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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國度

作者:雷.布萊伯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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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眾

群眾

車禍現場到了,人行道上躺著一個人,即便看不清楚你也知道那是一具屍體,因為那群圍觀的人,他們背對著他,他坐在汽車後座,群眾背對著他。他打開車窗,很想拉開嗓門大聲吆喝,但他沒有膽量,假如他吆喝了,他們說不定會轉過頭來。
有人說:「幫我一個忙,我們把他翻過來,換一個比較舒服的姿勢。」
這是個極為愚蠢、瘋狂的陰謀,和其他任何一起意外事故一樣。他對著那一圈密密麻麻的面孔發出歇斯底里的悲鳴,他們圍繞著他,這群他曾經見過的判官和陪審員。他雖然在劇痛中,卻還能認出他們的面孔。
輪胎轉動的情景在他心中持續了好幾天。一個輪胎、四個輪胎,轉啊轉,忽忽地轉個不停。
有人撿起他的手提箱,「這是誰的?」他們問。
「是的。」
「我沒事,我沒事,別擔心,我沒事。你看見那些人沒有?你看得見任何一個的臉嗎?真希望我們能靠近一點看。」
「有時會有暫時性的幻覺。」
你們這些白癡,你們會害死我,不要碰我!
他看見一名婦女的屍體,片刻之後立即被人群淹沒。
「這些人莫非他們喜歡尋找刺|激,都是些追求血腥與病態的變態狂?」
陽光,在醫院病房內,一隻手正在量他的脈搏。
史波納先生雙手掩住臉。
「我告訴你我出車禍的情景。」
「他們倒是跑得快。」後座的聲音說。
「天啊,可不是。」
人群跑過來。他躺在地上,模模糊糊聽見他們跑步的聲音。他可以從他們數不清的奔過夏天的草地、排列整齊的人行道、鋪設的柏油馬路,再翻過散落一地的磚塊,各種腳步聲,來分辨他們的年齡和體型大小。他的車此刻四腳朝天仰躺著,四個輪子猶自瘋狂轉動。
「我沒有神智不清,那條街當時是空的,一個人影也沒有,車禍發生後輪胎還在轉,那些人就圍攏來了,很快的速度,一瞬間。還有,從他們望著我的表情,我知道我死不了……」
人群來自何方他並不知道。他努力保持清醒,不久群眾的臉圍繞在四周,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彷彿掛在低垂樹枝上一片片碩大的葉子。那一圈移動的、互相推擠、表情各異的臉在他的上方注視他、注視他,從他的臉來解讀他是生或死,把他的臉當作月晷,從月光投射在他鼻子以至臉頰上的陰影,來計算他的呼吸時間或次數。
眼睛,在他上方倒過來的眼睛,一雙雙覆蓋著亂蓬蓬的頭髮或戴著帽子的眼睛。
「好。不,不要!等等,開過去,咱們——咱們去看一眼。」
「會使一分鐘有如一個小時,或者一個小時有如一分鐘?」
「恐慌有時會。」
一個熟悉的聲音說:「他——他死了嗎?」
他們走到街上,史波納推開人群,他覺得他好像看見一名臉上和唇上塗了太多胭脂的紅髮婦人。
這群人圍攏的速度真快。他心想和-圖-書。有如眼球內的虹彩迅速縮小。
「他們是誰?他們想幹嘛?你一直在暗示卻不說出真相。我的天,你一定有了答案,你不但在嚇自己,現在連我也被你弄得心驚膽戰。」
「我也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們移動她了,摩根,有人移動她了,車禍受傷的人是不能移動的,那會要他們的命,會要他們的命。」
他可以聞到他們的呼吸,那種許多人爭相吸著一個人賴以維生的空氣所散發出的混濁氣味。他們圍在四周互相推擠,爭相吸著、吸著他喘息臉孔四周的寶貴空氣,直到他不得不叫他們後退,因為他們使他活在一個真空狀態中。他的頭大量出血,他想動,但他明白他的脊椎受傷了。他並沒有感受到太大的衝撞力,但他的脊椎受傷了。於是他不敢動。
「她死了沒?」一個聲音在問,「她死了沒?」
「你只是受到驚嚇而已。」醫生說,離開病房走進陽光裡。
計程車按著喇叭往前開。
「我聽過了,從頭到尾。」
不要!不要碰我!
紅頭髮、紅臉頰的婦人。下巴長了一顆痣的老嫗。
「發生火災或爆炸時也一樣,本來四周一個人影也沒有,砰一聲,一堆人就出現了,真不明白。」
司機點頭。「見過,沒兩樣,還是一堆人。」
「我要活著到那裡。」他告訴自己。
「什麼事?」
大約五點半左右,街上傳來一聲金屬撞擊的巨響,摩根點頭往外看,「我說過了吧?周而復始。一輛卡車和一輛乳白色的凱迪拉克。沒錯,沒錯。」
於是他閉上眼睛,等待法醫。
當一輛卡車從巷子鑽出來、筆直朝他衝過來時,他吃了一驚,但不很意外。他正慶幸自己敏銳的觀察力;心中盤算著要如何告訴警察時,不料卡車竟迎面撞上他的車。這其實不是他的車,這事說來令人沮喪。在心事重重的情況下被衝撞的力道甩來甩去時,他心裡還在想,真糟糕,摩根把他另一輛車借給我直到我的車修好,現在我又出車禍了。擋風玻璃受衝撞往後砸在他臉上,他被強大的衝力撞擊得前後震動,然後一切活動停止,聲音也止息了,他只覺得疼痛。
「你以為是三十秒,」醫生說,「說不定是三分鐘或四分鐘,你的神智——」
「該死,她不見了。人群圍攏了!」
他知道不對勁。車輪和這起車禍,以及奔跑的腳步和群眾的好奇,這一切都不對勁。群眾的臉和瘋狂轉動的輪胎互相纏雜、交織在一起。
「他們有個共通點,總是一起出現,出現在火災或爆炸現場或戰場邊,或任何一種稱之為死亡的公眾場合。禿鷹、土狼或聖者,我不知道他們哪個是哪個,我不知道。但是我今天晚上要向警察舉發他們,這種情況拖太久了。今天他們當中就有一個移動了那個女人的身體,他們不該去動她,這會要她的命。」
摩根大聲說:「hetubook.com.com你要去哪裡?」
「還好——吧。」
「我曾試著想接近他們,但總是失敗,老是慢一步。他們一溜煙就消失在人群中。圍觀的群眾好像會保護他們的成員,他們看到了我接近。」
「什麼?」
「當然不會,在時間上,事故現場也會吸引一般人去,但我發現這些人總是最早抵達現場。」
「聽起來好像成群結黨。」
史波納的腦門轟一聲。
他聽見他們奔跑的腳步聲,奔跑、奔跑。他摸到車門,喀嚓一聲開了,他摔出來天旋地轉地跌在人行道上,一邊耳朵貼著柏油地面,聽著他們圍攏來的腳步聲。那聲音聽起來就像一陣暴雨,嘩嘩落下的雨點,有重的、輕的、中等的,紛紛打在地上。他等了幾秒鐘,聽他們逐漸接近、抵達。然後他虛弱地、期待地轉頭往上看。
「見過車禍沒——夜間的?」
「她快死了,」有人回答,「在救護車抵達以前她就會死了。他們不該移動她,他們不該移動她。」
「怪事,」計程車司機說,「嘿!你這傢伙!讓開點!」接著他稍稍放低聲音說,「怪事——人愈來愈多了,都是些好管閒事的人。」
圍觀的群眾注視著他,他也注視著他們。他一點也不喜歡他們,這些人有說不出的不對勁,他摸不到他們,他們比他出事的汽車更糟糕。
「車禍的剪報和圖片。你看他們,不是叫你看車,」史波納說,「看圍繞在車旁的群眾,」他指給他看,「這張,比較一下威爾夏區這張和威斯伍德這張車禍照片,沒有相似的地方。現在把威斯伍德這張和十年前拍攝的這張同樣威斯伍德區的車禍照片對照一下,」他又指著照片說,「你看,這個女人出現在兩張照片中。」
輪胎消失了。史波納先生看看四周。
另一個說:「沒有,他沒死。」
「你的神智不清。」醫生說。
人群圍成一圈。
這時他在夜色中看見前方圍觀群眾的臉,從他們的表情他知道他死不了。這倒是奇怪。他看見一個男人的臉,瘦瘦的,臉色蒼白;那人咬著唇吞口水,一副難過的樣子。他又看見一個矮小的婦女,紅頭髮,臉頰和塗著過紅胭脂的嘴唇。一個臉上長雀斑的小男孩,還有其他的臉,一個上唇有皴紋的老先生、一個下巴長了顆痣的老太太。他們都來自——哪裡?住宅、汽車、巷弄,從被意外事故驚嚇的世界立即現身,從巷子裡、從飯店、從路過的車輛,又似乎從不知何方出現。
他甦醒了。
史波納小心地整理剪報。
史波納先生低頭一看,他擱在腿上的手在發抖。「你也注意到了嗎?」
「是啊,」司機說,「一向如此,總是有一群人圍觀,你都以為是他媽出車禍。」
史波納聳聳肩。「這就是他們老是出現在事故現場的原因嗎?要注意,他們總是和-圖-書固定在某些地域出現,布蘭特伍的事故現場是一組人,杭丁頓公園又是另一組人,不過總有幾個面孔會在每個事故現場露面。」
救護車的車門砰一聲關上。他從車窗看見群眾往內看、往內看。群眾總是如此迅速便聚攏來,快得出奇,圍成一圈,好奇地觀看、試探、發呆、問東問西、指指點點,以他們毫無遮掩的好奇心驚擾、破壞一個人的自尊心與隱私。
「看——看來我要——加入你們了,我——想我要成為你們的——成員之一了。」
「看哪個?」
「你現在有什麼感覺?」醫生問。
「那裡!」他立刻轉頭興奮地對摩根說,「你看見她沒?」
史波納這時已經出門,摩根緊跟著他下樓,加快腳步。「來,快點。」
他躺在病床上望著醫生,「會影響人的時間感嗎?」
是我的!裡面裝著不利於你們的證據。
「兩天前了,你是星期四進來的,不過現在沒事了,你的情況很好。不要起來。」
「我承認。來杯酒吧?」
遠處——傳來警笛聲。救護車來了。
「喔,他們會相信我的。晚安。」
兩週後他們讓他出院了。他叫了部計程車回家。他住院的兩週內許多人來探望他,他對每個人說起這件事,車禍、轉動的輪胎、圍觀的群眾。他們也跟著他一起笑,然後轉述給別人聽。
他把剪報塞進手提箱。摩根站起來穿上外套,史波納將手提箱關上。「或者,我剛剛想到……」
另一個聲音,一個令人難忘的聲音回答:「沒有,還沒有,但是在救護車抵達以前他就會死了。」
「是啊,人就是這樣,一群白癡。」
「那些人——那是昨夜的事嗎?」
幾雙手抱住他,把他擡起來。他大叫一聲,但一陣暈眩又使他差點窒息。他們將他的身體擺平,使他痛苦到極點。有兩個人移動他,其中一人有張蒼白、緊張的瘦臉,是個年輕人。另一個很老,嘴唇上滿是皺紋。
「我好像對車禍情有獨鍾,」他在辦公室說。這時候已近黃昏,他的朋友隔著書桌和他相對而坐,聽他說話。「我今天早上出院,回家途中第一件事就是繞過去看一場車禍。」
「抱歉,太晚了,明天見吧,祝你好運。」兩人一起出門,「代我向警察伯伯問好。你想他們會相信你嗎?」
「我不知道。」史波納說,「不過意外事故有個通則,就是會聚集人群。總是有人會圍過來,而且和你我一樣,大家都有個疑問,為什麼他們能這麼快就圍過來,他們又是如何出現的?現在我知道了,答案就在這裡!」
史波納退出來,摩根眼明手快扶住他,免得他跌倒,「你這傻瓜,你還沒恢復呢,何苦下來湊熱鬧?」摩根說。
太巧了。這名婦女剛好都出現在一九三六年與一九四六年的兩起車禍現場。
「為什麼?」
第三個人又說:「他死不了,他不會死。」
我知道你們為何出現了https://m•hetubook.com•com,他心想,你們之所以出現是因為你們每逢意外事故必然會出現,為的是確認某人該活而某人該死。所以你們移動我的身體。你們知道這會使人喪命,你們早就知道如果不理會我,我就會活下去。
他扔下剪報,「它讓我感到害怕。」
一張張面孔。
但他無法大聲說出來,只能在心裡想。
四周圍滿了人群,個個呼吸急促、引頸張望,互相推擠著,擋住他的去路。顯然那個紅髮婦人看見他過來便跑走了。
「我們來移動他。」那個聲音謹慎地說。
他們又繼續聊了半個鐘頭左右。兩人一面聊的當兒,史波納的腦子裡有個無需上發條的小錶在滴答響,都是些零碎事件的記憶,譬如輪胎和面孔。
躺在病床上的他繼續說:「我很肯定!輪胎還在轉,而且轉得飛快——兩個前輪!輪胎通常不會轉很久,因為空氣的摩擦會使它們的速度慢下來。可是這些輪胎真的轉很快!」
「還有,為什麼兩個星期前我出車禍當天晚上,她也站在旁邊看著我!」
但是望著這些面孔,這群人,這些演員,這些面孔的組合,史波納明白一切都太遲了。他從他們臉上讀到訊息。他們心裡有數。
「說不定他們有意置她於死地。」
史波納走到窗邊。他感覺很冷,站在窗口,注視著手錶上細細的秒針,一、二、三、四、五秒鐘——有人在跑——八、九、十、十一、十二秒——人群從四面八方跑過來——十五、十六、十七、十八秒——更多人、更多車輛、更多喇叭聲出現。史波納好奇地從遠距離俯瞰下方,車禍現場彷彿一樁倒帶的爆炸事件,爆炸碎片被吸回衝擊點。十九、二十、二十一秒,圍觀的群眾紛紛到齊。史波納無言地朝他們做了個手勢。
「對啦,我知道——我的神智,車禍。但我當時神智是清楚的!我還清清楚楚記得一件事、一件很好笑的事,老天,笑死人了。我的汽車輪胎,四腳朝天。群眾圍過來時輪胎還在轉!」
摩根說:「你的氣色很差,來,把酒乾了。」
「那我告訴你,」他感覺床在他身體底下,陽光在他臉上,「你一定會以為我瘋了。我知道我開太快,現在我後悔了,我的車衝上人行道後、再撞上那堵牆,我知道我受傷了無法動彈,但事情都還記得。大部分是——那些圍觀的群眾。」他頓了一下,又決定繼續說下去,因為他突然明白這件事困擾著他,「那群人來得太快,撞上去後才三十秒,他們便已經圍在四周望著我……他們不應該跑那麼快,都那麼晚了……」
這兩張臉他都見過。
這是亙古不變的法則,人群總是聚集在一起。以這種方式殺人比較容易,你們的託詞很簡單:你們不知道移動一個受傷的人是危險的事,你們無意傷害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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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事總是周而復始發生。」摩根說。
「這或許是巧合,可是十年當中出現了十二次,而且車禍現場彼此相隔三哩遠,這就不是巧合了。你看這裡。」他翻出十二張照片,「每一張都有她!」
他想說話,勉強擠出一點聲音:
「那群人,還有那些輪胎,車禍會使人,呃,有——點幻覺嗎?」
「你不得不承認很有趣。」
摩根看著那些剪報。「這是幹嘛?自從出車禍後,你便忙著研究每一起車禍現場。這些是什麼東西?」
救護車開走了。他躺平,人群依舊注視著他的臉,即使他雙眼緊閉。
警笛響了。警察在說話。他被移動。血水從他嘴唇滴下,他被送上救護車。有人問:「他死了嗎?」
摩根說:「不會都是同樣的面孔吧?」
人群聚集得真快。
他們喝了一杯酒。摩根翻閱那些檔案。「你幹嘛,住院期間還請人幫你做舊報紙剪報?」史波納點頭。摩根曝一口酒。時候不早了,辦公室樓下的街燈紛紛亮起,「這些剪報有什麼意義?」
「不只變態。為什麼她在每次車禍後都那麼剛好迅速抵達現場?而且為什麼事隔十年,照片上的她都穿同一件衣服?」
史波納將車子緩緩開往市區。
長雀斑的小男孩,嘴唇上長滿皺紋的老人。
他又看見另一張熟悉的面孔!一個長雀斑的小男孩。不過這個世界上有許多雀斑男孩,何況看見也沒用,史波納尚未接近,小男孩便一溜煙消失在人群中。
「你在擠什麼擠啊,老兄?」
「慢點,你還沒完全恢復!」
他望著站在上方的他們,心中就像從深水中仰望橋上之人一樣好奇。你們是誰?你們來自何方,為何這麼快就抵達現場?你們是那些必然出現的群眾,爭相消耗一個垂死的人賴以維生的寶貴空氣,佔用他需要單獨躺臥的空間,任意踐踏使他非死不可,這就是你們,每一個我都認識。
他怕看到他們的臉。
這像是一番禮貌的獨白,他們默默無語。這些面孔,老人,還有紅頭髮的婦人。
他無法說話,張開嘴卻只能發出暗啞的聲音。
他感覺到天旋地轉,恐怖的驚叫、撞擊,汽車衝撞到牆壁上,穿牆而過,如玩具般翻過去,他則被拋出車外,接著——一片沉寂。
計程車司機回頭說:「對不起,老闆,這個城市的交通爛透了,前頭出了車禍,要不要我繞道行駛?」
「嘿,先生,不要擠。」
群眾的臉——不管是熟悉的、不熟悉的,都低頭望著地上。
「誰知道。要不要一起去?」
醫生跟著笑。
他想找些話說,有關這起車禍的話。「醫生?」
「出了什麼事?」
他探身在計程車車窗上敲兩下。
「說不定她是個變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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