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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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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你殺手

迷你殺手

她緊緊握住他的手,臉色煞白。
大衛把孩子從育嬰室抱出來,在他背後墊上許多枕頭,讓他以一個令他有點不知所措的角度坐在新買的高腳椅上。
她虛弱地將她一頭烏溜溜的秀髮貼在他的脖子上。「你太辛苦了,有時我真但願我們還是和以前剛結婚時那樣,不必負任何責任,只有我們自己,沒有——沒有孩子。」
他站在路邊目送她的車子離去,風吹著她烏黑閃亮的長髮。他上樓,一分鐘後他打電話給傑佛士,安排約見一位可靠的精神科醫生。
大衛.雷柏在她床邊佇立良久不能動彈,他的血液在他體內凍結了,一顆細胞也無法動彈。
「謝謝醫生。」
大衛在哪裡?她心想。在等候室一根接一根地抽著菸,聽時鐘緩慢的滴答滴答響嗎?
「喔,」大衛說,「他剛剛哭了。」
「你不要胡說八道!」傑佛士說。
飛機飛往東部。天空廣袤無邊,有陽光也有雲,芝加哥就在前方的地平線上。下機後大衛立即忙著發號施令、擬訂計畫、參加宴會、電話聯絡開會討論。但他仍每天寫信和拍電報給愛麗絲與寶寶。
「愛麗絲?」
她躺在一個房間內,四周充滿令人歇斯底里的臭味,尖銳的工具被傳過來傳過去,還有說話的聲音,一群人都戴著消毒過的白口罩。
走廊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很小很安靜的東西在動。傑佛士立刻轉頭去看。
「有點涼,還是把窗子搖起來吧,大衛。」
嬰兒的臉紅得發亮,而且臉上濕漉漉的、一頭汗水;他的粉紅小嘴一張一閤、一張一閤;一雙眼睛澄藍,兩隻手在空中揮動。
他再度把燈關掉,她嘆口氣,立刻又睡著。他抱著她,心想她是個多麼甜蜜古怪的人。
愛麗絲死了。
傑佛士在走廊上站了五分鐘,然後他走到育嬰室門口,門關著,他把門打開,走到小床邊。
她忽然全身冒出冷汗,隨即一聲哀嚎。來了,來了!他要來殺我了,她尖聲大叫。殺吧,殺吧,可是我偏不死!我不死!
「星期五以前我們會有一個新廚子,她會整天在這裡,我只去幾天。」
「這麼說,愛麗絲痛恨她的孩子。」
「門關著。」
我快死了,但現在我沒辦法告訴他們,他們會笑我,說我又患了譫妄症。他們會見到這個兇手,會抱著他,卻不會想到他就是要置我於死地的人。這就是我,一個在上帝面前垂死之人,沒有人相信我的故事,人人都懷疑我,用謊言安慰我,當我無知而可憐我,卻一心保護那想殺害我的人。
嬰兒的眼睛閉著,但小臉通紅,臉上都是汗,彷彿剛才曾經哭得聲嘶力竭。
「什麼!」
他立即伸手抓住欄杆,還好沒有摔倒。他定了定神,咒了一聲。
大約半個小時之後,他聽見臥室門開了一個幾吋寬的小縫。
「愛麗絲。」他茫然地說,往門口走去。
次日一早,傑佛士醫生開車到雷柏家。這是個美麗的早晨,他打算來接雷柏去鄉下休息。雷柏這個時候應該還在樓上睡覺。傑佛士給了他好幾顆鎮靜劑,他至少可以睡上十五個鐘頭。
門口什麼也沒有,風早已止了,沒有理由被風吹開。
他以緩慢的動作、堅定的腳步朝走廊走去,一手舉在陽光中。
「這是為什麼他的呼吸如此急促呢,為什麼他的臉這麼紅?」
雷柏動也不動躺在床上,房間內有濃濃的瓦斯味,門邊的牆腳下有個鬆開的瓦斯口猶在嘶嘶作響。傑佛士立刻把它關緊,再將所有窗戶打開,這才衝回雷柏身邊。
「當然,傻瓜。」
「不要急,孩子,做母親的有時痛恨他們的孩子是很自然的事,我們給這種現象取個名稱,叫——正反感情衝突。既愛又恨的感情衝突。相愛的人往往會互相痛恨對方,孩子也會痛恨他們的母親——」
她心想,我叫什麼名字?
「容易被嬰兒傷害?」他將她微微推開,輕笑。
傑佛士打岔。「如果你所說的是真的,那全世界的女人都要把她的孩子視為可怕、可疑的東西了?」
他站起來。他大約打了個電話,不記得了。他忽然發現他走上樓,打開育嬰室的門走進去,茫然注視著嬰兒床。他在反胃,視線有些模糊。
兇手有張紅通通的小臉,一雙藍眼睛鎮定地望著大衛,他的眼睛深邃而閃亮。
「不會,但他會學習。」
「撐著點,孩子,愛麗絲生病了,你最好坐下一班飛機回來,她得了肺炎,我會盡量醫好她,問題是她剛生產不久,體力尚未恢復。」
下樓之後,他發現她站在收音機旁,音樂響著,但她沒有在聽。她閉著眼睛,作沉思反省狀。他出現時她吃了一驚。
「害怕自己生的孩子是件可怕的事,」她在他耳邊急促、憎惡地低聲說,「他想殺我!他躺在那裡聽我們說話,等著你離開,他好再設法殺我!不騙你!」她開始啜泣。
有個白色的東西在樓梯口剛剛離開他的視線,一個極小的動作,傑佛士沒有注意到。
她忽然靠上去,緊緊貼著他,溫柔而快速,和以前一樣。她的唇緊貼著他的。他有點吃驚。嬰兒離開,上樓了,離開這個房間,她又可以呼吸,又活過來了。她自由了。她不停地輕聲叨絮著。
愛麗絲以蒼白扭曲、怪異的姿勢躺在樓梯底,彷彿一個再也不想玩的破玩具娃娃。
我不得已動手術把你帶到這個世間,和圖書他心想,現在我想我也可以動手術讓你離開……
他按門鈴,無人應門,傭人可能都還沒起床。傑佛士試試門鈕,發現門是開的,他推門進去,順手將他的醫護箱放在最近的椅子上。
「是嗎?」
「育嬰室的門關著,你沒辦法安全地回到你的小床,你沒想到門會被風關上,門被砰一聲關上這種小動作都可能壞了好事。我總會在屋子裡找到你藏匿著假裝沒事。」醫生看上去有些暈眩,他一手扶著額頭,微弱地笑笑。「現在連我也和愛麗絲和大衛說一樣的話了,但我不能冒險,我不確定,但不能冒險。」
那是一把手術刀。
傑佛士醫生的表情始終不變,但大衛的一顆心卻隨著妻子談話的節奏而加快:
不料某個夏天夜深人靜時,一陣溫暖的疾風突然掃過,樹木為之撼動有如無數響亮的鈴鼓齊發。愛麗絲從睡夢中驚醒,嚇得直打哆嗦,慌忙躲進丈夫的懷裡。她的丈夫安慰她,問她出了什麼事。
雷柏走過去開門,把燈打開後又熄滅。「什麼也沒有,」他回到她身邊,「妳太累了,上床睡覺吧——現在。」
晚餐時間。
「我說的是令人厭惡的事。有多少母親難產而死?有多少母親因為種種不可能的奇特因素而致死?怪異的、全身紅通通的小東西,還在充血的黑暗中,大腦就能做一些我們猜想不到的運作。天生的小腦袋裝滿人種的記憶、仇恨與野蠻的殘酷,除了自我保護沒有其他二想。而這種情況下的自我保護包含把一個知道她生下怪物的母親消滅掉。我問你,醫生,這個世界還有什麼比嬰兒更自私?沒有!」傑佛士皺著眉頭,莫可奈何地搖頭。
誰這麼不小心在屋子裡亂丟東西?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那個害他差點滑一跤滾下樓的東西。
寶寶。
「是的,它是邪惡的,但法律保護我們。沒有法律的時候,就是愛在保護我們。我的愛使你不致受到我的傷害,你容易受到我的傷害、受到所有人的傷害,但愛在保護你。我不會為你擔心,因為愛可以緩衝你的焦慮、一時的衝動、嗔恨與不成熟。但是——嬰兒呢?他太小還不懂愛,不懂愛的法則,什麼都不懂,除非我們教他,所以同時我們也容易被他傷害。」
他只是看著,而且一動也不動,只是看著一旁的愛麗絲。
「醫生!」
她在育嬰室門口停了一下,有些猶豫,然後忽然抓住門把走進去。他看她小心翼翼接近搖籃,往下看,立刻像被打一巴掌似地愣了一下。「大衛!」
「不要這樣叫他!」
他忍不住好笑,「我父親曾經對我說:『兒子,要負起你的家庭重擔!』」
「不用了,」她略顯遲疑地說,「你去吧,我知道這件事很重要,我只是一直在想剛才對你說的那些話,法律、愛與保護那些話。愛可以保護你不致於受到我的傷害,但是嬰兒——」她吸一口氣,「有什麼能保護你不受他的傷害,大衛?」
他不動聲色等著,靜靜躺在黑暗中,等了大約一個鐘頭。
他小心地移開愛麗絲的手臂下床,穿上拖鞋、睡袍,靜靜地走出房間。
「不如說她有幻想。她比一般的正反感情衝突更進一步,她是經過剖腹手術才生下這個孩子,這幾乎奪去愛麗絲一條命,所以她把她差點死亡和感染肺炎歸咎於嬰兒。她是在凸顯她的苦惱,找個最方便的東西做代罪羔羊。我們都會這樣。撞到椅子我們便詛咒椅子,絕不會說自己笨。打高爾夫球揮桿不中便怪草坪或球桿太爛,要不就怪球的品質太差。生意做垮了我們就怨天尤人。我能告訴你的先前都說過了,愛她,這是全世界最好的藥,從小地方展現你的愛,給她安全感,想辦法讓她知道孩子是無辜的,讓她感覺生下這個孩子是值得的。過一陣子之後她自然會安定下來,忘了死亡,開始去愛孩子。如果她下個月還不能恢復,你再來找我,我給你介紹一位好的精神科醫生。現在去吧,臉上不要再有那種表情。」
愛麗絲繼續說下去。「我想殺了嬰兒。是的,我是這麼想。你出差一天後,我走進他的房間,雙手架在他脖子上;我站了很久,想了很久,心裡好害怕。後來我把毯子蓋住他的臉,把他的身體翻過來,讓他臉朝下躺著,然後我便跑出房間。」
這是個晴朗的春日午後,他們的車沿著寬闊的林蔭大道行駛。湛藍的天,豔麗的花朵,還有和煦的微風。大衛一直在說話,點了雪茄又繼續說。愛麗絲輕聲回答,神情略微輕鬆了些,但她沒有如母親般緊緊地、溺愛地抱著嬰兒,這使大衛的心微微發痛。她抱嬰兒的樣子好像在抱一個瓷器。
然後他開始低聲地笑,笑個不停,直到傑佛士醫生從夜色中走進來,在他臉上狠狠掌摑了幾下。
你想見兇手嗎,大衛?她心想,我聽見你在要求見他,看來我只好指給你看了。
愛麗絲.雷柏。她想起來了。她是大衛.雷柏的妻子。但她並沒有因此而感到安心,她一個人孤孤單單和這群穿白袍、說話細聲細氣的人在一起,而且她很痛,還有噁心想吐和死亡的恐懼感。
「噯,」他終於含笑說,「我們要給他取什麼名字?」
「為什麼問這種問題?」
「那就是他醒著動腦筋為所欲為。我們又瞭解嬰兒多少?他有種種理由恨愛麗絲;她懷疑他——不是個正常的孩子,算是——與眾不和_圖_書同。你瞭解嬰兒嗎,醫生?一般的嬰兒,是的。你當然知道嬰兒如何一出生就害死他們的母親。為什麼?有可能是他們痛恨被迫生在這個差勁的世界嗎?」
「但嬰兒這麼小,毫無道德觀,又這麼無知。」她停下來,兩手鬆開他,迅速轉身,「那是什麼聲音?那是什麼?」
「我不敢一個人在家。」
燈又捻熄了,她緊挨著他顫抖。
他親她。「嘿,這樣說就理性多了,小姐。妳自己開回家沒問題吧?」
「嬰兒不會算計。」
醫生猛烈咳嗽,淚汪汪地衝出房間。雷柏不會自己打開瓦斯,他不能動彈,鎮靜劑使他熟睡,會一直睡到中午才醒來。這不是自殺。難不成有那麼一點點可能?
「我的小寶寶每天晚上躺在他的小床上,紅通通的小臉一臉是汗,呼吸急促。他是哭得太兇嗎?不是。他是慢慢地爬下他的小床,在黑暗中爬過長長的走廊。我的小寶寶,我要殺了他。」
飯罷,她由著他將嬰兒抱上樓。她沒有叫他抱;她只是隨他。
大衛覺得他的身體有如拳頭般揪在一起。他想起他親眼看見、察覺嬰兒在深夜理應熟睡的時刻仍舊在黑暗中醒著,清醒地躺在那裡,默默地有如在沉思,不哭,但是躺在小床上望著他。
愛麗絲笑著對他說去吧,去芝加哥出差吧,她會很勇敢,不必擔心。她會照顧寶寶。喔,是的,她會好好照顧他。
遠處傳來一個聲音說:「她睡著了,別吵她。」
向晚的夕陽從大廳頂上的窗子照進來投射在樓梯上,陽光將樓梯底下四平八穩躺著的布娃娃照耀得十分鮮麗。
第二天,愛麗絲開車送他上班。
「你看。」她手指著說。
大衛感到虛弱。「那寶寶呢?」
「是的,他是『計畫中』的孩子,我們共同的計畫。愛麗絲好快樂,一年前我們——」
但就在他的眼皮漸漸沉重,身體逐漸沉入濃濃的睡意時,他忽然聽見一個微弱的怪聲,似乎房間內還有人醒著。
他還來不及回答,還來不及告訴她有關嬰兒的這些話是多麼愚蠢,她忽然捻亮床頭燈。
但他沒空理會那個玩具。
「有何不可?這個孩子不就是最好的不在場證明?千百年來已被公認的醫學信仰在保護著他,他天生就是弱勢者,不需要負任何責任。這個孩子一出生就銜恨在心,日積月累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更加惡化。一開始嬰兒得到某種程度的關愛與照顧,但一段時間之後,情況有了改變。每個新生兒都有能力在哭叫或打噴嚏時使父母為他們忙得團團轉,或者稍稍弄點聲音父母便嚇一跳。但一年年過去,嬰兒感覺連這種小小的力量在迅速消失,甚至一去不復返。他為什麼不能牢牢掌握他的能力?他為什麼不能在他享有絕對優勢的時候操控他的地位?再過幾年要表達怨恨就太遲了,此刻正是他反擊的最佳時機。」
大衛.雷柏和醫生面對面坐在書房內。
傑佛士醫生緩緩點頭。「她累到感染肺炎,不過她已經服下磺胺劑,脫離險境了。」
一種蘇格蘭軟呢的味道,菸斗和某種刮鬍水的味道。大衛站在她床邊,旁邊是傑佛士醫生獨特的乾淨味兒。
不僅僅是涼的問題。他將車窗緩緩搖起。
「是嗎?」愛麗絲.雷柏抓住搖籃邊穩定自己,「我沒聽見。」
「她摔下樓梯,醫生,她踩到布娃娃摔下樓。我自己昨晚也差點摔下去,現在——」
晚間十一點,許多陌生人在屋內進進出出,帶走了他的最愛——愛麗絲。
「你會把他寵壞。」他妻子說。
「讓他坐在這裡比較好玩。」大衛說,他的心情很好。「一切都順利極了,辦公室也一樣,訂單多到不行,一個不小心今年又要賺進一萬五了。嘿,妳留意一下小子好嗎?口水都滴到下巴上了!」他歪過去用他的餐巾擦嬰兒的嘴,從眼角瞥見愛麗絲連看都沒看一眼。他把嬰兒的口水擦乾淨。
她說完了,心力終於再也支撐不住睡著了。
愛麗絲迅速瞥一眼嬰兒,她的丈夫感覺她貼著他在發抖。「冷嗎?」他問。
他搭計程車回家時白晝仍未退去,到了家門口他付了錢,緩步走在水泥步道上,欣賞天空與樹梢間的薄暮餘光。白色的殖民式建築正面看去似乎安靜得有些不尋常,像無人居住的空屋。他隨即想起這天是星期四,他們請來的幫手這天休假。
「你是說撒旦?」
雷柏顫抖著雙手抱著頭說,「我下個星期四就正式為他命名。知道我要為他取什麼名字嗎?我要叫他撒旦。」
「好了,」他不斷安慰她,「不要說了,請妳不要再說了。」
傑佛士開玩笑說:「這麼說他是殺人兇手了。可是殺人一定要有動機,這個孩子會有什麼動機?」
「她死了,」雷柏對嬰兒說,「她死了。」
「可是,假設一億個孩子當中有一個——特別奇怪呢?一生下來就相當懂事,而且本能地會思考。這難道不是個絕佳的陷阱?可以用來掩飾任何陰謀的絕佳盲點?他可以假裝他很正常、脆弱、哭鬧、無知。只消略略使個力,他便可以摸黑在屋內亂爬、聽人說話。而且在樓梯頂上放個障礙物是多麼容易的事,半夜哭個不停、害母親感染肺炎也是輕而易舉的事。他剛出生離母親最近,稍微動個和-圖-書手腳便有可能害母親得腹膜炎!」
她說:「房間裡有個東西在監視我們。」
「這很重要。」
他說他瞭解。
「又是那個嬰兒,」她一把抓住他的手,「我想騙自己,告訴自己我是在胡思亂想,但嬰兒知道我剛從醫院回來人很虛弱,所以他每天晚上都哭整夜,不哭的時候又安靜得出奇。我知道只要我把燈捻亮,他一定是躺在小床上瞪著我。」
門開了,他進門,將帽子連同他的手提包放在椅子上,脫下外套,擡頭看。
雷柏走到搖籃邊。
第二天上午陽光普照,愛麗絲面帶笑容。
兩人一起熄了燈,默默地慢步走上無聲的樓梯,上樓後她向他道歉,「我剛才那番話太胡言亂語,親愛的,原諒我,我太累了。」
雷柏全身冰冷,已經死了好幾個鐘頭了。
這時他已經上床了。她把臥房的燈熄了;他聽見她走到床邊,掀開被單鑽進去。他聞到溫暖的女人香緊挨著他。
雷柏打斷他的話,「我可沒恨過我母親。」
嬰兒躺在母親的臂彎裡,陽光與樹影輪番投射在他臉上,他的藍眼睛睜得大大的,有如新開的藍色春花,他那粉紅濕潤的小嘴咿咿呀呀蠕動著。
他雙手捧著她的頭,摸她的手。他抱著她的身體,但她毫無生氣。他叫她的名字,大聲叫,叫了許多遍,他一試再試,抱緊她,給她溫暖,但是沒有用。
夏天到了,情況似乎漸漸穩定下來。大衛努力工作,把許多心思放在公事上,但也不忘多找時間陪太太。她相對地延長散步時間,增加體力,偶爾打打輕鬆的羽毛球。她幾乎不再歇斯底里,似乎也不再恐懼了。
雷柏一個人恍恍惚惚。
「我怕。我不知道怕什麼。如果我告訴你你絕不會相信。我想我瘋了。」
醫生搖搖他。「醫生,醫生,醫生,」大衛急急說道,「怪事,怪了——我終於給嬰兒想了個名字。」
他的腳下一片漆黑,他忽然滑了一下,一頭栽下去。滑下去是因為他踩到一個軟軟的東西,栽下去時前頭卻一片空。
雷柏的聲音輕柔低沉。
搭乘電梯下樓時他心想,如果我把玩具的事告訴愛麗絲——昨天晚上在樓梯上踩到布娃娃差點滑一跤那件事——告訴她呢?上帝,那不就是支持她的說法?不,我不能告訴她。那畢竟只是個意外而已。
寶寶。
小床是空的。
那是咂著濕潤的粉紅小嘴的聲音。
「你誰也不殺,你好好睡個一天。一覺醒來你就會改變主意了。把它吞下去。」
「精神好得很;中氣十足!」
他口述了幾封長信,到樓下察看幾件送貨情形,交代助理這樣那樣,到了下班時間他已筋疲力盡,他的頭在抽痛,只想著要趕快回家。
大衛站在床邊,她張開眼睛,房間內的一切逐漸聚焦。她虛弱地移動一隻手,將被單掀開。
「大衛!」
離家後的第六天他接到長途電話。從洛杉磯打來的。
「謝謝你,謝謝你,親愛的,你還是一樣的你,可靠,如此可靠!」
他的手凍結了,嚇一大跳,他的呼吸暫時停止,心臟也暫停兩下。
「不,大衛,我是傑佛士。」
「沒錯,可憐的小東西,一個人在黑暗中哭泣。他今晚可以睡在我們房間裡,免得他又哭了。」
「我已經把這趟行程推延兩個月,現在非去不可了。」
他聽到一個聲音。「那——那是什麼?」他無力地說。
愛麗絲蒼白的臉色忽然一凜,但很快又恢復。她隨即慢慢地述說,臉上半帶著微笑,一副作母親應有的態度,陳述這個、那個相關的細節,鉅細靡遺地報告她初為人母的小小世界以及那個迷你世界的生活。她停不下來;彈簧繃得太緊了,她的語氣開始由急促轉為憤怒、恐懼和一點點不滿。
「不,讓我說完,」她啞著嗓子,望著牆說,「我離開他房間時就心想,這很簡單,每天都有嬰兒窒息而死,這樣不會有人懷疑。可是等我回去看他,以為他一定死了,誰知道呢,大衛,他竟然還活著!不錯,還活著,轉過身來面朝上躺著,活生生的、還在微笑呼吸。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敢碰他。我任由他躺在那裡,再也不去看他,也不餵他或看他一眼,或幫他做任何事。也許是廚子在照顧他吧,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哭得我沒辦法入睡,一整夜胡思亂想,在房間內走來走去,我就這樣生病了。」她總算要結束談話。「嬰兒躺在那裡想盡辦法要殺我,用很簡單的辦法,因為他知道我太瞭解他,我不愛他;我和他之間沒有保護可言;永遠也不會有。」
雷柏早已胸有成竹。「對一個未出生的胎兒來說,還有什麼比平安、夢幻般的滿足、輕鬆自在、不愁吃喝、不受打擾更甚?沒有了。他漂浮在一個如夢似幻、沒有時間,只有營養與寂靜的天地,然後,突然間,他被要求放棄他停泊的地方,被迫撤退,被催趕到一個嘈雜、缺乏愛又自私自利的世界,自食其力,尋求一度是他無庸置疑的權利卻一夕間消失的愛,要放棄內心的寂靜與穩當的休息狀態來面對混亂!這個孩子不喜歡!他不喜歡冰冷的空氣、廣大的空間,不喜歡忽然間離開他熟悉的東西。孩子小小的大腦只知道自https://www.hetubook.com.com私與怨恨,因為魔咒被無情地摧毀了。誰該為魔咒消失負責?母親。於是這個新生兒心中充滿毫無理性的仇恨。母親把他趕出去,又排斥他,父親也好不到哪裡,乾脆連他也一起殺了!他也要為他的去留負責!」
他把燈打開,「又在作夢了。」他說,「不過妳好多了,很久沒有害怕了。」
他聽見她恐懼的低語,轉頭去看。
他下樓,打開他放在椅子上的醫藥箱,取出一個東西拿在手上。
「我不都一向如此?拜。」
醫生走出房間,下樓輕輕開門離去。
屋內有瓦斯的味道。
雷柏放下電話站起來,他的手腳、全身都失去知覺,旅館房間在他眼前變模糊了,扭曲變形。
「讓我說吧,否則我會發瘋。我去芝加哥出差時,是誰害愛麗絲整夜無法入睡,累到感染肺炎?是嬰兒!愛麗絲沒死,他又企圖害死我。很簡單;放個玩具在樓梯上,半夜大哭,直到老爸下樓去泡牛奶給他喝,然後從樓梯上摔死。這是個殘酷的詭計,但很有效,它沒撂倒我,卻害死愛麗絲。」
醫生遞給他一杯水和幾粒藥丸。
傑佛士奔上樓,撞開雷柏的臥室。
「對她來說這是個痛苦的經驗,往後一年她會需要許多關愛。她在生產室時非常歇斯底里,當時我沒多說,但她說了一些奇怪的話——此刻我不想再重提。我要說的是她對這個孩子有敵意。現在我有一兩個問題想要瞭解,」他又吸了一會兒雪茄後才說,「大衛,這個孩子是『計畫中』的嗎?」
「醒一醒!振作點!」
雷柏連水帶藥丸一起喝光,順從地隨著醫生上樓,哭著進入他房間,然後被安置在床上。醫生一直等到他即將入睡才離開。
他的丈夫有點不安,便將雪茄扔出窗外。「對不起。」他說。
然後他——睡著了。
他心想,他要下樓泡點熱牛奶拿上來,然後——
當雷柏將搖籃推進他們臥房時,發現她在後面緊盯著他。他默默更衣後坐在床邊,這時他忽然擡頭,咒了一聲,彈一下手指。「該死!我忘了告訴妳,星期五我得飛一趟芝加哥。」
她死了。
「嗯——這就更麻煩了,因為假如不是計畫中的孩子,那可能只是單純的女人不想當母親的問題。但愛麗絲不是。」傑佛士醫生取出口中的雪茄,一手揉著下巴,「那肯定還有其他的問題,也許是她童年時埋藏至今的記憶,如今浮現出來。或者有可能只是暫時的疑慮和不信任,這是任何一個像愛麗絲一樣經歷過極度產痛與瀕死經驗的母親都可能會有的反應,這些我好像已經對你說過了,大衛。這有助於你更加容忍她,萬一她說了任何有關——希望孩子一出生就死亡之類的話,萬一事情進展不如意,你們一家三口就來找我,我一向喜歡見老朋友,嗄?來,再拿一支雪茄給——寶寶。」
在群星與黑暗,以及躺在他懷裡這個女人的呼吸中,嬰兒的哭聲顯得微弱而孤單。風又開始掃過樹梢了。
醫生沒吭氣。
她忽然有個說不出口的念頭,有人正在謀害她。過去一個月來一直有些小小的徵兆、小小的疑慮;在她心底如海潮深處一般深的地方隱藏著一些事,好比看到一汪平靜的熱帶海洋,很想跳下去游泳,卻發現水面下住著一群怪物,它們隱藏起來、身體會膨脹、長了許多觸角,還有尖尖的鰭,窮兇惡極的追殺著你。
他從他那邊開門下車,繞過去,示意她從駕駛座移到旁邊副駕駛座,然後自己上車。「妳唯一要做的事是去看個好的精神科醫生,假如他建議妳去度假,那就去度假,但這種事不能一再發生;我的胃痛一直好不了。」他發動汽車,「這段路我來開。」
大衛.雷柏在小床上搖晃他的手錶,「看到沒,寶寶?亮亮啊,漂漂啊,對不對,對不對,亮亮啊,漂漂啊。」
「喔,大衛,以前只有我和你,我們相互依存,現在我們要保護孩子,卻得不到孩子的保護。你明白嗎?我躺在醫院裡想了許多事情,這個世界是邪惡的——」
雷柏緩緩數到一百。哭聲始終不停。
「你當然不會承認,誰都不樂意承認他們痛恨最心愛的人。」
雷柏扔掉香菸。「我不是說這個孩子有什麼天大的能力,他只是能夠在地上爬,比他應有的成長速度早幾個月,又能夠聽人說話,在三更半夜哭鬧。但這就夠了,已經讓人夠受的了。」
接下來一陣空洞,真空狀態,痛楚忽然消失,她精疲力盡,暮色籠罩四週。結束了,喔,上帝!她迅速往下墜,墮入一片黑暗,黑暗再過去還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見五指,再過去依舊如是,依舊如是……
「我想出去度個假,我不知道你現在能不能離開,親愛的,如果不能,請你讓我自己去。我相信我們可以找個人來照顧嬰兒,我一定得離開,我本來以為我沒有這個——這個感覺了,事實上不然,我無法忍受和他同處一室。他看我的眼神彷彿他也恨我,我沒辦法碰觸他;我只知道我必須在事情發生前趕緊離開。」
那天的工作十分不順,沒有一件事情是明朗的;隱約中他不斷見到愛麗絲迷路並且呼喚他的名字。她已將她的恐懼傳遞給他,他確實相信這個孩子某些地方有點不正常。
我在這些人面前遭到謀害。這群醫生和護士不知道我正面臨一起悄悄進行的陰謀https://m.hetubook.com.com,大衛也不知道,除了我以外沒人知道——
「哎呀!」大衛.雷柏含笑說,「他是個漂亮寶寶!」
「喔,大衛。」她說不出話來。
「愛麗絲沒有神經錯亂,」他緩緩說,「她有理由畏懼這個嬰兒。」
他想制止她說下去。
雷柏搖頭。「愛麗絲在晚上聽見走廊有東西活動的聲音,你想知道是什麼造成的聲音嗎,醫生?是嬰兒造成的。四個月大的嬰兒在黑暗中活動,偷聽我們的談話,每一句話都聽進去了!」他扶著椅子兩邊,「我把燈打開,嬰兒那麼小,他可以躲在家具後面,門後面,或貼著牆壁——避開你的視線。」
他趕緊將這念頭撇開,這太不合理了。
她在黑暗中哭了很久。夜深了,她稍稍放鬆,但仍舊依偎著他發抖。她的呼吸漸漸緩和,溫暖而規律,她的身體蜷縮著睡了。
傑佛士噓一口氣。「別跟她一樣了!她把她的病歸咎給孩子,現在你又把她的死歸咎給自己。你要記住,她是踩到玩具而喪命。你不能怪罪孩子。」
他說:「如果妳希望我再多等幾天,或許我可以——」
雷柏看看四周,「我沒聽到——」
她低垂著頭;她在拚命忍住淚水。當他們抵達他的辦公室大樓時,她擡頭說:「好吧,去預約吧,你要我看誰我就去,大衛。」
「嬰兒不肯睡,我覺得他生病了。他躺在小床上睜大著眼睛瞪著看,夜深了便開始哭,哭得聲嘶力竭,而且一整夜哭個不停。我怎麼哄都沒用,我也沒辦法休息。」
次日上午只有一件事,就是走進傑佛士醫生的辦公室,將整件事和盤告訴他,然後聆聽醫生耐心的解答:
愛麗絲揚起下巴,「別說這種話!不要在他面前說!如果你非說不可,待會兒再說。」
愛麗絲.雷柏注視著從車窗外滑過那青翠蓊鬱的樹木。「先不要決定吧,我想等我們想出個特別的名字再說。不要對著他的臉噴煙。」她說話時不疾不徐,語氣也毫無變化,最後一句更是缺乏母愛,既無興趣也無惱怒,她只是平淡地從口中說出這句話。
大衛.雷柏停下來點起一根香菸。「我早該想到的。好幾次我半夜起來把燈打開,都發現嬰兒躺在那裡睜大著眼睛。人多數嬰兒整天都在睡覺,這個不是,他整天醒著,在算計我們。」
她望著書房門,「在那裡面。」她徐徐說。
她在距離市區一半路程的地方放慢車速;把車開到路邊停下,然後從駕駛座轉身望著她的丈夫。
到了大衛.雷柏赴醫院接妻子和新生兒返家那天,傑佛士醫生在醫院等他。他示意大衛在他辦公室坐下,給他一根雪茄,也為自己點燃一根,然後他在辦公桌邊上坐下,表情嚴肅地噴了一會兒煙後,他清清喉嚨,直接望著大衛.雷柏的眼睛說:「尊夫人不喜歡她的孩子,大衛。」
屋內靜悄悄,只聽得到他的心跳。
他深吸一口氣。屋後有隻鳥在唱歌,車流遠在一條街外的大道上。他在門上插|進鑰匙,門鈕在他手中滑順無聲地轉動。
「上帝!」傑佛士站起來,「那真是令人厭惡的事!」
「看啊,寶寶!好亮的東西——漂亮的東西!」
那個害他腳下一滑的「軟軟的東西」滾了幾滾,落到幾級階梯下,他的腦子嗡嗡作響,他的心臟怦怦跳,胸口塞得他發疼。
走廊上有東西在移動。大衛.雷柏睡著了。
有這麼一個殺手,小小的殺人兇手,一個小刺客。
「那就晚餐見。小心駕駛。」
「尊夫人真是個好母親,大衛,她關心嬰兒更甚於自己……」
腳步聲,輕輕靠近的腳步聲。
他虛弱地在床邊站了一分半鐘,然後對著前方獨白。
他也昏昏欲睡。
嬰兒清醒地躺在他的小床上,正用他那雙深邃銳利的藍眼睛直視著他。
「待會兒?」他大聲說,「在面前、在背後,這有什麼差別?」說著,他立刻又平靜下來,帶點歉疚,「好吧,我知道了。」
螺旋槳啟動、旋轉、啪噠啪噠響,然後停止;時間與空間都被拋在身後。大衛感覺門鈕在他手中轉動;他腳下的地板應該是真實的,但四周的臥房牆壁卻在浮動。在午後的陽光下,站在窗邊的傑佛士醫生轉過身來,愛麗絲躺在床上,那模樣就像一座雪雕。接著傑佛士醫生開始說話,輕柔但滔滔不絕,音調在燈光中高低起伏,一會兒輕輕叨絮,一會兒又喃喃細語。
他拿在手上的東西是個玩具,一個大型的布娃娃,是他為了好玩而買給——
「嬰兒會分辨對與錯嗎?」她問。
「我猜這事一點也不好玩,」他說,又繼續吃他的晚餐,「可是一個作母親的多少總會對她自己的孩子有點興趣吧!」
雷柏無奈地靠在門上。「這都是有密切關係的。假設幾百萬個初生嬰兒中有少數幾個一生下來就會活動、會看、會聽、會思想,像許多動物和昆蟲一樣。昆蟲天生就會自給自足,大多數哺乳類動物和鳥類出生幾週後就會適應環境。但人類的小孩要好幾年才能說話和用他們無力的雙腳跌跌撞撞學習走路。
接著,睡在育嬰室的嬰兒開始嚎哭,哭聲有如一顆小小流星拉長了尾巴消失在遠方漆黑的天空。
愛麗絲望著她的刀叉。「他還沒大到可以坐高腳椅。」她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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