁望著母親,彷彿她是個陌生人。「啊,不可以這樣!那我要如何才能知道每一件事?如果狗狗不能告訴我,我如何會有新發現?」
嘿!
你可以聽到狗狗在遠處靜靜的秋雨中奔跑。你可以聽到牠穿過大街小巷或草地,把霍洛威先生和他在店裡修理精緻鐘錶所沾染的油膩金屬味一起帶回家時,逐漸淡去、揚起、又淡去的鈴聲似的吠叫聲。或者牠會帶回雜貨店的雅各www.hetubook.com.com先生,他的身上永遠有一股濃濃的萵苣、芹菜、番茄的味道,以及貼著紅魔鬼標籤的辣味火腿罐頭所隱含的神祕罐頭味。雅各先生和他看不見的辣味粉紅肉經常從樓下的院子裡向他招手。
現在接近了,近了,跑上街道,吠叫,聲音足以震動屋前的護牆板,轉動屋頂上浸浴在月光下的風向雞,連珠砲似的聲音——狗狗!現在來到樓下的門口……
馬丁坐起來,不由得顫抖。
馬丁多了個伴。
「媽?他們在墳墓裡做什麼,媽,在地下做什麼?只是躺著嗎?」
狗狗,回來吧,順便把世界也帶回來。狗狗,把帶霜的野薊帶回來,要不只是風也行。狗狗,你在哪裡?喔,聽啊,我在呼喚你。
「馬丁!」
母子倆坐在床上望著狗狗和落在被單上的乾沃土與種籽。
狗狗衝上樓,一面低聲哼著,猛力跳到床上。
但他無須聽到回答,便知狗狗去過山腳下,那裡的秋天躺在穀物脆片中,早夭的兒童躺在葬禮的柴堆上。在沙沙作響的枯葉上,樹葉埋葬死者,同時看守著他們,而狗狗和世界就在一旁呼嘯而過。
十月的最後那幾天,狗狗的行為顯示風向變了,從一個陌生的國度吹過來。牠站在樓下門口瑟瑟發抖。牠不斷哀鳴,兩眼注視著城外的空地。牠不再為馬丁帶回訪客。每天牠都呆呆站立好幾個小時,彷彿拴上鍊子,不住顫抖,然後一股腦往前猛衝,似乎有人在召喚牠。牠一天比一天晚回來,卻沒有人跟著牠。
又來了——那個聲音。
「躺著。」
臥室的門猛地打開。
「媽……」
狗狗在偌大的宇宙中穿梭;這個設計就內建在牠的高速奔跑,你手一伸,立即出現在眼前……
狗狗!聽,乖狗!狗狗!狗狗!
他一遍又一遍呼喚。
「躺著?只是這樣?聽起來一點也不好玩。」
狗狗在發抖,把奇特的夜的泥土撒在床上。
媽的語氣平靜些了。「牠都把每一件事——告訴你嗎?」
馬丁差點破窗而出跳下去。
「過來,狗狗,過來!」
死了,是的,死了;對馬丁而言,這意味著冰冷、寂靜與蒼白,以及冬天的提早到來。死了,寂靜、冰冷、蒼白。這幾個念頭一直縈繞不去,從頭上往下吹,然後化成喃喃細語。
死了,他母親說,是的,死了,在城外一哩遠的地方被汽車撞死https://m.hetubook.com.com
如此細微的聲音,有如一根尖細的針頭劃過幾哩外的天空。
臥室門輕輕打開。
他緊緊抱著狗狗久久不放,一面哭泣。狗狗,狗狗。他又笑又叫。狗狗!但一會兒後,他忽然停止笑聲與哭泣。
狗狗停止吠叫了。
「別再胡說八道了!」母親說。
馬丁屏住呼吸。
我的主人叫馬丁.史密斯——今年十歲——臥病在床——歡迎來作客。
底下傳來微弱的嗚咽。
「我敢說他們一定也一樣。」他說。
「狗狗,狗狗,你到哪裡去了,幹啥去了!狗狗,狗狗!」
「死了?」
那是一種奇特的泥土味,一種黑夜中的黑夜的味道,那種深埋在地底下與埋藏已久,腐爛的東西貼近的味道。從狗狗的口鼻與爪子也掉落一撮撮腐臭的泥土。牠去挖土,挖得很深,是它嗎,不是它?不是它?不是它!
對馬丁來說,萬聖節不過是一個喇叭響徹雲霄的冰冷秋夜,兒童有如小精靈般在燧石路上吹喇叭,揚起他們的腦袋或捲心菜站在家家戶戶門口,用肥皂或類似的魔法在冰凍的窗戶寫上姓名。這一切有如夢魘般遙遠、深不可測,好像從幾哩外的地方看一場木偶秀,既無聲音也無意義。
臥室門開了。
馬丁不由得一陣戰慄。
狗狗!狗狗!壞狗狗,離家出走這麼多天!壞狗狗,乖狗狗,回家吧,乖,快回家,順便多帶點東西回來!
馬丁躺在床上,一天比一天不想動彈。
馬丁一動也不動地躺在白色大理石般的病床上傾聽,傾聽……
狗狗身上散發的味道和以前不一樣。
他應該衝出去——讓狗進門,或等爸媽回來?等候嗎?喔,上帝,要等嗎?萬一狗狗又跑掉了呢?不,他要下樓,把門打開,高聲歡呼,把狗狗拉進來,快速衝上樓,笑著、哭著、緊緊抱著牠……
馬丁坐著聆聽。
馬丁坐直身體,表情一亮,樓梯吱吱嘎嘎響,一個少女的聲音在輕笑。那不正是海特小姐,他的學校老師!
「狗狗,外面是什麼樣的世界?」
秋天把樹葉都燒光了,狗狗依舊到處跑,照舊涉過小溪、穿過墓園,然後在暮色中歸來,連聲狂吠,窗戶都為之震動。
鐘聲響了。樓下傳來沉悶的鐘聲。鐘聲響了。
外面某個地方——有個聲音。
十月三十日那天,狗狗跑出去後再也沒有回來,甚至晚餐過後馬丁的父母一遍又一遍呼叫牠也沒和圖書用。夜深了,街道與人行道上空盪盪的,房屋四周籠罩著冰冷的空氣,卻還是一點動靜也沒有。
狗狗有時也會帶回傑克森先生、吉雷司比太太、史密斯先生、賀姆斯太太,任何一位朋友或朋友的朋友,無論是路上偶遇、路口碰到,請求、關懷也好,最後都把他們帶回家吃午餐,或來杯熱茶配餅乾。
「今天早上你去了哪些地方?」
五分、十分,十五分;近了,很近,那叫聲,那聲音。
樓下的門關上。
但事情不止這樣。狗狗的眼睛閃燦著熱火,夜深後牠的哀鳴轉成抽搐,在某個隱密的夢中。牠在黑暗中躺在床底下顫抖。有時牠大半夜站在那裡望著馬丁,彷彿有什麼天大的祕密說不出口,只能用力搖著尾巴,或者不停地轉圈子,怎麼也不肯躺下,一遍又一遍地轉圈子。
狗狗躺在床上,一如以往鉅細靡遺地告知他實情。躺在病床上的馬丁發現秋天和自己因病而變得蒼白之前沒有兩樣。他有他的情報、他的車輛、張口一喊便快速來回移動的一部分自己,會繞圈子、會嗅,會在城市、鄉村、小溪、河流、湖泊、下地窖、上閣樓,甚至在櫥櫃或垃圾桶內蒐集和傳遞有關時間與這世界的種種蛛絲馬跡。每天他會有十多次收到諸如向日葵種籽、煤渣、馬利筋、七葉樹或香氣濃郁的南瓜,這些禮物。
狗狗大聲吠叫,母親打開樓下的門讓牠出去。
狗狗這次帶回來的是什麼訊息?這個訊息意味著什麼?這陣惡臭——陳腐噁心的墳場泥土味。
接著,樓下的前門緩緩打開,有人好心幫狗狗開門。是了!狗狗把雅各先生或吉雷司比先生或塔金絲小姐也帶回來了……
毫無疑問,半點也錯不了,這隻不可思議的動物就是十月!
馬丁知道秋天又到了,因為狗狗衝進屋內時帶來了一陣風、霜和樹下蘋果發酵的味道。在牠的黑色鬈毛中,藏有金黃色的項圈、臨別的夏日塵土、橡實莢、松鼠毛、離去的知更鳥羽毛、新裁的鋸木屑,還有從火紅的楓樹掉落那紅如炭火的樹葉。
九點。
馬丁從床上緩緩坐起來。
現在,有個聲音走上樓梯,間歇性的腳步聲,一個腳步拖著一個腳步,痛苦地,緩緩地,緩緩地,緩緩地。
馬丁望著空中發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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